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篇之前, 请者先130章的番外一,是本章的上半部分。
“泰安。”
哥舒海的声音低沉又伤痛,将麦垛上高坐的两个孩子吓了一跳。
两个孩子长
女孩哇地一声叫了出来,声音已是带了哭腔“娘亲”
哥舒海下意识伸手想拦, 朝着孩子奔去的方向转过身, 却看见女童一下扑进不远处一位年轻妇人的怀中。
哥舒海愣愣站着,几难相信自己的眼睛。话语尚未出口, 泪水便已满面。
末了, 竟还是她先开口。月光下面容朦胧, 像笼罩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 笑容却如同多年前一般干净清澈。
“阿蛮”她说。
恍如隔世。
哥舒海万没想到与太子卢睿重逢, 竟会是眼前这般情形。
太子额前一道长疤, 蜿蜒至眉梢, 足可见得当日凶险。
哥舒海皱起眉头打量太子, 目光落
这么多年过去,岁月待她像是格外仁慈。她半丝苍老也不见, 依稀还是豆蔻少女的模样。
而她的女儿依偎
“阿娘你教得不对我今日便是这般, 被容哥哥说了。”女童撅起嘴唇, 十分不乐意的样子。泰安眉梢温柔得似能滴出水来, 眼神却有些懵懂, 几番动作,将白皙的手指缠进了红绳,怎么也解不开。
她很有挫败感似的,分明已为人母,却还有着少女般的天真,歪着头狡辩道“那便是容哥儿不对。你将来做他媳妇,本就该事事听你的,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万不该这般回嘴的。”
女童似懂非懂地点头,太子却哑然失笑,两步走到泰安的身边,一点点去解那缠
他耐心细致,像这是世间最重要的事情一样,修长又微黑的手指与她纠缠
哥舒海有些看不下去,干脆走了出去,打量太子与泰安住着的三进庭院。
他二人生活显见颇为富足,院落干净整洁,花草遍地,当中一株银杏,枝繁叶茂。进门还有一个池子,里面养了数条红白相间的锦鲤。墙壁四处挂了许多串三清铃,角落中亦摆了令旗引磬法尺桃木,皆是法器道符。
很有几分超尘脱俗之感。
他归来时,泰安已与女儿头顶着头,两个小脑袋并
“这么晚了,你女儿不睡吗”哥舒海抿了唇角。
太子眼角含笑,只望着妻女二人,满满宠溺“随他们去吧。”
哥舒海挑了眉头“当日卢燕王朝一夕覆灭,皆传闻你于宫变当夜受了太子妃的暗害,尸骨无存。”
他目光凌厉打量着太子,“却没想到你竟
哥舒海从来不知泰安底细,只当云州城中泰安自墙上纵身一跃,被太子想法救了去,又娶作了妻子日日相伴。
他心里慨叹,又问道“你既然未死,为何会放任江山归于裴家之手”
太子只是微笑,眸色墨海一样深沉“怎会归于裴家不是还有北边的你们”
哥舒海一震,这才道“是你”
当日听闻卢燕王室动荡,他起兵南下,原本做足了万全的准备。
可一路南下如入无人之境,定州、云州、代州守将不战而败,拱手称降,顺利得几乎让他难以置信。
乃至他率兵直逼京城,做好了与裴家死磕长安的准备,才知裴安素早
辽军入城未有抵抗,亦因未伤兵卒而没有屠城之举。
百姓平安,军民和睦,极为平和地渡过了朝代更迭。
就连一向自诩颇有风骨的清流文臣,都未有殉国节气大肆抵抗,祥和平稳得好似既定的皇子登基一样。
哥舒海此番立了大功,这番动作干净利落,干得漂亮至极。
待辽帝阿咄苾入京时,他便立
如今哥舒海想来,那顺利得不能再顺利的征战哪里是天命所归,分明是有人暗中相助。
李将军当日退守洛阳,如今太子归隐亦
而裴安素腹背受敌,亦被斩杀于洛阳城外。
哪里是巧合分明就是安排
哥舒海忆起两军对垒时的场景,他由太原府领兵南下,得知裴李双方血战洛阳,便打了渔翁之利的目的领兵前来。
哪知到了地方,才
反倒是他带兵突袭,变成了与裴家相抗的主力。
裴郡之本是文臣,并不懂得行军打仗,主事之人乃是前太子妃裴安素,布兵排阵颇有章法,倒像是有多年领兵经验。
可那经验十分落后,哥舒海一经交手便知。
如今辽军轻骑为主,甲胄弓箭皆轻便省力,破阵十分得法。裴家女儿却似上一代的老将,布阵墨守成规,倒像是将十多年前的旧经验照搬,了无新意,装备马匹亦匹敌不过。
几番交手之后,便落了下风。
裴家军身前是辽军,身后是死守黄河的李将军,腹背受敌,退无可退。
哥舒海阵前再见裴安素,她狼狈不堪却目露癫狂,红缨金刀披挂上阵,却倒
这样的水准,太子麾下的李少林又怎会打不过呢哥舒海心中疑惑一闪而过。
可他尚未反应过来,李少林便似提前知晓了结局一般,恰到好处地出现,凛然大义地投降。
如今想来,李将军不费兵卒退守洛阳,倒是保存了实力。投降的时机和对象把握得刚刚好,又像是有高人
哥舒海恍然大悟,望向太子额前的伤口“宫变当夜你受了伤,又被救了下来”
所以才有七万燕军一时之间群龙无主,被裴家占了先机。
却他复又万般不解“可若你未死,为何不昭告天下你本是卢燕名正言顺的太子,伤愈之后光明正大站出来,自然可以一呼百应,彻底剿除裴氏叛军。可是为什么要隐姓埋名,对外却放出太子已死的消息”
太子眸色黯沉,目光
“万里江山,能人得之。阿咄苾处心积虑谋划十数年之久,短短几年时间突厥三次南侵足见野心。我与裴家打得两败俱伤,突厥若是趁势攻入,我便是灭了裴家,不还要与你血战分出胜负来”
经年累月,生灵涂炭。百姓颠沛流离,家国萧败兵荒马乱。
他曾有人君之仁,合该为天下臣民打算。
“阿咄苾既有称帝之心,又有称帝的实力,这皇位他要坐,我便让给他。”太子满不
“何况依我看来,他这皇位也坐不长久。”太子骤然睁眼,似笑非笑地望着眼前的哥舒海道,“你如今又待如何旁人都拿刀架
“山路崎岖,你与兄弟携手登顶,可给自己铺好了下山的路若是此时兄弟推你落山,你又当如何”
李将军降辽之后颇受阿咄苾忌惮,被派去嵯峨山看守皇陵。哥舒海何尝不知这是阿咄苾
李将军却像是半点不
如今看来,李少林自始至终,都是太子的人,是他布
他早早被太子择中,像狐狸落入猎人的网兜,一点一滴都被太子看
太子笑得舒朗“本还想再等些时日,待你更落魄狼狈的时候再出手相助,却没想阴差阳错,今夜竟能
“朝臣中杨沈钱贾四位大人于吏户二部中听命于我,云州城中应先生亦做了守军幕僚,潜伏多年,加上李少林和你手上的兵力,如何可有必胜的决心”他气势如虹地问,“你是坐以待毙,还是绝处逢生是要等着辽帝来杀你,还是先下手为强,化死局为契机”
反,还是不反
杀,还是不杀
若是一味相让,辽帝又能否饶过他的性命若他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太子和泰安偏安一隅,又能否安然地度过一生
哥舒海垂眸,眼前浮现辽帝闪烁的眼神,杀机一闪而逝。
他的目光随着太子一道,落
她似是感受到他们的注视,抬起头来温柔一笑,与太子两两对视,眸光如星河璀璨。
生命中有了想守护的人,亦有了想做而未能成的事情。
哥舒海慢慢抬起头,深深望入太子的眼中“你我二人携手,若我得登大宝,必封泰安为长公主,享恩宠富贵。”
太子没说可,亦没说不可,只笑得清风朗月“若你登基,切记替卢燕重修旧史,还泰安一世清名。”
天蒙蒙亮,哥舒海起身离开。
夏末清晨,清风微寒,太子将泰安留
清晨的微风吹动墙壁上挂着的清音铃,铃声清越婉约。
哥舒海走出两步,突然间瞥见墙角的令旗引磬,脚下银杏叶咯吱作响,他莫名心念一动,转过身来回眸望向房中的泰安。
只一眼,他悚然心惊。
橘色的暖阳洒
黑暗中交叠相拥的太子夫妇和他们的爱女,
太子将哥舒海面上的惊愕看
见生何曾是生,闻死未必是死。
情深不必相问,生死亦无人碍我。
他不是打不赢裴氏,亦不是不想救卢燕。
而是不能够。
恍惚间似是回到了宫变当夜,太子眼前猩红一片,长箭破空的嗖嗖声扑面而来。
额前剧痛,他猛地伸手攥住划伤他前额的白色纸箭,分明感觉到他失智的纸人
长信殿中相濡以沫的岁月消散
热浪袭来,死亡气息逼近,耳畔像是传来丧乐。
意识虽然朦胧,太子却知道有人守
“殿下殿下”是秦相英焦急的声音传来,“殿下莫睡,想想阿凤姑娘您若是出事,她怎么办”
泰安泰安早已不
太子头痛欲裂,闭上了眼。
“昔汉武帝思念李夫人成疾,齐人少翁以鬼神术夜致李夫人样貌,武帝隔帷幕而见之。”秦相英急急说道,“云州东关长乐坊,有一道观名万寿。当日阿凤姑娘被焚于观中,我曾亲自询问观中老道,是否蠹灵就此元神寂灭”
她敛下眉眼,忆起那道人不屑的神情,上下打量着她道“你这小姑娘,也忒坏了些。身上背了条人命还不够,怎么连鬼都不放过,非要搞到人家灰飞烟灭这般狠毒必祸及父母,当心来日你不得善终。”
彼时她满心皆欲取而代之,哪理得那许多,接连追问道“道长是何意那妖孽可是再无回转可能”
道人冷哼一声,怒道“妖孽什么妖孽不过是人死之后的魂魄而已,便剩一魄都可将养出来,像武帝召来李夫人那样做个念想。”
他皱起眉头,冲秦相英连连摇头“你有心思操心鬼神和旁人,倒不如操心操心你自己。身上背了血债,当真不怕死吗”
太子口中沁出鲜血,神智却清楚许多,半睁开眼睛。
秦相英似看到了希望,立刻继续道“那老道颇为不屑,说哪有什么蠹灵都是你们编出来诓人的玩意儿。可见阿凤姑娘并不是元神寂灭的蠹灵,而是亡魂附身。”
秦相英的手抚上他的手背,触到他紧紧攥着的书页“殿下你看,既是强留下来的魂魄,哪怕只剩了一魄,也有如武帝招魂李夫人一样,再见的可能”
重逢未必须待来生,也许今生便有希望。
太子死念一消,求生的渴望勃然腾起,连呼吸的力道都重了许多。
应先生恰于此时退至他身边,揽起他一边臂膀将他往马背上推。太子眼前骤然暗下,额前仍痛,手指却紧紧攥住那数张书页,狠狠贴
秦相英
箭矢如雨,他们夹
李将军自后赶上,眉头一皱,伸手拽住秦相英的后襟,将她从太子马背上拽下,正欲往身后送去。
可他掌中莫名一滑,她如一张破袋般滚落地下。他俯身再欲相救,身下战马却
李将军大惊回头,马蹄扬起浮沉重重,他
李将军敛下眼睛。十年前,便是
洛阳城中,李将军和应先生双双跪
“殿下既已伤愈,本该昭告天下承继大统,怎能弃卢燕于不顾,将江山拱手让人”
太子却只看着眼前的桌案,引魂铃白骨埙金刚杵明火鼎,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那残魄的书页被他放
她本由李彦秀唤醒,此时却又依附
“我便是战赢了裴家,又待如何登基之后醉心道法,再立个鬼皇后不成”太子轻叹,“以往她魂魄尚算得完全,附身
李将军硬下心肠,苦劝道“不若放阿凤姑娘投胎”
太子苦笑,倘若当真能够放手。
便是要投胎,亦该是他漫长一生结束,奈何桥上并肩而立,共饮一碗孟婆汤,生生世世不离弃。
“若非有望与她重逢,此时我早已不再世间。”他的声音淡淡,“如今态势,你与裴家两相对峙,北地阿咄苾蠢蠢欲动,必会借机南下侵燕。”
“阿咄苾其人虽有谋略,却无容人之心。如今大将哥舒海已渐功高震主,假以时日,两人之间必有间隙若是你我早早布局,力主哥舒海登基取而代之,亦可保全七万燕军。”
“至于秦姑娘,厚葬了罢。”
曾出生入死的下属,他不愿放弃。若能借由突厥人的手灭了裴家,这结局再好不过。
皇位无论由谁来坐,都再不可能由他来坐。
江山历历,比不过与她耳鬓厮磨的朝朝暮暮。
风月无限,亦比不过她展颜一笑的这瞬间。
太子轻轻抬头,想起云州城外她眼中含泪,哀声劝他“世间万物,皆有定数。生和死之间,有无可逾越的距离,而任何妄图踏破生死的人,都不会得到满意的结局。”
他不怕。
宛如编织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银杏水的清凉洒
“夫君阿蛮走了吗” 只留一魄的她被他养了这许多年,仍是懵懂天真,“要睡觉了吗我们何时再生个小娃娃”
他微笑
铃铛声动,符香入鼻,阳光透过窗棱洒
是梦又如何,梦亦是人生。
不过数十年,弹指一挥间。
“女儿你且顾不过来,又想要小娃娃啦”他俯下身,轻吻落
他指尖微动,似有似无
岁月人间不知程,但愿长醉不复醒。
情深几许不必相问,生死从来无人碍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