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遥也不知是什么书。
大约有五六册子的书,工工整整地叠起来也是厚厚一沓。只是深蓝封面上皆无书名,瞧着崭新崭新,着实奇怪。
但齐伯会与他带书,本身就很奇怪。
苏遥拿起一本,翻开瞅上一眼,猛然愣住。
阿言依旧探头“是什么书公子也给我看看。”
他一凑近,苏遥“啪”得一声将书阖上。
阿言疑惑蹙眉,苏遥只勉强扯出个笑意“闲书来着,你别看。”
又颇为手忙脚乱地再把书包好。
阿言疑惑更甚。
因为苏遥瞧上去极为局促,耳尖都微微泛红。
但阿言是个好孩子,苏遥不肯说,他也就不再追问。
宽敞的车厢内默上一会子,车轮轧过道路的声音轱辘轱辘。
阿言瞧苏遥一眼“公子”
苏遥一怔,才稍稍回神“啊”
阿言顿一下“公子一直抱着那包书,不累吗”
苏遥像是刚意识到,猛然把小包裹丢开。
苏遥这心神慌乱都写
阿言微微眯眼,只好寻个话题,先分开他的心思“公子,我上回的那件衣裳,补不好了吗”
那日去大慈安寺的庙会,把阿言放
苏遥道“送去咱们坊中的铺子了,但裁缝师傅说,勾得太烂,怕是补上也不好再穿,就算了。”
又瞧见阿言默默“你喜欢那件衣裳”
阿言摇摇头“倒算不上,只觉得可惜了。”
苏遥笑笑“还是我的旧衣裳,可惜什么不小心挂破了,也没办法。我改日带你做新的。”
阿言微有踌躇“我觉得不是不小心。”顿一下,又抬头“我觉得是华娘故意给我勾破的。”
苏遥笑了“这是什么话。人好端端地,坏你衣裳做什么”
阿言再次沉默,半晌,却只挽起袖口“她是为了看这个。”
阿言的右手小臂上,有三处很显眼的疤痕。
苏遥一向知道,此时只疑惑“为什么”
阿言望着苏遥“我告诉公子,公子不能与旁人说。”
苏遥瞧他郑重,一时也莫名紧张些许。
虽然赶车之人是成安,他也听不见,但阿言终究没说实话。
他只抿抿唇“从前家中之事,其实我还记得一点。我先前是骗人牙子,我爹娘并非病故。他们得罪了人,是被仇家杀死的。我逃了出来,就被人牙子捡走了。”
苏遥愣一下,便瞧见阿言摸着袖口的疤痕,低声道“我这里,原是块梅花状的红色胎记。我怕仇家再找到我,就自己划开了。我怕太刻意,又划开另外两处遮掩。”
苏遥默了默,只听阿言继续道“我背后也有一块。我原也想划破,但人牙子带我们许多小孩子行路,暑热天气,我手臂上流血化脓,
“后来卖过许多主家,背上带着伤口不好做活,我便也一直没再划。”
阿言小小年纪,身世却颇为可怜。
苏遥叹口气,揽住他,阿言靠
“你觉得,华娘是来找你寻仇”
苏遥回味一遭,仍是觉得颇为奇怪,“可你当时还很小,即便你爹娘得罪人,也不至于如此。是有何深仇大怨,要过上这么多年,还来与你寻仇”
阿言闭了闭眼。
骨肉至亲,血海深仇。
他不便解释,只道“我害怕。公子就当我多想,我不愿意再见她。”
苏遥一时心疼,只接口应下。
抚慰般地拍拍他肩头,又见他抬头,轻声道“这次去傅先生的别院,我问过齐伯,说与咱与公子家的土地庄子不远,公子让我
苏遥满心怜爱,点点头,又纠正“就是咱们家的土地,你叫苏言,是我弟弟。”
阿言靠
他默默闭上眼,把脸埋
这是最后一次了。
可惜他并不是苏言。
他就要走了。
阿言自幼东躲西
华娘一定知道些什么,趁尚未被
这一走,以后就再也见不到苏遥了。
阿言想哭。
只拼命压住一腔难过。
阿言情绪不大好,苏遥只觉得车厢内闷闷的,掀开车帘,却见天色黯淡,积云层层叠叠,堆
他掀着帘子透风,却自后头快步赶来一匹红鬃马。
车行得并不快,傅陵扯住缰绳,悠哉悠哉地骑
傅陵虽颇具威仪,但平日总持把扇子,慢慢踱步,是个清傲的文士作派。
苏遥先时,只以为他不会骑马。
此时他跨坐
傅鸽子这通身的气派,出门骗小姑娘,指定一骗一个准。
骗小公子应该也骗得着。
苏遥念及此处,脑海里蓦然浮现出方才瞅见那一眼的图,正是坐姿。
他一时慌乱,忙错开眼,自耳尖至面颊皆滚烫成片。
傅陵于马上一挑眉“我就这么好看”
苏遥刷一下放下车帘。
一时整颗心都扑通扑通,冷静半晌,又埋怨地瞧那书一眼
泡温泉而已,齐伯
事实上,齐伯想的东西,东山别院的老管事也想到了。
瞧见苏遥时,满脸都笑出热情的褶子。
傅陵这宅子的名字,取得十分随意,且大气。建
老管事姓孟,长年帮傅家打理此处别院并汤泉池。
他日前听到信,说大公子要带人来汤泉池,硬是愣上许久,才喜笑颜开,忙不迭地吩咐上下里外皆清扫一个遍。
被褥全换新。
多稀罕呐,大公子居然开窍了。
傅老侯爷与夫人过世多年,大公子于婚事上不上心,除去宋矜能催两声,其余人皆敢急不敢言。
孟管事一向知道,自家大公子眼光高得很,小时候玩个布老虎都挑珠子挑针脚,这等上许多年,都不见大公子身边有个人,他都快接受大公子要孤独终老一辈子了。
他正愁日后到地底下没法与傅老侯爷交代,却蓦然听闻,大公子带来个人。
还是个顶标致的美人。
就是瞧着身量有点薄。
孟管事点个头,怪不得带人来泡汤泉。
苏遥等人到东山别院之时,林间已起大风。
苏遥自半山腰往下一望,林间波涛翻涌,哗啦啦地惊起大片鸟雀。
夏日雨急,转眼便滚落三两白珠。
孟管事扶着人下车,细心地给罩上件披风“苏公子当心着凉。”
孟管事退一步,傅陵便上前与他理理领口,系上天青色缎带“你穿上些,还有老远。”
又瞧一眼孟管事“颜色挑得挺好看。”
孟管事低头顺眼地一笑。
孟管事别无所长,就是贴心,就是周到。
大公子好不容易带来个人,得好好照顾,说不定就成了呢
苏遥也忙谢一句“劳烦孟管事安排,我要住上几日,打扰您了。”
不打扰不打扰,您住下不走最好了。
孟管事客气两句,瞅着苏遥,越瞅越顺眼。
一个稳重小厮于前头带路,孟管事落后一步,悄悄撞一下吴叔“你还真没骗我。这性子,这模样,大公子从哪拐来的人”
吴叔抱着沉甸甸的桂皮,抬下眼皮“还没拐到手,你仔细点。”
“知道知道,饮食起居我问大公子身边的人好几遍了,保准一点差池都没有。”
孟管事一笑,又悄声道,“我昨儿翻黄历,今岁腊月初六是个好日子。你打听过人家八字了没有,瞧着比咱家公子小点,你说”
孟管事唯一的短处,太性急。
吴叔无奈,听他念叨一路黄历八字,才走到卧房的小院。
雨势渐急,洗刷得院门口一块石匾一尘不染。
石匾上刻着小院的名字,竹隐小院。
傅陵望苏遥一眼“好看吗我二弟写的。”
苏遥抬头“傅大人”
傅陵一顿“小傅大人。”
苏遥点个头,又仔细瞧一遭这字,颇为赞许“小傅大人果真年轻有为,才华出众。”
他抬眸笑笑“我看别院中的字迹一样,都是小傅大人写的”
傅陵再一顿,瞧见苏遥眸中明晃晃的赞赏,突然便有些后悔提这一句。
他不情不愿地点个头,又补一句“我比他写得好。”
孟管事于身后偷偷一笑,便听得苏遥问“那怎么不是傅先生来写”
傅陵理直气壮“我懒得写。”
行。
理由充分。
苏遥跟着傅陵一路行至院内,只见满院青竹高挺,苍翠欲滴,于风雨中飒飒作响。
入目是清凉,唯沿着窗下数株灼眼的石榴花。
清雅别致。
很符合傅先生的品味。
“公子住正房,苏公子住东厢房,苏小公子住西厢房。”
孟管事又远远给苏遥一指,“小院中有一处厨房,苏公子也可做点吃食。”
真周到。
苏遥连声谢过,孟管事只和气笑笑“公子先歇着,今日晚些,裴老先生才能到。等裴老先生给公子看过,说定怎么泡,泡多久,再带公子去瞧汤泉池。”
傅陵身边之人皆是如此,客气规矩却又很热情。
苏遥又含笑谢一遍,才走进房间。
成安先走一步,行装基本已打点好,只抱着齐伯给的小包裹“方才来人说,是公子落
成安露出与阿言一样的好奇目光“这是什么”
苏遥一把拦住“不是什么”
他将这小包裹接过来,
成安愣一下,点个头“那公子自己放起来”
“我自己放就行,你去歇着吧。”
苏遥装成寻常模样笑笑,瞧着人走远了,才默默地松口气。
他捏住这一个小包裹,一时只觉得烫手。
也不知放
这是个极致的屋子,宝帘银钩小画屏。
帘帐都是影影绰绰的蝉翼纱,却是银红一色,轻薄朦胧。
却又透出些许旖旎。
苏遥只道这珠光浅绛,瞧上去甚为奢华,又望向摆件。
房中的摆件,竟都是一对一对的。
一对鸳鸯,一对锦鲤,一对花猫,连泥塑的芍药都是一对
苏遥莫名地面上
白头翁。
还是一对。
苏遥捧着一包应这景的书,登时觉得更烫手了。
他是来旁人家做客,自然挑拣不得。
再说这摆件也并不是他布置,这书才要紧。
苏遥无奈地又埋怨齐伯一通,开始寻个稳妥的地方
他这屋子,成安能进,阿言能进,裴仪也能进。
苏遥打量个遍,最后目光落
似乎放
苏遥把书塞
苏遥无可奈何,只好又将书抽出来。
烛火惶惶,经轻薄的帘帐一筛,只余一层柔和的光辉。
窗外仍雨声潺潺,苏遥拿着其中一本,莫名其妙地开始心慌。
说实话,他当真有些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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