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三荒山日出时,有种非同一般的壮丽。烈阳从旸谷的方向跃起,金色光芒霎时间铺洒整个天空,层云染,万里通明。整个世界亮起鲜明的色泽,孤寂夜色如潮水退去。
从神殿的方向望,刚好能把这瑰丽的日出入眼中。殷玉衡靠
“白衡哥哥”
窗外传来清越的嗓音,狐族小少爷黎湖远远地朝殷玉衡招手,神采飞扬,脚步轻快。
殷玉衡眼睛轻弯。
“白衡哥哥,”狐族小少爷跑过来,“我来找你啦你又
殷玉衡轻轻点头。
“日出天天都有,有什么好看的”黎湖挠挠头。
殷玉衡含笑道“以前看的少,便觉得见之心喜。”
黎湖似懂非懂,但还是点点头。少年思绪跳脱,很快换了其他话题“白衡哥哥,我们去屋外走走吧”
妖族不似人族等级森严,只要不离开三荒山,陆厌并不限制殷玉衡的行动。于是这几日,殷玉衡把附近能去的地方都逛了一遍。如今神殿许多人都认识他,虽不知晓他的身份,却也对他恭恭敬敬。更何况殷玉衡这个人,若他有心想要与谁交好,几乎没有做不到的。于是他最近
殷玉衡笑吟吟地,并不拒绝。
黎湖年纪不大,最近日日都往殷玉衡这里跑,两人互相熟悉起来。黎湖隐约知道殷玉衡身体不好,便陪着他慢慢走。风吹起殷玉衡广袖,如银雾流云。三荒山上来来往往的妖族见了,都偷偷瞥过来一眼。
殷玉衡便也微笑点头回望。
风清气朗,晨光和畅。
不知为何,殷玉衡总觉得自己已经许久没有放松过了。疲惫感似乎刻印
难得的轻松惬意,难得的心情愉悦。
尤其是远处那缕若有似无的目光望来时,殷玉衡忍不住笑得更明朗了。
“陛下”
下属唤了一声,把要批示的文书放
“先放着吧。”半晌,陆厌淡淡道。他目光投向窗外,迟迟未动。
下属心里有些疑惑,不着痕迹地往外看了看,便见那位数日前被陛下带回来的白衣公子,正笑意吟吟地路过窗前。
下属立刻恍然大悟,笑道“属下们按照陛下吩咐,照顾白衡公子十分心。每日凝炼神魂的药材都准时送去,陛下管放心。”
“嗯。”陆厌低低嗯了一声,却依旧不动。
下属试探道“陛下若是想见白衡公子,属下这就去安排”
“不必。”陆厌立刻打断他,“不必去见。”
下属应了一声,心里疑惑。
自从那夜,陛下去看了一次白衡公子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对方一面。哪怕偶然望见了,也绝不上前,只是远远看着,久久失神。
下属有些不明白陆厌的心思,但也知道哪些该问,哪些不该问。
他本想退下,陆厌却忽然出声。
“他也喜欢这样笑,”陆厌怔怔道,“尤其是
下属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陆厌话里的意思。
他是陆厌身边亲信,知道一些陆厌的心事,猜到了陆厌口中的“他”指的是离朝太子殿下。
下属便也看了几眼窗外言笑晏晏的白衣青年,却觉得对方明明表情专注,硬是没看出来哪里有跑神。
陆厌忍不住笑了一下,板起脸时显得冷厉的眉眼,顷刻间温和起来。
“你们都不懂,”陆厌微笑,“相处久了,与他熟悉了,才能明白。我最开始见到他那时候也”
陆厌笑着止住了声音。
有些人,需要朝朝暮暮的相处,才能从他千万层伪装的外壳中,拨云散雾,窥得一丝真性情。
比如殷玉衡,就是这样一个心事很重的人。
殷玉衡表现出来的样子,往往只是他想让人看到的样子。笑是敷衍,看似专注的目光也同样其实他眼里根本没有你。只是殷玉衡演的太像,很少有人能看得出来。
不过后来,陆厌就学会分辨殷玉衡的真笑假笑了。
因为陆厌见到了殷玉衡对一个人真心以待的模样。
见多了殷玉衡真心实意的笑,那么也就能分辨出来哪些是虚情假意了。
陆厌目光柔和下来,又忍不住去摩擦耳朵上的“听语”。
殷玉衡对一个人真心相待是什么样子的
想你所想,虑你所虑。
真正被殷玉衡放
陆厌曾有幸体会过,所以,他明白。
陆厌眼底荡开一丝笑意,却又突然淡了。稍纵即逝,犹如春日最后一层消融的软雪。
陆厌想起来,那个心防很重、却
他被那个人放
陆厌微微苦笑。他最后看了屋外的白衣青年一眼,转身,轻轻道“其实也有不像的地方。”
“阿衡很少这么开心过,”陆厌垂眸道,“阿衡哪怕笑着,心里也是苦的。”
就好像心里
有时候,忘却未尝不是一种恩赐。
可是薛辞令忘不掉。所有的一切都印
回放,不受控制地浮现。
薛辞令站
那人白衣如云,手执长剑,正试着挽剑花。可惜一个没站稳,脚步踉跄了一下,眼看就要跌倒
还好他身边围着许多侍女,立刻上前扶起他,紧张道“城主交代过,不能让您累着的。殷公子,坚持不住,还是歇一歇才好。”
那人点点头,有些厌恶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剑,把剑扔
“城主今日没来吗”
“城主忙碌,想来晚些便会找您。”
那人点点头,有些抱怨道“我都什么也不记得了,城主还让我练剑”
周围的侍女们对视一眼,终于有一个干笑道“城主宠您,练不练剑,您哄一哄城主也就是了。殷公子,我带您去休息一会儿,可要下棋”
直到“殷公子”随着侍女走远,薛辞令才走上前去,拾起地上的剑。他用力握紧剑柄,满眼都是难以压制的怒意。
不像。
一点也不像。
练剑的姿势不像。玉衡练剑时,哪怕一遍遍跌到,也绝不喊一句累。
笑起来更不像。玉衡笑起来温温柔柔,看着他的眼神,几乎软成一缕春日暖风。
下棋也不像。玉衡和他下棋,往往是输多赢少,每当输的时候,就会万分无辜地看着他,直把他看的心软,起棋盘才作罢。
还有太多太多一颦一笑,微小的习惯,说话的语调
薛辞令猛地把手中剑甩出去,剑直插入土中,只露出一个剑柄。
薛辞令死死咬牙,克制住内心难以抑制的杀意。
空有一副与玉衡一样的好皮囊可内里的灵魂,差的太远。
这样一个东西,怎么配代替他的玉衡,受他的宠爱
薛辞令闭上眼睛,调整着呼吸。他努力告诫自己,没关系,还可以慢慢调教剑练不会没关系,玉衡练剑也总是摔倒;不想笑也没关系,玉衡也不是时时刻刻都
薛辞令忽然睁开眼,有些怔然。
他意识到,自己内心念起“玉衡”这个名字时,想起的竟然已经不是自己原本心心念念的离朝太子殿下了。
而是那个原本属于他的,上一个人偶。
他想要的不是离朝太子的替代品。他想要的,是那个连自己名字都没有的,被自己从鬼河中捞来,不知从何处流落至此的灵魂。
从什么开始,他已经很少想起惊鸿一瞥的离朝太子了呢
薛辞令
天色已经黯淡,明月东升。
“城主,今日又是十五,您”侍女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
每月十五,是毒伤
薛辞令想起这件事,抿了抿唇,咬牙向城主府禁地走去。他走了几步,猛地扭头,对侍女道“把殷算了。”
薛辞令坐
他知道,再过一会儿很快,毒伤就会
许多年,都是如此。
只有一次不同那次他醒来时,身上干干净净,双手被人死死抓
那个人现
他怎么不来了他怎么不继续保护自己了
薛辞令呆呆看着自己的双手,神有些恍惚。疼痛开始从骨髓深处蔓延毒伤
那种让他想要破坏一切的痛感开始冲击他的神志。薛辞令死死抠紧双手,指甲都陷入了肉里。他开始无意识地
那个人那个人去哪儿了
“玉衡”
薛辞令无意识地睁大眼睛,轻轻唤了一声。周围安静的过分,无人应答。
于是薛辞令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近乎于嘶吼。
“玉衡玉衡”
你
他得找他啊只有
薛辞令跌跌撞撞地起身,双眼赤红。他推开身前碍事的人偶,撞开门,冲出院子,一边跌跌撞撞地跑,一边痛苦地嘶喊“玉衡”
他的声音太凄厉,终于引起了侍女的注意。侍女们乱成一团,看着那个面目狰狞,浑身戾气翻涌的人,谁也不敢上前。
“玉衡,给我”
有侍女匆匆去寻了殷公子。殷公子到的时候,远远瞧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什么鬼东西”殷公子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然而薛辞令还是看见了他。见到熟悉的脸,薛辞令脸上忽然露出了一分欣喜,周身的戾气都消减了三分。
他冲过来,一把拥住了对方,笑了起来。
薛辞令长得很清俊,这一笑,竟有种朝阳初生的光。殷公子看的一怔,恐惧消退,忽然内心多了点隐秘的得意。
“原来你这么喜欢我。”殷公子大胆起来。
“嗯,喜欢玉衡。”薛辞令点头。
他几乎已经失去意识,剩下的只有本能。清醒时的薛辞令还不知道,
殷公子眯起眼,摸了摸薛辞令的脸。他心想,不错,一城之主对他如此痴迷,他以后想要做什么事,还不是为所欲为
他是薛辞令从鬼河寻来放进人偶的孤魂冤鬼鬼河中的魂魄,大多是不入轮回的残魂。这些魂魄要么是怨恨深重,要么是大奸大恶,哪怕忘记一切,阴险残忍也是他们的本能。
殷公子脸上露出一抹有些残忍冷漠的笑容。
薛辞令这么离不开自己只要控制好他,城主府不就掌控
殷公子一怔,有些不安“怎么”
“你不是你不是他”薛辞令忽然怒吼出声,“他不会像你这样笑”
周身戾气猛然爆
“你不是他你为什么要扮成他骗我”
殷公子徒然地
张开嘴,
终于“咔嚓”一声,薛辞令硬生生扭断了面前人的脖子。
薛辞令颓然松手,殷公子软软跌到地上,薛辞令没有再看他一眼。
“玉衡玉衡你
“你快来”
“有人装作你骗我”
薛辞令喃喃自语,仓皇失措地往四周看。他的声音渐渐变小,最后甚至带上了泣音。
“玉衡”
然而无人应答。毒伤越来越痛,薛辞令终于支撑不住,跌倒
城主府里,所有人面色惊恐,无一人敢上前。
殷玉衡。
玉衡。
朝歌地牢内,也有人正
黑暗的地牢里,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最深处的牢房中央,跪坐着一个浑身狼狈的人。锁链缠住他的胳膊,绕过他的脊背,刺穿他的肩膀,最后没入坚硬的岩石。
锁链是玄铁寒石所铸,看起来不算粗,其实细细一条重量就十分可观。这锁链坠
殷玉衡。
“吱呀”一声,牢门被推开。跪
白衣人提剑而入,冷漠地望着地上狼狈的东西或许
白衣人没有率先开口,地上的人终于嗤笑了一声。他的嗓音十分暗哑,稍微一出声,喉咙里都是泛起的血腥气。他抬起头,露出一张致的脸,隐约还能窥见半分曾经的矜贵风雅。
正是沈离原。
只是如今,他已不是人人艳羡的世家子,而是一个苟延残喘的阶下囚了。
“李光寒,你来耀武扬威么”沈离原讽道,“怎么,殿下醒了”
一道剑光闪过,沈离原身上立刻多了一道血线。
沈离原闷哼一声,目光里透出几分怨毒。
“你也配提起他”李光寒冷冷说道,“死不足惜的疯子。”
“你说我疯”沈离原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你就不是疯子害殿下至此,你敢说你没有责任”
李光寒浑身一僵。
曾经的事,他们谁也不敢回忆。每次心魔
过了半晌,李光寒才重新开口。他用剑抵住沈离原,漠然道
“沈离原,想知道沈家怎么样了吗”
沈离原眼皮动了动,扬起一个冷笑。
“无所谓,”沈离原哑声道,“沈家呵。”
他早就恨沈家许多年了。沈家如今是破败也好,灭亡也好他根本不
他
“确实无所谓,”李光寒居高临下望着沈离原,“若非今日忽然到了一个消息,我也懒得来见你”
他顿了顿,继续道“玉衡曾经派去寻药的人,刚刚回来了。”
寻药
沈离原愣了愣,一时没理解李光寒的意思。反应过来以后,他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替你寻的药,”李光寒忽然自嘲一笑,“我都不知道玉衡他曾经过的那么苦的时候,心里还惦记着要救别人。”
“可惜寻药人回来的时候,他自己都已经醒不了了消息最后竟然到了我这里。”
“能治你腿伤的药,寻到了。”
那是一段小小的白色细滕,
“很早就开始找了,”李光寒垂眸,摩擦着手里的玉盒,语调尖锐,“他真替你上心。”
沈离原张了张嘴,眼眶
“他原来”
沈离原知道殷玉衡
沈离原呆呆望着玉盒中的细滕,浑身开始难以抑制的颤抖。
“这是白玉藤,与毒藤相生相克,刚好可解毒藤之毒,”李光寒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沈离原已经没有余力去分辨话音中的冷漠讽刺,“只是白玉藤极难寻找。或许,世界上没有第二株了也未可知。”
沈离原茫然听着,终于意识到李光寒想要做什么,红着眼睛往前一扑,却被锁链扯住,猛地一痛,俯身咳血。
“李光寒,你住手”
李光寒看着他痛苦狼狈的样子,露出一丝稍纵即逝的冷笑。他把玉盒举
牢房霎时一静,沈离原浑身僵住,无法动弹。
他开始颤抖,粗重的喘息。他一阵阵
他满眼红血丝,嘴唇干裂。随着他的颤抖,浑身的锁链叮当作响。
李光寒看着他的模样,抬起脚,把地上的粉末,又碾了一碾。
“这是玉衡替你寻的药。”
“他被你害成如今模样至今未醒,沈离原,你也配继续享受他的好”
李光寒的声音太刺耳,沈离原脸色惨白,终于失去了所有力气似的,颓然弓起腰,一口一口的呕血。
腿上的疼痛还
他什么都没了。没有沈家,没有地位,没有修为他再也见不到他的殿下,再也没机会治好他的腿,只能
他本该,是有机会的。
殿下曾经把他从泥泞里拉起,又把他当做好友知己,对他那样好,不厌恶他的残缺,想办法替他治病他本来拥有很多,可
他不知足。
他想要独占这份好,把殿下变成他一个人的所有物。他用那么残忍的手段,去算计世上唯一对他好的人让他的殿下那样痛苦。
他怎么忍心
所以上天惩罚他的不知足。他想求的得不到,他拥有的也一并回。他终于落到一无所有,只能念着殿下的名字,重新伏
恍惚间,沈离原想起当年自己是怎样伤害他的殿下的。那些恶心的心思,最终报应
沈离原缓缓闭上眼,露出一个失魂落魄的微笑。
他想,他活该。
李光寒说的对,他怎么配享受殿下的好他的腿不治也罢他不配。
他本就是一个
“想死么可惜,你想死也没那么容易。”
沈离原听见李光寒的声音,却只是扯了扯嘴角。
他知道,他想死没那么容易。
他也不想死。
沈离原怕死。他曾经不怕的,可他现
他已经一无所有,唯一剩下的,只有那份美好的,被放
他要是死了,谁还记得他的殿下等到
他不想忘记。他得活着赎罪。
沈离原垂着头,身上挂着锁链,安静地跪
李光寒走出地牢。
离开了阴冷的地牢,阳光落
李光寒
然后他越笑声音越大,弓起腰,笑出了眼泪。心魔
沈离原是个疯子。
他也是。
他何尝不是一个游荡
他恨沈离原,恨祝安宁。他折磨这些人,让这些人付出代价但他明白,自己也是迟早要付出代价的。
或许会比这些人,更惨烈。
李光寒笑声终于渐渐小了下来,双眼失神。他硬撑着,压制着体内作祟的魔气,往前走。
他不能停。
玉衡还没有醒他用一切方法,也要救醒他的玉衡。等到那时,不论玉衡要怎么罚他,他都引颈受戮,甘之如饴。
李光寒看了一眼妖族三荒山的方向。
或许,他需要再去见一见陆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