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考了一会儿,也想不出该怎么处理这种顽固性的荨麻疹,这时陈凝已经诊完了脉,放下手问那位女患者:“大姐,你这个病是怎么开始的?”
那位女同志忙说:“去年过中秋节的时候,亲戚给我家送来几只螃蟹,这东西我们平时吃不到,我以前也没吃过,听人说特别好吃,我就吃了一个。”
“吃完后没过多久,身上就起了一堆疹子,上家附近卫生点看了一下,人家大夫说是吃螃蟹吃过敏了,当时他给我开了抗过敏的药。用过药后,那些疹子真没了,我原以为好了。”
回忆了一下,她接着说:“大概好了两个月吧,天儿开始冷了,有一回不小心吹了风,感到身上冷飕飕的,然后回家当天晚上就又起疹子了。这回全身上下哪都有,今天这边一堆,明天那边一堆的,挠都挠不过来。”
陈凝点了点头,又问她:“哪里比较多,后来又用过抗过敏药了吗?”
女患者指了指前/胸后背,说:“腿上少,前/胸后背最多,胳膊上也不少。”
“我又去找大夫,让他给我开抗过敏药,大夫也给开了。但这回怎么吃都没有用,晚上难受得连觉都没法睡,躺那儿来回翻身,动静还不敢弄大,就怕把孩子给吵醒。”
陈凝听完这些,跟她说:“把嘴张开,我看看你舌头。”
患者按着她的意思把舌头伸出来,陈凝看了一眼,便发现她舌像很淡,是非常淡的那种,几乎不见红色,跟豆腐的色倒是有几分像。不仅淡,还嫩。
她朝周扬招了招手,问他:“你看看她这舌像,看出什么来了?”
周扬瞧了一眼,略一思索便说:“舌质淡嫩吧。”
陈凝点头:“对,你再给这位大姐切下脉。”
患者奇怪地看了眼周扬,问陈凝:“他也是大夫啊?”
陈凝笑了下,说:“他现在还没开始正式行医,正处在积累经验的阶段,让他也给你看看吧。”
患者明白了,那就是说,这小伙子算是这小陈大夫的学生了呗。
这么年轻的姑娘,医院居然能给她配个学生,看来包成飞跟她夸奖陈凝,应该不是吹牛。
过了一会儿,周扬诊完了脉,他怕说错,便犹豫了一下,然后跟陈凝说:“患者脉滑而缓,对吗?”
陈凝微笑着点头:“对,你说得没错,就是这样,那你说她有没有内热之证?”
周扬明白,陈凝这是在点拨他,这种机会不是随便就能有的。他脑子立刻动起来,努力思索着,然后他问那患者;“你午后会发热吗?有没有五心烦热的情况?”
他问一句,患者摇一次头,最后患者说:“都没有,肯定的,我不会记错。”
周扬又问了问饮食和二便的情况,这才跟陈凝说:“患者没有内热的情况。”
陈凝拿过处方笺,自己一边写一边说:“她这种情况,我判断是营卫不和导致的荨麻疹,治疗时用桂枝汤再加几味药就可以。桂枝汤可不只能治疗太阳中风这种外感病,它还能治疗许多内伤杂病。”
说着,陈凝指了指患者的舌,说:“她那种舌像很淡,又淡又嫩,脉象滑而缓,这就是营卫不和的现象。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又判断她没有内热之类的热证,那就可以用桂枝汤来治了。你也知道,这副药来调和营卫再合适不过。”
“其实像这种长期发作、反复不愈的荨麻疹,如果没有内热,其舌像和脉像再符合桂枝汤证特点的话,就可以用这药来治疗一下试试。当然这位大姐她的病仅用桂枝汤来调和营卫还不够,我还打算给她加上苦参、白鲜皮、地芙子等药。”
患者专心听着,心里又不安又期待,她真希望这个小陈大夫能给她找到康复的方案,她是一天都不想受这种罪了。
她不敢打断陈凝的话,一直竖着耳朵专心听着,这时她听到陈凝继续说道:“一些顽固性的、长期不愈的神经性皮炎,就是相当难治的那种,也可以考虑是不是可以用桂枝汤加味来治。”
周扬一边听一边记,手上的笔动得飞快,生怕漏了哪句话。
他正写得起劲,就听到陈凝轻轻敲了敲桌子,问他:“在使用桂枝汤之前,需要先确定,患者一定不能有什么情况?”
周扬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说:“患者不能有内热,不然就不能用这副药,因为桂枝本身是热性药,是温里的。”
陈凝笑着点了点头:“对,除此之外,还不能有湿热,一切热毒都不可以用桂枝。这味药它是温里的,但它的药性浮散,不能往下沉。所以它虽然能温里,但是不能温肾阳。要想温肾阳,可以用它的皮,也就是肉桂。”
说话间,陈凝已经在处方笺上写好了药方,撕下来交给患者,让她先抓一周的药试试。
患者道谢之后带着方子走了,陈凝见周扬已经记完了,她就说:“桂枝这味药特别重要,《伤寒论》112个方子中,一共有41个药方使用了桂枝,你说它重要不重要?”
周扬连连点头,又听到陈凝说:“以后我们会遇到很多能用这副药或者其变方来治疗的疾病,范围特别广。遇到营卫不和,阴阳不调这种病机,都可以考虑用桂枝汤。因为它就是用来调和营卫、调节阴阳的。”
这时已到了午休时间,陈凝看了下表,笑着跟他说:“你今天也写了不少东西,先去吃饭吧,我等一会儿再去。”
周扬心里有事,听她这么说,便把笔记都收好,拿着铝制饭盒去了食堂。
平时他总是跟于北海和骨科的常磊在一起吃饭,这次他打完饭之后,也找了个地方等着他们俩。
常磊来得最晚,打完饭过来之后,他过来把饭盒放下就抻了抻腰,吁着气说:“今天做了个骨科手术,锯骨头锯得腰都酸了。”
于北海捶了捶他的腰,说:“你们骨科一帮人整天干的事跟木匠活差不多,我看你得多吃点,要不你体力跟不上。”
两个人开了几句玩笑,说了一会儿就感到哪里不对劲。
平时他们几个人闲扯的时候,周扬比他们俩还要活泼,这时候却跟哑了一样,一句话都不说。
于北海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就见周扬已经低着头开始往嘴里扒饭了。
常磊惊讶地拍了下周扬:“你这是受什么刺激了,怎么连话都不说了?”
周扬咽下一口饭,摆了摆手,说:“没什么事,我就是想快点吃完饭,回去还要看书。”
常磊:…
于北海惊讶地说:“不是,你什么时候这么勤奋了?”
周扬呵呵两声,不解释,继续干饭。常磊见状,也坐下来,示意于北海也赶紧吃。
但他们俩还没吃完饭,周扬就盖上饭盒走了,连等他们的意思都没有。
于北海指着他的背影,愕然道:“这家伙是不是魔怔了?”
“谁知道,你也快点,吃完了咱们过去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两人加快速度把饭盒里的饭菜消灭干净,又洗了洗,也不急着回自己的科室,先去了四楼中医科。
周扬以前中午都在徐主任那里休息,但他们俩也知道,现在周扬已经搬到了陈凝那屋。
所以他们俩上四楼之后,先悄悄地摸到415门口。
越接近那道门,常磊心跳越激烈。他压抑住心里的热意,攥了攥拳头,推了把于北海:“你去看看,周扬他在不在这儿?”
于北海没想那么多,他往前挪了几步,随后就发现415的门紧关着。
“锁着呢,小陈大夫应该是去吃饭了,周扬也没在这儿,咱们再找找。”
常磊有点失望,但他没表现出来,跟着于北海两个人继续往前走。找了一会儿,俩人就摸到了中医科小会议室门口。
于北海把门推开一条缝,探头向里张望了一眼,随即碰了下身边的常磊,小声说:“你看看,这小子居然真的在学习,不信你过来看。”
常磊挤过去,向里张望,只看了一眼,他就看到周扬面前的长桌上摆了好几本书,周扬正一边翻书,一边记着什么。
“你说,是不是小陈大夫给他留了作业?他怕完不成丢脸啊?”常磊好奇地问。
于北海摇头:“那就不知道了,不过这像是大扬能干得出来的事。”
说到这儿,他又捅了下常磊:“要不咱俩也回去取点资料,拿过来一起看呗。”
常磊心中一跳,他想着如果在这儿看书的话,离小陈大夫多少能近一些。哪怕他不能跟陈凝来往,但只要能偶尔看到她一眼,知道她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就很满意了。
这种隐密的心思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第一次见到陈凝的时候就开始了。但他打算永远把这心思埋在心底,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说。
两个人趁着周扬没发现,很快回到自己科室,也取了几本书过来。
这时周扬仍然沉迷地翻着书,像是进入了某种忘我境界,连他们俩进了小会议室,都走到他身边他还没发觉。
直到于北海一只手盖在他面前的书上,周扬才猛地抬头,皱了下眉头,说:“干嘛呀,你们俩这是?”
于北海把自己带来的两本书往桌上一拍,说:“过来陪你一块看不行?”
周扬挥了挥手,指着旁边的座位,说:“行,太行了,你俩随便坐,但是不要打扰我。”
于北海笑着对常磊撇了撇嘴,说:“看他这德行!”
开过玩笑之后,他们俩也不再打扰周扬,竟真的在旁边找了位置坐下。各自看起自己本专业的书来。
徐主任中午和黎大夫一起有事出去了一趟,他们俩回来的时候,正好路过小会议室,于北海进去时没把门关严,所以徐主任一不小心就看到会议室里隐隐有人影。
他站住脚,探头往里看了一眼,这一看他不由得怔住了。他指了指里面,示意黎东方也看看。
黎东方看过之后,也惊讶地说:“这怎么了,大中午的不休息,在那搞研究呢…”
徐主任也笑:“周扬这小子特能睡,在我那闲着的时候没少睡觉,有时候我都羡慕他的睡眠。这才跟刚跟着小陈,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黎东方摇头:“那就不知道了。”两个人没打算打扰周扬他们几个,便都悄悄走开了。
当天下午,陈凝这里的病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忙到四点多钟,陈凝才有了空闲。
她晃了晃手腕,走到窗边往楼下看了看,此时已是初冬,树叶渐落,天地间已开始呈现萧索景象。
外面又阴着天,给人的体感就更加冷,办公室里也凉凉的。
陈凝搓了搓手,在屋子里走动了一会儿,刚打算回到位置上,这时门口有人来了。
她顺着声音看去,这一眼就看到黎东方带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那人手上还拎着一包行李,看着竟像是从远道而来的人。
还来不及打量这个人。黎东方就给陈凝介绍:“小陈,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金针梅家的传人,梅东来。”
“东来,这是小陈大夫,你爷爷跟你说过吧?”
“嗯,说过。”那人说话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声音属于比较清亮的那一种,但隐隐透着几分慵懒。
这人长着单眼皮,长相比较清爽,皮肤偏白,跟周扬的小麦色皮肤对比鲜明。
周扬刚才忙着写字,嘴里习惯性地啃了下笔帽,梅东来进来时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好就在啃笔帽。
他好奇于梅东来的身份,梅东来对他似乎却没什么兴趣,单眼皮掀开,只往他那边懒懒地一扫,眼神就挪开了。
这种神态让周扬莫名感到被这人无视了。
呵,挺傲的啊…周扬想着。
陈凝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梅东来的表现,其实跟她的想象多少也符合一点。
这个人是梅家年轻一代中最出色的,是梅家人看好的接班人。自幼聪敏,学什么都快,成长过程顺利,在同辈人中几无对手。这些可都是资本啊。
那么孤傲一点,桀骜一点也都是可能的。
但她并不打算在不了解的情况下,随便就把这些标签扣在这个人头上。人不可貌相的事可不少见。
再说这次梅东来过来,还是她托黎东方帮忙请的,她该谢这个人的。
因此她听完黎东方的介绍后,就很和气地朝着梅东来点头:“你好,我叫陈凝,听黎老师说你的针灸功力很高。”
“我这里有位患者,他的情况你也知道吧,你如果愿意,这两天我安排你们见下面,你看看他的情况可以吗?”
梅东来淡淡“嗯”了声,表情没什么变化,像是对什么都无所谓似地说:“行,反正我短时间也走不了,时间你看着安排。”
陈凝看他这样子,便估计他可能真的会在六院待一段时间,说不定他这次过来是被他们家老爷子给逼来的。
她笑了下,问梅东来:“郭所长跟我说过,你来的话,他可以把你安排到招待所住,你看你愿意去吗?”
梅东来缓缓摇头:“不用。”他似乎连多说一个字都不愿意。
黎东方见他不爱说话,就跟陈凝说:“他在这还得待挺长时间,住招待所时间长了也不方便。我给他安排到医院宿舍了。”
“我先带他来跟你见个面,回头你让季野安排一下,让郭所长跟东来见个面。”
陈凝连忙点头,说:“行,今晚我爱人就回家,我会跟他说的。”
黎东方又告诉梅东来:“那我先带你去宿舍吧。”
梅东来淡淡地跟陈凝点了下头,并没看周扬,只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