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刘彻只想躺下睡一觉,什么都不管。
可是他还得教儿子无论做什么都要持之以恒。
刘彻沉痛道:“练!”
翌日清晨,刘彻浑身酸疼,尤其手臂,重得抬不起来。宦官伺候更衣,刘彻禁不住“嘶”一声,宦官吓得一动不敢动。刘彻无力地说:“与你无关。”
“陛下昨夜落枕了?”
刘彻巴不得落枕。
虽然陪儿子练剑跟打猎一样累,可上山打猎的话,找猎物、瞄准、等禁卫找到被射中的猎物的时候都可以歇息。儿子难得愿意练剑,刘彻不敢歇,以至于结束的时候他身体累心也累,气喘吁吁差点晕倒。这跟他膳后消食也不同,他活动筋骨的时候会动动腿动动手臂,但他觉着身上热了就会停。哪像昨日汗流浃背还得坚持。
“小孩子精力好啊。”刘彻忽然想到他这么累儿子不可能不累。
小太子不累。
盖因小太子每日清晨踢球早把筋骨舒展开了。
刘彻信心满满地见到儿子就问:“据儿,今日还练吗?”
小太子抱着两把木剑迎上来。
刘彻顿时感到乌云罩顶,挤出一丝笑夸小太子可算懂事了。
小太子左躲右闪,刘彻皱眉:“据儿,你是练剑呢还是跟朕捉迷藏?”
“不可以躲闪吗?”小太子一脸好奇地问,“可是表兄说,不会反击也要会躲闪。打不过就跑。”
刘彻能说霍去病教错了吗。
必须不能!
“不能只有父皇刺你,你也要想法设法刺父皇。不然等你累得跑不动,还是会被父皇一剑击倒。”
韩子仁等奴婢心说,不见得啊。
小太子点头受教,暗暗腹诽,你手臂快有我腿长,我迎面刺上去和故意往剑上撞有何不同。
正面打不过就打侧面。
小泥鳅往左边闪,刘彻以为儿子身体习惯会往右闪,果然又刺空了。小太子朝他右腰刺一下,迅速后退:“父皇,您受伤了。”
刘彻顺势坐下:“父皇不行了。”
小太子扔下桃木剑跑过去:“父皇真受伤了?父皇,我错了,我不该使那么大劲。”
刘彻心虚羞愧:“父皇逗你呢。”
“还练吗?”小太子满眼希冀,等着他说今日到此为止。
刘彻撑着地面起来:“当然。做任何事都要有始有终。好比打匈奴,既然决定跟匈奴作战,那就要打的他无力还手。”
小太子心说,一样吗。
打匈奴不是您想打就打,还得有将军,有粮草啊。
小太子怀疑老父亲累糊涂了。
“父皇的脸好红啊。”
用你提醒?刘彻心想。脸上发热,汗如雨下,他何时这般狼狈过。
“你的脸也红。”
小太子点头:“我是父皇的儿子,像父皇。”
刘彻心里十分受用,扯了扯嘴角,想起什么又板起脸:“不要以为说几句好听的,今日就可提前结束。继续!”
小太子心想,你不累再加一炷香也行。反正他有躲闪小技巧,比追着球跑轻松多了。
此时凉风习习,也比巳时三刻石庆的课结束后练剑舒服。
刘彻这次没等一炷香燃尽,还剩一指宽,刘彻胡扯:“先这样,别中暑了。”不待儿子开口,刘彻叫枇杷等人准备热水,令韩子仁和吴琢伺候儿子沐浴梳洗,他回寝宫洗漱。
洗漱后,刘彻该处理奏章了,可他脑袋空空。
春望不合时宜地提醒:“陛下,半个时辰后有朝议。”
刘彻强打起精神问:“今日商讨何事?”
“各地藩王不知怎么知道您有粒大饱满的良种,愿意二比一同陛下换良种。您说此事您不可一意孤行。您不记得了?”
刘彻想起来了,前几日决定的事。
天下难得迎来和平,刘彻指望百姓安居乐业,好好交税服徭役,给他攒出兵匈奴的粮草,自然不能跟所有藩王为敌。所以他不想换也得换。
儿子辛苦种出的良种,二比一太便宜他们。
刘彻身为帝王不好坐地起价,决定用廷议拖延时间。
此事公卿定然反对。倘若他不下禁令,不日廷议结果就会传到藩国,届时他的叔伯兄弟不舍得加价也不行。除非人在长江南,不需要小麦良种。然而多数藩王在江北,以小麦为主。
“朕记得据儿上四休二?”
春望:“第五日太子殿下学骑射。骑射可以慢慢学,陛下不希望殿下辛苦,允许他五天学一次。”
“今天是第几天?”
春望想笑:“第三天。”
刘彻禁不住嘀咕:“竟然还得陪他练一次。”
“奴婢叫人把冠军侯以前住的房子打扫一番,陛下留冠军侯在宫里住几日?”春望试探地问。
刘彻已经决定明年春派霍去病出兵匈奴,而卫青也该为他挑好兵卒了,霍去病当务之急是跟手下兵将磨合,到战场上才能听他号令。
“算了。朕的儿子,又不是去病的儿子。”刘彻叹气,“儿女都是债。太后说得很有道理啊。”
春望找出扇子为他扇风。
凉风过来,刘彻精神大振,趁机处理一些奏章。
不出他所料,三公一听说藩王想换良种强烈反对。
公孙弘年迈多病,气得咳嗽震天响,刘彻担心他倒下去,令众臣坐下。
公孙弘固执地站着进言:“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堪堪坐下的大农令禁不住起身附和:“陛下,据臣所知还有很多关中平民没有换到良种。”
刘彻抬抬手令二人先坐,问大夫们此事怎么看。
个别几个中大夫认为这是朝廷施恩的机会。
公孙弘看得一清二楚,他对陛下忠心耿耿,就算他明日病死,藩王也不敢动他儿孙。如今藩王被主父偃的损招拆的七零八落不足为惧,公孙弘也不怕他们合起来打到长安。
纵然全天下藩王沆瀣一气,也不够冠军侯一人剁的。
何况大汉还有大将军镇守长安!
公孙弘心里不满直接开骂:“那就是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
几个士大夫噎住,却不敢反驳,盖因公孙弘气量狭窄,偏偏他又是百官之首,想收拾他们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府里养的门客就能叫他们滚出长安。
刘彻心说,朕出兵匈奴的时候也没见你说匈奴是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
其实公孙弘也不反对同匈奴作战,他认为可以打,但不能一直打,应当趁着胜利跟匈奴和谈,用诗书礼乐教化匈奴。
刘彻不知道打仗劳民伤财吗?他也清楚。能叫匈奴听话的唯一办法是先打服他们。不然今年接受和谈条件,明年会变本加厉侵扰边关。
公孙弘对外不行,对内很精明。所以刘彻也就在心里嘀咕一番。刘彻不好当众表态,面上只能谁都不支持,让众人再议议。
一些官员认为陛下不附和公孙弘就是认同他们的说辞,将将偃旗息鼓的几个士大夫开始引经据典。
议到巳时左右,刘彻令众人退下,三日后再议。
众臣鱼贯而出大殿,交头接耳。“陛下这次不会又是走个过场吧?”有人轻声问丞相。
公孙贺摇头:“我看不像。陛下别是想起以前兄友弟恭的那些日子心软了。”
公孙弘闻言嗤之以鼻,陛下只会对小太子心软。
“老夫担心陛下认为藩王不足为惧,不介意施恩啊。”公孙弘摇头叹息,“封国不用防御匈奴,一心休养生息,给他们机会就有可能危及京师。”
走在后面的几位官员相视一眼,认为他人老糊涂杞人忧天。
这几人回到各府衙就查找古籍决定下次朝议说服反对者。
刘彻却没心思管这些,迷迷瞪瞪处理完奏章,刘彻交给郎官就回寝室补眠。
翌日,刘彻带着沉重的心情到太子宫。小太子满面笑容,大声喊:“父皇!”递给他一把剑。
刘彻纳了闷了,儿子怎么天天跟个小太阳似的,活力十足。
“据儿昨日睡得很好?”
小太子点头:“吴琢说孩儿昨晚亥时就睡着啦。孩儿睡了四个半时辰,又睡一盏茶的回笼觉。父皇睡回笼觉了吗?”
刘彻睡饱了醒来就睡不着了:“朕昨晚睡得也早。据儿,开始吗?”
韩子仁试探地提醒:“陛下,太医建议练之前先走几圈,身上走热了不易受伤。”
刘彻转向他:“太医?”
“殿下许久不练剑,奴婢担心殿下伤到哪里却不以为意,请太医给殿下仔细查过。”
刘彻不吝夸赞:“你用心了。”冲儿子伸手,“走两圈。”
小太子把桃木剑给韩子仁:“父皇,你的也给韩韩。”
刘彻拉着儿子绕太子宫和宣室转两圈,身上隐隐冒汗。刘彻顿时觉着今日不用练了。可小太子不这样认为,回到太子宫门外,小太子跑去拿剑:“父皇,开始吧。练好了我还得跟韩韩踢球呢。”
刘彻眼前发黑,儿子属什么的?怎么还有精力踢球。
难道真是外甥像舅随了卫青。
刘彻微微叹一口气,改日一定得问问卫青,他七八岁大的时候在其父家中吃不饱穿不暖,瘦的跟乞儿一样,是不是还有力气放牧。
真见着卫青那日刘彻反而问不出口。
卫青兄弟姊妹多,他母亲卫媼照顾不了那么多孩子,而她的孩子当中只有卫青的父亲还活着,她就把卫青送给他亲生父亲。卫青后母把他当奴隶,卫青实在活不下去又回来找母亲。
卫媼见他几年过去个头没长,身体越发瘦了,再把孩子送回去只有死路一条,只能留下他。
可是日日陪儿子练剑,刘彻别说去后宫,他都没心思去椒房殿跟卫子夫盖着被子纯聊天。
六月的第一个休沐日太学放假,刘彻也给儿子放假,令卫青把他外甥接走,特许他住在长平侯府,不必跟朝臣一样上五休一。
刘彻可以日日去后宫,心情极好。卫青妻儿天天能见到卫青很是满意。冠军侯看到表弟五天一个样很满意,小太子早上有人玩也很满意,此举堪称皆大欢喜。除了长平侯本人。
卫青认为教小太子练剑是教他如何握剑,纠正他的招数。事实却是他想法设法刺到小太子。虽不如他行军打仗累,可也不轻松。
行军打仗隔天还能歇歇,教小太子不行。他只要说不,小太子就敢趁机要求休到处暑。
终于熬到立秋,卫青一刻也不耽搁,立即送他回去,理由是该复习上半年学的文字。
卫青的大将军府离宣室不远,当值期间他和底下小吏都住在大将军府。卫青担心陛下日理万机顾不上儿子又找他陪练,找个正当理由前往郊外军营。
军中训练的时候卫青前往演武场查看,胆子大的兵将向卫青讨教,公孙敖担心其居心叵测,胡扯他也想跟大将军切磋切磋。
公孙敖躲闪的伎俩远不如小太子。
卫青被外甥“虐”了整个三伏天的手感还在,等两人比划一盏茶左右,公孙敖的训练服没有一块好的。
公孙敖惊得合不拢嘴。卫青同样感到不可思议,他的剑术何时这么好了。
霍去病不由得想起太子表弟。为了验证他的猜测,霍去病自请入宫住几日,美名其曰教小太子新的剑术——他跟“淮南八公”之一的雷被学来的。
起初霍去病并没有教小太子新的,而是跟他舅一样试图刺到小太子。小孩被舅舅“逼”练一个暑假,小身体越发灵活,左躲右闪,霍去病腰间背上红一块青一块,小不点没有任何损伤。
一炷香时间到,霍去病坐在地上,指着对面令他坐下:“据儿,你为何不使表兄教你的剑术,而是总想着怎么躲闪啊?”
“我使了啊。”小太子不明白表兄为何这样问。
霍去病:“何时使的?”
吴琢递来两块浸湿的手帕:“冠军侯,殿下刺您的时候。”
霍去病呼吸停顿片刻,权当自己刚才什么也没说。
“据儿,不敢正面应敌也不行。真遇到敌人,敌人只会认为你怕了。”
小太子拧着小眉头:“敌人轻视我不好吗?”
霍去病张了张口,半晌憋出两个字,“很好!”
小太子眨了眨眼睛,那还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不知真相的人看到他陪小表弟练剑一准以为太子表弟耍猴呢。
本以为他比小表弟大十二岁,收拾他很轻松。却忘了他人小好躲闪,身体轻轻一偏就能躲过他的剑。身体蹲下去,他就得往地上戳,否则很难碰到小不点。小不点近身,他更不好用剑,恨不得把手臂砍掉一半。
舅舅天天这样陪练,没有一丝长进才怪!
由于跟赵破奴,甚至舅舅切磋的时候完全不同,霍去病还得控制身体习惯,否则一定会戳空。劲大了他还有可能摔倒。翌日,霍去病决定教小孩他新学到的剑术。
第二天,霍去病叫小太子用新学的剑法同他切磋。
前半炷香小太子出招不利索,虽然躲过了霍去病的剑,也没能戳中他。等到一炷香燃尽,小太子终于找到好机会,朝他腰上捅一下,霍去病疼的差点没站稳。
霍去病没穿铠甲,初秋的天只比三伏天凉爽一点点,他依然身着薄纱。霍去病怀疑小太子要是公孙敬声那么大,这一剑一定能叫他破皮。二十岁的年龄一定可以叫他见血。
“表兄,我学的如何?”小太子好奇地问。
霍去病怀疑他故意炫耀,可惜他没有证据,小太子看起来真真好奇,甚至想要夸赞。
“据儿聪慧,一学就会。”霍去病言不由衷。
小太子:“明日还用今日学的招数吗?”
霍去病想想:“我明日有事,问问陛下有没有空。”
儿子是自己的,刘彻也不好一直推给别人。
翌日天空露出鱼白,刘彻起来活动筋骨,打算跟儿子大战一场。
刘彻这几个月很是懈怠,小太子却不再两个月前的小太子。刘彻再一次累得瘫在地上,擦着汗说:“再过两年父皇就不是据儿的对手了。”
太子宫奴婢们不约而同地腹诽,还用过两年吗。
小太子可是个大孝子:“父皇让孩儿呢。父皇想跟孩儿打,一只手就把孩儿提起来了。”
刘彻老怀欣慰:“据儿也累了吧?父皇给你擦擦汗。”
“父皇,孩儿想明早摘棉花,可以停一天吗?”
刘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小太子拉着他起来去院里。
棉花早开了,小太子在长平侯府不能亲自摘。刚回来那几日棉树上只有棉桃,今早才有裂开的迹象。中午炎热,棉叶晒焦,摘的话棉叶会落到棉花上。只能等一夜的露水把棉叶打湿再摘。
刘彻看到棉桃快把棉枝压弯了,“这么多?”
张顺子解释,种的时候往地里撒了一层草木灰,没了虫子,中间又追两次肥。
用樱桃的话说,太子殿下恨不得把棉树和棉花地榨干。
反正明年可以种到博望苑,地榨干也无妨。
刘彻:“依你看如果交给农夫来种,一亩地可得多少斤这种白花?”
“一石左右。”
农夫不可能像张顺子一样仔细,一点点捡虫卵。农家不如博望苑的牲口多,犁地的时候上一次肥已经是顶好了。
刘彻闻言皱眉:“才一石?”
一石还少啊?小太子很想提醒不知足的老父亲,有些地方的小麦亩产才一石左右。
“父皇,一石蚕丝多吗?”
小太子此言一出,皇帝顿时无语了。
何止多,简直太多了。
刘彻笑着摸摸儿子的小脑袋:“就你机灵。”
小太子仰起头,脸上尽是疑惑,他又做什么了啊。
“装吧你。”刘彻捏捏儿子的小脸,令张顺子好好种,以后博望苑的庄稼瓜果都归他管。
张顺子低头谢恩。
小太子提醒老父亲,顺子是他的人。
刘彻轻嗤一声,转身回宣室。
一盏茶左右,春望带人过来给小太子送来千金。
小太子抓一块八两重的金币扔给张顺子。
张顺子惊得忘记谢恩。
小太子去沐浴洗漱,张顺子才回过神,万分感慨:“种地也能得重赏。”
八两金看似不多,跟大将军去年辛苦几个月得两千两黄金比起来着实不少。
太子宫粗使婆子羡慕:“其实我以前也种过田。”
张顺子:“等我去博望苑,这片地由你照顾。”
粗使婆子不敢应,但她的双眼禁不住朝小太子浴室方向看去。
张顺子以前收上来的棉花晒干了,可以把棉花和棉籽分离了。小太子令吴琢去做公孙敬声打听到的脱粒工具,以及把棉花弹软的工具。
等小太子开始上课,宫中木匠也把他要的工具做好了。
比起东越、南越人用的工具,宫中能工巧匠做的更好。小太子是不懂这些工具,但他前世活得久见得多,亲自使过,认为不顺手,令木匠调整。等到秋分日,棉树可以砍掉的时候,新的工具送来,一个人就能轻轻松松把花籽分离。弹棉花的时候也只需两个人。
小太子得了好东西自然要孝敬老父亲。
刘彻乍一看到简单的工具第一反应就是,小孩子的玩意。当张顺子开始他的表演,刘彻越看越惊讶,可比抽丝剥茧快多了。
有了这些,大雪压垮房屋,他也不必担心遍地白骨。
刘彻激动的抱起儿子:“据儿,你祖母说得对,有你是大汉的福气。”
“父皇才是大汉的福气啊。”
刘彻眉开眼笑,比得到儿子的檀木围棋、玉制毛笔还高兴。
“那你倒是说说朕怎么是大汉的福气了。”
小太子想一下:“您是我父皇啊。”言外之意,没有你哪有我啊。
刘彻佯装不满:“这是夸你还是夸朕呢?”
“我想养猫猫,父皇叫我养猫猫。我想种什么,父皇叫我种什么。姨母就不许敬声种。舅母也不许伉儿玩泥巴。”小太子说到此重重地点一下头,“没有父皇就没有孩儿啊。”
刘彻诧异,儿子竟然真懂。
其实他只是希望儿子开开心心罢了。
“谁告诉你的?”
小太子摇头:“没有人告诉我啊。表兄弟们羡慕我。我耍钱父皇都不怪我。如果是敬声,姨母得打得他屁股开花。姑母得唠叨的陈家表兄想离家出走。”说到此,他万分感慨:“我的父皇是天下最好的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