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一更)
很久以前, 朱小月就应该这样说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扶紫秋并不是这样的人,扶紫秋既不恶毒,也不凶残。
扶师姐是个很好的人。
自己和她非亲非故, 她处境亦是堪忧,可她仍肯对自己垂怜。
一个凶修之妹, 在别人的偏见和歧视里长大, 却并没有放弃自己, 甚至还能同情别人。
这样的一个女修,其实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啊!
朱小月的泪水却禁不住夺眶而出。
可是从前,她却没有说出口。
别人问是不是扶紫秋欺负自己时,她总是欲言又止,什么也没有说。
于是没有人知道扶紫秋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而现在, 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自己, 她可以说自己想说的话, 说什么都可以。
“她从来没有欺辱过我, 没有折磨我, 更没有削去我的手指头。欺辱我的是卫师姐,因为她是刑主族女, 我从来不敢说出来。于是, 旁人眼里, 那个人就成为扶师姐。”
“因为扶师姐有那么一位兄长,于是别人就会觉得她也会有那么一副性情,认定她为人不好,然后就有了许多针对的言语。其实, 那些并不是真的。”
“私底下, 其实她对我颇多照拂。我被卫嫣然削掉手指,亦是她替我出头。她说有些事情不可以太过分, 她是凶修之妹,也可以不管不顾,加以回击。扶师姐,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是卫嫣然,对我折磨如斯,又拿捏住扶师姐,以功法相诱,不许扶师姐说出只字片语。”
朱小月一旦打开了话头,便禁不住滔滔不绝,将可以说的,不可以说的,统统都说了出来。
卫嫣然当然也没想到朱小月那么说,一时面色不觉颇为愕然,面颊也是一丝血色也无。
许多道目光顿时落在了卫嫣然的身上,竟使卫嫣然甚是无措。
只因为卫嫣然自认自己是了解朱小月性子的,哪能想到竟被朱小月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一时心冷手抖,禁不住想,朱小月怎么敢?
怎敢说出这样的话,竟这样的不管不顾。
她怎敢得罪卫九思?难道不怕刑主记恨,之后不肯放过她?
难道以为挑中了云浮宫撑腰,这件事情就这么算了。
可接下来朱小月所说的话,方才显得朱小月真正疯了。
“正因为我与扶师姐有这段情谊,所以我才拜祭她,怀念她,想要为她讨回公道。可是嫣然仙子却唯恐我揭发魏师兄时,说出什么不应该说的话,故而昨日我去刑台录完口供,就被刑主卫九思召唤入清心宫中。”
“而那时,整个清心宫中,连我在内,只有四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刑主,一个是卫嫣然,最后一个是跟魏舟情深意重的宁师妹。”
“除此以外,再无别的刑台弟子。”
卫嫣然眼里流转浓浓惊诧之色,痴痴看着朱小月,她当真觉得朱小月已经疯了。
她方才还在想,朱小月难道不惧卫九思的计较?哪怕卫九思真舍了自己这个族女了呢?难道就不怕卫九思觉得拂了面子,咽不下这口气?
可现在,朱小月在大庭广众之下,却将卫九思拉下来。
她这个证人实在是过于有战斗力了。
朱小月嗓音并不大,不过因为她情绪有些激动,不觉语速飞快:“至于有无此事,昨日刑台弟子一问便知。然后,昨天就在刑主面前,嫣然仙子告诉我,杀人的是魏舟,可她只是虐待于我。她犯下此罪,至多不过是在寒冰之狱呆上十年。等她离开了寒冰之狱,就能再寻上我,说咱们再做什么好朋友。”
“接着,嫣然仙子又哭诉着,说恳求我原谅她,说她可竭力弥补。”
“然后这时候,宁师妹也在一旁帮腔,说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结。让我饶恕嫣然仙子,不要再计较过去种种。”
“而至始至终,刑主是一句话都没有。”
说到了此处,朱小月不觉举指发誓:“我朱小月今日之言语,句句真实,并无半分虚假,若有违心之语,便神魂应劫,不得好死。”
而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使得卫嫣然觉得无比可怕,觉得简直不是人类能说出的言语。
卫嫣然本来有满腹狡辩之词,却硬生生被朱小月这些发疯似的言语震碎了。
她不由得疯狂摇头,竭力否认,自然绝不愿意认这桩事情。
她听着朱小月说道:“我得罪了刑主,但拼着一死,也会寻出真相。”
可朱小月人前大庭广众这样说,倘若她真出了什么事,则必会算在卫九思身上。一些心思玲珑的修士这般想来,又觉得朱小月颇为聪明,既然已经得罪了卫九思,还不如干脆撕破脸来,使得卫九思的一举一动皆在众人审视之中。
只不过这个朱小月看似怯弱,眼前这战斗力却是爆表,使得在场之人皆不由得升起了几分惊叹,当真觉得人不可貌相。
卫嫣然平时善于侃侃而谈,巧笑倩兮,拿捏别人。可卫嫣然显然并不擅长逆风局,她身处逆风,则一时目瞪口呆,竟似说不出话来。
不过宁玉瑶却已然回过神来,她面颊泛起了一层怒色,仿佛因受人冤枉而屈辱。宁玉瑶面上没有一丝犹豫,人前断然否认:“绝无此事,朱小月,虞少主许了你什么好处,使你这般胡言乱语,加以攀附?”
“还是,只不过是因为昨日嫣然仙子和虞少主生出了一些口角,所以虞少主就设下此局,这般栽赃陷害?”
她不与朱小月辩驳,却将话题扯在了虞妍身上。
可还未等虞妍说什么,便听着一道清脆急切的嗓音:“小月师妹并没有出语污蔑,小姐确实日常虐待身边之人,非止一日。”
那嗓音虽竭力平静,却情不自禁的微微颤抖。卫嫣然如遭雷击,她看到来人时候,平日里面颊上的傲气也不由得消散了,而是流转一缕恐惧。
说话的年轻女郎着水色衣衫,虽不是很貌美,却生得很是清丽,赫然正是卫嫣然身边的仙侍玉竹。
仙盟也不讲究什么蓄奴,所谓仙侍,相当于雇人做活,会给予相应报酬。也并不妨碍这些仙侍拜师学艺,成为某个门派的弟子,甚至跟雇主是同门关系。
然而话是这么说,日常仙侍们还是对自己雇主颇为依顺尊重。
玉竹本也应当如此,可是如今她却跳出来,说出不利于卫嫣然的话。
方敛之身为灵师,主持这次公审,此刻方才缓缓解释:“今晨玉竹主动来刑台,愿意登记成为证人之一。死者扶紫秋是否虐待同门,涉及今日证人朱小月之证词是否合乎人情常理,故而特允辩驳此事真伪。”
方敛之这番解释,也颇有几分道理。
更何况众人也急不可待想要知晓,卫嫣然这个卫九思的族女是不是口蜜腹剑,虐待同门。
扶紫秋恶名昭著,又是不是当真被人冤枉,当真这般可惜。
卫嫣然怔怔的瞧着玉竹,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朱小月也罢了,可玉竹素来柔顺,由着她磋磨折腾,她怎会想到玉竹居然在人前现身,还做出这么一副姿态。
也许卫嫣然忘了,有人可以沉默一时,可未必能沉默一辈子。
毕竟谁也不愿意一生一世皆如此的。
窥见一块救命的木板,谁不会死死抓住,竭力往上爬呢?
任是卫嫣然如何的不可置信,玉竹还是人前开口:“小姐虽为医修,可日常炼制药丹,皆是我为她操持。她独居功劳也罢了,有时心情不好时,还会对我们这些侍婢撒气。她不但会将丹房里物件砸个粉碎,有时还免不得吃上一些皮肉之苦。”
“就好似这一次,因她跟虞少主发生争执,受了些气,然后就将这样的气撒在我的身上。她不但毁了我炼制三月的紫花玉露丹,更将我推至滚热的丹炉之处,使我手臂受伤。”
说到此处,玉竹甚至捋开自己衣袖,使得旁人看见自己的手臂。
那丹炉之炽尚夹杂丹火之毒,使得玉竹烫伤漆黑入魔,分明是被丹毒所浸染。
这样对于一个妙龄小女修,谁见了也不由得觉得太过于狠毒。
管理丹室的灵秀长老听到此处,心里也微微一动。其实这桩事情里,她何尝没有生出过疑窦。只是那些怀疑无凭无据,似乎也无法深思。
这时,方敛之目光落在了灵秀长老身上,问道:“灵秀长老,你管理九玄宗丹房及药材,可有觉得不妥之处?”
灵秀长老并不是证人,她也不一定要回答。
可灵秀长老略一犹豫,却也仍禁不住缓缓说道:“这其中孰是孰非我也并不清楚,只知晓嫣然仙子日常并不喜炼丹,很少出现在丹室,大约对炼丹救人之术并不热衷。还有就是,她那分到丹室不知怎的,明明一切顺利,却总是会出纰漏,药材消耗也比别处要多。”
灵秀长老说的都是实在话。
丹室又闷又热,四面都是光秃秃的墙,若非当真喜爱这炼丹之术,呆在其中确实是殊无滋味。
卫嫣然自然嫌闷,很少在丹室逗留。
作为一个医修,卫嫣然更喜欢施恩的环节。她手里有上好丹药,可以对本门资质出挑的师兄师姐们施展恩惠。
那时候的她巧笑倩兮,总是格外的迷人。
卫嫣然把这当作投资,而这样的恩惠,总是会有一些回报的。
至于那些枯燥乏味的做事情阶段,卫嫣然自然扔给别人。她自然不知晓玉竹每次调那些药粉有多累,炼一炉丹又是多么辛苦。
天长日久,灵秀长老也分辨得出来做事的人是谁,而她也这么说出来,因为灵秀长老并不喜欢这样的风气。
而她这些证词,自然是对卫嫣然更为不利。
宁玉瑶纵然能言善辩,此刻也不觉悄悄住口了。卫嫣然不觉瞠目结舌,她目光逡巡,最后目光定格在虞妍面上。
卫嫣然忽而生出了一缕恼恨,这一刻卫嫣然也生出了诸般联想。本来自己处处顺利,一切顺风顺水,妥妥贴贴。可是自从虞妍插手了这件事情之后,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就连原本乖顺听话的玉竹,如今竟也这么与自己作对,简直是不可理喻。
这一切,自然是跟虞妍有关。
卫嫣然不觉厉声:“虞妍,我不过言语间得罪你了,你便要毁我名声,落我下狱!你当真好狠的心肠,你为什么竟要这般待我?你至于这样吗?你要对付魏舟,为什么非要拖我下水?”
她不觉恨极了眼前少女,只觉得她说不尽可厌!
卫嫣然甚至极为笃定说道:“这一切定然是你安排的,为什么玉竹来此,必然是于你有关——”
当然卫嫣然这样说,其实也不算错。
云浮宫是仙盟三大势力之一,自然是有些权势。
仗势欺人是大可不必,但是收集消息就十分灵通。
譬如卫嫣然不喜去丹室,还有就是她所在丹室总是会出一些纰漏,消耗的药材也是特别的多。这一切,云浮宫都是能够查出来。
再来,每一次都是卫嫣然身边仙侍玉竹犯错,卫嫣然一次都没有错,且她还总替玉竹求情,免得灵秀长老责罚。
而且玉竹讨药疗伤的记录,亦是登记在册。
那么结合卫嫣然对朱小月的所作所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是呼之欲出。
而玉竹有一位表亲玉苏华正好是云浮宫弟子,平素跟玉竹关系也不错,闻蝉便安排玉苏华游说,看能不能说服玉竹现身斩仙台指证卫嫣然。
但这只是试试,虞妍其实并没有十足把握。
实则玉竹是直到今日清晨,才去刑台提及自己作证之事的。
但无论如何,她也总是肯站出来了。
玉竹所受虐待虽然不像朱小月的那般严重,可这样毫无希望的日子,谁都想要结束。而且谁也不懂玉竹心里的害怕跟恐惧。
没有了朱小月,卫嫣然性子并不会变好,那卫嫣然说得会寻一个代替品,谁又比玉竹更合适呢?
这样的恐惧之下,玉竹最后还是选择搏一搏。
只不过这些事情虽确实是云浮宫这般安排,但虞妍并不觉得卫嫣然有资格恨一恨。
这一切,本来便是卫嫣然所行之恶事,并无栽赃陷害之处。
可卫嫣然当然不会这样想,她也更不可能坦然以对。
她恼恨说道:“你好生心狠,竟这般——”
可她的话却是戛然而止。
方敛之身为灵师,借助了斩仙台施展了禁言之术,免得卫嫣然再这般污言秽语,搅乱公审秩序。
然后卫嫣然方才反应过来,她面色一白,身子摇摇晃晃,最后虚软坐在了地上。
卫嫣然已慢慢的回过神来。
今日并不是刻意审她,暂且也不会将她处置,可也不过是暂且。等魏舟之事审问清楚,接下来就会对自己算账。
卫九思素来爱惜名声,一直强调自己绝不能让他失望。如今大庭广众之下扯出了这些事情,那么又怎能轻易便罢休?
不过此刻留意卫嫣然的人已经没那么多。
也许是因为今日扯出来的事情太多,众人也是应接不暇。还有人留意卫嫣然,不过更多的人则望向了朱小月。
朱小月终于将目光落在了魏舟身上。
魏舟面颊是苍白的,苍白里夹杂着些灰青。
杀与不杀,扶紫秋已经死了,那个事实也是无可改变。可到了现在,这件事情性质却生出了一些变化。
扶紫秋素来名声不好,是别人眼里恶毒之人,哪怕魏舟当真被定罪,证实是他杀了扶紫秋,也没人会为扶紫秋感到惋惜。
可现在,朱小月却说,扶紫秋不是这样的人。
细碎的短发在朱小月的脸侧摇曳,这时候魏舟终于能将朱小月脸上神色看清楚。扶紫秋不是他以为的恶毒女修,至于朱小月,也不是魏舟以为的爱慕自己。
少女孱弱的面孔上,如今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而这双眼睛,如今正眼都不眨似的望向了魏舟。
魏舟当然也看清楚朱小月眼里的神色。
那是一种仇恨。
这世间一切,跟魏舟所以为的,是截然不同的。
还有说不尽厌憎。
朱小月对着他说道:“魏舟,你杀了人了。”
“你杀的扶师姐,是一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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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小月蓦然泪珠滚动,那泪却是殷红若血。
她除了仇恨,还有凄婉的伤心以及遗憾。
13
扶紫秋死亡的真相很重要,死了的扶紫秋是什么样的人更重要。
台上短发的少女面颊之上沾染了殷红的血泪,任谁都知晓今日朱小月是豁出去了。
魏舟亦是被一缕奇异的情绪所攥住,有那么一瞬间,魏舟似也生出了一缕愧疚。
可到最后,魏舟终究沙哑张口:“我没有杀人。”
他没有杀人,他绝不能因扶紫秋的死付出代价,他也绝不能因为这件事去寒冰之狱,更不能随意交付出自己的前程!
这一切,对他而言实在是不能承受之代价。
扶紫秋已经死了,她是什么样的人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以后。
当他这样说时,朱小月面颊之上渐渐浮起了几分讥讽。
朱小月嗓音轻轻的:“如果魏师兄现在肯承认这件事,愿意付出代价,那么我也相信你是心存愧疚,觉得这件事情可能是一桩误会造成的悲剧。可你如我所想那般,你杀害扶师姐根本不是什么替天行道,更不是大义凛然。至始至终,你不过是心存恶毒,一切为了自己。”
“她恶名在外,魏师兄也早就有所耳闻。你为什么以前从无理会,也没搭理这桩闲事?”
“扶师姐天赋比你高,家传的烈心决已经修到了第九层,说不定能突破半仙之境。你跟她同处九玄宗,还是什么九玄双璧,所以你不容得别人将你胜过,更何况胜过你的还是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修!”
“是你卑鄙无耻,偷袭暗算,若不然,你有本事杀了扶师姐?若不是她战火蛟脱力,受伤颇重,你怎会偷袭成功?你怎么能是她对手?”
“你做出了这种事情,转眼堂而皇之,将火蛟丹作为自己之物,扔去虞少主跟前彰显自己的尊严。你的尊严不过是些卑鄙小人的行径,却这般加以粉饰,人前装模作样。你让人觉得恶心、下贱、无耻——”
朱小月说得愈发激动,双颊亦是浮起了激动潮红。
方敛之亦不觉轻轻一皱眉,然后喝止:“朱小月,刑台是审问断案之处,不是你辱骂发泄之所。倘若你再行辱骂,便请离开这斩仙台。”
斩仙台是清圣之地,方敛之一向十分尊重规矩。若非朱小月得遭遇十分值得同情,说不定方敛之已经将朱小月这般请下台去。
朱小月也知晓不妥,她停止了言语,可双眼竟也还有泪光闪烁。
然后朱小月说话嗓音终于是和缓下来:“那日,我随队伍前去云海莽林,就是想要知晓扶师姐是否顺利取得火蛟丹。只是当我按照扶师姐讯号寻到了她时候,正看到魏师兄对她加以偷袭。是魏师兄亲手杀死了她,并且夺走扶师姐的火蛟丹。”
“是我亲眼看见魏师兄杀人。”
“当时,魏师兄也是将我发现。只不过他听信谣言,以为我也深恨扶师姐,所以方才饶了我一命。”
这样几句话,如此当众道出,竟不觉令人毛骨悚然。
魏舟面颊却如冰雪雕塑,竟无半分感情。
他只木然说道:“我没有杀人?”
魏舟甚至抬起头:“那不过是朱小月的一面之词,若要将我定罪,自然要拿出证据。有的人只是满口谎话,一会儿说是扶紫秋欺辱她,一会儿又成了卫嫣然,真不知晓哪句话说得是真的。”
朱小月嗤笑:“那魏师兄杀了火蛟,夺其内丹,却能安然无恙走出云海莽林,没有修养个十天半个月,一副安然无恙的样子。难道这样,就是魏师兄的实力?”
魏舟答:“那是自然。”
“你三番四次提及火蛟丹,是因为我用火蛟丹偿还了虞妍的恩情,所以自然是大逆不道。堂堂虞少主施下的恩惠,怎么能轻飘飘的就偿还清楚?是了,我居然敢还清恩情,没有一生一世欠下虞少主的恩德,那怎么配呢?”
“难怪,今日你样子和往日里大不相同,是因为背后寻到替你撑腰之人。巴结上了云浮宫,你自然是振振有词,这般气劲。”
“扶紫秋死了有一个多月了,为什么你早不说,晚不说,偏偏现在才说?因为到了现在,虞妍终于是安然无恙了,你才开了口,无非是为了云浮宫污蔑于我。”
魏舟言语反驳,他字字句句,却是离不得虞妍。
宁玉瑶一直目不转睛盯着他,眼里也蓄满了关切。她心里本也这样想着,想着要这么替魏舟辩驳。
可当魏舟这么侃侃而谈时,宁玉瑶忽而却生出了一缕陌生感。
她印象里的魏舟,是拙于言辞,甚至并不如何聪明的。她觉得魏舟为人过于孤傲,方才容易被人挑拨算计,根本不过是别人一枚棋子。
可现在,宁玉瑶却顿时生出了一缕恍惚。
她没想到关键时刻,魏舟居然也能侃侃而谈,能言善辩。
原来魏舟并不是哑巴。
到了生死关头,魏舟会比谁都能说,而且言语透及现实,比谁都锋锐。
魏舟也并不是一块木头。
她忽而想起了虞妍的话,虞妍说,魏舟也许本就是这样的人。
惹得宁玉瑶蓦然甩了一下头。
不会的,魏师兄只是自保而已,他又怎么可能骨子里当真是那等善嫉自私的人。
是整个世界都在算计他,所以魏师兄才做错事的!
一定是这样!
这时候魏舟双眼却是微微发红,竟颇有几分异态:“至于沐紫秋名声不佳,要怪就怪朱小月你自私。正因为你只懂得自保,所以她才会名声狼藉,如今你却偏偏指证别人,以此掩饰你自己过错。”
“似你这般懦弱自私之人,若是要怪,为什么不自己去死。”
说到此处,魏舟眼底甚至有一缕红光流淌,甚为诡异。
他心尖儿想到许多事情,特别是朱小月跪在自己面前,面露感激之色的样子。可惜魏舟不能说出什么杀人之事,否则必然能对朱小月大加嘲讽。
本来如若两人对质,又只有一个人证,而这二人又都不惧怕什么神魂之誓,就极容易陷入僵局。
方敛之也禁不住轻轻的皱了一下眉头,只觉得此事恐陷入僵局。
记忆之中魏舟是极孤傲性子,之前又仿佛备受打击,也是口不择言。
未曾想真到了斩仙台上,魏舟反而是极会保护自己了。
还是继续扣押魏舟,寻觅法宝异术,寻出二人供词之真假?
又或者继续逼问魏舟杀死火蛟细节,毕竟以魏舟之修为,尚未及这等层次。
可一旁的虞妍,却反而觉得这桩案子另有转机。
她猜测朱小月是有所隐瞒的,这女郎虽是胆小,却是十分之谨慎。似朱小月这样性情的人,有时候不会一下子就将底牌给拿出来。虞妍会想到,那日朱小月见过自己之后,还特意留下一枚青鸾珠。
所谓青鸾珠,是青鸾鸟儿死后眼珠所化。青鸾鸟能日飞九千里,双眼能摄入沿途见闻。死后取其眼,也能记录一些影像。
如此一来,她也能断出自己真实的态度。
朱小月显然早就有了这样的法器,且善于使用。
虞妍这样猜测时,便听着朱小月则缓缓道:“我自然还有一桩物证,能证明魏舟乃是杀人凶手。”
这样说着时,朱小月缓缓取出了一枚青鸾珠。
那枚青鸾珠也是扶紫秋寻来给她的。
扶紫秋总觉得朱小月性情是过于懦弱了,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能护她一辈子。
朱小月又不似扶紫秋那般有所求,本也不必如何理会卫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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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朱小月心思太多,想得也多,顾忌也太多。
她反驳时,会提及卫嫣然的身份,还有就是卫嫣然的名声。谁不知晓卫嫣然名声极好,加之卫嫣然出手阔绰,也有许多人承她的情。
而朱小月样样皆普,殊无所长,至多加个老实本分。
倘若她指证卫嫣然,只恐连这老实本分也指望不上。
她说,无凭无据,别人怎么会相信自己。
那扶紫秋就说,让这些事有些凭据又如何?
只要有了凭据,哪怕卫嫣然有一个做刑主的族叔,可也是必定要顾忌三分。毕竟如今的仙盟,也并不是一点规矩都没有。
后来扶紫秋就给了朱小月这枚青鸾珠,让朱小月留下什么凭据。
说到底,别人再怎么帮衬,亦是抵不过自己求生。
一开始朱小月生恐自己运转法器时被卫嫣然发现,也是不敢。
扶紫秋让她练习几次,试着怎样悄悄驱动这枚法器。
朱小月私底下也练习了几次,她本来准备从云海莽林归来后,试着取证卫嫣然欺凌自己的。
她想法也很简单,倘若扶紫秋顺利取得火蛟丹,那自己也能离开卫嫣然了。一旦扶紫秋成功,自己的苦日子也算是熬到头。
若扶师姐不成功,那也只能轮到自己搏一搏。
她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成功催动青鸾珠,是扶紫秋死的时候。
朱小月私底下练习了许多次,那几乎是一种本能,使得她自然而然,熟能生巧,甚至动作快过脑子。
当魏舟提着染血的剑向她走来时,瑟瑟发抖的朱小月还握着那枚青鸾珠,手心尽数是汗水。
如今这枚青鸾珠就这般驱动,使得扶紫秋死前情景尽数展露。
就好似之前虞妍所感知那般,令人不由得触目惊心。
在场修士都不觉瞧得目瞪口呆,甚至斩仙台周遭亦不觉静了静。
谁也没想到能亲眼看见这副血淋淋的画面。
魏舟看不见自己杀人时表情,可朱小月的青鸾珠视角却瞧得很清楚。
年轻的剑修手执法剑,那剑身上还沾染斑斑血污,观之触目惊心。当他一剑刺死了扶紫秋时,还有几点血污飞剑在他面颊之上。
魏舟一张面孔冷酷若冰雪,骤然观之,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一张极凶恶的凶修面容。
只瞧魏舟那一刻面上的神色,他也绝不是惩恶扬善,替天行道。
无非是为了发泄自己内心之中的恶罢了!
伴随那些个淋漓的鲜血,将一切丑恶催动到极致。
众人瞧着魏舟怎么样杀人,又怎么样毁尸。当魏舟做这些事情时候,他面上一点害怕和后悔都没有。
很难想象他今年不足二十,乃是九玄宗的天才剑修,前途不可限量。
此刻斩仙台上,魏舟面容如冰雪般的冷酷,却终究没有说什么了。
证据确凿,他也无从辩驳。
只是魏舟面颊之上却是泛起了一缕倨傲之意,不见半分愧疚。
有些人生性如此,本来就不会因为对不起别人生出半点儿愧疚。
宁玉瑶身躯亦是轻轻颤抖,并且开始发软。她只觉得自己通身软绵绵的,竟无半分力气了。
宁玉瑶也知晓大势已去,魏舟之罪也无可辩驳。
这一片混沌之中,宁玉瑶也蓦然咬了自己舌尖一下,使得自己打起精神。
她不觉在想,魏师兄会遭受怎样的处置。
魏舟自然会入狱,可如今虞妍又念及旧恶,而且还咄咄逼人。如此一来,魏师兄说不定会死的。
一想到魏舟会死,宁玉瑶就不觉打了个激灵!
宁玉瑶是决计不能接受。
无论如何,魏舟只杀了一个人,其实依照仙盟从前惯例,也不会判处死刑。
只是魏舟无故杀人,又加以掩饰,性质实在是过于恶劣。
尤其是如今,魏舟还一副桀骜不驯样子,更增别人之厌憎,令人生出恼怒。
扶紫秋并不是那么恶毒,那么自然厌恶扶紫秋的仙盟修士就会生出一些愧疚之情,于是他们就会生出一些奇异的补偿心理。他们便会觉得,倘若让魏舟死了,自己也似为死去的扶紫秋做了什么。
那么刑台说不准就会迎合这样的心思,令魏舟去死。
这一切竟如当初宁玉瑶所煽动那样,意图用滚滚洪流击碎一条性命。只是如今,操纵洪流的却并不是宁玉瑶了。
宁玉瑶想,操纵这一切的是虞妍!
魏舟也是这样想的,他甚至将目光从告密的朱小月身上移开,而落在了虞妍身上。
虞妍一身衣衫清灵水润,却似更触魏舟之怒,使得魏舟十分恼恨。
他这般狼狈之极,虞妍却如此点尘不染。
魏舟并不知晓,那浮于半空,高高在上的通身境里,亦有人居高临下打量着他。
卫九思淡漠的想,魏舟如今只是一枚废子了。
老实说这个结果虽非卫九思想要的,却也不是没有想到。
卫九思会想到失败,想到虞妍会得逞,这虽然会令卫九思有些不开心,可这其中也是有一些可供利用之处的。
就好似如今,一如卫九思所预想那般,魏舟正死死的盯着虞妍。
虽是朱小月指证于他,但魏舟眼高于顶,又或者他本来就十分讨厌虞妍,于是终究是会将怨恨放在虞妍身上。
魏舟只是一颗废子,但这颗废子还能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那就是杀了虞妍。
小妍开始长大了,可这朵娇艳鲜润的花是不应该长大的。在花开之前,卫九思就想要这朵花加以夭折。
如他所算,云浮宫为了彰显并不是打击报复,所以并没有大张旗鼓。
今日虞妍独自前来旁听,又有许多人一道,想来也并不会觉得有什么危险之处。
而谁又能想得到,这是击杀虞妍的大好时机。
魏舟如今为刑台弟子所制,可一旦催动那颗种入魏舟体内的傀儡珠,台上的方敛之等人根本不是敌手。
这亦是打击闻蝉心性之最后一击。
从前闻蝉惦念着剑仙,不免对收养的这个女儿扭捏捏。所以说这些女修就是不适合修行,哪怕闻蝉这等天姿出挑,又心性坚毅的,也会耽于一些俗情,以至于影响自己修行。
不,又或许一开始他都没打算让魏舟脱罪。
否则,自己对付朱小月,又岂是区区手段?这般轻描淡写。
只有催动魏舟仇恨,令魏舟失控,方才能缔造今日之血案,那就是云浮宫少主被魏舟击杀当场。
而这就是今日卫九思为之写好剧本。
如此在大庭广众之下,让虞妍死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一件血淋淋的作品。
而卫九思的双手却会十分干净,一滴血都不会沾。
当年月蝶族炼制血傀儡,是将傀儡珠塞入活人头颅之中。而催化傀儡珠的引子,便是极端的憎恶之情。
如今魏舟面颊苍白,猩红眼瞳之中就是流转这样憎恶之情。
他一语不发,可双瞳却闪烁着冰冷的恨意。
人心之毒,无非是贪嗔痴,可催动傀儡珠孵化。
眼瞧着,就会有一场好戏了。
卫九思也并不奇怪孟雪殊为什么没有来。
那位孟公子无论对这场公审有没有兴趣,如今亦是来不了了。
此刻的孟雪殊,显然正困于千魂阵中,只怕已经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这千魂古阵乃是历代仙盟之大修最后一缕杀气所聚之地,一入阵中,便是与仙盟历代大修为敌。只要将孟雪殊引入其中,任这孟公子是如何的神秘莫测,最后必定是会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卫九思已经不将这位孟公子放在心上了。
这位鬼月宗弟子来得十分诡异,也十分碍眼,可他终究不过是田里的一颗杂草,只需轻轻拔了去,就能再无后患。
而于卫九思而言,这除草之手艺,已经是日益娴熟。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总是不免会生出些变数。不过一个有耐心的布局者,是有能力将新出现之变数一一弭平。
扶紫秋也好,魏舟也好,这些小小的恩怨于卫九思而言,并没有任何的意义。
甚至连自己的族女卫嫣然,虽曾得卫九思几分垂顾,也不算什么。
卫嫣然身败名裂又如何?卫九思总会有许多办法与之切割的。
至始至终,卫九思今日心底也只有那么一个目标。
那就是云浮宫少主虞妍。
这时候,千魂古阵之中,孟雪殊却缓缓睁开一双眼。
他已经休息了一阵子,正坐在一处高高叠成的“尸塔”之上。
这具“尸塔”层层叠叠,皆是由死人堆叠而成。
那些死人皆面无表情,浑身却血迹斑斑。他们俱是肢体受损,不是身首异处,就是被开膛破肚。
从这些死人面貌可以分辨出,这些人皆是仙盟极受尊崇大修,如今许多人画像尚自供奉在仙盟各处,受门人香火,有的甚至一门之精神象征。
不过在这法阵之中,他们也不过是孟雪殊手下败将,是片刻间被屠尽的敌人猎物。
孟雪殊甚至与其中几人相熟,在曾经的抗魔大战之中有过些交流与相处。
换做旁人,哪怕知晓这不过是千魂古阵之中一缕杀念,也不免心魂动摇,生出不忍或者震撼。
不过对于孟雪殊而言,这些相似面容其实并没有任何意义的。
于是法阵之中,一场屠杀之后,那些尸体堆成了山,形成了“尸塔”。
而孟雪殊呢,他也轻轻巧巧坐在了这个“塔”的顶端,在自己所缔造的异境里的尸山血海之中,饶有兴致加以打量。
千魂古阵里有外人在时,很少这么安静,因为往日里但凡有人闯入,就会是一场屠戮。
大约只有孟雪殊能心平气和的打量这处异界。
这处异界之中,没有太阳,没有月亮,天空没有云彩,只灰蒙蒙的一片微微透光。
一旦有外人进入,仙盟里曾经存在过的体面仙修之杀念就会像嗜血的野兽般扑上去,将来人撕咬得粉碎。
仙盟之中居然有这么一个邪气森森法阵,实在是十分奇异古怪。
阵里没有风,可孟雪殊的头发和衣襟却似无风而动,这般的轻盈飘扬。
如此一派鬼气森森之中,却平白让孟雪殊为之增添了一抹艳色。
然后,孟雪殊就看到一道雪色身影,竟是死去的上任仙盟盟主玉无双。
玉无双的杀念似也与旁人不同,他洁净得如一片雪花,点尘不染,不沾半点尘埃。
这样的干净里,并没有那些个血腥杀伐。
玉无双的杀念并未攻击孟雪殊,只是一步步向着染血的“尸塔”这般走了过来。
他雪衣洁净,赤着双足,如此步步向前,竟是步步生莲。每走一步时,便有一朵洁净雪白的莲花出现在玉无双的足下。
孟雪殊轻轻的抬起手指,似要试试眼前是怎么样一副状况。
不过他手指伸到了一半,就轻轻垂下。
时候也差不多了,他想自己也应当去虞妍身边了。
这样想着时,孟雪殊意念一动,下一刻就出现在虞妍之身后。
一瞬间,卫九思也不觉瞪大了眼睛。
042(二更)
虞妍若有所感, 她轻轻回过头时,就看到了自己身后冷冰冰的孟雪殊。
她不知晓孟雪殊之前为何没来,也不知晓孟雪殊为何会来。虞妍轻轻的笑了笑, 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欣悦之情这般轻轻的流淌过自己的心头。
谁也不知晓卫九思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
之前孟雪殊随意杀掉九玄宗一位长老,又显得神秘莫测, 可那时卫九思并未将孟雪殊如何的放在心上。
能入仙盟的鬼月宗弟子, 那自然是能有些手段。
可再厉害之人, 一旦入了千魂古阵,就绝不能回来了。
然而如今,孟雪殊分明已经被引入了千魂古阵,却犹自能轻易脱身,乃至于毫发无损, 如此种种, 不免令卫九思生出了超出认知的恐惧之感。
孟雪殊只抬起头, 这样瞧了瞧。
纵然他带着面具, 可是卫九思却犹自觉得一抹雪亮目光刺向自己, 使他竟不寒而栗。
那甚至连威胁也说不上,仿佛只有淡淡的讥讽。
那少年年纪尚轻, 却竟令人觉得虚无缥缈。卫九思不过透过通身镜与之对视, 竟生出了几分冰冷凉意, 泛及四肢百骸。
这位鬼月宗的孟公子,竟比他所设想的要可怖许多。
不过在场众人也没谁跟卫九思感同身受。孟雪殊虽骤然现身,可众人只以为他本便在左近,只不过恰好现身。
这位鬼月宗的孟公子亦是十分低调, 纵然现身, 也并未发声。加之斩仙台上发生了这么大事情,众人注意力亦不免还是放在魏舟身上。
这时一道婀娜身影飞快向着魏舟扑掠而去, 面颊之上亦带着几分惶急,赫然正是宁玉瑶。
纵然知晓自己上斩仙台会成为众矢之的,宁玉瑶亦还是匆匆上了斩仙台,也颇有些不管不顾的痴情味道。
明知晓魏舟是杀人凶犯,宁玉瑶也顾不得许多了。
她见魏舟已透出几分失控征兆,只怕会影响魏舟判决,故而立刻向前安抚。
宁玉瑶颤抖着伸出手,双手捧住魏舟面颊,颤声说道:“魏师兄,你看看我。”
她眼中含泪,语调温柔。而魏舟确实也是对她爱惜之极,在他心里宁玉瑶亦是毫无瑕疵。故而哪怕忿怒之中,眼神渐渐也恢复了清明。
那傀儡珠之催化,竟这样为之一停滞。
卫九思是知晓内情的,故也知晓眼前这一幕多少是有些全世界唯你能安抚的深情调调。
一个是偏执高傲,心狠手辣偏生只将宁玉瑶视为心中柔软。
一个是痴心误会,明知对方坠入泥潭也甘愿在对方身边加以陪伴。
于卫九思这等薄情之人看来,这一幕却是十分乏味,并没有什么乐子。
宁玉瑶是阻止了魏舟入魔,可魏舟入不入魔,如今也没什么打紧。
因为无论魏舟入魔还是不入魔,那些实力放在那位神秘莫测的孟公子面前,根本也不够瞧了。
一个人性格偏激,是要入魔的心性,那其实并不有趣。唯一有趣无非在于入魔后似能强上三分,能爆发一番,加以发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倘若纵然入魔,也不过是一缕尘埃,于此附加的悲情戏码也顿时变得廉价起来。
卫九思甚至懒得多看一眼,更无暇留意宁玉瑶面颊之上的泪水。
他只凝视着孟雪殊,蓦然轻轻眯起了眸子。
这鬼月宗派了这么一位质子前来仙盟,究竟是何目的?
这其中又究竟是有怎么样的布局?
待魏舟情绪被安抚,方敛之亦做出判决:“九玄宗弟子魏舟,于云海莽林之中杀害九玄宗弟子扶紫秋,事后毁尸灭迹,佯装意外,且无悔改之意。如今证据确凿,判其永锁寒冰之狱,不得放出。”
方敛之如此宣判之后,倘若在场听审大修有所异议,便能在通身镜中发声。
只是如今六面通身镜却是一扇扇黯淡下去,表示听审的大修一一离去,且对方敛之的判词并无异议。
就连卫九思,也并没有什么言语。
伴随最后一扇通身镜就此熄灭,宁玉瑶最后一点儿希望也就此湮灭。
泪水顺着宁玉瑶面颊滴滴淌落,使得宁玉瑶面颊流淌了缕缕酸涩。
方才她只盼魏舟能够活下去,可如今想到魏舟要永坠寒冰之狱,宁玉瑶心头也是顿时发苦。
那寒冰之狱不但奇寒刺骨,不见天日,没有花木生机,且每日有三次玄风拂过,会损人肌肤伤人魂魄。
说是关押一辈子,有人熬不了几年,就自我了断。
纵然熬了下来,也是生不如死。
没想到虞妍居然狠心至此,能忍心自己爱过的男人沦落至此。她没去看虞妍,宁玉瑶大约也能猜到几分虞妍心思。
虞少主自诩清醒了,只盼会惋惜为何魏舟不是死刑。
想到了这儿,宁玉瑶慢慢的擦去了脸上泪水。长长睫毛掩住了宁玉瑶的眸光,藏住了她眼底的一缕恨意。
至始至终,孟雪殊的目光也只落在虞妍身上。
他面颊之上戴着这么样一副面具,可目光却是毫无阻碍的落在了虞妍身上。
别人不知晓他瞧虞妍,可他却能将虞妍瞧得清清楚楚。
他瞧着虞妍走上前,扶起了因为激动软跪在斩仙台的朱小月。虞妍取出了手帕,替朱小月擦去面颊之上殷红的泪痕。
闻蝉是按照虞妍原本模样捏着这具身躯的,之前只有七八分相似,乃是因为神魂不同。
如今神魂归来,这具身躯会渐渐越来越像本尊。
就譬如这双手,就像极了当年剑仙的手掌。
当年虞妍的手,是指骨修长,握剑时候十分沉稳。可如今,这雪白的手指捏着帕子,又显得十分温柔。
蓦然间,孟雪殊竟有几分口干舌燥。
他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的欲,因为无论仙盟还是鬼月宗,很多人都觉得他是个绝了人欲的一个人。
有时候,孟雪殊自己也是以为如此。
可现在他不过是瞧着虞妍手指而已。
他看着虞妍安抚朱小月,说了些安抚朱小月的话,还取出药丹令朱小月服下,令朱小月能安稳心神。
方才那一番发作,对于朱小月而言,无疑是太过于消耗心神了。
他也知晓虞妍为何会如此。
人前刻意亲昵,不单单是因为朱小月需要被安抚,也是为了展露云浮宫的立场。
虞妍做出如此姿态,若有人想要蓄意报复,总是需要掂量这其中分量。
虞妍也不单单是卖好,更是给朱小月一种保护。
孟雪殊瞧着她素净的衣衫,却觉得虞妍双颊似有一种说不尽的鲜润。
他目光凝视着虞妍唇瓣,然后就这么轻轻的别过头去,竟似被什么烫了心口一下。
忽而间,他不免想起了那千魂古阵之中的玉无双。
每个人皆有属于自己的心魔,孟雪殊一生当中心性十分坚毅,极少有动容的时候。正因为他有如此坚毅之心性,所以他方才有举世无双之修为。
若问他此生可有心思动摇之刻,也许只有一次。
那一年九玄宗修士尽数出山,对抗月蝶族的血傀儡。那时只见宗主玉无双身边,有着一个妙龄女修。
玉无双怜虞妍品行纯善,助她敛魂重生。他虽未收虞妍为徒,却也对其呵护备至,甚至为虞妍寻来了凤凰之羽。
别人有这么议论,自己也知晓了这件事,更知晓了玉无双对虞妍之用心。
玉无双一身衣衫似雪,那个眉目秀丽的女修则毕恭毕敬跟随在玉无双身后。她轻轻抬起头时,望向玉无双眼里尽数是孺慕尊敬。
后来虞妍也看到了自己,也冲自己笑了笑,不过那个笑容就客气多了。
那一刻自己耳朵嗡嗡的响,不知怎的,竟十分之不甘。
当然如今时移势易,沧海桑田,许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
只是虞妍那道素净的身影入眼,孟雪殊竟犹自觉得血气翻涌,有一些不能说出口的翻腾。
他对虞妍是有一些难以言尽的心思,不过却并不能透出来。那样的心思里有一些热切的贪婪,他只恐吓到虞妍了。
好在如今岁月长久,很多事情也可以慢慢改变。
至少,玉无双已经死了。
这时,虞妍却也走至孟雪殊跟前,真心实意说道:“谢谢。”
水面下的暗流汹涌流淌,旁人也许瞧不明白,不过他跟虞妍却是心知肚明。
魏舟蠢蠢欲动,眼底似有殷红流转,这些虞妍亦有察觉到。
百年前,虞妍也是瞧得多了,彼时修士中了月蝶族的傀儡珠,就是这般情态。再加上孟雪殊提醒,虞妍心底亦不免有几分了然。
魏舟如若发作,最仇恨之人就是自己。有人是想要当众杀死自己这个虞少主的,魏舟只是杀人的一把刀。
只不过这时,孟雪殊恰好赶至罢了。
有孟雪殊在自己身侧,魏舟发疯也没有什么用,所以大约幕后之人方才放弃了这个计划。
若非如此,哪怕有宁玉瑶一番劝阻,那幕后之人必定能用别的办法催动魏舟入魔。
孟雪殊只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说:“不算什么。”
他嗓音虽然柔柔,虞妍却也能听出他颇有不快,仿佛有些不高兴。
虞妍心思玲珑,可也猜不出究竟为了什么。
实则孟雪殊只是觉得这不过是一桩小事,虞妍却这般郑重其事,似也显得颇为生分。有时候太过于客气,就是一种不熟的表现。
孟雪殊又说道:“实则阿妍如今有了凤凰之羽,纵然身躯孱弱了些,也是能应付。不算什么,也不值得道谢。”
这样说时,孟雪殊嗓音又平和下来,使得虞妍察觉到他心里那个不平衡的点已经消失了。
斩仙台的修士渐渐散去,此刻最失魂落魄之人自然便是卫嫣然。
如今定罪的虽然是魏舟,可她虐待同门之事却是被扯出来,甚至是毋庸置疑。
那么这件事情无疑是要加以处置,以正九玄宗之风气。
这时,却有烈心门弟子靠近了卫嫣然,压低了嗓音,对卫嫣然说道:“嫣然师妹,刑主让你前去清心宫。”
那弟子这般传话,言语里亦禁不住透出了几分不快。
卫九思在烈心门颇有威望,追随者无数,平素行事亦十分端方。可如今为了卫嫣然,卫九思名声上不免有些瑕疵。
那些尊重卫九思的人,不免觉得卫嫣然这个族女连累了自己尊敬之人。
卫嫣然失魂落魄,也顾不得计较许多了。
她虽然有些不敢去见卫九思,可是卫九思既然加以召唤,她也不得不去。
清心宫中点了一根根蜡烛,不知晓多少。蜡烛的光辉明明暗暗,将主位上的卫九思越发映得神秘莫测。
殿中并无他人,卫嫣然眼观鼻,鼻观心,她心里发怵,也是当真不好说话。
她这样静静站在旁边,忐忑不安一会儿,才听到卫九思缓缓开口。
“想来你也知晓,我少年时曾入月蝶族做奸细。月蝶族残忍,因卫氏不肯依顺,乃至于将整个卫氏一族就此覆灭。那时我眼睁睁瞧着,看着家族被月蝶族戕害,却什么都做不得。那时候,我甚至一滴泪都不能流,面上更不能稍露悲凄之色,否则就会损及我这卧底的身份。”
“从此我便成为了孤家寡人,别人都说我因此冷情冷心,十分适合做这刑台之主。因我了无牵挂,自然能秉公处事。”
卫九思一贯寡言少语,很少说这么多的话。而他说的这些事,是仙盟尽知的。
谁都知晓卫九思有这么一个悲惨的过去,知晓他眼睁睁看着全族覆灭,亲友尽死,却也救都救不得。
卫嫣然身为卫氏族女,更是知晓这桩事。
她是卫氏遗孤,当年被乳母抱出逃生,可惜乳母本已经重伤,也死在了路边。恰好一个路过的农户瞧见,可怜这个死去女人怀中女婴,就将孩子从死人怀里抱出来抚养。
后来这孩子就被卫九思寻到。
那婴儿生至两岁,便因过于虚弱,有夭折之相。
所以卫九思将之冰封,以此延缓性命。卫嫣然一躺就是许久,直到仙盟安稳,过了近百载,她方才被唤醒。
小时候她被养在别处,等她年纪大些,方才被卫九思接回仙盟。
这个故事里,自己本应该是尊贵的,可她在卫九思面前,似总生出了几分恐惧。
卫嫣然不觉颤声:“刑主,你饶了我吧,我知晓错了。”
她当真不想去寒冰之狱。
卫九思面色一直是冰冷的,如今却好似终于平添了几许的温和。
他竟轻轻叹了口气:“其实,你不应该称呼我刑主。”
卫九思容色常年如冰雪般寒冷,可如今却泛起了回忆的光芒。
“你知不知道,我从小长大的卫氏,其实是个已经衰败的家族。可家族虽已衰败,有些人却贼心不死,仍然是喜欢扑腾折腾的。他们能盼望家族里能出一个天才,可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这么个做着春秋大梦的小门派,纵然有梦,可是却没有什么底蕴和资源。但卫氏纵无灵矿,又无灵地,却还有一样东西可以换取资源供养族中天才,那就是人。我不是卫氏寄予厚望的族中天才,我是被卖掉的少年族人。”
“那时纵然是在凡俗之地,凡俗国度也盼能有仙人之力。我被卫氏卖去大乌国,那里的国主设置了炼人场,使得两千多个少年置于其中,彼此拼斗搏杀,从中筛选有资质根骨的少年。”
“于是两千人里,只能活八个。活下来的人,再服下大乌国的蛊虫,从此失去神智,为其操纵。这修为再高,终究不过是一桩杀人工具。”
“啊,我自十四岁开始,就坠入了这场杀戮噩梦之中,好似永远不能醒过来。”
卫九思叙述那些话儿时,他嗓音里既无愤怒,亦无憎恶,只有淡淡的平静。他面容平庸且枯燥,唯独眼下的一颗红痣却是鲜润如血。
卫嫣然却是如坠冰窖,只觉得遍体生寒。
如果卫氏对于卫九思是这样的存在,那自己这个卫氏族女的存在,又还能有什么意义了。
她瘫软在地上,眼底也是禁不住浮起了乞求之色。
她不怀疑卫九思的话,她想原来是这样,难怪卫九思一直对她都是是冷冰冰,其实并没有半点柔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难怪自己会对卫九思十分畏惧,其实她内心你一直在恐惧,接着就在恐惧中扭曲,非要折磨别人不可。
卫嫣然嘴唇张开,却瞠目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她禁不住在想,卫九思告诉自己这些是为了什么呢?
卫九思还是继续说了下来:“所以卫氏被灭,我自然一滴眼泪都没有流。非但如此,那时候我还开心的笑出来,会为了这些事感受到欢喜。”
“还有一件事,是世人所不知晓的。那就是是我把月蝶族引入卫氏,趁机将卫氏灭族。那时我不是在月蝶族做卧底么?月蝶族灭了的门派家族那么多,那么再多加一个卫氏,也无可无不可。”
“真是太好笑了,别人还以为我会因此痛快、伤心、难过。其实谁也不知晓,我的心里是多么多么的欢喜。这灭族可当真灭得极好!”
“嫣然,你的的确确是卫氏族女,你知晓我为什么要留你一命?”
卫九思这样说着时,他的目光不觉落在了卫嫣然身上。
当被这双眼睛凝视时,卫嫣然禁不住瑟瑟发抖,甚至是涕泪直流。
她自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是猜也不敢猜。
不过她也不必猜,以卫九思今日之谈性,自然是会说出来。
其实无非是一个爱情故事。
那一年卫九思十四岁,在他即将被卖的前夕,一道婀娜的身影含泪靠近了卫九思。
那是卫九思的情人卫清菡。
卫氏是一个很大的家族,族人个个皆取卫姓。两人虽然皆姓卫,其实也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
十四岁的少年男女皆是情窦初开,也许是卫九思人生之中唯一显得真诚些的感情。
卫清菡什么都改变不了,初恋虽然纯粹,可又总显得浅薄。也许那样的爱意,过了两三个月,就会随风烟消云散了。
但如今,那份初恋因为生离死别忽而显得刻骨铭心起来。
少女凑上了温柔的嘴唇,她一直在哭,然后主动抱住了要被家族卖掉的情人。
那一晚,催生了一个生命,这个生命就是卫嫣然。
卫九思杀尽了全族,唯一留下的就是自己亲生女儿。
他在灭族之前,其实曾经找过自己情人的。
经历了许多杀伐屈辱,卫九思心也硬了许多,见着曾经情人,似也再没有了当年分离时梦幻般的甜蜜与不舍。
一切淡了许多了,他让卫清菡做选择。若卫清菡肯跟自己呢,便饶了她一命,否则他也要杀人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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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以为那女孩一向柔顺,会依从自己,可卫清菡却拼命摇头,劝卫九思不要这么做。
卫家纵然有许多恶人,可也有许多像卫九思一样无辜的孩子,还有许多一起被压榨的可怜人。
她苦苦哀求,可卫九思已经入了魔道了。
卫九思冷冷看着自己的情人,他手指反复按出了剑,又任由剑哐当一下落回去。杀意反复在他心头交织,这样子的反反复复。
卫清菡也看在了眼里,她蓦然拔剑自刎,以死劝诫。
临死时,她结结巴巴的告诉卫九思,她给卫九思生了一个女儿。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亲眷,一个人如若怜惜自己的孩子,还盼能怜惜别人的亲人。
她手掌沾染了斑斑血迹,然后在卫九思衣袖上留下了殷红的血手印。然后那片手掌终究是脱力,这样松脱开来。
那女郎终究是香消玉殒。
“你知晓吗?你的母亲是个很残忍的人,她并没有告诉我,我的女儿是谁。如果我不知晓,就会将自己的孩子一起杀掉。妇人之仁,她成不了大事的。如要投鼠忌器,只恐如今卫氏还在耀武扬威,说不准还真养出了一个天才,使得家族鸡犬升天。”
“难道卫氏发达,就对这个世界很好?”
卫九思的手轻轻抚摸上卫嫣然的面颊。
其实他是卫嫣然的亲生父亲。
043
卫嫣然还活着, 那时卫九思也并没有狠到底。
卫清菡那时生了孩子,又不能说出孩子生父,便偷偷将女儿寄养在族中其他人家。卫氏族长与长老十分薄情狠辣, 可族中一些普通族人,也还是有一些善意的。
于是他们被欺压之际, 也是彼此扶持。
卫清菡当然不愿意自己的情郎灭族。
卫九思花了三天, 就找出了自己孩子, 并且在灭族之前,将自己女儿这样带了出来。
卫清菡当然也知晓他找得到,可她希望卫九思寻找自己孩子时能好好想一想,看一看,也许心肠就能软一软, 也许就不会那么狠。
可卫九思心肠就是那么硬, 哪怕灭了卫氏一族, 也并没有什么愧疚之情。
他奉行弱肉强食, 并不愿意因为顾忌那些弱者, 而束手束脚。
而他之所以将卫嫣然冰封,也并不是因为卫嫣然体弱易夭折, 而是因为那时他并没有什么空闲带孩子。
如今已经过去许多年了, 当年他那位情人已经化作了尘土, 不过卫嫣然眉宇之间,犹自依稀可分辨出其母影子。
女儿毕竟是有几分像娘的。
但卫九思已经记不起当年的心情。
时间太过于遥远,岁月匆匆,已经过去了百载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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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九思回忆清晰如初, 却已经忘却记忆力的酸楚心境。
无论是相恋时的甜蜜, 还是分别时的苦涩,又或者看到对方自刎于自己跟前的遗憾。那一切皆如尘埃般的遥远, 竟已没有什么滋味。
哪怕眼前之人是自己亲生女儿,似也不过如此。
这孩子并不讨喜,既不聪慧,也无耐心,亦不懂加以掩饰自己本性。虽然人性本恶,可有时候,也是需将这些遮一遮的。
她只是样貌有点儿像自己那个母亲,性子跟那个温婉坚韧的女郎大不一样。
卫九思也对这么些个亲情把戏有些厌倦了。
他认真审视,也并不觉得自己能从这所谓亲情里当真寻到有什么好处,更谈不上能从其中获得什么情绪价值。
那就这样子吧。
卫九思修的是无情道,所谓无情道,无非是摒弃这些无谓的事情,更加专注于自己,使得自己少了许多负担罢了。
这时候,卫嫣然却是哭哭啼啼的恳求他:“父,父亲,女儿不要入寒冰之狱,你说好不好?好不好?!”
卫嫣然在朱小月面前说得是轻描淡写,可她又怎愿意入寒冰之狱?
外面的世界有太多有趣和美好,有数不尽的享乐,卫嫣然又怎甘愿去寒冰之狱受苦?那里又沉又闷,且寒冷刺骨,每日又有三次刮骨玄风吹拂,令人为之而心悸。
那样辛苦的日子,卫嫣然想想就觉得可怕。
更何况还要自己在里面挨上十年?
她自幼娇生惯养,是受不得这样的苦楚的。
虽然她对卫九思素来惧怕,但今日卫九思既然揭破自己是他女儿,想来也会顾一顾自己?
她脸上挂着泪水,这样子跟卫九思含嗔撒娇,只盼能说动刑主。
当然话一出口,她也生恐卫九思会生气,怕卫九思觉得自己多事。
可她当真不能忍受寒冰之狱,自然是想要搏一搏。
这也是卫嫣然一种本能使然,她总是会忍不住试探别人底线,看着别人能容忍自己到哪一步。
她这样的性情,其实真的很像自己的父亲了。
不过卫九思此刻竟并没有责怪她。
卫嫣然正这么忐忑时候,便觉得一片手放在了她的脑袋之上,这样子揉了揉。
然后她听到了卫九思说了一声好。
那嗓音竟似比平日里要柔和些许。
卫嫣然心底竟不由得浮起了几许的惊喜。
原来如此!原来父亲果然是爱惜自己的。
离开时,卫嫣然心尖儿也不觉浮起了喜滋滋的热意,对自己未来充满了希望,更觉得说不出的放松。
卫九思给她说了一个可怕的故事,说他是怎么样的睚眦必报,当年借刀杀人,灭了卫氏一族。
可卫嫣然纵然听了,也并不觉得如何的可怕。
那已经是百年前的事情了,听说修士界本来就很乱。
更何况,卫嫣然的记忆里也从来没有这些所谓的卫氏族人,死了便死了的吧。
她只乐滋滋,因为自己有这么一位了不起的父亲,而这位父亲,还是肯承认自己。
卫嫣然一下子就活了过来,她心里已经开始盘算报复的事。
虞妍,再然后就是朱小月,还有就是那个乱说话的玉竹。这些皆是对不住她的人,这么处处针对自己。
不就是坏人名声?她也要想个法子,将虞妍名声毁了去,她要编个怎么样故事呢?
一旦缓过劲儿来,恶毒就在卫嫣然内心恢苏,就好似冬眠后睡醒的毒蛇,这样子蠢蠢欲动。
想到了这些时,卫嫣然竟不觉笑了笑。
她这样笑起来时候,眼睛里似有极晶莹的光辉,就像是个天真浪漫的小孩子。
她也不知晓,卫九思深深的凝视着自己背影,那眼神之中不觉透出了几许冰冷。
卫九思垂下头,静静的想,差不多也是时候了。
差不多是时候结束了。
卫九思是个情绪稳定的人,他也是能接受一些计划上的失败的。
这一次谋害虞妍不成功,那就不成功吧。人生总是会有一些失败,并不会一帆风顺。
卫九思已经开始考虑善后的问题,使得自己仍能隐匿于幕后,不那么的引人关注。
那些心思涌上了卫九思心头,使得卫九思眼底泛起了一缕思索的神色。
这时候,云浮宫的消息就此传来。
卫九思在云浮宫也是有一些眼线。
如今仙盟虽然是一派和顺,但卫九思从不觉得敌人一定只在外部。无论是九玄宗还是云浮宫,都是卫九思十分在意之存在。
虞妍回到云浮宫时,方才觉得气氛有淡淡异样,不觉生出了几分讶然。
她没有看到闻蝉,却见云浮宫四位管事齐齐相迎。之前斩仙台前,并没有什么云浮宫高阶弟子现身,想来也不是巧合。
闻蝉必然是跟云浮宫高层有所商议,所以方才无人亲自。
如今众人齐齐相迎,态度十分恭顺,态度也是十分严肃。
为首之人一身素衣,眉宇清丽,模样甚为姣好,只是眉宇间有淡淡冷锐之色,正是云浮宫的大管事素玄衣。
云浮宫有四大管事,素玄衣是四大管事之首。如今素玄衣带头,竟带着众人齐齐跪下:“少主,宫主决意闭关修行,在此期间,还劳少主手执这七彩琉璃钗,执掌云浮宫诸事。这是宫主之令,我等众人亦是遵从。”
素玄衣素手似雪,捧出了的那枚七彩琉璃钗亦不觉熠熠生辉,流转七彩斑斓。
此物自云浮宫成立开始,就是宫主之信物,未曾想这份信物如今却奉至虞妍跟前。
闻蝉心境受卫九思算计所搅,虞妍并不意外她会闭关,不过闻蝉竟将掌事之权奉于自己之手,也还是不免令虞妍生出惊讶。
略一犹豫,虞妍心中已有决断。
她轻轻一点头,就上前接过了这枚七彩琉璃钗,如此沉静,倒似确实有几分气度。
接着那枚七彩琉璃钗就落在了虞妍发间,这般华彩流转,给虞妍本来沾染几分病气面容平添几分华贵动人。
这时候,宁玉瑶正陪着魏舟。
昨日跟今日自然是有着不同的,譬如昨日别人看魏舟眼里尚有几分同情,如今却变得冷漠。
虽还有些人阴谋论,不过大部分人终究觉得魏舟就是这杀人凶手。
那样宁玉瑶陪伴的举动纵然显得痴情,可也显得有些是非不分了。
谁都知晓宁玉瑶跟魏舟感情深厚,可修行岂不就是这样,需得摒除这些无益的感情,进而踏上正道。
哪怕不修无情道,也须修心炼性。
宁玉瑶这副模样,实在不大像是修行者的样子,她也离刑台弟子越来越远。
可宁玉瑶也顾不得许多,她在公审结束后,随着魏舟来到了囚洞,然后死死的握住了魏舟的手掌。
宁玉瑶的手在发抖,心也在发颤。
仿佛满世界就只剩他们两个人。
可世界之外的声音却是传来,洞外的刑台弟子忍不住议论起虞妍代执云浮宫宫主之事:“方才闻讯,听闻闻蝉已然闭关,竟将云浮宫的掌事之权让给了虞少主。咱们仙盟,居然有这等奇事。”
对方嗓音殊为惊讶,想来是过于不可思议。
若非虞妍这几日风评有所好转,旁人指不定觉得云浮宫就要完了。
刑台弟子看守期间,是禁止喧哗议论的。刑台规矩甚严,一举一动皆有规范约束。
想来是虞妍执掌云浮宫的消息太过于震撼,所以才不免多议论两句。
洞外很快就安静下来。
可宁玉瑶和魏舟内心却泛起了惊涛骇浪!
魏舟面上的表情似哭似笑,蓦然嗤笑了一声,竟似极之讽刺。
宁玉瑶深深呼吸了口气,她想不通闻蝉居然胆敢做如此决定,她竭力使得自己能够平静,可嗓音里终究禁不住添了些酸意。
宁玉瑶:“终究,是有的人命好。”
然后两人都狼狈得说不出话来。
再者宁玉瑶终究是不能一直陪伴下去。
刑台有刑台规矩,如今魏舟已经是判决有罪,宁玉瑶亦不能再向昨日那般整晚逗留。
到了明天,魏舟入了寒冰之狱,宁玉瑶纵然想要探监,也一年只能有一次。
从此以后,她跟魏舟见面机会也是已经不多。
宁玉瑶一离去,寒冷就涌上了魏舟的心头,他渐渐开始神思恍惚。
他反反复复想的,并不是自己的罪过,而是如今虞妍的春风得意。
如今虞妍清清白白,而且居然还代执云浮宫的事务。闻蝉的宠爱又一次回归,并且更胜以往。
不但如此,她居然还跟那个鬼月宗的魔头十分暧昧,时常出双入对。
那魔头总是纠缠在虞妍左近,而虞妍面上十分矜持,可魏舟看出她是待价而沽。
如若虞妍当真是十分讨厌,必定是会拒绝的。
就好似从前一样。
从前也有年轻的弟子向虞妍示好,可是虞妍也拒绝得十分彻底。
那时候魏舟是心存嘲讽,觉得虞妍整日里也不跟人相处,别的男子喜欢她什么?无非是喜爱她有一副好颜色,又或者是看中云浮宫的资源。
哪怕虞妍也有几个追求者,魏舟也并不觉得虞妍具有什么魅力,心内仍是将虞妍贬到底。
但其实那时候,他也不免有几分沾沾自喜。
虞妍从不多看别人,那仿佛也是对魏舟的一种肯定,证明魏舟无疑是最优秀的。
可是现在,他敏锐窥出,虞妍其实并不怎么讨厌那个邪魔。
于是,他心底竟浮起了一缕嫉意。
贱人,她不过是个贱人!
轻佻可笑,随意变心,水性杨花之极。
自己果然不过是她的玩物,表演完真情实感,便随意丢弃。
看守魏舟的弟子听到内里魏舟的咒骂声,皆不觉皱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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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的话语也未免太难听了。
其中一个弟子还是之前看守虞妍的,一时竟不觉微微恍惚,只觉得风水轮流转,当真是变幻莫测。
不过骤然间,魏舟的嗓音也是戛然而止。
囚洞之中传来一声叹息,接着传来一道略略苍老的男子嗓音:“舟儿,看来你对虞少主,也不是没有情意!”
那话有些耳熟,嗓音也很耳熟。
魏舟嗓子似被捏住了一般,竟自说不出话来。
曾经魏舟跟虞妍是有过婚约的,而他之所以跟虞妍缔结婚约,乃是因为魏舟家族之中有一位极受魏舟尊重的长辈重病。
是虞妍讨来灵药襄助,救下对方,方才结下了这桩恩情。
再于是,两人方才是顺理成章的缔结了婚约。
而这位对魏舟极重要的长辈,就是眼前的魏长风。
老者白发苍苍,却也慈眉善目,一看就是个性情和顺之人。
如若魏舟神智清醒,就该知晓魏长风不应当出现在这儿。
就好似宁玉瑶一样,旁人是不好接近囚洞的,否则探望之人络绎不绝,谁知晓会出什么样的岔子?
然而魏舟如今却意识不到了,傀儡珠开始发作,他的感知开始变得模糊,于是情绪就开始不断的放大,乃至于填满了魏舟的整个识海。
眼前这张慈眉善目的脸,是魏舟恩人的面孔。
魏舟父母早亡,本是孤儿。不过他既然出生在一个小家族,自然不免会有些家族扶持。
这样的家族扶持,换做人心薄情,也至多保证一些基础的资源。
但魏舟却遇到了一个好心人,就是他的族叔公魏长风。
魏长风年纪大了,天赋不足,修行不行,故而面颊渐渐生出苍老之态。不过他的修为放在一个小家族尚算够用,加之为人仁厚,故而亦是颇受族人敬重。
他收养了魏舟,对魏舟悉心栽培,将魏舟当作亲孙儿一般看待。
魏舟亦是对他十分尊重,乃至于知恩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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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魏长风重病之际,魏舟还特意从云浮宫讨来了灵药,救下这位族爷爷。
那一次,是虞妍陪伴他回去的。
一路上,魏舟十分的忐忑,表现得心事重重。因为虞妍的帮助,他第一次对虞妍展露几分的软和,那也催动了那个女孩儿内心的怜悯和温柔。
女孩儿伸出手,试探着握着魏舟的手。
她发现魏舟的手轻轻的颤抖,于是更多了几分怜意。
于是这一路之上,两人就这么手掌相扣,一路回到了魏家。
云浮宫的灵药果然有效,后来魏长风醒了,他目光逡巡着面前少年男女,然后就说出了刚才的话。
说舟儿,看来你对虞少主,也不是没有情意。
那时候虞妍一听见,就羞涩的跑出了房间。少女的面颊浸出了一抹红晕,就好似晚霞般灿烂辉煌,生涩得如初开的花瓣。
再后来,两人的婚约就这么顺理成章定下来,魏舟也并没有太多抵触。
如今魏长风又出现了,且说了很当初一模一样的话。
可是眼前的魏长风却并不是慈眉善目了,他面色竟似隐隐带着几分冷漠。
他缓缓说道:“虞少主性子腼腆怯弱,又十分崇拜于你,其实你非常之喜欢。可是你怕她有一天,忽而长大了,眼界开拓了,于是便会觉得你不过如此,接着就开始嫌弃你。所以,你一定要让她觉得自己一文不值。”
“你也不敢喜欢她,没有开始,似乎就没有结束。没有喜欢,于是就不会被抛弃。”
“不过,你看她现在,似乎已经不会拒绝别的选择了。”
魏长风苍老的嗓音句句尖锐,那样的每一句话,仿佛都打在了魏长风的自尊心上,使得魏长风本来没有血色面颊鲜红更浓!
魏舟想要大声嘶吼,说我没有喜欢过她,可他脖子好似被什么掐住了似的,竟似说不出话来。
也许他对虞妍并没有什么灵魂上真爱,却对虞妍之一切产生过觊觎之情。无论是虞妍,还是宁玉瑶,她们对自己垂青都是一种肯定,满足了他的自尊心,使得他产生了自负。
魏长风接着低低说道:“你一向都是如此,阿舟,你从不肯正大光明去竞争。老夫收养了你,可是你呢,为什么害死了我的亲生孙儿。”
魏舟蓦然瞪大了眼睛,退后了几步。
不可能的,魏长风怎么会知晓这件事?
这件事本来是一桩秘密,本不该有人知晓的。
虞妍曾经跟宁玉瑶说过,说魏舟杀扶紫秋并不是一时激动,又或者是被人算计。一个人习惯用这样手段去处理令他不快之事,说明他本性就是如此。
魏舟在入九玄宗之前,在白梅林遇到虞妍之前,就已经是这样的人了。
他的手,一开始就沾染了鲜血。
魏长风是收养魏舟的恩人,他独子走火入魔早亡,后来绝了情爱之事,也再无别的子女。不过他那儿子死之前,曾经给魏长风留下一个孙儿的。
那个孙儿名叫魏宣,资质远不如魏舟,可却是魏长风的亲孙子。
可入九玄宗的名额却只有一个。
044
魏长风自然从没有露出什么狰狞的真面目, 让魏舟将名额让给自己亲孙子,他更没有使绊子耍手段对魏舟下黑手。
人皆有私心,魏长风当然也并不例外, 如若是自己的亲孙儿中选,他内心可能会更加高兴。
但无论如何, 魏长风也不至于违背自己道德, 做出什么不体面之事。
他甚至还恐魏舟内心芥蒂, 竭力在魏舟面前掩饰。
可魏家其他人却说,魏长风这个好人未免做得太过了。如若魏长风并未收留魏舟,没有悉心栽培,便没人跟他这个孙儿争夺。
还有人说,如若魏舟知恩图报, 就应该退出, 使得恩人之孙能够中选。
但魏舟从无退缩念头, 也不觉得自己需要顾忌什么恩义。
非但如此, 他还要万无一失, 他生怕有滴点机会毁了自己前程。
他想要出人头地,谁也不能损毁他的锦绣前程。
魏舟也不愿将自己前程赌在别人的善良与心胸上, 哪怕这个人是魏长风。
所以, 他选择害死魏长风唯一的孙子, 也是自己恩人在这世上唯一的嫡亲血脉。
当魏舟不发疯时,他也算得上是沉着冷静。
就好似他逼虞妍走火入魔,又借机伏杀扶紫秋,将不利于自己之物一样样除掉。
那天, 他就在魏舟的衣襟上悄悄涂抹了引兽香。
然后, 魏舟就整日在魏家的练武场上练武,很多人都瞧见他了, 他也绝不可能是杀人凶手。
后来便传来了魏宣的死讯。
这一切好似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是也不是,除了引兽香,是他言语挑拨,使得魏宣愤而猎兽,渴望证明自己。
他只不过对魏宣说,说如若可以,自己愿意念着情意让让他。至于入云海莽林猎兽,那就不必了,对于魏宣还十分危险。
换做一个秉性可恶的人,说不定会接受魏舟建议,将这让来的名额欣然受之。但魏长风的孙儿品行显然不错,而且年纪也轻,自尊心也很强。
被魏舟几句话挑唆,他本来还有些犹豫,接着就不管不顾去了云海莽林。
然后他就死了。
于是,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
魏舟便可安然无忧,再不必有丝毫的担心。
魏长风当然是十分伤心,可他仍支持病体,给魏舟写了荐信,说魏家推举出最优秀的年轻弟子是魏舟。
那封荐信写完,魏长风甚至还呕了血,信纸上也沾染了点点血污。
于是这封书信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魏舟其实也并不是没有愧疚,不过却并不后悔。再来一次,他仍然是会这么做。
他本来就是魏家最出色的少年郎。
那时他满怀欢喜,到了九玄宗。前程是光明澄亮的,这样子闪闪发光,令人不觉心驰神摇。
那么就算有些许愧疚,亦是荡然无存。
在闪闪发光前程面前,那一切都显得并不重要了。
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总是会有一些牺牲的。
可是现在,魏长风却在自己面前,控诉自己的那些丑恶的旧事。
早知晓,自己就不救他了。
魏长风的病根是亲孙子之死催动的。
人越老就越开始心软,早年丧子和晚年丧孙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以至于魏长风气息紊乱,走火入魔,甚是有可能就此陨落。
那日虞妍伴随他回去魏家,少女握着魏舟的手,发觉魏舟手掌在发抖。那时懵懂单纯的女郎并不知晓魏舟的心思,只道魏舟是满心担心,惶恐不安。
她以为魏舟是在担心自己恩人,故而不免对魏舟生出了几分怜惜之情。
这个无知且天真的女孩子自然不知晓魏舟真正的心思。
那时魏舟的一颗心也起伏不定,他一会儿盼着对方活,可一会儿又指望对方死。
他是对魏长风生出了几分歉疚之意,所以那份心情才这样复杂。
如果魏长风死了,他便再也不回魏家,因为他对魏家其他的人并没有什么感情。于是这样一来,自己就能渐渐淡忘这些,就连那丝愧疚也能不再记得。
于是那些只是一些过去,是他修行道路上的一颗小小的踏脚石,不值得十分在意。
天长日久,天高海阔,属于那个小家族的一切,渐渐也能抛诸脑后,不复记忆。
那些心思在魏舟心里流转,十分纠结复杂。
以至于魏长风醒过来,他多少也有几分欢喜之情,不至于因而失落。
后来他与虞妍定亲,那一刻,他多少有些认命了,且心底仿佛生出了暂时的安宁。
有那么一瞬,他是想着与虞妍结为道侣,和这个不算聪明,且有些笨拙的女修这样过一辈子。
只要自己对虞妍笑一笑,虞妍顿时便露出喜不自胜的表情。这样,似乎也是不错。
好似从来没有人这么珍视自己。
可是这世事变得太快,魏舟的心变得更快。
在魏家时,他跟虞妍并肩而坐,看着太阳西下,仿佛也品出了几分安宁,似乎多少也有些岁月静好。
可等到回到了仙盟,回到了九玄宗,那些感觉又不一样。
宁师妹清纯可爱,很多人都喜欢她。当她听闻自己定亲消息,面上也不觉透出了几分黯然神伤。他知晓宁师妹心里是有自己的,只是造化弄人。
他还看到宁师妹黯然神伤时,有别的修士讨好于她,竭力使她欢喜。
魏舟亦越发不能加以容忍。
再后来,他已经寻不出许婚时候的平静,不愿意再与虞妍在一起。
风很大,吹得他心口的烛火乱颤。
再然后就是自己落得如此处境,这时候魏长风却是出现了,并且翻腾出旧事,开始审判自己。
他还是从前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只是神色怪异,令人不觉为之而心悸。魏长风也不像是平日里的样子,反倒像是一缕幽魂,似是冤魂索命。
魏长风的唇瓣一开一合:“老夫被你害死,你在想什么。”
魏舟面色越发怪异且扭曲,他在想什么?
那一次回魏家,他心思那样的复杂,而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那时候他想,魏爷爷已经老了。
伴随修为的衰败,魏长风已经无力维持面容年轻,渐渐变成一副衰老的样子。
这样老了的样子真是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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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自己,是绝不能那样的。他不能老,不能死,不能输,一定要不断前进,攀上最高的顶峰。
他越发对力量生出渴望。
这样恶念源源不断,催动魏舟身体里的傀儡珠,更使其双瞳赤红一片。
真正的魏长风当然已经死了。
这时魏家已设了灵堂,全族拜祭。
魏长风生前是个宽仁厚道之人,故而全族上下无不对他十分感念,心底更是极之不舍。
前日里魏长风引动旧伤,险些有走火入魔之虞,幸得魏舟与虞妍前来,带来了云浮宫之灵药,方才为魏长风压伤续命。
未曾想,直到昨日,魏长风居然又内伤发作,乃至于情形十分之凶险。
这似乎也并不算是一件出人意料的事。
魏长风的身体一直都极不好,更何况这些日子,也传来了魏舟跟虞妍之间的分分合合。
当初魏舟跟虞妍之婚约,是魏长风一手撮合。而后两人竟闹成如此地步,乃至于反目成仇,彼此极为仇恨对方。魏长风见到这么些个风风雨雨,也不能说是一点感触都没有。
也许他的身体,终究像是虞妍跟魏舟之间的情分,最终还是支持不住。
那时候,魏舟涉嫌杀害扶紫秋之事甚至还未来得及传来魏家。
旁人也不敢再告诉魏长风这场噩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自从魏宣死了后,魏长风就将魏舟视为唯一的希望。魏家其他人亦是如此,指望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是现在,伴随魏舟罪名已经确定,这些也都不过是痴想,做不得数了。
棺椁里并无尸骨,只有一罐骨灰,
这于魏家而言,本是礼数不合的。
魏家修士故去,原该裹入棺椁,送去山坟之中供奉。但魏家几个高层却知晓,魏长风不得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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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长风确实是走火入魔而死,可惜他死了后,一身皮却被人割了下来,只留下一具血肉模糊的身躯。
如此情景,哪能使人不在意?
于是便有人猜测,魏长风是被魏舟所累,故而尸体方才形成如此情形。
魏舟年少不知轻重,得罪的人也太多了。云浮宫是仙盟三大宗门之一,魏舟竟也是随随便便得罪,竟半点不知避忌。
你这般得罪人家,也怨不得旁人迁怒。
魏长风被人死后毁尸,说不准就是刻意报复,有意使人如此。
那些心思流转间,亦令人内心不觉生出了缕缕感慨。
据闻扶紫秋不就是被魏舟所杀,又死而毁尸,遮掩种种痕迹。魏长风死后亦是如此,亦难免使得人生出此番联想。
无论如何,魏舟在仙盟闹出的那些事,实是过于可怖。魏家上下也想着能避则避,不与之扯上半点干系。
刑台那样断,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大约也不会错到哪里去。魏舟也并不像是别人冤枉,卫氏只是一个小家族,跟魏舟划清界限也许便是最好的结果。
魏氏族人这样想时,囚洞之中的魏舟却已双眸赤红,神智渐渐丧失。
他手指一动,竟从自己身躯之中抽出一根血淋淋的锁身丝。
凡刑台囚徒,皆以此封住功体,以免闹腾出什么意外。
更何况魏舟本便是九玄宗双璧之一,修为在年轻一辈之中本就十分出挑。
如此,也是为了以策安全。
那锁身丝深入丹田,稍稍一动,便有钻心刺骨之疼,更会令受者浑身酸软。
可如今魏舟却仿佛体会不到其中之苦楚,宛如无知无觉一般,一寸寸的将锁身丝这般抽了出来。
那锁身丝上犹自沾染了晶莹的血珠,却被魏舟随意一挥,化作飞灰齑粉。
魏舟发冠已碎,齐腰发丝根根散下,这一根根发丝竟逐步化作晶莹的雪白,衬着红眼血肤面孔,使他宛如妖魔一般。
此刻他全无自己思绪,又或者说,此刻的他已然被自己暴戾情绪所控,满心尽是杀伐之意。
魏舟已经化出了自己的法剑,此刻无论是谁挡在他跟前,皆会被他就此除之,斩杀于自己锐剑之下。
魏舟那双眸子更不由得灼灼生辉,流转缕缕寒意。
只是他步出刑洞,那些刑台弟子或倒或伏,皆已受了暗算,不能加以阻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魏舟离去。
暗中却有一道身影暗暗窥探,作为鬼月宗的密探,林寂藏头露尾,并不为自己暗算这些同门而感到愧疚。
这本便是孟雪殊之计划,魏舟既然被种下了傀儡珠,幕后之人必然会想到魏舟失控之事。只要魏舟发狂,必定会有人出面善后。
到时候顺藤摸瓜,这幕后之人也必然能呼之欲出。
更何况魔化后的魏舟实力更强上三分,这些刑台弟子纵然并未被自己暗算,也绝不会是魏舟对手。
那他们至多也不过是魏舟手下亡魂。
论来,自己似也还救了这些人一命。
那片手掌轻轻一揭,一张薄若蝉翼的皮就被这样轻轻揭下来,那赫然正是死去的魏长风的皮。
接着这片皮囊便被妖火所焚烧,进而这般化作飞灰,再不留半点痕迹。
谁也不知晓,之前死去的魏长风曾有“活过来”,甚至挑动了魏舟心魔,宛如压倒骆驼最后一根稻草,使得魏舟沦为血傀儡。
这仙盟和平得太久,也安宁得太久。
和平值得被赞颂,可有时太多的和平却使世界好似一泓死水,暮气沉沉。
入魔的殪崋魏舟就好似一把发疯的剑,终于还是将整个仙盟搅起些该有的波澜。
这时节,孟雪殊不由得轻轻抬起头,缓缓说道:“是这时候了——”
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这样飞过来,碰了碰孟雪殊的手指头,又轻盈的消融。
孟雪殊身侧放着一几,几上有一玉盘,那玉盘里放置了冰。
冰上镇酒,能透人心脾。
孟雪殊取了一枚薄荷酒,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面上的面具随其心念,就此灰化,露出真容。
那张脸除了微微苍白了些,生得极为俊美。
这冰室之中,竟因此蓬荜生辉。
若他戴着面具还有三分的邪气,如今却是一副上品仙士的模样,令人为之心醉,不由得因此心折。
可他却如此漫不经心,随意操纵魏舟入魔,就好似把玩棋盘上棋子,如此随心所欲,任意妄为。
魏舟自然意识不到自己乃是棋子,犹自咬牙切齿,竭力奔跑。
可他奔跑的方向却是受人控制的,因为他本来就是一枚棋子。
有人在暗暗引导着他。
叮,叮咚叮——
那样儿的铃声响动,似藏在浓雾里,似是模糊,又似格外的清晰。
每个血傀儡都有属于自己的血铃,以此操控。
每一枚血铃皆有自己独特的音色,使得相应的血傀儡加以感应,以此可操纵。
伴随这零零碎碎的铃声,魏舟受其驱动,向着铃声方向前行。
而这时候,卫嫣然正在赶回九玄宗的路上。
她今日刚认了爹,这忽如其来的亲情令卫嫣然容光焕发,令她内心抑郁一扫而空。
原来自己还有这么大本钱!
自己是父亲唯一的亲人,她喜滋滋的想,爹爹会为自己做到哪一步呢?
她本来就是个喜欢试探别人底线,乃至于趁势得到自己想要的那种人。如今有这样的身份,卫嫣然自然想着将能利用的皆利用一二。
当她想着以后的好日子时候,卫嫣然唇角亦不觉泛起了甜甜的笑容,那样开心的样子,显得她当真像个天真无邪的可爱女孩儿。
她甚至想要哼哼歌,哼自己小时候学的乡间童谣,那时候她还没来仙盟,不知晓自己以后还有这般的锦绣尊贵。
自己可太会投胎了!
可不知怎的,她回九玄宗的路上却浮起了浓雾。
仙盟很少会起雾的,灵域是风水宝地,所以这里的天气也总是风和日丽,连阴雨霏霏的天气都很少见。
可现在,天空之中却结起了诡异的浓雾,灰蒙蒙的雾气竟似有几分不吉之意。
这样的雾气里,却传来了诡异的铃声。
叮咚,叮咚叮——
下一刻,一道身影就出现在了卫嫣然的面前。
是白发赤目的魏舟。
045
卫嫣然当然跟魏舟有过一些交集。
她喜欢过魏舟, 那些感情很浅薄,也可以说是很虚荣。
自己是仙盟最尊贵的仙子,自然应该得到仙盟最美好的东西。
就譬如说魏舟, 便是自己应许之物。
那时候她需要魏舟来点缀自己,而不是让魏舟在虞妍跟宁玉瑶两人之间反复横跳。
可能是血脉传承的关系, 卫嫣然也对挑拨离间十分娴熟。
就好似她私底下告诉虞妍, 魏舟的真爱是宁玉瑶。
而在魏舟质问时, 她又嘲弄魏舟为了利益,在虞妍面前卑躬屈膝,强自忍耐。
对于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她也不会卑躬屈膝,反而是大肆嘲弄。
那日, 她满含讥讽对魏舟说道:“魏师兄不是心里喜欢宁玉瑶, 怎么还跟虞少主订了亲?想来, 是因为云浮宫的功法与灵药实在是太多了, 魏师兄实在是能屈能伸, 最后还是伏低做小,认清现实。”
她这样说时, 眼睛里皆是嘲讽的光辉, 她说:“从前我还对魏师兄有几分兴致, 可一看到魏师兄对虞妍百般讨好的样子,我便失了兴致,也就这样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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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当面嘲讽魏舟的,大约也只有卫嫣然一个。
别人就算议论纷纷, 本也会这样一二, 在私底下这般议论。
有时候恶言一句伤人寒,那些恶毒的言语不单单是会伤人, 还会催动被嘲讽者内心之恶念。
魏舟曾有一刻跟虞妍相守的心思,终究也是烟消云散。
知晓了宁玉瑶的事,以虞妍的尊严,也不能装作没听到,她不能当这一切不存在。
而魏舟呢,也不可能“忍气吞声”解释。
再后来,又有卫嫣然这些挑拨离间的话。
卫嫣然是没有亲手杀人,可是有时候谋人性命并不必当真见血的。
就像卫嫣然私底下沾沾自喜,十分得意的那样。她只会幸灾乐祸,高兴闹得沸沸扬扬,甚至闹出人命。
卫嫣然生命的最后一刻,窥见的是魏舟杀气腾腾的剑光。
然后雾终于散了,云散雾歇,阳光又落在这片大地之上。
卫嫣然的尸体轻飘飘的散落在地上,她的血犹未干,眼珠瞪得大大,散在地上的身躯却已然是四分五裂。
魏舟杀了她,再将她大卸八块,宛如五马分尸。
惊恐的表情凝结在卫嫣然的面颊上,恍惚间她好似仍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一些都是那样的突然,她年轻而恶毒的生命就这般猝不及防的离她而去。
于是其结果就像她跟卫九思哭诉那样,她不去寒冰之狱受苦。
那时候卫九思也加以应允,说她不会入寒冰之狱。
殿中的蜡烛轻轻的摇曳,收到消息的卫九思却是蓦然睁开双眼。
他一双眼深沉得没有一丝感情,只剩下算计,又或者说是对自己一些处境的思量。
他不想让宁玉瑶活,除了修无情道,更多的居然是对他如今处境的思索。
说到底,既然对卫嫣然没有什么多余感情,那么修到如此境界,宁玉瑶死或者不死,仿佛也并没有太多差别。
可朱小月在斩仙台上胡言乱语,对卫九思的名声却是有损。他这个刑主名声一向都是很好的,拥有了好名声,才有争夺仙盟盟主的把握。
在指证卫九思偏私这件事上,朱小月其实并没有太多的真凭实据,无非是自由心证。那么事情关键,就在于旁人的信或者不信了。
那么最好的处置方式,就是这件事情尽快过去。一旦尽快过去,议论之人也会少下去。
可如若卫嫣然去坐牢,旁人便会总想起这件事。
坐牢之下,卫嫣然还会被审判。
审判卫嫣然时候,就会扯出卫嫣然这些年的耀武扬威。于是接着就会有诸多揣测,旁人会纷纷嚼舌,揣测自己这个族叔是否当真不知情?而这其中,又可有什么包庇之情。
到时候云浮宫推波助澜,那么这件事情必定是会闹得沸沸扬扬。
别人也会一遍又一遍的议论这些事,乃至于不断加深印象,使得怀疑一天天加深。
再加上卫嫣然其实是个很脆弱的人,谁知晓她在斩仙台上会说出什么呢?
卫嫣然也并不知晓卫九思的什么真正秘密,可如若卫嫣然当众求恳,哭着闹着求自己救下她,那也仿佛有些尴尬。
思来想去,这个女儿还是不要去送审了。
去做什么牢呢?若然那样,卫嫣然入狱被关注一波,出狱也被关注一波,那么这件事情当真是没玩没了。
可若卫嫣然要是死了,那接下来很多烦恼也都没有了。
旁人自然也会兴致盎然议论一阵,可只需过去几月,他们便失了谈性,转而去关注别的事。
入魔的魏舟既然杀不了虞妍,那不如就去杀卫嫣然。
一颗棋子纵然沦为废子,大约也能压出了几分最后之剩余价值。
于是卫九思得到魏舟入魔讯息不久,就接到了卫嫣然的死讯。
他的下属刻意将魏舟引至卫嫣然身边,乃至于令卫嫣然直面炼成血傀儡的魏舟。
卫九思手指微微一动,指尖多了一枚绢花。
那绢花材质普通,做工也十分粗疏,更不是什么法宝名器。
那是当年自己令人接回卫嫣然时候,第一次见面时,卫嫣然小心翼翼奉送上之物。
彼时卫嫣然还是个小女孩儿,已经十分会察言观色,讨人欢喜。她亲手做了这朵绢花,说这是她小时候所待小城之习俗,做绢花以示尊敬。
那时卫嫣然才被解封不久,还是孩童模样。
卫九思也没说什么,只接了这朵绢花,再轻轻嗯了一声。
他一眼看出那孩子年纪虽小,却已有与年龄不符之精明,也很会察言观色。
不过没想到啊,匆匆十数载过去,卫嫣然一直也没有长大。
卫九思手指微微一动,这枚粗陋的绢花也已经化为乌有。
他的属下正匍匐于卫九思的足下,等待着卫九思的下一步指示。
对方并不是刑台弟子,像卫九思这样的野心家自然是私养密卫,以供驱策。
卫九思也已经沉下心来,发出了下一步的指示:“接下来,就让魏舟去云浮宫,好好闹一闹吧。”
魏舟这么在仙盟横冲直撞,是注定会死的。可就算这样,在魏舟死之前,亦是要让此人发挥最大的剩余价值。
就譬如现在,闻蝉闭关修行,居然将云浮宫的掌事之权让给虞妍,当真是有几分荒唐了。
既然荒唐如厮,似乎也可以治一治理。
魏舟固然杀不了虞妍,可是却是能将云浮宫这么闹一闹。
只要闹得个沸反盈天,便能令执掌云浮宫的虞少主面上无光。
魏舟多杀几个云浮宫弟子,便是打了虞妍几巴掌,便能令代闻蝉掌事之虞妍面上无光。
倘若一片混乱之中,云浮宫死了个执事高阶弟子,只怕虞妍更是威信大损。
谁都会觉得虞妍并无此等本事。
万一能逼得闻蝉出关,那更是有趣之极了!
看着自己的暗卫得了讯息后如一缕轻烟般离去,卫九思一双眼却沉得不可思议。
这时候,虞妍正自替朱小月梳头。
她令人将朱小月请来了云浮宫,并没有如何避嫌。因为她觉得,朱小月也许需要跟自己聊一聊的。
斩仙台上,朱小月当众割发,闹得短发齐耳。
仙盟女修们多蓄长发,于是朱小月这副模样,便显得有些古怪。
虞妍取出了一把灵梳,轻轻给朱小月梳头:“小月,你的头发很是好看,漂亮极了。这样的一头秀发,若然毁去,就会显得十分可惜了。其实不必要为了厌恶魏舟如此,那时魏舟如此称赞,并不是头发的错。”
朱小月默了默,然后点点头,说道:“我知晓,是我这副性情的错。不过,那是从前的事,我心里已经打算放下了。”
也许,她一开始并不能当真放下。可日子久一些,可能她渐渐就会觉得释然,然后会觉得这一切终究是过眼云烟。
她也不是什么极漂亮的女修,最好看的就是这一头秀发,若非如此,也不会招来卫嫣然的不快。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似乎是这样子。
可是这又似乎不对。
她可以断发,但一个女郎倘若因为漂亮惹来灾祸,莫不是要毁容不成?
一想到了这儿,朱小月心尖也微微生出了几分悔意。
虞妍似也感应到了朱小月那微妙的心绪,她催动灵梳,这般梳理之下,朱小月的根根长发又飞速长出,直至齐腰。
虞妍又替朱小月扎好头发,顿时使得朱小月整个人精神许多。
这时,虞妍却是目光一颤。
空气之中掠来了异样纷乱,虞妍仿佛也嗅到了奇诡的雾气。她在从前曾经嗅到过这般的雾气的,那是百年前的抗魔大战时情景。
因为血傀儡是阴暗污浊之物,便易聚秽。
那些秽气流转,便易生出阴雾。
如今这样的阴雾则蜿蜒而至云浮宫了。
魏舟白发赤眼,他神智已失,只余执念。当他杀至云浮宫时候,已然是穷途末路,分明已是山穷水尽。而他自己却是无知无觉,并不知晓自己如今处境。
缕缕血纹蜿蜒而上魏舟面颊,使其愈发显得森然可怖。
虞妍轻掠赶至时,她鬓发间的琉璃钗熠熠生辉,华光流转,彰显她就是这云浮宫如今之掌事之人。
魏舟发冠未束,面目狰狞,十分凶狠,俨然一个绝世凶修。
虞妍知晓,这大约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魏舟了。
那些属于小妍的,逗留在虞妍身上的执此刻被催动,竟使得虞妍生出了几分本不属于自己的酸楚。
当年的云浮宫少主初见魏舟时候,魏舟可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衣衫整洁,眉宇高傲,十分自信,对哭得满脸都是泪痕的虞少主倒也颇有几分柔情——
此刻的虞妍却是沉静而稳定,她手掌握剑,蓦然抽出了凤凰之羽。
魏舟闯得突然,云浮宫法阵只启动部分,尚不足困住。
如今虞妍以一宫之主身份,摧凤凰之气,引动云浮宫之凤凰魂阵。
只一瞬,便见满地光华流窜,尽数是鲜红潋滟华彩。
缕缕血芒将魏舟身躯缠绕住了,竟使其身躯一滞!
他看着虞妍,哪怕神智已失,红瞳里也不觉透出了几许恨意。
那双红瞳里有虞妍的倒影,女郎发戴七彩琉璃钗,十分沉稳,妍丽面颊上竟似透出几许艳色。
女郎也不再是魏舟初见时候的模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时白梅林中的少女温柔沉默,娇嫩的脸颊之上沾染了一颗颗泪水。她怔怔看着现身的魏舟许久,然后结结巴巴的说了声谢谢。
后来,他们聊了很久很久,少女很少说那么多话,她总是沉默寡言。但其实,魏舟也很少说这么多话。
风一吹,白梅林的梅花树轻轻摇曳,白梅花瓣翩飞,宛如下了一场花瓣。
那些花瓣吹得两人身上到处都是,落在了头发衣襟上。
少女蓦然面颊红了红,她偷偷看了魏舟一眼,又不觉飞快侧过头去。那些红晕便顺着她的面颊蜿蜒蔓延至她的颈项
只是初见再好,也只不过是那一刻,那仿佛也是很久以前的事。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接着就是一道身影掠向半空,竟手执巨弓。
那把墨玉弓被驱动疯长,形成一人高的巨弓,其弓身上还有点点血污。
朱小月咬破了自己中指,将指尖连通的心头血融于弓上。
扶紫秋已死,她在法器本已失去光华,如今却再认朱小月为主。
然后空中传来的利箭破空之声。
是朱小月的手搭上了弓弦,虚空凝结成箭,她手指松时,若干箭芒直向魏舟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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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当初,魏舟在斩仙台上所发的神魂之誓。
那时魏舟说:“我以神魂发誓,若有意诋毁虞妍,便使我此生修为不成,万箭穿心而死,此生坠入污泥,永世不得超生!”
046
这时候, 宁玉瑶正匆匆御器而行,直向云浮宫飞掠而去,只因她知晓魏舟乃是去了云浮宫。
卫嫣然的尸体被人发现, 还有就是魏舟掠去云浮宫的路途中,被人窥见形迹。
于是那些事情就传到了宁玉瑶耳里, 于是宁玉瑶便急匆匆追寻而来。
风呼呼吹拂过宁玉瑶的耳边, 带动她眼底一抹泪意。
许许多多的事浮起在宁玉瑶的心头。
她想起好些个前尘旧事, 想到魏舟痴迷的看着自己,魏师兄眼里只有她。
那样的眼神令宁玉瑶面红心跳,令她为之着迷。
从前虞妍不但含酸吃醋,还总说自己施展手段,将魏舟抢了去。
若换做从前, 宁玉瑶心里必然会说, 我没有!是魏师兄自己喜欢我的。
但当真没有吗?这段时间发生了许多事, 卫九思更是个刻薄得不留任何情面的一个人。
于是她所有的虚伪以及种种辩解皆被卫九思揭破, 并且因此踩到足底。
她的确是万般委屈, 可也许如此,她反而看清楚了自己。
有些心思, 是再没办法掩饰了。
她如今心里想, 是, 我确实是刻意将魏师兄抢过来的。
至少如今,宁玉瑶是没有自欺欺人了。
她想到当初,自己听到虞妍跟魏舟定亲时,她的内心有多么的难受。就像自己第一次看到虞妍时候那样, 觉得虞妍高不可攀, 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捧来送到虞妍的手心里。
若魏师兄跟虞妍两情相悦也还罢了,可魏师兄分明是心存隔阂的。他分明一开始就计较虞少主的盛气凌人, 介意云浮宫以权势相诱。
更何况,魏师兄也应该是喜欢自己的。
对于这样的事,女孩子的感觉总是比较敏锐。他们二人虽然话语不多,人前也没什么逾越之举。可暧昧就是这样,有时候只要一个眼神,就知晓这猝不及防刻意压制的爱意。
可魏舟还是跟虞妍订了亲,甚至公然在刑台出双入对。
那时的虞少主因为有了爱情的滋润,双颊也泛起了艳丽的桃红,眼睛里有了光。她本就是个美人儿,那时更是容光焕发。
可阳光落在了宁玉瑶眼睛里,却折射出缕缕幽暗。
她心里并不好过,更不甘心。
她想,那时候魏师兄走火入魔,我急匆匆的赶过去,是为什么呢?
是为了证明自己比虞妍更好吧。
自己没有虞妍的权势,没有云浮宫少主的那些资源,自然急不可待的在别的地方证明自己。
走火入魔的魏舟是危险的,可宁玉瑶却不顾危险加以靠近,如此安抚。
这也是因为她对魏舟时时关注,所以才来得那般及时。
那一夜,是那样的危险,可又是那样的浪漫。
等到第二天,自己满面疲惫,魏舟却极温柔望向自己时,她也不觉面热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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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我那时是真心劝魏师兄要好好待虞妍的吗?
宁玉瑶心里嗤笑了一声,她想,这当然不是。
自己那样说,只是显得自己很善良。其实,她并不喜欢魏舟跟虞妍和顺,接着魏师兄跟虞妍做一对儿恩爱道侣。
魏师兄是她喜欢之物,她不过是争取到了自己手里。
可现在,那么一场好梦好似也应当醒了。
这时候宁玉瑶赶到了云浮宫,她将将好看到了魏舟的死。
朱小月凝聚的万千箭意从魏舟胸口透过,瞬间化为虚无,随之而来的是一蓬飞扬的血雾。
鲜血点点烟烟,将魏舟衣衫染得遍体都是,又像是白梅染红后开遍全身,使得本已经并不如何洁净的雪衣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朱小月的眼神锋锐而快意,已经多了几分锐意。
旋即朱小月眼眶却是一红。
朱小月心里默默念:扶姐姐——
那杀人后锋锐的眼似也浸出了些泪意。
朱小月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不让自己哭出来。
而宁玉瑶却跌跌撞撞扑上去,搂住了魏舟坠落的身躯。这一路急急而奔,宁玉瑶发髻已是有些乱了,可她也顾不得许多。
她这样搂住了魏舟时,魏舟身上的鲜血就沾染上了她衣襟,也将她弄得十分狼狈。
魏舟的红瞳怔怔的瞧着宁玉瑶,他眼睛里映着宁玉瑶的影子。
人之将死,血傀儡也会清醒几分,就好似如今这样。
于是魏舟轻轻的伸出手,他的手往上,好似要抚摸一下宁玉瑶的面颊,可只伸到了一半,便就此滑落。
宁玉瑶怔怔看着魏舟,她想要大声尖叫,可是却发不出声,只呼吸愈促。
魏舟神魂已碎,已经活不回来了。
她发颤着伸出手指,沾了一点魏舟唇角的鲜血,放入了自己的唇中。
这修士临死之前最后一点死人血,能品出死者生前最后一缕心愿。
宁玉瑶垂着头,她身躯抖得越发厉害了,她蓦然悲声痛哭:“魏师兄,下辈子,我仍愿意认识你,做你的小师妹,做你的道侣。”
她这般情真意切,不过对于在场的云浮宫弟子而言,恐怕是并不如何受人待见了。
方才魏舟忽而发难,伤了几个云浮宫弟子。
若非虞妍来得及时,果断启动法阵,云浮宫的损失恐怕还会更多。
魏舟这样的杀人狂魔,宁玉瑶却偏生为他悲哭,纵然知晓两人情意缠绵,云浮宫弟子也是难以共情。
当宁玉瑶的泪水珠子一滴滴的落在了魏舟染满鲜血的面颊上时,她听着一道熟悉的嗓音:“宁师妹,我知晓你与魏舟情深意重,可魏舟杀人夺宝在前,又入魔发疯在后。这么样一个人,实是不值得你与他伤怀。我看还是收拾心情,重塑道心,忘记这段孽缘。”
那嗓音十分耳熟,曾经亦是令宁玉瑶觉得很是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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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那时宁玉瑶为了替死去的沈月讨回公道,恳求云浮宫的弟子作证,让他们指证自家少主,还沈月一个清白。
那时候有一个人应了他,那人便是袁无双。
可现在也正是袁无双说出了这样的话,也许也只有袁无双能这样说话。
袁无双自然不能共情宁玉瑶跟魏舟的情深意重,因为袁无双自己对闻蝉也是万分敬重。可那时,他听到了宁玉瑶哭诉,于是想为死去的沈月讨回公道。
那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他押上自己前程,愿意去斩仙台上指证,心中何尝不是没有惧意,只不过凭着年少意气热血,强自支持罢了。
能为此事做到如此地步,袁无双对宁玉瑶的道德要求自然要比旁人要高。
宁玉瑶又怎能如此?
宁玉瑶抬起头,她面颊上还沾染了悲情的泪水,然后就看到了袁无双铁青的脸。
当然,宁玉瑶也看到了那些站在虞妍身侧的云浮宫弟子,看到众星捧月般的虞妍。
就跟宁玉瑶之前听到的那般,那枚七彩琉璃钗还别在虞妍发间,如此生出缕缕光华。
虞妍修为不算很高,可是处事很冷静,如今也彰显了她之应变之能。众弟子原本是依宫主之命罢了,如今倒好似笼络了几分人心。
宁玉瑶犹自紧紧的搂着魏舟,于是袁无双眼神渐渐冷起来。
袁无双也没有再说什么责备的言语,只是心里却对宁玉瑶十分失望。
那时宁玉瑶慷慨陈词,仿佛是大公无私,可这其中又有几分是利用呢?
自己真心襄助,这公义之心,是否就像是一个傻子?
反倒是宫主仍是一如既往的公平,甚至未曾呵斥责罚自己。
连带着被自己指责的少主,今日也是来得及时,否则自己险些丧身于魏舟剑下。
若虞妍心存怨怼,只需稍稍迟上一刻,就能不脏双手解决自己这个指证她的云浮宫弟子。
只不过,少主却并未如此。
忽而间,袁无双心头不觉泛起了几缕感慨。
这世间之事,原不可看表面,所谓日久见人心,有些事情终究是能瞧个分明的。
袁无双虽再未说什么了,可宁玉瑶却将他之变化瞧个分明,于是她心底渐渐滋生一缕冰凉。
从前那些站在自己这边的人,如今却到了虞妍那一边去了。
魏舟死了,自己也是名声大损,那些怜惜自己的人也都变了脸色。
淳于清,还有袁无双,他们从前都是怜惜自己的。
现在她只能抱着魏舟的尸体,独自品尝这份酸楚和悲凉。
可是旁人却只觉得她执迷不悟。
宁玉瑶衣襟上沾染了斑斑血污,唇角亦有一点鲜红血痕。
可她面上却浮起了固执之色,只轻轻说道:“容我扶棺而归,送魏师兄回魏氏安葬。”
谁都看得出来,她对魏舟痴心一片,怕是走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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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妍也并没有说什么,魏舟已经死了,所有的事情也已经了解。至于魏舟的身后事,仿佛也已经是一桩无足轻重的事,本也无需十分关心了。
风轻轻吹拂过虞妍的衣摆,使得虞妍一双眸子不觉灼灼而生辉。
伴随魏舟而来的愁云暗雾已经散去,她两颗眸子亮若星子,不觉轻轻抬起头。
天空湛蓝若洗,层云万里,今日之灵域,正是一个好天气。
清润的阳光这样划过了虞妍的面颊,带着几丝暖意,也使得虞妍能感知到自己身躯的一些微妙变化。
小妍早死,只不过留了一些执在虞妍身上。
虞妍天生敏锐,也自然能感觉得到那些执。
不过伴随魏舟之死,那些亡灵留下的执亦是在和煦的阳光之中烟消云散,再寻不得。
而直到此刻,朱小月方才使得眼眶里的泪水淌落,无声而泣。
仙盟设置刑台,进行惩恶,也许无非是为了让死者安宁,生者释然。
虞妍这样抬起头看着天空,风拂过了她耳边的碎发,使那碎发利撩过虞妍雪玉般的面颊。
而宁玉瑶却一直一直垂着头。
她哭声已经低下去了,渐不可闻,可一张面孔犹自沉浸在一派阴润幽暗之中,看得并不如何分明。
宁玉瑶在九玄宗的人缘本来颇好。她俏丽可爱,活泼讨喜,又上进大方,谁见了不喜欢?
可愿意随她一道从云浮宫替魏舟收尸之人却没几人。
众人多少有些避忌,虽知宁玉瑶对魏舟情深意重,但仙门修行,可并不提倡这份情深意重。
更何况魏舟死得并不体面。
魏师兄生前已经声名狼藉,斩仙台已经断了他是杀害扶紫秋的凶手。
再后来,是魏舟自己入魔,不但杀了卫嫣然,还折在了云浮宫。
这多少也有些自作自受的调调。
不过宁玉瑶也并未喊冤,也没说魏舟不该死,只说自己念及魏舟从前对她好的情意,她想为魏舟收敛尸骨,扶灵归乡。
这在修行的门派里自然有些不够正确,可也有人同情她的痴情,觉得宁玉瑶多少是有些真性情的,故意愿意陪一陪。
随宁玉瑶来扶灵的人数不多,可也有七八个。
宁玉瑶面上露出了感激之色,似也生出了几分依赖。可她心里面,却生出了几分凄凉。
就在几日之前,她还是一呼百应,很多人跟她站在一道的。
那时很多人热血沸腾,和她一道抵抗云浮宫,不想让虞妍这个云浮宫少主依仗权势,逍遥法外。
可是现在,那些人都消失了。因为他们站的是立场,是道德制高点,而不是她宁玉瑶。
那么个一呼百应的美梦,如今也应该醒一醒了。
那些心思流转间,宁玉瑶心尖儿也不觉流窜几许的凉意。
她总归是将这些世情看了个通透。
如今宁玉瑶已经擦去了唇角血污,换上了雪色的衣衫,鬓发间也别了一朵雪白的小绒花。
这么一身雪孝,也使得宁玉瑶多了几分清丽。
她轻轻垂头,旁人也瞧不见宁玉瑶面上的表情。
宁玉瑶双眼凝结一缕凉意,也是那一抹恨意。
魏舟垂死前,她吞下了魏舟将死之血,于是魏舟虽口不能言,却能使得宁玉瑶窥见魏舟之心意。
之后她口口声声,说想要魏舟生生死死相守,那别人也以为魏舟临死前的执念是一些儿女情长,是长相厮守。
但其实当然不是。
那些心思里所蕴藏的,是恨!
那血一沾宁玉瑶的舌尖,宁玉瑶就品出了魏舟濒死前的恨。
魏舟想要她复仇,想她杀人,盼她能将自己仇人尽数除之。
宁玉瑶幽幽想,魏师兄,我知道呀!
她眼眶发红,内心酸楚,复又替魏舟百般不值。
这世间几人清白?仙盟高层都在勾心斗角,暗潮汹涌,死的为什么却是魏舟?
魏师兄犯的错误,当真是那般罪无可赦?
当宁玉瑶这般想着时,仇恨就宛如毒草般疯狂的在她心里滋长。
如今她不过是九玄宗的一名小弟子,她还很是弱小,只是日子还很长,她总会有机会替魏师兄报仇的。
可这时候,她鼻端却嗅到了愈发浓重血腥之味。
仿若有几分诡异的不吉。
宁玉瑶方才从回忆之中醒过神来,隐隐不安。
她目光逡巡,方才发现承装魏舟的棺椁开始向外渗出了血水。
想来是魏舟尸身流血,方才闹成如此这般模样。
宁玉瑶心头蓦然一酸,越发觉得魏舟实在是死得过于凄惨。
她便打开棺PanPan椁,准备用法器固住魏舟身躯。
可这般打开瞬间,宁玉瑶却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棺椁中的魏舟胸口被剖开一处大洞,血淋淋十分狰狞,且五脏俱无。
谁也不知是谁对魏舟做了手脚,使其尸体变作这么一副模样。
众人面面相觑,宁玉瑶更不可遏制的伏棺痛哭。
魏舟已死,未曾想尸首居然也被毁成如此模样。
宁玉瑶自是再受打击,面颊苍白一片。
那就像是对宁玉瑶复仇之念一个嘲讽,嘲讽宁玉瑶什么也做不到。
这时候,一道黑影却匆匆掠至雪心洞,将一物奉送至琼玉手中,再由琼玉这位神将将此物奉送给孟雪殊。
那是从魏舟尸体里挖出来的傀儡珠,当然此珠奉至孟雪殊时,已经擦净上面血污。
催动魏舟入魔,方便引出魏舟幕后之人,卫九思果然借刀杀人令魏舟去袭击卫嫣然。
不但如此,还果真从入魔的魏舟尸体里挖出了这枚傀儡珠。
一切布局都刚刚好,可称完美。
孟雪殊两根手指举起这枚傀儡珠瞧了瞧,觉得果然有百年前月蝶族所制作的傀儡珠样子。
047
宿主身死, 孟雪殊手里这枚傀儡珠又恢复暗红颜色。
那一片深黑之中流淌缕缕猩色暗红,仿佛有一缕说不出的血腥气,令人不觉为之而心悸。
此物如今除了颜色诡谲了些, 仿佛也并没有什么可怕之处。可若傀儡珠在人身躯之中催动,一旦成功, 此珠就能将宿主身躯之中五脏六腑尽数消融干净, 就连丹田亦是能就此消融。
从此那血傀儡只能吸纳旁人精元维持身体能源供给, 再不能运转天地精元以供自己。
所以鬼月宗弟子只是剖开魏舟尸身,取出那枚傀儡珠。至于魏舟之所以没了五脏六腑,这乃是因为他五脏已被傀儡珠炼化,跟取珠之人没关系。
那弟子通身黑衣,包裹得严严实实, 嗓音亦微微沙哑:“属下剖开魏舟身躯, 果然五脏六腑皆无, 与当年一般模样。”
孟雪殊轻轻的嗯了一声, 手指轻轻把玩这枚猩红暗沉的傀儡珠:“也更像了, 不过还得试试。”
当孟雪殊这样说时,洞内有一人身躯瑟瑟发抖, 不觉泛起了惊恐。
此处除了鬼月宗下属, 还有一人, 却是被锁仙绳束缚住,半点动弹不得。
紫河乃是九玄宗长老,此刻面颊之上流淌了浓浓惊恐,眼珠子瞪得好似要蹦出来。
一道符光在他额心流转, 令他不觉瞠目结舌, 竟似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可纵然是没有这禁言符,紫河亦不敢出声。
眼前孟雪殊祛除面具, 露出阵容,本来容貌是极好看出挑。哪怕修士界颇为样貌俊美之人,孟雪殊也是能令人眼前一亮。
可这般出挑荣光,在紫河眼中却宛如恶魔,令人为之而心悸。
紫河是由卫九思所游说,刻意将孟雪殊引入那千魂古阵之中。
他分明见孟雪殊入内,也以为孟雪殊必然是会尸骨无存。可如今,孟雪殊非但是安然无恙,且竟无一丝一毫伤损。
自己被压至此处,更窥见鬼月宗潜入仙盟之神将,居然也是对孟雪殊毕恭毕敬,如此行礼。
紫河心中顿时有了一个大胆得猜,不过他亦未敢当真大胆猜。
只想一想,他便觉得一缕凉意涌来,从脚趾涌上了天灵盖。他仿佛发现了什么极可怖之事,却绝不敢相信是真的。
晏悲道亲临这件事,他是想都不敢想。
如今孟雪殊目光落在了紫河身上,听其言语,观其言行,也显得他颇有求知欲。
就好似孟雪殊所言,此枚傀儡珠与当年月蝶族所炼制是否全然相同,也当然是要实践出真知。
所以孟雪殊才介绍完傀儡珠能化人五脏,毁人心智,接着就准备让紫河试试。
琼玉更在一旁点点头,心里称赞公子做事谨慎,为人细心,是既擅长布局,亦注重细节,身为领导简直是完美。
紫河这阶下囚当然就是这个实验品。琼玉对孟雪殊百般吹捧之时,显然未曾考虑到紫河长老想法。
紫河虽口不能眼,但脸上表情却趋于狰狞扭曲,趋于癫狂。
有事下属服其劳,琼玉便从孟雪殊手中接过那枚傀儡珠,再转身面向紫河。
紫河:你不要过来!
堂堂仙门长老,此刻成为哆哆嗦嗦的无辜小可怜。
接着紫河眉心一松,他竟可以言语。
孟雪殊是个不喜浪费的人,紫河将死,他琢磨着能不能从紫河身上压榨出些剩余价值出来。
紫河与卫九思沆瀣一气额,这生死关头,说不准能道出什么机密出来。
紫河平日里仙风道骨,气派朗朗,此刻却惊恐万分,涕泪之下,赶紧交代:“是刑主卫九思令我引诱孟公子入阵,是他想要谋害孟公子。吾愿作证,人前指证,发神魂之誓。”
就这?孟雪殊听了也不觉皱了一下眉头,只觉得殊无趣味,颇无新意。
耳边还听着紫河絮絮叨叨,说自己当初看到徒媳,贪图貌美,故而强取豪夺。他迫害完徒儿后,就连徒媳也一并送走。得逞□□之后,他又恐自己名声有损,故而杀人灭口。
没想到此事被卫九思所知晓,所以受人挟持,不得不听从卫九思的吩咐。
如今他将这个秘密说出来,是愿意听从孟雪殊吩咐,从此做鬼月宗的外门探子。
若非紫河身体动弹不得,说不定他还会跳起来,朝着孟雪殊磕几个响头。
孟雪殊却越加觉得乏味无聊,心忖如此一来,紫河不过是被卫九思手握把柄,加以要挟,连卫九思私造血傀儡之事也是不知晓。
此人可利用价值极低。
他挥挥手,已经站在紫河身侧的琼玉就利索的将这枚傀儡珠按入了眉心之中。
紫河蓦然面色苍白,呼吸越促。他面上流淌怨毒之色,可能有许多咒骂的言语想要说出来。可琼玉眼疾手快,手掌轻轻的在紫河眉心一按,就使得紫河说不出话来。
可紫河纵然不说他,他眼底的怨毒也顿时透出了胸中的憎恨,于是那傀儡珠催动更快。
伴随那傀儡珠催动,紫河身躯咯吱咯吱作响,也不知是否在炼化他的五脏六腑。
紫河眼底渐渐浮起一缕血丝,且那些血丝越来多,使得他一双眼亦是越发殷红。
他如此之愤怒情绪下,使他发作得比魏舟更快上几分。
待到其眼中猩红透尽,紫河力量大增,亦将这缚仙索寸寸震碎,使其化为灰烬。
此刻他俨然是血傀儡,若然放去外边,必定是一柄极锋锐杀人之剑。
孟雪殊目不转睛瞧着,看着紫河种下傀儡珠之种种变化,接着孟雪殊便手掌一挥,一股劲力吐露。
只一瞬,紫河全身身躯尽数化为血色齑粉,又被火焰一卷,顿时燃烧殆尽,不留痕迹。
大约是想起了一些不快之事,孟雪殊面颊流转一缕厌憎之色。
过去百载,他又当真亲眼窥见当年月蝶族制作的血傀儡了。
这样想着时,孟雪殊的手指不觉按住了眉心,禁不住若有所思。
他目光灼灼,然后他眉心光芒拂动,有一枚傀儡珠若隐若现。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秘密,鬼月宗宗主少年时候,也曾被种入了一颗傀儡珠。
只不过傀儡珠的催动,是需要一些极负面的感情。那些极负面的感情会扰人心神,方才能使这颗傀儡珠加以催动,毁去人五脏六腑,再毁去人神智。
而孟雪殊,偏生是个极冷静的人,他感情一如冰雪般沉寂,很少有什么波动。
他是世间最为理智之人,纵然是被种入傀儡珠,居然也能安然无恙。
其实一个人修行一旦到了仙人之境,便能以内力将傀儡珠逼出来。
那枚傀儡珠少年时候困扰着鬼月宗宗主,可如今本应不算什么。因为他是天底下唯一一个不会被傀儡珠所控制之人。
可据说鬼月宗宗主仍然是留着这颗珠子在自己的身躯之中,仿佛如若这样,方才能提醒自己加以警醒,不至于情绪波动。
而这个传闻,竟也是真的。
如此光芒在其眉心流淌,竟颇有几分诡异之色。
孟雪殊轻轻的揉揉眉心,那枚傀儡珠便不再浮现。
然后他缓缓说:“这一次我来仙盟,并不仅仅为了血傀儡。有一件事情,比其他什么事情都很重要。”
当他这样说时,虞妍那巧笑倩兮的身影顿时在孟雪殊的心尖儿浮起。
他想着虞妍素衣温柔,轻轻含笑样子,于是孟雪殊便觉得自己的心尖儿顿时涌过了一丝热意。
那些感情,比孟雪殊所想象的还要强烈,还要猝不及防,还要更为渴望。
这样提及时候,孟雪殊的眼底蓦然浮起了一缕光彩,灼灼生辉。
岁月漫漫,以后时间还很长,可他却很是渴切。
所以他对琼玉说道:“有一件东西,是我心心念念许久,且很想要得到的。”
当他这样说时候,琼玉纵然隐匿于一片伪装之中,也忍不住啊了一声。
琼玉全身上下都透出了惊讶之色。
从孟雪殊口中听到心心念念这个词,于他这些下属而言,亦是十分炸裂的。
谁不知晓鬼月宗宗主有着冰雪一般冷静,哪怕是种入傀儡珠,当年又身处乱世,也未见有丝毫的动容,竟能保持神智杀出一条枭雄血路。
谁也未曾想,对方竟有这般感情上的变化。
琼玉自然想要知晓发生了什么时,不觉竖起耳朵尖儿听。
他对主上敬畏有加,当然也不敢多问。不过今日孟雪殊似颇有谈性,指不定会多说几句,满足他们这些下属的好奇心。
不过孟雪殊说到了此处,却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于是这个料就像是吃到了一半,然后就没有了,未免令人有些心痒痒。
孟雪殊想到了虞妍对自己如今的态度,重生后的剑仙对他还是颇为信任。
可那样的信任,也不过是些情深意重的战友之情,并无其他。
两人情意上的感觉是并不对等的,她不知晓自己总是悄然凝视着,将她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尽收眼底。
自己怕说出来,会让虞妍生出惊恐的。
他会在梦里梦到虞妍,然后有一些不可描述不能让人知晓的幻想。
虞妍并不知晓自己这个战友,私下曾经对她渴望了多少回。
不过,孟雪殊也不会永远满足于当一个战友。
当年有许多事情,使得他错失了许多的机会。
那么到了如今,这些个血傀儡再现也不过是操于掌中小事,一切尽在谋算之中。
所以最重要的大事,还是虞妍。
他要得到虞妍的心!
聪明的猎人会掩饰自己危险,在自己猎物面前装出纯良无害的样子。
再还有,就是要设下专门引诱猎物的诱饵。
如果这个猎物是虞妍,他想自己已经找到了适合虞妍的饵。
他想到了自己在千魂古阵看到的玉无双样子,对方雪衣赤足,步步生莲,一步步向着自己走来。
那连残魂也不算,大约也只是杀念或者执念。
如此居于千魂古阵之中,玉无双却犹自点尘不染,不但半年杀伐之气。
一如他生前,宛如最圣洁的圣人,值得让人顶礼膜拜。
念及于此,他古井一般的心中竟微微有些嫉意,仿佛自己也并非全无人欲,犹自生着几分活人心思。
可哪怕自己心底虽有不快,却也不得不承认,玉无双对于虞妍而言,怕是极为要紧的。
这样的要紧存于虞妍的心,使得死去的玉无双就像是最完美的诱饵,能够使得虞妍就此上钩。
说他处心积虑也好,如今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只等着引诱虞妍踏入这计划之中。
就连自己去千魂古阵,何尝不是将计就计,有意为之?
他本就要去千魂古阵一观,从中窥见几分秘密,得到自己想要知晓的结论。
孟雪殊存心争胜,自己所想要之物,哪怕是逆天改命,也要得到手中。
就好似当初烈心门去了引魂灯,亦是他令人给闻蝉透出消息,让闻蝉以灵果捏出躯壳。
这其中,甚至也有他的暗中帮助,使得闻蝉这一切十分之顺利。
如今虞妍已然苏醒,那么于孟雪殊而言,自然绝不会放手。
那么也是时候抛出自己的诱饵了。
这样想着时,孟雪殊对竖起耳朵的下属说道:“替我给虞少主送一样东西。”
孟雪殊也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
虞妍刚刚重生时,就遭遇了狂风暴雨,她也不得不竭力去改善自己的处境,再来就算一连串亟待处理之事。
好在这些事情如今已经暂时告一段落了。
如今虞妍已经恢复了七八分清白,而且顺利收复部分人心,且手握认出旧主的凤凰之羽。
魏舟已死,宁玉瑶名声和情感都大受打击,不足以与之争锋。
她现在还是掌管云浮宫上下事务的虞少主,手中也有足够的权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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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虞妍还能干些什么呢?
除了好好修行,争取早日身体恢复,再来,大约就是研究一下玉无双的死吧。
因为这对虞妍很重要。
房中灯火盈盈,虞妍让阮枝和白雀早些去休息。
她独自一人,静静坐着。
自己重生之后发生了许多事情,那些事情实在是过于复杂,使得虞妍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可到了如今,那些感觉仿佛终于渐渐落在了实处,显得真实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虞妍轻轻的眯起了眼珠子,一双眸子也不由得灼灼而生辉。
就像孟雪殊所猜测那样,她这时候,方才慢慢消化玉无双的死,开始生出悲伤与难过,当然还有不可置信。
玉无双那样温柔厚道的人,她一直以为玉无双在那场大战之后,成为正道的明灯,这样点明招摇着正道的一切。
可是自己活过来时,玉无双却是死了。
而且是死于非命。
闻蝉十分尊重于她,也很顾及虞妍的感受,等着虞妍想知晓时候再去了解玉无双的死。
那封卷宗就在虞妍的案几之上,只要虞妍想看,就随时可以翻阅。
而现在,虞妍深深呼吸一口气。
她手指一动,一封卷宗便落到了虞妍几前。
这时节,虞妍心里忽而生出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如若玉无双还活着,就没有三千修士攻打鬼月宗的事吧?
她记得玉无双私底下跟自己说的话,其实玉无双对晏悲道是颇为欣赏的,而且玉无双并不是善战好战之人。
如若玉无双还在,就不会在大战后不久就又爆发一场战争,闹得血流成河。
但也许正因为如此,方才是事情症结之所在呢?
倘若玉无双未死,有些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
虞妍心中颇多一缕,她终于翻开了面前卷宗。
这封是刑台对玉无双之死的调查档案,开篇就是玉无双的死状,可谓死得极惨。
048
刑台亦是玉无双一手创立的。彼时玉无双颇得人心, 又有威望,依仗自己所得之人望,于是设置刑台。
刑台初期规则不全, 尚有许多不完备之处,运转起来也是有一些事故和冲突。
是这百年间刑台不断完善自己, 乃至于越发正规, 且形成了对刑台监督机制, 方才日益得人心。这仙盟上下,亦是渐渐习以为常。
不过在百年前,刑台各项手段还颇为粗疏。一些刑台的早期案子卷宗,也记载得颇为不全。
但玉无双并非一般人,自然与早期其他卷宗不同。
他之横死, 整个仙盟调查许久, 资料亦是十分之详尽。
卷宗开篇记载的乃是玉无双之死因, 是记载得十分之详细。
玉无双神魂皆碎, 且身躯被剖开。当他被发现时候, 一寸剑痕从他胸口蜿蜒至小腹,一派的鲜血淋漓, 观之令人触目惊心。
不但如此, 玉无双肚腹大开, 五脏六腑俱无,竟被人剖身取器,洗涤了一番。
那死态亦是及其不体面,将玉无双生前的体面尽数摧毁殆尽。
修士虽已跳出俗欲, 每日只需吐纳就能维持生机, 不必让五脏六腑蕴化五谷食物。但五脏为蕴气之源,哪怕不用来消化食物, 对于修行也十分要紧。纵然内心蕴于丹田,却也与五脏息息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
更不必说彼时修士界方才经历大战,被炼制成血傀儡的修士五脏皆无。于是对于本界修士而言,是奇耻大辱,是犯下重罪之人,方才有这梳洗惩罚。
是十恶不赦之徒,方才被刑台施以如此惩罚,那也是少之又少。
更何况伴随仙盟安宁,哪怕犯下重罪,这罪修魂消命陨就是,实在不必给予这般羞辱以及折磨。
于是如此一来,刑台也终究废除了此刑。
可玉无双却死于这种极残酷的刑法之下。
虞妍瞧了一会儿,蓦然合上了卷宗,且紧紧闭起了双眼。
她心中滋味难言,更说不出的难受。
自己是早就知晓了玉无双的死,可却绝没有想到,玉无双是死得如此之惨的。
宗主是一个好人,为何有人会杀了他,然后还对玉无双的尸身进行了一种惨无人道的羞辱,甚至以此剥夺玉无双的个人尊严?
虞妍跟过他几载,知晓他为人纯善,从无私心。就是靠着如此,玉无双方才那般受人尊重。
哪怕后来虞妍成为剑仙,也对玉无双尊重有加,乃至于甘愿受其驱使。
她死前以为,至少玉无双是安然无恙的。
可惜,这世间之事,也是由不得自己念想的。
于是虞妍生出怀疑,她第一个怀疑的就是裴玄贞。
彼时裴玄贞只是一个长老,且素来闲云野鹤,不理世事。因为裴玄贞这份闲散,使得裴玄贞在九玄宗的威望并不怎么高。
哪怕是大战结束,其实那时候也并没有多少目光在裴玄贞身上的。
而自己当年是裴玄贞弃徒,是玉无双捡回了自己,教导自己修行,乃至于传授自己凤凰之羽,最后使得自己成为剑仙。
于是,别人也会有些闲言碎语。
如果自己是主角,那时候的裴玄贞就是反派,便有一些言语议论,总是踩裴玄贞几脚来抬高虞妍。
虞妍并不想这些的。
她觉得过去的毕竟已经是过去了,何必再纠纠缠缠,依依不舍呢?自己是跟裴玄贞恩怨两消,本不必再继续生出执念,纠缠不清。
可是别人的嘴没长在虞妍身上,虞妍也是管束不住。
于是裴玄贞若是听了这些话,心里会有什么样想法呢?
他会不会因而生恼,又或者埋怨玉无双不应该救下自己,打了他的脸。
又或者裴玄贞并没有那般闲云野鹤,也许他内心之中一直都有着勃勃野心。于是他想要处置玉无双,否则他一辈子都成不了仙盟盟主。
然后虞妍生生压住了自己内心的那些想法。
她之所以这样想,是从既得利益者进行考虑,还有谁比裴玄贞更像是既得利益者呢?
但她不应该这样的。
自己可以怀疑,但是不能笃定。
这过去的私人恩怨,自己心里难道没有半点芥蒂?
当年她只是个个孩子,可是裴玄贞却及其残忍的对待了她,将她的梦生生击碎。
但那些私人恩怨都是过去的事了,自己不应该因此失了冷静。
裴玄贞有嫌疑,可能是,又或者不是。
但无论是还是不是,自己都要极冷静的去判断。
这样想着时候,虞妍也是极认真的继续看下去。
那卷宗其实极长,线索也是繁杂,甚至还列有当年一些怀疑对象,是有实力且有动机谋害玉无双的嫌疑人。
修士之五识远胜旁人,虞妍只扫一遍,便不由得窥得十分清楚。
她识海里亦将这些讯息吸纳。
然后虞妍沉心凝思,思索破局之策。
这时节,却有弟子求见,说是孟公子赠有一物,是给自己的。
那云浮宫弟子也满腹疑窦,毕竟孟雪殊乃是鬼月宗弟子,身份十分之微妙,却给虞妍赠礼。
也不知给虞妍所赠何物,当真是令人好奇万分。
不过好奇归好奇,那弟子也不敢多问,更没有窥探。
待那弟子退下之后,虞妍也是满腹疑窦,心里生出了几分好奇。
她手指触之,就知晓这匣子上有一个印,应当是孟雪殊所结。
有此法印,旁人若强行开启,必定会被孟雪殊加以感应,乃至于能当场击杀。
不过在从前,对方却曾教过虞妍解印的法子。
虞妍不免好奇,这其中到底是有些什么?
她不知晓这其中有一枚鱼饵,是对方精心准备的第一个饵。
虞妍以手掌贴之,稍过半瞬,那印便解开。
一瞬间,虞妍心底也不觉微微有些异样。
她忽而觉得,也许对方一直是很信任自己的。就算是当年,晏悲道也传授自己解印之法。于是晏悲道封住的匣子,自己是能够打开的。
虞妍也不知晓晏悲道私底下是别人是如何相处,但她确定,知晓如何解印的人一定不多。
虽然彼此颇有情意,但虞妍忽而觉得,也许晏悲道对自己情意还颇深。
那些念头在虞妍脑海里一闪而没,然后虞妍打开了面前匣子。
里面是一枚血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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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操纵傀儡珠的血铃。
是鬼月宗宗主体内那颗傀儡珠相对应的血铃。
虞妍怔怔瞧着,犹自觉得有几分不可置信。
不错,鬼月宗宗主是可压制那颗傀儡珠,可如若遇到虚弱之事,那么催动血铃,说不准就能将其化作傀儡。
更何况纵然未能催化那枚傀儡珠,相应血铃在旁人手中,一旦心存不轨,也能对其颇多影响。
这便是鬼月宗宗主唯一之弱点!
其实以对方之修为,早可炼化傀儡珠,弭平这个弱点,却不知为何,竟然没有。
虞妍轻轻皱起秀眉,仍是有些不可思议。
此物在手,自己是有一些机会将他变作任由自己操纵自己傀儡的。
虽然,她并不会这样做,而且大家还是好朋友,但是——
但是化身为孟雪殊的他本也不必这么做的。
虞妍心里跳跳,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还是有些不可置信,于是伸手握住了这枚血铃。
每一个血傀儡,都有一个相对应的血铃,能一对一的进行单线操作,催动操纵。
虞妍雪润的手指捏着这枚铃铛,这样翻了个面,然后就看到这枚血铃上刻了一个字。
上面有一个很潦草的妍字,还是自己刻上去的。
这就是当年那枚血铃,是属于宗主的死穴。
虞妍平静下来的心湖也不觉蓦然砰砰跳了两声。
她想,宗主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当年的他,可是极在意这些事的。
一些散碎的回忆被虞妍翻起,使得虞妍想起了当年之事。
那一年,抗魔大战之中,晏悲道战至力竭,被一名月蝶族长老趁机种下傀儡珠。
而自己呢,也恰好赶至,看着晏悲道用尽最后一丝劲力,一刀斩杀了那名月蝶族长老。晏悲道的刀气是极霸道的,杀人时刀光也是艳绝。
那些血雾磅礴喷洒而出,烟雨朦胧,就好似下了一场血雨,是既惊艳,又诡异。
虞妍靠得极近,也不由得被这一片腥风血雨所沾染。
鲜血润到了虞妍的衣摆,给她素净的衣衫沾染了斑斑鲜红,灿烂得好似春日里的桃花。
她与裴玄贞游历各地,也是学得爱好洁净,学会打理仪容。
可学来的那些讲究,在那暗无天日的那几年,已经是什么都不是。
那时虞妍也受创颇重,可也顾不得许多。
她只咽下了喉头的腥甜,扑去死去的月蝶族长老尸身上摸索。
然后她寻到了那枚操纵晏悲道体内傀儡珠的血铃。
晏悲道已经脱力跪倒在地,虞妍也是急匆匆跪至他的跟前。
她面颊犹有血污,却是极小心的掏出手帕,将这枚血铃上血污擦干净。
然后她将这枚干净的小铃铛放在了晏悲道的手心。
晏悲道面颊之上流淌了一抹恐惧,这是从前的他绝不会出现的神色。
她知晓晏悲道是个极骄傲的人,宁折勿弯,怎能忍受这般为人操控的羞辱。
晏悲道任由虞妍握着自己其中一片手掌,另一只手则按住眉心,狠狠划下,于是眉头生生被划破一道伤痕,深可见骨。
大约是因为傀儡珠是从眉心种入的,可这并没有什么用,傀儡珠并不能用手指活生生挖出来。
殷红的鲜血顺着晏悲道面颊淌落,划过了面颊,留下了一道凄艳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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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虞妍已开了心眼通,纵然两颗眼珠俱无,也是能“看到”一些的。
她没办法说什么,只竭力使得自己嗓音柔和:“其实只要守住心神,内心平静,傀儡珠也不会被催化的。纵然催化,也会催化得十分缓慢。”
不要害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要惊惧!
不要失去自己。
如若做到如此,那颗傀儡珠就会催化得很慢很慢。
晏悲道一向心如冰雪,也许会发作得迟些。
她一只手握着晏悲道的手,另一只手去擦去晏悲道面颊上血污。
晏悲道那片手掌一开始不受控制的恐惧发抖,后来渐渐平静下来。
那时节,虞妍虽然开了心眼通,能看到一些画面,可终究没办法看得很细致。
所以她看不出那时候晏悲道面上表情的变化,只能从另一些变化上去感受晏悲道的心情。
晏悲道的手没有再发抖,呼吸也没那么急促。
在虞妍的识海里,眼前的男子开始安静下来。
然后她听着晏悲道对自己说:“这枚血铃,你在上面刻一个妍字。”
虞妍不明所以,依照晏悲道所言刻了一个字。
然后听到晏悲道说道:“以后我若入魔,你便将我杀了,不必犹豫。”
他是个极骄傲的人,如若沦为傀儡,不如死了。
如今这枚血铃,就是当年那枚血铃。
然后他又说:“这也是很公平的。”
虞妍手指摸过了自己刻过的那个字,只觉得指尖儿仿佛触及了什么电流,微微一颤。
她实在想不透这是什么意思。
晏悲道是个极倨傲的人,性格可以说是骄傲之极。
如今他化身孟雪殊,却将这枚血铃给了自己,总不会是甘愿受自己驱策,那又是意欲为何?
不知怎的,虞妍便想起当年自己紧紧握着晏悲道手掌时情景。
当时情切,并不觉得什么。如今虞妍想来,心里却有点儿古怪。可究竟哪儿显得古怪,虞妍也说不上来。
案几上有玉无双殒身的卷宗,这指尖血铃也似乎有些烫手。
虞妍心绪有些纷乱,她取了根嫣红细绳系住血铃,将这至关紧要之物系在自己手腕之上。
那血铃一映,衬托着手臂,煞是艳丽。
然后虞妍又将卷宗翻开,从头到尾细细的翻阅了一遍,心里琢磨一遍,方才放下。
此刻夜色已深,虞妍推开窗户,一缕凉风吹拂,只觉得双颊微冷。
这一刻,虞妍独自一人,也生出了些不真实感觉。
自己果真是苏醒过来了,百载过去,物是人非。然后她不自觉又抚摸手腕血铃一下,唯此物方才是当年旧物。
虞妍合了窗,回到玉塌之上,然后盘膝打坐。
她神识渐稳,很快入定。不过也许是今日经历太多,接受了太多繁杂的讯息,故而她竟渐渐入梦。
说是入梦也并不准确,她只不过跌入旧日里的回忆,想起了一些过去之事。
那一年,西月国京郊咒气作祟,死人无数。
所谓咒疫,沾染者肌肤之上就会生出了一些漆黑的纹路。伴随那些墨纹渐渐扩大,便能使人日益干瘪枯瘦,最后身死。
此疫无法可医治,且会迅速蔓延,若控制不当,就会祸及全国,甚至毁族灭国。
于是西月国的国主便令人将那些病人聚至城西咒域,令人加以看管,若一月后无法可救,就将之全部处死。
同时国主发榜,若有修士及医师心存慈悲,甘愿救人,西月国也允其进入咒域。只是,却是许进不许出。
若众人痊愈,自然也是皆大欢喜。
可若不能,那这些沾染咒气修士医者,也只能斩杀。
而执行这一切的,是彼时西月国的最强杀人武器晏悲道。
彼时凡俗的国主也羡慕仙门的实力,对修士的力量产生了无与伦比的渴求。为了攥取力量,各国国主使用的手段也十分极端残忍。
晏悲道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被西月国所造出来的。
西月国假装体面一些,从本国贫苦百姓手中真金白银的购买婴孩儿,从小栽培,加以控制。然后那些孩子自幼尝试各种咒术秘法加持,淬炼锻炼身躯。
西月国本为巫咸之地,本来就盛于各种巫术咒术,皇宫之中还颇多珍藏。
那些孩子死了许多,活下来不过百余人,其中最为优秀最为成功的便是晏悲道。
那时西月国国力最为强盛,雄于西境,其他小国纷纷来朝,实力趋于鼎盛。
这样的帝国辉煌,催生出最厉害的杀人武器。
晏悲道就是帝国最锋锐的一把刀。
他容貌终年隐匿于一张面具之下,沉默寡言,宛如永不会融化的寒冰。
旁人对他知之甚少,只猜测他大约没有二十岁,其余的一概不知。
晏悲道实在太深太冷,让人看也看不清楚。
可那一年,晏悲道奉命看守咒狱,这位帝国最璀璨的杀人武器,却遇见了一位双眼俱盲的少女。
049
那时西月国国主已经放弃了那些中了咒术的百姓了。若他是仁善之君, 本不应该如此的,可国主终究还是所谓的杀伐果断,并没有撒落自己的慈悲。
他还要些体面, 虽已决意牺牲,可仍假惺惺样子, 说是迫不得已, 甚至还要给那些沾染咒气的百姓一个机会。
他张贴了皇榜, 说若有仁心志士愿意拯救那些无辜的苍生,就入这西月国咒狱,且去试一试。
三日为限,过期就封闭咒狱,一月后方才重新开启。
其实西月国国主并不觉得有谁能解决这件事, 不过他却是耍弄了一个小手段。
西月国国主虽并不是一个仁善的君王, 却是个十足狡诈的政治家。
他不过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 避免以后那些高高在上的仙门修士对他问责。
他已经竭力救治, 最后扑杀咒祸也不过是迫不得已。
西月国主甚至可以反问, 尔等若这么善良,为何自己当时不入咒狱救治百姓, 只知晓事后责备他人?
这么个必死之局, 足以拷问有良知的人灵魂, 使得他们望而却步。
所以那三日里,并没有很多人来西月国。
平日里跟西月国有过结交的大宗门似也装聋作哑。
可是很少不代表没有。
这个世界是黑暗的,黑暗的世界里,却终究有些东西是在闪闪发光。
这三天里, 还是有人体恤这些百姓性命, 不顾自己的安危,心存悲天悯人之心, 于是义无反顾的来到了咒狱。
有十九名修士,还有二十三名医师。
来的修士有大宗门的天之骄子,亦有落魄江湖的散修。那些医师里,有西月国十分尊贵的首席御医,也有在西月国民间走街串户的铃医。
他们平时,可能与身边的其他人并无不同。谁也不知晓他们心中有着这样的热血,又有着这样的真诚。
他们有老又少,有男有女,有贫有富,有的在人世间有着荣华富贵,有的虽然出身寒微却有美满幸福的家庭。
可他们却聚于一处。
是因为仁慈,因为心中的志气,因为对那些即将逝去生命的不忍,所以这般的义无反顾,若飞蛾扑火。
这个世界有深沉的黑暗,可是也有最摧残的星星。
人类最耀眼的美德,就是不屈的意志。
人类最温柔的光辉,就是温柔的仁慈。
那时来了四十二人,只有四十二人,可也有四十二人。
当然,最后却有四十三人了。
这最后加入他们的,是一个姗姗来迟的少女。
那一天,太阳都要落下山了,温柔的阳光轻轻拂过了咒狱的黑色城墙,仿佛在哀怜那些受苦的百姓。
那两扇粗重的大门吱呀响着,眼瞧着就要就此合上,这时候却有一道婀娜的身影如此赶来。
她似要想走得快些,可也始终走得快。她这样子的跌跌撞撞,是因为她眼睛看不见。
少女双眼被挖去了,原本应该有眼珠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两个血窟窿。
这样映在少女清秀雪白面颊上,竟不觉有几分骇人。
她被挖了眼,伤处敷了药,可伤口并未大好。
伴随她这般跌跌撞撞急行,那伤口甚至还渗出了鲜血,这样顺着她面颊缓缓淌落。
在她之目标,也在大门将合之处,晏悲道就站在那儿。
夕阳的光辉给他身躯染上了一层亮晶晶的光芒,照在他冷冰冰的特制金属铠甲之上,连同他面容也一并掩于冷冰冰的面具之下。
谁都知晓这些西月国的咒术武士已经不算是真正的人,他们已经不需要吃喝,不需要睡眠。据闻解开他们衣衫,除了可窥见累累伤痕,就是数不清的密密麻麻咒文。
他们是帝国的杀人武器,只会让人生出惧怕之意。
晏悲道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对那些前来的其他修士和医师也是一句话也没有,他就像是一尊冰冷的石像。
而且眼看着那个少女跌跌撞撞前来,他也只是冷眼旁观,并没有做些什么。
也许此刻他不做什么,反倒是那个女孩子的幸运。
也许赶不上,是对那少女最好的选择。
谁知道呢?
少女双眼俱盲,是一朵残损的花儿,可毕竟还这么年轻。她还活着,留着一口年轻的气息,也许不必早早就这么摧折。
可到了掩门的最后一刻,那少女居然还是赶上了。
伴随一连串的吱呀声,厚重的大门就在少女身后死死掩上,令人为之牙酸。
气流拂动,那孱弱的少女险些摔了一跤。
她的手慌乱中握住了一条手臂,方才堪堪站住。
十指所触之处,是冰冷甲胄,透来缕缕金属凉意,竟无一丝温度。
现在的她世界是一片黑暗的,她也看不见自己面前种种。
她亦不知晓站在她面前是晏悲道,只道了歉,然后意图摸索自己的青竹杆。
这时熟悉的触感传来了她的手掌心,竟是有人将那枚竹竿送至她的手中。
少女再道了谢,对方仍然没有声音。
她估摸着对方是西月国蓄养的咒术武士,大约并不愿意跟旁人说话,遂也并未再说什么。
西月国民间对咒术武士颇有些议论,而那些议论颇有些不大好听的话,而她也听到一些。
不过听到的似乎跟实际上的并不一样,对方虽是一语不发,可细节处却很温柔。
至始至终,晏悲道一句话都没有。他冷冷站在原地,目送着少女离开。而这样的性情,是他一直以来的模样。
虽然他是第一次见到那少女,不过却也差不多猜出对方之身份。
都城里的流言蜚语,他自然也听过一些。那女郎双眼新伤,听说是九玄宗的长老裴玄贞之徒虞妍,就是依从师命挖眼给了西月国皇子。
坊间喜爱议论,无非是因为这桩八卦颇有些趣味性。
那些狗血八卦对于晏悲道并没有什么吸引力。
这样的故事在西月国的都城每天都有许多,也并不怎么有趣。
只是这个故事里,只有一个主角来到了咒狱。
西月国最出色的皇子沐华辰没有来,清贵的九玄宗长老裴玄贞亦没有来,只有失了眼睛沦为残疾的虞妍来了。
是因为不知道吗?
那也未必然——
只是,不愿来罢了。
也许只有这个挖了眼的女弟子是个愚笨之人,肯来此地。
这传闻中的倒霉女弟子,竟也是个极出挑的小美人儿,纵然被挖去双眼血淋淋的十分可怖,犹能分辨面颊颇为秀丽。
人皆说西月国缔造出的咒术武士已无人情人心,甚至已经不会动脑,满眼也尽是杀戮。
可谁也不知晓晏悲道丰富的内心,他这位咒术武士还会想很多。
就好似现在,他一步步的踏上了咒狱墨色的城墙,遥遥望向了这片大地。
他想,其实国主没必要做得如此极端,可偏偏这样做了。
西月国国主若没有颁发如此诏令,那与西月国结交的仙门说不得会多给些资源,甚至派弟子来帮衬。
可那些仙门不会派弟子来送死。
国主看似迫不得已,但是其实分明也是故意为之。他已不愿意为那些中了咒术的百姓消耗国力物力了,所以才想要如此毁之。
晏悲道再向前踏了一步,他想,自己这样的咒术武士只是国主的一枚棋子。
晏悲道自然并不甘愿如此。
有些念头在晏悲道心里催生,然后滋长成勃勃野心,慢慢浸染了他面具后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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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此后很久,九州大地整个世界都认识到那样,晏悲道是个极富谋略和心机之人。
这时候他虽还很弱小,可有些东西已经开始滋生了。
又或者说,像他这样的杀人武器,也是具有理想。
他之一生,并不愿意随别人的意志去杀戮。
只不过如今,晏悲道将那些心思掩藏得很深。
他再一次遇到虞妍时,是自己昏倒在咒狱之中。
这时已经过了十年,前来的修士和医师已经在医治和安抚百姓。
西月国的咒术武士损耗极大,他们很多时候,会死于一种咒噬。
他们的身躯是各色咒术加持,所以才具有力量,可不断叠加的咒术相互之间也会排斥、斗争,乃至于会形成一种咒噬风暴,将人吞噬殆尽。
很多咒术武士都死于这样的风暴吞噬之下,彼时,还是晏悲道第一次遇见。
一向强横的他可怜的蜷缩在某处废墟之中,并不愿意旁人看到他如今虚弱不堪的模样。
他头轻轻一侧,一张面具掉落在地,露出了一张十分动人的俊美少年面容。
那面具之下,竟然遮掩着这样绝色。
西月国上下谁也不知晓,帝国最出挑的杀人武器,竟是这样子的一名好看少年。
但晏悲道反而不惯。
他已经习惯用面具遮挡住自己面孔了,并不愿意旁人窥见自己未曾戴上面具的样子。
于是他伸手捂住面孔,另一只手去摸索掉落在地上的面具。
然而接下来他却身子一软,滚倒在地。
这时候门却打开了。
月光轻轻的滑落至屋内,这是夜晚而不是白日,不过月光皎皎,月色颇亮。接着就进来一道婀娜的身影,不过来客可并不能看到他的容貌。
来的人赫然正是之前那位盲女。
虞妍也不似初见时那般狼狈了,她也不希望吓到别人,所以略略打整了一下自己。
她血淋淋的眼眶敷了药,又以一条素净的白绢这样缠住,就将双眼遮得十分妥帖。
甚至经过几日的训练,虞妍还渐渐适应了看不见的处境。
她毕竟是一名女修,所以五感十分敏锐。这可能使得虞妍被挖眼时显得更为痛楚,可亦是使得她可以用其他敏锐触觉弥补失去了眼识。
晏悲道只瞧一眼,就想了许多。
他也对虞妍生出了判断,那女修看似怯弱弱,可外柔内刚,是个很坚韧的人。
晏悲道正这样思量着,然后一双手掌按住了他胸前。
那双手掌白皙秀美,可是也有一些细碎的小伤口,是因为虞妍刚眼盲不久,很多时候需靠双手摸索。
所以她的小手就会有一些各种各样的小伤痕。
这样的一双手,自然没有西月国那些皇妃公主般那般娇嫩。那些贵女们平时保养脸蛋和双手,会给肌肤上涂抹一层细腻滑润的蜜脂,使其不生皱纹,雪白柔润。
这双手虽不算完美,但那一刻晏悲道心里忽而生出一个念头,那就是他觉得这双带着伤痕的手掌很漂亮。
他看着虞妍皱眉,然后一片手掌摸索着往上伸,接着摸索着晏悲道的领口,这样往下一扯。
晏悲道就像是被剥开的粽子,脖子暴露在空气之中,接触到了凉丝丝的空气。
接着,虞妍脸蛋就凑了过来。
晏悲道的脖上一道墨痕漆黑之极,是不知何时沾染的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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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俏生生的脸蛋差一点就触及了晏悲道的肌肤了,不过也终究未曾接触上。
她替晏悲道吸允出这道咒气。
晏悲道垂眼所望处,是她雪白的面颊与淡淡樱色的唇瓣。
便是那一道咒气,催动得晏悲道体内咒术失衡,乃至于形成咒噬。
虞妍并不知晓他发生咒噬,不过替晏悲道抽出了咒气之后,晏悲道身体的反噬风暴也渐渐平息。
他竟死里逃生,这样捡回了一条命。
然后一缕倦意就涌上了晏悲道的身躯,竟使他昏昏沉沉,有几分想要这般睡去。
他听着虞妍柔声对自己说道:“没有事的。”
对方说:“我还没谢谢你,那日有扶过我。”
那日虞妍险些跌倒了,晏悲道不但扶住了她,还替她寻回了那根竹竿,轻轻塞回她手里。
对方虽然没有说话,但虞妍也不由得觉得他是个很温柔的人。
当然虞妍也似察觉到到了晏悲道心里疑惑。
譬如自己双眼已盲,为何知晓一语不发的晏悲道是眼前之人。
虞妍解释:“我闻得出来,更何况我是修行之人,纵然目不能视,也是能感知一些东西的。”
说到了这儿,虞妍不觉笑了笑。
两人相处还是跟第一次一样,晏悲道一句话都没有,虞妍甚至不知晓他说话的声音。
但大约知晓这些咒术武士本便是这般冷冰冰的人,虞妍也不以为意,并没有如何的放在心上。
她摸索着,寻到了地上的面具,替晏悲道好好戴好。
因为她本便听说,那些面具对咒术武士十分重要,不能轻易的摘下来。
否则必有重罚。
虞妍没去深思其中更为深沉原因,无非是西月国只想要杀戮武器,并不愿意这些武器有心罢了。
她替晏悲道治疗完毕,就寻着自己竹竿,摸索着离开。
晏悲道不动声色的盯着她的背影,渐渐模糊的神智给眼里的背影染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
他蓦然竭力握紧拳头。
黑夜终将过去,太阳亦会再升起。
这一夜终究这般过去,到了清晨时,晏悲道又出现在咒狱黑色的城墙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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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虽不到二十岁,却是西月国最出挑的咒术武士,故而能策令其他咒术武士,令其听从于自己。
晏悲道素来冷若冰霜,当然别的咒术武士亦是如此。
没人知晓晏悲道面具后的那张脸闭上了眼,然后伸出手。
他手掌虚握,做出一副要握着什么姿势。
然后晏悲道向前走了两步,走得也很慢。
别人并不知晓他在模仿虞妍走路样子,虞妍眼睛看不见,手里握着一枚青竹竿。
他忍不住模仿那盲女动作,体验了一下对方那时候想法。
阳光轻轻的划在了他的手指上,好似已经结了一颗蜜糖。
050
那一年, 西月国发生的咒祸终究有了一个好的结局。
还未过一月,入咒狱的修士及医师折损过半,后来入内的一名九玄宗女修思索出一秘法, 将病者咒气尽数吸纳自己身躯之中,再甘愿被西月国的咒术武士斩杀。
于是, 国土得到了安宁, 百姓得到了救赎。那少女的一腔鲜血润泽了这片土壤, 使得一切迎来了勃勃的生机。
只她芳魂消散,就此陨落,不免魂消香散。
那个死去的女修正是虞妍,而斩杀她的咒术武士则是晏悲道。
那是晏悲道第三次看到虞妍,而这一次, 虞妍对他说的话是:“杀了我吧!”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候, 虞妍虽然是十分的狼狈, 可晏悲道还是发现她是个颜色极出挑的女郎。
可如今虞妍这副模样, 旁人定也说不出好看了。
她吸纳了太多的咒气, 于是身躯之中凝结了一块块的黑瘀,无论是面颊还是手臂, 皆是如此。
那些肌肤如此被撑破, 生出了缕缕裂痕, 伤口却并未流血,而是透出缕缕黑纹,观之极之可怖。
可晏悲道瞧得眼珠子都不眨一下。
他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动。
然后耳边却听着虞妍对自己柔柔说道:“别不忍心, 其实死的不止是我一个人的。”
“就好似林师姐, 她本是宗门最出色的弟子,本来可以成为她那个门派下一任的掌门人。可她为试法阵, 引动咒气袭身,死得尸骨无存。”
“还有就是靳大夫,他只不过是凡俗之人,却试图用引导之法,引出病人身体里的咒气,于是就无声无息的死在这儿。他的家里人还不知晓了。”
“靳大夫死了后,一向与他不和的程医师接过他的针,为完善此法,也死在引咒之时。程医师出身寒微,又只不过是个铃医,一向是与靳大夫颇多龃龉的。连死了两人,可云大夫、安大夫却接着如此。因为如若怕死,我们就不会来这里。”
“我们这些修士自幼修行吐纳之术,锻炼五识,淬丹蕴体,好似与凡俗之人已经不同了。可是,就在这咒狱之中,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我们都是一样的。”
“后来我们终于研究出引咒之术,那日替你吸纳咒气,就是属于我的第一次成功。如今我们启动的是林师姐以性命研制的法阵,只要将我杀死,就能将这些咒气封存,那也是很好。”
她说那也很好,生命将近时,虞妍絮絮叨叨说别人的事。
那一次略显绮丽的亲近,眼前女修摸索着靠近自己,替自己祛除咒气。可实则这件事情的成功,也不过是对虞妍的催命符。
一切都显得那么讽刺。
原来至始至终,自己的宿命就是,杀了她——
本来要在一月之期后杀了她,现在要在缔结成功的时候杀了她。
自己本就是西月国的杀人武器,只是一把帝国杀人的刀。
他听着虞妍说:“认识了三次,我还不知晓你名字呢。”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动手。
虞妍接着说道:“你若不忍心,那便让别人来杀了我。”
那些话入耳,使得他不由得抬起头来。
不,如若这个女孩儿一定要死,他宁可让对方死在自己手里。
他没有说一句话,只伸手握住了刀柄。当他这般握住刀柄时候,不觉手背青筋乱跳。
可当刀抽出来时,晏悲道的手却是很稳。
他的刀总是凄厉霸道,可这一刻,却不由得温柔起来。
那刀光从来没有那么温柔,温柔得如同自己对虞妍的心情。
刀气轻盈的“吻”住了虞妍的咽喉,快而有力搅碎了虞妍的神魂,使得她顿时生机断绝。
这样的死,至少快捷且不那么痛苦。
伴随虞妍的生机枯萎,接着她身躯里的缕缕黑气便被法阵所吸收,融入阵中。
接着便缔结封印,结束了西月国的这场祸事。
杀人的凶手却飞快搂住了虞妍身躯。
咒气尽散,女孩儿的尸体也恢复了从前鲜润的样子,面颊透出人类肌肤的光芒。
她肌肤犹温,但生命已经失去了。
男人怔怔发呆,然后,才回答女孩儿生前的最后一个问题。
“我叫,晏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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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了三次,我还不知晓你的名字呢!
那时,她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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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从面具边沿滴落,是因为面具后的人在哭。
然后他第一次摘下了面具,露出了一张满是泪水的面颊。
他本不应该如此的,这也是他这张脸第一次展露于阳光之下。
因为按照西月国的规则,他不该如此。
他们这些咒术武士不应该摘面具,更不应该有感情,流泪亦是绝对禁止的事。
晏悲道是最出挑的咒术武士,通常而言,咒术武士中最强者就是他们的首领。
晏悲道当着自己下属面前,犯下了西月皇朝对他们定下的所有规则。
在众人的目光下,冷血无情的杀戮机器不但流淌下泪水,还吻住了少女的嘴唇。
是死人的唇瓣,无声无息,无法回应,无知无觉。
晏悲道那张冰冷的面颊也似在此刻融化,被感情所消融。
他们只见过三次,自己没有对虞妍说过一句话,死去的少女甚至不知晓他的名字。
可这一切仍交织成刻骨铭心的悸动。
融成了深邃的、悲伤的爱。
那只不过是拥抱了死亡的亲吻。
他爱上了这个死去的女孩子了。
然后,虞妍就猛然醒了过来,不觉满头是汗,心神不宁。
那个梦她原本以为是回忆,可如今又仿佛是怪诞的异思。
至少在虞妍的记忆中,是从来没有这样的一个吻的。
她的记忆,只在自己死亡的那一刻。
下一刻,自己就回到了九玄宗,睁眼看到了玉无双。
那时她已经死了,自然并不可能知晓有没有这个亲吻。
虞妍伸出手,那枚血铃犹自缠在自己手腕上。
她手腕动动,那铃铛就叮叮当当作响。
虞妍也并不知晓,是不是这血铃作祟。
不过似乎,也未曾听闻操纵傀儡珠的血铃有这种功能。
那么如此说来,就是入梦时生出的奇诡幻想?人心是繁杂的,会生出许多不可预测的杂思,这些也并不代表本人真切的想法。
一想到了这儿,虞妍也将心尖儿的那点古怪生生的压下去。
这样盯着这枚血铃,她忽而生出了一缕说不出的焦急。虞妍细细一思,方才品出这缕焦急究竟是因为什么。
她有些担心旁人知晓晏悲道的命门,那样就会拿捏晏悲道的弱点。
虞妍也不知晓晏悲道是过于自负,还是别的什么。
为什么还留着那颗傀儡珠呢?
他就像是天命之子,不但有绝世之冷静,还是这个世界唯一一个修成仙人之境的人。
既然如此,晏悲道也应该炼化那枚傀儡珠,不必再留。
而且,他也不应该轻忽的把这枚血铃给自己的。
如今自己身躯半残,修为残缺,若血铃被别人夺了又怎么办?
他便那样信任自己?
虞妍一开始将血铃缠在手腕之上,如今她心念一动,将这枚法器收入了自己的体内
然后她想起了晏悲道,又不觉打了个寒颤。
虞妍也知晓自己并不是当真惧怕晏悲道,只不过自己第一世是被晏悲道亲手所杀,于是会自然生出一种畏惧之感。
就如她灵魂之中生出了一个结。
所以那时孟雪殊这个鬼月宗质子扶住她时,便她顿时生出熟稔的畏惧之感,于是便知晓了对方的身份。
于是她便知晓了,眼前的这位孟公子就是当年的晏悲道。
那时两人一句话都没有,可彼此之间已经有了说不出的默契。
对方于她而言,似总笼罩了一层迷雾,使得自己瞧也瞧不清楚。
晏悲道就像是雾里的花,纵然是万般绰约,也如云雾隔云端,让人瞧也瞧不分明。
就好似如今晏悲道化身孟雪殊,来到了仙盟,可他的心思却令虞妍猜也猜不明白。
这时,门外有云浮宫弟子求见,今日孟雪殊居然给虞妍送了第二枚匣子。
那云浮宫弟子也内心打突,不明所以,只觉得今日这位孟公子送东西送得当真勤密。
这一日之内,竟两度送物,好似有些迫不及待。
虞妍微微沉吟,她此刻正是满腹疑窦,而孟雪殊偏偏送上第二样东西。于是虞妍心里自然是极之好奇,将胃口吊得飞起。
她挥手令好奇的云浮宫弟子退下,然后依旧照鬼月宗宗主当年教自己之解法解除匣上法印。
今日孟雪殊给自己的第二封礼物,却是一封信。
是孟雪殊刚刚写好的一封信。
孟雪殊把时间算得恰到好处,甚至将虞妍的心情也算到恰到好处。
之前那枚血铃不过是餐前小菜,如今这封信方才是正餐。
一切不过是抛来引诱虞妍的诱饵,孟雪殊徐徐渐进,拿捏得恰到好处。
和孟雪殊所预估差不多,虞妍当然是怀着好奇、灼急的心情,轻轻点开这封信。
然后于一刻钟后,虞妍匆匆离开了云浮宫。
明月皎皎,云深月清。
那贴近明月之处,今日却停靠了一艘仙船。
这艘飞镜船是仙盟千巧门所制,而这仙盟千巧门弟子本就善于机巧机关之术。
那飞镜船本就能凌空而飞,乘风而起,是千巧门门主封千机一件极得意作品。
封千机性好享乐,据闻这飞镜船中极是奢华,一器一物莫不十分名贵,以此招待的贵客莫不交口称赞。
只不过封千机虽长袖善舞,然而千巧门到底并非是第一流的门派,故而多少也会低调行事。
故而这飞镜船白日里不会出船,却总是在夜里行舟。
如此夜来总显低调,且也别有一翻情调。
虞妍也没想到,孟雪殊居然会约自己来此处见面。
她轻飘飘的掠上了飞镜船,就像是一片灵巧的小羽毛。这飞镜船在地面上看时还不觉得如何,可如若当真踏足其中,便会发现此座飞船十分之奢华。
船面亦是十分之宽阔,虞妍这般落下,竟显得十分渺小。
她妙目轻扫,还未入内,虽只在甲板之上,已觉得这飞镜船十分奢华。
迎接她的也不是飞镜船常年蓄养的美丽仙婢,而是孟雪殊身边煞气深深的寒血卫。
对方对虞妍的态度也十分恭顺:“虞少主,公子正等着你。”
虞妍心里好奇之意更浓,此地乃是仙盟高层聚会之所,可今日却为孟雪殊所占。总不至于是孟雪殊杀人夺船?想想孟雪殊似乎也没心理变态到这般程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虞妍一边心底这般猜测,一边随之入了船舱之中。
她第一眼就看到了孟雪殊。
好似孟雪殊这样的人,似乎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十分引人注目的。
虞妍更发现了孟雪殊仿佛理所应得的一个毛病,那就是他居然又换了一身衣衫。
孟雪殊本持一日三换吾衣之原则,顿又换了一套衣衫。
虽然仙门修士换衣十分方便,有一键切换功能,孟雪殊似也换得太勤密了些。
飞镜船是声色奢靡的场所,如今孟雪殊这一身衣衫也不觉透出了几分艳色富贵。他一身红衣艳艳,只瞧一眼便知十分奢靡,做工不菲。
这样堆砌的奢靡,放在别人身上,似乎也显得庸俗。
可如今换到孟雪殊身上,却生生穿出了艳意逼人,更令人不觉眼前一亮。
甚至虞妍一瞬间,也是瞧得微微恍惚。她印象中的那人始终是锋锐清冷,如今竟有几分堕世的妖艳。
不过虞妍很快回过身来,下一刻就留意到了站在孟雪殊身侧的封千机。
身为千巧门门主,封千机对孟雪殊颇为恭顺。
虞妍多少也明白了,封千机要不就是鬼月宗的密探,要不就是与鬼月宗有牵连勾结。
鬼月宗宗主在仙盟埋了许多线。
她也想起自己被引来的原因。
那信中所言,说愿助虞妍寻出玉无双之死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