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多年以来, 关于童年的记忆已经成为了一栋坍塌的废墟,再也没法从中再获得哪怕一点值得慰藉的东西。班尼亚里的蒸汽锅炉让本就无法寻觅的画面更加灰白,他的母亲——他都记不清母亲的模样了, 只记得她黑色的头发和头巾, 愁容满面, 用裙子兜着几只松果,她俯下身——对于那时候的他而言,所有大人都是高大的,就连低矮的木屋也像个小世界, 她用沉闷而缓慢的声音说道:“——, 你再这样, 我就不要你了。”
她多么坚定、多么难过地说出这句话,时过境迁,谁也不知道这句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心, 几分赌气, 西伯利亚的冷风呼呼地撞在木头上,纯白的冬季新娘出走后又归来, 她的雪做的裙摆是不歇的暴雪,于是衣着单薄的人们自发地呻吟道:苦啊……苦啊!(注),他就这样缩在角落,看着母亲抱起一块山杨木,走向雪后的世界, 阳光冰冷, 却再也与他无关。
此处的班聂和所有诞生在这片土地的父亲角色相同,他长着浓密的胡须, 威严的目光在整个班尼亚中扫来扫去,既勤勤恳恳地维持着此处的清洁, 又好酗酒,在有贡品的日子里,这位班尼亚的主人、不太讨喜的妖魔父亲还算公正,不留余地地清除着他认为是污垢的东西。直到后来,这地方已经很少有人过来了,无人尊敬的班聂开始肆无忌惮地打骂那些他偷来的女儿——那些在飘渺世界生活了多年的女魔鬼们,她们各个披头散发,长相类似班尼亚的女主人——也就是班聂的妻子奥捷莉哈,如果能在人间长大,应该也会是漂亮的姑娘。可惜在这里,她们只能日复一日地,要么被“父亲”打骂,要么被“母亲”从这个班尼亚派遣到另一个生起炉子的班尼亚去,有时候,她们也会奉命调包一些新生儿,造就另一个自己。
他的境遇自然也好不到哪去。而这些“姊妹”们经常在劳累地打理完班尼亚后,默默地躲在锅炉边哭泣。其中一个说,我受不了了,如果再有人类过来——我不管他是什么,农奴,兵痞,磨坊主,什么都行,我要他娶我,我一定要逃走。
哎呀,你可别这么想。有人劝她,万一被父亲听到了,又得挨上一顿好打!我们女人,哪怕成了女魔鬼,生来就是要挨打的,你就算逃出去,也会被抓回来!
等女人们都散去后,他走到那个哭泣的女妖身边坐下,紧紧贴着她的耳朵轻声说:只要你能找到人帮你带来一条腰带、一副贴身的十字架和一个按东正教教历取的姓名,你就能回到人类世界。
她愣了一下,也许是没想他会告诉自己这个,于是立马抓住他的手,焦急地问,只要这些就可以了吗?
不。他说,你在这里生活得太久……腰带需要是女巫亲手编织的,十字架是得魔鬼贴身佩戴过的,你需要找人拿上这些来见你,和父亲提亲,且还得从你的姊妹中把你认出来,你才能被嫁出去……这是我听父亲醉后讲的。
没关系,没关系,只要能逃走……女魔鬼呢喃道,她抱住他,吻了吻他的面颊,谢谢,谢谢……我亲爱的小鸽子……
他们都没有名字,只会被班尼亚的女主人用特征呼来喝去,他们也早都习惯了。
后来,那位女魔鬼不知用了些什么手段,居然在一位万事通的帮助下逃了出去!这让班聂大发雷霆。班尼亚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的注视,他很快知道是这位小“儿子”把逃走的方法教给了她,于是他被班聂用树枝狠狠地抽打,又在一个隆冬被丢到了班尼亚之外,在皑皑白雪中和无尽的桦树林里,常年呆在热腾腾锅炉旁的他差点没被冻死;奥捷莉哈把他捡回来,本想物尽其用地剥了他的皮,却被那些女魔鬼们一哄而上地劝住了,他就这样在反反复复的挨打和挨冻之间熬过了那个冬天,开春时,班聂带着他去找列希打牌,并在第三个回合把他当做赌注输了出去。
和你们这些家伙打牌老不讨好。班聂抱怨道,他是个爱打牌的班聂,不如说,大部分魔鬼都爱赌博,这是一种不错的消遣,就排在捣乱和吃人之后。
哦,你也可以去找人类打牌。森林之主说,他亮出牌,形势一片大好。你可得给我点什么,你输啦!
那就把这小子给你吧,反正我家里多得是干活的!他还给我捣蛋,哼。
横竖都是和鬼怪为伍,给列希当孩子和给班聂当孩子,似乎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不同。不过,列希不太管束他,而是喜欢自顾自地在森林里游荡,或者继续去找别的妖怪打牌。也从不禁止这位换生灵离开森林,他只需要定期驱逐一部分太过贪得无厌或是不认真向森林祈祷的猎人就行,他游走在白桦林中,从不与列希的儿子、他名义上的兄弟阿希什卡的讥讽有所计较。阿希什卡能像所有列希那样变成各种形态,乌鸦、林鹿、棕熊和松鼠,他性情聒噪,时常跑来跑去。只是他不能变成人类,除非他能吃掉一个人,拿到他的皮。
在乌鸦蹦蹦跳跳,不时叨一口他的头发时,他坐在树干上,怔怔地看着远方的村落,也许,某个村子里就存在着他的父母,他那被白杨精欺骗了的……终日抱着一段长不大木头以泪洗面的父母,只要他能找到他们,把那段木头丢掉,他没准也能回到人类世界去。这终究就是妄想,因为列希虽然不管束他,也不会真的允许他离开……再说,他也不一定能离开……
他无法像阿希什卡那样变化形态,于是依旧用双脚行走。某一天,他驱逐着一些狼离开——那些狼一看就是被诅咒的。在乡下,如果你的婚礼不邀请科尔顿,就会被这些巫师给诅咒,他用保持了不知多少年的、少年的姿态和声音,第一次见到了谢苗·弗拉基米尔耶维奇,他从那时起就带着那本沉甸甸的黑书,那上面有一股刺鼻的硫磺味道。
谢苗那时候还不那么佝偻,反而因年轻而神采奕奕,是个有着大好年华的英俊小伙。不过,他的眉眼中存着一抹挥之不去的阴郁,直到后来他才知道,他正在赶时间——他需要在四十天内解开那本黑书上所有的封印,去复活他心爱的未婚妻。
她叫瓦西里莎,他怀念地说,然后,在森林的目送下,背着他那装满了魔鬼的编框,一瘸一拐地离开了这里。
谁都知道,在这片土地上,女巫总是要比男巫有着更强的魔力,他也认识一些维克希采(女巫),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谢苗最终还是没能解开最后一道封印……也不知道是他不能,还是临阵退却了,从此,他只能沉默地在村子里,以铁匠的身份活着,人人都知道他是科尔敦,所以大小怪事都会来找他,赚到的钱足够他一个单身汉过日子,他几乎郁郁了半辈子,媒人若敢上门说媒,八成都会被他派魔鬼捉弄。
春去秋来,不知又过了多少年月……妖魔的时间观念和人类总是不一样,他度过了难堪的幼年、除了鸟雀走兽外无人言语的少年,最终长成了青年模样。列希很久没露过面了,他走出森林,便找了一户人家做工,替他们牧羊,他做这个很是得心应手——令人失望的是,人类歹毒起来,可是不输妖魔!他远远地看着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其中还有科尔敦谢苗,他们挨个进了教堂,有时候会施舍一些卢布给衣衫褴褛的圣愚,家家户户都摆着圣像:耶稣,玛利亚,圣若瑟、圣安东尼奥……在显现节时,村民们骑着马、骡子或是驴,在冰天雪地中前往教堂,他们虔诚地在胸前画着十字,口中念念有词:荣耀归于耶稣……;雪地中树着巨大的十字,叮叮当当的铃声合着神父神秘的唱词,据说,人们会在那座木房子里会见上帝,圣画前是无数长明不灭的香烛,烟雾缭绕的氛围就是这样被营造出来的……
当然,他没怎么进过教堂……那些画面都是自动从他脑海中浮现的,也许是他小时候,母亲带他去过吧,他都忘了,连同母亲的名字、自己的名字……
……
……
“……苏尔。”有人低声说,一双手拉起了他的手,他的手没什么好看的,做农活时留下的老茧,还有一些鞭打的伤痕。他睁开眼睛,正巧看见一双琥珀似的眼眸——仿佛真的不知不觉中封存了阳光,即使,苏尔此时还不知道,她怕是要比魔鬼还畏惧阳光。
刚才还在打他的仆役伊万已经被夔娥揍晕丢到马厩里和马粪作伴去了,她气得要死,“他还敢打你?”她说,就好像打晕仆役是她能做到的、最好的一份善举了
夔娥如果愿意,她能直接拧断那个小人的脖子!
“你没事吧?”她摸了摸口袋——也没什么有用的,药品都在布莱雷利那儿,她咬牙切齿地用他听不懂的语言骂了句什么(这群天杀的,要不是……看我不教你领教一下什么叫你的工人奶奶来了!)
“没事。”他摇摇头,只是被打几下而已,他都习惯了——毕竟,很难犯得着和一个还算有点地位的仆役动手,这是他唯一能找到的、让他起码能呆在这里的活计了,万事通没有告发他,不代表作为外人的他不被村里人排斥,再远也出不去。
他突然注意到了……这里只有她,或许还算上正在柴堆上整理羽毛的阿希什卡,夔娥叹了口气,说:“他被带走了。”
“什么?”苏尔说,在他看向阿希什卡之前,这只吵闹的乌鸦立马呱呱大叫起来:“我可按照你的要求把这他们救下来了!只是后来发生了点意外,看我做什么!”
随后,乌鸦蹦到了地上,煞有其事地说:“哦,说实话,这两个人类还算有点本事,简单来说,那个让父亲一睡不起、还侵占了他森林的列希——我记得他叫扎里!他勾结了梅德韦杰夫,而梅德韦杰夫又勾结了魔鬼!他们藏得很好,但被这两个人类给戳破了,嘎!”
“……所以是什么意外让你弄丢了其中一个?”苏尔对阿希什卡偏题的习惯感到无奈,阴谋固然重要,但是眼下还有更重要的。
“那个恶魔执……呸呸,那个没多久就魔鬼追了上来,但是没动手,说是他的主人——也就是公爵,希望能请他去聊聊。”夔娥说,好吧,其实后来那魔鬼的态度还不错,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是非要“请”布莱雷利去的,不过,他真的就请了布莱雷利,放走了(不如说是拦下了)她和阿希什卡。
夔娥差点想直接上去再给那玩意儿一拳,但被布莱雷利捏了一下手腕。他悄悄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音量,用中文说:“别激动。现在就算是加上那只乌鸦,也很难打得过他……你和乌鸦先走,去教堂找圣物,去周边问问有没有什么灵媒救兵,我去周旋一下。”
“等……他对你不利怎么办?”
“不,公爵此人,最近相处下来,我也还算是了解。”他哼笑一声:“这是个能被梦想画饼……哦不,忽悠的人,而且他意外地要脸面,也没怎么为难我们,我有分寸,别担心。”
说罢,他就干脆光棍地和魔鬼走了。
“要行动起来。”乌鸦严肃地说:“现在事情已经明了!多少次,我们都没在扎里那里找到一个人类!这些人类根本不在森林里,自然就不能被我所看到!我早就怀疑,早就怀疑!那些人类果然是被献祭了,目的就是维持扎里的法术和让父亲沉睡!太卑鄙了!”
他边说,好像为了显得自己高又不想飞一样,这下又跑到苏尔头上呆着了,他用漆黑的乌鸦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夔娥,让夔娥实在是忍不住捏了一下拳头。
“……等下,既然目的是献祭,之前死人的时候你没往那方面想?”夔娥忍不住抬了一下杠,人类的本质就是杠精,何况这鸟是真的好烦啊!从出场开始就话唠!
“那不是我们列希熟知的法术,是来自地狱的,我当然分不出来!”乌鸦理直气壮地说。
“……行吧,现在呢?”
“当务之急,是先让父亲醒来……”
“不。”苏尔说:“先去救人。”
“嘎?!”乌鸦呆了一下,然后开始疯狂薅他的头发:“不把老头喊醒我们怎么救??现在的我们可不一定打得过扎里!”
“我有个想法……阿希什卡,你先下来。这和唤醒父亲不冲突。”
他说。随即,他的目光移向半懂不懂的夔娥,想了想,他决定先从头开始解释,关于列希之间的关系,关于一些封锁:“事情是这样的……”
第 132 章
他被重新带回了那栋一到夜晚就无限趋近于阴森可怖的宅邸, 惨败的月色和乌云化为不详的征兆,他在魔鬼管事的邀请下,自如地走进了公爵的书房中, 整间房子颇有十九世纪英国乡村别墅的风格, 装潢复古, 墙上贴着淡蓝色的墙纸,梅德韦杰夫公爵正坐在胡桃木桌后边,于灯光下一边翻阅法语字典,一边写着一封信。他说, 请原谅, 请坐、请坐。布莱雷利也懒得和他客气, 直接在就近的沙发上坐下。
他注意到公爵手里握着的是一支钢笔——对古董还算有点了解的他很快就分辨出了那是一支Mabie-Todd(梅比陶德)牌钢笔,是钢笔收藏家们爱不释手的那款——以公爵的权势地位,他确实是可以弄得到这样一支钢笔……也就是说, “现在”的时间怕至少要到1880年后了, 不过,还有些说不通的地方……
公爵在写完信后, 双手交叉,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哦,很抱歉今晚让您有这样不好的经历……”
“有什么您大可直接说。”布莱雷利打断了他的客套,“都到这个份上了,既然想开诚布公地聊聊, 那就不要讲这种装假的话, 我也赞同开诚布公,不然, 谁都没法安心。”
“我想,事情很明了了。”公爵说:“冒昧问一句, 您确实是法国人?这点没错吧?”
“当然是。”布莱雷利挑了挑眉头,他只要法语说得不赖,也确实在法国住过,这点就足够忽悠公爵了。
“那么,我想,您不会不知道于1871年春夏之交发生的那件大事件。”
布莱雷利反应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在讲什么——嗨,巴黎公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过,他明智地没去问为什么,而是等公爵自顾自地说下去:“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承认,人类始终是弱小的……不错,人类的弱小性就在于,我们无法看清未来,哪怕有无数学者和聪明人都在试图得到关于明天的蛛丝马迹,可一无所获的人太多了。预言,这是圣人才能办得到的事情,有多少人圣人呢?也可能,圣人也不是随时能预知的。毕竟,早在千年前,也无人能想得到君士坦丁堡最终会被攻破……说起这个,我们就不得不继续讲讲关于预知所带来的,也就是规避,能预知,就能规避。”
“如果您非要这么想,”布莱雷利漫不经心地抛了出一个陷阱,他用手指敲了敲沙发扶手:“预言又何尝不会带来灾祸和悖论呢?我假设您记得俄狄浦斯王?”
昔日俄狄浦斯聆听戴尔菲神谕,得知自己将会弑父娶母,于是便出走科林斯,发誓永不归来,然而,科林斯的国王和王后并不是他的生父母,他最终还是应了神谕之言,杀死了生父拉伊俄斯,且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取了生母伊俄卡斯忒。
类似的故事也在神话中多次上演,比如三代希腊神王都被预言过,自己将会被更强大的子嗣所取代,而最终也只有宙斯逃过了这个诅咒——他在逼迫普罗米修斯吐露秘密后,放弃了追求能生下更强大儿子的忒提斯,三代神王因此得以长长久久地稳坐王位……
像是想到什么一样,布莱雷利蓦地停下了敲打的动作。
公爵势在必得的声音传来:“我想,您不会不知道,比方说在一场战争里,先知的一方离胜利更近,而我,也并没有真的不自量力到认为能真正去阻止什么,我做了我能做的。”
“能做的?您是指什么?”
“别跟我装蒜啦,先生。”他说:“作为微不足道的人,我承认,我能得到一切,是因为我与一位值得信赖的伙伴结了盟,才得以窥见未来,至于您呢……”
他用最和蔼的语气、笑容,来试图拉拢这年轻人:“您本身就是那种能看得见未来的人,要知道,我夫人向来心高气傲,就算是皇后也未必能入得了她的眼,我不去猜测您是从哪学到的卜算技艺,但您完全能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满意地看到布莱雷利的惊讶的神情,并自以为是地认为——他已经完全拿捏住这位的占卜者的秘密了!他像那些秘密结社的接头人那样,似是而非地吐露出一个暗语:
“我的朋友曾经告诉过我,将来会有一场风暴……一场席卷整个俄罗斯大地风暴,无人能幸免,世界将迎来天翻地覆的变化,伴随着流血和死亡。”
布莱雷利沉默了一会儿,才用法语道:“没错、没错……是这样,将会有一场风暴,我从未见过,但是我敢肯定……”
与此同时,他不由得无语的想:这算哪门子事儿啊!装神棍装到被人当成真神棍?
随之而来的是第二个问题:之后的风暴可太多了,他是指一战还是指苏联成立,亦或者是二战?
直到公爵邀请他去一个地方时,布莱雷利还在纠结那点有的没的——众所周知,战火纷飞的二十世纪亦是群星闪耀的时代……他还是头一次离这个时代那么近,尽管公爵一看就不安好心。
……
……
“一般来说。”他给马套上马辔,又调整了一下马鞍,让夔娥先坐上去,他再翻身上马。“列希多少都能预言到未来,不过,预言的程度不一,有些也不太把预言当回事。”
“这一点阿希什卡讲过,”夔娥说:“然后呢?”
“列希和列希之间通常是有领地划分的,”他继续补充,并用马刺刺了一下马,“列希与列希之间互不相见,如果遇见,那么森林就会被毁坏……”
“听上去像什么王不见王。”夔娥吐槽说,好像那个什么一山不容二虎的设定。
“不过,我之前也讲过,父亲比较爱打牌,嘎嘎。”乌鸦这会又跑到夔娥的头上窝着去了:“他天天不是去找巫婆打牌,就是去找湖里的妖怪打牌,要么就去找扎里打牌,我一直怀疑,他打牌的时候不小心输掉了一部分森林,才会被魔鬼如此轻易地施法陷害!”
“……输掉森林这部分你没讲!这是能用来当赌注的吗!!”
夔娥在风中崩溃大喊道,为什么连妖怪都逃不过赌鬼定律啊!顺便,骑行真的很难受,只可惜她是真的没学过骑术。
“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扎里几乎接管了一整个县的森林!我不相信他没去陷害过别的列希!”阿希什卡说:“所以他现在很强大!他封锁了几乎整个县,以前还能出去,后边十几年是越来越难突破浓雾了,嘎!那没良心的东西,最好连神父都绑走了,就更难有人对付他了!”
等等,十几年,什么十几年?
“我都不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进来的。”阿希什卡说。
他们一路骑马来到了卡拉恩涅,到达村子的瞬间,夔娥几乎立马就知道了苏尔的打算。
他敲开了谢苗家的门,而在这时候,从来没来过谢苗家的夔娥注意到,他家的石磨居然在凭空转动!这简直是大白天见了鬼……阿希什卡懒洋洋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别那么大惊小怪,小姑娘,那是供科尔敦驱使的魔鬼,他们几乎人人都豢养魔鬼。”
“听起来好不吉利,不会反噬吗?”
“当然会啦!”乌鸦说:“作为科尔敦,他们不能让魔鬼闲着,不然魔鬼就会折腾他们自己,要么派他们去祸害别人,比如挑唆父亲打孩子啦,让母牛得瘟疫啦,让你的田地颗粒无收啦——”
“噫,好恶毒!”
“是吧是吧,不过,熟练的巫师也能驱使他们给自己干活。”
他的话音未落,谢苗就开了门,他淡淡地扫了一眼半夜造访的二人,什么也没说,而是让他们进屋,自己给他们泡了两杯茶。
苏尔希望谢苗大叔能出手救人,只要他答应,什么报酬都好商量,他从兜里掏出了一些卢布,请万事通办事,象征性的钱财也是要给的,哪怕这其实已经是他的全身家当。
“是扎里吧?哼,他总是那么雄心壮志……”谢苗用苍老的口吻说,好像并不意外。“按你们的说法……这件事牵扯到了公爵家的魔鬼?这倒是闻所未闻,毕竟公爵好像是那种主张什么‘科学’的,也不知道科学有什么用……居然还冷不丁地在家里藏着魔鬼……”
夔娥在一旁偷偷想,科学可有用了,但她不能无缘无故去抬人家老爷子的杠,只好憋着。
“这件事,我不一定能帮你们,还是请回吧。”
这时候,苏尔突然抬起眼睛——一如他多年前,在森林中见到谢苗那样,他实在是个很纯粹的人,就好像多年的风霜的苦难都无法让他的蓝眼蒙上阴霾,他淡淡地说:“……不,这件事只有您能办到……只有拥有黑书的您能与扎里抗衡。”
“什么??这老头有黑书??你怎么不早唔唔唔……”
夔娥手疾眼快地把阿希什卡扯下来,手动让他闭嘴,因为这鸟在挣扎中似乎冒出了几个不太干净的俄语词汇。
她还没来得及问黑书是什么,就见谢苗大叔缓缓地起身,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像所有老年人一样,时不时去打捞那些追忆和过往……
“黑书的封印,我已经解开到了第六层,不过,我也并不想再使用它了……”谢苗说,“如果你需要它,我可以把它交给你,不过,你一定也知道,作为换生灵的你只是不能进教堂,一切还有可以挽回的余地。如果真的接受了黑书,你总有一天会下地狱去的。”
他边说,边把那陪伴了他四十年的书从腰间解下,放到木桌上。
“……”苏尔轻声说:“没关系,只要能救他们。”
忙着和鸟斗智斗勇的夔娥根本来不及阻止这个莫名其妙往“下地狱”方面滑落的事态——
“好吧,既然你有这个准备 ,趁天还没亮——夏天天亮总是很早,准备一下仪式吧。”
“仪式?”
“成为科尔敦的仪式。”冷冰冰的谢苗终于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一丝忧愁,像所有俄罗斯人那样,悲伤和阴沉总是牢牢压在他们每个人的心房……圣像前的烛光在他推开木门的那一刻被风吹灭了,即使现在并非寒冬……
第 133 章
在科尔敦的仪式即将开始于十字路口之前, 布莱雷利跟随公爵走到了一条小河旁,天空仍旧昏暗阴沉,分不清白天黑夜, 他闻到了雨后青草的气味, 即便如此, 这里依旧是一副荒凉的景象,妖魔低声恫吓着路过此地路人,公爵让走到两根细小的白桦树前,请他帮忙把两棵树的树梢绑起来。他说, 如此一来, 他们就能去拜访他那位朋友了。
殊不知, 布莱雷利早就通过阿希什卡得知了关于公爵的那位朋友——也就是列希扎里的存在,他把白桦绑起来后,中间的便形成了一道需要弯着腰通过的拱门, 从这里进去, 便能到达真正的妖魔世界。
以树作为担当媒介的“门”,这倒是不罕见。他跟着钻过去的一瞬间, 周遭的事物闪烁扭曲,像万华镜一样,下一秒,他就站在了茂密的冷杉林中,幽怨的雾霭四散游走在森林中, 那些若隐若现, 一直只能靠余光捕捉的巨大影子终于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每一个都大约有七英尺, 不时从远方森林的这头走到那一头。他没有丝毫惊慌,只是安静地抬头看了一眼, 高大的树木上系上了红色的绸子,这是古代俄罗斯农民用来走出林障的方法之一。
他们走了快两公里左右的路,有时候也会碰上一些魔鬼,但是都被管家给打退了;中间他们遇到了一座空木屋,里头自然是无人居住的,连窗沿都已经破败不堪,此外,就没再遇上什么像样的建筑或者活物了——这简直像回到了仅存在黑暗的亘古时代,回到了比拜占庭还存在、可汗攻下罗斯之前的时代,回到了斯拉夫众神还活跃在这些北地民族内心,基督还未降临的时代,他将枯枝败叶踩得嘎吱作响,不知不觉中,连呼出的气都变成了一团白雾。
布莱雷利感觉到了冷。
有时候,单从一些表面属性看,你很难凭这个去推测全貌,为什么象征森林和绿意的列希住所能够如此寂静阴冷,他被公爵带到了一棵比这片树林中所有杉木还巨大的冷杉面前。
“哦,这时候他不在,不过没关系,他们这种生物,是很喜欢在森林中随意奔跑的。”公爵说。
“既然如此,那趁见到你这位朋友之前,我们不妨来谈谈别的问题。”布莱雷利试图让自己离那棵冷杉远一点,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那棵树活像个中央空调一样,源源不断地冒着冷气。没穿多少的布莱雷利实在不想对着风口,这样会让他的手指都冻僵的。
“假设确实是有这么一件大事要发生,一般人会做出的选择也一目了然:阻止,或者顺其自然。”
“没错、没错。”
“而顺其自然,也分几种吧,要么是顺势为自己牟利,要么是明哲保身,都可以算是智慧的一种,不过您的选择还是过于耐人寻味了。”布莱雷利说,他笑了笑,带点审视的意味,即使他在这个情况下并不讨好。“不过我只想问一点,您似乎是改革派?我还以为,您会更愿意做类似逆流而上的举动,因为对于野心家而言,怕的不是风浪,而是没有风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公爵突然笑了两声,他拍着手:“果然,我没看错人!费里切特,您不同寻常,或者说,我在彼得堡那些日子,和太多脾气古怪且异于常人的家伙打过太多交道,有些有点意思,有些嘛,就是蠢货。”
他咳嗽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也因为他没穿太多:“见谅……见谅。您所说的两个话题,其实归结起来也算是一个问题,我年轻的时候,也是支持激进的改革,就像您这个年纪一样。一会儿呢,想上战场去,一会儿呢,就觉得,俄国应当改革……那些旧制度、旧生活都该被人像扫垃圾一样从这个国家里扫出去,后来,我又在一些经历中改变了我的看法……十二月党人并非是彻头彻尾的颠覆分子,他们的想法也有可取之处,在这个国度,农民确实是伟大的,农民和我们,都不讲同一种语言,这是一种矛盾。我们本应该和农民站到一块去……”
他在讲话的时候会忍不住因激动而咳嗽。
布莱雷利在心底哦了一声,行吧,正如先前所讲……这个年代的俄国知识分子大约逃不过西方派或者斯拉夫派,不过,以派别来论,多少还是肤浅了。大抵嘛,公爵还是有点理想,他保持着微笑,半走神地听着。
他好像已经知道这人想表达什么了。
……
……
布鲁斯重重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克拉克问,他想,如果布鲁斯非要就他儿子不顾自身安危的硬闯行为批评几句的话,他会首先附和两句,然后再借机关于蝙蝠侠不顾自身安危丢下一句令人心梗的我有计划然后消失的行为提出建设性的建议。
不慌,他想,戴安娜在这儿!这下不愁没人帮腔了!
“简单来说,这位梅德韦杰夫公爵,”他顿了顿,但谁都听出来了,他的口吻多少带着点阴阳怪气:“他在自我认同上是个民粹派。”
“什么?”正在研究那棵冷杉的戴安娜回过头。“你是说民粹主义?”
“不,这和我们时代的民粹主义不是一件事……”
此处的民粹主义(народничество)特指发生在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俄国的一场民粹派运动,代表人物为拉夫罗夫、巴枯宁和特卡乔夫,他们认为俄国可以通过农民这一力量,跳跃资本主义,由村社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他们看到了农民被压迫剥削的事实,主张土地由村社共同占有并分配,主张抨击官僚、专制主义,并且对西方派抱有深深的怀疑。话虽如此,但民粹派太过看重农民的神圣性,其主张的思想和深信东正教与效忠沙皇的小农思想相悖,也无法通过有效手段得到民众信任,加之种种原因,从而导致整个运动失败。
布鲁斯对这一派系不想做出过多的评价,因为不论是他还是布莱雷利,他们都重点都不是这个——
“所以?您说了那么多,这和您做的可不一样啊?”他抄起手,悠哉悠哉地说:“这就是您在面对可能来领的风暴时——选择把所有人像羊群一样围起来的原因?恕我直言,天底下您这样的缩头乌龟实在不多,没准还能争个头一份哪!”
“噗嗤。”戴安娜没忍住,她摆摆手:“你家这孩子……真够会激怒人的。”
没见公爵脸色都变了。
“实话实话罢了。”布鲁斯掀了一下眼皮,他还是忍不住叹气的同时,心底划过一丝鄙夷和怜悯。
就像布莱雷利戳破的那样,这位——公爵,虽然也因早年在学府深造过,了解过一些所谓的思想——他也许认同赫尔岑啦、车尔尼雪夫斯基啦,在看遍俄国病垢后,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这样的——这样的有志之士,理应为拯救这个国家做出点什么,他也赞同农民,没准也赞同过革命,但这又如何?
“让我想想,您无非也是这种人,口号上响亮,行动上却不由自主地退缩——有意的或是无意的,您口口声声要去当先锋抬这样的大旗,到头来还是怕了。”
“不、不、不。”公爵一连否认,他试图解释清楚:“那样的未来并不能算好,这一点,您分明知道!您敢说那之后是个十全十美的结局吗?列希说,他看到了血流成河,多少人将会为此死去,唉,不瞒您笑话!我是个心肠很软的人……因此我甚至有时候不敢反驳我的夫人。”他大口喘着气,“当然,我并不觉得害怕夫人有什么可耻的,就像我所做的一切……我帮这些人——这整整一个县的人避开了灾祸!他们不会死在战争中,不会需要面临妻离子散,我听我的父亲讲过莫斯科大火,战争太过可怕……”
他说着说着,好像为自己的说法找到支撑一样:“如果我的这份柔软的心肠也算是害怕,那么,我也愿意承认……而且,我也有打算在治下推行改革,我始终认为农民,尤其是我们俄罗斯的农民,是伟大的,是值得歌颂和尊敬的。”
“您是没理解我的意思。”布莱雷利摸了摸下巴,这公爵怎么感觉还不如他的夫人,整个人和纸糊的一样一戳就破是怎么回事……演的?“我说您怕了,可不是指您那柔弱纤细的心脏无法经历一场席卷全境的战争——”
“——我是说,您虽然有支持民粹派的倾向,认为这是您作为一位高位者的责任,而在您的‘辖地’再如何折腾,也不算什么,说到底,这些还是您的。可风暴就不一样了,少装了,您不就是怕丢掉现在优渥的生活,又或者那群人过来吊了自己脖子?列希有预言过这个吧?”
他的笑容越来越深:“——哈,这和既怜悯流浪猫,呼吁所有人来关心这些可怜的家伙,结果第二天得知猫确实得救——但是您需要贡献出您所有的房产来安置它们一样吗?至少,我愿意相信前一天的您真心实意地怜悯过,怜悯和区区一点食物,并不耗费些什么,如不然,您又怎么会愿意用您所爱着的农人来当做祭品呢?”
“就为了打造这样一座基特日城(注)?别扯淡了。”
在随口戳公爵心窝子的时候,布莱雷利就做好了他会暴怒的准备,不过……在一阵奇异的风过后,即使是他,也察觉到了整个森林都在为这阵风颤动——
列希扎里归来了。
第 134 章
森林自有其秩序。
他已经不记得这句话是从何时、何地、何人口中得来。眼下, 他只能先随着公爵一同行礼,他的仪态恭谦,举手投足充斥着不符合自然之道的虚伪——自然接受淅淅沥沥的山涧、接受山谷间摇曳的花朵、接受鸟雀的啁啾以及田野中吹拂过的、麦穗颜色的微风。真讽刺啊, 布莱雷利想, 在贪念所杂糅出的欲.火中, 连森林中的水泊都只顾着扭曲剪影,鬼影幢幢,妖魔丛生。
在面对列希的时候,他收敛了自己的尖牙利嘴, 先竭尽所能地吹嘘——当然, 高明的吹嘘通常是将实话夸大其词——一番。这种比较见鬼的手段是从埃科修斯那儿学来的, 他在说话的间隙侧耳倾听,发现那些老龄的树叶已经没有了刚开始的发颤,列希说:“哼, 尽管我父亲的父亲就告诫过我, 人类不可信,不过, 有时候还是会存在一些有意思的家伙,比如你,比如他。”
列希扎里甩了甩尾巴,它以一头身形庞大的西伯利亚虎的形象示人,嗓音低沉威严, 老虎说话, 他还是第一次见,不过作为经常在网络上看到一些老虎视频的未来人, 布莱雷利看似在从容面对,实则明显缺乏一点警惕心, 哪怕这是个有理智、会说话的老虎!——这是布鲁斯的评价,只是他不好当面说他,于是克拉克被迫承受了隔壁老爹的碎碎念。(“但是我觉得老虎也挺可爱的?”“这儿没你讲话的份,对于你而言老虎和猫差不多,对于别人完全不是一回事!”“好吧。”)
“我的荣幸。”他笑了笑,“那么,想来是您召见我,想必是有要事?公爵可是好好和我炫耀了一番您的伟力……”
布莱雷利这会儿没那么咄咄逼人了,反倒是倒打一耙,显出了他和公爵的热络——但公爵也不是什么傻子,他立马附和道:“是的,我邀请了科斯特先生前来,他也很高兴……”
“这家伙完全是把这头老虎当沙皇对待了。”布鲁斯撇了一下嘴说,他绕着老虎走了一圈,又回到克拉克身边。
戴安娜已经检查完那棵冷杉了。
“如果我没感觉错的话,这里头应该有个阵法,你们看这儿有个洞,下面很黑,但是祭品应该在其中。”
她用手扒拉开那些杂草灌木,其他两个人就统统围了上来,而列希作为背景,还在那边低声念诵道:“这确实是一场风暴……”
“我一直在思考原理,首先你们得知道,这里存在双重信仰。”戴安娜组织着语言:“所以既有异教的信仰,又有基督的信仰,其次,列希是作为斯拉夫本土神明出现的,和基督处于一个交错,但大体互不相干的体系。”
“世界的魔法体系多种多样,有些不太能互通,就像人的语言,隶属不同的语族,但可以通过翻译来交流,这期间需要一个类媒介的产物。”
“你的意思是,假设列席是本土,而魔鬼是基督教产物,他们通过了某种媒介产生了交错?”克拉克说。
“不错,据我的观察和经验,理论上作为森林之主的列希与列希的地位是同等的,就像他现在展现出来的——一头老虎与另一头老虎,即使有时候可以共处,但一旦争斗,必然不死不休,不存在等级压制,而现在的局面是,列希扎里压制了其他森林的列希。”
“他借助了并不属于列希的力量,这点我们有目共睹,不过,这里边既有亚伯拉罕一神教的影子,阵法上也有些……不一样的来源,这是多重阵法。”戴安娜捻了捻树下的泥土,手感很真:“我愿意将其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本土异教阵法,一部分属于魔鬼,前者很有可能是把自身的养分供给给了这颗树!但人还活着,后者……大概是像尼古拉那样的小伙子。”
“有问题?”布鲁斯问。
“是的,这种献祭和我们平时见过的撒旦献祭不一样,是通过窃取尸体的方式……大概是因为这些人接受过洗礼,所以需要多过一道处理,才能发挥功效,而他没有经过神父的祝福就下葬。”戴安娜猜测道:“……也许掳走神父就是为了这个,这样一来,新生儿没有洗礼,死者也直接下葬,列希、班聂更容易掠夺人类的子女,而神父可以随时投入异教献祭中。这里有一套自行运转的神秘学逻辑,恐怕是废了很大功夫搭建的……”
“……原来是这样。”
布鲁斯站了起来,他转头看向布莱雷利——当然,在下一秒,他的眉头就深深蹙了起来。
“他猜到什么了?”克拉克看向戴安娜:“有没有人讲讲?嘿?”
“消耗。”戴安娜说。“列希要维持这个局面,消耗的魔力是十分庞大的……”
她转过头,神色立马变得古怪起来:“……等等,我们错过了什么?”
“什么?”克拉克闻言看过去,差点没两眼一黑:“呃?为什么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你儿子就开始老虎打牌了啊?!”
……
……
热衷网络冲浪和电子游戏的朋友可能无意间有听说过这样一句名言:
什么都别说,先来盘昆特牌吧!!
昆特牌,出自游戏《巫师3》,本来是作为整个游戏中的一个内置小游戏出现,也就是玩家可以选择在剧情期间同NPC打打牌,然而,由于游戏的设置问题,在玩家面对一些剧情选项时,有事还会有第三个选项:玩昆特牌。
不论多紧急的剧情,不论主线到了何等程度的火烧眉毛,你都可以选择先打牌,打完再说。
而布莱雷利此时正坐在草地上,和列希老虎打牌。
什么谈判、什么争论,统统都给打牌绕了道。
阿希什卡来了都要嘎嘎上两句,不愧是能和他老爹赌到天荒地老的、赌到森林起山火都不去看一眼的扎里,随时随地都能掏牌出来打。
正如布鲁斯所猜到的那样——布莱雷利或许还更早察觉到这个:即公爵——或者说公爵身后的列希扎里为什么要见他。
既然列希自己也能预言未来,尽管是很模糊的未来,那么,他又为什么突然想见到另一个能预知未来的人呢?不外乎就是几种可能:他对自己的预言不自信、他只能预知大事,无法勘探小事,又或者……他的能力已经被削弱得很厉害了。
和纯凭着模糊的直觉来决定行动的布莱雷利不同,布鲁斯在他嘴炮公爵时就意识到了他有恃无恐的原因,在听完戴安娜的讲解后很快就断定了:扎里的预言能力已经大幅度减弱,但他又无法唤醒其他列希来做对照的同时顺便给自己做对——甚至他还怀疑,也许他一直在派人寻找列希之子阿希什卡,外加一个苏尔。只是聪慧的苏尔躲到了人类社会里,甚至是公爵的下家,地主比留科夫那儿,阿希什卡一直躲在密林中,介于列希消耗过大,他也无法分出精力来打探阿希什卡这只鸟的下落。
既然是这样,在真正与列希见面前,布莱雷利怎么讥讽公爵都没事。
原本此处应该有一场暗流涌动的交锋——但在布莱雷利故意掏出牌说,他只能通过牌算,不过算牌之前,他需要打两局牌告慰一下牌灵(虽然他在胡扯),本来就很喜欢打牌的扎里痛快地答应了。
于是就有了他和老虎席地而坐打牌的画面,公爵也参与了,他们就这样在林子里打起了牌,一边打,布莱雷利还一边漫不经心地套话:
“照您所言,这场动荡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他带出一张牌,看起来手气不错——而布鲁斯完全知道这小子在憋的什么坏。
他那一手切牌换牌技术堪称出神入化,即使什么都不做,既然是打扑克,那凭他的算牌和记牌本事也足够了——
而没胆子出千的公爵,和牌技有点但不多的扎里在他面前几乎属于不够看,他从规则复杂、甚至为了增加算牌难度的未来而来,在面对十九世纪相对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扑克规则时,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
“……唉。”布鲁斯捂着额头,几乎要把一整年的气都叹出去了,如果他是个虔诚的信徒,十字都要画上十来个了。
但他很难去说布莱雷利什么,是他他也这么干,而心黑程度完全比不上蝙蝠侠的超人选择为倒霉的妖怪和公爵哀悼了一下他们即将输掉的底裤——
“再来一局,再来一局。”扎里嚷嚷到,它的胡须像真的大猫那样微颤,在布莱雷利适当的放水下,给扎里呈现出了一种它惜败的局面。
“好啊。”布莱雷利把牌递给公爵,让他切:“反正闲来无事,压点彩头吧,这样有意思一些。”
他用手指夹住一张牌,唇边浮现出一抹微笑。扎里大概会想要一些确切地、关于未来的信息,而他要的嘛……
“既然您是森林之主,那我要关于您森林里的几件东西,您看可以吗?”
“没问题,不过,也得看是什么。”
“一些微不足道的飞禽走兽……或者是别的活物,都可以,话说,您不会抵赖吧?”
他丢出一张牌,接着,列希高傲地回答,他们打牌从来都是有讲究的……也就是说,说出口的承诺必然会兑现,当然,凡人也需要兑现凡人的承诺,否则会被严厉地惩罚。
奇怪的俄罗斯妖魔逻辑,这么看来,反倒是这些精灵鬼怪比人类更讲信誉。而正如这只老虎父亲所言——人类的狡诈向来超乎这些自诩掌握神秘力量的、超凡生物们的想象。很遗憾的是,他也是人类的一员。当他第不知多少次轻飘飘地丢下牌,却不见任何胜利者的喜悦——
“诚然,您说的……啊,比如那场风暴,确实是席卷了整个俄罗斯大陆,无数人为此而死……”他整理了一下领口,其实就是把不小心掉进去的树叶捡出来:“您只看到了黑暗,却没看到黎明,您与公爵——认为将人类牢牢保护在这片区域,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善行。”
“但是,二位从未想过,人总是需要去抗争的——无论什么时候,哪怕前路艰险困苦,人的历史是笔直前行的——”
他的瞳孔微微缩张,像猫科动物那样;他语气轻巧,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而不是被这样以保护之名,关在暗无天日的牢笼之中!啊,还是把要紧的事情说了吧——我只向您要以下这些:在您辖内,所有人类——以及那些智慧善良生命的自由。”
在列希暴起发怒前,一道光盾猛地在布莱雷利面前炸开,挡下了猛虎怒吼中的一击!他的衣摆被气流掀起,而这年轻人在面对这种程度的震动时,依旧风度翩翩,在他身后,是赶到的夔娥、苏尔还有谢苗大叔。
“哈,就当免费告诉你们吧,您二位所惧怕的那场风暴已经过去了快一百年了!哈哈哈哈哈哈哈!!龟缩在这鬼地方一百年了!而外头却是连沙皇都已经遗忘的新天地了!把这无所谓的屏障撤了吧,然后庆幸——那场燎原的大火没烧到二位头上,我对此深表遗憾。”
他像猫那样俯下身子,又优雅地行了一礼。
第 135 章
夏季的山涧不同与春秋, 奔流有力,从不会屈服于强势的寒冷。山风飒飒而过,夜间的粼粼鬼火照亮了那些新造的阴间府宅, 在苏尔第一次拿到那本沉甸甸的黑书时, 奇妙的宿命感像一柄长枪那样, 将流逝的时间斩断了一瞬,草木灰和蜡烛堆成了需要老科尔敦喃喃自语许久才能维持的仪式法阵,这位换生灵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竟是发源于恐惧的欢欣——还有一种类似于自我鼓舞的微妙情绪……
之后,什么也没发生, 黑书堪称顺利地交接到了他的手中——谢苗对此感到惊奇, 他再三确认, 没有魔鬼降临,也没有来自地狱的火焰照亮那些窸窣着的树叶,仪式就这样简单完成了, 与他年轻时候完全不同!不过, 他很快归结于身为换生灵的苏尔也许本身就不算属于人间,也就没有掀起太多的涟漪。
夔娥坐在旁边的小山丘上, 阿希什卡正呆在她的怀里——至于为什么,在她嘀咕了一句乌鸦本来就黑,在大晚上的更黑了之后,阿希什卡歪歪脑袋,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只白鸽。
“这样呢?虽然这种颜色很丑!不如乌鸦的羽毛艳丽, 咕咕!”
“那你可以变喜鹊。”
“喜鹊?”阿希什卡张开翅膀, 又变出一只灰喜鹊——好消息,毛茸茸的很可爱, 虽然她也不是说乌鸦不可爱的意思,坏消息, 更吵了。
她把鸟薅到怀里,省得他在自己耳边叫。一边撑着下巴看那边做法。在她很小的时候,好似也有过一个冥冥的夜晚,老人们围在火塘旁吞云吐雾,她在昏昏欲睡中被一段带着急促鼓声的唱词惊醒: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闩,行路君子奔客栈,鸟奔山林,虎归山……
降生的同时毁灭,被火光照亮的沧桑面容从一个人变作了另一个人,这些古怪的、千奇百怪的侍神歌谣在总能在某一段、某一刻化作千篇一律的舞步,咚、咚咚,她好像只来得及做了个追忆往昔的短梦,那奔涌的声音就这样潜回了血脉之中,于是她还是她,也没什么值得惊心动魄的。
在阿希什卡的带领下,他们先快速杀到公爵家里,放了那些倒霉的神父,并且还用一些小魔鬼练了一下手。还得多亏了和夔娥玩得挺好的小儿子给他们放水吸引了注意力。(虽然我也看不清太久远的未来了,但我能看到你朋友至少能撑到我们到达,阿希什卡说)并在不久后赶到了列希的密林中,那是一条由月光组成的道路,白桦搀扶着冷杉,她深吸的每一口气都清冽到刺鼻,实际上,只有布莱雷利会抱怨其中的寒意,苏尔和夔娥都已经习惯了这些生长在高纬度的植被。
这也不怪布莱雷利偶尔会想:也许苏尔和夔娥才是一类人。象征离苦的纷飞大雪中,他们奔跑的姿态宛若两匹刺目的红马奔腾而过,那是从未被上冻的热烈所化,他们终将越过千山万壑,向自由奔去,他们和自己狡诈且热衷耍诡计的人离得太远,这点他完全可以自嘲,假的名字,假的身份,有必要时,声音、样貌和个性都可以造假,太装模作样的人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阿祖罗淡淡地想,他以漫长的姿态沉寂在布莱雷利心中……
——直至飘忽若岚霭红马落到他的身边。
就好像他也有勇气继续往前走了一样。
谢苗已经熟记了黑书中的咒语,于是主要在使用黑书的人就成了苏尔,阿希什卡简直是个添乱的,不过,还好他能帮忙牵制一下那只魔鬼管家——已经打开了六层封印的黑书远非寻常的生灵能敌挡,最重要的是——
“我把那群神父身上能薅到的十字架还有圣物都给你抢……哦不对薅来了……哦,阿希什卡让我薅的。”夔娥说,但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他们应该挺乐意的?好像听说这些有buff加成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
布莱雷利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难道要他画个十字来同情点什么吗?别了吧。
费力维持整整数百年阻隔外界大雾的扎里就像一头年老且虚弱的老虎,尚有余威,不过已经不堪一击。在魔鬼管家被大量十字架和一部分临时赶出来的圣水招呼后,也没有人能够帮它了——
随着最后一张书页燃烧,扎里以原本的、也就是树人的面貌倒在了他们面前,化作一滩烟雾消失了。
“——这就结束了?他没有个二段什么的吗?”
夔娥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她的裙子被她撕掉了一截,现在已经是不伦不类的短裙了,其他人其实没好到哪去,身上都挂了彩。而公爵早就被她先行打晕,现在都还没醒过来——这也证明了这场战斗用时并不长。
“你还想要二段……”布莱雷利在看着扎里彻底消失后松了一口气:“……不过好像也说得通,他应该是很虚弱了,不然这件事可没那么好结束……而且也多亏了苏尔和谢苗大叔……光靠我们可能还搞不定……”
作为一个也帮不上什么忙的人,布莱雷利这时候看上去还是很轻松的——谁让这时候的他除了挑衅也没什么用,而其他人是实打实绷着神经和列希打了一场的。只是出乎意料地好打——直到后来他才知道,列希在打牌的时候把本该他管辖的人类和生灵输给了他,所以原本会被他制约的阿希什卡和苏尔像放开了闸一样,一下子给这臭老头打懵了。
“还没完呢!”喜鹊阿希什卡叫道:“快去帮忙解救我父亲啊!不然没人帮忙解开大雾!”
他像赶羊一样赶着稀里糊涂就赢了人去另一片树林中,不善言辞的谢苗要留在这边检查树根下的人们。“嘿,今天和你们跑得够呛,接下来就由你们年轻人去吧……”
他挥挥手。
然而,等他们真的跑到一处类异教的石阵处,也不算很费力(夔娥力气太大了,她几乎能把那块石柱举起来)地将封印破开——
“……我怎么感觉啥也没有。”她与布莱雷利面面相觑:“令尊这是……”
“他消散了……”苏尔带着不可思议地口吻说:“他居然已经消散了。”
他想起他们刚刚赶到时,布莱雷利所讲的“一百年”,瞬间就有了不好的预感:“等等……阿希什卡,你不是说这里只封闭了几十年吗?”他立马转头去问喜鹊。
“叽!不是几十年吗?哦,老兄,你要知道,呃,十几年和几十年有什么区别吗?”喜鹊抬起翅膀,遮遮掩掩地回答。作为一只对时间流逝压根不敏感的生灵,他这股糊涂劲儿不输扎里。
“所以他们不会是本来想躲个十月革命或者别的什么,结果一躲就是一个世纪吗?佩服,佩服。”布莱雷利说,他都快想鼓掌了,带阴阳怪气的那种。
“一个世纪……”
“所以,先生们,还有这位女士,现在有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
“先讲好的。”夔娥说。
“哦,父亲消散了,我就会成为新的列希,叽!”喜鹊在地上蹦来蹦去。
“没什么价值,坏消息呢?”布莱雷利问。
“坏消息就是——按照现在这个情况,大概率来讲,就是、就是,大家可能都出不去了。”
“什么?什么出不去?”夔娥一惊:“boss不都已经倒了吗?”
“不不不,不包括你们二位,而是其他人……要知道,由于扎里这个糊涂蛋让这里与外界脱离太久——没有人能够一直紧闭家门!偶尔应应急,躲一躲,还是可以的,不过如果一位列希一直封闭一块地区超过数百年……我先确认一下,确实是过了快一百年了吧?”
“满打满算,过了。”布莱雷利说:“你们还是十九世纪末期,而我和她来自二十一世纪。”
“不是太懂你们人类的纪年,既然过了一百年,那想出去就没戏了——刚才我说到哪了来着?对,超过数百年……”
“时间就会变得混乱。”苏尔接话道:“不如说,只要超过四十年,混乱就开始了。假设四十年一个家庭最多可以繁衍出三代人,那混乱的时间就会让人们一直活在错误的度量中……”
“会有什么影响吗?”夔娥没听懂,直接问道。
“也就是说,从某个时间段开始,这里就一直以缓慢的时速流淌,甚至是静止的,列希没有什么时间概念,春去冬来,对他们来说,可能也就是睡一觉的时间……这里度过了一年,外界也许已经度过了十年……”
“——一旦人们出去,时间就会被修正。”
一个人插话到。年轻人们转过头,谢苗大叔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
“原本以为自己还是十岁的人,出去后瞬间就会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因为时间被修正了。”
“虽然现在放开,在新的列希的主宰下,这里的时间会逐渐和外界同步……不过那得很久很久了……”
谢苗抬起头,破除雾障后,那些鬼魅、那阴沉沉的气氛也随之消失。突然间,他流下了一行泪水……他一言不发地往前走,惹得不明所以的布莱雷利等人也只能先跟着他过去,他们走着走着,居然出了列希的密林,走到了一片山丘,草芽茂密,是一处俄罗斯常见的草场。
天已经亮了。
“原来……原来也很早就该去见你了……”他说,而这时候,那些神父们、还有被神父动员过来的、举着农具乡亲们正站在他们身后,神父鲍里斯长长地叹了口气,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轻信魔鬼,是我们错了。原本,那魔鬼说,我们即将面对一场惊天动地的变革……神明、恶魔、精怪都不能避免。”鲍里斯说,“魔鬼的话不可信……也许根本没有这么一档子事情。”
不,还是有的。夔娥想,她脑海中隐隐约约冒出了一句话: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他们错过了一个盛大的世纪,这片土地饱受战乱的侵扰,这片土地也绽放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你甚至都不能去评判,这些人——这些原典意义上的烂柯人究竟是得到的更多,还是失去得更多。
大雾破开后,布莱雷利和夔娥终于可以顺着来时的路,回到另一个正常的世界去了。这场昙花一现的奇妙之旅终于到了结束的那一天,阿希什卡还需要整顿森林,并去找找那些还未消散的列希,得知了情况的神父和农人领头人(比如自告奋勇来帮忙的安德烈大叔)则要商量对策——比如他们要怎么对待公爵,介于公爵的影响力,他也许得不到什么审判,人群们又如羔羊那样回到了神父的衣袍下,以神父鲍里斯为首的人都觉得,到不到外界去,对他们来说都没什么要紧的,何况,那是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没有沙皇,还有一些无神论者,虽然东正教还在,但那也是相当陌生的。
“我们这样就好。”鲍里斯神父缓慢道:“我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在农田中,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守旧派居多的俄罗斯人,布莱雷利撇了一下嘴,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虽然依旧有人死在了阴谋中,虽然这里还要维持着十九世纪的原貌,直到阿希什卡拨乱反正——大概这里也会彻底消失吧,谁知道呢,没准他哪天死了,这些人都还活在这里。
“对了。”阿希什卡突然说:“说起来,你们不如把苏尔带走吧!”
“嗯?”
“我是说,你们把他带走吧,反正他现在没什么用了。”
“什么叫没什么用,你能不能不要用那么可爱的鸟脸说出这种话。”夔娥蹲下戳了戳喜鹊,差点被叨了一口。
“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又不是人。”他歪歪头:“而且我看你们不是挺舍不得他的吗?”
骤然被戳破心思,作为一个常年端架子的人,如果不是人太多,他都想批评两句了:你这鸟懂不懂什么叫给人留点面子!
当然,他和鸟计较会显得他傻,所以他选择让这只鸟滚一边去,单刀直入地问:“那你走不走?要走我们马上走,不然我等下得把他抓去炖了。”
“啊……”
苏尔眨眨眼,他不知道的是,他要是说错一句话,那他就会被和阿希什卡一样被布莱雷利在心里炖成一锅——开玩笑的。
那毕竟是个……大为不同的世界。布莱雷利想,实际上……
“去吧。”鲍里斯对他招了招手,在他走过去的时候,神父如此说道。他取下了在战斗中为数不多幸存并被归还的十字,在戴到他脖子上前,他若有所思地说:“……也许你需要一个新的名字,我就不按教历取了,对你没准没什么用……去吧,我的孩子,替我们去看看一百年后。”
他说了什么,被淹没在了风中,那个十字最终还是戴到了他身上。而玛利亚则将原本属于尼古拉的圣像送给了他。“保重,替他去看看世界吧……”她说。正当布莱雷利和夔娥看天看地,等着最后的告别——什么的时候,苏尔走了过来,说:“走吧。”
……实际上,需要莫大的勇气。
“那你可就不能反悔了。”他轻轻地笑了笑。“那是个变革后的世界,那是个经历过伤痛的国度,说不上好或者坏——就像有了更先进的农具,也还在怀念彼得之前的时代那样……”
“您怕吗?”他问,语气凌厉,那一瞬间,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极了他的父亲——像极了蝙蝠侠。
“怕。”
“那您还确定和我们走?”
“对。”
他笑了起来,夔娥背着手,她的长辫被风吹起,这是个不错的好天气。而给他们告别的时间并不多——他们必须在今天之内离开。在镰月的月相彻底改变之前离开。谁都没什么来得及带的,阿希什卡变回了乌鸦,跑到神父肩头站着,他们目送着这群年轻人走下山坡,走着走着,他们跑了起来,一路冲进松林,一路冲进噩梦般的大雾中,从一段历史跑进另一段历史——
来时的汽车好整以暇地停在了原地,只不过,前方不再是大道,是一片在树林里都显得十分刺眼的强光,刺破了那重获新生之人那被蒙蔽了一百年的蓝色双眸,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源源不断地滚落,真实的阳光如潮水般荡开,回过神时,他们已经站到了一处断崖上,白云如缕,下方是他从未见过的壮阔城市。
他和她分列两侧,任由他走上前,鸟瞰着这一切——
“欢迎来到新世界,”
他对着重获新生之人庆贺道。
“苏尔……不,阿尔塔蒙。”
新的名字。
……新的未来。
第 136 章
在旁观完小丑发癫后, 他突然停止了自己又哭又笑、怪腔怪调的刺耳笑声,他的声音空空荡荡,恶意像漫开的毒液, 从监狱的栏杆中流出……
“你不是他, 你是谁?”
半点没感到意外的布莱雷利抛出他准备好的言辞:“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我什么人重要吗?就像我也不在乎你是什么人, 你是为了妻子发疯的丈夫,是为母亲堕入深渊的喜剧演员,是被兄弟逼疯的正直警察——还不够多话,我还能再给你编几个更悲惨、更有乐子的身份, 是真是假, 没什么意义。”
他“唔”了一声, 在惨白而清醒的灯光下,自顾自地往下说:“也许你认为他才是你精神上的伴侣,或许吧, 这说法挺恶心的, 像吞了什么虫子一样,不过你不在乎, 但是我到此处,也不是为了来扇你的耳光——毒打、辱骂、痛斥你为害虫,都是挺有乐趣的,先生,我与你呢, 没什么多神奇的关联, 就懒得吃你这套了,还望见谅。”
“虽然, ”他说,若换做布鲁斯本人来, 他可没那么多话要讲,布莱雷利甚至觉得英语限制了他的发挥。毕竟不论是意语还是中文,丰富且庞大的恶毒词汇,以及出了名的快语速,在争论中多少都能沾上风,即使这并不能算一场争论:“我不是很喜欢搞点虚情假意——但考虑到我们都不着急,哦,顺带一提,我这人没什么素质,您想说什么我会直接打断,就想现在这样——我说话是出了名的急和快。那么来讲讲正题吧,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
“你是他新的小——”
“小鸟?可能算吧,人不能总是把自己当做鸟,这不健康。”布莱雷利说,他断人话柄是真的很利索。“要讲笑话的话就免了,你说什么都白搭,我也听过不少笑话,也看过不少乐子,您呢,也许是哥谭最会找乐子的大师,这点不管怎么着,算我送的恭维,不过之后就没有这么好的恭维了。我也不评价什么,和诡辩的人没什么好说的,一旦有个定性的评价,你这种人就会骑驴下坡,要么就搬出来另一套诡辩,嗯?我说的有点啰嗦了……您不会不爱听吧?我还没讲完呢……”
布莱雷利连珠炮似的长篇大论,而且还故意挑了一些互相矛盾的话题来鼓吹,这都是小丑熟悉的伎俩——殊知,世界上有着矛盾观点的那些个哲学家、历史学家和心理学家太多了,全部搬上来打嘴炮,三天三夜都打不完,他偶尔把辩论舞台推给小丑,在小丑讲完,他只会带头鼓掌,并继续拿出一套他从夔娥那边学来的摆烂技巧:
啊,对对对。
介于小丑在笼子里,他在笼子外,他本来想给足笑声和面子,但是又觉得便宜他了,干脆开始漫不经心地编一些赞美之词——他当肯定了小丑对哥谭人民的“贡献”并且准备之后投资个一千八百部电影电视剧来给这位知名哥谭人士扬名并且宣称等您死后我还会继续出资赞助一位小丑来世界巡回保证您成为一个真正的喜剧演员之后,这位哥谭噩梦——这位脸皮被化学液腐蚀得如同皮革一样紧绷的丑角,正以前所未有的恐怖神情盯着他——
就像小丑自己所言,用笑来对抗蝙蝠侠的严肃,那布莱雷利自然也可以走对方的路让对方无路可走,用讥讽、喜剧和民众的大笑来无限解构他这么多年来在哥谭人心中塑造出恐怖的形象。实际上,这对一些死去的人是不太公正的——然而,布莱雷利仔细考察了一下,小丑的IP享誉全美,只要他敢说要做,还真有人敢跟着投,谁不知道,这地方还有卖小丑抱枕的呢!
而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下:蝙蝠侠不在哥谭。
蝙蝠侠上哪去了?也许在中国吧,运气不好一点,可能已经快前往冥府了。继任者小丑一个都看不上,尽管布莱雷利没太捋清楚小丑和蝙蝠侠究竟是个什么关系——这个话题只有提姆敢开口谈,其他人多少有点讳莫如深,尤其是杰森。但这不妨碍他在通了三个宵,用提姆的权限看完了大部分有关小丑资料后,得出了一个含糊不清的、似乎不太能站得住脚的结论:
小丑这个角色,或许代表了一种荒谬情绪。
蝙蝠侠和小丑都在某种程度意识到了这个世界就是操蛋狗屎且荒谬(他不确定他们到底理解到了哪一步,没准是跳出了世界之外,也可能一脚踏入了神秘主义范畴,除了这俩心照不宣的宿敌,其他人根本没门知道)小丑认为在他的认知范围内,唯有蝙蝠侠是勘破真相的,并且认为蝙蝠侠的选择与他相悖,为了论证他的选择,才和蝙蝠侠死磕到底——
但他摸不准到底哪种形态下,小丑才算胜利——正如加缪提出的几个方法一样:自杀,自愈,彻底绝望,无视,或者陷入无限的神学诡辩中去,亦或者高举虚无主义大旗,其中有一项,蝙蝠侠做了就算小丑赢;而哪种情况下,蝙蝠侠才算胜利——坚持存在主义,坚持反抗,亦或看清生活真相后依旧热爱的英雄主义?
实在想不通的布莱雷利最终选择了放弃,嗨,他们俩自个都没论出个高低呢,就不要为难我这个小猫咪了。
而也许就如同荒诞存在的基本要求是对其不能进行苟同、且存在于比较之中那样,他在实在是缺乏一些对二人的直接且客观的理解下、且依靠倾向于高度抽象的分析中隐隐察觉到了这样一个令人心惊的结论:蝙蝠侠存在,小丑才能存在。
他对这个结论感到咂舌:这是什么悖论,蝙蝠侠存在,才会有小丑,但正因为哥谭的混乱和扭曲总是诞生出小丑这类角色,所以需要蝙蝠侠。
实际上,他推到最后也没能找出一个更合理的过程论证,只能先暂时以这个结论为中心,于是就有了今天这样一个局。
提姆虽然对他不知道怎么跳出来的这个结论保持看法,然而他自己也几乎在一瞬间认同了这个结论……就像某种深入骨髓的本能那样,再说,他也从来没轻易把小丑看作一个普通伤到脑子的反社会神经病。
在一通恶心小丑的操作后,布莱雷利的态度很明确了——他对哥谭没有什么看法,也不被哥谭所束缚,他压根就是秉持着哥们吃饭我掀桌的态度而来——
“废话讲完了吧?”小丑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哈,以往都是蝙蝠侠在物理让他闭嘴。他用沙哑的魔鬼腔调说:“哼,有什么话直说——哦,我真是可怜,小蝙蝠不在,还听一个满口妄想和偏见、都不懂的家伙大放厥词……”
“嗯哼?”他做了个布鲁斯式的耸肩,像模像样,也不怪刚开始小丑都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我先申明,接下来还请您配合——”
“你的小蝙蝠还在生死未卜呢,您不配合的话,说实话。”他轻柔地说,低语悦耳又动听:“那就再·也没有小蝙蝠啦!我说到做到,我不会当蝙蝠侠,我也不会让谁再陪你玩蝙蝠侠游戏,我无所谓,世界那么大,一个哥谭有什么好呆的,虽然说您活着,我保证您会是全世界的笑料,怎么样?新时代的喜剧演员!但是如果您死了——”
早在布局的时候,布莱雷利就说过类似的话。
不确定布鲁斯死亡之后他是否还能活,这毕竟是一场豪赌,他不想赌,但是他也不得不这么做。
——蝙蝠侠死了,小丑也不会存在,但是想我轻易放过他?没那回事,我亲爱的兄弟。他笑着说,把资料一扬。
——他活着就让他名声扫地,他死了就让他不值一提!在确定蝙蝠侠-小丑悖论后,我感觉可以这么试试,总不能活着是两极,死了还捆在一块吧?发动所有新闻媒体,所有韦恩能伸到手的地方,在这个时代,大众记忆比大家想象中的短暂……何况这里还是美国,哪怕两代、三代,布鲁斯那边如果真的出了意外,我要让哥谭永远铭记蝙蝠侠,让哥谭永远忘记我们蝙蝠侠还有个老对头:小丑。反正蝙蝠侠一死,他八成活不下去的,我偏要在他头上再踩一脚。
他终究是没能彻底褪去青春期所带来的那抹若有若无的血色微笑,阿祖罗跟着埃科修斯那么多年,早就习惯了这类近乎赶尽杀绝的手段——
给布鲁斯陪葬?不不不,小丑不配给布鲁斯陪葬,但小丑的凄厉惨叫和痛哭配。
无声的威胁全部像蜡,从眼前这个布鲁斯——布莱雷利的静谧微笑中滴出,他明明在气质上和布鲁斯相当相似,但其他方面可是和父亲南辕北辙,毕竟,谁让他和这理论上的故乡联系浅薄,而他即使不是薄情寡义之辈,也实在算不上是什么情感充沛之人。
“言尽于此。”
他说,小丑反而发出了一阵爆笑,这时候他就知道,行吧,这哥谭天字号不可回收垃圾(杰森语)算是默认了合作。
“那就不多说废话了,”布莱雷利说,毕竟再多和小丑呆一秒他都要吐了,也许小丑也是:“我不管你有什么信人线人,总之这段时间给我安分点,另外——我要一个人的全部行踪,只有你知道她在哪,毕竟你的小蝙蝠要是没了,那我是不会去当蝙蝠侠的——”我不仅不会当蝙蝠侠,我还要恶心死你。布莱雷利想,“或者,你去当蝙蝠侠?当小丑可太有乐子啦——哦,开玩笑的。”
“不知名的小鸟,你倒是有点玩笑的本事,不过,令人作呕——你想问哈莉的下落?哈哈哈哈,看来她们确实是在搭一个有意思的剧场……”
小丑又发出那种渗人的笑声,在经历了一阵无能狂怒后,他像磕了药一样,又平静了下来,继续着他原本的恶心语调:“哦……乐子、哈哈哈哈哈、乐子!乐子还在后头呢!不错,你的威胁是有分量……久违的恐惧……啊,美妙的恐惧……让我感觉到了母亲的味道,我诞生于恐惧的子宫……可惜你不是蝙蝠,不然我还真想问问,他还记不记得母亲的味道呢?哈哈哈哈——”
要不是布莱雷利拦着,卡珊德拉真的要再摁一次电击了——不是出于扮演,她真的想这么干。
别便宜他了,套到哈莉的下落我们就走。他转过身,用唇语说。
在他边大笑、边仇视、边断断续续地交代了他曾经的伥鬼——也就是哈莉奎因的下落后,他就准备带着卡珊德拉撤了,大都会那边情况不乐观,达米安还在苦苦支撑哥谭,提姆也还按计划失踪中,他们没什么时间了,趁早结束这边的幕后黑手就去找布鲁斯他们。
只是走之前,他还特意恶心了一句:“说实话,我不认为您是好人,但是也不是坏人,您什么也不是,什么都成不了,您普通人的过往藏得不错,但是对我没用,哈哈,再见,这位普通的哥谭市民。”他真心实意地说。
身后传来一阵猛烈的捶打,哦,没关系,让他锤,反正牢房防撞。
第 137 章
最终, 他们穿过了一场细雨,属于泥土的芬芳气味轻易地抚平了人紧张的感官,他们走出了重回祥和宁静的森林, 并赶着在天黑之前找到了一个小镇。布莱雷利把其他两人往一处民居一撂就跑了——他当然是有正经事要忙。在苏联解体后, 不少怀念旧时代、对未来茫然的老人比比皆是, 他们拒绝迁移到其他城市,而是固执地守着日复一日萧条的故乡,他不清楚那些荒野、那些黑黝黝的隧道中究竟住了多少人,但是他需要借这个理由给阿尔塔蒙搞一个合理的公民身份——当然, 这个理由不是必要的, 在有钱就能办事的国家, 一切程序都只是走过场。
他带着新鲜出炉的一整套完整的社会履历与合法证件回来时,夏季已经所剩无几——不过,本来他们就在十九世纪耗费了太多时间, 从七月末再到八月初, 这就是为什么布莱雷利非要先去搞证件,这样一来, 他们就能直接坐飞机去贝加尔湖。
“看来他终于放弃了自驾这个活动。”夔娥对阿尔塔蒙说,但只得到了他慢半拍的反应:“……啊。”
好吧,不怪他,任谁骤然来到一个世纪后都会这样。
别看他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其实在第一天看到汽车时就已经惊讶得合不拢嘴了。即使他性格再沉稳, 也很难不去好奇新时代的那些近乎神迹的科技产品, 在布莱雷利去忙他身份的这段日子,都是夔娥在陪着他看纪录片, 从十九世纪末期的农奴改革开始,再到二十世纪那被戏称为群星闪耀之时的、波澜壮阔的两次世界大战。这些纪录片相当入门, 是用于给青少年科普历史的,冗长的俄语加上一些没什么新意的内容,看得夔娥昏昏欲睡。
她睡前阿尔塔蒙在看,醒了他还在看,还在她醒的时候贴心地递了巧克力碗过来。
“看到哪了?”她抱着巧克力碗,挑了几块酒心巧克力吃,一看屏幕,好嘛,镰刀锤子已然闪亮登场。
一片乳白色的阳光从未拉紧的窗帘缝隙飘进来,照亮了他认真的侧脸、他温柔的蓝色眼眸、他被禁锢了多年的灵魂。
如果没有被封锁在那个县城中,他没准才是那个能够亲身经历那战火纷飞年代的人,布莱雷利曾经私下猜测过:列希封锁那片地区,为了躲战乱是假,但躲布尔什维克是真。
这倒是有可能,夔娥表示赞同。
唯物主义的铁锤会平等地落到每一个妖魔鬼怪头上。
……究竟是好是坏呢?夔娥抱着膝盖,他们静静地听着解说。她想,这是个不一样的世界,尽管依旧有陈旧的人性,但新的观念、制度还有社会是需要他费功夫去适应的;要是阿尔塔蒙按照原本的轨迹,往前走,可能会遭遇不幸,死在战争中,也可能会遇上被他认可且为之奋斗的理想,那不是个好的时代,却足够璀璨——
她一贯是个不太会斤斤计较利弊,而是多数时间凭感性来触碰世界的人,可能旁人看来,多少有些幼稚吧,她不在乎那个。
再早一些的话,他本不该被妖魔从母亲的身边夺走,而阿尔塔蒙很早就接受了失去家人的事实——
他原本会是什么样的人生呢?也许他是还是农奴的孩子,也许他其实是个地主的独子,又也许他是个哥萨克,家乡在一片水草丰满的平原上——
“过往难以追忆,”布莱雷利轻轻地说:“竭尽所能地活着吧,现在只能先这样了。”
“你就不能说两句未来可期的好话吗?”夔娥说,“真麻烦……诶?说起来我头筋呢?是不是又给那几个小瘪犊子薅走了!”
她说的小瘪犊子是寄宿在黑书中的魔鬼。
科尔敦在驱魔的时候,偶尔会把一些强力的魔鬼收归己用,当然,也可以选择一个不要。不过阿尔塔蒙从老谢苗那儿拿到黑书时,就已经继承了其中两个魔鬼——好处就是可以使唤这些家伙做事,至于弊端,谢苗早就告诉他了:
——如果你不派他们去做事,他们就会捉弄你。
这么多天下来,他们也差不多摸清了魔鬼捉弄人的程度,就是给你使绊子,或者让一些事情不太顺利,比如刷着视频突然网络卡顿什么的——于是夔娥选择了怪魔鬼,布莱雷利选择了嫌弃俄罗斯的网破。
还没搞清楚互联网是什么的阿尔塔蒙:“抱歉……或许我应该派他们去做点什么?”
“拉倒吧,你想派他们去挑唆夫妻不和还是去折腾人家牛?你都不想。”布莱雷利把手机一放:“不过都现代化了,这种巫术把戏在规模化养殖下不堪一击……话又说回来,这些魔鬼应该是可以被派去干杂活的吧?”
“……你想做什么?”夔娥问。“拿他们去发电吗?永动机?”
“不太够看,这种玩意能发多少电啊。”布莱雷利想了一下:“……其实这类别人看不到的超自然生物是比较适合去做一些商业间谍活动的,不过算了,让他们去做点外快吧,赚两顿饭钱。”
于是他当即拉了个如何合理利用魔鬼劳动力的计划书,让人怀疑他上辈子是不是那种特别会压榨员工的资本家。
这时候的他们已经到了贝加尔湖畔,他们随便找了个没什么人的礁岩,无尽的水波在他们面前延展开来,像海一样,粼粼的水域以其自身的宽广压下了喧嚣的回响,若隐若现的飞鸟像一抹简笔画,目所能及的一切都是蓝色的——蓝色的天空、水面和远远看不到边际的海平线。
“这就是北海啊。”夔娥自言自语道,她在碎石滩上久久伫立着,阿尔塔蒙帮她举着伞,他似乎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广袤的湖——一种现代科技所不能带来的震慑让他感到有些炫目,也许是阳光太过刺眼,即使他们站在阴影下,也无形之中被这无穷的波涛所主宰了心灵,这是和森林完全不一样的意向,布莱雷利心知肚明,这可还不是真正的海呢!贝加尔湖是淡水湖,自然也没有富含着海盐味道的风。
不过他又想到,看一次大海是每个北国人的执念也说不定,虽然对于他来讲,海早就看腻啦!
所以他思来想去,跑去水果店买了一些热带水果回来——不出所料的是,阿尔塔蒙并没有吃过任何一类的热带水果。
但出乎意料的是,连那些魔鬼都对热带水果感兴趣,他们对此表示以后可以安分点,只要有水果吃。
布莱雷利冷漠地打发了魔鬼两块芒果,然后让阿尔塔蒙赶紧让他们去干活。
毕竟连苏联早期都吃不到热带水果,布莱雷利想,更别说沙俄时代了,这也不意外。夔娥在一边拿着账单吐槽怎么不去抢,太贵了!
“出来玩就别在乎账单了。”布莱雷利说。
“不然别买了,又贵种类又少,还是回中国再说吧,龙眼都没有,也没有椰子,只有椰子水……”
阿尔塔蒙本来想说足够了,他们对他真的足够好了,至少他以前从来没想过能吃到什么所谓的“好”东西。
甚至在某方面,他们相当贴心地照顾了他的在这个时代的常识水平,几乎细无巨细地解释了那些他从未见过的事物。他们去逛了跳蚤市场,瓷白的陶器、成堆的罐头、上个世纪用于收听广播的天线、铁质的熨斗……他还买了两个老收音机回来拆给阿尔塔蒙看,以免他混淆魔法和科技。
临摹历史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许多人其实不是很在乎这个,历史?光荣?嗤——人类比大家想象中的健忘,除非历史有利可图。布莱雷利抛了一下零件,然后展示出他空荡荡双手,又在下一秒把那块铁片变回到了机械上去。
好在阿尔塔蒙识字,给他一本字典、一本书和一部能谷歌的手机,他就会自己去查,省了一些麻烦。
“行吧,那收拾一下回程。”布莱雷利说,反正走走停停的旅游原计划已经破产,那还不如回中国吃吃喝喝,中国在饮食方面是真的从不亏待什么人。
“好耶,回去我请你们吃东北特产。”夔娥欢呼道——出来玩是挺好的但是前阵子她是真的没吃到什么好吃的,反正欧洲什么时候都能去。
“什么特产?”
“……呃。”夔娥卡了一下:“俄、俄餐……?”
“啊??”
就是打道回府的路上出了一些小问题。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理论上走到哪就跟到哪的魔鬼居然无法跨越中俄边境——他们还是选择了飞到布拉戈维申斯克市再坐船回黑河,然后那两个魔鬼就被留下了对岸,这让他们不得不多留了两天来看这是个什么情况——
在坐了几趟船来回后,布莱雷利确认了,魔鬼就是过不来中国。
三人坐在早市摊子上,互相看了看,谢苗大叔也没说过这个——
“也有大部分科尔敦其实终其一生都不会离开俄罗斯的原因吧。”布莱雷利咬着豆浆吸管说。“所以没法论证魔鬼是不是真的能跟到国外去,话说魔鬼也有国界之分?这是什么原理?”
“难不成是这边东正教教堂多?但是教堂都在哈尔滨啊!”夔娥用手指卷了一下发梢,她秉持这小心求证,不行瞎猜的观念说:“莫非是因为这里有别的东西……?”
比如镰刀锤子,专治不服。
按这个设定当初被困在林子里的时候她是不是不该让布莱雷利念经,直接放国际歌完事了。
“你怎么不说是因为中国有结界。”
“那谁知道有没有。”
讨论无果后,布莱雷利选择不然算了:“过不来就过不来吧,少两个辅助怪dlc而已,本体还在。”
在他们东拉西扯,在夔娥开始晃布莱雷利,而阿尔塔蒙认真倾听的时候,在明亮而嘈杂的人类世界之外——
阿尔塔蒙腰间的黑书的封面一闪而过了一道微弱的光,并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第 138 章
“原来是这样。”
戴安娜说。
“你发现了什么问题吗?”
“我想, ”她用手指点了点画面中的那本黑书:“这就是问题所在了。那时候的他们疏忽了黑书的代价。”
她缓缓道:“……凡事必有代价,我想这一点你们都清楚——从这个逻辑去推论的话,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就像康斯坦丁手头有着大量的失落魔法, 但也尽量避免去使用, 更多时候更愿意利用急智和谋略去解决问题一样。命运的馈赠早已在暗中标注了价格, 茨威格的这句名言在神秘学领域,即使是被奉为真理也是不过分的。谁也不知道这些便利的法术背后都需要你去付出什么。这也是为什么布鲁斯从来——不肯去信任魔法。同那些连漏洞都能摸得一清二楚的魔法世家不同,一个普通人若是不加防备、冒冒失失就闯入魔法的领域,最后吃大亏的概率远胜于撞大运的概率。
“刚开始, 他们行动是用一种能屏蔽人感官的法术, 模糊其他人对他们的印象, ”布鲁斯分析道:“现在看来,这应该是班聂调包换生灵的法术——也就是让人看不清某个人的真实形象,但是一旦被唤破, 那就不会再起作用, 代价应该是他们自己都难以记得自己的面容……不然以布鲁斯韦恩在哥谭的知名度,他稍微一对比就能得知我是他的……父亲。”
而不是直到人都到韦恩宅了才反应过来, 以布莱雷利的性格来讲,是十分违和的。
“我倾向于,他们刚开始受到的影响并不大。”
他们观看着不断变化的场景:他们回到了中国,用剩下的大半个月去玩了一圈,从北至南, 夔娥倒是也真的带着阿尔塔蒙去吃了传说中的沙俄宫廷菜, 布莱雷利叹了口气,“我想吃烧烤。”
“你不要扫兴嘛……好吧我等会带你们去吃烧烤。”
他们见证了这些年轻人在雪山的夜晚所下定的决心, 正如同他们一路所见的,那些无可避免的逃逸、那些重获新生的时刻, 令人感怀颇深,但谁都默契地不去提那一句:是否在某一个瞬间,他们想起了自己?
蝙蝠侠,超人,神奇女侠。
那些被放置在幕间的困苦……那些希望的光泽……当蝙蝠侠想往后倾倒的时候,他永远不必——永远不必去恐惧背后的万丈深渊,因为他的背后是另一个人的脊背,携着温热的情感,牢牢地靠着他的身侧。
家人、战友、那些他所深爱的,也愿意去爱他的。
戴安娜微笑了一下,又继续用未散去的怀念语气说:“……我们也看到了,他们选择了洗涤罪孽的那条路,那条最为艰难的路。说实话,我也算阿尔蒂亚的半个老师,所以我由衷的……高兴。”
“只是,行善最难的,莫过于考虑后果……因为行善也会带来恶果,这就是他们需要考虑的了。”
在结束了旅行后,夔娥需要进入大学学习——阿尔塔蒙则被布莱雷利想办法也塞了进去,外国人走留学渠道总是比本国人苦哈哈地考试要简单很多:把语言考试过了再给钱就没什么问题。而且直接塞去文科专业还省得考高数,虽然有水学历的嫌疑,谁又在乎这个。
阿尔塔蒙陪着夔娥上学、顺便自己也在补现代知识的的期间,布莱雷利独自——重新踏上旅行,他又和法布里奇以及一些仇家杠了大半年。当他穿着雨靴,在英格兰寒冷的秋季里看向那乡间的哥特式教堂时,他也许终于会想起来进去避雨。他坐在长椅上,展开了几经辗转才到他手头的书信——来自那位与他有着一面之缘的方济各修士,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位修士那么固执地看重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安东尼要暗中违背法布里奇的指示来私下接触自己
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那封信后,出门迎接到了一个罕见的晴天,他踩在湿润的芳草上,脚边不再是血沫和肉块,他的背影终于不再与世界格格不入。
在同年的寒假,万事屋正式成立——当然,刚开始他们取的名字是寒暑假小组作业,因为其他两个人只有寒暑假可以出来陪他到处乱跑——直到大二第一个学期,在察觉到了夔娥情绪不对的布莱雷利直接把人拎到了食堂。
他们已经很习惯在食堂谈正事了,阿尔塔蒙负责去打菜,布莱雷利敲敲桌子:讲吧,怎么回事。
“没什么啦,就是、就是……”她支支吾吾,最后还是顶不住布莱雷利的眼神,什么都招了。
克拉克一看就知道,得了,这姑娘的老毛病又犯了。
“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克拉克说:“我很早就发现了她有这个倾向——哦,别在意,经验之谈。她的太……异类了。即使她的朋友们不会在乎这个……”
异于常人的力量、惧怕阳光的天性。
……还有那时不时冒头的暴力想法,别的不说,光这条听上去挺反社会的。
“还有她太急躁了,”克拉克说,还自揭了点黑历史:“总想什么事情都做好,而且害怕失败……还有失败带来的影响。说真的,谁能一次性就能获得成功呢?我刚开始学木工的时候,就没弄出来过一块好木板,我老爹只能把那些木头全部拿去烧,那可都是好木头。”
他的话逗笑了其他两个人。
“……现在看来,也有点环境因素……”克拉克若有所思道。“我不去评判这种社会对与否,每个社会的形成都与人的活动轨迹息息相关,又没有哪个社会是绝对完美的……”
“她有一种潜在的责任感,不过,这种责任感被社会环境激化得有点过头,加上她本身并不适合那些给普通人规划的路线……”
即使是在美国,也有律师医生会计这三板斧,绝对的职业自由只存在于绝对的财富自由家庭——其他只不过仅有相对选择罢了。
于是布莱雷利很快就得知了她的无所适从——说实话,一部分老师足够耐心,但药不对症,一部分老师完全摸鱼,这倒是其次了。
“大学不就是大不了自己学,”她的室友吐槽:“能自学就自学吧,指望老师不太可能啦,人家忙项目呢,也不是谁都运气好分到那几个还有心思教学的老师,咱们这边还遇上了仨呢,白天教课晚上熬夜搞论文,知足吧。”
总而言之,她这个状态就算是勉强混到毕业也还是迷糊的,所以他当机立断地给她办了两年休学,理由是去做公益——再说他们万事屋本来就是做公益为主接私活养家为辅。
等夔娥和阿尔塔蒙站到校门口的时候,她都懵了:“等下我不用读了吗??”
“谁说你不用读了,休整一下。”布莱雷利说,“顺便可以放开手脚去做事了,之前我一个人从南半球转到北半球,太累了……”
“不是,这,念完再……”夔娥手足无措地说,被布莱雷利给打断了:“我觉得你这个状态念完也是白搭,还不如出去走走看——反正人生这么长,不差这两年,和我一起走呗?你若是没有什么想成为的,那就去其他地方找了看。”
她差这两年吗?是不差的,只是所有人都在按部就班地念书、考试、上班的时候,她突然在一个工作日,被朋友从压抑的室内拽到了大街上,好像全世界都在忙碌,只有他们坐在空荡荡的街边,享受那杯冰冰凉凉的气泡水。很少有人能如此幸运……很少有人能有这个底气。而刚好布莱雷利就是那个从来没走在所谓“普通人”的正轨上的人,他轻易地把夔娥从那条单调的轨道上拉了过来,给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于是他们得以迈向更广阔的世界——
“走吧。”他说,她和阿尔塔蒙对视一眼,也就毫不犹豫地抬脚跟了上去。
布鲁斯眯起眼睛,他站在斜阳下,他忽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没有归所,形单影只,他将蓝色的眼睛像孤独那样悬挂在夜空,那赤.裸的美丽如同一件过错,而他只能用笑来应对痛;她由信念缝成的布心脏,像兔子那样、从来都是漫无目的地跳动,看不清前路,让她每一次起舞都宛若另一场逃亡;他是影子的亡灵,旧日的战俘,一把荒谬而可笑的剪刀从他身上剪下了属于世界的时光,他还未学会将虔诚和悲悯的刻痕搬出梦乡,他还未学会如何给祈祷之外的事物做学徒……
所以才会有万事屋。
他想,不是为了多崇高的理想,证明什么能举世瞩目的真理,仅仅是为了能往前走罢了,这么一看,确实不如正义联盟成立之初来得那么惊心动魄……
“这就够了。”克拉克说,“他们也许有点像我们,但他们也从来不是我们,先拯救自己的同时,还能拯救别人,也是一种英雄主义……有时候我还觉得,我在他们这个年纪,还不如他们,万事屋是万事屋。”
他们在下一个场景里,在高楼上坐成一排,可能多年前他们也曾经这么干过。戴安娜还在给朋友们点出一些关键:“你看,他们战斗的时候,这里有一个失误——本不该发生。”
“黑书的代价是使用黑书会增加罪愆,驱使魔鬼这个行为我认为也会同样增加罪,不过,他们把魔鬼留在了俄国,好处是他们善德更容易积累,坏处是,作为不驱使魔鬼去做事就会被捣乱这一代价依旧存在。”
“我有个猜测……”布鲁斯沉吟道:“也许刚开始确实是如此,但是他们在攒够一定善德后,你们有没有发现——”
“频率减少了,而且也更隐秘了。”戴安娜点点头:“而且这些干扰偏偏是有完整因果链的,这不是什么突发的事件,所以他们很难联想到那些被他们抛之脑后的魔鬼们……”
她说着说着,突然用不可思议的语气说:“等等,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已经有人先她一步把结论说了出来:“……我就说有时候总感觉他们多少有点不走运,原来是魔鬼的问题!”克拉克感觉自己眼皮跳了一下,这下破案了。
“所以我们突然和他们互相置换也是基于这个原因。”布鲁斯说:“——原本被善德压制的厄运反弹了。”
布鲁斯一早就知道黑书必然有代价,也认为善德需要尽快补充,但那时候的他只是依照过往和康斯坦丁、小扎他们共事的经验在行动,并不知道内在的逻辑。
“不,实际上这和普通的反弹还不一样……因为他们的用途依旧是行善,就相当于他们倒掉了一杯水,又被奖励了半杯那样,不然不可能只是身体互换这么简单。”
“我觉得身体互换已经足够惊悚了。”克拉克说。这时候的场景还在不断跳跃,他们会趁着一些日常多聊会天。“他们自己没察觉吗?我看布莱雷利有时候反应还挺快的。”
“当你房间里有一个不知道做什么用的箱子,当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后,即使在同一个空间呆上十年,你也不一定想起来去打开看看里头会有什么。”戴安娜无奈道:“潜移默化——”
在他们对面,时间来到一个无所事事的冬日,由于太冷,布莱雷利正无所事事地躺在通铺上看书,夔娥在和阿尔塔蒙磕瓜子,并且商量今晚的菜。
“吃番茄牛腩吗?”
“吃。”这是吃内脏的白人。
“牛腩……?诶?”这是不吃内脏的白人。
这下被排挤的不是布莱雷利了,他拿开书,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挺好吃的,真的。”
他仗着自己没有过敏原这一在白人中得天独厚的优势,在中国活得风生水起——尽管,他还是坚持拒绝菠萝披萨和蛋黄酱披萨这种异端。
“你认真的吗?”
“你不用管他,不行我做锅包肉。”她把瓜子壳一拢,又掏出一包薯片,她真的很喜欢薯片。
平板里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声,吵得布莱雷利忍不住探头过来看了一眼:“你们在看什么?奥德赛?”
“不啊,封神榜。”
“……”
他看着满屏幕的古罗马古希腊装束,欲言又止。
这叫封神榜……?
“哎呀,你别管啦,据说当时投资方看圣斗士星矢上头,硬要求的。”
“确实挺奇怪的。”克拉克在聊天的间隙就这一版封神榜做出了影评:“但除此之外还挺不错的?呃,虽然没有真实历史那么血腥……好吧这还是够血腥了。”
“这只是小说改编。”布鲁斯揉揉眉心:“不必较真,就像现在也有一些古希腊神话的改编创作,你想知道希腊众神不如去问戴安娜,她毕竟是个半神……”
“什么半神?”戴安娜随口一问。
刹那间,原本可以算闲适的氛围骤然被这句话打破,并在顷刻间碎裂——
第 139 章
“……”
面对突如其来的剑拔弩张, 戴安娜几乎是镇定地呆在原地,她皱了一下眉头,安静地把目光投向布鲁斯。他们在眼神交汇的瞬间就已经明了对方的想法——可惜, 真言套索并不在她的手上, 不然她会毫不犹豫地抛过去。在沉寂了差不多三五秒后, 蝙蝠侠率先开口:
“你是谁?”
“我是戴安娜·普林斯,亚马逊女人,神奇女侠。”
“你的母亲是谁?”
“天堂岛第十三任女皇,希波吕忒。”
“你的父亲是谁?”
“父亲?我没有父亲, 天堂岛没有男人, 我是母亲用黏土捏做的。”
“……”
“怎么, 我的回答有问题?”
有大问题。克拉克想,他站在其他两个人中间,他们已经没人去关心那边在上演的故事了。
一件算不上太多人知道、甚至戴安娜早年也并不知晓的事——她是希波吕忒与神王宙斯的女儿。
“换你问我了。”布鲁斯说——说实话, 当你怀疑别人有问题的时候, 最好先证明自己没问题。
“你是谁?”
“蝙蝠侠。”
他垂下眼眸说——不是布鲁斯韦恩,而是蝙蝠侠。正如他当初被套索绑住时, 不论怎么被询问,回答都只有这一个:蝙蝠侠。
随即,他看向克拉克:“我们之间的暗号?”
“香蕉马芬。”克拉克用口型说道。
他们相互试探了一些只有他们彼此之间知道的事情,最终确认——只有戴安娜遗忘了自己希腊半神的身份。实际上,如果说此处有谁被调包, 那这位被调包的不具名人物的表现也太奇怪了——若对方拥有记忆, 那不可能会露出那么明显的破绽,如果没有记忆, 那这种熟稔也是很难装出来的。
何况,布鲁斯的第一感觉是, 他们都没有被调包。
“你真的不记得了?你父亲是宙斯?”
“……有点熟悉。”戴安娜捂着额头,但不论她怎么想,好像都隔着一层薄薄的雾纱,这就像你熟知一首歌的旋律,也分明知道它的歌名,却一时半会想不起来的那种,她下意识地去摸能给她带来安全感的真言套索,可她现在腰间只挂着一本黑书……
黑书?黑书……
黑书!!电光火石间,布鲁斯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他大喊:快扔了那本书!!
戴安娜在他发出指令的一瞬间就把那本书解了下来,往远处狠狠一掷!
书像石头一样,砸碎了正在上演的、万事屋三人的那些日常和冒险故事,克拉克扶住头痛欲裂的戴安娜,他大喊:“什么情况——”
“黑书潜移默化的欺骗!它不仅能欺骗感官,也能欺瞒记忆,这是其厄运的一部分……该死!”
万千碎片像风暴一样冲他们而来,那是记忆的冰雹,尖锐、来势汹汹,一不留神就会被蛰到,他们彼此拽着手腕,连交流都要靠嘶吼。布鲁斯算是知道为什么布莱雷利一直没发现——没发现那些倒霉之处的源头了,黑书会让人潜意识地把这些东西合理化,就像戴安娜虽然是半神,但是她知道自己身世的年份不长,外加天堂岛确实没有男性,于是这样的等式就在她脑海中浮现并替换了原有的认知:她是没有生父的。
这是一种铺垫。他想,一种厄运要用另一种厄运作为铺垫,黑书将他们引入歧途,在这庞大的、将所有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因果链中,只有先让人在马路上摔一跤,才会导致车祸的发生,似乎,黑书的厄运代价也是遵循一定的逻辑的,为什么偏偏她忘了这个?还是其实他们都忘了什么,所以才——
……曼德拉效应。
布鲁斯倏然冷静了下来,他的意识像被撕下的纸张,一部分还在写写画画,一部分却已经快被乱流冲走,他还没来得及把那些千丝万缕的事物整合——在大地喘息着、即将迎来断裂之际,在整个一个梦境世界要毁灭之前,承受着风暴的另一半感觉得到——风暴就要结束了,一切就要结束了!
而突如其来的一支箭,让正好回头看那深渊的布鲁斯察觉到了,他看着站在遥远彼岸的、正在微笑的杜,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一把推开了他的朋友——
利箭化作子弹,就这样贯穿了他海湾般的蔚蓝瞳孔!
“布——”
他像折断了翅膀的鸟儿一样从那块岩石上跌了下去,克拉克伸出的手只来得及擦过他的指尖。
“轰隆!!”
“布鲁斯!”
他猛地坐起来,冷汗打湿了他的额发,有人正拍着他的脸颊:“嘿?嘿!克拉克?你还好吗?”
恰逢有人提着灯过来,照亮了整个墓室,穿着夹克的人还在一旁检查着什么,而迪克格雷森正担忧地在他眼前晃了晃,“没事吧?”
“我没事……”
他感到了一阵昏沉,在确认他没事后,迪克松了口气。“有点脱水,但问题不大。”
他站起身,去照顾后他一步醒来的戴安娜去了。等他们休息得差不多了,环顾四周时才发现——这里并没有布鲁斯的踪影。
“布鲁斯?我们没见到他。”迪克说:“我们按你们留下的讯息找过来的时候,这里——”他指了指后边的那堵墙:“是一个类似漩涡的门,我和杰森过不去,只能伸手去捞——虽然捞到了你们,但是没捞到布鲁斯,然后门关闭了。”
杰森还在墙那边敲敲打打,好吧,看起来漩涡一消失,这就是一堵普通的墙,他就算把这里炸了也换不回老头。
据迪克所言,他们一下来,走了个五百米就到了这个密室,密室莫约有个十平方米,中间放了个台子,台子的四角上拴着锁链,背后有那一堵刻着奇怪花纹的墙。
“我们折腾了好久才找到打开的方法——需要一个人躺在台子上,另一个人用伞敲墙,不过好像是一次性的,现在不奏效了。”
终于从那种心悸中平复过来的克拉克开始给杰森和迪克讲述之前的事情,戴安娜在一旁补充,他们略过了一些关于万事屋的回忆,重点讲了有关维度的事情——
“也就是说,他目前还陷在梦里。”杰森说:“……真不愧是他,连接应的人都算上了,临门一脚,自己没能出来。”
他这话多少有点阴阳怪气——看在他不能炸墙泄愤的份上,没人会怪他,唯一的问题是,现在该怎么办?
“你们那边怎么样了?”克拉克问:“如果是‘超人’,那应该可以去宇宙中寻找前往其他维度的线索,我记得——等等,该死?”
他捂着额头说:“——明明确实有星球可以前往另一个维度,之前我怎么半点没想起来!”
“看来黑书不光影响持有者,还会影响身边的人。”戴安娜站起身,她看了看那本黑书,最终也没有把它烧掉或者是就地扔了——这毕竟不是她的东西,还得回头和阿尔塔蒙商量。
“不太好,”迪克唉声道:“那边简直一团糟,我们是被算计过来救你们的,本来救到了就该立马回程了——”
“那能联系绿灯侠吗?”
“现在联系绿灯侠们恐怕有些来不及。”杰森突然说:“我感觉得到……没什么时间了,得尽快把布鲁斯弄出来。”
“那门似乎是一次性的?我们再上哪去找泡过龙脉的金属?这样一来还是得去宇宙找夜兔迁移的星球……”
“不,我有个……设想,或许可以……联系上他,然后唤醒他。”
杰森说。
他想起当初他和布莱雷利扯那点通讯魔法的时候,布莱雷利曾经弯着嘴角,慢悠悠地讲到:……魔法的一些要素,比如媒介,比如语言,比如手势,这就是为什么法师总要有个法器。这两棵草可不是一般的草,这是蕨花,是有魔力的植物,所以能充当媒介。
自然,也有其他的媒介,比如宝石——在神秘学里,宝石也富有能量,就是太贵。
魔力的链接——有时候需要魔力的共鸣,我们现在是依靠蕨花之间的共鸣,总之没有共鸣是很难链接的,不然谁都能心灵沟通了,这不符合法则……说到哪了?对,建立链接,然后在精神里辟出一个空间,反正阿尔蒂亚是这么讲的,如果你想往空间里塞电话线,那就简陋一点,如果想创造类似梦境的场所嘛……那得费点劲去想象一个稳固的世界……
杰森在学会那种似有似无的链接后,本以为这项法术会被他抛在一边,这年头,又不是你想有个魔法系搭档你就能有的。而就在刚才,他突然想起来,他是否可以通过共鸣去寻找漂浮在四维中的、布鲁斯的下落?
早在很久以前——为了防止杰森被炸飞,阿尔塔蒙曾经冒险唤起过一次同杰森之间的魔力共鸣——
而他敢打赌,在布莱雷利开始戴耳饰后,他的每一对由史蒂芬妮,或者是提姆,又或者是布鲁斯借阿福之手转交的,货真价实的宝石耳坠中,除了特定时机才能开启的定位器之外,上面也绝对附着阿尔塔蒙的魔力——当这小混蛋到处嚷嚷着“真贵啊,弄丢了怎么办”的时候,意味着这些宝石早就有了会被牺牲的时候。
“他如果迁就那小子,一直不嫌麻烦地戴着耳钉的话,”杰森假装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哈,那算他走运!”
“有把握吗?”
“话先说好,这也不是一下就能成的,所以最好有人去联系一下绿灯侠,真要命,在最需要时间的时候缺少时间。”
他抚摸上那块雕刻着花纹的石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可得撑住啊,布鲁斯。他念叨道。开始了第一次尝试。
第 140 章
他在黑暗中听到了起伏的浪声。
想象是被深埋于人体的最后一样感知器官, 只不过,它以近似欺骗的方式运作,塑造出玄妙的恐惧或安逸, 想象聚集着情感, 然后如同母亲一样繁育着祂们, 等待着从黑暗中走出的游子再次回归黑暗……于是魂灵仿佛能脱离肉.体,以此为生。
没有自由的地方全是自由,没有心脏的世界漫无目的地延展着,他侧耳倾听, 海浪是地球的脉搏, 一刻不停地跃动, 他努力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于是在梦里目睹到了巨大的、以行军的气势首尾相连的蓝色圆环,那汪蔚蓝躺在一处狭长的海湾中, 待他凝神去看那漂浮不定的深蓝时, 那片深蓝也回望着他。
在漂浮于其中,让那庞大的……流转的、属于他自己的眼眸之海从外界注视着他的身躯以及这无垠的晦暗, 在他眨眼的瞬间倾斜而下,淹没了他和他的一切。
就这样,他于一个微凉的午间醒来。
猝不及防的、从树叶间垂落的光刺了一下他的双眸,这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鼻息间是草芽芬芳的香气, 他正躺在一片金合欢树下, 躲避着四月的热浪,他张开手, 挡住了那些光芒。
发了一会儿呆,他翻身坐了起来, 头发上沾了不少杂草,可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叫他,所以就从阴影中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向那被太阳晒得发亮的世界。
“唔。”
他还是忍不住打哈欠,不如说,他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这样,疯玩一天,随便找个阴凉的地方一趟,睡得迷迷糊糊,把前一秒的烦恼、忧愁都压在身下,压进地里,醒来后,又是一派天真活泼。
“这就来,雅各布爷爷。”
他把睡觉时歪到一边去的挂坠拨正,欢快地回应道。
那时的雅各布·兰钦有着和一双鹰一样的灰色眼睛,却被日复一日因衰老而倍显慈祥的面容给很好地中和了,至少没那么锐利,细鼻子下是两撇考究的八字胡,半白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但这无损于他的给人的第一印象——一位旧派的老绅士。
他站在山丘上,拄着文明杖,等着黑发男孩一路奔跑过去,他才摆正的挂坠随着他的奔跑从衣领里掉了出来,在阳光底下闪烁着银光,连同男孩儿本身一起,在他跳过一条浅溪的瞬间,那姿态宛若无拘无束的鸟儿振翅而飞。
恍惚间,映入眼帘的、等在阳光终点的人化作了阿尔弗雷德·潘尼沃斯的模样,他的管家,他的良师益友,他年幼失怙后的、唯一能被称作“父亲”的角色……
年幼的孩子灵巧地站定,他背着双手,歪歪脑袋,山丘下方的田野被风一拨动,发出簌簌浪声。
“走吧,B。”他半微笑、叹息般说。
B第一次来到意大利时,时年九岁,他有记忆起就跟着雅各布到处旅行——人们管这叫“漫游”,很少有人会一刻不歇地旅行,就算是那些天生的冒险家,在最初,也是有“故乡”的,但对于B而言,漂泊才是人生的主旋律,尽管他们中途也有停留过——就像现在这样,雅各布要到意大利拜访某些老友,顺便让他能安安静静地学一段时间的国际象棋以及他那进度缓慢的拉丁语,他们先逛了逛米兰和罗马,最后乘船来到了撒丁岛,在一处小镇租下了一座带院落的别居。
这天刚下过一场雨,一切都变得湿漉漉的,树木、草地、还有那些锦簇的繁花。在这所乡野住宅里,随时随地都能远眺到绿色的大地,离五月越近,蝉鸣就越密集。他好奇地在院子里转了转,南欧似乎都是这样的格调,院子里铺着扁平的石块,房子旁倚着一道直通二楼房间的梯子,这是一所石头住宅,墙面留下了风蚀的独特书写符号,乍看上去有点像希腊的房子,可又略有不同。云雀在用啼鸣挽留春意,但夏的气息却越来越浓厚,他站在无声的阳光中,和所有孩子一样,鲜少去思考太过遥远的未来——哪怕他相对于同龄人而言要聪慧许多,他能想到明日大概要去拜访邻居,还知道怎么用意大利语打招呼,可想着想着,他的目光就落到了院落里的那棵郁郁葱葱的杏树上去了。
在大部分时间里,他只要完成了雅各布爷爷布置的作业,只要出门前记得说行程,他是什么地方都可以去的——当然,不能跑得太远。而且,他对分辨善恶有着一套自己的方法,更何况,在大部分时间里,他总能遇上善意——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好运气。然而,当他带着好奇和漫不经心——还有那孩子才有的恶作剧心态,爬上杏树,又通过枝桠相互纠缠的部分跑到邻居家的梨树上坐着——却不巧被发现时,这就很难解释了——这算是一种不请自来吗?B苦恼地想,他只是好奇而已!
在他考虑是道歉(毕竟原计划是明日拜访)还是趁人家没看到他长什么样干脆先跑为上时,树下的——那位老婆婆说:“哎呀,这是谁家的小男爵?”(注)
“……不是男爵。”他鼓了一下脸颊,用还算流利的意大利语说:“我才不会在树上呆一辈子呢。”
说完,他又顺着树干爬了下来,等他站定,正准备礼貌一点,先道个歉时,一双苍老的手替他理了理鬓边的头发。
他头一回见到瓦伦蒂娜·菲拉塔夫人,她就满怀慈爱地替自己摘掉了挂在头发上的树叶。像一位寻常的祖母那样,把他领进了家门,给他煮了一杯椴花茶。餐桌旁是新鲜的花束,绿玲草、紫罗兰、白牡丹、喷泉草……花与叶簇拥在一起,纷乱成了另一个春日。就在他疑惑地捧着茶杯:“夫人……”
“哦,别那么生疏,你是雅各布带来的那孩子吧?”菲拉塔夫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温柔地说(虽然后来他才知道菲拉塔夫人的脾气其实不算好),她的锅子里煮着螺纹贝壳通心粉,烤箱中还在烘烤的面包,食物的香气让他有点不知所措——话说,雅各布出去了还没回来呢!他本来是等着他打包吃的回来,现在先吃了没关系吗?
“是的,夫……”他顿了一下,那边已经继续问下去了:“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这下他就更为难了——要知道,他的名字完全取决于雅各布的即兴发挥,叫巴克莱、布莱克、布鲁诺有或者是贝尔德,都是看情况,而私底下,雅各布管他叫B,这确实不太像个正经名字,他还没日后那样敏捷的思维,何况他在一通折腾下,早就有点饿了……
“哦,雅各布的保密主义,”她思忖了一下,用劳谷多方言说:“说实话,我早也该习惯了,他还是没摆脱他那奇怪的那一套,他不会没给这孩子取个正经名字吧?”
“好啦,没关系的,不过你是该有个称呼……按照雅各布的那套来也行,虽然我不赞同……”瓦伦蒂娜夫人很快就决定了:“亲爱的……我还没见过谁有这么漂亮的蓝眼睛……”
“阿祖罗,我就叫你阿祖罗,怎么样?”
这其实也不算个正经名字,倒像是个昵称性质的绰号,阿祖罗,意为“蔚蓝”。
“都可以啦。”他小声地说。
瓦伦蒂娜夫人很快从墙上取下一只火腿,慢慢地切了几片作为前菜,她还准备了奶酪和面食,在瓦伦蒂娜夫人继续忙碌的时候,他悄悄地张望着整个屋子的布局:洁白的墙壁,大理石桌,还有墙上成排的置物架,墙上挂满了厨具,瓦伦蒂娜夫人柜子里取出香料,小心翼翼地撒在食物中……
民居和旅店始终是不同的。直到后来,他才模糊地意识到这一点,民居很……温暖,这是有别于火焰、有别于春日阳光的温暖,这种温暖是难以在漂泊中寻觅的,是由吵闹的锅碗瓢盆和一些再琐碎不过的事物、无伤大雅的争吵和存在于夜晚的欢笑组成的,就像书本里频繁提到的一个词汇那样……他那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家庭。
有人敲了敲门:“日安。”
他们转过头去,衣冠整齐的雅各布正站在门口,他莞尔道:“我回来就没见那小家伙,想想八成是跑到你这里来了。”
瓦伦蒂娜夫人开心地走过去,和正准备脱下外套的他行了一个贴面礼,并拥抱了他一下:“我还当你就准备打个招呼就跑呢!”
之后,被瓦伦蒂娜夫人叫做阿祖罗的男孩喜欢上了往她这儿跑——尤其是在雅各布爷爷出门的时候,他知道雅各布肯定给瓦伦蒂娜夫人打过招呼了。他在适应了一阵南欧的汹涌刺目的明亮后,就开始在白天丢下课业出门玩,晚上再回来琢磨那些知识。他在这点上一向平衡得很好。和城市不同,撒丁岛的山区总是一副杳无人烟的派头,清晨,淡蓝色的山峰被初辉照亮,呈现出一抹存在于山顶的金色;他穿行在坐落于山腰的村镇,沿着石梯上上下下,在壮丽的如油画的蓬松白云下,在古朴石头矮墙围成的巷道中,阿祖罗坐在阴影里的阶梯上,闻着太阳晒到石头散发出的味道,像幼猫一样好奇地看着来往赶集的人群。
他听到了悠远绵长的铃声,那是牧羊人正赶着羊群去往山麓,这从耶稣时代便存在的古老职业,至今仍旧尽职尽责地让那飘渺得恍若隔世铃音于山间回响,风掠过绿绸子一样的牧场,清脆的鸣音仿佛应和着千年前的虔诚。
戴着头巾的妇女看见他后,通常会怜爱地递给这模样漂亮的男孩一点蔬果零食,以至于他每天都能莫名其妙地带着东西回来;在南欧最为炽热的天气里,他通常会躲在瓦伦蒂娜家院子的葡萄藤的阴翳中、在翠绿的环绕下呼呼睡觉,等到醒来时,正好碰上傍晚,在一片血红色的夕阳中,小小的孩子会拿起他的挂坠项链——那是一枚银色的云朵,他将银云挡在右眼前,假装云漂浮在空中,做一些孩子才能从中找到乐趣的把戏。
有时候,雅各布会在晚饭时过来,他们就在院子里支起桌子,铺上印花的桌布,边吃边聊,这时候阿祖罗带回来的蔬果就会被洗干净,摆到餐桌上,浓郁的番茄汁淋到意大利面上,瓦伦蒂娜会开一瓶葡萄酒给雅各布,她倒了一点给阿祖罗,涩得他脸都皱起来了,碍于礼仪不能直接吐掉,看得瓦伦蒂娜哈哈大笑,又重新给他倒了一杯混合了橙汁的橄榄茶。
“你知道吗,意大利最好的血橙在埃特纳火山脚下。”
“埃特纳火山?我在书上看到过,它在西西里。”男孩说。
“没错、没错。”瓦伦蒂娜调整了一下自己老花镜的位置,“那是一座海滨城……老婆子活到这把年纪,只见过几次海……尽管撒丁是座岛,不过,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见到海的。我没怎么出过门,所以,这也是我的女儿尼科罗莎说的,不过她寄来的橙子确实很不错……”
“说起来,尼科琳娜现在在哪?我记得你说过,她去当了演员……”
“在那不勒斯。”
“哦,那不勒斯……比不上米兰……”
“谁说不是呢,不过她说自己过得还算凑合……只是她不太肯回来,唉,年轻人,雄心壮志,如果你们哪天启程,路过那不勒斯的时候,替我去看看她吧……她总是不愿把忧愁分担给我……”
不得不说,在撒丁岛的日子里,是这孩子一生中少有的、最为无忧无虑的时光。就连和雅各布下国际象棋时的输了也不再让他那争强好胜的孩童心态太过发散。瓦伦蒂娜喜欢看电视和阅读一些报纸,看不清一些板块上的小字时,就该阿祖罗替瓦伦蒂娜念了,于是他的意大利语越讲越好。他甚至已经在瓦伦蒂娜的教导下,学会了分辨院落里栽着的鲜花;瓦伦蒂娜在礼拜日的时候,会带着他上一处有着哥特风格的教堂去,意大利到处都是修道院和教堂,阿祖罗早就见识过那些有着无数名家真迹的恢弘穹顶,但当他安静地坐在瓦伦蒂娜身边,看神父和修女擦拭烛台、看那些乱糟糟的唱诗班孩子嬉戏打闹时,萌生出了这样也不错的念头。那些孩子玩过一阵后,才开始老老实实地唱起赞歌:
……
作为圣父、圣子、圣灵
三位一体开出的唯一花朵,
救世主的母亲
在神秘中降世,
犯罪者的自我安慰,
在目光中您接受加冕。(注)
和雅各布不同的是,瓦伦蒂娜总爱拿圣经中的善举来举例,所有意大利祖母在这方面都差不多。尽管阿祖罗会偷偷伙同唱诗班的一个同龄孩子一起搞点恶作剧——比如在神父一本正经地用拉丁语宣讲时,放进去一只小猫添乱,这时候神父只能无奈地把猫从袍子上抱下来,放到一旁去——
他却始终没太偏离那些期许,正直机敏,善良而勇敢。在乡人们热热闹闹地开宴会时,在葡萄园和柠檬园里,他坐在一块岩石上,男人们架起火堆,在烤肉上淋满蜂蜜,一个年轻小伙被起着哄拉手风琴,于是那些拉丁少女们在音乐中和歌而唱,她们长长的发梢被风连在一块儿,像另一片莽莽的草原,古老的歌谣像蒲公英的种子那样被风捎至远方,随即溘然长逝于山谷的潺潺溪流之中……
不知不觉中,他就这样睡了过去。
“……你的病……要不要……”
“没关系,足够……”
再次醒来时,他正被朦胧的月光所笼罩,他身上盖着一件西装外套,宴会还在继续,瓦伦蒂娜带着几个少女在人群中忙来忙去。他隐约觉得有人摸了摸他的头发。
“B,”那人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不。还是先不提这个……”
“如果是你的话,将来,你想做什么呢?”
孩童的理想,这是多么稚气而虚幻的一件事,问出这话的人,多少都是不当回事的,只因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份回答注定要被遗忘——
“啊,我的话,我想想,当个英雄吧。”他半梦半醒地说,这是他很早就决定的事情啦,像他素未谋面的父亲那样,雅各布给他讲了不少关于父亲的睡前故事,这些故事的主人公比任何动画、小说中的人物还来得伟大,而最重要的是,“——当个英雄,好人,因为瓦伦蒂娜祖母对我很好,亚伦大叔对我很好,玛里娜姐姐也是……”
“而我也很开心……”他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他重新沉入了梦乡。
——抑或注定被亲手埋葬,而天真的脆弱就在于此,仿佛这份美好天生就是被用于吊唁的。
布鲁斯很早就已经用手遮住了双眼,他仰着头,缄默地平复着呼吸,哪怕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人看得到他从掌心中溢出的晶莹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