第 91 章

    许多人将蝙蝠侠不偏不倚的态度当做另一种形式的冷酷无情, 而当哪一天——在随便哪个典礼、宴会和高调的发布会上,布鲁斯韦恩偶尔的中性语调被有心人偷出场地,又绘声绘色地宣扬一番后, 不免会叫听众生出类似“即使是著名的哥谭草包, 也还算有点智慧”的想法——要么就是再次招致来自他人的鄙夷。

    但绝大部分时候, 布鲁斯确实——不仅不做批判,更是严苛地、固执地遵守着那一套缄默的法则,生怕什么不合时宜的东西透过枷锁,从他千疮百孔的心上漏出来。蝙蝠侠比人们想象中的见多识广, 因此从不轻视任何一份情感可能早就的滔天洪水, 对于素不相识之人而言, 他的沉默有时能够赋予人们捡起尊严的勇气。

    这说来也许没什么人信。他见过太多为了生存而什么都不顾不上的人——在阴暗潮湿、暗无天日的贫民窟中苟且。是个人都会想埋怨——是个人都不免怼怒。冲着看不见的命运,冲着养育了如此多厄运的哥谭母亲,冲着蝙蝠侠大声嘶吼, 而他像活过来的影子, 伫立在原地,任由别人把污言秽语砸到他的披风上。

    如果只有这样, 那些卑弱如蝼蚁般的灵魂才能隐隐感受到自己生而为人——那他便不会在意这种事情。尽管,他们同样活得痛苦。

    哪怕是一位看上去有些疯疯癫癫,又满口痴词的拾荒老头。布鲁斯也愿意用一贯的方式去对待他。他换了一重身份,这次是一位偶尔也会去捡瓶子的退休工人,早年丧妻, 一个人拉扯着六个孩子长大。为人沉默, 但心肠不坏。

    他时不时会听两句老人的抱怨,不需要他多说什么, 一段时间的倾听就足以他在无形间使人亲近。

    这也得益于布莱雷利本身的亲和气质,毕竟, 他不需要去代言恐惧。可刺探别人内心这事儿似乎已经成为了某种本能,说不好是他的还是布鲁斯的,总之布鲁斯几乎在与杜兴德对视的那一刹那,就想好了如何应对他。他前前后后做了很多,都和光彩一词搭不上边,这让他看起来像骗术的拥趸,也让他比布莱雷利更像哥谭——那愁容满面的黑裙丧妇的子女。评论家们会说,啊,好吧,哥谭人就是这幅模样!凡是被记在灵魂上的,一辈子都改不掉,好啦,剩下问题的问上帝去吧!

    他被老人邀请进了家门,在大部分垃圾强制扔出去后,整个房间的全貌才得以展现。房间不算太大,一室一厅,再算上阳台和盥洗室,一共也就四十平左右。家具是房东以前的,皮沙发上的固渍存在的年岁也许和老头本身不分伯仲。

    一个用于储物的铁货架上摆满了瓶瓶罐罐,最左边的药酒里浸泡着一条长长的蛇,在橙黄的的液体里,蛇的鳞片清晰可见,各种奇怪的药材、花朵像专门为这条看似沉睡的爬行动物放置的陪葬植物,看上去隆重而华美,且为旁观者带来了不朽的错觉。

    神秘的东方药剂。布鲁斯像自己二十岁才会干的那样,在心理腹诽道:他觉得这条蛇像拉尔斯。

    他把注意力从蛇身上挪开,开始应付老头的搭话,他用默许地态度——活像一种无声的支持,他对杜兴德所有的侃侃而谈——包括对社区多管闲事地痛骂都点头,却不愿意多说什么。

    “哎……你的大儿子现在是在当警察,是吗?”老头说,他拉出来一把破旧的木椅,上面被家政公司擦得很干净。“真好啊,有出息,挣得个铁饭碗。”

    布鲁斯腼腆地点头,他一时间其实没太理解这个词,后来去搜索的时候才知晓,这应该是中文语境下的一种对固定职业的夸赞——在美国等就同于做律师、做医生。

    杜兴德把他的几个子女都夸了个遍,长子做警察,是所谓的“体制内”,次子和三子创业,是“有胆识”,女儿在香港读武术学校,将来能为国争光。小一点的两个儿子,一个读大学,另一个在上高中,似乎也是未来可期。他就压根没见过布鲁斯那几个背景带有杜撰成分但真实存在的儿女,可在他嘴里,好像这几个孩子打娘胎起就没有犯过错,哪里都很好。

    ……哪里都很好。他扯出一个苍老的笑容,他的一只眼睛有点青光眼,因此看上去有些发灰,可其中的羡慕却是实打实的。

    “……我的孩子要是还在,我不求他能像你那几个一有出息,能普通读完书就好。再不行,我就把我这手艺传给她,也能不愁吃穿……”

    他的瞳孔稍微往外扩了一下,但他没有低下头,隐形眼镜能阻隔一切对他眼睛——对他心灵的打探。何况,对方根本没有打探他的心思,而是喃喃自语了几句。

    ——啊,找到了。他在心里说,他不算刻意地叹了口气,参杂了两分真心实意:“……抱歉。是你儿子?”

    中文语境下第三人称代词读音相同,二选一,他猜错了。老人摇摇头:“是女儿。”

    “节哀。”他简单地说。丧子之痛,曾经也是切实生长、存在于他身上的一枚逆鳞,他的突然间卡了一下,没再想出别的接话词。下水道堵塞带来的恶臭还隐隐存在于这个房间内,但你没办法仔细去探查,一旦动用嗅觉捕捉,那缕气味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客厅干净空旷到可怕,货架,茶几,沙发,椅子,悬在头顶的、随着冬季到来而被弃用的电风扇。在那扇黄色的木门背后,杜老头的拥挤世界依然健在,只是填不满他的心房。

    人死不能复生,这本身也不是完全成立的,不过得到奇迹眷顾的人终究是少数。这时候的布鲁斯微微皱眉,忧愁的、正在步入颓唐的父亲形象不知打哪浮了出来,他再次转过头,用这疲惫的目光与那条蛇对视。

    ……他感觉到了——他被寒意击中,随之而来的是疑惑,在寒冷的冬季,他早已习惯了呼啸的冷风,他注意到那是一条眼镜蛇……比较莫名其妙的是,布鲁斯本人向来不喜欢眼镜蛇。

    他很快提出告辞,像是要离开蛇带来的某种……不祥之兆一样,这时候他不觉得那东西像拉尔斯了,至少他如果看拉尔斯不爽,他完全可以一拳揍过去。

    ……

    ……

    等克拉克背着野营包,提着一桶鱼回来的时候,先他一步归来的戴安娜正在查文献。夜间的骤然降温打了所有人一个猝不及防,在开空调不顶用的时候,她网购了好几个烤火器。散发温暖的电器正摆在她的脚下,她扶了扶镜框,对克拉克招了招手。

    “……你这鱼是从哪来的?”她问。

    “我发现B给我的装备里有鱼竿和鱼饵,地点又在河边,我就顺便钓了几条鱼。”他快乐地说:“我父亲教过我杀鱼,我们可以炖汤。”

    “好吧。”戴安娜揉了揉肩。等克拉克把行李全部安放在屋子一角,洗了个澡又出来后,她习惯性地递过去一把木梳:“你那边怎么样?”

    “地点找到了。”克拉克说,他烤了烤手,火焰来带的温暖足以让人发出喟叹,特别是当你在外野营了好几天都情况下。“我研究了一下,盗洞已经被填上了,还用植物遮掩了一下。想进去的话还是进得去的。你那边怎么样?”

    “有点眉目。”她说:“我一路打探,问到了曾经和杜老先生有过交道的人,他确实在收集一些破烂……那些瓶瓶罐罐大部分是被用来装腌菜了。”

    “我只找到两件带有文字的,一块是被人家当做了栅栏,另一件是……储物罐。但都不好带走,就拍了下来。”她边说,边给克拉克展示了照片。

    “这……不是中文吧?不,这不是中文的任何一种变体。”他仔细端详了一阵,得出结论。艺术史这门课他还是有听过的。

    “没错,比较幸运的是,我稍微有点了解其中一种文字,而且,我在这方面的人脉还不错。”戴安娜叹息道:“我找了几位研究中东历史的教授,他们说,这两张照片——”她调出另一张,是打着灯拍的,也不知道她是去了哪个地窖:“所镌刻的并不是同一种文字,右边是回鹘文,左边——在之后经查证,就是蒙古文。”

    她简单解释了一下回鹘——一个曾经兴盛过的游牧民族部落,其文字是依照栗特文所创造,而栗特语属于古代中期伊朗东部方言。

    “其实这不太合乎常理。”戴安娜抛出了自己的看法:“理论上,你很难想象,中国南部省份会出现西北地区才出现的游牧民族的……坟墓。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文字史料,这太奇怪了。”

    “你的意思是,这里可能存在着一些不正常之处?”

    “没错,也许其中有些我们暂时不清楚的理由。”

    她盘腿坐在沙发上,在取暖器的不断烘烤下,就算穿得不算多也不会感觉太冷。克拉克钓来的河鱼正静静地在水里吐着水泡。

    这是个还不错的冬夜,尽管克拉克还是有些怀念夔娥家乡的火炕,那睡起来夜晚会很温暖。在以湿冷为主的中国南部,你还得多忍受一层延绵入骨的阴寒。

    “我有个猜测。”戴安娜突然说。

    “什么?”

    “……我不确定。”她犹豫着,随手把没什么用的空调给关了,于是屋子里只剩下取暖器:“等布鲁斯回来吧,他说趁杜先生出门,他要去探一探。等他回来,一些疑惑没准就能……迎刃而解了。”

    第 92 章

    他八楼翻窗而入时, 避开了所有与耳目沾边的事物,老式筒子楼的附近没有太多监控,这得益于此处的户主怀揣横财的梦想——再过不久, 城市于此处的筋骨就会被重塑成其他模样, 住户们会得到一笔巨额的赔偿, 像蚂蚁一样毫无怨言地搬离此地。

    不论是哪处的夜色,似乎都习惯了替他提供掩饰,他灵巧地像只黑猫,无声无息地走在前一日才拜访过的房子, 他克制自己不去看那条货架上的蛇, 直径走入了老人的房间。

    如他所料, 在经历过一场清洗后,房间中的事物在以一种不疾不徐的速度继续在空旷的旧世界中繁殖。他的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床,床边是带玻璃窗的木柜, 褐色的玻璃让人看不清里头装了些什么。既用来储物, 又是个衣柜,衣物只能充分利用自身的柔软, 在狭窄的黑暗中被挤压,直到带着横七竖八的褶皱,像另一张预示着衰老的皮,被松松垮垮地穿到阳光下。

    布鲁斯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成堆的纸板、丢不掉的空瓶、一台老旧的电视、DVD机器还有挂在墙壁上的钟表。钟表下方是被家政人员搬来方便收纳的塑料箱, 他掀开一看, 里头全是磁带、碟片、剪贴、报纸还有数不清的旧杂志。

    他调了调手环,放出一道光, 随手翻开一本,发现是上个世纪出版的美国地理图册。那些对于他而言耳熟能详、甚至切实到访过的那些地点, 换到老头那边,只不过是一个个拗口的、飘在大洋彼岸另一端的概念。碟片被整整齐齐放在收纳袋里,他仔细地看了看,里头装着本土的影片,比如脍炙人口的《西游记》,大概是他出于怀旧的心态收集的。

    这里头的物品又杂又乱,彼此好像没什么关联,他从里头淘到了一张《蒙娜丽莎》的海报,以及几个可爱的钥匙扣。大量外国碟片被埋在最底下,有些是动画片,其中一部甚至是韦恩旗下的——那是十八年前从另一家濒临破产的公司收购过来的卡通,中译直接用了其中一个角色的名字。他记得非常清楚,他小时候还看过这部卡通片。

    他用带着手套的拇指抹了抹碟片的边缘,正准备放到一边时,突然又把那张圆盘拿了起来,重新审视起了标注在中译下的英文原名。正常来说,如果此时此刻,站在这里是一位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大概是不会注意到其中细微的差异。人们的注意力总会偏向母语,这点无可厚非——然而,他绝对不可能记错,原本的英文名并不是上面标注的那个,从以前到现在,毕竟知名ip的更名往往要牵涉许多……

    诚然,也许,这就是一次印刷失误。盗版产品多多少少都会有这样的情况,但侦探特有的敏锐让他不轻易放过任何一样异常。他又清点了一遍那些物品,在不熟悉中国的文化产品的前提下,他把目光转向了那些更容易被他剥开表层的东西。布鲁斯拿起地图册,一页一页地翻着,最后在某一页上找到了一条折横——被抚平后,已经变得不太明显。

    那一页正好是介绍自由女神像的,介绍很简略,随便哪个百科都写得比这好,小字洋溢着夸大其词的赞美,放到互联网发达的今天,这本书的已经无法提供任何信息价值。

    ……布鲁斯久久地盯着那张图片和那段平平无奇的介绍,另一旁的灰色兔子正躺在光碟上,对他露出一个美国卡通里常见的微笑。在他起身去把玻璃柜上的锁撬开之前……

    原来如此。

    布鲁斯压抑着笑声,但透着一点沙哑的声音还是通过他的胸腔震动泄到了外界。与外貌相反,布莱雷利的声音和布鲁斯并不像。青年的本音慵懒又随性,嗓音一压低,他的每一句话就很容易在无形间被这种特殊的音色扭曲成不怀好意的……教唆。

    这份怪异被布鲁斯——被这位不常笑的哥谭骑士重新演绎,他下意识地捂上眼睛,妄图抑制这种兴奋。漆黑的蝙蝠侠窝在他的心灵深处,冷眼旁观着布鲁斯被这过于年轻的躯体——过于年轻的心跳所带偏既定轨道时难得一见的情绪失控。但他始终还是他,几乎在下一个瞬间,他靠着意志力消弥了这种影响,恢复了往日的冷静。

    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他站起身,拍拍灰尘,走向了另一头。

    ……

    ……

    布鲁斯回来时,客厅正亮着一盏落地灯,他挑了挑眉,还没等他说话,克拉克摇晃了一下薯片袋,示意听到他开门了。

    “……你们在干什么?”他一开始想问的是你们怎么还没睡——但这问题多少有点傻,他便临时改了口。

    “看电影。”克拉克说。“以及等你。”

    “桌上有姜茶。”戴安娜抬头看了他一眼,调整了一下位置,给他腾了个地方。雾气在只有半片光的屋内无声氤氲着,在刚才那一瞬的目光交锋里,布鲁斯已经读取到了戴安娜的意思——他今天说什么也得喝下那杯姜茶,没得商量。

    布鲁斯克制住了叹气的举动,他摸起放在加热垫上的杯子,温度微烫。长痛不如短痛,他一口饮下,首先察觉到的是甜味——蜂蜜的味道,外加一些他尝不出来的配料,很好地中合了姜特有的,植物生腥的味道。

    喝完茶的布鲁斯被允许加入他们——沙发还算宽敞,虽然仅限于青年体型的万事屋。克拉克撕开第二袋薯片袋子,他从前还没觉得薯片有多好吃,想来这是夔娥的口味。

    “找到什么了吗?”戴安娜抄起手,她隔着一个布鲁斯拍拍克拉克,让他把取暖器放过来一点。

    “你问哪种?”在坐到中间后,为了方便观看,平板就转移到了他手里。他瞟了一眼电影的名字,中文片,看起来像喜剧。“你们为什么不开投影?”

    “……我们没有投影。”克拉克提醒道,然后在布鲁斯掏出手机准备下单一个新的投影之前阻止了他:“嗨、嗨,先凑合吧,你现在买也不一定到。”

    “我可以加钱让他换一个明天就能送到的快递。”布鲁斯说。

    好吧,这该死的、高效到离谱的中国快递,克拉克想,为什么美国不能有那么便捷的快递呢?等快递的功夫都够他亲自去取了!

    “我想,不是这个问题。”他试图打消布鲁斯的购物行为,他看到他准备下单一个很贵的,“我们呆不了多久,用不到这个。现在,你可以——呃,安心抱着平板了吗?”

    他好像听见布鲁斯哼了一声,这绝对不是错觉。

    “哪种都可以。”在俩拌嘴的功夫,戴安娜的注意力一直在电影上,纵然其中有些她不太懂的中文梗,但英文字幕显然很有意思,她一边咬着麻薯一边看,这东西太甜了。她想,下次应该配点茶。

    “我只能说,你是对的。”布鲁斯说,“他那里的——记载,确实是其他文种,可惜我没找到中文,可能被他随身带走了。”

    “我能问一下怎么回事吗?”克拉克说。戴安娜没来得及和他讲这个,因为他们一致认为,比起这个,他们可以在布鲁斯回来前给他搞一份姜茶。

    “简单来说,”布鲁斯略过一些复杂的查证,直接讲了结果:“戴安娜怀疑这些陪藏品上的不同语言互相之间能够对应,就比如,我这里找到了一个刻有蒙古文的碗,那么,它就一定有另外几个刻有其他文字的碗,它们讲述的是同一段话。”

    “也就是说,这是一套的。”克拉克恍然大悟。

    “他很聪明,”布鲁斯评价道:“他能对陌生人讲这种玄之又玄的话,无非就是认为别人不懂他的抱负——正常人看来,他确实是在做一件旁人难以读懂的事情。可他并没有选择把这些……文物上报——面对这些来自过去的、即使是专家都不一定看得懂的文字,一介无权无势的老人,是如何得知其中蕴含的秘密的?”

    “也就是说,他需要一份他能看得懂的说明。”戴安娜补充道:“……他寻找其他他看不懂的文物古董——可能是某些我们不得而知的理由,他既在找说明,也在寻找‘钥匙’……”

    “说起这个。”布鲁斯突然道:“那东西我拿过来了,你们想看看吗?”

    他捧着平板,平淡地丢下这句话——有种丝毫不顾别人死活的美,布鲁斯在其他两人不可置信的眼神里,从衣服内侧掏出了之前他们见过的盒子——

    “就在里头。”他说,他突然间露出了一个……十足的、专属于荧屏的,布鲁斯的笑容,一种恶作剧得逞后的才会浮现的神采,这并不叫人反感,一般来说……甚至有点让人……心潮澎湃。

    可惜其他两个人算得上身经百战——得了吧,他们认识快二十年啦!他们仅仅惊讶于布鲁斯的举动——好吧,细想来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想打开看看吗?”他礼貌地询问道。

    第 93 章

    “看在耶稣也好、圣母玛利亚也好——随便什么的份上。”布莱雷利愣是在他原本满是疲倦的声音里添加了一簇近似于威胁的阴森语调:“你就不能少讲两句?你这一路的地狱笑话够你被天堂拒签三千年了。”

    “开什么玩笑, ”杰森耸耸肩,在开枪崩掉一个不长眼的大块头后,继续口无遮拦道:“我的志愿里没有上天堂这一项。”

    “是啊, 你准备去地狱里当凯撒, 但在你准备招兵买马之前, 我是说,求你闭嘴。”

    他们落到一处隐蔽的滴水兽上,底下到处有人□□,有人冲着正开灯四处探射的直升机开了几枪示威, 螺旋桨发出的轰隆声由远及近, 没有任何人发现角落中的他们。

    在一些特定的时候, 你得承认杰森确实是个天才,他能做到一边狠快准地开枪并换弹,充分利用身形的优势将敌人撞倒地同时踩住他们的动脉, 在这一片混乱中, 他总能判断到当前的局势,在以保存战力而非主动出击的前提下, 他能带着布莱雷利避开那些如龙卷风般聚集着的、已有了一定规模的骚乱。

    这样的才能——在布莱雷利给杰森补枪时,他曾放任这样一个模糊的念头在脑中闪过——如果纯当一位孤胆英雄,那太可惜了,也许应该给他一支随便什么的团队指挥,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得是训练有素、黏着力强的那种。如帮派这类利益为主、恐吓为辅的暴力团体, 大部分时间里都处于吞并与被吞并的动/乱中, 加上频繁的易主,除非发展得足够庞大并足以扎根, 不然还真没什么用。杰森自己的帮派恰好就是那类发展较浅,手下几天不管就能上房揭瓦的。他用恐惧喂养了一群暂时臣服于他的饿狼, 一旦他有了致命弱点,就会被一哄而上的狼群吞噬。

    “……我好像看到夜翼了。”布莱雷利在目送又一批人路过后,他调整着护目镜,在漆黑的哥谭城内捕捉到一抹亮蓝色。

    “嗯?他在哪?”杰森往布莱雷利目光的落点望去,行吧,什么都没看到,他眯了眯眼睛,也跟着把面罩的望远度数放到最大,然后就看到了半个街区外有个倒霉蛋被人围了个正着——

    哦,那个倒霉蛋好像就是夜翼。

    没意识到自己在幸灾乐祸的杰森欣赏了三秒夜翼一对多的精彩表现,他站起来拍了拍手:“好吧,该去捞他了。”

    “要是你的伤口,”布莱雷利说:“——因为你非要耍这个反派救英雄的帅而崩开,我是不会替你向阿福隐瞒的。”

    “嘁。”杰森撇了一下嘴:“那就让他自己打去。”

    “不,”布莱雷利用手指敲了敲护目镜:“……我有个想法。你可以做一个……”他想了想该如何描述:“链接吗?就那种,做一个很短暂的类似于心灵或者灵魂……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利用魔法开辟一个可沟通的频道。”

    “那是什么?”杰森还没听过这个,他一下子来了兴致:“这是你们小队的通讯方式?”

    “可以这么说,不过这个建立起来有点困难。你得把自己当做一个服务器,一旦你那边波动比较大,比如情绪失控、魔力耗尽甚至是受到失去意识的伤——哪怕只是一秒,这东西都会断掉。”

    他简略地介绍了一下这个——这个看似鸡肋实际上也非常鸡肋的通讯法术,不过非常时刻,也没什么可以挑的了。

    “你建好之后可以先去支援夜翼看看。这东西还有范围限制,阿尔塔蒙可以做到半径十英里内的链接。”

    ……毕竟阿尔蒂亚的情绪一向稳定,而杰森,好吧,他有时候看上去像个炸药桶,冷不丁就把所有人炸他个人仰马翻,他自个儿倒是弹弹灰就潇洒走人了。

    这听上去好像不是太靠谱。杰森按他的步骤,开始折腾这所谓的魔法链接,布莱雷利神神叨叨地讲了一些什么内心感应之类的东西,还有手势和两棵作为媒介的草。在他们差点掐起来(布莱雷利认为自己复述的过程很对,但真正能感受到魔力流转的杰森觉得他根本就是在乱弹琴)之前,杰森还真误打误撞地把这条魔法网线给拉上了。

    【成功了?】

    他抬起护目镜,用湛蓝地眼睛看着杰森,没说话。一道优雅低沉、宛若天鹅绒的嗓音好像透过了什么看不见的甬道直接传递到了他的内心,就是——有些遥远,有些失真,让人一不留神就把其当做内心的自言自语给忽略掉。

    【现在看来是成功了。】他想。他们实验了几次,发现需要凝聚一定注意力的时候,对话才能传达。

    【去吧。注意安全,记得我们现在主要是为了测试通讯范围。】

    他颔首。杰森在做了个道别的手势后,直直往后一倒,又在真正坠落前用钩爪枪把自己拉上了另一栋建筑,像腾空的鸟儿,最终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

    ……

    作为跟着蝙蝠侠最久、也可以说最为熟练的蝙蝠长子,迪克很快就把对手解决了个七七八八。这时候才荡过来的杰森只来得及给一个妄图装死后奋起的老兄一枪。

    “嘿!头罩。”迪克看到他过来,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一瞬,在闻到他身上的药味之前。

    “停一停你的婆婆妈妈。”杰森在他准备开始担心前让他打住。他们用特制的绳索绑住罪犯们后,先行从这边撤了。在路上,杰森简略地复述了他所知的。

    “这么说,”迪克总结道:“……也许B那边已经快接近对手的圈套了。”

    “谁知道呢。”红头罩漫不经心地说:“也许是快接近——又也许蝴蝶已经陷进网里了。”

    他想起这个就觉得烦躁,不是形势所迫的话,他还真想揍几个人出出气。摆在他们面前的路只有两条,摆平哥谭这些的破事再去支援远在中国的正联,或者就干脆先不管这里……

    现在港口怕是都封了。他冷笑着,在内心对事态进行抽丝剥茧地分析:超级家族那边估计也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他们即使是想出哥谭,一时半会也不一定能行——特别是万一阿卡姆开始暴动,那就更没希望了。

    他们穿梭在街区之间,有时候,哥谭——明明是汹涌大海上可依靠的一所接纳泊船的港口,却没有什么母性可言,她给予人疼痛、泪水与苦涩,剥夺好意和怜悯,这位冷冰冰的、索然无味的后娘,只有在大雾弥漫、火光冲天的时日里,才会表露出其生为“母亲”最为原始的姿态——一座令人安睡的血肉之宫,所有人都在昏沉中做着同一个噩梦,直至天光乍现,灵魂再次死去、啼哭、诞生。

    面对追踪,那边的布莱雷利似乎找到了什么反制的措施,他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杰森和迪克甩开追兵,杰森问他是不是找到了其他人,他含糊地应了一声,他问是不是提姆,布莱雷利说不是。

    之后,布莱雷利突然给出了一个疑似提姆出没过的地点。迪克比较担心杰森的伤,就跟着他一起行动。他们闯入了一处半废弃的地下超市。超市位于一处治安不算好的街区,路面崎岖破旧,杂草从石砖中长出,就像它们几百年前那样自在,或许有时候毒藤女的抱怨并不是全无道理:对于自然,城市才是有害的。一切荒凉得好像一处不存在于哥谭的美国小镇。

    这里就和所有超市一样,庞大的货架、购物车、但已经没有什么可摆放的商品。还能闻见不知道哪来的臭味,介于他们进来的时候,门锁早就被砸坏了,杰森断定这里出没着流浪汉。

    地下超市很大,一时半会儿没法探索完,但如果说红罗宾就躲藏在某处,那倒也不是不可能,这里到处是能遮挡视线的玩意儿,迪克和他商量了一下,决定分头行动。

    幸运的是入口就有地图,杰森负责左半边,迪克负责右半边。战术靴踩在超市的地面上,发出一点点沉闷的响动,这里又实在太安静,到处是一模一样的指示牌,还有空空如也的柜子,杰森注意到脚下不知从什么地方流出一滩污渍,他蹲下捻了捻,问起来像汽油。

    他小心地在游荡在货架周边。这其实是有些像某种丧尸电影——漆黑的地下超市,躲藏在暗处的呼吸,若你要面对的是怪物,那没有什么是一把枪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他就再加一把。

    若你面对的是人,那老兄,搞不好你要走霉运的。

    他在心里嘲笑着。在这种环境下行走,人很容易给自己施加点莫须有的压力,好在他经历过训练,精神并没有太紧张。

    如果提姆真他妈躲在这儿。他想,希望他看清楚敌友,别上来就给友军一下。

    很远很远的地方,突然传来了一阵异动——那似乎是短兵相接的声音。杰森警觉地回头,他没推测错的话,那边是迪克在探查的位置。在听到响动的第一时间巡视过四周,确认了没有埋伏着的危机后,他快速往那头前进。

    他全力奔跑过去只需要五分钟,而这五分钟——刚好够他在到来时听到夜翼愤怒地大喊:“——红罗宾在哪!”

    “你还有帮手。”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与其对话。他几乎在千钧一发之际——不由自主地闪过了破空而来的子弹。

    “很不错。”对方还颇有闲情逸致地夸了他两句,在对杰森放了一枪后。

    ……丧钟。

    杰森皱了下眉头,这老家伙来凑什么热闹。

    但不请自来的丧钟没准备和他们废话:“既然到齐了——那正好,多一个人,多一份报酬。”

    第 94 章

    要做心理准备并不难, 把铁皮盒子上的锈锁掰开也就是众多步骤中最简单的那一步。布鲁斯没有选择一步到位,而是抽了根铁丝,以确保了那把锁没有就此陨落于克拉克的掌心。

    当你是一位面对匪夷所思之事有着充分、老道而且称得上一句身经百战的——人物之时。好吧, 虽然他在不穿披风的日子里, 从没把自己当做什么“人物”, 克拉克想说的是:他没觉得盒子里的、泛着一层黯淡绿色的八面铁疙瘩有什么太特别的地方,他顶多就是有点好奇。

    “这是什么?”他想伸手去碰的时候被布鲁斯打了一下:“你可现在不是钢铁之躯。”

    蝙蝠侠一贯的谨慎。他没为此生气,而是和戴安娜一起等着布鲁斯的检查结束。从肉眼上看,这似乎是被锁起来的另一个盒子, 上面的纹路被年岁一点点地磨损, 成为了不明显的凸起;整个盒子没有一点衔接的部分, 这是一个浑然一体的家伙。布鲁斯说,这玩意超乎想象地沉,里头应该还有别的东西。

    “这也说得通, 杜寻找的是打开盒子的方式。”戴安娜观察了一下整个“盒子”, 觉得有点意思。她和布鲁斯要了一双手套,从他手里接过了这件物品。

    “这种材质有点像……青铜。”她常年在博物馆里研究兵器, 而世界上最古老的青铜刀恰巧就诞生于他们在国度的文明中。“我不太确定它的具体年代,这有点古老……是的,我可以感受到。假设那座被盗的墓穴表层是中国明代墓,其中藏有另一座——来自元或者宋——亦或是更早时代的墓穴,墓穴下方还有墓穴是常见的。

    本来在这种地方出现具有鲜明的、中国古代北方特征的墓穴就够奇怪的了, 可能中间有些我们不清楚的原因——嗯, 你们也知道,尽管我历经过漫长的岁月, 但对东方知之甚少……”

    其他两人安静地听她讲着。相比起大部分人,戴安娜知道得够多的了, 就是以她的标准看来,她敢于承认自己的无知。

    “……如果这也是墓穴中的陪葬品,那事情就够复杂的了。”她顿了顿:“这是件来自于公元前的……带有明显中原特征的造物,你看,上边的花纹……这样一来,不论是和哪个墓穴都匹配不上,杜是否搞错了?”

    眼下只有他们三个,戴安娜毫无顾忌地讲出了她的结论。这有点像——挂在那儿的是一把密码锁,却被人误认为需要找到一把实际存在的钥匙一样。这也不是没可能——他们之前还考虑过他是不是被什么人骗了。

    “……你认为墓穴下还会有第三层墓穴吗?”布鲁斯问。

    “可能性很渺茫,也不是没有。考虑到古代百越被纳入中国版图的时间大约在……等等,我查一下。”

    “公元前两百年左右?”布鲁斯说,他也是随口猜的,很幸运的是,他猜得不错。

    “对,不过这还得取决于这东西的年代,如果再早一些——考虑到青铜的运用历史很广,有没有第三座墓穴,要明确其年代才能断定。”

    “也有可能,这是某人的传家之物或者从别处盗来的。”克拉克跟着分析说:“举个例子,如果我的坟墓里出现了来自古罗马的陪葬品,我想,没人会认为我是古罗马人。顶多认为我生前是收藏家,死后把心爱的收藏品带入了地下。或者大胆一点,认为古罗马时期有人误打误撞飘到了美洲然后回不去了。”

    “有这个可能。”戴安娜想了想:“那印有多种民族语言的那些器皿怎么解释?说真的,它们出现的位置很不合理……”

    “如果说,”布鲁斯缓缓开口:“那座本来就不合理的墓穴,就是为了供奉——或者守护关于这个青铜造物而建的呢?出于某个原因,千里迢迢地跑到南边来盖了这座本不该存在于此处的墓穴,并留下关于其秘密的多语文献——当然,有些没准就是没什么价值的、歌功颂德的记载。”

    他说完,其他还在各自琢磨的两个人瞬间停下了思考。

    “……好吧,还是你敢想。”克拉克说,天哪,这个理由出乎意料地站得住脚,布鲁斯会在一些你想象不到的地方给你惊喜。

    “只是假设。”布鲁斯点点头。然后他在一阵沉思后,突然点了克拉克的名,抛出了一个让人不知所云的问题:“……你觉得自由女神像在哪里?”

    “……啊?”

    克拉克呆滞了一下,他无意识地搓了搓散下来的发尖,这时候布鲁斯还挂着那副属于布鲁西的浅笑,好像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在若无其事间说了句对于克拉克来讲怎么看都……不像是他会说的话。

    这不亚于你的微积分教授在问你1+1等于几——他重新把那句他没第一时间接上的话捡起来细细想了一编,企图在里头找到某种隐喻或暗示,而他并非一无所获。

    什么叫……我认为?他想,自由女神像在哪还能取决于“我认为”?要是我不认为她不该在纽约,我还能把她搬到加利福尼亚去?

    虽然他确实能,但他真的敢干这事儿,第二天他被露易丝骂一句“你到底在想什么”——并且被她提起来一起加班写一篇专门喷自己的新闻报道。

    思来想去,自诩最懂蝙蝠侠的超人还是没猜透他想表达什么,他只好实话实话:“……在美利坚合众国纽约市自由岛哈德逊河口附近?”

    生怕等会布鲁斯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的克拉克连经纬度都补了:“北纬N40°41′21.30″,西经W74°2′40.20″.”

    ……结果布鲁斯还是用复杂地眼神看了他一眼,就在克拉克准备先控诉一番“老兄我是真的没懂你什么意思”之前,他突然叹了口气:“没问你那么详细……算了,你确定没有别的答案?什么都行。”

    “……你想说什么?”戴安娜替克拉克问了一句,她觉得布鲁斯是认真在问这个1+1的问题,也不认为他就是闲着没事在拿超人开涮。

    “有一点猜测。”

    “方便现在说吗?”

    “……不太方便,说到底就是猜测,没准是我想多了,没必要拿出来大惊小怪。”

    “行吧。”戴安娜耸了耸肩,“该说的时候记得讲。”

    布鲁斯没吭声,所以其他两人默认他会说。

    他们很快就默契地忽略了这个问题,把回到了一开始正在讨论的事物上。他们各自先提出一些尚且存在的疑虑,一边要么疯狂谷歌,要么就发邮件摇能解答的专家。好在现在是工作日的夜晚,大洋彼岸的那头的人们正迎接着一个新的早晨——下午又或者刚入夜。一部分人给出了回复,还没回邮件的家伙们被放到了一边。

    青铜盒子在三人不断地在三人之间传递,克拉克戴着手套,捧着盒子让戴安娜拍照,布鲁斯这时候已经转移到了最右边,对着手机不知道在想什么,没人在意的电影尽职尽责地一遍遍打破夜晚的沉默,却无形之间让属于人的沉默越发响亮——

    克拉克盯着手中的青铜造物,他犹疑地掂量着它,他总觉得这东西有种莫名的熟悉,他还是超人的时候,兴许能更好地识别这个。他在适应新的——与原本躯体完全不同,却也能稳当地承载灵魂的身体时,也要习惯新的视野、感知和伤痕。淡绿色的物体倒映在他琥珀色的瞳孔中,仿若某种不为人知的共鸣,合着迷惘的节奏,召唤着他长久注视一件事物时无可避免涣散的精神。

    他突然脱下了手套,赤手摸上了那件冰凉的——他以为冰凉,其实早就被三个人的体温给捂得温热的青铜造物,布鲁斯这回没来得及阻止他——

    “啊哈,”他突然如释重负:“……我就说哪里不对,布鲁斯,来看看这个。”他把东西抛给了已经脱掉手套的布鲁斯。

    “怎么样?光看外表完全看不出来,戴着手套也没办法很好感知——”

    布鲁斯接住了那东西,他依言摸了摸,又闻了一下,表情从怀疑再到难以置信,最后化为了凝重——

    他把东西递给了戴安娜,这一刻他们的想法几乎高度重合。

    “惊人的发现。”戴安娜说:“真不知道该说干得漂亮,还是——我们才理出来一些头绪,你又让事情变得复杂了。”

    随即,她摇摇头:“……不,不是你让事件变得复杂,而是它原本的复杂程度就是如此——顽固,不论你怎么分解,那个秘密在没解开前,一直在哪儿。”

    “你说得很对。”克拉克说,但他并没有看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人,而是看向了——被随意放在墙边的黑伞。

    夜兔一族赖以为生的伞是由一种稀有金属所制造,按万事屋给的情报,这种金属本不存在于地球(至少他们从没找到过),但又可以同其他金属一起融成合金——这种合金继承了原本那种稀有金属的一些质感,那触感十分独特,摸上去很沙,漫着一种难以说明的冰冷,你摁一下,甚至感觉得到细微的弹性。

    ……已知这种特殊金属能和很多常见金属融在一起,而他们手中的看似由青铜所制的陪葬品——也正是这样一种合金,同样的冰冷手感,只不过更沉重。

    ……就好像在那一瞬间,一个未知的、弥漫着冰冷质感与淡淡血腥的远古文明从没人能看清的过去出发,跨过历史长河,遥遥地——对着他们投下了注视。

    第 95 章

    东西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布鲁斯把锁挂了回去,并连夜把盒子送回了老人的家中。克拉克还有些疑问,但都被他挥手挡了回去。

    “我的猜测如果没错。”他在说这话时, 模糊地传达出了一种讯号, 在这些方面, 布鲁斯有时候给人的感觉太像一位——老爱站在甲板上的船员,任由海风吹过他的发鬓,好让他从中最细微的风向、气味和常人无法察觉到变动中解译出一场不期而至的风暴。“距离他找到答案的契机越来越近了,我们还有点时间去准备。”

    讲完这话后, 他真就按照自己的习惯开始罗列计划并搜罗可能需要的物资了。被甩在原地的克拉克和戴安娜只好先同彼此分享了这一份无奈。然后任劳任怨地开始顺着他的步调往前走。戴安娜坚信这是一种包容, 别人可不一定受得了他这副脾性。

    布鲁斯从不同渠道订购了一些特殊装备, 他们此番到中国,都只带了几套——主要是以防万一——白板制服,可以直接贴身穿在衣服下边。不过功能没有那么齐全, 至少比不上蝙蝠战衣那眼花缭乱的功能, 基础到只能防刀防弹防电击防腐蚀、耐高低温、能吸收一部分能量云云。

    “……这身衣服够你去单挑军队了。”戴安娜平静道,“好吧, 当我没说,你的下一句绝对是——”

    “有备无患。”/“有备无患。”

    克拉克拎起靠在一旁的折叠兵工铲,“为什么还要有这个?”

    被戴安娜揶揄了一下的布鲁斯没答他的话,而是直径从他身边路过,顺手把垃圾袋塞给了他。

    直到杜老爷子在惯例拾荒回来后的第二天——丢了个监控器时刻监控着杜兴德动态的布鲁斯很快发现对方于凌晨背上一个登山包, 离开了家门。索性已经整装待发的他们当即跟了上去——只不过老爷子是选择坐县城巴士离开, 而在钞能力的加持下,一辆越野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悄无声息地停到了距离出租屋不到五百米的地下车库里。

    克拉克被赶上驾驶座后,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布鲁斯——夔娥的驾照在这里更方便, 所以是他来开车。见他迟迟不点火,布鲁斯抿了抿嘴唇,思考了一下,最终解释道:“时间紧迫,这是台二手的。”

    “不没人在意这是不是二手的……算了。”他直接点了火。

    他真的不想问类似“你还想买新的吗”这种怎么听怎么愚蠢的问题——在和这人相处了近二十年后,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对巨额财富抱有朴素且拘谨观念的小镇青年了。按他对布鲁斯韦恩此人的理解,他绝对是想搞一台新的。好吧,我真是服了你们这帮有钱人了。

    在仅有月光的静谧夜晚,按照神话观念来讲,地平线下沉睡的太阳对夜幕下的一切毫不知情,在刺棱棱的太阳不再悬挂后,克拉克决计想不到,他还能有一天为此感到……庆幸。

    他打开车窗,凉爽的夜风带来一阵无与伦比的惬意,在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公路上,几台大型货车正平稳地行驶在一旁,时不时有什么声音呼啸而过。多丘陵的省份最不缺的就是随处可见的、如兽般四散着,匍匐安眠的群山,在漆黑夜幕的遮掩下,有时也宛若鬼魅巨怪,在心中刻印下一道记忆,即面对不知其全貌的巍峨时的恐惧。

    夜兔亲近夜晚,忍受雨水与潮湿,只为了不让自己置身阳光之下,这不论是对氪星人还是对地球人来讲,都能算是一件遗憾。克拉克想,但除此之外,他们对夜兔一无所知。绿灯那边的资料只有寥寥数语,一个征战四方的种族,和吉普赛式流浪截然相反,只为了战争而战争,伞尖滴着浓稠的血,每一场战斗都是当做最后一次起舞。

    ——“他们也同样重视母星,不过,据和夜兔接触过的绿灯留下的记录看,他们看重的似乎并不是后来迁徙到的那个星球,而是更早的……虽然这么说,他们为什么要迁徙也是个问题,据说是资源枯竭。”

    哈尔乔丹当时喋喋不休地讲了一些有的没的,比如关于夜兔的轶事,据他所知,在大约五百年前,红灯军团曾经招募过夜兔,就是那位不知名的老哥在获得灯戒后,在原本好斗的性格基础上变得更暴躁了,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于是他也很快就死在了战斗里。

    “话说回来,哪只夜兔不是死在战斗里呢。”哈尔就事论事地评价道,他用灯戒具现化出两只互相挥舞利剑的兔子玩偶,“他们和自己人都会发生冲突,偶尔,不死不休。”

    一只玩偶戳中了另一只的心脏,他拍拍手,不再维持这两只兔子的形状,绿色的兔子像颗粒一样散开了。

    “要讨论暴力。”亚瑟插了一句嘴:“我看你们智人也挺暴力的。”

    “这也没错。话说亚特兰蒂斯人祖先也是智人吧!虽然你们,呃,变异了,能在海里生活,还能和鱼说话。”

    “……”

    “不不,其实按照生物演化进程,”绿箭摇了摇手指,“那什么,人类的远古祖先极大可能是鱼类,这样一来亚特兰蒂斯人就不叫变异,那应该叫返祖!”

    回忆结束在亚瑟一手揽过一个人,假装热情地诚邀二位入水体验“返祖”生活,他们具体去没去,克拉克就不太清楚了。

    他打开了车载音响,电子屏上随机播放着他不熟悉的流行音乐。这像一场不承载任何价值观的公路旅行,笔直的目光循着笔直的路面远眺,没有任何阻碍,这样的时刻才能称得上无忧无虑。布鲁斯缩在后排打盹,戴安娜在副驾时不时和他搭两句话,都是些过去的见闻。

    他们不紧不慢地跟着老杜的行动轨迹,并在最后先他一步赶到目的地——也就是墓穴附近的一个村落附近休整。在确定下午他就会再次进入墓穴之前,午饭吃了个八成饱的克拉克终于反应过来——

    “等等,这是针对‘我们’的?”他掰开饵块,把糊了的那头留给自己,另一半给了戴安娜:“……他追寻了那么久的线索突然出现,是因为确定了‘我们’的到来,所以钓他‘饵’被投放了,而他又是另一种层面的‘饵’,是吗?”

    “你想我夸你两句吗?”布鲁斯刚洗完手,他找纸巾的时候问道。

    “不用了,谢谢。”克拉克嚼着食物,“……等等,我怎么感觉还是不太对……”

    直到他们再次穿梭在灌木与树林之间,特殊布料制成的衣物能很好地杜绝苍耳、细刺黏到裤腿上,戴安娜负责警戒,克拉克负责带路,夹在中间的布鲁斯会往其他地方走一走,制造出一点痕迹,假如有护林员巡山的话,会被引走。没有选择林间小路,而是绕道而行,就是为了避免撞上杜先生——或者被察觉到此地另有他人。

    他们顺利地找到了踩过点的墓穴,又等到了背着个大包前来的老杜,他割草的动作表明了他从前是个熟练的农人,再不济也是和山林打过交道。老人完全没有发现茂密的、青纱帐中还藏着谁。

    克拉克光看着这位老胳膊老腿的先生在那儿慢悠悠地铲土就恨不得自己去帮他,这件事既考验耐心又考验良心。终于,他挖开了一个类似于洞口的地方,在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去后,不知道在原地趴了多久的克拉克被布鲁斯碰了碰胳膊。

    在真正跟上去前,他对布鲁斯说:“在我们下去前,你实话告诉我……幕后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放饵?虽然你后来有心放戴安娜去钓鱼,但还是有说不通的地方,是幕后指示认为……‘我们’不足为惧,再怎么准备也徒劳无功?还是他认为这是个好的时机?”

    在固定攀岩绳之前,布鲁斯淡淡地笑了笑——带了几分嘲讽的意味,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发现了什么,他不说,不到最后一刻,都很难揭晓:“我认为既不是,也可以说是。”

    “别打哑谜了。”戴安娜说,“走吧,他一个人去探这种墓穴很危险,晚两步也许他就没命了。”

    他们戴上了防护面罩和蝙蝠家特有的多米诺面具,这次是布鲁斯打头,介于这里曾经被抢救性挖掘过一部分,所以残留了很多人工痕迹。他腰间绑着绳索,指挥克拉克把他放下去,他的动作又轻又快,没什么声响。

    等所有人都到齐后,他打开夜视模式,安静地冲朋友们打着手势,在空空荡荡的墓道里,也许是面罩的作用,过滤了绝大部分沉闷了多年的灰尘,可此处依旧压抑。一场曾经发生的死亡,一段不知暂且不知前因后果的秘密,这和孤独堡垒完全不同,起码他还能有个明亮的慰藉。

    戴安娜心想着古墓丽影的情节,一边给其他两人打手势:不到危及生命或万不得已的情况——千万别损坏剩下没搬走的陪葬品!他们只是来追寻一个秘密,而不是来做一个贼。

    作为三人中唯一从事过文物保护与修复工作的她而言,她在这方面享有优先权。布鲁斯在昏暗中回复道:你做主,公主。

    由于——现在不是什么科普历史的好时机,她一边倾听着回响,一边打开探灯,把光线调低,四处探照。

    布鲁斯走着走着,突然间踩到了水。他停了下来,他身后的两人也跟着停了下来。

    “有水”,他低声说。然后扶上了旁边的墓道墙壁——他们没走太远,只能等老人前进到一定距离后,他们才继续往前。这座墓稍微有点规模,不过也不算太大,就是甬道出乎意料地长,也没有什么所谓的机关。

    这大概与地形有关,布鲁斯掏出探测仪,上面的数值证明了他的猜想,冬季一般是枯水期,这座坟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容易被淹没。在文物被抢救出去后,人们就封闭了这里,因为大部分时间里,这儿都快成下水道了,河水在雨季灌入墓道,又在冬天消退,但还是不可免避地存在积水。

    他们后半截就是淌着没过脚踝的水路进去的,两侧有低矮的壁龛,里头供奉的神像已经被带走。戴安娜在布鲁斯不时低头看数据的时候又往前走了几步,突然间,她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她蹲了下去,摸了摸,发现是一个凸起,但污水浑浊,没办法判断。最后是克拉克蹲下去上手把那玩意徒手刨了出来。

    “……碗?”

    他用衣服擦干净后,碗的花纹就露了出来,一个瓷碗,看上去还挺漂亮的。

    “这一路都是。”戴安娜走了三米后又回来:“……天,这是用碗铺的地面。”

    布鲁斯跟着走上前去感受了一下,戴安娜所言不虚。

    “这是什么……习俗吗?”克拉克问。

    “我似乎有听过类似的,”戴安娜在记忆里翻找着那些她最近临时看过的论文:“似乎确实有一种独特的碗墓,顾名思义,用碗堆砌而成墓穴。这些碗会挨个垒在一起,形成一个穹拱……但用碗铺墓穴的这还是我第一次见……”

    布鲁斯看了一眼那些壁龛,他说皱着眉说:“你站在中间别动,克拉克,你去最右边。”

    说完,他站去了最左边,结果发现——由于积水,他们没法看到路面情况——站在右边的克拉克几乎和此时的戴安娜一样高,而夔娥本身是比阿尔塔蒙要矮的。而布鲁斯贴在左边时,他的身高是最高的。

    这是一条中间凹下去的墓道。

    他和戴安娜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说出了那个答案:“颠倒。”/“颠倒?”

    “壁龛的位置也不对,按审美来看,壁龛不应该太低才对,这里的壁龛几乎快到我的腰部了。”

    “不排除是另一种特殊墓葬。”戴安娜谨慎道:“……但是这是偏西南地区的才有的形式……好吧,我不是本国人,很多事物只能依据论文文献来判断。”

    而这并不是终点——杜兴德,以及他们真正的目标是下边那座墓才对,雨季的潮湿和坚固的、密密麻麻的瓷碗给挖掘带来了极大的困难,村民的反对更是让这件事不了了之,于是谁也不知道下边究竟藏了什么。但光上层的诡异情况,就让前路显现出了茫然的趋势。

    ……也许他的准备还是不够充分。布鲁斯想。那种被他竭力压下的不安如潮水一样争先恐后地往沿岸反扑,仿佛时刻准备将岿然不动的他吞没,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第 96 章

    人多好办事, 哪怕是决心贯彻独行生活到底的人看来,这话也有适合的时间与场景来证明其偏向好意的那部分。短棍在夜翼手心中旋转,倏然间被人用极其刁钻的角度发起攻击, 丧钟在刀刃来不及调转之前用手甲上的暗刃抵挡, 他同时还得应付来自红头罩的偷袭, 二对一,这本来是占据上风的事情。

    杰森与丧钟角力的时候,他能明显感觉到腰腹的伤口正因他肌肉的发力而逐渐被撕裂,但有时候——就比如这种环节, 痛苦好像被隔绝在了另一种平静中, 无坚不摧的痛苦从危险的境地逃离了。面具下, 他满不在乎的、危险而慵懒地笑着,然后突然撤力,让负责纠缠的夜翼趁机狠狠给了对方一记鞭腿。

    “干得不错。”杰森握住撬棍, 垂下的红色绷带有些潮湿, 在气味混杂的、连时间都泯灭在了单调阴影的地下商场中,他们似乎交了很久的手。

    “看来有人要坚持不住了。”丧钟淡淡地阐述着事实。迪克用余光看向杰森, 速战速决,有点把握但不多,但以他对这老对手的看法,这埋伏刻意得有些过头了,给人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在打定主意后, 他们再次进攻——并寻求撤离机会。事实证明, 迪克格雷森的判断十分明智——在那些铺天盖地的烟雾弹喷涌出来之前,他们本来是准备打完就撤的——

    直到杰森不知被什么分了一下神, 眼光毒辣的职业佣兵捉住了那一刹那的机会,准备用刀柄攻击他的后颈——由于杰森的反应迅速, 那一下砸中了他的背部,在他还没来得及稳住身形的同时,刀刃已然刺破血肉——

    “杰森!”

    ……

    ……

    躲藏仿佛这具身体与生俱来的本能,他躲过了那些在街道上投掷□□药的恶徒、开始用机/枪扫射商店的混混和嗜血的、彰显暴力的狂暴份子,就连最胆小的罪犯也开始大着胆子,成群结队地在哥谭街头游荡。

    他转了转眼睛,带着猫科动物才有的、堪称冷漠的观察本能,记住了这些人的路线。不远处,有人在冲击紧锁的教堂大门,而另一头的警察局倒是暂时没被攻破,阴云翻滚的天空中,黄色的蝙蝠灯像一只椭圆的眼,永恒且不朽,在蝙蝠侠的披风迟迟没有出现的不眠之夜,往昔痛骂蝙蝠怪物的人们更加恐惧、口不择言、诅咒夜晚。他们终于发现蝙蝠侠或许并非不死。

    狂热的情绪让表情失控,开始有了另一波人高声对抗,蝙蝠侠是不死的!如此一来,便成为了简单的信众。如不然,他们在这个夜晚就没了赖以生存的源泉。布莱雷利多停留了半分钟,然后就这样离开了。

    他遇上达米安的时候,少年正好敲晕了两个正浑水摸鱼的小喽啰,他反手把刀插回刀鞘,姿态挺拔,矫健如豹,每次见都好像要比上次高,青少年的生长速度着实可怕。在这时候,他那种与其父兄如出一辙的、处变不惊的优雅倒是恰到好处地在——并不怎么好的时机中被展现。布莱雷利和他对了一下时间和节点,最后他说自己要去海港看看。

    “你不放心?”达米安问。布莱雷利斜睨了他一眼,他已经见惯了布鲁斯这也许是他人到中年时会有的面庞,却总在不经意间从达米安身上找到一丝……没准他少年时期也会有的沉甸阴郁。

    我总不能有他那么欠揍吧?甭管有没有,布莱雷利都不太想承认这个。

    “总归还是去看看情况。”他模棱两可地回答,有意避开了与达米安的对视。“情况最差也不过是阿卡姆暴动,我想我们已经做过预演了。”

    在蝙蝠侠留下的诸多方案里,涵盖了百分之八十的、可能出现的情况,每一位老对头都有详细地说明与标注,连布莱雷利都能照着攻略抄出个一二三四,更别说身经百战的义警们。

    布莱雷利没料到达米安会跟上来,他依旧是罗宾,而可惜的是,走在前方的人无意与蝙蝠侠的名号扯上关系。布莱雷利不时联系杰森几句,又去翻看那些……关于航运的信息,提姆把卫星通讯也一块切了,便利的一键查看航线没法用了,只能反复点开另一个官方页面,来确认那些不曾见面的、来去于风雨中的航船。

    这至关重要。

    “坐船有时候并不好受,因为你并不算真正地‘脚踏实地’。”闲不住的布莱雷利自言自语道,反正达米安那小子也不会太接他的话:“但对于海员们来说,陆地是另一片他们不了解的区域,好吧,有时候靠港意味着有一段暂时遮蔽噩梦的悠闲时光,找个酒吧喝酒,找几位红颜过夜,直到他们再被大海所召唤,这是旁人没法理解的一种瘾。”

    他短促地笑了笑:“但陆上的人们乘船只会在暴风雨来临之际,切实感受到来自命运的拷问,放逐和关押原来是可以同时进行的。”

    “……希望他们不会太过责怪。”

    他们落到了一座大厦上,从这里可以看到漆黑的哥谭湾,放在往常,这里也会很快关闭,程序上历来是如此的。不过有时候,追求事事精准几乎是不可能的,就算是拿破仑也无法完全掌握他那只军队:你们团应当在几日之内前往某地建立前哨!实际上,多种多样的意外让一切延迟了,或者乱了套,没准反而因祸得福,反正史学家里会搞马后炮那一套的大有人在。

    现代科技让‘精准’有了可能,不过遵循古人的智慧未尝不可,尤其是红罗宾关闭了网络,让蝙蝠电脑暂且休眠的这段时间里。

    他们可以……利用一些漏洞,就好比这些尚未关闭的港口,战火蔓延,成日对着辽阔海面的码头染上了水手无所事事的疲怠,陆地上的战火不及风暴的咆哮。有人在给海港的管理员塞钱,好让他们趁这点时间装完那些集装箱。机械有机械的老毛病,干什么都费力!水手们希望早点把家伙们都装上船,早点启航,远离这陆地的炼狱——与哥谭市相反,港口这边风平浪静,正巧是出海的好时候。

    管理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用赶苍蝇才有的姿势让他们速战速决。

    “很难想布鲁斯看见这个会是什么心态,总归——他够愤怒的了,兴许连意外都不会有。”布莱雷利想。

    达米安知道布莱雷利在确认货船,他还注意到他的表情有细微的变化,这在布鲁斯那儿是没有的,他听了布莱雷利一路琐碎的絮叨,他猜测布莱雷利大概去过海上,只是,他和他嘴里那种背靠大海为生的完全不是一类人。

    ……他也不算是纯粹行走在陆地上的人,他身上仍然有缭绕着海风,达米安抱着双臂。那个沉默如灯之人此刻并不在他们身侧,彼此相像之人也更容易相对无言。

    在他开始闲(很难想象这个词到底是怎么出现在这个场景的)到讲旅途见闻时,比雕塑还沉默——在布莱雷利看来,达米安和雕塑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会自动跟随——的弟弟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他就比格雷森好一点!就在任务中闲话这方面。

    “那你呢?”他问,“像个摄像头,尽展现别人,你不讲自己。”

    “这没什么好讲的。”布莱雷利随口说:“卷入别人的麻烦就够了,而且人生都是鸡毛蒜皮,没人能和你——你们一样,总在经历‘大事件’,有那么几个月里,最让我发愁的只有赤字。”

    “哼。”达米安任由带着一点失落气息的海风吹拂过他的发鬓,他歪过头,看起来一点都没打算保持什么所谓的心照不宣。

    “没有人是完美的蝙蝠侠。”他说,这小子说话从不和你客气:“我以为我会是,从很久很久以前,我认为我是完美的——我是那个会超越,且是唯一会超越父亲的人。”

    “……但我不是,我不是父亲的替代品,也不是完美的。有时候我不如父亲,也不如他们几个……布朗都比我能看清一些事情。”他淡然地说,收起了自大的尖刺,“我只是我自己。”

    布莱雷利“唔”了一声,他没有反驳,这下倒像是达米安在自说自话了。

    “你不想和我一起行动,无非就是——”

    “好啦、好啦。”布莱雷利投降般说,“你在这方面比我欠得多了……杰森凭啥把我俩相提并论,真搞不懂。”

    “无非是我让你想起来什么……不是吗。”他嗤笑道。

    “是啊,你让我想起来我当年到底多二,特别是咱俩长得还像。”他觉得这个说法有点奇怪,血亲兄弟长得完全不像才是见了鬼了。

    “哎呀。”他突然惊呼一声,差点没惹得达米安拔刀。“你别激动……计划很顺利。”

    “你使了绊子?”达米安蹙眉道:“这么快?”

    “是啊,船也正巧到了。”布莱雷利说:“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在他们分别之前——整个计划还很漫长,每个人的负担都不轻,尤其是达米安。他摘下护目镜,擦了擦:“……别死了啊,你死了这套可就玩不来了。”

    达米安回头看了他一眼,他阖上眼眸,他紧抿了一下嘴唇:“你也是。”

    “阿德里安最后的结局你还还没讲,我记下了。”他说完,转身跳下高楼。

    ……他原来在听啊。

    第 97 章

    他经历过许多类似这样的场景, 统一描述下来,在不断渗入雨水、年久失修的哥谭下水道中缓慢前行与在某个不知名的墓道中与带着泥腥味的浊水相伴,这两者似乎并无不同, 都将人拖入一种沉重的境地;碰壁的回响汇聚成一道道低语, 他打着手电筒, 像落入了一个古怪的传说:那些未经许可的、打扰着亡者安眠之人,终将遭受到不可预测、不可饶恕的诅咒。

    他们紧绷着神经,这次是由布鲁斯开道。克拉克把瓷碗递给了戴安娜,由她封存在保密袋里。他们继续前进, 灯光浅浅地探照着前方, 不是布鲁斯不想把灯光调亮, 而是这地方着实诡异——留给他们照明的始终仅有这方寸之地,此外的光线都被黑暗捕捉并吞噬了一样。

    他们没有过多的言语,窸窣的细响和水流代替了一切, 脚下有异物的道路不好走, 每个人都在不自觉地放轻脚步。

    布鲁斯得到,要么是这条凹凸不平的地道长得有些不可理喻, 要么就是他对时间的感知被什么调整过了。这不罕见,有些地方就是有这种稀奇古怪的磁场问题,在发现墓道里的钟表和指南针和报废没差别后,他都是靠数自己心跳来计时的。

    他冲后方打了个手势,以示休整。但随之而来的是静止——这并不意味着他和其他两人能整齐划一到连呼吸都重叠到一块。

    布鲁斯回过头, 后方空空荡荡, 灯光打过去,甬道延绵无尽, 除了他之外,并没有任何人。

    他平静地摸了摸墙壁, 青砖牢固,敲击起来也是实心的。这类怪事他见得多了。幽闭恐惧症和骤然而来的失落从来就不是他的对手,布鲁斯掏出一块能够固定到墙面的小型支架,轻而易举地让自己的双脚离开快成泥浆的污水,他像猫一样踩到支架上,借此开始摸索、试探并敲击头顶,以便寻找到那些隐形的机关。

    布鲁斯能保证至少三分钟前他的朋友还跟在他的身后,还在互相讲些什么话,就好像一眨眼,不知名的东西就把他们卷走,留下他在被无限拉长的墓道中独自思考原理。

    如果是魔法,他想,那戴安娜会察觉到,退一万步来讲,他们身上的装备十分齐全,也不存在皮肤裸露在外的情况。在把附近的石砖都摸了个遍,也没能找到什么机关的布鲁斯重新踩回水里,他学着之前克拉克的样子,开始挖掘那些瓷碗。

    手套的防水性很好,能让他避免因看不清水下的情况而划伤,这回刨出来的碗似乎就不止是花纹,也可以说那些花纹无限趋近于某种文字。

    布鲁斯打着灯看了两眼,他思忖了不到半分钟,他抽出一瓶植物成分的染料,在石砖上做了个标记,然后选择继续前进。

    ……

    ……

    他往前走了大约五百米,就感受到了——不同于之前笔直道路的拐弯,但他仍然不知道这东西究竟通往何方,只能继续往前走。但随着他的前进,道路似乎开始迟疑和混乱,直到最后,他突然发现,他头顶的天花板断了。

    脚下的、自成一条小河的墓道仍然在往前延伸,但头顶的石层戛然而止,而当他继续往前走,在他头顶的已然不是一条甬道正常的“上层”——

    而是一块不应该存在的漆黑,深不见底,且凝望着他。

    布鲁斯抬手发射了改良版的钩爪枪,能像吸盘一样牢牢地吸附于平面,他凭借自身的轻盈,让绳索缠绕住小腿,并做出了一个倒挂的姿势,这对他来说不难,挂在某个地方等待,也是蝙蝠侠的必备技能之一。

    倒挂着的他看到的是一处断崖。

    深不可测,且违背常理,就在他脑子还在飞速运转时,他突然发现了——他装在兜里的那个瓷碗正在十分诡异地——以他现在倒挂的姿态来说,它在往下掉,而如果以正常的情况来说,它应该是……在往上飘。

    布鲁斯毫不犹豫地拿出那个瓷碗,在他松手的一刹那,瓷碗掉入了空洞。

    那一刹那,他的双脚——落地,字面意思地落到了本来是作为天花板的地面上,那些流水也哗啦地泼了下来,差点没把他给冲到那个深洞里去,布鲁斯甩出钩爪枪,牢牢地抓住了断崖的边缘,并于揣流中收缩,成功爬了上去!

    原来是这样。他看向露出真面目的——由密密麻麻的瓷碗组成的穹顶,水流仍然在流下断崖,但他没有什么——颠倒感。就好像墓道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完全倒了过来,又或者他们之前确实是在一种不可抗拒力量的影响下,踩在顶端行走。

    “有些像某种判定。”布鲁斯想:“当瓷碗处罚‘拿起’动作时,也不妨是一种形式地‘落下’,尤其是克拉克没把这东西放回去……”

    “……而且戴安娜也拿了,而我当时并没有碰,是因为这个吗?”

    那他们的突然消失是怎么回事?布鲁斯站在宽敞的墓道中,顶头依旧在延伸,而前路已经完全断了。他要是愿意,倒是可以继续借助支架,在砖壁间边搭边走,当然,这方法也只有他敢用。

    布鲁斯拍了拍身上的水渍,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容,随后纵身一跃。

    他放任自己坠入了黑暗之中。

    ……

    ……

    “布鲁斯?”

    他睁开眼睛,戴安娜正在他眼前晃,她带着疑惑,就好像在奇怪对方怎么突然不走了一样。

    “……你……”

    克拉克还以为他有点累了:“我走前边吧?说起来你的手电呢?”他正打着腕表自带的小灯,很小声地说。

    “你们等一下。”布鲁斯揉揉太阳穴:“刚刚怎么回事?”

    “我还想问你刚刚在干什么呢,突然闪了一下手电。”克拉克说,“然后你闷声不响地就跑到我们后边去了,吓得我和戴安娜返回来找你。”

    还是熟悉的甬道,熟悉的朋友,还有熟悉的流水。

    梦?还是……

    布鲁斯眯了眯眼睛,然后示意大家嘘声,并且示意戴安娜用黑书——他记得黑书中有一个法术有类似变色龙的功效,就是移动的时候还是会有端倪,快速移动效果就会消失。这种有光学迷彩效果的技术,在科技上倒是也能做到。

    在除了叠诅咒buff或者福佑buff的咒语外,黑书上记载的法术简直是乱七八糟——还都是没什么用的那种,不怪杰森天天吐槽:我理解这种不吉利的法器通常主人十分多,咒死一任算一任,不会哪位仁兄还往上记了菜谱吧?

    阿尔塔蒙没说话,布莱雷利懒得理杰森——笑话,他能说上面确实有菜谱吗?但那些材料诡异到堪比斯内普的魔药课,天晓得到底是真的有效还是单纯的古人黑暗料理。

    【你发现了什么?】戴安娜打着手势,然后布鲁斯回了一句【看到什么都别惊讶。】随手把克拉克的腕表灯光也掐了,并且让他先捂上自己的嘴。

    克拉克感觉到有被针对。

    就在他们做完这些的一瞬间,一道光从遥远的地方刺了过来,依次传来了敲击声。还有在水里寻找什么的声音。

    在戴安娜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几步后,她愕然地发现了站在前方的不是别人——

    正是布鲁斯。他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她忍住了回头的冲动——她现在回头也不会看到什么,但她感受到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腕,在上面慢慢用摩斯电码轻触着她的皮肤。

    【那是我。】

    他顿了顿,补充道【……那是之前的我。】

    ……

    ……

    他们跟着“布鲁斯”走完了流程,这其实有点诡异了,明明是同一条甬道,前后却好像被分割开来,成为了两个独立的时间板块。在半小时前的布鲁斯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克拉克和戴安娜其实就在他身后——还有一个他自己。

    面对这种情况,好吧,他有点怀念金色先锋了。布鲁斯想,这像一种因特殊磁场造成的时空紊乱,这活交给金色先锋简直再适合不过——虽然他有着年轻人有的一切毛病,但他会有办法解决这个。

    ……然而他们现在没法从美国把对方摇过来。如果这一切结束后这里还是保持这种诡异,那可以请他走一趟。

    布鲁斯猜测,这应该是他跳下那个空洞导致的——如果他还是选择继续往前走,那就没办法传送回去,完成这一次的首尾衔接。

    等“那个”布鲁斯跳下去后,他们总算是——松了口气。在布鲁斯第二次被水泼了一身后,他已经不在乎这个了。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戴安娜说:“……空间错位,连时间也是……不连续的。甚至还有概念限制……”

    “……暂时不确定。”布鲁斯说,这地方太邪门了:“这有点像……陷入某种时空循环,而我们没办法承担起打破悖论的后果。”

    他把湿掉的额发往后拨,他这张脸就连狼狈的时候都能让人感觉到美,“或许我们可以……跳下去看看,不过我想,可能我们还会把类似的事情上演一遍。”

    他似笑非笑,却情不自禁地用了蝙蝠侠的口吻:“注意分辨。”

    “……不要被迷惑。”

    第 98 章

    正如布鲁斯先前做的那样, 他们跳下了那个空洞,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们回到了墓道的开头。

    前方依旧是那副幽暗、深不可探的模样, 稍有响动, 回声就会将这声音无限放大。只是这一次的前进没了水, 也没了崎岖诡异的“颠倒”墓道,这就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墓室,仿佛之前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境,实际的他们并没有开始探索——他们身上压根就没被淋湿过, 哪怕空洞自带烘干功能, 那些干燥后的泥土也没有粘在他们身上任何一处。

    这次布鲁斯把登山绳绑在了其他两个人身上, 以防走散。但他悬着的心未能完全安放,这次墓道的两边每隔几米就有灯盏。

    他们继续往前走,这次倒是没遇上什么太奇怪的东西, 只是, 走到差不多是上次一半的路程时,突然出现了一条岔路。

    在灯光照明范围有限的情况下, 克拉克还是两边都照了一下。这里头没有风,这次也没什么以流动为特点的事物来供他们判断,只有沉寂形成的两个空洞——被主观和客观一起分别冠以两个约定成俗的名称,且难以避免地——将其绝对的、择一而从的本质概念包裹在其中,左, 或者右。在亲身实践之前, 这两条道路像是摆在他们面前的另一种讥讽,似乎是打定主意, 看看这些凡人会运用什么手段来辨析对错。

    “……这下怎么办?”他问:“分头走?还是选其中一条?”

    他边说,边从包里掏了一块混合了蔬菜的压缩饼干, 一边吃一边补充:“这地方属实是邪门,所以杜先生到底是怎么进去的……?”

    “唔。”布鲁斯含糊地吐出一个音节,像是已有定论的信号,他抬起头,随手指了其中的一条:“就这条吧,我们一起。”

    他们选择了左边的那条路,越往里走,那些奇怪的灯盏似乎消失地越快,其他还是老样子,一成不变的青砖,从上到下都是。

    灯能在黑暗中带来安全感,这是自远古流传而来的基因训诫。戴安娜在中途从包里抽出了纸笔,给这里唯一的事物画了张速写;克拉克则试图看清更多,但这邪门的墓穴简直要把诡异方方面面地贯彻下去,夜兔能在黑暗中视物的双眼完全没办法看清十米开外的东西。哪怕这里一成不变。

    这也是一种心理恐惧。他们所有人都在心底认定了这一点。但凡走在这里的是一些普通人,也许就得被吓破胆——扭曲的时间线,长长的回廊,也没什么可破解的,纯看个人抗压能力。

    他们一直走了很久,久到克拉克吃完了三块饼干,他还得留点应急——毕竟天晓得他们还有多少路程。没了食物转移注意力的后果就是,他很想试试把墙砸了,看看会有什么结果。

    这似乎违反了他们保护古墓的初衷。特事特办,他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做之前还特意问了布鲁斯:“我能砸墙吗?”

    结果布鲁斯点点头,他们都带着防毒面罩的情况下,能被别人观察到的蓝眼睛里似乎并没有太多焦虑的情绪。

    “别砸太用力。”他轻轻说:“你先用你认为能砸破砖墙的力度,然后再稍微加重一点……砸右边看看。”

    他让克拉克一点点来,克拉克照办了。在轰隆的巨响里,一些石屑被震了下来,第一次石砖纹丝不动,第二次同样,仅有第三次,石砖似乎出现了一些裂缝,好像再加重一点,这墙就会被夜兔的怪力给击碎。

    布鲁斯当即让他收手,并叫他用同样的力度去试试左边,奇怪的是,左边一共砸了四五下,都没什么变化。

    “总不可能是两头砖质量不一样?”克拉克摸了摸冰凉的墙壁:“就算是这边背后是山体都说不通吧?”

    “嗯。”布鲁斯说:“我们继续走。”

    他们多年搭档的经验告诉他,这时候去问为什么八成会得到一个轻飘飘的眼神又或者一句“因为我是蝙蝠侠”,虽然他现在不是蝙蝠侠。他们继续沿着墓道往前走,很快就到了底——

    他是说,他们又他妈回到了那个破断崖边上。

    “……有完没完啊!”克拉克难以置信道:“这地方没有出口吗?”

    “我也在想,”戴安娜单膝跪下,她摸了摸断崖的边缘,断得相当整齐,与其说是断崖,不如说像被空荡给咬住了一截。

    “再跳一次。”

    布鲁斯这会儿带上了点属于蝙蝠侠的严峻,他拉了拉背包,率先跳了下去,其他两个人也只好跟上。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他们第三次站到了入口处。

    和想象中的不同,这次没什么新花招,还是老朋友——连灯都一模一样!他们无可奈何地往前走,唯一不同的是中途克拉克的活动从吃饼干变成了剥橘子,他脱下手套,还顺便给其他两个人一人剥了一块。

    布鲁斯用不符合布莱雷利性格的冷酷拒绝了这个,只是在张口的瞬间被戴安娜手疾眼快地塞了一瓣:“补充水分。”她说。

    有时候看蝙蝠侠吃瘪也是种放松心情的方式。

    就像他们拿布鲁斯没办法一样,一些方面布鲁斯也拿他俩没办法。索性橘肉的甘甜带来了一些舒缓情绪的效果……兴许是环境加成,他从来没觉得橘子有那么好吃过。

    他们还是走到了岔路口——没错,他们先前去过的岔路,这让克拉克不禁感叹:“……所以之前是选错了?我能问问你是怎么选的吗?”

    “随便选的。”布鲁斯坦然回答道。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依据?”

    “没有。”他含糊地笑了笑,然后指了指地上:“不过,这倒是让我们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

    “——这好像是你之前吃压缩饼干掉的饼干屑吧?”

    ……那种熟悉的、正如他们看到一个布鲁斯在前走,另一个布鲁斯跟在他们时的毛骨悚然感再次出现。尤其是布鲁斯用轻松的口吻说:“你猜如果我们这次继续选左边,追上去后,会不会遇上之前的‘我们’?”

    没人回答,无形中验证了那答案的毋庸置疑。

    好在他们已经有经验了。不过,这次选择右边墓道的他们实际上也没遇上太多的——比如机关什么的,一切和之前别无二样。就是中途,左边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巨响。

    “行吧,我真谢谢你当时没让我把墙砸碎。”克拉克说。

    “毕竟当时我们没遇上另一队‘我们’。”布鲁斯看向前方,缓缓说:“……在同样长度的墓道中,我们的出发速度理论上是大致相同的,但是之前的‘我们’,比我们前进了五百米……”

    “——因为我们中途有停顿。”戴安娜接过话柄:“为了等克拉克剥橘子。”

    “看来确实如此。”他说。

    ……

    ……

    等再次经历跳崖,失重,回到出发点,眼前的一切又改变了。这次不再是青砖组成墙壁的甬道,而是直下的阶梯。这似乎比直来直往的甬道更加的……可怕。布鲁斯依旧要求他们继续前进,结果和之前一样——他们会在第一轮跳崖,然后在第二轮发现前一对他们的踪迹。

    有时候,他们第二轮如果保持和上一轮同样的选择,那第三轮有概率是同样的场景,也有概率刷出新的;他们即使每次选择都不一样,也不一定见得就能突入新地图,某次实验中,他们在同样的——原始洞穴一样的场景下兜兜转转了五次。

    后来,布鲁斯开始要求他们分头行动,结果就会和第一次一样,不论是哪对两两组合,似乎在他们出发的那一刻起,前方永远会走着半小时甚至一个小时前的他们,后面则永远会跟着一个小时后的他们。他们对此心照不宣,却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情况错过,如同被时间轮盘玩弄的蝼蚁,在不可名状的、永恒而反复的道路上忙碌、行走、奔跑。

    常人早已臣服于不知名的伟力,献上仅存的、唯一的且浩瀚如海的恐惧,而英雄——总是在突破时间、突破规则、突破自我之人,却不知疲倦地奔走,探寻,直至指针归零。他们走到终点之时,起点亦恭候多时,崭新的状态,崭新的食物,这是这鬼地方唯一殷勤点的部分了。

    在不知道走了多少次后,布鲁斯疲惫地揉揉眉心,暂停了新一轮的出发。

    经过实验,他们只要没有出发,就不会走到终点,下一队“他们”也就不会在起点刷新。这最大的坏处就是食物和资源容易耗光,动起来起码还能刷新一下物资和状态。

    “好吧,实验这么多轮了,我们来总结一下。”

    克拉克第一次觉得“总结”这个词汇是那么美妙,哦,要知道,以往,当蝙蝠侠准备“总结”点什么的时候,那就代表有人得倒霉了——而且这个倒霉鬼十有八九是他:“超人,收敛你的力道”、“超人,注意频道里的信息”……云云。复盘是为了更好的明天,但有时候当众复盘无异于一众公开处刑,这点正义联盟的各位深有体会。

    “首先,”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在这么多次实验后,我想,我们应该陷入了一个类似‘莫比乌斯环’的空间。”

    莫比乌斯环,是由两名德国数学家于十九世纪提出的一个发现,即一条扭转180度的纸带,再将两头粘接起来,这样一来,纸带就形成了一个单侧曲面。

    在不讨论其中复杂的数学意义的情况下,对莫比乌斯环有了解的人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莫比乌斯环从头到尾只有一个面,这意味着从任何一个点出发,他最终都能回到这个点。像一套死循环,或者一个象征无尽的诅咒。

    其他两人蹙起眉头,这比单纯的时间循环要麻烦得多,类似概念的电影小说十分之多不提,他们似乎有遇到过类似的……

    嗯?什么类似的?克拉克想,刚刚他想了什么来着?他总觉得好像遇上过类似的什么东西一样,可细想来,又什么都抓不到。

    “如果真是莫比乌斯环,那现在似乎还并没有什么能打破这类……循环的方法。”克拉克努力回忆道,好吧,超人也许能从他的超级大脑里翻出一些氪星人的解决方式,现在他真的记不清太多:“或许我们可以找个,呃,虫洞之类的?话说这地方有吗?”

    “我只说这是类莫比乌斯环,但实际上的莫比乌斯环应该比我们想象中的高级。”布鲁斯说:“尤其是那个黑洞——我想,也许那地方我们无法观测,所以才形成了黑洞,不然终点完全可以是起点的样子。”

    “你说得对,这不太对劲,以莫比乌斯的理论,我们应该永远走在同一条道路上看着前方的自己——虽然事实好像没差,不过道路一直在改变是什么……”戴安娜说到一半,她顿了顿,随即,她在布鲁斯的耸肩中脱口而出一句:“……平行时空?”

    “没错,不然以这条道路的情况,没法容纳太多——我想,这和维度有关,我们有时候会不可避免地掉入另一个平行时空。我想,这是这里的一个保护机制,或者说,以人类能接受的姿态进行了降维。而真正的莫比乌斯环不是我们能够理解的,没准就眼下的情况也是照顾到我们的认知,所以才用平行时空的方式展现,……这件事复杂程度远超你我想象,强行去探究,也许我们会死在这儿。”他道,也许,这是他的经验之谈。

    “现在怎么办?听说二维人永远走不出莫比乌斯环。”克拉克吐槽道:“虽然不是我认为我们是二维人的意思,我是说,我能想到的就是凿一个虫洞。”

    “不用那么麻烦。”布鲁斯说,当其他两个人以为他休息够了,准备开一轮循环的时候,他打开了自己的背包,开始原地……铺床。

    准确地说,那是一条睡袋,韦恩出品,防寒保暖,何况这里并不冷。

    “……这次我能问你为什么了吗?如果你用你是蝙蝠侠这件事敷衍我,我是绝对会揍你的。”克拉克问,他快被这见鬼的循环搞得心焦力竭了,不太去想思考过多的深意。

    “偶尔我会想,如果是布莱雷利,他会怎么做……哼,既然目前莫比乌斯环在三维情况下无法破解,那我们不妨去看看另外的维度有没有出口。”布鲁斯说。

    “等等你的意思是——”克拉克睁大了眼睛,这让他看起来有点可爱,介于他现在用的是夔娥的脸而不是他自己的——好吧,即使是,那也并不妨碍他眼中绽放出的奇异色彩。

    在一些假想的描述下,梦通常被归类为四维,而据推测,整个宇宙中莫约有整整十一个维度!

    “因为‘足够特殊’,我想,有这点就够了。先睡一觉吧,不论梦是否真的通往四维空间,梦境中是否存恐惧、真相、出路,能搜寻到遥远的语言或者古旧神明的碎片……睡一觉吧。我的朋友们,哪怕到了最后,这也许只能作为一场徒劳的重整旗鼓。”

    他摘下面罩,淡淡地笑了笑,这就像一个无伤大雅的邀约,不论如何,哪怕再荒唐,他们也总是愿意相信他的。

    ……而事实终究会证明,布鲁斯总在竭尽全力地——虽然他不一定每次都能,但他同样不愿意去辜负他们。而这次,他赌对了。

    第 99 章

    “我都说了, 预判对上预判的结果就是对方预判了你的预判。”他暴躁地敲着桌子,好在半晌过去,也只是单纯地干着急, “这样下去只会没完没了地耗着。”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时间不多。正是如此, 才不能太过想当然。”另一个人安抚道:“……先甭管情报是从哪——以什么形式泄露的。这世界上奇诡的手段太多, 在不明确之前,很难从这方面去防……”

    他沉吟道:“但若只是防预判的话,那很简单,除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哦, 阿尔弗雷德?这小家伙什么时候溜进来的。”他抱起猫咪, 试图把它放到一旁去。而任性的猫并不因为人们希望它到哪去, 它就真的到哪去。

    “劳驾……在此之前,我在想我是不是得先验证一下你是不是被敌人调包了?今天太阳可没打西边出来,随手往棋盘上撒棋子, 你心不慌吗?”

    “前一个废话问题我们就不讨论了, 针对后者——我当然会慌,这太脱离掌控了。”他摸了摸再次跳上茶几的猫:“但这不是有你吗?”

    “……你知道, 在这种时候,恭维我也不会对局势起太多作用吧?”

    “这不算恭维。”对方用轻松的语调回答,就好像事情总会在特定时刻引刃而解一样:“什么都行,你不要去想实施的难度,哪怕是一闪而过的灵感, 我不相信你没去想过。”

    他说完, 在本就存在某种沉默的屋子中再放上了属于他的那一份沉默,叠加成了一段长久的白噪音;压抑不住的烦闷没有因人物的定格而消失, 在等待语言重新启动这段画面之前——

    猫率先伸出爪子,碰掉了摆在矮桌上的咖啡杯。

    “碰!”

    迪克格雷森被一阵碎裂声唤醒。

    他的脑海中依稀残存着不少画面, 比如被刺穿的杰森,又比如黑暗中闪烁的电光,但回忆伴随疼痛,回忆让干涸的喉咙愈发渴望水。

    他似乎闻到了一股腥味,不属于陆地,倒像是在海里。狂风骤雨的呼啸阴沉地略过他的耳边,他睁开眼很久,才逐渐找回自己麻木的手脚。

    迪克发现自己似乎被塞在了一个箱子里,身上盖满了泡沫,还带着便携式吸氧器。箱子不算很大,得益于他与生俱来的韧性,才能让他完美地蜷缩在其中,要知道,这种箱子本来很难装下一个正常体格的男人——除非是死人。

    迪克谨慎地等待外面的动静远去,在一阵吱呀的关门声响起后,他终于能试图把箱子掀起来——还好,这就是个木箱,而他身上的装备也都没被搜走。

    迪克掀开箱子,从里头爬了出来,落地的一瞬间,细微的摇晃和属于舱箱的沉闷空气让他立即意识到了他的所在之处——

    他被人(这人大概率是丧钟)塞进了海运的集装箱里,并搬到了船上!

    丧钟这是抽的什么风?他惊奇道,如果有人出钱买他们的命,那他应该会被丢进海里才对,而不是现在这样……

    迪克转了一圈,试图不抱希望地寻找和他一同遭遇暗算的杰森。

    “杰森……?”迪克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好在没几秒后,其中一个箱子动了一下,里头传来一阵拍击声。

    “杰森?是你吗?”

    他立刻跃上那个箱子周围,开始帮忙把木条锯开。和柔韧性更好的夜翼不同,更高更重的红头罩很难在这种空间里施展开手脚,这让他扑腾了好一会儿。

    “妈的!”

    好不容易从箱子里爬出来的杰森陶德骂了一句,“丧钟那老鬼呢?他什么毛病!”

    显然,不在此处的丧钟没办法给出一个回复。等杰森骂得差不多后,他们开始交换起情报——也没什么好说的,杰森被放倒没多久迪克也跟着倒了,一睁眼,他们就到了船舱内,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仔细听的话,还能听到轰隆的雷声,还有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

    “他是要把我们送到哪去?”迪克揉着发麻的手腕,天,杰森好歹只是曲着腿,他可是被盘着装进箱子的!

    “谁知道。”杰森没好气道,他确认他的武器都健在后,准备过会儿上去看看,迪克赶紧跟了过去——如果这是艘无辜的货船,那他希望能和船长解释清楚,至少别让人家以为他们是什么恶徒。

    ……好吧,红头罩也许勉强算,但夜翼不是。

    令他们意外的是,在他们拉开那扇没上锁的、通往上一层的铁门时,一位穿着橘色衬衫、带着一顶软帽的——看起来应该是某位船员的中年人正朝着这边来,丝毫不意外地和他俩打了个招呼:“嘿?原来你们醒了啊?要来杯咖啡吗?还是说想喝酒?”

    他有着一头浓密的卷发,褐色眼睛,留着络腮胡,乍看上去有点像地中海人,再仔细观察,却又觉得他的轮廓太过硬朗,不过,他身上有着常年漂泊于大海才会留下的水手气质,这一点是不会错的。他热情地把这两位尚且一头雾水的“客人”邀请了上来,并且请他们换一下衣服,还打包票说一定会将他们送往目的地。

    前几分钟还是“货物”的迪克和杰森在半个小时后摇身一变,成为了这艘货船上的水手和机械师,合法的那种。

    他们坐到了餐桌旁,夜宵——按现在的时间来讲是这样——比较简单,意面、沙拉、炖鹰嘴豆和烤鱼,卷发男人给他们俩一人开了一份水果罐头,还倒上葡萄酒,这样一来,这顿临时凑合出来的饭菜也不会显得太糟。

    你们可以叫我阿德里安,男人说。这种注定的短暂的旅途中,完完整整的姓名似乎是没什么必要的。在还算平稳的船舱内,被温柔地束缚在灯泡内的光芒尽职尽责地提供着多余的温情,于是迪克也坦然道:“我叫迪克,他是杰森。”

    他们有过太多这样的短途,也懂得心照不宣才是人能继续前行的那根总会有需要时的拐杖,风暴尚未停歇,迪克和杰森安静地吃完了他们面前的那份餐食,这时候阿德里安才开始陈述所谓的前因后果:“这样的,我这里接受了一份委托,不过在这之前,你们对现状的了解有多少?”

    迪克和杰森对视了一眼,迪克开口问道:“说实话,不太清楚,毕竟在此之前,我们还是‘货物’——哦,在此之前,我还在想如何给船长赔礼道歉,毕竟正常的货物不会自己从集装箱里钻出来。”

    迪克说话时心平气和,还带了一点打趣的意思。他其实是个极其富有感染力的人,只要他想,他可以很轻易地以他热络的笑容——还有他那双蓝眼睛打动别人,阿德里安啜了一口他杯子里的白葡萄酒,一边运用着他因见多识广而逐渐发展起来的智慧——自称迪克的小伙子身上流动着一种弗拉明戈人式的热情,他不会看错。

    “好吧,看来他没和你们讲。”

    “谁?”迪克差点想问是不是斯莱德。结果阿德里安——也就是这艘货船的船长,摸着他的下巴,讲到:

    “嗯,他叫什么来着?”他边苦恼,又边给自己倒了杯酒:“阿……哦,对了,你们怎么叫他来着?”他比划道:“他是我的老朋友,我们交情可好,而他称呼你们为他的兄长——说实话,认识那么久,我还不知道他有兄弟呢!”

    阿德里安爽朗地笑了笑,压根不管自己给杰森和迪克带来了多大的震撼。

    感情你认识他这么久还不知道他叫什么?这叫交情好?

    杰森赶在船长开始瞎编什么类似于“费里切特”的名字前打断了他:“你是不是想说——”

    ——“布莱雷利,我需要再确认一遍。”

    提姆叫他,“你认真的?”

    “不是你要求的?让我出个主意。”等他把所有碎片都捡起来,包进手帕里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犯了错的猫舔舔爪子,又安安稳稳地从提姆的怀里转移进了他的怀里。

    “我知道这有点太混乱了,”布莱雷利捏捏猫的爪子,“但打不过就加入是一种定理,你想,之前那个什么猫头鹰什么的,不是也潜伏到迪克身边去了?那我方也跟着雇人搅浑水呗。”

    “我怎么总觉得你在唯恐天下不乱。”提姆说,他思考了不到半分钟,拍板拍得很爽快:“也行,就这么办吧!”

    这会轮到布莱雷利呆住了。

    “等等?你真要这么干?”

    “不是你说的——打不过就加入,在敌暗我明的情况下,加入一些我方能控制的敌人。”提姆用十分冷静地语调说:“有点风险,但我认为值得尝试。”

    “那岂止是有点,”布莱雷利笑了笑:“——风险很大,再说到时候也许连大都会都能受到牵连。”

    “我知道。”

    “而且我的想法是,”布莱雷利轻声说:“想办法在把水搅浑的情况下把我方的支援送出去——尽管我们现在已经有警觉了,但还不够。不能打草惊蛇。我们要适当布置但不能给对方知道我们已经了解事态,也要按对方的计划来,还得钻空子——重点就在于这个空子怎么钻。”

    “所以,”提姆缓缓道:“这件事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如果说,注定到来的暴乱——目的就是为了让所有人自顾不暇,这时候再分人手出去,会很危险。”布莱雷利指出一个事实:“援军不仅是‘他们’的保障,也是‘我们’的保障,这样的情况下……”

    他懒散地往后一靠,“——如果你觉得分兵可以接受的话。”

    “我会把卡珊德拉从香港调过来。”提姆说:“她人在中国,是去救援布鲁斯他们的最佳人手,肯定会被重点针对,与其这样,不如让她先一步来哥谭,还能分担压力,剩下的,到时候再看吧。”

    “嗯哼?”

    “那人选呢?”

    “……说实话,我还以为你会骂我。”布莱雷利观察了半天,发现提姆居然是认真的后——起码事后真的要被骂,还能有人分锅,尽管,谁晓得还有没有事后:“我的提议是杰森或者达米安,至于搅浑水的人选……”

    “——丧钟,如何?他一向给钱就干,如果他也被雇了,我还有别的选择。”

    一个不属于此地的声音穿插了进来。

    他们惊愕地转头,达米安站在门口,不知道听到了多少。考虑到现在是晚上十一点,没事的夜巡有事的睡觉,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出现在这里……

    在达米安拿出一把小鱼干后,提姆长叹了一口气,好吧,他是来找猫的。

    “你……”

    “我要留在哥谭。”达米安说,他重复了一遍:“我得留在哥谭。”

    “首先,你知道——话说你知道的吧?留守的压力会非常大。”

    达米安静静地看了他这两位兄长——良久,直到猫开始顺着他的裤腿攀爬,他弯下腰,把猫抱在怀里。

    “哼,你们要是真的敢定这个计划。”

    那份独属于达米安韦恩的——本被他收敛得很好的狂傲又在此时此刻被其主人释放,他微微低俯,蓄势待发:“——不论内容是什么,我都奉陪到底。”

    “哈,”布莱雷利也笑了起来,他狭着眼睛:“我提的计划,我会不敢赌?!”

    “那就这么定了。”提姆抬起手,让这他那俩倒霉兄弟都先滚一边去:“先来研究下大体方向吧,既然我们不需要太多细节。”

    提姆若有所思,手一翻,指尖不知什么时候夹出了一枚棋子。

    第 100 章

    一开始, 他并不能很好的形容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他不幸落入了一个修辞还未诞生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他得从头开始, 聋子、哑巴、盲人, 这些定义还远远走在时间前头, 他借助不了任何其中的任何一样——来把网住那些漂浮在黑暗中的絮状事物。但转机来得很快,尤其是他开始思考如下的问题:人该如何在脱离母体之后——再次将自身从混沌中凝聚?谁也讲不清这件事,然而,思维的到来将那些絮状物点燃, 黯淡的、鲜红的萤火由此诞生。

    像飞溅开来的火星疗愈了失明, 那高昂的、低沉的、清脆的、起伏的不明音符自比黑暗更深沉的黑暗中发出——

    “嗡——”

    如此一来, 最简单的言语也挣脱了束缚。但随即,那力量虚弱了下去,重新化为能够识别出的叮叮当当, 仿佛有谁在将什么加以捶打, 淬炼。在诸神的传说如潮水般褪去的年代,远古像一场难以消化的旧梦, 人们塑造新的道德,就是为了赶在黎明之前,唤醒这些沉湎之人。

    他在咽下第一口空气时突然醒悟过来,冰凉是作为概念钻进他的头脑的,却不妨碍冷意偷偷混进他的血管, 非要在四肢百骸观光一番。他被错觉绑架到了别处——一个本不该他到达的地方, 即存在于最疯癫老者口中的创世传奇里,充满了悖论、虚妄和他人即我这种狗屁概念。唯有他那双始终清醒且清澈的眼睛是承载真理的玻璃球, 他以蝙蝠般冷漠的姿态,放任噩梦舔舐他无法转动的蓝眼睛, 噩梦企图让瞳孔摆出微笑,而他从一而终,兴许,他的疯狂来得才叫早!那太早、太遥远啦——以至于事到如今,这疯狂却已是风烛残年。

    “咔。”

    他点燃了灯,在满是孤寂的隧道中,终止与突如其来才是正常的,布鲁斯轻飘飘地站到一条道路中央,这道路笔直得仿佛建成之时不曾掺杂任何一位工匠的犹豫。他提着灯,一深一浅地往前迈步,像是行走在沼泽里,却不会下落。

    两侧的墙壁高不可攀,这让他产生了一种行走在深渊的感觉,他走了很久,直到眼前出现一条气势磅礴的阶梯——那巨硕从不属于人类,反而更像远古的泰坦们的所居之地才会有的造物。他不疾不徐地攀爬上去,却不觉得有什么劳累之处。

    阶梯连接着一片平台,平台中间盛着一汪金灿灿的湖水,湖水的正中央,则是筑起了青铜高台,那就像祭台似的。如果从空中俯瞰,就会发现,那湖的形状像一只眼睛,布鲁斯没顾上这个。

    熟悉是永久居住在人类躯体中的教授,孜孜不倦地抓捕那些不该忘却——或者本想忘却之物,让人感激,惹人厌烦。那太过毛骨悚然,几乎让他难掩惊讶——

    翻滚着的金色湖泊给他的感觉,像极了那藏于雪山深处的不老泉水。

    “拉撒路……?”他呢喃道。随后,他看到了等在湖边的、气定神闲的老人。

    不,那不是拉撒路。但也绝对不是正常的湖。

    “你来了。”杜兴德并不意外——也不知道他不意外布鲁斯能找过来,还是不意外他此前孤身一人。他还是那副模样,好像没什么能让他在意的。

    “你究竟想做什么?”布鲁斯没准备和他兜圈子,开门见山地问:“还是你背后的人想做什么?”

    对方笑而不语,然后又重复了一遍:“你来了。”

    布鲁斯突然感觉到烦躁,在不知是何处的空旷平台,对着这汪不知道做什么的湖泊,外加一个态度不明确的老人,这都是烦躁的理由。但他能够忍耐,并且不动声色:“……我来了,所以?”

    “中国有句古话——后生可畏,虽然这么说,你还是比我想象中的要聪明很多。”杜兴德慢悠悠地说:“后生可畏啊!来吧,小伙子,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不对的?”

    “我本来想,这或许和平行世界有什么关联。”

    他像在解释,又好像在求证:“我想,你应该有所预料,其实把线索全部罗列一遍就清楚了。”

    “房间里的碟片、磁带以及图册……”布鲁斯仔细罗列,娓娓道来:“特别是那盘卡通碟片,我看到的时候就想到了。”

    那盘卡通碟片刻录的是韦恩旗下收购过的一部动画,原名是《(Looney Tunes》,中译为《乐一通》或者《兔八哥》。

    “非母语者确实很难注意到。”布鲁斯说:“而你收藏的那块碟片上写的原名却是《Looney toons》。”

    事实上,这部动画片的名字从始至终从未改变,这点布鲁斯再清楚不过,可确实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正确的名字应该是《Looney toons》而非《(Looney Tunes》,言之凿凿,却找不出任何证据来证明其有更换过名字。

    这种和事实相差甚远的——多数人的认知错觉,就涉及到了一个流传已久的概念——即曼德拉效应。

    曼德拉效应,也被称为“集体错误记忆”。这个效应的名称来源于南非前总统曼德拉。很多人都有宣称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电视看到过他的讣告、葬礼现场,可实际上他从未死于监狱,而是一直活到了2013年。

    “人的记忆是十分不可靠的,很容易受到暗示、语言的影响,这点我不否认。”布鲁斯看向杜兴德,他好像还在听,但一言不发。

    布鲁斯曾经问过克拉克,你认为,自由女神像在哪?

    这背后其实还能衍生一点笑话——毕竟美国人是公认的地理不好,比如认为阿拉斯加州是在岛屿上,又比如分不清亚洲地名。而其中最出名的一项就是——许多美国人都“下意识”地认为,自由女神像位于纽约南边的埃利斯岛。甚至还有人专门拍了以埃利斯岛为背景的人像——然而,自由女神像压根不在那儿,而在自由岛。这就让这些照片显得无比奇怪。

    “你收集的图册里,配图中的自由女神像确实是在埃利斯岛上。”

    他目光如炬,蔚蓝的眼眸中混进了点点金光。

    “有人认为,是因为宇宙重启,也有学者提出,这是因为平行世界——也就是说,一些发生在其他世界中的记忆错误地流淌到了这里。”

    “……但我想,那些所谓曼德拉效应中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是记忆错觉,而也有百分之二十,是平行世界——所以你在找通往平行世界的方法?还是说你已经找到了?毕竟相比起猜想,你好像已经得到了物证。”

    “……又或者你没有把握,需要借助这里。”

    他话音刚落,杜老头就纵声大笑:“哈哈哈哈!好、好啊!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后生了。一般人还真没你这么个想法……”他咂咂嘴:“不错,年轻人,猜得不错……”

    布鲁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底的怀念,看着那谭平静的死水——那莫约不是萨拉路,又或者,至少没有萨拉路那么神奇。

    若非如此,也就不会叫人寄情于虚无缥缈的——布鲁斯停顿了一下,他在老头狂热而悲切的眼神中,忽然想到了一个更东方的、隶属于佛教的词汇——三千世界。

    “……”他在那一瞬间垂了垂眼眸。“……你还能收手,我可以想办法带你出去。”

    老者仍然咧着嘴,他摇了摇头:“不啦……我有时候也会想。”他轻轻说:“……她要是没死,也许也和你差不多一样大了,小伙子,年轻气盛,你不懂为人父母的心啊!”

    ……其实他懂,只是这个身份实在尴尬,没法——动之以情。布鲁斯走了两步,试图离他近一些——他可能待会儿会往湖里跳。

    “平行世界不是那么好去的。”他还在试图劝解。“而且那也不一定是你的女儿。”

    “你不懂,小伙子。”他说:“那边的她没有老头,这边的老头没有她,正好,正好。”

    杜老头有着所有老人的坏毛病——一不留神就兀自让自己陷入回忆去了。这极大地方便了布鲁斯的靠近——他像猫一样,不留痕迹地往前挪。以他的身手,只要距离足够,完全可以趁机擒住一位没有经过任何锻炼的老人——

    就在他猝然发难的同时——老人笑了一声,在布鲁斯抓到他手腕的一瞬间,化为了千万萤火,轰然而散,有的触到墙壁就消逝了,有的则掉进了金湖里,掀起了一点涟漪。

    “小伙子,还是太嫩了啊。”苍老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你我身在梦中——而老头最擅长的就是教人做梦啦。对不住、对不住啊!无论如何,我得去见她——”

    “……罢啦,你找来得太快了……和你一起来的那两个小朋友又实在太闹腾,本来也合该让你看一看此地——”

    布鲁斯扑了个空,他就这么直直落入了那滩金色的溶液中,与此同时,那古怪的青铜盒子被放进了祭台中央。

    在被彻底淹没的恍惚之中,他听到了一阵非男非女,非独非众的声音:“嗡——”

    其意义以十分诡谲的方式灌入了他的脑海。

    ——此乃龙脉沉睡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