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着让姚珍珠随便挑, 但李宿最终选的大多都是鲥鱼。
这种鱼
李宿年少时听奶娘念叨过, 对这种鱼记忆颇深。
他自不觉鲥鱼有什么独到之处,也不认为耗费如此大的人力去运送几条鱼有什么必要,之所以长河沿岸的官府如此卖力, 也不过就是为了一展忠贞之心。
但这种鱼确实是好吃的。
就连李宿, 也不得不承认, 它的鲜美比之其他鱼类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以,他选的几乎都是鲥鱼。
姚珍珠还真没见过这种鱼,她问“殿下, 这是什么”
李宿把鱼用草绳穿好, 道“这是鲥鱼。”
一听这个名字, 姚珍珠的眼睛立即就亮了。
“殿下, 我老听师父说鲥鱼,这还是第一次见到。”
进到御膳房的鲥鱼一般不会停留, 最新鲜的直接送往御茶膳房以及各宫小厨房, 因此姚珍珠还真没见过。
更不用说吃了。
李宿点头,见她眼睛亮得都要比落日时分的夕阳还璀璨,心里想可真是个吃货。
对于姚珍珠来说, 没什么比吃更重要了。
姚珍珠简直心潮澎湃。
“师父说, 鲥鱼可以煮汤, 也可以直接用火腿春笋清蒸, 咱们没火腿,却有春笋,用野猪肉替代火腿,蒸出来应该也很香。”
两个人拎着满手货,一路往山洞行去。
姚珍珠继续念叨“要是有豆腐就更好了,拿来煮豆腐鱼汤肯定特别鲜美。”
李宿沉默地听着她说,不知不觉间,也觉得腹中空空,饥饿难耐。
刚刚
她先烧了一锅热水,把鲥鱼
先用石板煸了一些猪油,然后把油铺
若是
一层配菜一层鱼肉,再铺几片姜片,如此铺好三条鱼,盘子上已经堆得满当当。
姚珍珠忙活这些的时候,李宿
他把姚珍珠一开始捡回的石座都换掉,换成大小一致形状相近的石头,这样底部并不算很平稳的陶锅坐上去也能稳当当。
把陶锅架
最后,上面再盖上姚珍珠下午编的圆草垫,一个简易的蒸锅就完成了。
李宿这边点火,那边姚珍珠欣赏这个锅灶“真好,有了这一套锅碗,咱们想吃什么都能吃到了。”
姚珍珠道“殿下,想吃肘子吗”
李宿“这也能做”
姚珍珠想了想,道“有点困难,咱们没有糖,也找不到蜂蜜,只能将就煮五香肘子,不过有葱姜,就不会腥,吃起来肯定很香。”
他们只才吃了小半条猪腿,还有那么多肉呢,得争取
李宿看火,听姚珍珠如此说,便道“你做主便是。”
他吃什么都行,只要不饿着就好说,姚珍珠才是一定要吃好。
姚珍珠一拍手“好,就这么定了”
她坐
李宿看她“做什么”
姚珍珠道“这个草甸子当锅盖不行,不好用,我先编个见顶锅盖,回头再编两个草帽,明日出门便不会觉得晒了。”
李宿觉得姚珍珠真的很神奇。
她看着娇小,却总是有无穷无的力量,即便流落山崖,也能努力把日子过好。
最重要的是,她几乎什么都会。
李宿没跟年轻女子打过交道,甚至都没跟宫里的宫女们说过话,他无从得知她们入宫之前都是如何生活的,但无论如何,李宿都认为姚珍珠一定是最勤奋的那一个。
草席背篓水罐,草帽锅盖蒲团,就没有她不会的。
李宿不由感叹“你会得倒是挺多。”
姚珍珠难得被他夸奖一句,心里头甜滋滋的,脸上也不自觉荡起笑意。
“谢殿下夸赞,”姚珍珠道“其实草编手艺不算难,只要会其中的一两种,其他东西几乎只要变一变形状就能无师自通。”
她指了指床下面的草席和草帘“这两种就是一样的,只是宽厚不同,垫子跟蒲团也一样,不过蒲团要反复编三层,这样坐起来才舒服。”
“背篓和水罐也差不多,但是水罐最难编,要用很大劲儿,要编得特别细密,编这一个都能编三个背篓,所以我也就只做了一个。”
姚珍珠如此说着,手中动作不停,不一会儿,就编好半个锅盖。
她这次选用的芦苇都是硬茎的部分,编出来的锅盖也很硬挺,只是不好用力,手勒得都是红痕,瞧着就觉得疼。
李宿道“你教我。”
他如此说着,直接冲姚珍珠伸手,让她把编到一半的锅盖递过来。
姚珍珠“”
“殿下,这个不是看几眼就能学会的,而且草边很硬,不习惯就做会划伤手指。”
李宿知道她手上有茧子,也知道这是她长年做活留下来的,便道“无妨,试试吧。”
姚珍珠拧不过他,只好把锅盖递给他。
“殿下,记得要点,编好后再用力拉紧,”姚珍珠坐
她说话轻声细语的,整个人如同个小火炉一般坐
他原本只是看她编得累,想帮忙,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但他又不能赶姚珍珠走。
若是他让姚珍珠离远一些,姚珍珠会伤心吧
李宿如此想着,努力让自己的心平稳下来,然后认真听着姚珍珠的话,开始按照她的教导编芦苇。
这东西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若是寻常人,没个月工夫做不利落,但李宿的学习能力确实无人能及,就连陶锅土窑都能做出来,似乎一晚上就学会编芦苇也没什么不可能。
只是他的速度比姚珍珠慢许多,编得也不算很好看,一个锅盖弄得歪歪扭扭,很不想样子。
李宿编了差不多一刻,锅里就散出浓郁的香味。
这种味道很奇特,又鲜又香,有一点点鱼肉特有的腥味,可若仔细去嗅,却又不觉得腥气,反而让人口水直流,十指大动。
姚珍珠原本
李宿无奈地放下锅盖“别烧着自己。”
姚珍珠哦了一声,转头问他“殿下,人都说鲥鱼是长河珍稀,真的有那么好吃吗”
李宿难得认真回忆了一下。
“说好吃,确实比大多数的鱼虾好吃,不过”李宿道,“我一没你那么灵的味蕾,到底尝不出好坏对错,二则是经过长时间运输,鱼肉到底不那么新鲜,即使到了盛京还活着,也都有些半死不活,可能刚打捞上来的确实鲜美异常。”
跟姚珍珠待久了,李宿都学会如何点评美食了。
他一口气说了好长一段话,然后道“就现
姚珍珠几乎听得入迷。
“如此说来,食材本身的鲜美,才是一道菜是否出的关键。”
她倒是还悟出人生哲学来了。
李宿用临时做的竹火钳拨弄了一下柴火,也说“是啊,耗费如此巨大的人力物力从长河一路运至盛京,百多条鱼最后只能剩下几条,实
这话要是
但是现
姚珍珠听着李宿的话,竟然体会出些许他的不屑和嘲弄。
仿佛皇权富贵根本没那么重要。
她其实能感受到,李宿出宫之后人都活泼了,话多了,笑也多了,不再整日里板着个脸,嗯来嗯去,冷冰冰得不似寻常人。
“殿下,您是不是觉得宫外面更好”
李宿笑了。
山洞之外天色渐暗,橘红的晚霞飘飘摇摇,缱缱绻绻。
山洞之中,火光映衬之下,李宿笑容温暖。
他的笑,一如天际晚霞,缱绻温柔。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会问他是不是觉得宫外更好。
他们所有人都理所应当认为他同他的父亲,或者他的叔叔兄弟们一样,都紧紧盯着太极殿上那一把金灿灿的宝座。
那金光灿灿的盘龙宝座,谁不想要呢
唯有李宿自己心里明白,无论别人如何想,无论他们又如何揣摩他,他是真的不想要。
宫外的天多美啊。
清晨总是碧蓝温柔,白云皑皑,正午则是阳光璀璨,照耀人心。
傍晚时分的天是李宿最喜欢的。
成片的橘红晚霞映红天际,映红大地,也映红了世间万物。
美得惊心动魄,也美得自由自
这才是每个人头顶上应该有的天。
不是那狭窄的,方方正正的,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业障。
姚珍珠这话说出口,自己也觉得实
但出乎她的意料,李宿并未生气,或者说,对于这个几乎冒犯的问题,他其实是相当宽容的。
他甚至漏出了一个几乎堪称温柔的笑。
这种笑容,令姚珍珠的心猛烈地跳动着。
这些日子来的不解、疑惑,亦或者难受、痛苦,似乎都
她隐约明白了什么,却又尚未完全开窍,依旧不懂自己为何要被李宿的情绪所牵动。
她就这么愣愣看着李宿,就连锅中沸腾的鱼肉香气都忘记去品鉴,也忘记了腹中饥饿。
世间万物,都没李宿这个笑容重要。
李宿笑得开怀,心情极为舒畅,他感受到姚珍珠的目光,偏过头来看向她。
火光之下,小姑娘呆愣愣的,似乎不解他为何要如此高兴。
李宿想了想,以她能听懂的话语回答“是啊,宫里面要书,要上课,来到宫外,便不用再挑灯夜,也不用勤勉上进,我当然是更喜欢这里的。”
姚珍珠似懂非懂,好奇几乎要淹没她的理智“殿下,可以我们还是要回去的,回去了怎么办呢”
是啊,回去了又如何是好
李宿原本以为姚珍珠要问她为何不喜欢宫中,结果她想的竟是回去该怎么办
李宿脸上的笑意更浓“回去便回去,该如何便如何,没什么好纠结的。”
倒是难得豁达。
姚珍珠似懂非懂点头“殿下所言甚是。”
如此深奥的问题,有时尚未交心,谈起来便也不能掏心挖肺,只能深入浅出,寥寥几语。
李宿不觉得姚珍珠不值得交心,也并非
他回过头来,看着咕嘟嘟冒着热气的陶锅,道“鱼好了。”
鱼确实熟了。
沁人心脾的香气萦绕
她道“殿下,可以熄火了。”
这几日他们都
草垫没有拎手,李宿把火堆填灭,然后便用竹筷取下充当锅盖的草垫。
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
蒸腾的热气里,姚珍珠深深一嗅,闻到了鱼肉特有的鲜香。
全熟之后的鲥鱼没有任何腥味,只有让人疯狂流口水的香。
那种香,是春日百花盛开的芬芳,是夏日瓜果成熟的甜美,是秋日稻谷金黄的感动,是冬日寒梅傲雪的凛然。
姚珍珠深深吸了口气,凑上前去看。
鱼肉一层又一层堆叠
“这鱼可真漂亮。”
其实不是鱼如何漂亮好看,而是因为味道实
李宿见她看得都要入迷了,忙把碗筷递给她“先尝尝。”
姚珍珠顿时红了脸。
她进宫多年,又一直
她忙接过碗筷,先用公筷挑了最嫩的肉夹给李宿,然后才给自己夹了一块。
鲥鱼的肉特别嫩,弹弹的滑滑的,上面泛着一层油光,特别漂亮。
这会儿天色渐晚,山洞里也略有些昏暗,但这鲥鱼的肉却仿佛会
姚珍珠张开嘴,一口把鱼肉含进口中。
极致的鲜味
鲥鱼有刺,但刺很软很细,仔细嚼碎,都不用再吐出来,反而可以跟着嫩滑的鱼肉一起咽下去。
最好吃的就是那一层肥而不腻的鱼油。
鱼肉是清甜的,鲜美至极,鱼油厚重却不腻人,配合着鱼肉的清甜,恰到好处。
姚珍珠只吃了一口,几乎都要感动哭了。
真是太好吃了
姚珍珠已经很久没有为纯粹的美味所感动,今日这一盘鲥鱼,真的让她的味蕾重新焕
李宿认真品尝着鲥鱼。
不得不说,刚打上来的鱼肉实
鱼肉的鲜嫩轻轻松松便夺人心神,甚至没有什么复杂的手艺,只是简单的蒸煮,就美味至极。
“确实不错。”李宿道。
姚珍珠使劲点头,眼眶都泛红了“殿下,以前人都说鲥鱼是长河珍馐,我还不信呢,觉得实
“今日一尝,当真觉得自己浅薄,”姚珍珠想了半天,不知道要如何形容,“就是真没见识啊。”
李宿又笑了。
他颇为耐心“你是想说井底之蛙或者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姚珍珠点头“对,就是这个意思”
姚珍珠又夹了一大块鲥鱼,特别珍惜地吃完了,才道“唉,若是能去一趟长河便好了,不知道长河的鲥鱼又是什么味道。”
李宿目光微闪。
他扭头看向外面的天,夕阳渐渐落下,
明媚的光阴即将散去,夜幕迟迟来临。
“会有机会的,”李宿对她道,“若是以后我去,就带着你,让你尝一尝长河鲥鱼,以结夙愿。”
姚珍珠的眼睛又亮了。
她盯着李宿,目光炯炯“殿下,骗人是小狗。”
李宿冲她伸出小手指“骗人是小狗。”
看着李宿修长的小指,姚珍珠强压下心中的雀跃,也伸出手来,用自己软乎乎的小手指勾住李宿的。
手指交汇的一刹那,两个人下意识看向对方。
天色昏暗,火光已熄,他们看不太清楚对方的表情,又似乎有些胆怯,不想去斟酌探究。
姚珍珠的声音比春笋还清甜“一言为定。”
勾缠
两个人默默享受了一会儿肥美的鲥鱼,待到一整条都吃完了,姚珍珠才去尝笋片。
被鱼油浸泡的笋片简直要鲜掉牙。
姚珍珠一口下去,又要感叹“要是有米饭该多好。”
喷香的碧粳米裹上鱼油,用鱼肉一起送下,一定香得晚上做梦都要笑。
李宿也尝了尝,道“明日再寻,或许能寻到。”
姚珍珠使劲点头“好。”
两个人把三条鱼连汤带菜全都吃得干干净净,才觉得浑身舒畅。
用完饭,李宿做了一个简易的火把放
姚珍珠乖巧应了,李宿才出了山洞。
姚珍珠坐
略坐了片刻,她便觉得身上
因已经晒过一下午,袄裙已经干了,只是丝绸的料子因暴晒而有些褪色,没有原来的鲜艳美丽。
姚珍珠把两人的衣裳都回去,把李宿的那件挂
李宿回来的时候,又装了满满一锅水。
“别忙了,擦擦脸早些安置吧。”
姚珍珠点头,打湿帕子先伺候李宿洁面漱口,然后自己简单擦了擦,便回到山洞里。
姚珍珠刚一坐
李宿的声音有些远,却并不让人觉得寒冷。
“躺好了吗”
姚珍珠“好了。”
李宿没说话,却直接吹灭火把,慢慢回到山洞里。
姚珍珠躺
“殿下,晚上凉,您记得把外袍盖好。”
李宿年轻气盛,并不觉得晚上冷,倒是也不嫌姚珍珠话多啰嗦,默默起身取过外袍,重新躺下。
山洞一下子便安静下来。
忙了一整日,李宿也有些困顿。
原
梦里,他徜徉
无数游鱼
一个空灵的声音
李宿往前游去,湖水一波一波温柔拍打
湖水温柔,淡淡抚慰人心。
李宿只觉得自己心中一片祥和,从未有过的放松席卷着他疲惫的心,这一刻,他甚至想一直徜徉
可是不行。
那熟悉的声音远远地,远远地呼唤着他,他必须要往前进,去寻找声音的主人。
他游过珊瑚、滑过水草,与一群嬉闹的游鱼道了一声好,终于来到了光明处。
她闭着眼睛,蜷缩
看到她的那一眼,李宿就知道那吸引他的声音到底是什么。
她
悲伤的哭声从她委屈的唇角溢出,丝丝缕缕,钻入李宿的耳朵,也扎进他的心房。
人鱼的眼泪化成珍珠,一颗又一颗,坠落
她哭得很伤心。
呜呜咽咽,好不可怜。
李宿下意识游上前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不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