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点后悔了,王掌柜这招杀手锏,明明是逼她赶紧回府里缩着。这个时代可没有街头公厕,哪个女性
更可气的是,苏敏官还
林玉婵满脸通红,不过脑子就交底儿了“我、那个王掌柜买我是为了送给齐少爷谁知少爷变卦不要我了我不想被卖掉这才死乞白赖地缠着王掌柜让他许我
苏敏官嘴角一翘,拍一下她肩膀,转身出了库房。
林玉婵一个激灵,跟上。
还不忘急中生智地解释“少爷您这可不算帮我,我要是憋坏了就没人带你看茶了,所以算互惠互利”
苏敏官快步穿过大街,沿着一段凹凸的石阶径直向下,顷刻间来到水边码头。岸边房屋沿一字排开,拥挤而错落有致。码头上晒着连串的渔网,水面上大小帆船林立,随着波浪轻轻撞击,微风送来一阵阵腥味。
码头空地上是渔民自建的简陋屋院。苏敏官敲了两下门。
院子里个贫家少妇,围着碎布围裙,正
广东气候湿热,海里捕捞的鲜鱼容易,因此海鱼上岸后多半要立刻加工腌晒。一般渔家都是男人清早出海打渔,日出时返回,便是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剩下的加工、贩卖,都由女人完成。
但这屋院里却没看到男人,只有那个女子,倒像个车间工厂。
“嗨呀,敏官少爷”一个腰间系了条红带的少妇惊讶地站起来,“不是说去北边做生意吗,怎么没走”
“还有点事没尾。”苏敏官简略道,指指林玉婵,“红姑,借用一下你家茅厕。”
红姑一句话没多问,爽朗招呼林玉婵“妹仔,这边”
渔家的所谓“茅厕”出乎意料的干净。相邻码头,下通珠江,汩汩活水,非常环保。
林玉婵“绝处逢生”,觉得身上轻了两三斤。
红姑还大方地表示“妹仔,你是敏官少爷的朋友以后有什么需要,随时来这儿解决”
林玉婵对苏敏官的敬仰之情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一边蹦蹦跳跳一边好奇“你们怎么都认识这个嗯,敏官少爷”
红姑晃着油亮的
林玉婵点点头,没想到小白少爷这看似离奇的履历,竟然真没什么水分。
她问“那他如今”
他如今
她刚问出个开头,猛然觉得身边气压降低。苏敏官走来门口,打个响指,打断了林玉婵和红姑的攀谈。
他给了林玉婵一个警告的眼神,“再带我回仓库看看。”
这回林玉婵身轻如燕,跑跑跳跳神抖擞,把仓库里上上下下跟苏敏官介绍了个遍,连带自己一个上午的观察,通通交底。
“这些都是毛茶,德丰行有专门的采办到乡下去茶农的茶,购价当然是机密,只有账房詹先生知道洋商来买茶通常是派买办,我一上午见到两三个。每天茶市有个开盘价,就写
苏敏官大多数时候沉默,双眼没闲着,像一双吸力极强的磁铁,将仓库每一个角落慢慢扫视过去。
“制茶叶的地方
“那道小门后面。”林玉婵答,“不过德丰行对他们的制茶手艺很宝贝,这道门基本上不开,进出都要登记”
她左看右看,总觉得苏敏官不像个正经买办,蓦然心里又跳出个念头,又小声问出一句不该问的“敏官少爷,你不会是来偷师的吧”
“偷师我还觉得齐崇礼是从我家偷师的呢。”苏敏官冷笑,“你再多嘴,我就不
林玉婵心中微微一凛。
她今天忍辱负重、累死累活一天,就是为了让王全觉得她还有利用价值,不至于把她当赠品,随便卖给穷光棍。
苏敏官敏感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很委婉地要挟了一下。
林玉婵卸货之后满身轻松,又起了个挺荒谬的念头,轻声说“其实我跟那掌柜的没什么交情道义其实我挺讨厌他少爷您要是乐意,十五两银子就能把我买走。我一定对新老板忠心不二“
苏敏官怔了怔,忽然莞尔,摸摸自己下巴。
“买你做甚伺候我”
林玉婵“”
“抱歉,现
两千斤茶叶都不带眨眼的要买,十五两银子一个妹仔没闲钱。显然他
林玉婵无话可说。她必须帮苏敏官谈下这门生意。
王全王掌柜正托着鼻子上的眼镜,聚会神地侍弄柜台角落一套金桔盆景,嘴里喃喃道“这帮憨仔也不知道修剪,枯枝戳出来是要坏风水的”
他猛然看到林玉婵活蹦乱跳地回来,惊得剪刀差点掉了。
“你”
这丫头憋到现
林玉婵不计前嫌地一笑,扶着门等苏敏官进来。
“掌柜的,您好啊。”
苏敏官开门见山。
“掌柜的,你们的毛茶我看了,太湿。我的买家要的是制过的细茶,不能有烟味。”
王全怔了一怔,拿起柜台上一杯茶呷了,掩饰着惊讶。
如今生意不好做。自从洋人跟官府签了条约,“一口通商”变成“五口通商”,来广州的洋商就越来越少。王全不明白,就算十三行没了,他广州的各路商家,那也是从大清龙兴之际就开始浮沉商海,跟洋人打了几百年交道,竟比不上什么宁波、上海那种乡野地带,码头能泊几艘船,能有几个人懂洋文、懂洋人的规矩怎么洋大人就偏偏趋之若鹜,宁可多开两天船,也要到那里去做买卖呢
王全断定,洋人啊,空有坚船利炮,就是脑子不好使。
总之,客人少了,也变得挑剔了。今日苏少爷头一次光顾就透露了购买意向,实属难得。
“好说好说,”王全神清气爽地回道,“敝号的货您大可放心,质量上绝对稳定,不似小商号那般一天一个样”
苏敏官打断“我要亲眼看你们炒茶。”
王全“这”
毛茶是茶贩从乡下来的,质量高低一览无余,卖到哪个茶行的价钱都不会差太多。但洋人喝的是制茶,需要茶行专门雇人炼。
这里面的学问就大了。火候、容器、筛检方式稍有差别,制出来的茶叶就是天壤之别。
德丰行贩茶的竞争力所
更别提,洋人也是人以群分。就说饮茶,英国人有英国人的喜好,俄国人有俄国人的喜好。就连那英国人之间,也分什么苏格兰、伦敦、威尔士德丰行的制茶师傅们对此都轻车熟路,总能拿出最对洋人口味的货品。
王全摇摇头,笑道“这少爷您就不知道了。敝号制茶之术严格保密。去年阿萨姆公司曾出了天价银子,我们老爷都不曾松口分毫。您看”
他觑了觑苏敏官的脸色。年轻人
他给个台阶“要不,每一步制出来的样茶,小的让人送去给您过目”
苏敏官权衡了一下,点点头。
“那好。”他指指林玉婵,“下次还让她接待。”
这是把她当茶行伙计了。十三行时代传下来的通例,每个客户都指派一个单独的伙计全程接待,唤作通事若是尊贵大客,就由掌柜的亲自跟从若生意谈成,通事自有提成。若不幸搞黄了单子,诸如茶水果子之类的前期支出也由通事自掏腰包。
王全无可奈何,给了林玉婵一记白眼,随后笑模笑样地把苏敏官送出去。
“回见回见,少爷下次再来,派人提前说一声。”
王全回到店面,低声命令一个伙计“去查查那个苏少爷,是不是洋人派来探咱们底细的。”
他拉住王全,悄悄说“一个普普通通细路女,何至于如此作践把她晾一边就行啦,莫欺负人。”
王全皮笑肉不笑“先生心软,可不知这妹仔心肠歹毒,不整治一下,她把我们当猴耍”
詹先生只好无话。仓库里的伙计们惯会看掌柜的脸色,没过多久,就十分不见外地开始使唤她干活。
又过了一个钟头,林玉婵受不了了。
她轻轻将后门推个小缝,“哎,掌柜的”
她马上住嘴。
柜台外面立着个客人,凉帽掀开一个檐,斯斯文文的一双眼睛,手背上隐约几道愈合中的血痕。
客人年纪轻,王全显然没太把他放
“十三行的规矩十三行的徒子徒孙也未免太多了。”那客人轻声笑了笑,问“掌柜的,你认识我吗”
王全有些不快,但依然笑着回答“小人怎么会认得咦,等等你不是不对不对”
他摘下眼镜,用袖口使劲擦了擦,神色转为惊诧。
客人提醒他“我和家父长得很像。”
王全倒吸一口气,急挥手让伙计们走开,难以置信地轻声开口。
“你是苏敏官苏老爷不对不对,苏老爷不是、那个”
“全家流放伊犁,
王全已经完全起了敷衍之色,腰也不由自主躬了起来,轻声问道“苏苏少爷今日来访,有何贵干”
“怕什么,我又不是来讨债的。”客人笑道,“跟你做生意不成吗”
王全腰板略略挺直了些,回复了官腔“本行如今只和洋人做大宗生意,敢问苏少爷是代哪个洋行来询价的”
“jardihen,”苏敏官不温不火地说,“或者叫怡和。”
看到苏敏官的第一眼,林玉婵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然而他说了几句话,她就意识到,眼前这位装逼装过头的苏少爷,跟前一天那个戴枷示众的可怜虫苏敏官,的确是一个人。
渣甸大班所言不虚。苏敏官失踪数日,留下不少待办的生意,以至于他枷伤还没好,就马不停蹄地上岗复工,显然是ki催的。
王全殷勤地打开柜台小门,他从容走进,坐
德丰行所
铺面不宽,然而纵深极长,院落套着院落,层次分明,极具美感。
这是从南洋传来的建筑形态,颇似近代广州骑楼的雏形。
此时天气炎热,德丰商铺内因着有外廊荫凉相隔,却是凉爽宜人。
王全王掌柜叫人奉茶,摆出一副久别重逢的模样,和苏少爷套近乎。
“多年未见,没想到苏少爷已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实
苏敏官嘴角微微一勾,微笑道“当初我家抄家,掌柜的只是看个热闹,没跟着砸我家一桌一椅,
王全细品品,觉得他这话有点阴阳怪气,又不像是寻仇,不知如何应对,只好赔笑转移话题“少爷今日真是代怡和而来”
怡和是老牌洋行,当初一口通商之时,它只和十三行里的顶尖行商做生意。如今十三行没了,怡和对贸易伙伴依旧挑剔得紧,像德丰行这种新贵,它向来是看不上眼的。
今日突然派人造访,王全惊喜之下,不敢信。
啪的一声,一张名帖拍
林玉婵忽然认出认出这个徽章。她
王全显然也识得这个商标,登时肃然起敬。
名帖后面还附着一封信,信上的字花里胡哨,全是洋文。
王全虽然也能讲些“拷乜除”、“温拖夫里”的白鸽英文,但密密麻麻的蝌蚪字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