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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南风吹归心

    高观启将人扶住, 上上下下地打量一遍。

    屋中充斥着一股臭味,他佯装不觉,满眼只有心疼, 拍着对方肩膀问:“陛下,怎将自己弄得这?样?狼狈?”

    青年长发凌乱,下巴上长着青涩的胡茬, 多日辗转难眠, 双目变得有些浑浊,用力扼住高观启手腕,宛若抓着救命的浮木, 诉苦道:“他关着我,二郎,宫中禁卫如今大多都被他策反, 他将我幽禁, 他是想弑君!你?说得对, 他人面兽心,丧尽天良, 往常种种皆是做戏, 谗言佞语诓我真心, 枉我真拿他当大哥, 他却要杀我啊!”

    高观启用力握了下他手,陪他一同坐下, 安抚道:“我知?道,陛下,你?先冷静, 我能与你?见面的时间不多。”

    青年豁然起身,急切追问:“朝中大臣不曾问起我吗?他们难道就?不管我了?卢尚书呢?你?不说他是忠君之?臣吗?还有那些个从前在我面前恨不能剖心坼肝的臣子, 如今都在哪里!”

    高观启随他起身,张开嘴,沉痛说道:“陛下的苦楚我都明?白。”

    青年情绪失控,尖声打断他道:“你?不明?白!那帮狗奴才将我关在此处,整日连句话也不同我说,任由我打骂,只装作哑巴。后来从门里扔了饭菜便走,拿我当狗吗?!二郎,你?快叫他们来救我,你?帮我送信给我阿姐,魏凌生他狼子野心……”

    高观启偏过头,几?经犹豫,还是发狠将真话说出?:“陛下有所不知?,陆向泽回到边地之?后,大梁与宁国频频开战。前段时日刚传来捷报,陆向泽连战连胜,兵马已过光寒山,就?要打到宁国境内了。宋回涯也趁势起头,在不留山开了场劳什子的英雄大会,叫一众武林好汉听她号令。而今江湖、朝堂,俱是由他们一手遮天,哪里容得别?人说话?”

    青年撒开手,神色空洞,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道:“那怎么办?怎么办……”

    “陛下,陛下!”高观启晃动着青年肩膀,迫使他直视自己,坚决说道,“就?是舍出?命去,二郎也是会救陛下的。何况我等?也不是全无用处的草辈,趁他不防,未必没有一争之?力。陛下需得自己保重,断不能灰心丧气。”

    青年得知?自己大势将去,心中唯余一片崩溃的残垣,哪里听得进他这?些开解,冲着门外?大声嘶吼:“就?该叫人将那孽畜千刀万剐地杀了!看看他手足相残,还有没有颜面去见地下的先祖!”

    高观启忙将他拦住,把人拽了回来,死死锢住他的手臂,厉声喝道:“陛下,这?些置气的话多说无益。魏凌生虽独揽大权,可?到底陛下您才是正统,他想要玄黄翻覆,江山易主,还得问陛下点不点头。不得名分?,他终究也只是个乱臣贼子。满朝文武并不全然忠心于他,内忧未除,外?患当前,他岂敢妄为?”

    青年直视着他的眼睛,脸上的癫狂与怨愤渐渐消退。

    高观启放低了声音,继续道:“这?次也是我等?几?次威逼,得来今日拜谒的机会。”

    “拜谒?”青年悲从中来,身形一晃,瘫坐到地上,闭着眼睛哀叹,“我困死在此处,不过是个囚犯罢了。”

    高观启不理会他自暴自弃的感言,跪在他的对面,身体前倾,靠近了他,真情实意地说:“我等?虽有心为陛下奔走,可?没有陛下旨意,人心散乱,推举不出?一个足以服众的臣子。诸人只顾彼此算计,各自谋利,才叫魏贼三言两语瓦解,处处受其掣肘。还得陛下表态,方能稳定大局。”

    青年这?段时间寝食难安,日夜都在思考如何脱困。

    他生性多疑,早在魏凌生动手之?前,已有预料。可?高观启并非他所属意。且因高家失势太过蹊跷,这?位“故友亲朋”如今不怎么得他信任。

    青年指尖摩挲着衣上的绣纹,沉思中没了声音。

    高观启眼中写满诚恳的忧虑,轻声唤道:“陛下?”

    青年表情呆愣地“啊?”了一声,当是没听见他方才的话。

    “陛下,您若再做犹豫,时局难解,真要叫魏凌生占了便宜。”高观启与他近距离地四目相对,眼神中带着深切款款的情谊,说得轻声细语,似是怕引起他的慌乱,“陛下,请陛下给我一个主意,往后我们是该听黄尚书的指示,还是先随张将军将陛下搭救出?来?又或者陛下有别?的人选?”

    大抵是见青年久不吭声,怕他此刻脑子发蒙,捋不清楚,高观启耐心等?了片刻,膝行靠得更前,两手按在膝上,细细与他分析:“卢尚书那帮老臣从前是精忠之?士,如今我看未必。他们虽不会加害陛下,却也没有同陛下生死相随的决意……”

    青年低眉敛目,意志衰颓,歪着脑袋说:“可?是我有什么办法?你?说的这?些,都解不了我如今之?困。二郎,你?有办法叫张将军亲自进来见我一面吗?”

    高观启说:“我岂有那样?的神通?我连我父的那些旧属都不能收服,还能奈何得了魏凌生?”

    他脸上黯然失色,眼神虚虚看着前方,自我菲薄道:“我父亲一死,我在他眼中最是无用,仅有陛下恩宠,不能成事?,所以他才会放我进来。可不怕与陛下说句实话,就?算我能带着陛下口?谕出?去,也未必能说服多少人肯信我。”

    青年抱着他肩膀痛哭:“二郎你受苦了。你我兄弟二人,怎会落得这?样?境地?”

    眼见时间已过去大半,而青年口?风毫无松动,高观启知?他防备自己颇深,再多劝说暗示,只会愈发引他猜忌,也不会有比目下更好的时机。

    他拍着青年手背,将诸般利弊在脑海中拉扯比量,只当自己是尊冷血无情的木石,诸般迟疑便在冷硬下来的心肠里荡然无存。

    他眼底带着幽暗的戾气,恨声道:“魏凌生若是非要将我等?逼入绝路,我也不怕与他玉石俱焚。他自己都无畏惧,我又何必替他顾虑?”

    青年惊疑看着他,问:“二郎还有什么手段?”

    “陛下知?道,谢仲初为何要对陆向泽的身份瞒而不报吗?他若只是怕得罪魏凌生,就?不会在苍石城里设伏杀宋回涯了。”高观启冷笑道,“季归年偷梁换柱,那真正的陆向泽去了哪里?谢仲初去北胡走过一趟才发现,魏凌生将他那位好师弟割花了脸,送到宁国做了所谓的六殿下。”

    青年微张着嘴,惊愕道:“所言当真?!”

    高观启说:“千真万确。谢仲初还曾用这?秘密,要挟宋回涯替他拿了敌将首级。此事?在江湖在已传遍了。”

    “难怪……难怪!”青年用力拍了下掌,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走动,多年来大惑不解的疑问此时终于茅塞顿开,嘴里喃喃道,“我说他陆向泽怎么就?用兵如神,好似开了天眼了,所到之?处敌人望风溃败,千军难挡,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青年精神抖擞,反身抓住高观启的肩膀,压着嗓音激动道:“二郎!这?事?你?怎么不早说?”

    高观启苦不堪言地笑道:“谢仲初临死都不敢说。连我父,就?算被魏凌生虐杀二子,还要替大梁守这?秘密。我若是说了,是要受千古唾骂的。如非走投无路,我只会将它烂在肚里,带进棺材。”

    青年容光焕发,振奋道:“高侍中是个爱民如子的贤臣,所以受他算计。可?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二郎你?怎么也糊涂了?魏凌生这?样?的奸诈小人若是登位,哪里能有百姓好过?”

    青年朝着门外?窥探一眼,拉住高观启的手道:“二郎跟我来!”

    他带着人绕去了床榻后方,从角落里翻出?一个布帛包着的小盒,小盒里有条腰带。

    他撕开腰带的夹层,取出?一卷血书。

    高观启粗粗扫了两眼,看出?是诛伐魏凌生的召令。

    “这?上面盖了我的私印,我同张将军他们说过,四人各持一卷,你?带着这?东西出?去,他们便知?你?是我心腹,不会疑你?所言。”

    青年说着将血书翻到背面,看了眼手指,犹豫片刻,狠下心,用力咬了下去。

    这?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可?没咬破口?子,死死捂住手指,偏头无助地望向高观启。

    高观启:“……”

    他蹲下身,吃痛地皱了下眉,咬破手指,照青年口?述,将阿勉身份写明?,又在末尾嘱托众人传信于北胡。

    青年靠坐在墙边,心神松懈,才忽而想起一人,低声自语道:“我阿姐不会也知?道这?事?吧?她嫁去宁国那么多年……”

    高观启将血书收好,塞回腰带,系在身上,没有答他的话。

    青年看出?他神色间的不情愿,见他起身,心中也生出?微末的迟疑,可?很快又被打消,自我安慰地道:“是他魏凌生不义在先,不能怪我不仁。二郎,你?会帮我的,是吧?”

    高观启背光站着,居高临下地朝他看去,眼神晦涩,带着些他看不懂的深沉。

    外?面禁卫已开始大声催促。

    青年扶着墙起身,刚要说点什么,高观启后退一步,朝他端正行礼,告辞离去。

    魏凌生还等?在殿外?。

    初秋的风和畅而绵长,吹得衣袍不住飘扬摆动,坠在地上的影子也在卷曲中变幻,铿然作响。

    孤影立在巍峨宫殿的包围之?中,头顶是好似涛涛乱流的浓云,也渺小得如同被萧瑟卷落的树叶。

    高观启缓步走过魏凌生身侧,听见对方开口?问:“拿到了?”

    高观启停了下来,微微抬起下巴,偏过头看他,笑道:“我说过,我比你?了解他。”

    魏凌生问:“你?同他说了什么?”

    “这?事?由不得你?管。”高观启带着无懈可?击的笑容,与他争锋相对,“我只同你?约好,成王败寇。北胡之?争,你?若输了,我杀你?立威。你?若赢了,我带王孙西行避乱,替你?拔除隐患。他会同先帝一般死在路上。从今往后,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做你?的大梁皇帝。你?要是害怕,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魏凌生注视着他背影远去,这?次没有阻拦。

    ·

    深夜,万籁俱寂。

    高观启在灯前枯坐,看着窗外?残阳落尽,月上树梢。

    门外?敲门声响起三遍,走进一道人影。

    术士打扮的武者两手托着一张血书,放到桌案上,说:“时间太短,找了块相似的布,上面的绣纹只能仿个七八成,若不仔细辨认,是看不出?来。字迹与印章,倒是没有别?的问题。”

    高观启僵硬地转动眼珠,仔细比对起两份血书。

    他手指在布帛表面轻抚,人好似失魂了,脑子被蒙在一片潇潇暮雨中,看什么都渺渺不清,半晌后醒悟过来,自嘲一笑,说:“事?到如今,还谈什么侥幸?一步都不能再错,又怎么管得了个人的死活。”

    他拿起仿制的血书,凑到火上,看着火舌窜起,转眼将布帛吞噬,松开手,任由掉落在地。

    屋内弥漫起一股焦炭的气味。几?片灰烬被热风扬了起来,落到桌上,又被高观启用手指碾得粉碎。

    术士安静在一旁看着。

    高观启低头盯着指尖染上的黑渍,面无表情地说:“待我出?门后,你?去转告魏凌生,截住今后去往北胡的所有书信,一只鸟都别?放过。”

    术士问:“他若问起缘由?”

    高观启靠到椅背上,语气冷淡道:“他若能截住,叫他自己看。他若截不住,说明?阿勉命该如此,不怨旁人。”

    术士领命欲要离去,走出?两步,又回头看向灯火下伏案的人影,迟疑着问:“郎君,这?又值得吗?背上这?罪名,再没有回头路了。”

    高观启偏过头,侧脸的轮廓在映跃的火光中,如有一层朦胧的金辉,他笑了出?来,说:“说明?我命该如此,不怨旁人。”

    术士静默良久,闷声道:“郎君也不是就?没有机会的。”

    “就?是没有机会啊。”高观启长吐一口?气,“我从出?生起便是输的。我父亲野心勃勃,又恨我入骨,我要么生,要么死。我不甘心死,我选生。所以我只能跟着走他的路,忍辱负重,驱狼吞虎,待魏凌生势大,才借他权势报仇雪恨。

    “可?是又能如何,我在这?条错路上已走了十多年,若再要跟魏凌生分?个生死,是我大势先颓。天下人心归向,七分?在他,我残局在手,赢也是输,争也是输,何必要天下百姓,再陪我枉送性命?说到底,我从来不是在与他争胜负,所以临了,也不算输在他手上。”

    术士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心头萦绕着一股莫名的凄凉。

    高观启低声感慨:“是我生来就?只能做一个,乱臣贼子。”

    术士朝他深深一拜,语气诚笃道:“不管郎君决意如何,我等?都会陪郎君走这?一程。”

    高观启再次回头看他,淡静的目光中逐渐多出?几?分?柔婉的温情,笑道:“好。宋回涯还笑我没有朋友,这?回是她有错。”

    ·

    一夜秋霜降后,落落萧萧而下。满山桂花开遍,青翠的山林在浓烈的桂香中多出?一点金灿的秋色。

    一匹马驰骋在斜阳秋风里,越过连绵的山脉,笃笃的马蹄震得两旁草木纷纷摇落,直至来到灯火荧荧的不留山前。

    不待弟子上前询问来意,这?人便从马上倒头摔下。

    青年在疲惫中短暂晕厥过去,等?守门弟子冲上来将他扶起,才又艰难睁开眼。可?分?明?是神志不清,看不清眼前人,也听不进耳边话,只强撑着一口?气,重复着喊:“宋回涯……宋回涯……”

    众人知?他寻宋回涯该有要事?,当即二人合力,将他往山上抬去,又喊来一名小童,让其速速跑上山去通报。

    宋回涯在半截山道上碰见他们,照面后发现是个万想不到的熟人,立马上前抓住对方手臂,朝他身上传去一股内力,叫道:“严鹤仪?!”

    严鹤仪额头上是摔破的伤口?,血污盖住了眼皮,睁着半只眼,见到她面,紧绷的心神才敢放松,哽咽道:“宋回涯,梁洗出?事?了。”

    宋回涯说:“你?们不是去北胡了吗?”

    “是……”严鹤仪点头,眼皮沉沉压着,抬手擦了下血。

    他足足一两日滴水未尽,此时说话,嘴唇干得开裂,直接渗出?血来。

    好在弟子身边备了水,忙揭开水壶的口?子给他递去。

    严鹤仪囫囵喝了两口?,喝得太急,呛得猛烈咳嗽,双眼血丝密布,沁出?泪来。

    “怎么回事??”宋回涯弯下腰

    问,“她被胡人抓住了?”

    严鹤仪先是摇头,再是点头。

    宋回涯搞不懂了,单手将人扶正,说:“先上去坐,慢慢说。”

    到了山上的严鹤仪总算镇定下来,喝了几?口?水,吃过弟子端来的白粥,身上有了力气。

    大夫给他看过伤势,发现他身上大大小小全是摔打过的青紫。给他脸上止了血,出?门去为他煎药。

    “你?们这?是遭劫了?”宋回涯说,“那也不该是你?跑回来啊。”

    严鹤仪摇头,脸上表情不见先前那种急乱,却是有些心灰意冷的懊丧:“这?是我自己摔的。”

    他来时这?般匆忙,连命都顾不上了,日夜兼程地来求救,此时不知?为何,变得有些难以启齿,数次张嘴,才想出?要说什么。

    “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梁洗跟你?说过,她还有个家人。”

    宋回涯听她骄傲地说过几?次,印象还算深刻:“我知?道。”

    严鹤仪低着头道:“她其实还有个弟弟,这?次去北胡,就?是想去找她弟弟。”

    宋回涯不作催促,等?着他整理思绪。

    严鹤仪说得很详细,似是能从那些细碎的讲述中获得一定的安全感。

    “梁洗本是住在边关附近的一户普通人家,那年村里闯进一伙胡人,她母亲怕她受凌辱,将她藏到了水井里,让她躲过一劫。梁洗爬出?井后,翻遍全城的尸首,找到了她父亲的,她母亲的,唯独不见她弟弟的踪影。第?二日我严家堡得知?消息,去村里救治灾民,见梁洗孤身一人,灰扑扑地坐在家里,便将她带了回去。”

    “梁洗听说我严家堡也做打探消息的生意,想叫我们帮她寻找她弟弟的下落。当时我父受伤,严家堡正值风雨飘摇,无人理会那样?一个孩子的要求,何况她还拿不出?银钱,于是将她打发。梁洗为了赚钱,没怎么多想,就?将自己卖了,去石场做苦役。但钱还是不够,她便生出?别?的心思,白天在街上闲逛,见我有钱,直接将我劫了。”

    宋回涯笑了出?来,笑完发现不合时宜,可?实在忍不住,朝严鹤仪抱拳致歉。

    严鹤仪本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被她这?一笑,也觉得莫名有些诙谐,差点说不下去。

    宋回涯问:“你?身边没有护卫吗?”

    “那是我严家堡,那是我家啊!你?在家里也跟防贼似的?”严鹤仪愤愤不平道,“何况护卫哪顶得住她,一闷棍将人给敲晕了。她当年才多大啊?谁能想到她那么凶横!”

    宋回涯连连称是,绷紧唇角肌肉,正经问道:“那后来怎么抓住她的?”

    严鹤仪更大声地斥责,有种见了鬼的憋闷:“她抢了我的东西,来求严家堡帮她办事?,蠢得升天了,自投罗网,哪里需要我找?!”

    宋回涯肩膀耸动,再憋不住,低低笑出?声来。她抬手半遮住脸,抱歉道:“对不住,你?继续。”

    严鹤仪说起这?段往事?,心头一片沮丧,耷拉着脑袋说:“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也算情有可?原,能将她如何?本是打算将她放逐出?去,我不甘心,想还她一拳,领着我父亲来找她寻仇,可?我父亲一见她面,发现她根骨奇佳,天资过人,便同意帮她寻人,只要她答应来日出?手夺刀。”

    宋回涯:“夺刀?”

    严鹤仪说:“是。我父只我一个儿?子,我又没什么武学天赋,他指望不上我半分?,索性让我念书去了。可?身边人争权夺利,是不能容我接任严家堡的。我父就?放言,谁能抢到那把刀,谁就?是下一任的严家堡堡主。他收养了许多孤儿?,教?他们习武,只要求他们来日能护我平安。梁洗是其中资质最高的一个。”

    宋回涯问:“人是什么时候找到的?”

    严鹤仪说:“十多年前就?找到了。她弟弟是个男孩儿?,又十分?聪明?,那帮胡匪没舍得杀他,将他带去宁国,卖给了一位富商。”

    宋回涯奇怪问:“那梁洗怎么现在才去找?”

    “不,梁洗当年就?去找过一次,只是对方不愿意跟她回来。”严鹤仪说着悔恨不已,拍打着膝盖道,“早知?她弟弟是个如此凉薄之?人,当初便是随意在街上找个相似的乞儿?来哄骗她,也好过告诉她实情!”

    第112章 南风吹归心

    严鹤仪额头上刚止住血的伤口, 因他?激动又撕裂开来,脸部肌肉变得有些发?僵,五官牵动不大自然。

    宋回涯给他?递了一块巾帕, 他?粗暴地按住伤口,仿佛察觉不到疼痛,闭着眼睛混乱地叙述:“几个月前, 梁洗收到她弟弟的书信, 说是想要见她。梁洗等这一天太久,当下喜出望外,就要过去赴约。我?放心不下, 随她一起过去。”

    严鹤仪嘴唇抽动,虽是坐着,四?肢仍在不断颤抖, 停下缓了口气, 说:“那小?子起初表现?得很是热切, 带着梁洗四?处逛了一圈,还给她介绍了几个所谓的朋友。可从?不提回大梁的事?。梁洗高兴得忘乎所以, 觉得他?弟弟总算长大, 通晓人情, 学会理解她的不易。其余事?往后再劝。但我?知道?, 他?分明是别有所图。”

    宋回涯听得起疑,觉得梁洗虽惯来不怎么聪明, 可不至于连这点人心好坏都分不清楚。

    严鹤仪松开按着伤口的手,喉结滚动,干涩道?:“后来有一日, 他?约我?二人出城去赏花。我?看不惯他?,找了个借口推说不去。当夜梁洗便没?了踪迹, 也没?叫人捎回消息。她从?不是那样的人。我?察觉不对,天黑后便立马换了一间客栈……”

    严鹤仪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拍在桌上。

    那纸张皱皱巴巴,曾被雨水打湿过,墨字晕成一团,依稀可以辨认出字体。

    “他?们?找不到我?,便在我?房中留了这封信。说让我?诱骗你去北胡,便放了梁洗。多半是听说梁洗与你是朋友,想抓了你好胁迫你两个师弟。”

    宋回涯打开那张纸扫了一遍,又将它合上,轻轻放回原处。

    严鹤仪盯着高处挂着的灯火,眼神没?有焦距,脸庞被火光照得明亮,表情中交杂着怨悱与悲伤,流下一行眼泪,怔然道?:“我?早劝她不要信,她分明……分明该是猜到了,可她偏要试。她以为?对方多少会有一点顾念血缘的怜悯,哪怕只是一点,结果连那点恻隐之心也没?赌来。最后竟是冲着你来的。”

    不是怨怼或者?责怪,而?是对荒诞世事?宣泄不出的愤懑。

    宋回涯察言观色地道?:“你替她觉得不值。”

    严鹤仪五指按着扶手,用力得指尖发?白:“我?自然替她觉得不值!”

    说起梁洗的旧事?,严鹤仪嘴边有数不清的话?可以说。可要细细究来,也能用一词概括,便是荆棘载途。

    梁洗在石场做苦役的那段时?间,从?没?掉过一滴眼泪。大多青壮都吃不了开凿负重的艰辛,她才不到十岁的年纪,却能咬着牙生生硬扛下来。

    后来开始学武,也没?一天日子能称得上好过。身上伤口交错溃烂,与衣服粘在一起,愈合又撕裂,从?没?几块好皮肉。

    习武便是如此,除却资质以外,全凭水磨。无人能一步登天。

    严鹤仪不喜欢她的愚鲁跟莽撞,与她总是讲不通道?理,又记恨她第一回见面就莫名其妙揍了自己,提起她总是诸般数落,却也不得不佩服她性情坚毅。

    梁洗好似天生是个坚不可摧的战士,八方风雨不动,天塌下来砸在肩上,也顶多只是皱皱眉头。

    严鹤仪自认是吃不了她哪怕一成的苦。后来与她认识得久了,被她那榆木雕的脑袋给气习惯了,才同她关系亲近起来。

    结果梁洗这厮从?始至终都没?发?现?自己在与她怄气,活得没?心没?肺,怡然自得。

    严鹤仪回忆着道?:“当年获知她弟弟的消息之后,我?第一次见梁洗着急,她当夜便收拾了东西,要去北胡寻人。临行前她请求我?父亲,如若能带回她弟弟,可否让她离开严家?堡,她不能让她弟弟过朝不保夕的生活,欠的银钱她余生定加倍奉还。我?父亲觉得人心不可强留,同意了,并让我?陪着去。后来想想,动身之前,我?父亲或许已经料到结果。”

    梁洗欠了严家?堡许多银钱,虽然她要离开,老堡主还是赠了她十两银子。

    梁洗分文未取,只穿一身褴褛衣衫,朝着北方日夜不停地赶去。

    她找到那户人家?,说明来意,请求相见,被对方断然回绝。

    梁洗见不到人,便守在门口。饿了就去附近买个馒头,累了蜷缩成一团躺在地上休息。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严鹤仪看不惯她这般模样,如何骂她自甘下贱、自作多情,梁洗也不作理会,替她弟弟找了许多借口,譬如尚不知情,又譬如身不由己,不见到本人,不肯罢休。

    她虽未闹事?,可她穿得破烂,碍着人家?体面了。家?仆几次轰赶不去,拿她没?有办法,将她领到侧门,让她在小?巷子里等。

    梁洗老老实实地坐下,怀里抱着个干瘪的包袱,小心掸去衣服上的灰尘。

    夜里下起一点小?雨,梁洗改坐为?蹲,靠在墙边,长发?被打得半湿,睁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被烟云笼罩的月亮。

    严鹤仪怒其不争,本欲离她而?去,马车拐出城门,又不忍心地回来。

    他?打着伞,站在巷口,看不见那个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冲着深处大喊了声:“喂!”

    梁洗没?有回应。

    严鹤仪又喊:“回去了!他?不会来见你的!”

    隔了很久,梁洗沉闷的声音才从漆黑夜幕中传来,听着平静又波澜,像一条暗流深涌,随月色起伏的长河:“你不懂。”

    ·

    严鹤仪偏过头,望向身边的人,觉得自己太过荒唐,不禁笑出声来:“我?确实不懂。我?只以为?她是愚钝,愚钝得连痛都不怕。脑子里只有一根筋,是一个不会难过的人。”

    梁洗没?念过什么书,不懂什么人各有命的道理。她想不通许多事,只能带着困惑面对陡然而?至的灾难,面对亲人的离散、生活的磋磨。

    她满脑子只有父母教给她的一个朴实道?理,只要是煎熬,那便总能熬过去。她得存着口气活下来。

    她没?有怨天尤人的余地,刻意不去思考孤寂处境下的忧惧跟空茫,在巨大的变故后竭力维系住生活的最后一点假象,靠着微弱的念想踽踽独行。

    严鹤仪看见了她的平静,却从?不能与她内心深处的惶恐与压抑感同身受。

    他?不能明白,那最后一个亲人在梁洗心中的重量。

    屋外的风声吹得哀婉,灌进堂里来,呜咽回环,吹散火焰上那缥缈的一缕白烟。

    宋回涯过去将窗户关上,室内骤然变得冷清。

    严鹤仪单手扶着额头,指尖渗出一点血渍,他?低声说:“梁洗脾气如何犟,你是知道?的,从?来不听人劝。可听见心里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会去做。”

    ·

    秋天的叶子一片片飘零,落满空巷。入夜的北胡显得尤为?的寒冷,有种浸骨的凄凉。

    梁洗坐着等到天亮,头发?、肩上都是红叶,迟钝地意识到自己被人戏耍。

    她回到正门,闷声不吭地站在街道?中央,那锲而?不舍的精神,终于将管事?惊动出来。

    皓首管事?苦口婆心地与她道?:“姑娘,听我?一句劝,你在门外等了这么久,有心来的人早就来了,无心来的人,又何必再等?回去吧。”

    梁洗望向他?身后。

    管事?指着她道?:“你非要我?将话?跟你说白了?你瞧瞧自己,身上拿得出一两银子吗?无权、无财、无名,难道?是要带着我?家?小?郎君回去吃苦?即便你是他?亲姐姐又如何?别说我?们?小?郎君不会答应,就算是家?主,也不会答应。”

    梁洗静默片刻,还是朝他?身后张望,问?:“他?知道?我?在吗?”

    “他?当然知道?。他?懒得见你。他?本是要我?带着护院将你打出去的,可我?见你年岁尚小?,与你多说几句。你也不要再执迷不悟了。”管事?从?袖口摸出一把铜钱,抛在她身上,挥挥手道?,“小?郎君打发?你的。他?吉人天相,自有贵人照拂。你若不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别来连累他?了。”

    梁洗低下头,望着那几枚滚远的铜钱,脸上没?什么表情,迟缓地收回视线,也只是执着地说了一句:“那我?下次再来。”

    ·

    “那一回,她连弟弟的面都没?见到。她这么多年,生死徘徊,一心扬名立万,我?知道?她在期盼什么。”严鹤仪看向宋回涯,声音无力地问?,“你那两个师弟,虽不是亲生,可都将你放在心里,怎么梁洗就这样倒霉?”

    第113章 南风吹归心

    宋回涯想, 如果是让梁洗自己来讲,她多半是不?会哭的。

    大抵还会翻翻肚中屈指可数的笔墨,故作高深地引两?句圣人之言来不?着?调地插科打诨。断不?可能像严鹤仪这样, 哭得不?能成句,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宋回涯也弯下腰,注视着?严鹤仪的眼睛, 问道:“你喜欢她啊?”

    严鹤仪瞳孔颤动了下, 喉咙吞咽滚动,就着?舌尖那?道苦味,一字一句地细数:“她又?笨, 又?穷,脑子不?会拐弯,脾气比十头驴加一起还犟。”

    宋回涯笑着?问:“那?你为什?么喜欢她?”

    严鹤仪用力咬字, 唇角肌肉绷紧, 说来全是不?满, 可声音越来越轻:“性情鲁莽,总是给我添麻烦, 想一出是一出, 缺的心眼大得女娲都补不?上, 还不?听我劝告……”

    宋回涯低笑道:“所以你喜欢她什?么呢?”

    严鹤仪一言不?发?, 弯曲着?脊背,散乱的长发?垂落下来遮挡住视线。

    宋回涯不?打趣他了, 正色道:“你好好休息一晚,我让人备好东西,明天早上就随你去找梁洗。”

    严鹤仪昂起头, 沧桑的面?容掩不?住丝毫的情绪,嘴唇翕动, 不?敢置信地问:“你当真要跟我过去?”

    宋回涯失笑道:“你这话问的,是在瞧不?起我?你敢直白告诉我,我为何不?敢去?”

    严鹤仪那?张素来能言善辩的嘴今日失了才能,数次语塞,拙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想到一母同胞的亲弟冷酷至此,而?萍水相逢的友人却肯舍命相陪,过于讽刺,又?实在感激,用袖子抹了把脸,摇晃着?起身对她深深一揖。

    宋回涯托住他的手?臂,见他实在忧虑,故作轻松地玩笑道:“我本来也是打算要去一趟的,只是提早一些时候。你与?其担心别人,不?如先拾掇一下自己,如今这种蓬头垢面?的模样,实在有失你少堡主的身份,叫梁洗看见,少不?得要嘲笑你几?句,倒是可以名正言顺地轰你去做马夫了。”

    严鹤仪咧嘴笑了一下,与?梁洗待久了被传染,看着?有些傻气。他朝后退了两?步,心事重重地坐下,嘴上还在记挂:“不?知道梁洗怎么样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别又?是冲动,平白叫自己多受罪。”

    ·

    暗牢里有不?知哪里传来的水声,滴滴哒哒,从梁洗睡前开始出现,到现在变得缓慢,近乎十来息才有一声。

    她猜测先前该是下雨了,可不?知道外?面?已过去时日。

    秋风无孔不?入,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吹来,可她手?脚麻木,近乎失去知觉,也察觉不?到寒冷,只肌肉在本能地抽搐。

    这回醒的时间稍早一些,来给她送饭的人还没到。

    梁洗抬了下头,浑浑噩噩地环顾一圈,只看见墙角映着?的一点光线。

    那?蜡烛快烧到尽头了,火光越发?黯淡,在风里明明灭灭地闪烁。梁洗的大脑近乎滞涩,无法思考,盯着?瞧了片刻,便有种强烈的困意,催着?她继续昏睡。

    意识迷离之际,光线中多出一道影子。

    来人脚步放得很轻,没有像往常一般进来,停在门?口的位置,露出一段淡薄的影子,似乎蹲下身做了什?么,很快便转身离去。

    梁洗张开嘴想喊人,喉咙干渴得宛如刀割,每次呼吸,都如同灌进一口铁砂,五脏六腑跟着?刺痛,只发?出几?个沙哑的气音,又?虚弱地晕厥过去。

    半昏半醒之际,她嗅到一股幽微的香气,混在浓烈的霉味中,几?乎难以察觉。

    那?气息带来丝丝的凉意,顺着?鼻腔滑入她的脑海,叫她迷迷糊糊地做起梦。

    她想起村子被匪贼屠戮的那?日,母亲抱着?她来到井边,将她放进水桶里。

    那?木桶摇摇晃晃,人轻易要翻下去,梁洗一手?死死抓着?上方的绳索,不?敢动弹,惊恐中反复地喊“娘”。

    妇人回过头,哭着?对身后的男子道:“这里只坐得下一个人。”

    梁洗朝他们伸出双手?,后方男子已抱着?怀里的孩子离开。

    妇人握住梁洗的双手?,紧紧贴在脸上,流着?泪叮嘱道:“我的儿?,听娘的话,千万不?要出声。照顾好你弟弟。等娘来找你。”

    妇人说罢解开绳索,梁洗随那?木桶掉了下去,她摔进水里,抱着?木桶浮在水面?。

    外?面?是凄惨的嚎叫,梁洗紧闭着?嘴,仰头看着?那?片狭小的天幕。等到云聚云散,天空昏暗下来,外?面?再没了动静,她才顺着?绳子朝外?爬去。

    爬出井口时,空气里飘着?浓黑的烟雾,地上是横陈的尸首。她浑身被井水打湿,站在风中瑟瑟发?抖,一步步越过人群,朝外?走去。

    她精疲力尽,找了一圈,回到自己家门?,虚脱坐了下去。

    这一坐,等她抬起头,画面?到了宁国那?扇陌生的朱门?前。

    梁洗曾透过大门?,见过一眼她的弟弟。

    虽有数年离分,可她还记得少年的长相,对方眉眼与?她父亲相似,轮廓随了她母亲,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少年拿着?书本从堂前跑过,与?一名仆役嬉笑着?玩闹。瞥见她的身影,立即跑了回去。

    梁洗不?是没有感触。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口井里,全身血液被替换成了冷水,耳边有一阵阵无声的潮汐在汹涌。

    她载不?动那?份积重的愁苦,无法思考。

    这样想来,她最为无忧无虑的生活,还是在严家堡。

    严老堡主重伤退隐之后,梁洗悍然出手?夺刀。

    她一个横空出世?的黄毛丫头,纵然武学力压众人,却不?能服众。

    严家堡风雨飘摇,众人群起讨伐,逼她退步。

    严鹤仪穷途之下同她商议,与?她成婚。这样她即是执刀人,又?是少夫人。门?中长老挑不?出理由,只能扶她上位。

    二?人去见严老堡主。

    老者闻听来意,对着?她摇头说:“梁洗,你错了。”

    他已无多少气力,强撑着?病体坐正,直视梁洗的眼睛,教会她这江湖的第一个道理。

    “他们苛责你,向你要说法,是因为他们不?怕你。即便你名正言顺,他们也会找别的借口。”

    严老堡主的声音严厉而?深刻,字字锋利,要叫她刻到心底。

    “这江湖,从来瞧不?起后辈,更瞧不?起女人。你应该同宋回涯一样,要做什?么,一句也不?必向他们解释。杀他们个片甲不?留!杀到他们胆战心惊!杀到他们当着?你的面?,只敢说你好,不?敢说你坏!”

    “杀!”

    那?道冷厉的声音回荡在她耳边,梁洗整个人如同出水的鱼,剧烈喘息起来,下一瞬,从大汗淋漓中猛然惊醒。

    梁洗睁开眼睛,思绪变得清晰。

    前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青年停在门?外?,在火光熄灭前,换了墙上的蜡烛,提着?一个食盒走进门?来。

    梁洗气若游丝地喊:“阿弟……”

    青年默不?吭声,端起一个汤碗朝她嘴里灌去,梁洗被他捏着?下巴,无从反抗,被呛了数口,咳得心肺要从胸腔呕出。

    青年给她喂完东西,收拾着?东西准备离开。

    “阿弟……我已经是严家堡堡主了。”梁洗手?指动了动,挣扎着?将脑袋朝他脚边靠去,艰难说道,“你可以去打听打听,严家堡在江湖里是什?么地位。”

    青年不?知是畏惧还是心虚,肃着?脸回避她的视线。

    梁洗极力仰起头,在对方走出大门?前,发?出一段模糊的嘶吼:“我知道你在这里受苦,我这次过来,带了一千两?黄金,本想给你作补偿。我那?徒弟不?信你,叫我离开时再给你。”

    好在这暗牢幽静,哪怕她的声音细若蚊蚋,还是叫青年听清。

    他这才有了点反应,回过头来,正眼瞧她一眼,半信半疑地道:“真的?”

    梁洗闭上眼睛,药劲上来,吐不?出连贯的字句,嘴唇张合着?说道:“阿姐何时骗过你?”

    青年看着?她脸上的泪痕,思及她先前对自己的推心置腹,确实没有可能空手?来会。犹豫后走了回去,辨认着?她的口型,看出她在念叨:“你跟我走吧。大梁的兵马就要打过来了,你就算在宁国谋得官职,也不?能长久。到了大梁,阿姐能护你平安。”

    这些话,早在见面?时梁洗就说过一次。

    青年置若罔闻,与?梁洗隔着?一小段距离,问道:“你带来的东西呢?”

    梁洗呼吸沉缓下来,像是睡着?了。

    青年上前推了推她肩膀,她才又?痛苦地请求:“你先把我松开,阿姐手?疼。”

    青年追问了几?遍,她只不?断重复这句话。

    青年见她奄奄一息,又?刚喝过药,正是骨软筋酥,怕连只猫也放不?倒,上前解开绑缚她双手?的绳索。

    梁洗侧躺在地,得了自由,也调动不?了四肢,两?手?依旧背在身后,嘴里呢喃道:“在……”

    青年跪在地上,靠近过去问:“在哪儿??”

    梁洗睁开眼睛,骤然暴起,浑身重量压到他的背上,右手?顺势抵住他后脖颈,因抖得厉害,施展不?出力气,左手?一并压了上去。

    她浑身血液上涌,双目猩红,发?丝扫在青年脸上,连同纵横的泪水,从咬紧的牙关中声嘶力竭地挤出两?字:“阿——弟!”

    第114章 南风吹归心

    青年奋力?挣扎, 气管中发出一阵短促的?倒气声,惊恐下不知所措,本能地用手去摸脖颈, 试图顶住梁洗的?压迫。察觉到背上人体虚力?疲,他心神稍定,用背部的?力?量, 将梁洗掀了出去。

    青年捂着伤处, 半滚半爬地朝前逃去,直至撞上对面的?土墙,才敢转身朝后看去。

    梁洗侧躺在地, 几次试图起身,都没能支撑着坐起。她拔下头上的?一根发簪,从低处望向对面的?青年, 眼白中密布的?血丝, 与?眼角绷紧的?肌肉, 叫她晦暗的?眼神带着别?样的?凶戾与?杀意。纵是脸上有未干的?水光,也看不出丝毫的?柔情。

    青年对她的?目光感到心悸, 脖颈仍在钝痛, 似乎稍一扭头, 脆弱的?骨节便要断裂。他浑身僵直, 战栗不止,一手扶着墙, 从腰间摸出把防身的?匕首,死死攥紧,对着梁洗的?方向在半空挥刺。

    他带着哭腔问:“为……为什么?”

    却没有要听梁洗解释的?意思?, 认定她拿出发簪是为与?自己一分生死,也发了狠心朝她刺去。

    梁洗强行催动内力?, 引得经脉气息紊乱,内脏受损,呕出一口?血来。她两指点在胃部,先前喝下的?药跟着血液一同?吐出。

    她试图掰开发簪上的?暗扣,青年已经扑了过来。梁洗只能忍着眩晕,顺势在地上一滚,躲开致命的?刀伤。

    青年没练过什么武术,进攻毫无章法,一击落空,高抬起手,追着再次落下。

    梁洗视线昏花,看着那凝成一点的?白光,用左手手掌生生接住了刀口?。

    匕首的?刀锋极为锋锐,撞上的?骨头,发出沉闷的?声响,刀片微微一滑,又从缝隙中贯穿血肉,钉在了梁洗的?手掌。

    伤口?处的?血液没有飙溅,只顺着刀剑在往下流淌,可青年还是闭上眼睛颤抖了下,微张着嘴,发出绝望而尖利的?哀鸣,但又很快睁开,见梁洗正要去咬发簪上的?雕饰,不加思?考地冲上去抢夺。

    青年蛮横地掰开梁洗手指,将发簪从她手心抠出,正欲丢弃,偏过头时,看见梁洗咬住了匕首的?把手,将刀片抽了出来。

    这一幕触目惊心。拔刀的?瞬间,原先平缓的?血液骤然迸溅开来,因梁洗甩动的?姿势,点点落在青年脸上,有一簇飞进了对方眼睛。

    青年视野一片血红,被迫闭上眼睛,他立马抬手去抹,脚下仓皇后退。梁洗已不顾疼痛,一把抓起匕首,扎进青年的?脚尖。

    青年惨叫着蹲下身,手指随之松开,发簪掉了下去。他两手并用地拔出刀锋后,踉跄得站不稳身形,一脚踩在那根发簪上,将顶部的?玉雕踩裂开来。

    梁洗伸长右手,将碎裂的?玉片,和藏在里面的?药粉,混着腥臭的?泥沙一并抓了过来,塞进嘴里。

    青年一瘸一拐地上前,再次举起刀。他脸上的?表情颇为复杂,惊怖、凶恶、畏惧等等,诸多情绪交错陈杂,连嘴唇都在颤抖。

    梁洗唇色苍白,但嘴里全?是伤口?,不断有血从唇角流出,不喜不怒地注视着他,朝地上吐出一口?浑浊的?血水,又叫了一声:“阿弟!”

    青年五官周正,原本有种平实的?忠厚感,此时抹着血液的?两眼仿似闪着红光,全?身发力?的?一瞬,活像个从炼狱爬出来的?青面獠牙的?厉鬼。

    许是流了太多血,也许是先前喝下的?药被她吐了出去,又许是疼得实在太厉害,仿佛心肠都叫剖了出来,那些在灵魂深处狂暴的?刺激让梁洗刹那间生出一股力?气。

    在青年持刀袭来时,梁洗一腿猛然踢向对方受伤的?脚,将人放倒在地,再次压到他后背,曲指击打在对方手腕,卸去他手中的?刀。

    青年还要故技重施地挣脱,刀尖的?冷光先一步直逼他的?瞳孔。

    青年呼吸一窒,魂飞魄散地求饶:“阿姐!阿姐!不要杀我?!”

    梁洗握刀的?手亦不平稳,金属的?冷光不断在青年眼中晃动。男子偏过脑袋,试图远离,梁洗便又迫近一分。青年感觉眼皮上有丝丝发凉,不知是否被划出口?来,吓得面无人色,哀声啜泣。

    “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梁洗的?嗓音低沉得仿佛古木中空的?树桩内传出的?回响,她靠在青年耳边,真心实意地问,“我?待你?没有一处不好,你?为何想要杀我??”

    青年听出了她的?留恋,凄厉哭喊着道?:“他们早要杀你?,无所谓你?的?死活,是我?于心不忍,偷偷背着他们将你?关在这里。阿姐,我?……是你?逼我?杀你?的?!”

    梁洗贴近他的?侧脸,想要看穿他的?假面。含着泪的?眼睛里水光浮动,视野尽被切割成模糊的?碎块,烛火闪得她眼前忽明忽暗,交替着被大火烧成焦土的?村庄、遮天蔽日的?黑烟、以及母亲不舍的?脸庞。

    青年尤在哭泣,字字句句的恳求犹如甘甜醇香的?毒^药,往梁洗的?四肢百骸里钻。

    “阿姐,你?知道?,我?是依赖你?的?。这世上只有我?与?你?是亲人……我?从无心要害你?,可他们逼迫我?,我?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文弱书生,想要活命,能有什么办法?

    “他们许我?高官厚禄,说我只要能将宋回涯骗来,不计成败,都是有功之臣,来日能将权势抓在自己手里。我从小被他们羞辱是个野种,连大声的?话都不敢说?上一句,我?苦怕了,我?也想能抬头做人,可以带着阿姐一起在宁国安身立命……”

    “你心里曾有在意过我?”梁洗也希望他能骗过自己,哪怕是一番花言巧语,可理智前所未有的?冷静,听进耳朵里的?每一个字,都被举得高高的?,化?成尖锐的?利箭,戳破想要自欺欺人的幻想。

    她颤声道?:“你?不是轻视我?才疏学浅,怎么会故意送我?扇子?你?不是厌烦我?粗俗,怎么会对我?避之不及?你?不是想害我?,怎么会用药将我?囚在此地?阿弟啊……你?真是令我?想不到。”

    青年的声音被噎在喉咙里,有种猝不及防的?惊惶。

    梁洗凄怆道?:“我?真的?给过你?很多次机会……哪怕你?刚刚同?我?说?实话。”

    向来只看眼前的?人,第一次想得很远。可越想越是悲凉。

    梁洗低声说?:“你?若是嫌贫爱富,我?不会怪你?。你?若是六亲不认,我?也不会怪你?。即便你?是个恶人,薄情寡义,坏事?做尽,我?都舍不得杀你?,只当自己不知,远远走了,可是你?偏偏——”

    梁洗语气中那绵绵的?情义如同?残更?的?滴漏走到了尽头,剩下的?是无尽的?憎恨与?愤怒:“可你?偏偏忘了自己是个大梁人!你?知道?爹娘怎么死的?吗?国仇家?恨,你?认贼作?父就罢,还要帮着他们,来屠戮同?胞的?手足!梁净,是你?非逼我?杀你?!”

    “可爹娘又不是宁国人杀的?!是大梁自己无用,边地异族数十?,谁都敢来大梁侵犯,你?如何分得清当初杀害爹娘的?究竟是谁?何况养我?长大的?是宁国,你?告诉我?谁是手足,谁是贼!”青年梗着脖子,嘴里发出乌鸦垂死似的?嘶鸣,“全?是因为你?!如果当初你?不来找我?,他们哪会知道?我?是谁!我?如果没有你?这阿姐,我?本可以做个好人!”

    梁洗有种锥心刺骨的?疼痛,多年逐求的?人生都沦为一场泡影似的?笑谈。脊背弯曲颤动,一阵大哭又是一阵大笑。

    青年察觉到她的?失神,两手握住匕首,在地上翻了个身,欲要操纵刀身朝梁洗刺去,刀刃竟不受他控制地转了个方向,顺着他的?皮肤,利落地割开他的?喉咙。

    青年错愕地睁大眼睛,嘴里吐出成串的?血泡,对着梁洗不可置信地道?:“你?……”

    他两手捂住伤口?,指缝间是喷涌而出的?鲜血,跪在地上,用膝盖奋力?朝外挪动,想要离开。

    在死亡降临的?前一刻,他趴倒在地,朝梁洗的?方向回过头。侧脸紧贴着地面,不知是想说?什么。

    暗牢里冷寂无声。

    梁洗松开手,靠坐在墙边,看着血液在青年身下晕开,强作?笑脸,泪流满面。

    ·

    深秋的?风将老旧木窗彻底吹落在地,木板断成两截,灰尘扑腾而起。

    一中年男子躲在墙后,一动不动,眼皮随着落地的?响声跳动了下,五指按着粗糙的?墙面,指尖发白,几要磨出血来。

    他抬头瞅一眼天色,见青年与?梁洗久不出现,知暗牢里该是出事?,不再多留,转身出了这座荒僻的?古宅。

    他匆匆穿过弄巷,来到一栋寻常的?屋舍,走进院中,隔着半丈的?距离朝正门方向躬身作?拜,小声说?道?:“长公主。我?帮她散了一半的?药力?,没等到她出来,但该是无需担心。晚上我?便让人去给严家?堡的?铺子送信,叫他们不要找宋女侠过来。”

    “辛苦你?。”门内传来一道?清朗的?女声,“难为要你?动手。我?知你?心里不舍,实在没有办法,才来劳烦你?。”

    “此事?因我?所起。”男人仍旧弯着腰,脊背好似折了,直不起来,身影萧索,骤然苍衰,“当初若不是见他是个大梁人,觉得他身世可怜,将他收养,也不会有今日。这些年里不曾亏待过他,对其视如己出,却不知他利欲熏心,早背着我?投靠他人。是我?管教不严,早知会养出条豺狼,还不如当初任由他死了……”

    男人说?着哽咽,终究是心绪难平。

    长公主就要出门来见,影子刚映在门上,男人后退两步,噤声不言,先行背身走出院落。

    中年男人抬袖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冷风吹得他面部僵硬,皱纹深刻,一席宽大的?青衫不住朝后方扬去。

    他拢住宽袖,埋头走到泥泞潮湿的?小路上,直至看见两双沾满泥渍的?黑色布鞋,堵住了前方的?巷口?。

    他陡然大惊,回头去看,才发现街巷四面围满了刺客。

    “我?就说?,即便是个废物,留着,不定也能钓出什么鱼来。只是过没想到,咬饵的?会是我?们王大掌柜。”

    一黑衣武者从人群后方悠然走出,低着头,斜眼睨向中年男子。

    “我?想不明白,那女人许了你?多少好处,叫你?放着大好的?富贵不要,亲自抚养的?儿子也不要,死心塌地地为她办事??还是说?,你?们这些大梁人,愚忠得只认一个名字?”

    第115章 南风吹归心

    宋回涯与严鹤仪刚进城门?, 便有一男子从路边风风火火地?冲过来,拦在她面前。

    这人身材有些偏胖,长着张和和气气的脸, 眼睛不大,下巴圆润,跑动时, 整张面皮都在抖动。

    宋回涯正草木皆兵, 一手摸向腰间?的佩剑。严鹤仪及时按住她的手,侧过身,站在二人中间?, 介绍道:“这是我严家堡的人。唐叔。”

    “我就知道二位可能?收不到信,所以每日天不亮就来城门?口等着了。”管事?语速急促,但咬字清晰, 朝二人拱了拱手, 直截了当道, “梁姑娘回来了。”

    严鹤仪激动得声音有些发颤:“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的?”

    管事?做了个手势,在前头领路, 边走边说道:“我托人城里的朋友四下关注着, 前两?天, 一个小叫花在街边见到梁姑娘了, 浑身是血,像在躲什么人。他将?梁姑娘藏到干草下面, 来找我领赏,我带着人过去一看,果然是她!身上受了些伤, 但没什么大碍,只是喝了太多?软骨散, 药性一时半会儿?散不去。还受内伤反噬,走不动道。在屋里躺了两?天,今早好?转,出门?了,说是要去王掌柜家一趟。至于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问了几?句,梁姑娘不爱说,我就没坚持。”

    他看似笨重,可走起路来稳健灵活,速度极快,严鹤仪甚至跟得有些吃力,要偶尔小跑几?步,才能?与他平齐。

    管事?看出他的勉强,但不敢带着他在街上过多?停留,不时朝暗处张望两?眼,确认无人跟踪。过不久停下脚步,舒了口气道:“到了。”

    这是一家布庄,兼着卖些金银首饰,客人不算多?,但能?看出都是些贵门?女子,一人身边跟着几?名仆从,坐在角落闲适地?喝茶。四五位伙计捧着东西围在她们身边打转,点头哈腰地?与她们讲解桌上的货品。

    管事?进了门?,去与客人简单招呼了声,而后掀开一处布帘,压低了声音与二人道:“先将?东西放下,我让人去喊梁姑娘回来。”

    “不用了,我们去找她吧。”宋回涯抬头打量着高阔华丽的铺面,感慨道,“你们严家堡生意做得真是大。”

    管事?率先朝楼上走去,一脚踩在阶梯上,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噪音。

    他眯着眼睛,乐呵呵地?道:“宋姑娘高看了,不过是些小本生意。前些年?陪郎君来过宁国一趟,当时举目无亲,太不自在,到哪儿?都要先碰一鼻子灰。咱们江湖人,不就是意气当头?严老堡主便说在宁国也开几?间?铺子,叫大梁来的商户也好?,游侠也好?,在这里能?有个朋友。”

    他等宋回涯进了门?,将?房门?与窗户都合上,屋内只剩自己人了,才拉下脸痛骂道:“就是这帮宁狗太不厚道,见到大梁来的百姓,不由分说地?欺压。我开了这十几?年?的铺子,生意做得红火,可明里暗里还倒赔进去好?几?万两?,全叫那帮黑肚肠的孙子给贪了,到这两?年?才稍有好?转,立住脚跟,能?说上几?句话。”

    管事?憋屈地?骂了一通,提醒宋回涯道:“武器是不好?带进城的,那帮龟孙子见你是游侠打扮,少不得要来找你盘问,若真遇上,你使些银子打发他们就好?,可若是带着兵器,他们便要找各种借口将?你的刀剑都给缴了,再让你花大价钱去衙门?赎买,麻烦得很。”

    严鹤仪一进门?就坐下了。提心吊胆了太久,如今松懈下来,疲惫感成倍地?席卷,说出的话又带上惯来的不正经:“倒是多?亏了他们如此,才没把我严家的刀给丢了。”

    可惜会与他回嘴对骂的人此刻不在这里。

    宋回涯索性将?身上物品都取了下来,连同佩剑一并放到角落,回头一个眼神,严鹤仪立马起身,着急忙慌地?与她出门?寻人。

    半途就碰见了梁洗,她坐在街边的一个小摊上,瘦得脱相,脸颊凹陷,形容枯槁,原先紧实的肌肉在月余的囚禁中消退大半,加上那萎靡消极的气场,叫人不敢相认。

    她点了一桌的菜,可长时间?汤汤水水地?往胃里灌,吃什么都食不知味,草草动了几?筷子,便吃不下去,坐在那儿?干发愣。

    严鹤仪阔步跑过去,又气又急地?喊了声:“梁洗!”

    梁洗见到严鹤仪,也是一怔,因?为这平日里温文尔雅、吹毛求疵的贵公子,此刻哪里还有半点儒士的风度?一席衣衫脏旧,额头添了几?道未好?全的疮疤,鞋边更是沾染泥渍,活似是逃荒来的,当即自觉理亏地?低下头,

    宋回涯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重复了遍二人当时见面时她可以奚落自己的话:“本以为能?见到你落魄的一面,马不停蹄地赶来,果然赶上了。”

    梁洗这才认真审视她。

    第一眼是觉得陌生,还想严鹤仪又从哪里找来的朋友,细看轮廓,才发现居然是宋回涯。

    以后再不能?放大话说对方化?成灰自己也认得了。

    他乡遇故知,怎么都是件高兴的事?,何况对方还是为着自己来的。

    梁洗提起点精神,但很快又泄了气,病恹恹地?问:“你脸怎么成这样了?”

    宋回涯摸了摸自己下巴,笑道:“郑九教我画的。出来办事?,总不好?太引人注目。”

    梁洗困惑道:“郑九?”

    严鹤仪在路上还是个一气不出的闷葫芦,如今见了人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道:“就是江湖里赫赫有名的鬼手一门?。易九销声匿迹多?年?,武林都传他已?经死了,原是躲不留山去了。他那一手易容术果真出神入化?,可惜不能?跟着来,只好?叫宋回涯随意糊弄两?下。你见到人就别叫郑九了,他只与朋友说这个姓名。”

    梁洗听着很是羡慕。她手下怎么就没这种报个名头出来便叫人惊呼的能?人?转念想起自己如今弟弟都没有了,十多?年?的苦心奔走尽成徒劳,心头一片倦怠,长长叹了口气。

    严鹤仪见着她这幅多?愁善感的样子,也是意志消沉,坐下后无话可说。

    宋回涯招招手,让店家添了两?幅碗筷。

    梁洗从怀里取出把扇子,合上又打开,打开再合上。

    看着亲弟送她的东西,到底是有些伤心。

    严鹤仪几?次欲言又止,满脑子全是脏话,又怕惹梁洗不快,忍得脸色涨红。

    梁洗将?扇子递给宋回涯,问:“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宋回涯随意扫去,目光停留片刻,嫌弃道:“好?丑的字,不认识。”

    严鹤仪倒是认得,给她解释了遍:“说是一位身手矫健的少年?游侠,心怀凌云之志。若是能?得君王赏识,愿肝脑涂地?、马革裹尸,以报圣恩。”

    梁洗小心将?扇子合上,心中五味杂陈,唯独没有多?少失望,耷拉着脑袋道:“什么狗屁,与我一点都不像。”

    她将?东西朝宋回涯手里塞去,一脸眼不见心不烦的态度道:“送你了。”

    宋回涯心说自己要这破玩意儿?做什么用?严鹤仪先一步将?东西接了过去。

    “叫你看笑话了。”

    梁洗用左手托住下巴,忘了手上有伤,将?自己疼得龇牙咧嘴。改成右手,当做无事?发生,一脸深沉地?重复了遍:“叫你看笑话了。”

    宋回涯不客气地?说:“确实是有些狼狈了啊,梁洗。”

    梁洗拿余光觑她,语气直冲冲地?道:“明知是龙潭虎穴,你还来做什么?”

    宋回涯饿了一路,忙着吃饭,抽空才答她一句:“我怕你在宁国每天都能?找到人说我的坏话,混得太风生水起,所以来扯一扯你的后腿。”

    “宋回涯,这不怎么好?笑。”梁洗自觉被轻视,不悦道,“你以为我在大梁会找不到人说你的坏话?”

    严鹤仪见她们两?个嘀咕到一块儿?,说不到三?句话就要开始插科打诨,跟着在旁边低笑。

    宋回涯还没继续接嘴,梁洗抬起手阻止:“好?了,你不要说了,你这人说话,没一句我爱听的。”

    宋回涯觉得好?冤枉。

    严鹤仪顾不上吃,搬着椅子靠近,碰了下她的左手,问:“你是怎么出来的?你这手伤得怎么样?”

    梁洗沉闷了好?些天,说起这些事?依旧十分抗拒,可对着严鹤仪热切的眼神,冷硬不下来,言简意赅地?将?原委说了。

    “我被关在一间?暗牢里,有人帮了我,我不知道是谁。我从地?下的密室出来后,察觉有人跟着我,正满肚子邪火无处发,杀了一个,又放了把火,吓退他们,趁乱脱身了。”

    梁洗脸上不大好?看,作势整理桌上的餐盘,碰掉了自己的筷子。

    严鹤仪弯腰给她捡了,梁洗分心没看见,苦闷道:“我本打算找王家人帮忙去给他收尸的,今早过来一问,他们说王大掌柜不见了。”

    “王大掌柜?”宋回涯想了会儿?才明白是谁,问,“什么时候不见的?”

    “我脱困那一日。”梁洗说,“当天晚上王大掌柜就没回家,倒是冲进去一队卫兵,没报自己来历,进了门?一顿粗暴翻找,然后又莫名其妙地?走了。王家当时就怀疑自家老爷出了事?,可到现在都没个信,也只能?干等着。”

    “王掌柜家人丁不算稀薄,会收养个大梁人做养子,有些匪夷所思啊。”宋回涯转头去问严鹤仪,“你对他有多?少了解?”

    严鹤仪回忆着道:“其实也不多?。当年?我到宁国的时候,王掌柜还只是个普通的富商,远不及我严家堡有钱。可这回来,听闻王家发迹了,单是这西市,就有三?十多?家铺面是他的,全是在最繁华的地?段。且门?路很是开阔,各条道上都有朋友,在京城里是数一数二的显贵人家。只差家里出个能?登仕途的子弟,就可以一飞冲天了。”

    严鹤仪补充道:“他也不是只收养了……那个小子,王大掌柜心善,见到路边有吃不起饭的孩子,只要老实本分,都会收进铺子里做伙计,打小教起。只是那佛口蛇心的孽障最擅长念书?,过目不忘,能?识字起就能?作诗,嘴巴又甜,会讨人欢心,王大掌柜才将?他养在自己膝前,认他做亲儿?。”

    他到底还是没忍住骂了一句。

    梁洗闻言又是一句叹息,垂头丧气地?道:“他同我说,他在王家孤苦无依,被人指着鼻子骂是个野种,怨我当日过去找他,害他暴露了身世,低人一等。我来打听了才知道,他上面是有两?位兄长,可都不擅念书?,早早开始跟着父亲学做生意。王大掌柜对他最是器重,为他遍访名师,想要送他入仕,几?乎事?事?有求必应。他在家里,比王老爷亲生的儿?子还风光着呢。”

    梁洗琢磨着,感受到了什么叫酒入愁肠无处消解的滋味,难过地?道:“他到死,对我都没有一句真话。”

    宋回涯神色古怪地?问:“王大掌柜是大梁人吗?”

    严鹤仪收回落在梁洗身上的视线,大吃一惊,说:“怎么可能??王大掌柜孩子时就在宁国走商了,与胡人打的交道远比跟大梁的多?。五湖四海的朋友都认识,各族胡语都能?说上几?句。据说还与朝中哪位侍郎是同族,得他提携,自己心思也活络,才有今日的头脸。或许有大梁的血统,可是从祖上就迁到这边来了,他自个儿?也不能?认啊。”

    “是吗?”宋回涯抿了口酒,沉思着道,“只是觉得有些说不过去。”

    严鹤仪打趣道:“为何?觉得胡族生性野蛮,不该有这样温良的大善人?”

    宋回涯摇头说:“不是这回事?。”

    梁洗见他们自顾着聊得兴起,将?自己撂在一遍,眼珠在二人之间?转了两?圈,趴在桌上道:“就没人关心我了吗?”

    “关心你什么?你那个弟弟啊……”宋回涯放下酒杯,思忖片刻,已?是用了最委婉的措词,“‘节哀’二字我都说不出口。”

    梁洗:“……”

    宋回涯给她倒了杯酒,语重心长道:“你没对不起他,你只是觉得对不起你父母。可孩子呱呱落地?,就好?比四散的飞蓬,种子能?落到一处,生根发芽,那是缘分。落不到一处,那是时运。你问心无愧,便是你爹娘在世,也怪不得你。你何必往自己身上揽罪?喝过这一杯酒,就当过去了。”

    严鹤仪见宋回涯开了口,跟着说出心里话:“他是记着你的。就算你当年?不来找他,他后来知道你的身份,不会主动来找你吗?归根究底,他没拿你当姐姐,也没拿自己当大梁人。”

    宋回涯深谙梁洗脾性,跟着说:“不过是多?给你一个机会选,是让我杀了他,还是你自己杀了他。梁洗,其实你心里很清楚,你不后悔,所以别多?想了。”

    梁洗伤势未愈,不能?多?喝酒,浅饮一杯,有感而发,说:“我发现酒不能?解愁,也许作诗可以。难怪那些文人都爱喝酒。”

    “呵。”宋回涯脊背一下子坐直了,声音都有些发飘,“你要作诗?”

    梁洗本来诗兴大发,一腔愁绪好?比春江之水浩浩荡荡,只差宣泄,可酝酿了半晌憋不出个屁来,更难受了,摆手道:“算了。”

    宋回涯说:“不如我送你一句诗吧。‘寄言燕雀莫相啅,自有云霄万里高。’。”

    梁洗不爱听这些虚头巴脑的,翻了个白眼道:“你能?不能?说人话?”

    宋回涯说:“好?好?夸你一句,你还不乐意了。”

    梁洗怒道:“即是夸我的,不该说些我听得懂的?”

    “你不是有在念书?吗?”宋回涯瞥向严鹤仪,指责道,“你怎么教的?”

    严鹤仪叫屈道:“院子里的狗都要能?立起两?条后腿作诗了,这姑奶奶还在想昨天教了什么,前天又教了什么。一觉醒来,全学狗肚子里去了。”

    梁洗不满道:“不是你说,‘吾日三?省吾身’吗?”

    严鹤仪感觉天都要塌了:“那是‘温故而知新’!”

    梁洗恍然大悟:“哦。是吗?好?像也有这句。”

    她装傻充愣地?偏过头,推了推宋回涯道:“将?刚才夸我的,换成人话。”

    宋回涯笑着抱拳,对她吹捧道:“梁洗姑奶奶,真是气概豪宕,举世无二的风流侠客。”

    梁洗得寸进尺,问:“同宋回涯比怎么样?”

    宋回涯说:“那还是略逊一筹。”

    严鹤仪听得耳朵发痒,不参与她二人胡闹。

    远处忽起一阵大风,卷起满地?的石粒沙尘,细沙如同一阵浑浊的黄潮,贴着地?面盘旋飞行。

    摊上客人登时一片叫骂,用手护住桌上餐食。

    一辆马车从边上驶过,马儿?的眼睛也被风沙迷住,半停下来,嘶鸣着在原地?踱步,急得马夫连连喊叫,才将?其安抚下来。

    梁洗叩了叩桌面,点点下巴,示意宋回涯朝街上看去。

    车上的小童嫌闷,掀开窗子的帘幕钻了出来。

    他一手搭在窗边,一手垂了下来,手腕上戴着个金镯,在车厢上无聊地?拍打,一双黑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街边的路人,从宋回涯三?人身上扫过时,稍稍停留了下视线,抬起手臂,像是要打招呼。

    很快一双手从后方将?他抱了回去,马车也跑远了。

    宋回涯不明就里地?看向梁洗。梁洗笑而不语。

    严鹤仪往桌上扔了两?枚大钱,朝摊主喊道:“结账。”

    待朝前走出一段,确认左右没人,梁洗才附到宋回涯耳边小声说:“你不觉得那小子很眼熟吗?他是你师弟的好?儿?子啊。”

    宋回涯震惊,身形微微后仰:“谁?”

    梁洗见到她这失态的反应,注意力被转移,心情好?了不少,眉飞色舞地?道:“他一北胡风头正盛的皇子,怎么可能?这把年?纪了还没有成家?他孩子都五岁了。”

    宋回涯一时有些难以回神,再次回头去看身后的长街,感觉思绪七零八碎的,搅得混乱,又呆呆“啊?”了一声,才问:“他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梁洗说:“大梁长公主啊,你另一个师弟的堂妹。本是送来给那老皇帝和亲的,满朝文武好?些不同意,彼时大梁都不过是块任人宰割的鱼肉,和亲做什么?送人来受辱吗?可我们那小皇帝打输了仗,心里害怕,不敢拒绝,直接背着臣子,巴巴地?把人送过来了。”

    宋回涯听糊涂了:“到底嫁给谁?”

    “嫁给宁国的老皇帝啊。”梁洗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她道,“但是和亲的队伍半路让你给劫了。你不忍心让她送死,背着她出了光寒山,只差一步回大梁,又让七殿下带着一队骑兵给劫回去了。就是你师弟。路上发生了一些事?情……你师弟的名声不大好?,总归后来长公主就嫁给你师弟了。我还拿这事?嘲讽过你,说你居然输给一毛都没长齐的胡人,原是你们早就商量好?的。”

    严鹤仪听她说起这些隐秘之事?心肝儿?都在发颤,眼睛跟做贼似地?四下扫视,警惕着周围风吹草动。

    梁洗拍拍胸口,熟络地?道:“上回就是跟你那小师侄打上照面了。挺有意思一小孩儿?,比你徒弟好?逗,聪明又单纯,下回再去找他玩儿?。”

    宋回涯若有所思,站住了没有动作。

    严鹤仪担心她一时冲动,插嘴找补道:“你可别去找你师弟。他手上杀了好?些人,你见到他该是恨得牙痒痒,若是办不到,就别见他。他身边不知有多?少道眼线在盯着,我怀疑宁国已?有人对他起疑,老皇帝也不怎么信任他,毕竟伤了脸,难承大统,就怕他拥兵自重,闹出乱来。否则以宁国如今的局势,不会将?他留在京城,早派去边关整军经武了。你万万慎重。”

    梁洗嘀咕道:“他要不是你师弟,我都不信他是个好?人。”

    宋回涯听得满腹心酸,低声自语:“那想来,他是过得不怎么好?。”

    第116章 南风吹归心

    马车停下, 小童一溜烟跑了下来,兴奋地喊:“爹!我回来啦!”

    他一路红着?脸冲进前厅,才发现家中还有一个客人在。

    阿勉与那武将面色阴沉地无?言对坐, 边上没有仆从随侍。听见声音,一齐将目光朝门□□来。

    小童半只脚迈过门槛,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 被二人的眼神吓得一个缩瑟, 转身朝外跑去。

    长?公?主就跟在他身后,已从长?廊处出现。小童抱住她的腿不住往外推,嘴里胡乱地喊:“娘, 我肚子疼,我想吃饭!”

    魏玉词抬头对上阿勉阴冷的眼神,不可抑制地僵硬了一瞬, 浑身寒毛直竖, 连呼吸也放沉下来。

    她缓缓蹲下身, 整理?了下小童额前的碎发,找回正常的声音, 才柔声与儿子叮嘱:“你先与你诚哥出去玩, 娘和爹有话要说。”

    小童摇头不肯, 死死拽着?她的衣角, 瘪着?嘴就要哭出来。

    魏玉词板起脸来,厉声道:“听话!别叫阿娘生气!”

    小童小声抽噎着?, 悲伤看?着?母亲,被后方的仆役半拖半拽地带走了。

    魏玉词起身,理?了理?衣摆跟宽袖, 抬起下巴,仪态端庄地迈进厅堂, 顺手?合上大?门。

    刚转过身,阿勉已走到她跟前,一巴掌抽在她的脸上。

    这一巴掌打得毫不留情,魏玉词被余劲带得整个人撞到墙上,随即虚软地躺倒在地,没了动静,像是直接被打得晕厥过去。

    饶是边上武将也被那声音吓了一跳,放下茶杯站了起来,再无?看?热闹的闲情。

    阿勉指着?她怒斥道:“贱妇!你背着?我想做什么?”

    “娘!”

    小童踢开大?门,哭喊着?闯了进来。奔向母亲。

    魏玉词听见声音,才摇摇晃晃地抬起头,可眼前发黑,脸颊火辣辣地疼,半晌起不来身。

    阿勉一手?拎着?小童的衣领,将他提在半空。

    小童扑腾着?手?脚,对他拳打脚踢,哭得稀里哗啦:“你坏!你这坏爹!我不要再理?你了!”

    后方仆从紧跟着?冲了进来,惊慌中绊了一脚,重重摔在地上。

    阿勉勃然大?怒,骂道:“我让你带他下去,这点事都做不好,留着?你有什么用??!”

    他要踢向妇人的脚转向踢在了仆从身上,将人踹得翻滚出去。

    那少年四肢并用?地爬回来,强忍着?没哭出声,抱起小童朝外退。

    小童挣扎着?哭嚎,胸口被仆从手?臂紧紧勒住,有些喘不过气,低头一口咬住身后人的手?。

    少年没有出声,死死抱着?他不放。小童自己松开手?,哭得要背过气去。

    魏玉词半坐起来,脸上清晰印着?红肿的指印,唇边淌下血,她一手?按着?伤口,一手?伸向小童。

    仆从见状,跪着?将孩子抱了过去。

    小童得以解脱,将脸埋进魏玉词怀中,抱着?她放声痛哭。

    魏玉词温柔摸着?他的脑袋,安抚着?道:“还记得娘跟你说过什么吗?听话,不要胡闹,出去吧。”

    她将人推回仆从怀里。

    仆从这才将小童抱起,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不等哭声远去,阿勉又抓住魏玉词的手?臂,将人提了起来。

    魏玉词两脚几不能站立,手?臂被扼得生疼,似要生生折断。她咬紧牙关,没有喊叫,可脸上已满是泪痕,惨无?人色。

    她弱柳扶风,虚软无?力,唯独眼神坚定狠厉,侧着?脸与阿勉对视,全无?半分退怯,还能说句狠话挑衅:“你要对我动私刑,总该有个罪名?,我如何也是大?梁长?公?主,轮不到你在我面前作威作福。”

    武将久闻七皇子暴烈无?常的性情,与他那张布满伤疤的脸如出一辙的凶恶,怕他大?怒之下一拳将人打死,忙上前阻拦:“殿下!先别生气,听夫人解释两句。”

    他见阿勉无?动于衷,盯着?魏玉词的眼神已动了分明的杀意,情急之下动了手?,按住阿勉的手?臂往下压,低喝道:“殿下!”

    阿勉眸光朝旁一转,这才不情愿地松手?。

    魏玉词瘫软在地,摸向前方的座椅,支撑着?爬了上去,坐稳在椅子上。

    武将走到她面前,端正行了个礼,摆着?张笑脸问:“不知夫人前几日去桃儿巷,是要见什么人?”

    魏玉词别过脸没答。

    阿勉转身,一脚踹在凳子腿上,吓得魏玉词发出短促的惊呼。

    她两手?扶住边上茶几,胸膛起伏,屈辱地痛泣。

    武将低头看?着?自己鞋尖,又问:“夫人,不知是否认识月初楼的那位王大掌柜?”

    他不期待魏玉词回答,自行说了下去:“那位王大掌柜在京城里树大?根深,潜藏多?年,从前帮着?三殿下做事,还算机灵,有个养子,也入了殿下的眼,替殿下解忧。前段时间这王小郎君查到些梁国?细作的线索,还没得及顺藤摸瓜,抓出背后的人,便被王大掌柜给狠心毒杀了。我人赃俱获,将人擒拿,带到狱中一番审问。他哭天喊地,说自己原本是大?梁人,受夫人威逼,才迫不得己,对自己朝夕相处的儿子痛下杀手。”

    他说得蔼然和善,脸上一直是带着?笑的,在一旁等着?魏玉词的反应。

    魏玉词冷声呵斥道:“你将他找来,他若能拿出一点我指使他的证据,你就割了我的头,去找大?梁要赔偿。若是没有,就扒了他的皮——问问究竟是谁人要害我!”

    武将放软了态度,缓声道:“夫人不必生气。那老贱骨头嘴硬得很?,这几日胡乱攀咬,已诬陷了好几个人。我本也是不信的,可城中巡卫的将士说,有人亲眼见到,王大?掌柜杀完亲儿之后,去秘密见了夫人,所以,我才想来叫夫人过去问一问话……”

    阿勉架着?条腿坐在上首,闻言在案上轻轻拍了一下,阴恻恻地道:“三哥,是要叫我的人,去哪里问话?想问些什么出来?不如干脆直接将我也带走吧,你看?怎么样?”

    武将亦是畏惧他的凶名?,见他发怒,不愿触他霉头,当即改口道:“殿下误会了。夫人的事,是殿下的家事,我过两日再来询问,想来殿下会给下官一个满意的答复。今日就不打扰了,告辞。”

    武将离去之前,下意识瞥了眼阿勉的脸。对方面上那崎岖纵横的伤疤,配上阴鸷狠毒的眼神,骤然一眼,叫他也不由心底发凉。加快步伐,退了出去,免受迁怒。

    阿勉过去关上门。

    屋内光线暗下,魏玉词再克制不住,捂着?脸痛哭起来。

    “我就知道要出事。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刚抓了梁洗,消息就进了你我的耳朵,又叫王大?哥发现动手?的是他儿子。可我心存侥幸,怕师姐中了他们奸计,才让王哥去。若是牵连到你,可怎么办?”

    阿勉走到她身前,默然将她揽进怀里。

    魏玉词抓着?他的手?臂,悔恨不已道:“王哥叫他们抓住的时候,定是自尽了。他此前还和我说,这生意做得累了,等明年回到大?梁,就到乡下种地去。转眼就遭了难。我若是再小心一些,也不至于如此。可我实在挑不出人来替我去见她。”

    阿勉半跪在地,从下方看?着?她,给她小心擦了擦泪,只是道:“对不住。”

    魏玉词眼泪不停地流,捂着?心口慌乱地说:“从收到大?哥的信起,我就日日怕得睡不着?觉,觉得身边没一个可信的人,会带着?密信去告发你。初到北宁时都不这样怕,可是如今,越说大?梁要胜了,我越是害怕……唯恐一觉醒来,府里叫人给围了。怕你早上出去上朝,再回不来。”

    阿勉好声安慰她:“不会的。是因为你在京城,所见是一片歌舞升平,才会觉得慌张。其实就跟当初的大?梁一样,朱门笙歌达旦,可实际上,积重难返,亡国?之灾早在宁国?头顶了。过不了明年,这场战事就结束,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魏玉词颤栗不止,与他贴着?脸,哭道:“阿勉,可是明年好长?……一日日地数不到头。”

    阿勉只重复地与她道:“没事的。不要害怕。师姐今日也来了,有她在,从来不会出事。”

    魏玉词点了点头。

    ·

    入夜,寒霜凝重,流光清冷。

    后院的花圃旁,小童抄着?杆木头制的长?^枪,有模有样地甩着?,累得满头大?汗,对石桌边上的妇人起誓道:“娘,我以后好好学武,一天也不玩了,以后保护你!爹再动手?,我就打他!”

    魏玉词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侧脸已经上过药,还是消不去肿,笑了跟哭一样难看?。

    就听夜色里传来一道如水似的女?声:“他打你了?”

    魏玉词蓦地起身,转向身后。

    就见回廊的灯火下不知何时坐了个人,一身长?发飘逸,简单束起,发尾侧披在肩上,一身白?衣,好似片尘不沾,静静看?着?二人。

    小童挡在母亲面前,拿着?长?^枪直指宋回涯,粗声粗气地质问:“喂,你是谁啊?为什么进我家?”

    魏玉词盯着?宋回涯看?了许久,终于醒过神来,将儿子的手?按下,带着?他快步上前,鼻翼翕动道:“不要无?礼!”

    她将小童推到宋回涯面前,开口莫名?带上了哭腔,嘶哑道:“师姐,你仔细看?看?他。他是……他是我的孩子。”

    宋回涯弯下腰,对着?那小童笑道:“你好啊。”

    小童放下手?里的木枪,歪着?脑袋与她对视,双眼清邃澄明,绷紧的脸上满是倔强,还带着?些戒备,字正腔圆地回了一句:“你好。”

    魏玉词抱住他,在他耳边说了句话。小童点头,这才友善起来,主动上前两步,靠在木栏上,说:“原来你是我娘的救命恩人啊!”

    他这般年纪或许还不懂什么叫恩人,连生死都理?解不大?清楚,但知道这是个好词。

    他从腰间摸出一块糖,示意宋回涯伸出手?来,放在她手?心,大?方地道:“给你啦,以后也要保护好我娘啊!”

    宋回涯看?着?那块被他放在怀里捂热,已有些融化的糖,抱拳回礼,笑道:“多?谢小友的重礼。从没收过这样好的礼物。”

    “我存了好久的!”童子说着?小心觑了眼母亲的脸色,强调道,“不是我偷的,是我省的!我都七天没吃糖了!想等爹回来一起吃!”

    说到父亲,他又是一阵气愤,跺着?脚记恨道:“以后不给他吃了!全给师姐吃!”

    宋回涯脸上的笑险些维持不住。魏玉词也低下头,眼神闪过悲戚之色,可也只能小声劝导:“不要说这样的话。你父亲会伤心的。”

    “他伤心就伤心,关我什么事?是他先不讲理?的!”小童不服气,对着?宋回涯问,“你说!他打了我娘,我该不该给他糖吃?”

    宋回涯沉默了会儿,笑着?说:“不该。”

    小童得她肯定,当即挺起胸膛,昂着?下巴,回头看?向母亲,说:“看?吧!师姐也这么说!”

    第117章 南风吹归心

    魏玉词的表情有些?无措, 她有许多想教给儿子的事,可?最后都在顾虑中化作第无数次的欲言又止。

    小?童能察觉到她的忧郁跟愁闷,内心是无法?形容的茫然, 但不觉自?己有错,便沮丧地将脸贴向母亲垂放下来?的手,委屈地蹭了蹭。

    他抬起眼, 一双乌黑的眼睛随之?望向对面的宋回涯, 浓密的睫毛迅速眨了眨,坚强地要将涌上来?的水花压下。就在他快要崩不住眼泪的时候,宋回涯笑吟吟地开?口:“小?滑头, 你不应该叫我师姐。”

    小?童问:“那别人叫你什?么?”

    宋回涯说:“别人叫我宋大侠,或者宋门主。”

    “什?么叫门主?”小?童往前走了两步,张开?双臂比划了下, “管门的吗?你家也跟皇宫一样, 有很多很多的门吗?”

    宋回涯被?他天真?的童言逗笑, 后仰着靠上身后的长柱,摆手惭愧道:“那我还没有那样大的本事, 只管得了自?己的家门。”

    小?童踮着脚坐上阑干, 一股脑地问道:“你家在哪里?在很远的地方吗?你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哪里?”

    他有各种天马行空的疑问, 可?母亲总是不回答, 问得多了,便用“你长大后会懂”的理由来?搪塞。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长大。他能等院前的红花败落再开?, 能等树上的鸟儿去别处飞过一圈再回到巢来?,唯独“长大”的时间太过漫长,让他找不到任何足以比量的尺度。

    他长得好慢好慢。

    宋回涯注视着他, 一个个认真?地答:“我家和你家在同一个地方,在很远很远的高山之?外, 祖祖辈辈走了百来?年才快要走到。你若是想看,来?年我带你去。”

    小?童下意识地反驳:“你骗人!”

    宋回涯说:“我没有骗你,不信你问你娘。”

    小?童回头看一眼魏玉词,见对方颔首,不由两手抱住脑袋,苦恼道:“我听不懂!”

    他正要自?己先说,“我长大以后会懂的。”,宋回涯却是耐心地用浅显平易的语言同他解释:“因为这条路被?人拦住了,对方蛮不讲理,不许我们过去,也不许我们家人回来?。我们求他们、跪他们,发现都不行,于是抄起武器同他们打、同他们争,如今终于快赢了。”

    小?童听得一知半解,故作老成地“哦”了一声。

    宋回涯不等他翻出一连串的新问题,一脸卖关子的表情对他说:“我今日早上其实见过你。”

    小?童努力思索了会儿,没想起来?,挪动着朝她靠近过去,问:“在哪里?”

    宋回涯说:“你坐在马车上,我跟梁洗在一块儿,你知道梁洗是谁吗?”

    “啊?”小?童眼睛猛然睁大,眉毛拧动着变化,以表达自?己的困惑,“你当时长这个样子吗?”

    “当然不。我有一千张脸,每张都不一样。看心情戴哪张出去。”宋回涯神神叨叨地说,“这世上见过我真?面目的人……”

    小?童俨然是旁听过不少奇闻异谈的,接嘴道:“都死?了?”

    宋回涯笑而?不语。

    小?童有些?畏惧,片刻后实在好奇,壮着胆子问:“那我能知道你长什?么样吗?”

    宋回涯朝他勾勾手指,俯下身与?他视线平齐。

    小?童紧张上前,伸长两手,仔细在她脸颊两侧轻轻摸了摸,没摸到说书先生?故事里那层薄薄的假皮。正觉纳闷,宋回涯掐住他的脸,逗趣地捏了捏。

    小?童挣脱着退开?,见她与?母亲低声发笑,才明白过来?自?己被?耍,捂着脸生?气道:“我不和你玩儿了!你欺负人!”

    长廊并不避风,晚秋的寒意一来?便冷得浸骨,小?童先前练得满身是汗,这会儿静坐片刻,被?冻得清涕直流。

    魏玉词拿手帕给他擦了擦鼻子,用手掌包住他红肿的手指,说:“你先回屋里去,娘待会儿进去找你。洗完澡就躺床上,别光着脚去闹你诚哥。他不舒服。今日你还咬他了,该同他说什?么?”

    “对不住。”小?童乖顺地说,“我同他说过一遍了。我还代爹跟他说了一遍。”

    他过去捡起地上的木枪,沿着游廊跑向自?己的房间。关门时留了条缝,躲在门后鬼鬼祟祟地偷看宋回涯。见宋回涯隔空点了下他的额头,才一把将门关紧,呵呵地傻乐。

    魏玉词注视着黑夜中被?灯火照亮的微茫景象,眼神亦有些?虚浮,许久后回过头,对着宋回涯说:“他从小?没有什?么玩伴,居然能同师姐聊得来?。”

    她的笑容总有种苍白无力感。

    宋回涯自?我打趣道:“我?上到七老八十,下到蹒跚学步,我都能聊得来。不过他们乐不乐意与我聊就不一定了。”

    魏玉词后知后觉地道:“阿勉今晚不在,我去让人喊他回来?。”

    “不必了,我知道他不在。”宋回涯抬了下手以示阻拦,“我来?找你,尚说得过去,阿勉回来?,不与?我打一场,就说不过去了。谁知这城里有多少人在看,我特意挑了他不在的时候才进来?。”

    魏玉词心事重重,思绪百结,过了会儿才木讷应了一声,踱步到宋回涯身边坐下。凛冽肃杀的霜风吹得她呼吸沉缓,以致于声音变得细碎。

    “此前阿勉冒险去过大梁一趟,想见师姐一面,可?惜总不顺遂,几?次失之?交臂,未能如愿。回来?后他一直耿耿于怀,害怕是师姐在故意避他,怪他做错事,生?他的气……”

    一个个含糊的字从魏玉词的喉咙里呛出:“前段时日收到大哥寄来?的密信,他才想明白,原来?师姐当年执意要去无名涯,全是为了他。”

    魏玉词本不是爱哭的人,今日见到宋回涯,前十几?年里攒的辛酸泪,好似都要在今天补上。

    宋回涯低声说:“我怎么会怪他?”

    魏玉词恻恻悲痛地道:“我是大梁长公主,阿勉又会护着我,顶多不过是明面上听几?句折辱,不必做昧己瞒心的事。可?阿勉有太多身不由己,四面楚歌,无可?傍依,许多话对我也不敢如实说。夜里惊醒,想起旁人对他的咒骂,自?己都怕报应,如何敢奢求师姐对他的谅解?”

    宋回涯听着她凄切的讲述,诸般感触宛如春水涨潮,潮水推起大浪,缓慢地升高,再浩荡地拍下,将她嘴边的话全部碾得粉碎,只能沉默。

    在宋回涯有限的记忆里,阿勉是个听话、胆小?,又十分好哄骗的孩子。

    他喜欢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可?宋回涯嫌他碍事,不愿带着他玩儿。要么给他布置许多的功课,要么故意避开?他的视线,去山中躲个清净。

    找不到她,阿勉便会蹲在半山的石阶上,打着瞌睡等她回来?。一见她出现,立刻从原地一蹦而?起,围在她身边问东问西,打听她今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而?后用一种满怀期待的语气“哇哇”叫个不停,双眼神采奕奕。

    宋回涯最常用的一个借口是:“我去河里摸鱼了。”

    阿勉对她的话深信不疑,更?察觉不到宋回涯的有意疏离,只会执着地缠着她说:“摸到了吗?师姐,我也想去。我会游泳了。”

    宋回涯随意找理由打发:“天气太冷了,你还小?,下水会着凉的。”

    阿勉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她的步伐,甩着手,努力为自?己争取:“天也不凉啊,我今天都出汗了。我不怕冷。”

    宋回涯敷衍地说:“水下凉,等暖和一些?了我再带你去,不然师父又该说我了。”

    阿勉当是承诺,开?心地道:“好!”

    宋回涯递了个路上顺手摘的果?子给他,阿勉接过,直接往嘴里塞,吃了一口,被?酸得口水直流,鼻子眼睛皱到一块儿。

    他呲了呲牙,又兴高采烈地跟在宋回涯屁股后头喊:“师姐!师姐!”

    不留山的四季更?迭快得无常,有时一夜雨后,山间风光已然大变,春秋转瞬而?至。可?溪流山岩、碧湖轻烟,似乎自?亘古而?起,从无变改。

    相似的一幕总在那段恒久的石阶上发生?,以致于宋回涯分辨不出它究竟是哪年哪月的场景。

    路上宋回涯也听说过一些?阿勉的事迹,说他如何喜怒无常、残暴不仁,是不敢就此深思,阿勉这些?年是里如何变成这个样子。

    青石板上那片烛火与?月华铺就的朦胧颜色,仿佛下着场冬天的雪。

    宋回涯静静注视着那片浑浊的白,久到视线中的光影都变得扭曲,才轻声说:“他长高了。”

    魏玉词说:“是。不知师姐上回见他是什?么时候,他如今比我高上半个头。”

    宋回涯的几?个字里,带着无尽怅惋的意味:“他长大了。”

    魏玉词哭得无声克制,只是不停擦拭流出的眼泪,气息略有紊乱,开?口时仍会深吸一口气,来?保持声线的平稳:“阿勉说起师姐,未尽之?言里多是愧疚,想必师姐也是如此。可?阿勉托我转告师姐,这多年来?投身赴难,是他自?愿。眼见强虏侵凌,山河陆沉,他亦有殷殷报国之?心,不愿任人宰割。纵是没有师姐,他也不会独自?留在大梁,安稳地蹉跎岁月。回首平生?,并无缺憾,只怕师姐为他挂心。”

    宋回涯深深凝视着她那张端秀婉约的脸庞,感慨着道:“你跟我想象的不大一样。”

    魏玉词下意识侧过脸,挡了下红肿的伤口。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以为你是个楚楚可?怜的人。”宋回涯由衷地说,“可?你比我想的要更?豁达、更?坚韧。是我小?瞧你了。”

    魏玉词却是转回头来?,神色复杂地对着她道:“师姐果?然不记得我了。”

    宋回涯如实道:“我也不记得阿勉,所以才销声匿迹这许久。陆陆续续想起来?一些?,也多是不留山上的旧事。”

    “我记得师姐!”魏玉词声音忽然拔高,随着情绪开?始起伏,“我记得师姐带我走出光寒山的每一步。”

    宋回涯静默了会儿,惭愧道:“可?惜没能带你回来?。”

    “不。”魏玉词摇头说,“回来?了的。”

    第118章 南风吹归心

    魏玉词被阿弟背出?宫门, 送去和亲的路上,还曾肖想过?她的亲弟会心生后悔,半途命人来拦。

    可数十人的队伍一路穿过?城镇, 进入光寒山,遇上前来迎亲的胡人部伍,都未遇上半点阻碍, 她才?透彻明白, 不止是她阿弟,其实无人在意她的死?活。

    远行的路途山水迢迢,来时日夜兼程, 与宁国的将士相会之后,才?开?始放慢速度。

    迎亲的将士对她毫无尊重,几次故意掀开?马车的帘幕, 目光肆意地在她身上打量, 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 与边上兄弟打趣说笑?。

    偶尔是用她听不懂的胡语交流,偶尔是直白地夸赞她的容貌、身段, 说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

    护送的侍卫不言语, 魏玉词亦不敢作声, 取下一根金钗握在掌心, 蜷缩着身躯躲在马车里,日夜不阖眼。

    她感受着车辆的颠簸, 估算着与大梁的距离,想到就此远离故土,心中死?意渐浓, 没?有一点苟且偷生的气力。

    遥望天际是苍茫一片,车马朝着日月的尽头不断行进, 魏玉词不知道明日到来时自己会身在何?处,只是想到任人凌辱、求死?不能的境地,便感觉魂魄不在身上。

    梨花似的大雪在空中飘洒,被云雾笼罩的起伏山线如同凌迟的刀锋越发逼近。

    眼看着即将离开?光寒山,魏玉词万念死?灰之际,变故突生。车队叫人拦了?下来,双方未说几句,便传来一阵惨叫跟打斗声。

    魏玉词屏住呼吸,尚未弄清状况,马匹受惊,带着车辆驶出?主路,冲上一旁的雪地。

    车轮陷入深深的积雪,车厢失去平衡,侧翻在地,又被癫狂的马匹继续拖拽着滑行,直至缰绳被赶来的人一剑砍断,才?停在莽莽的白雪之间。

    魏玉词在车内摔得七荤八素,惊慌地爬坐起来,推开?压在身上的桌椅跟器物,战战兢兢地挪向大门,一宁国将士正被人踹了?过?来,直直撞进她的怀里。

    对方还睁着眼,留有半口气,转动着眼珠与她对视,眼神中对死?亡的极致恐惧,脖颈

    上的血流到她的裙摆上,魏玉词当场吓得尖声大叫,抬脚将人踢了?出?去。

    等她定下神,外头已无任何?动静,只有大风灌满山川的萦回低鸣。

    沉寂之中,一只手?扯断了?厚重的垂帘。

    雪花顺着寒意冲进车厢,扑在她的脸上,魏玉词惊颤着抬起头,看见了?一身衣衫在狂风中涤荡,看不清面容的剑客。

    高远恢弘的雪山在她身后,是一片刺目的白。她脚下是一串暗红色的脚印,身上只穿着一件磨损黯淡的布衣,可天地间最纯粹最浓烈的颜色,也压不去她剑上的一点红。

    宋回涯看着她,眼神平淡而疲惫,与看陌生人没?什么不同,问道:“你知道,你去和亲,胡人会对你做什么吗?”

    魏玉词面上毫无血色,听她一言,连日的恐惧刹那浮现,理智近乎崩溃,连身体也挺不直了?,倚在车壁上凄然抽泣。

    宋回涯问:“你想去吗?”

    “我?不想去,我?害怕。”魏玉词抬起头,双眼通红,浑身不住战栗,说话的声音很轻,带着掺杂绝望的迷茫跟痛苦,“我?是不是不应该害怕?”

    她脆弱地低伏着上身,清丽的脸庞妩媚动人,像支美丽的随时凋败的昙花。弯着头颅,期盼着能为她带来死?亡的天明曙光。

    宋回涯没?有安慰,只是朝她伸出?手?。

    魏玉词怔怔看了?半晌,才?将手?伸了?过?去。

    宋回涯的手?上布满粗糙的老茧,还有数道未痊愈的伤疤。握过?剑的五指同落在她脸上的雪一样冷,魏玉词还没?感受到她的体温,便从?车厢被拽了?出?来。

    魏玉词穿着繁重的华服,地上的积雪快要没?过?她的脚踝,一脚踩上松软的地面,难以站稳,险些摔倒。

    宋回涯眼疾手?快地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半抱在怀里,提了?起来。

    魏玉词擦了?把脸,不问去处,默不吭声地跟在她身后。

    她脚步很重,走得也慢,瞻望前路,感觉自己是一只在妄图逾越苍山的蝼蚁,可笑?至极。

    还未走出?多远,她便四肢僵直,双腿犹如被千百双手?拖拽,无法前行。

    她跌坐在地上,自暴自弃地痛哭。

    宋回涯脸上不见厌弃,抓着她的手?臂扶她起身,将她背了?起来,带着她穿过?这片无垠的雪山。

    魏玉词与宋回涯其实并不相识,只听说过?她是魏凌生的师姐,更是个人人不齿的流匪。

    那些鄙陋落魄的市井江湖,如同高楼墙角的杂草,连发出?的声音都鲜少能传到她的耳边,魏玉词万想不到有朝一日,二?人能有这样的交集。

    魏玉词靠在宋回涯背上,累得晕厥过?去,醒来时天色一片灰暗,不知是夜是晨。

    无边无际的大雪还在滚滚而下,宋回涯的长发、睫毛,皆被雪粉染白。视野之内,是穷尽笔墨也描绘不出?的苍凉。

    魏玉词皮肤被风刀割得生疼,稍一动作,好似要裂出?条条的口子,嘴里也干得能尝到一股血腥味,嗓子发出?的声音变调得像是乌鸦垂死时发出的嚎叫。

    她问:“难走吗?”

    宋回涯唇间吐出?团团的热气,混着粗重的呼吸声道:“再难也要走。”

    魏玉词拍了下她的肩,挣扎着要下去,说:“我?自己走吧。”

    宋回涯脚下不停,喉头微微蠕动,缓声道:“我?只带你走这一次,往后是要相信谁、求什么,你自己想清楚。”

    说话间,天边翻起一抹鱼肚白,魏玉词才?惊觉时间竟已过?了?这许久。

    她望向来路,一片空白的大脑里又出?现那缠结成?巨山的忧虑跟愁苦,哽咽道:“我?若是这样一走了?之,大梁子民因我?遭难,我?该怎么办?”

    宋回涯嗤笑?道:“那帮高居庙堂的朝臣不怕,那位醉生梦死?的皇帝也不怕,倒要你一个女人,来担灭国亡种的责任?你如果信你那阿弟的鬼话,我?现在就送你回去。”

    魏玉词低声啜泣:“我?知道,他?们不在乎一个女人,可是他?们会拿我?作借口,发兵大梁。我?纵是再?图一己之私,也不想叫天下生民,因我?而坠涂炭。”

    宋回涯轻蔑道:“这是你那个做君主的弟弟在怕的,可他?不配说这样的话。他?连敌人的刀都没?见过?,高坐在他?华贵的龙椅上,听着臣子戏说几句沙场的凶险,便被吓得软了?骨头。冰雹打在他?头上,他?都觉得是天要塌了?,他?懂什么?”

    大雪覆盖了?路况,山道有些崎岖,宋回涯走得不算平稳。忽然脚下被一块看不见的碎石磕绊,身体歪斜了?下,弯着腰稍作调整,将背上的人往上抬了?抬,接着道:“胡人想找借口,根本用不着你。人命在他?们眼里微贱得很,比不过?一只羊、一头牛。胡人没?你想得那般勇猛,大梁也没?你以为的那等不堪。胡人不打,只是因为他?们如今不敢。”

    魏玉词紧紧抱着她,能感觉到她脊背上充满力量的肌肉,蓬勃的气血在跃动,她问:“师姐为何?要来救我??”

    “师弟请我?来。”宋回涯说,“我?也替那些马革裹尸的将士不值。他?们一批批地死?在疆场,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不是为了?目送大梁的长公主去宁国和亲,被剥光衣服,当牲畜一样圈养,用来羞辱全天下的大梁人。那你不如直接死?在故土,纵是死?后血海滔天,起码赢得忠烈的声名。大梁就算来日真的亡了?,还有血性能传于后世,不是不能再?争一争。”

    魏玉词趴在她肩上哭得难以自抑,感受到一种身处万尺云霄无人可依的孤独跟无措,忍不住为苦苦哀求:“我?不是没?有骨头,求师姐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才?好?”

    宋回涯说一声:“到了?。”

    魏玉词抬起头,眸中水花映照着初升的朝阳,那骤亮的白光洒满她的视野,随后魏凌生等人的身影出?现在模糊的光影中。

    十多人就近找了?个避风处,原地扎营,生火取暖,暂作修整。

    宋回涯吃了?点热食,说还有事,未多逗留,牵了?马便要走。

    魏玉词坐在火堆旁注视着她,目光中满是眷恋跟不舍。

    宋回涯骑在马上,与她四目相对,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无益,最后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策马离去。

    等人彻底消失在风雪之外,连同马蹄声一同湮没?,魏玉词仍在翘首远眺那个方向。

    魏凌生舀了?碗热水,端到她手?中,魏玉词顺着转过?视线,又紧盯着他?的脸。人有些痴愣,呆呆的缺了?神采。

    “玉娘。”魏凌生温声说,“你若是想过?安稳的生活,我?可以给?你找一位家世清白、品行端正的臣子许配。你若是不想回京,我?也可以给?你一笔银钱,安排个普通人的身份,叫你从?此抽身远祸,过?寻常人的生活。可这是你唯一的机会,我?不会再?救你第二?次。你自己想清楚。”

    魏玉词拿不定主意,喝完手?里的水,扯了?扯衣领,坐着睡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最先入目的,是一张刀伤狰狞的脸。

    魏玉词刚经历过?一场动荡离乱的噩梦,惊魂未定,又蓦然看见这样一个阴森可怖的人,两腿猛地后蹬,受惊地惨叫起来。

    片刻后才?意识到面前的不是什么厉鬼,捂着嘴剧烈喘息。

    青年略带一丝冷漠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下一刻,提起手?边长^枪,转身离去。

    魏凌生喊了?一句:“阿勉!”

    阿勉停步,侧了?下头,又继续朝前走。

    魏玉词看清阿勉身上的军装,又看一眼魏凌生复杂的脸色,领会到许多事,在阿勉翻身上马,准备离去时,起身跑了?过?去,大声喊:“将军!”

    阿勉手?中握着缰绳,不回头地奔向北方。

    魏玉词跟着那行马蹄的行迹,不停地喊:“将军!”

    终于阿勉的速度慢了?下来。

    一人一马,一前一后,在寥落风雪间不远不近地追着。

    走出?足有一里多远,见魏玉词还不回去,阿勉才?调转了?方向回来找她。

    魏玉词精疲力尽地瘫坐在地,仰头看着马上人,眼眶发红。

    “你愿意跟我?去北宁?”阿勉低着头说,“是师姐救你出?来,我?不骗你。去了?以后,不会有一日好过?。你若先扛不住,我?只能杀了?你。”

    魏玉词抹了?把泪,挺直脊背,嘴唇翕动,嘶哑道:“我?不问别人,我?问自己,这世间没?有一条回头路,是我?想走的。我?跟你去。”

    她朝阿勉伸出?手?,五指在寒风中抽颤。

    阿勉弯腰,将她拉上马背,用身上宽袍将她裹紧,替她避风。

    二?人紧紧依偎,从?对方身上汲取到一丝暖意,重新走向那条被大雪覆盖的路,

    第119章 南风吹归心

    魏玉词沉浸在往事?之中, 一句句说得缓慢:“师姐当初没有回答我,是不希望我吃苦,想?叫我干脆回大梁过安稳清闲的生活。后来知道我的去向, 嘴上虽然未说,心里却?有些芥蒂,觉得是大哥与阿勉利用了我。叫师姐相救也不过是为收买人心, 其?实不是。可惜一直无缘与师姐解释。”

    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 眸中闪耀着秀彻的神采,对着宋回涯扯出一个笑容,骄傲问道:“阔别多年再见?师姐, 我是不是已与当初大有不同??”

    宋回涯朝她?抱拳一礼,不遗余力地?吹捧道:“何止,放在江湖里, 也是个不输任何人的大侠了。”

    魏玉词被她?说得羞赧, 又忍俊不禁。

    宋回涯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 递过去道:“这是我从唐掌柜那里拿来的糖糕。每年入冬,师父都会去山下买上一蒸笼, 阿勉最喜欢吃。离开不留山后, 许再没有机会。”

    魏玉词小心接过, 指尖还能感受到上面的一点余温。

    宋回涯说:“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给你带了些大梁常见?的糕点,尝尝家乡的味道。”

    魏玉词将东西?抱进怀里, 抿着唇角,说:“谢谢师姐。”

    “看来爱哭这一点,还是同?以前相似的。”宋回涯揶揄了句, 担心撞上晚归的阿勉,说, “我走了。”

    魏玉词跟着站起,欲要挽留,又不好?开口?。

    宋回涯一向来去洒脱,已脚尖一点翻出高墙。

    府邸外,都城中。

    一面是千灯映照,管弦笙歌。

    一面是衡门深巷,寥落冷清。

    东南西?北片角一隅,如天壤遥遥万里难及。

    宋回涯警惕往偏僻处走去,可惜只那么?一段路,也能遇到些风波,麻烦总跟长了眼一样地?往她?面前撞。

    所幸宋回涯闪得快,听见?那阵异常的脚步声时,及时后退隐匿了声息。

    不等片刻,就见?前方接连飞过几道人影。看形势不是冲着她?来的,而是在追最前方的一名青年。

    宋回涯不欲多管闲事?,躲在暗处,侧靠着墙,袖手旁观,打?算等诸人离开再出去。

    逃命青年见?前路被堵,返身藏进了一户人家用来堆放杂物的简陋草棚。

    后方武者亦颇为老道,跟丢了人影,未有鲁莽追袭,火速停下,探查蛛丝马迹。

    就听一人压着嗓子说了句:“把着巷口?,一个漏风的地?方都别放过。一寸寸地?翻过去,我不信那泥鳅小子还能飞天遁地?。”

    宋回涯眼皮弹跳了下,觉得这声音颇为耳熟,又一时想?不起是谁。从巷口?走出,认真辨认了会儿那位跟壁虎似扒在墙上,小心探出个头四面张望的老者,认出原是许久未见?的清溪道长。

    对方也瞧见?她?了,可光色暝瞑,视野迷乱,只将她?当做是城中流荡的匪贼。

    静默的瞬息间,宋回涯察觉出他要动手的意?图,朝前一指,出声道:“那边草棚下。”

    同?行?几名武者都未察觉她?的声息,骤然听见?声音,俱是吓得一个激灵。

    清溪道长已踏风而起,纵身扑向前方那座简陋的草棚。

    躲在干草堆下的青年拔腿狂奔,听见?耳后风声袭来,回身洒出一把草屑,还欲喊叫,被清溪一掌拍中额头毙命。

    数人几个起落,使着炉火纯青的轻功赶到尸体旁,俱是身法的好?手。

    待凑到一块儿,这回才看清了,一武者惊喜对着宋回涯道:“宋回涯?怎么?你这混世魔头也在这儿?”

    边上的同?伴当即接了句:“还叫魔头?人家如今可是正道魁首啊!回大梁见?了她?,你得抱拳鞠躬,高喊一句:‘恭迎宋门主?!’。”

    这人说着,滑稽地?打?了个揖。

    宋回涯:“……”

    那武者“哎哟”地?叫唤两声,跟着调侃道:“也是也是,如今该叫宋门主?了。宋门主?可莫怪我这张不把门的嘴。”

    几人嘴上忙着,手里也不停,围绕着草棚四下搜寻,不知是在找什么?。

    宋回涯不记得他们,但?见?他们面善,语气听着又极为熟稔,和善扯扯唇角,尴尬微笑。

    岂料几人扭头看见?,反觉得不对了,纷纷皱眉道:“哎哟我的姑奶奶,你笑什么??”

    “这表情怪瘆人的。”

    “我等可没得罪你啊,有什么?事?找那老道去。”

    “关老道何事??老道先认出的她?。她?一走路老道就听见?她?满肚子坏水晃荡的声儿了。”

    宋回涯:“……”

    这么?一帮前辈在,江湖着实是不大好混。

    她?压下唇角,板起一张死人脸。众人这才满意?,复又摆出那种嬉皮笑脸的姿态来。

    清溪在尸体身上摸出几样东西?,不等宋回涯看清,隐蔽地?收进掌心。其余人在附近搜过一圈,然一无所获。

    此时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说话声。

    “是巡夜的卫兵,先走。”清溪道长挥了下手,“这小子不老实,直接将他尸体带上,免有什么?疏漏。”

    边上壮汉不待他语毕,自发将人扛到肩上,朝着黑暗奔去。

    一个眨眼人便散了干净。

    宋回涯莫名其?妙就成了杀人的同?伙,犹豫片刻,只能满头雾水地?跟上。

    众人对宁国到底不熟悉,不敢横冲直撞,免误入是非之地?。跑出一段路后,找了条人烟稀少?的穷巷,确认前后无人家居住,便暂时停了下来。

    宋回涯险些跟丢,慢一步找来,开口?问:“你们怎么?在这儿?”

    几人异口?同?声道:“我们还想?问你呢。”

    宋回涯简短概括了句:“梁洗被人设陷谋害,我来救她?,结果她?自己脱困,已经无碍。”

    “我们是受你师弟的嘱托,来追几封密信。”清溪道长指了指壮汉扛着的尸首,说起来还颇感头疼,“其?余的都截下了,连接应的暗探都找出来杀了,唯独这小子,奸猾得很,能说一口?流利的胡语,又是扮难民,又是扮行?商,一路乔装过来,几次险些将我们骗过,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拿下。”

    他后悔叹道:“本该活捉的,可实在不敢冒险了。”

    宋回涯顺口?问道:“什么?密信?”

    清溪道长翻了个白眼:“浑话,这我岂能知道?小人之心度我老道了吧?”

    宋回涯哭笑不得地?告饶:“晚辈可不敢,道长别冤了我。”

    壮汉轻咳一声提醒。

    无暇叙旧,清溪道长收起脸上笑容,正色道:“夜里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楚,我等先去处理了尸体,明日天亮再去城里搜一遍,无事?便要走了。北章如今正是缺人,你事?情办完了吗?办完就跟我们一道走。将梁小友一并叫上。”

    宋回涯没有应答。她?有些放心不下阿勉跟魏玉词。

    清溪道长看出她?的犹豫,语重心长地?说:“宋小友,老道不是要勉强你,可你自己的名头自己清楚,你杀过多少?宁国的将领?身上又背着多少?赏银?你在胡人的地?界,独独小心谨慎是没有用的,难道你进城的事?真没人发现吗?不过是他们也觉得害怕罢了。见?过旧友就该走了,多住几日,严家堡的那些人就要有麻烦了。许还要叫胡人生出戒备。”

    宋回涯微微侧身,低声道:“我知道。”

    清溪道长颔首,替她?拿了主?意?:“好?,明日晚上,我们去接你。”

    ·

    空荡长街。

    就在巡夜的卫兵离开之后,一乞丐打?着哈欠从后方跟了过来。

    他嘴里骂了两句脏话,熟稔地?钻进草棚,整理了下散落的干草,将自己埋了进去。

    躺下后感觉身下硌着什么?东西?,以为是附近滚过来的木柴,伸手摸了摸,发觉不是,扫开地?面的一层浮土后,挖出个圆形的物件。

    乞丐眯起眼睛,就着月色看了半天,连颜色都没能看清,只觉手感温润光滑,表面雕刻了些复杂的纹样,该是个值钱的宝贝。在手里抛玩两下,将它往怀里一揣,美美地?睡去。

    ·

    天色将亮时阿勉才回来,被人醉醺醺地?抬进屋里,嘴里用胡语骂着脏话,放到床上后倒头大睡。

    魏玉词用布沾了些水给他擦脸,被他一把扼住手腕。

    阿勉睁开眼睛,涣散的瞳孔对着魏玉词看了许久,才松开手指,在铺天盖地?的困倦中沉沉睡去。

    临近正午时阿勉酒醒,忍着头疼从床上起身。魏玉词正坐在太阳能照到的窗边,拿针线缝补着儿子的一件旧衣。见?阿勉醒来,对着门外喊了一声。

    阿勉坐在床沿,呆呆注视着她?侧脸上的指印。不多时,仆从端来一盘热好?的糕点。

    阿勉走到桌边,神色有些恍惚,吃了几口?过后,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怅惘:“同?我从前吃的味道不大一样。”

    魏玉词说:“不是同?一个人做的,自然是不一样的味道。”

    她?指尖在领口?处细细抚摸,对照着细密的针脚走向又确认一遍,咬断线头。

    阿勉放下手中糕点,心神不宁地?道:“以后不要做黎儿的衣服了。我有些发慌。”

    魏玉词“嗯”了一声,将手中短衣折叠平整,放在桌上。

    阿勉朝外走了两步,像是酒意?未散,心不在焉地?坐在门槛上。

    今日晴光和暖,云霏如烟,碧瓦上寒霜消融,璀璨金光照透院落,也不吝啬地?流进屋舍。

    魏玉词靠在窗台,小声说:“师姐昨夜来过了。”

    “我知道。”阿勉笑道,“只有她?会记着给我送吃的。”

    他偏过头,脸上积年的旧伤被明媚的日光磨平,仿佛又变回了当初那个模样俊俏的少?年,抬着下巴,笑容恣意?而热切,难得主?动与人说起旧事?:“你知道我是怎么?进的不留山吗?是师姐带我进去的,虽不是她?本意?。”

    第120章 南风吹归心

    阿勉从?有?记忆起便?住在不留山下。生父不详, 母亲听闻是下九流出身,活不下去,抱着尚在襁褓中的他投河自尽, 被路过?的阿婆救了下来,从?此由阿婆抚养。

    他不知道阿婆多大,印象中妇人苍老衰微、脊背佝偻, 脸上布满憔悴的痕迹, 连说话的声音都是轻轻的,对谁都发不出脾气,像是个?行将?就木的风烛之人。

    可她的两条细腿又异常有?劲, 能背着阿勉在大街小巷里穿行,支撑了一年又一年。

    阿勉稍大一些,跟着她一同上街, 会有?不懂事的孩童围绕过?来, 追在二人身后?, 笑?话阿婆年轻时是个?娼妓。

    阿婆每每见此便?显露出难堪窘迫的神色,捂住阿勉的耳朵, 快步走开, 不让他听。

    阿勉记得, 那年阿婆在别处捡了几只山鸡, 很是高兴,揣在怀里小跑着带回家中。

    她用枯枝烂叶垒了个?鸡窝, 每日去外头翻找食物拿来喂养。

    好不容易养到大了,刚开始下蛋,一日回来, 山鸡被村人偷走,烤熟下肚。

    阿婆因着此事伤心过?度, 病了一场,没挺过?那个?冬天。

    阿勉守在她床边,不懂什么叫生离死别,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喊饿,渴了就去院里打水喝,自己?喝完再喂给阿婆。这样熬了两三?日,喝到满肚子水饱也坚持不住,鼓起勇气,决定出门去找吃食。

    他学着阿婆的模样,挎着个?竹篮,摇摇晃晃地朝山下走去,半途没有?力气,坐在路边休息,记着阿婆的教导,没有?开口?向人乞讨。只是饿得太难受,坐在原地无声地抹眼泪。

    那日天也很冷,他哭着睡了过?去,不久后?被人拎着后?衣领拍醒,对方在他耳边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阿勉气若游丝地发出一声:“饿。”

    对方往他嘴里塞了块撕碎的馒头,阿勉含在嘴里,尝到微微的甜味,鼓动着腮帮,意犹未尽地舔舔牙齿,才抬头看向对面。

    “你睡在这里做什么?”宋回涯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我记得你,你不是陆姨捡来的小孙子吗?你阿婆呢?”

    阿勉少时没有?玩伴可以说话,反应颇为迟钝,看着宋回涯嘴唇张张合合,只傻傻地盯着她的脸,不懂回话。

    宋回涯挑起眉梢,说:“真是个?傻的?”

    她转过?身,望向身后?的师父。阿勉跟着抬头,恰巧看到宋惜微皱了下眉。

    阿勉不知这是什么意思,没放在心上,又木楞地瞅着宋回涯,见宋回涯脸上露出些许玩味的神色,随即牵着他的手?,朝宋惜微走去。

    宋回涯脸上不见多少真诚,朝着女人求情道:“师父,这孩子身世凄苦,饿晕在街上,怕是无人照料了。山下百姓多瞧不起他,对他动辄打骂,分不出他一口?饭吃,不如师父收他为徒吧。笨是笨了一些,脏也脏了一点,但是他可怜呀。”

    宋惜微没有?马上说话,边上的宋誓成先“啧”了一声,看破她阴暗的心思,手?指在她额上戳了一下,念道:“你这臭丫头……故意找事?”

    宋回涯犹自阴阳怪气地挑衅:“我是市井泥潭里出来的下九流,找的师弟自然也是一个?不入眼的下九流。不过?像师父这样的无瑕君子,悲悯苍生,厚德流光,想来不会瞧不上我们这种可怜人呢。请师父收了他吧,往后?让小师弟跟我一起在您堂前尽孝,给您养老送终。”

    说着踢了阿勉一脚,让他跪下求情。

    阿勉没有?领会她的意思,弯腰摸了摸被她踢疼的位置,可怜地流下两行眼泪。

    宋回涯嘴角抽搐了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怎么这么没眼力价?跪下,拜师啊!”

    阿勉畏惧宋惜微的气场,两只手?一齐拽住了宋回涯,将?头埋在双臂之间,不敢吭声。

    宋回涯却是越发热情地道:“师父!他虽然胆小怯懦,可师父怎忍心眼睁睁看着他饿死?我与他有?缘,师父收了他,往后?由我照料,不劳师父费心。”

    宋惜微知道宋回涯心怀怨怼,不多真心,如此说辞仅是为了挑刺,要她不快。上前摸了摸阿勉的脑袋,破天荒的没有?生气,更没有?责罚,只温和说了一句:“上山以后?,好好念书,认真学剑,勿行恶事。”

    说完便?走了,算是认下这个?徒弟。

    这回换作宋回涯惊诧不已,挑了挑眉尾,忘了自己?还牵着阿勉的手?,苦思不解地道:“真收了?她竟不骂我,也不罚我?为什么?”

    “是啊。”宋誓成挽起袖口?,摆出一脸凶相,作势要打,“要不师伯给你补上?”

    宋回涯立马退开,咧嘴笑?道:“不必了,我又不皮痒。走了走了!小师弟,师姐先去给你买身新衣裳。”

    宋回涯不止给阿勉买了衣服,还给阿婆也买了一身。

    她手?里攒下的积蓄不多,与掌柜嬉皮笑?脸地谈了番价,又赊了笔账,才将?东西买全。随后?带着阿勉回家。

    尸首在屋中放了两日,皮肤已变了颜色,黄蜡蜡的宛若一截枯木。

    宋回涯面不改色地给阿婆换去旧衣,给她梳理头发,擦拭身体。

    阿勉在一旁歪着脑袋看,茫然地问一句:“阿婆怎么不动啊?”

    宋回涯直白地告诉他:“她死了。”

    阿勉“哦”一声,又一知半解地问:“什么时候能不死?”

    宋回涯按着他的头,让他跪到地上。

    阿勉乖巧跪着,握着双手?,人缩成小小的一团,最后?看着宋回涯用草席裹起尸体,抬手?一招,灵活地从?地上爬起来,跟着她到后?山将?阿婆体面落葬。

    阿勉再是年幼懵懂,也知道师姐是个?极好、极好的人。

    长廊前,阿勉伸出手?,接着面前那片金灿的流光,一字一句描述着那完美无缺的往事。

    “我知道师姐其实?不喜欢我,她觉得我烦。可是她从?来嘴硬心软,总不忍心对我说伤人的话。收我入山后?不久,发觉师父其实?没有?对我不喜,兴头过?去,后?知后?觉地想要反悔,绞尽脑汁找了套说辞打发我,让我去做事,煞有?其事地对我说,‘阿勉,我全是为了你好。你若不好好念书,就要挨师父的责罚。师父不留情面,连她都要打。所以你得听话。’。可是师父从?没与我红过?脸,师父也很疼我的。”

    他笑?得眉眼弯弯:“师姐命我去抄书、练武,我都做了。做完后?,找不见她,便?坐在阶前等她。不留山的路很长,每回等到太阳快走到头了,她就会背着剑回来。从?怀里掏出各种东西,有?时是吃的,有?时是好玩儿的。都是给我带的。她是记挂着我的。”

    阿勉对每一处细节都记得清晰,珍重地翻出来回顾:“不留山附近还有?一座山门,叫茂衡山。师姐很讨厌那个?宗门的人,与他们结有?旧怨,经常为此跟师父呛声。有?次茂衡门的弟子又来山上拜访,师姐干脆躲着不见,我不知道,漫山遍野地找她,在半山遇到了几名陌生的弟子,他们见我软弱,又听我跟师姐亲近,故意冲撞上来,硬说我弄脏了自己?的鞋,让我蹲下给他们擦鞋。我自然不肯,要与师姐一道,同仇敌忾,对着他吐了口?唾骂,惹怒了他们,挨了顿打。”

    宋回涯放心不下阿勉,不知他会往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听见哭声找过?去,正好看见几人按着自己?师弟痛打。本就有?私怨在心,正愁没机会报复,对方主动送上门来,哪里有?放过?的道理?直接冲上去与人搏斗。

    等宋惜微赶到时。阿勉吓得在一旁嚎啕大哭,被人推攘了几下,撞了满额头的包,看着好生凄惨。

    宋回涯独自一人力战群雄仍不落下风,将?对面十多人打得脸上挂彩,自己?只受了点小伤。傲然地昂着头,朝对面的人冷笑?。

    茂衡门弟子张口?造谣,指着宋回涯告起刁状:“师父,是她先动的手?!她莫名其妙上来揍我们一顿,我们顾忌师门情谊,不敢反手?,岂料她如此冷酷,借此重伤弟子!”

    宋回涯揉了揉发疼的手?指,冷笑?道:“街头的狗打输了都知道夹着尾巴。那么多人打不过?我一个?,也好意思出声?师伯确实?是家风严谨。一脉相承啊。”

    茂衡门那位前辈勃然大怒:“目无尊长,你好生放肆!不留山的弟子,岂能是这般教养?宋师妹,你怎么说!”

    宋回涯以为少不得要被数落一顿,做好了准备,为免吃亏,先瞪了宋惜微一眼。

    阿勉止住哭声,过?去抱住宋回涯,委屈地控诉:“是他们先打我的!他们好多人打我一个?!”

    宋惜微没搭腔,面色阴沉。宋誓成则态度疏离地轰赶道:“山中尚有?要事,诸位还先请回。恕不送客。”

    那前辈不甘作罢,怒目圆瞪道:“你——”

    宋惜微抬了下剑,剑上红穗朝着前方稍稍摆动,目光冷冷斜去。

    男子骤然噤声,将?怒火压下,面上横肉抖动,放了句狠话,带着门下弟子甩袖离去。

    等山门重新安静,宋惜微环顾一圈,在地上看见一块破碎的玉佩,上前捡了起来。

    是宋回涯方才与他们打斗时被人扯落,又遭人踩了几脚,看情况难以修复。

    宋回涯瞧见,不觉可惜,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反嗤笑?道:“那糟老头子送的东西,碎了就碎了,我也不稀罕。戴在身上,我还嫌晦气!”

    她说完抱着脑袋朝后?退去,以为起码要挨一脑壳的敲打,结果宋惜微只是收起玉佩,淡然说了一句:“此番鲁莽行径,虽也有?错,可与你往常脾性相较,倒算不上是逞凶斗狠。何况维护同门师弟,情有?可原,这次姑且不罚,下不为例。”

    宋惜微没什么心情,离去的背影也有?些落寞。

    宋回涯没等到该有?的责罚,很不习惯,甚感稀奇。

    宋誓成欲言又止,几经考量,最后?只是状似无奈地说:“你以为你师父不想抽那驴鼻子一巴掌?着实?欠揍,你打得好。”

    怕宋回涯太过?得意,又强调了一遍:“下不为例!”

    ·

    阿勉垂眸,浑身被日光照得发热。

    “师姐以为那块玉佩是茂衡门的东西,其实?是师祖的遗物。她后?来知道,悔恨不已,觉得自己?伤透了师父的心。我不知该怎么宽慰。”

    “师姐以前常拿师父恐吓我,说我若是不好好听话,惹了师父生气,就要回去街上做朝不保夕的小乞丐,任人欺负,一个?人偷偷地哭。我知道师父心软,只想要我平安,不指望我有?什么大出息,可是真怕师姐会因一时兴起,又找个?更讨喜的师弟,届时不再喜欢我,于是跟在她后?面不停追问:‘那师姐你会回来找我吗?会吗?我有?危险,师姐会来救我吗?’。”

    阿勉声音轻了下去,动摇的心神在短短几字中获得了安定跟力量:“她说会的。她一定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