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人间四月芳菲,
山寺桃花始盛开。
四月春江水暖, 竹绿新枝,天生山上虽没有桃花,但杏花却仍开了。
那棵老杏树有些年头, 当年由三微手植于篱栏外,如今枝繁叶茂, 花开如红云火雾,不仅探进墙来大半丛枝丫,还将老篱笆给挤歪了。
晌午时分, 这片红云愈
这二人身着旧僧袍,生得高大枯瘦,一般模样。他们的脸平坦到几乎没有起伏,仿佛皮肉下的骨头被熨衣服的铜斗压过几遍一样。他们并不很老, 但皮肤却十分松弛, 白净平整的皮柔顺地耷拉
和尚没有头
就算刚煮出来的猪皮冻,也不比他们的脸光滑
这两个和尚正是周昊周奇兄弟。
山墓中的毒没有要了他们的命,却也将他们折磨得几乎面目全非、武功失。
也不知是出于理解还是信任,楚留香当初离开时, 还是将方天至的杀母仇人交给了他自己处理,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问。而方天至也果然没有杀人,只是带着这两人回了洞心寺,照料衣食之外,也命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杂活。
可出乎他意料之外,周氏兄弟蜗居寺中半月,直到毒愈也十分老实,从不曾偷偷逃跑下山。
方天至便问“长梅岭周家庄已被烧成一片瓦砾,你们还有地方能去不能”
周昊当时正
方天至静静地瞧着他们,忽觉他们纵算曾是威震一方的长梅岭庄主,此时也不过两个苟延残喘的风烛老人罢了。
衰老与死亡总是那么的平等公正。不论早与迟,它们总会到来。褪去光环后,一个人若一生未曾做过什么足以慰藉晚年的快事,他该如何
周氏兄弟毒愈后须
就算他们曾给自己留下了后路,此时武功丧、面目全非,那后路也已变成了送命路。
这世上监守自盗的人,总比忠肝义胆的人多太多。
方天至正自默然,周昊忽撒开镰刀和竹子,歪歪扭扭地跪
方天至仍旧避开不受,道“阿弥陀佛。”
周昊口齿不便的咕哝道“愿做和尚,只求容身。”说着又磕了一个头,“大慈大悲,不计前嫌。”
周奇拖着竹子走来,眯着眼瞧清哥哥,又瞧清方天至,也跟着没头没脑地跪了下来。
方天至最终将这两个不剃即秃的老家伙留了下来。
他知道这二人也许至今并未悔罪,但像他二人这般活着,做做农活,当当苦力,本身不比就此死了更有用处些
只有活着,人才能悔愧,才能赎罪。
这道理也许天下间没人比他更懂了。
那日给蔺十一与槐序剃度完,方天至也意思意思用刮刀抹了抹他俩的两颗卤蛋,道“二位周施主,一入空门,过往莫问。从此世上再无长梅庄主了。大慈大悲,大奸大恶,往往只
周昊周奇并没说话,只用浑浊的目光认真地望了方天至一眼,合十弯腰行了一礼。
蔺十一脑壳
周昊周奇仿佛为表诚意,竟一齐慢吞吞地扭过身,合十道“大师兄。”又向槐序道,“二师兄。”
方天至正欲摇头,却见蔺十一年纪小小,竟颇冷静从容,哪怕被昔日的世叔爷称作大师兄也无动于衷。他丝毫不见得意喜色,只睁着一双瞳孔极淡的大眼睛,稚声冷冷道“我师父还什么都没有说。”见方天至一语不
方天至已习惯了他,道“不。他三人只是出家
蔺十一道“那我叫什么”
蔺十一并不算一个有名字的人。
当年蔺王孙天赋受限,不得已冒险练了金蝉玉蜕功,一心想生出个根骨上佳的聪明孩子,好彻底摆脱这门练者必死的武功,光明正大的撑起海侯府的偌大基业,可眼睁睁瞧着儿子一个个下生,却不见哪个有何出众之处。他自知命不久长,不免失望之极,每日只顾得纵情声色,放浪形骸,对儿子们便冷漠的很,除了严厉敦促练武之外,丝毫也不关心。到了蔺十一出生时,他已连名字都懒得起了,只按序齿称作十一。
方天至心生慈怜,便道“你自己有没有什么想取的名字”
蔺十一怔了一怔,道“我自己”
方天至笑道“我也曾是个小孩子,知道大人给小孩子起的名字,小孩子自己未必很喜欢。你如今出家皈依,除却师父予你的法名,你自己也可以给自己取个法号,只要你愿意,想取多少便取多少。”
蔺十一望着他出神片刻,缓缓道“那你要给我取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仿佛忽而不那么冰冷了,流露出一丝不似寻常的依赖。
方天至注视着这孤僻冷酷的孩童,忽而略生触动,便道“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他沉吟片刻,续道,“然须知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我今你为徒,不图其他,唯盼你日后成人,于人无伤,于几亦无伤。你就叫无伤罢。”
蔺十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只垂下眼帘,敛容合十道“多谢师父赐名。无伤记得了。”
而数月过后的此时此刻,就
也不知是不是饿了,方天至做着农活,忽嗅到灶房里一阵阵香油气钻人鼻孔,不由
他正想着,无伤亦扭头望向灶房,道“有钱说,今日煎豆腐吃。”
方天至吃了一惊,立刻算起账来“什么这个月竟还有钱吃豆腐不成还使油来煎”
无伤默默望着他,道“早上你去练功时,有钱说他吃咸菜吃得已快要
有钱正是槐序。
槐序剃头后,没请方天至取名,而是自个儿别号有钱。他说,四月楼主司掌钱财,他虽然是个剑客,但更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叫有钱,岂不是合情合理
方天至倒不
非独他与无伤被香晕了头,大慈大悲亦是世家出身,娇生惯养到老,这数月来油水寡淡也实
顶着八道炽热火辣的目光,他冷冷地道“开饭。”
白饭没得,咸菜窝头总还是管够的。
五个秃头捧着窝头,对着一碟油煎豆腐,一大碗蒸腌菜,一盆笋汤狂吃海塞,没有一个人有闲心开口说话。这里头方天至吃了几十年的大锅饭,抢菜八十一式已炼到炉火纯青,其余四人不过是和尚中的菜鸟,穷逼中的新丁,等闲非是他的对手。
旁人方天至是基本顾不得的,但无伤还长身体,他偶尔倒给孩子添几筷子豆腐吃。
无伤最近则正
无伤倒对什么都淡淡的,仿佛并不执着于武功,闻声只道“知道了。”
方天至又向大慈大悲二人道“你二人为毒所害,身体已败坏了,定会有碍天寿。且经脉毁损,余生再要学什么武功,也大抵不可能了。”
大慈大悲二人牙齿都掉光了,吃着窝头拌糊糊也很艰难,只鼓着嘴巴默默点了点头。
方天至瞧着他们,缓缓道“我没什么可教给你们,只有一套打坐口诀,虽不是什么武功心法,但或可内壮脏腑,外强筋骨。你们将口诀记熟后,日日依此法而呼吸打坐,也当有几分好处。”
大慈大悲扒菜的筷子忽地停住了。二人一齐瞧向方天至,却谁都没有说话。
方天至最后望向有钱,道“你武功颇有造诣,有什么想问我的没有”
有钱默默咽下一口窝头,道“有。”
方天至道“你问。”
有钱一字字道“为何你下筷加菜,竟如此之快。”
方天至“”
有钱道“我的问题并不可笑。”
方天至自然是不好笑出声的,他便也淡淡道“或许是贫僧抢得多了,就自然快了。”
有钱皱眉道“我自学剑一来,每日出剑千次,唯为求快。时至如今,不论风中落花,还是过耳蚊蝇,皆信手可穿。”他将目光转向方天至,探询道,“我上山以来,却从未见你练过剑。”
方天至道“是未曾练过。”
有钱专注地凝视着他,道“你并非是抢菜抢得多,才快过我出筷的速度。而是若你我手中都有剑,我出一剑,你已出了四五剑。”他目光炯炯,竟让人不敢逼视,“寺主,你的筷下有剑法。”
方天至茫然了。
他不由扪秃自问,他筷子里有甚么剑法了难道是他本是习剑出身,不知不觉带出来了点什么,而他却不自知
有钱道“我想问你,那是什么剑。”
方天至已明白他的意图,他仔细地想了想,道“那不是剑。”
有钱木木地望着他。
方天至道“旁人手中的剑,对你而言都不是剑。因为你眼中若有两把剑,你心里的剑自然就会慢。心剑慢了,手中的剑又怎么快得起来你若要出剑,那么出剑的一刹那,天地间只该有一把剑,它是你心里的剑”
有钱面色变换不定,枯坐片刻,忽地咕咚跪
方天至这一回并没避让,只道“你若明白了,就试着去做罢。只是有时万物皆是剑,有时万物皆不是剑,你又何必太痴”他说到此处,望着桌子出神片刻,笑了笑道,“这用来吃饭夹菜的,本来就只是一双筷子而已。”
有钱兀自磕完三个头,便爬起来继续啃窝头,道“我知道了。”
方天至道“我即将出寺云游,寺中上下都要仰赖你照看。万望督促无伤练武,记得浇菜除草,若能多辟一小块地,再种些豆米就再好不过了。”
有钱道“你放心去。”
方天至正要点头,无伤却猛地站直了起来,向方天至道“我不留
方天至一怔,道“江湖凶险不提,出门
无伤忽地两眼涌泪,用一种十分受伤般的目光望着他,大叫道“我说过,我不怕吃苦我也不怕凶险我从小长大,经历过的凶险,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你不要丢下我
方天至这回出门,自然还是去当活雷锋的。
他仔细凝视着无伤,忽而意识到这孩子身上大约潜
学雷锋做好事,倒也不是不能带上小光头。
或许,他正该带上这个有些古怪的小光头。
于是方天至缓和了声音,道“晚上拾行李,明日一早下山。”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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