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差被杀, 乃是真正的大事。
柴文茂亲自点了些留守的兵, 并城守一起,要去捉拿匪首。
十几匹高头大马, 几十柄闪着寒光的大刀,
所有乡民噤若寒蝉,低头来去, 并不敢有任何搭话, 连视线相交也最好不要有。
只去的时候,该跑的人全都跑光了,衙役便挨家挨户的搜,却一无所获
王家庄上但凡和别庄有点亲戚关系的,都拖家带崽地走了, 去得最多的,还是顾家庄。
“顾皎”柴文茂皱眉,“这女子当真是不怕死非要跟我对着干她就非得这时候, 还施粥呢”
王老爷已是想明白,他家
城守吃过李恒和魏先生的苦头,操心以后他们回来无法交待, 憋出来一句话, “我的人去端了粥来看, 施的也不是白粥。乃是红薯,山上的野菜,挖的各种根茎混一起熬的。听说,她也是每日一起吃。”
柴文茂头次遇上这种女子,当真是想杀而不能直接动手,想弄死她无处下手。
他皱眉,冲王老爷道,“你有甚法子”
王老爷苦苦思索,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般。
“柴大人,确有一般法,但需得人多才见效。”
柴文茂便道,“给你几日时间,凑人数去罢。”
山坳里,一间小木头房子。女子将吃的紧着小儿子,自己饿得最后一口气。那男孩七八岁大,大约晓得娘亲要死了,便学着以前娘亲照顾自家的样子,去外面捡干柴,挖草根,要煮一碗汤。可他力气太小,忙了许久才得一点点。
一个竹筐落眼前,里面装满了黄黄圆圆的东西。
小男孩抬头,却见一个全身罩
“这个”那人指了竹筐,“拿回去,谁也别告诉,放水里煮软了吃。”
小男孩惊疑不定,却见那男子几步跨出林子,不见了影子。
他马上跑过去,将竹筐往外拖,抹着眼泪回家。
娘,咱们有东西吃了。
老林子里,躲了一群四五十的汉子,满身血痕和泥巴点子。他们不敢继续往深山里走,那是山民的地盘;也不敢下山,山下日日有衙役来;可窝
“我不该冲动。”一个人道。
“是他们太过份,我们是老实庄稼人,怎么就是土匪了”
“土匪”另有一人,“往日去河堤上干活,那些土匪
“这仗,都打龙口来了,天下还有能活人的地方”
“没有。”
“怎么办”
“等死。”
“大伯,人是我杀的。我去自首,和你们不相关。我一个人扛了,你们出去把我老婆孩子”
“闭嘴。这是你一个人的事那人狠毒得很,就算你一个人扛了,他也不会算了。这进冬来,使了多少花招想买我地我通没同意,也不准你们卖。还没
凄惶绝望,无路可走。
洞口一阵细碎的声音,有雪片落下来。
众人俱惊,有胆大的拿了木棒出去,却见一黑影立
是夜,雪光寂寂地衬着月光,庄子里一片寂静,连狗吠也无。
一老妇紧紧搂着小女儿,“明日娘带你去顾家庄,那处将军夫人还
“我要吃红薯粥,甜甜的。”
“好。”
“放一点点糖,好不好”
“好。”
“娘,爹”
“嘘。爹走了,出去找吃的了。其它的,都不知道,晓得不”
小女儿虽不懂,但还是点头。
窗外有声响,老妇将小女儿放下,开门去看。一抬脚,却碰着门槛边的框子,有东西咕噜噜滚出去。她抓起一个,冻得冰手,但仿佛想起什么一般,赶紧着看了,居然是带着泥沙的圆球状块茎。这东西,谁放的能吃吗
她叫了一声,“谁是不是你还活着呐”
良久,并无回声,她却抽抽噎噎地哭出来。
朱襄没得到李恒的消息,焦躁得无以复加。他领着先锋军绕道入京州,已有两月余,开头还有探子来汇报行踪,后来却渐渐无了。现失联,已近一月。
为了稳定军心,父王只将事情给有限的几人说了,并为传扬。因此,也不方便大肆地寻找。只一直这般静悄悄,也不是办法。
她
然出得帐篷,便见听见一小队巡逻的兵凑
“那老多红薯,吃不完都冻坏了,不喂牲畜做什么”
“说那边人没饭吃。”
“放屁,押粮的人说龙口那处着实有钱,成的时候红薯都堆满地,红灿灿一片,看不见泥地了。”
“打架那个,就是龙口来的,姓顾。那小子胆儿肥,说什么人吃的东西,不能给牲口吃。”
“听说,李将军的夫人,也是姓顾。”
朱襄心中一动,悄悄儿转了个方向,去朱世杰的营帐。这会子,他和青州王朝会,不
她目光
打开,两三封信,俱是柴文茂些来的。也倒是简单,只一句话,“顾王两败,饥民流散,夫人为慈悲所累,粮人必亡。”
她眉头皱得死紧,心底却泛起一阵阵凉意,忽而想起长兄一句话,“这般粮仓,若为我所有,倒是好事。”
两眼逐渐眯起,深黑色的瞳孔缩成一团。
不想,帐门被撩起,柴文俊斥责守卫的声音,“怎地放了人进去”
“是郡主”弱弱的分辨。
柴文俊无声了,进来却是一张笑脸。
朱襄站着看他,手里还有那张信纸,一言不
他却神色未动,缓缓地走过去,轻轻拉出她手中的纸张,道,“阿朱,顾皎必死无疑。”
“延之若不得回,王爷必要拢河西,龙口是必占要牢牢住的粮仓。延之若得回,军功加上顾皎和龙口,羽翼就成了。奈何,他不投世子”
朱襄指节
柴文俊叹口气,“那事情就麻烦了。所以,她必须死,而且得死干净些,最好与世子无关。”
朱襄甩手一巴掌,抽得柴文俊趔趄一下。她冲出营帐,早已忘记要去寻王爷的事,拉了自己的马,翻身便奔出去。
有侍卫要拦,柴文俊阻了,“且让郡主细想想,她会想通的。”
若想不通,她便不是他看上的女人。
“他们现
顾青山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你是几日没吃饭了”
“日日都吃的。”她叹气,“工坊那边的大灶,吃些杂粮粥。开始还好,后来就不太咽得下去。人呐,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当真知道的。”
温夫人心疼得不行,“你何必如此听说连火墙都没烧”
“需和大家同甘共苦,我说过的。”她抹一把嘴唇,“谢爹娘来看我,还送了这么好吃的鸡汤粥。”
“我的儿,你”温夫人当真又要哭了。
顾青山道,“皎皎,你此番招揽庄人,虽减轻了孙家和舅舅他们家的压力,但王家和柴大人却视你入寇仇如何是好特别是那城守大人,必恨你夺了他的人望。”
“无事。”顾皎指了指外面,“许星
许星
“你和辜大动作且快些,那些人自然就散去了。”
这一晚晚的,辜大领着二十来个兄弟到处送土豆。一筐土豆几十斤,也够一家人省着吃上一月半月的。然这非治本的办法,她还另有些准备,需得人配合。
“千万不可走漏风声,不然被他们查起来”顾青山也有些胆战心惊,她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与我无关。”顾皎起身活动手脚,“我日日
话刚落没多久,庄子门口却起了好大的噪声。小子跌跌撞撞跑进来,“夫人,外面来了柴大人和王老爷,说要讨你几桩罪。”
顾皎瞪眼,甚罪
小子便说了,王老爷请了柴大人和城守来庄前。他们不进庄子,反而敲锣打鼓地,要周围庄户都来庄前,要将龙口饥荒的首恶给除了。还拿出什么讨伐的文章,说夫人奢靡无度,贪图厚利私
顾青山脸色一白,没想到王家居然狠毒如此,更想不到他们当真敢对将军夫人下手。
温夫人差点站不住了,抓住顾皎道,“赶紧让许星带你走。”
顾皎摇摇头,整了整衣衫,“我出去看看。爹,娘,你们留
走了两步,杨丫儿和含烟要跟着去,她却道,“你们也留这里。”
顾青山追出去,“你要做甚”
顾皎看着他,道,“爹,我无事。他们若当真要杀我,直接来杀便是。可偏要聚众宣我的甚罪状,无非是要反转舆论,令大家仇富,借众人只手来灭我。我便不信了,几千双眼睛看着,还能颠倒黑白了”
顾青山却道,“皎皎,你不知人言可畏,又不知人饥荒起来的时候,哪儿还有余力思考”
“可他们却要晓得,我若死了,这平地更无人可给他们活路。”
许星上前,“你当真要去”
“去”她道,“我就此走,你倒是能保我命。可王家人连同柴王八蛋,保准儿将脏水泼将军身上去。”
许星点头,“走吧,我陪你出去。”
“去”
一派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模样。
只出了东院,果然听见许多人声。
顾皎道,“便只去墙头瞧瞧。”
许星咕哝一句,当真还以为不怕死,结果还是怕的。
谁不怕不过是火中取栗罢了。
顾皎
王老爷和王少爷被衙役围
顾皎心里有数,这是将王家父子推出来做恶人了。可见,那两人还是有些忌惮的。
那王少爷见顾皎出来,更来劲了,声音更大。
“奢靡无度,耗费银钱数千修路。现兵士驻守河口,天寒无粮。顾皎借将军之名,私
“顾皎,你认罪是不认”王老爷问,“龙口数家,为支持王爷大业,仓底都了。只你,居然还有余粮谋夺民心,你想做甚”
几桩大罪名目扣下来,谁也是挣不脱的。
顾皎沉默了一下,待要回答,却见顾青山领着几个年老的管事将正大门开了一条缝冲出来。
“姓王的,你要作甚”顾青山问。
王老爷有些瑟缩,但周围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硬着头皮道,“顾青山,你虽有善人之名,却养出娇奢无度的女儿。有罪”
“私
顾皎朗声道,“奢侈和私
“对”
“我不问你们,我只问下面的父老乡亲,你们信吗”
庄人中多妇孺和老者,虽日日吃着顾皎的饭,却有些疑惑起来。是啊,为甚她要白养许多人哪儿来的粮食这一迟疑,便成了势。
王老爷旁边的管事趁势道,“大家都是不信的”
“放屁”顾青山怒目。
“你是她爹,你当然帮她遮掩”
“闭嘴,我来”人群里传来一声爆喝,然后是雷鸣般的咳嗽。
人群分开,须
三爷爷直冲着王老爷问,“我家夫人修路,使的是顾老爷的银子,耗的是自己的嫁妆银子。没白用劳力,上工的人按点儿给钱,按天吃饭,奢侈
“无耻”老妇跟着啐了一口。
顾皎见三爷爷出来说话,鼓噪的人群仿佛又疑惑了些。她高声,“爹,多说无益。开小庄门,请王伯伯和柴大人进庄查探一番吧。”
侵门踏户,如同抄家。
顾青山惊了,王家父子也未料到她这般爽快,有些演不下去。
顷刻间,静默如同寂夜。
柴文茂却高声道,“不愧是将军夫人,果然深明大义。能敞开大门,解了大家疑惑,避免民愤,也是好事。”
“柴大人,要进门之前,却请你留下一封手书。”顾皎道,“若你找到我私
柴文茂轻笑一声,“夫人,柴某从不和人做无谓的意气之争。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顾皎咬牙,这是什么不要脸的王八蛋啊然而无法,形势比人强
今日这门不开,培养了许久的民心便也废了。
开门。
小庄沉重的木门,大开。
顾青山面色乌青,两眼红丝如血。
王老爷从他身侧过,啐了一口,“你也有今日。”
铁蹄踏入百年石头小庄,前后正院被闯入,地板敲开,石仓门打开,左右厢房和院子门也没保住。
一番倒腾,只搜出库里千来斤的红薯种和稻种。
跟着进来的几个乡老心不忍,老泪横流。
偏将有些下不了手,转眼看着柴文茂。
柴文茂却无所谓地笑笑,“周围再给我掘地三尺。”
兵丁们到处掘墙,挖地,将庄子周围修整好的小路翻开,又去坡坎上检查有无地窖。
庄人们亲手修的路,砌的水渠,打平整的田地,眼睁睁看着被人翻弄得乱七八糟,原本的疑虑全废了,只剩下恨。
特别是当乡老们出来,说夫人库中剩的种,恐怕连明春也对付不过去了。
便有一年轻的媳妇子哭出来,她一哭,一路人都跟着哭。
城守见势头不对,冲柴文茂打了个眼色,要队走人。否则情势变化,他们这几十个人,可斗不过几百上千的人。
柴文茂明白他的意思,颔首。既然顾皎果真无粮,又被这许多饥民包围,怕是不死也得死了。他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便当真队。
士兵立刻集合,整队要走。
柴文茂状似无意道,“没找到军粮,并不代表夫人无私
这便是要将龙口平地人关
突然,一个小儿捡起地上的泥土疙瘩,丢到路中间,一声,“你是坏人,夫人和我们一个锅里吃饭。”
只一秒钟,接二连三,泥浆倾泄。
人群的最后面,隐了一个布衣的中年人和一个瘦巴巴的蒙面少女。
那少女看着慌忙走远的马队,道,“她果然比我强多了。”
得民心者,得天下。这龙口的心,已经牢牢地打下了将军夫人的名字。
“先生,事已至此,咱们还是帮她一把吧”
“不必。”老者摇头,“她操弄民意易如反掌,应是早就想好退路,绝不会饿死的。不枉我千里迢迢,亲来看一眼。”
少女不解,然扶着先生往外走,行走间,却见汹涌的人群里,有几个矮着身体的人
她心服口服。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第二个顾皎,只多了一个温佳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