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美
谢昭宁无言以对, 干巴巴地看了一眼陛下。
承桑茴慢悠悠开口:“你没事去就去户部查一查,旧案那么多,该收钱的去收钱, 再不行, 拉上谢蕴一道去收账。”
“你怎么不让秦思安去, 得罪人的事情就让谢蕴去做, 再不行还有祝云、陆白红。”谢昭宁非常不满,“您这偏心偏得太过了。”
承桑茴挑眉:“朕就是偏心, 那又如何,秦思安死里逃生, 朕不该偏袒她?”
“祝云、陆白红呢?”
“她们压得住户部的人吗?”承桑茴嗤笑一句,“不动脑子,你去不去?”
谢昭宁不服气, “我自己一人就可以去,不需要谢蕴,你让她回家种地卖红薯。”
承桑茴淡笑:“那你自己一人去。”
谢昭宁:“……”好像哪里不对劲。
承桑茴舒服地叹气, “那你去做吧。”
“您不怕我得罪人吗?”谢昭宁脑子里有些糊涂, 不明白陛下此举的意思, 初登基就查账, 不是让人起反心吗?
“所以让谢蕴去做, 她都要走了,最适合她去办。”承桑茴一本正经地开口。
谢昭宁直面看着她:“陛下, 做人还是要厚道些。”
“朕比你厚度, 朕不过是明着坑罢了,你呢?你在人家欢欢喜喜要入洞房的时候, 突然戳她刀子,你就厚道了?”
谢昭宁转身, 头也不回地走了。
承桑茴笑眯眯地望着她的背影,在人家即将跨出殿门的时候又开始招呼人家:“小殿下,你回来,朕可以考虑考虑只坑你,不坑她。”
没喊回来,谢昭宁拔腿就跑了,去找谢蕴去了。
见到谢蕴,她就说了查账的事情。
听过厚,谢蕴微微抬起眼,眼里露出几分狐疑,“陛下说了,你就信?”
谢蕴的反应像是在听一件笑话的事情,眼神犹如细细的钩子,看得谢昭宁心中发憷,“她不可信吗?”
“陛下近来心情不错,逗你罢了。不过你既然领了户部的事情,就该去户部,在外闲逛会惹陛下不高兴。”谢蕴好脾气地提醒了一句,“至于查账一事,你暗地里查就行了,心里有数,莫要声张。”
谢昭宁顿了顿,站着没动,谢蕴望着她,呆呆地模样,像是没听懂一般。
谢蕴只好将刚刚的话掰开了细说,“新帝登基,首当其冲整顿户部,但你不能明着来,暗地里去查清楚,整顿之际,心里有数。”
“哦哦。”谢昭宁迟钝的点点头,见她面色和煦,不免悄悄问她:“你当真要辞官?”
谢蕴顿时脸色变了,“与殿下无关。”
又是这句。谢昭宁泄气,“你辞官做甚,何必让自己半生的努力化为乌有,你若不想同我在一起,我离你远些便是。你放心,我不会来缠着你。”
谢蕴整理文书的手顿住,袖长的指尖掐着书页边缘,微微用力,手背的青筋凸显,她很快又松了手,语气轻松,道:“与你无关。”
谢昭宁望着她,自然没有错过她刚刚的动作,“我若是你,以此为条件,留住废帝的性命。你一走,你以为废帝还能活得长久吗?你觉得对不起她,为何不能留她护她一命呢。”
谢蕴迟钝了。
她何尝不想保住废帝的性命,可废帝对顾漾明的所为,新帝心中的恨意,足以将废帝千刀万剐。
保不住的。
莫说是她,只怕谢昭宁有心也保不住。
见谢昭宁直勾勾的望着自己,谢蕴索性直说了,“陛下不会杀废帝,但活着比死了还要难。”
谢昭宁的脑子转了过来,脸色白了白,坚持道:“你在朝,她的日子终究会好过些。”
确实,谢蕴在京城,权势之下,想要做些什么小事,还是可以办到的。
谢蕴沉默了。
谢昭宁也不催她,“我先去户部了。”
谢蕴点点头,目送她离开,心中犹豫不定,是去,是留。
终究很难抉择。
****
谢昭宁刚到户部,礼部就送来登基大典的详细费用册子,她瞧了一眼,看向对方,说道:“我做什么,你们应该清楚,有些东西的价格,我比你们熟。”
她这么一说,礼部的人脸色就变了。
谢昭宁在市井上行走多年,什么样的杯子多少钱,她都比礼部乃至户部的人清楚。
户部的人倒是高兴了不少,有她把关,十分便利。
谢昭宁看了两眼,就将册子丢了回去,“回去自己把关,我第一回来,总不好太难看,你是说呢?”
礼部的人闻言忙接过册子,说回去再对一对,匆匆忙忙就走了。
谢昭宁心思通透,礼部惯来安静,没什么大事,也就这个时候捞一捞油水。
她歪着脑袋冥思,户部的人被震慑住了,话都不敢说了。
须臾后,她站起身子,“你们忙,我四处走走,熟悉环境,别跟着我。”
她是第一回来,不熟悉这里,户部侍郎想跟着,她将人挥退了,自己领着浮清随意走动。
甩开讨厌的人后,她问浮清:“你说,我怎么才可以悄悄查账。”
“您将当这里是您的铺子,随意查便是。”浮清解释。
“不,这里的人都是人精,可比铺子里的管事掌柜难糊弄多了。”谢昭宁摆手,一脸愁苦。
户部颇大,随处都可见小吏们扎堆说话,一路上走走停停,她歪头看着上方的匾额。
熟悉环境后,她记下各处屋舍的用处。
一日过得很快,下衙后,户部尚书笑吟吟地过来拉着她去酒楼吃饭,谢昭宁拒绝,“我回宫陪陛下。”
户部尚书只得作罢。
谢昭宁当真往宫里走,没成想陛下不见她。
“我觉得有些奇怪,陛下为何不见我,天黑了,不是更该有空闲的时间吗?”
谢昭宁站在殿门外,转身问浮清,“陛下不在宫里吗?”
“陛下应该在宫里。”浮清说,“在她登基前,她不会去见少傅的。”
除了少傅外,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她出宫的。
谢昭宁纳闷,“那她在干什么?”
浮清摇首,她也不知道,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当是用膳,殿下来的时候正好,怎么会见不到人呢。
两人对视一眼,谢昭宁没多想,出宫去了。
一人回到谢宅,十分无趣,她去秦府找秦思安喝酒。
金镶玉入禁卫军当值了,晚上不回来,秦思安正好看到谢昭宁这个‘狐朋狗友’,两人一拍即合,去酒肆喝酒。
秦思安在京多年,喝酒不选酒肆,拉住她去画舫。
护城河面上飘了许多只精致的画舫,河面上灯火笼罩,飘着一只只画舫如同精致的花灯,水面灯辉,异常热闹。
谢昭宁傻眼了,拉着要上船的秦思安:“我找你喝酒的,你将我带来这里作甚?”
“喝酒罢了,你怕什么。”秦思安反握住谢昭宁的手,拉着她就登上画舫了。
二楼画舫之上,酒宴已摆好,还有谈琴奏乐的女子,灯火映照,浮光绿影。
谢昭宁被迫坐了下来,秦思安招呼伶人奏乐,她拉着谢昭宁说话,“画舫之上,那么多人盯着,多雅致啊。”
“雅致?”谢昭宁笑了一声,“不觉得很难听吗?”
“怎么会难听呢,不觉得置身琴音中,身心愉悦吗?这是雅致的品鉴。”秦思安给她解释,“你没看到有许多人吗?”
“这是你的船吗?”谢昭宁好奇。
秦思安纠正她:“什么船,这是画舫?”
“这是你的画舫吗?”谢昭宁按照她的意思问。
秦思安摇首,“不是,租的,今晚你付钱。”
“秦思安,你要脸吗?”谢昭宁怒目而视,“我明日就告诉陛下,你带我喝花酒。”
秦思安不怕,“你说了也无妨,陛下不会介意的,就算你现在同人家颠龙倒凤,陛下都会问你高不高兴,要不要将人家带回宅子里。”
谢昭宁无话可说了,她觉得秦思安说得非常对,陛下当真会这么问。
陛下的性子,十分不靠谱。
没有人撑腰后,谢昭宁不再与她争辩了,默默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秦思安得意道:“你不走了吗?”
谢昭宁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毕竟瞎了一只眼还这么得意,也只有她了。
两人喝了两杯酒,谢昭宁巴巴地问她:“你这眼睛不好,下属会不会借此欺负你?比如给你使绊子?”
按照朝中规矩,身体有残者,不得入朝堂。
陛下为秦思安改了规矩,可见陛下对秦思安的重视。
秦思安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径自喝酒,不忘让伶人换首欢快的曲子。
曲子一换后,秦思安反问谢昭宁:“听说谢相要与你和离了呀。”
谢昭宁撇嘴,道:“你这么对我,不怕我以后报复你?”
“哎呦,你会吗?”秦思安笑得前俯后仰,“就你这个德性,杀人都要哭两声,你杀温粱的时候,是不是吓得几夜睡不好觉?”
谢昭宁叹气,她猜中了,确实有几个晚上没有休息好。
秦思安又说道:“你和陛下一样仁善,但陛下狡诈,你呢?你有什么,也就有个谢蕴,没有谢蕴,你往后的路可不好走。要不如这样,你娶了我侄女,我帮你,如何?”
谢昭宁纳闷:“你有侄女吗?”
“只要你愿意,全京城待嫁的小娘子都是我的侄女。”
谢昭宁呸她一声,厚颜无耻的秦思安!
河面上丝竹声声不断,画舫飘在水面上,湿冷的风吹来,夹杂着丝丝寒风,风一吹,酒意散开。
秦思安扛不住了,握住谢昭宁给她斟酒的手,“不行了,我头晕得厉害。”
“才几杯酒,你就醉了。”谢昭宁继续给她斟酒,“小姨娘,再来几杯。”
秦思安捂着脑袋,“你刚刚喝酒了吗?”
“自己不行就别怨我没有喝酒,那么多人看着,我怎么倒酒。”谢昭宁一面说,一面体贴地给她斟了满满一大杯酒,喂到她的嘴边:“来,喝嘛。”
河风一吹,秦思安晕头转向,被她又灌了一杯,谢昭宁再倒,她就不肯喝了。
谢昭宁再倒,河面上飘来哭声,“不好了,有人落水了。”
谢昭宁松开秦思安,走到栏杆前看去,河面上一个女子在苦苦挣扎,她回头看向众人,“会泅水吗?”
没人应答。
谢昭宁观望一阵,就是没人下水。
寒冬腊月,谁会无故救不相识的人呢。
看着水面上渐渐扑腾没力气的人,谢昭宁想起去年冬日,河面上飘来的女子,不禁一笑。
她转身要走,河面上的动静突然停了,她忍不住回头看去,落水的人不见了,想来是没力气挣扎了。
罢了,再救一回。
谢昭宁脱下身上的外袍,从画舫二楼直接跳下去。
噗通一声,伶人们惊得叫出了声音。
码头上的浮清也注意到画舫上的动静,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佩剑。
谢昭宁下水找到了落水的人,没多想就将人带回船上,伶人们跑到一层来,齐心合力的将人拉了上来。
“给她换身衣裳,船夫,靠岸。”
谢昭宁抹了抹脸上的汗水,幸好刚刚喝了酒,身上暖暖的,若不然这个时候下水,要了半条命。
画舫靠岸后,浮清拿着衣裳跳上来,谢昭宁换了衣裳,拧干了头发,端起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吩咐浮清:“送秦大人回府。”
浮清看着画舫上奄奄一息的小娘子,玩笑道:“您这是又捡人了,上回捡人的教训还没吃够吗?”
“怕了怕了,别说是我救的,我先走了。”谢昭宁也是一阵后怕。
等船停稳后,她先跳上岸,领着护卫匆匆走了。
浮清看着床上一酒醉一昏沉的两人,顿时头大,先扶着秦思安上马车。
这时,对方寻了过来,对着浮清千恩万谢,浮秦指向马车里的醉鬼:“是我们秦大人救人,与我无关,你们赶紧将人带回去。”
对方抱着落水的人,着急忙慌回家去了。
浮清将醉鬼送到家里,再回谢宅。
回去的时候,谢昭宁已睡着了。
谢昭宁一觉睡到午时,醒来到时候头重脚轻,自己待了会儿,让人去找大夫。
喝药闷头睡了一下午,挑着黄昏的时候,她又入宫了。
马车刚停下,就见到宫道上慢悠悠走来的人,谢昭宁在想,谢蕴刚从宫里出来,说明陛下在大殿。
她没多想,匆匆迎上前,“谢相,你见到陛下了吗?”
“没有。”谢蕴摇首,谢昭宁望着她,脸色发红,她下意识探向谢昭宁的额头,果然,触手滚烫。
谢昭宁没躲,谢蕴收回手,也不问她怎么发烧了,只说道:“你知道陛下不在?”
谢昭宁揣测道:“她好似、晚上都不见人。”
来了两回,都没到人,谢昭宁心中有些不安。
谢蕴没有回答,抬脚就走了,谢昭宁迷迷糊糊,见她走了,自己回望了一眼宫城,也跟着她走了。
她走了两步,心中不甘,转身又往宫里走去。
谢蕴约莫走了十余步,身后没了动静,她回身去看,那人又往宫里去了。
年少是不是都爱这么折腾?
谢蕴转身上了马车,没有理会。
谢昭宁去了陛下寝殿,殿门关上,她去求见。
“小殿下,陛下不在。”
“陛下去了哪里?”
“奴也不知道。”
谢昭宁不走了,转身在台阶上坐下,内侍宫娥们惊到了,上前劝说。
“都闭嘴,我头疼。”谢昭宁示意众人别说话,你一言我一语,吵得脑壳子疼。
谢昭宁打定主意等下去,天色黑了,她睡了一日,也不觉得困,就这么干耗着。
坐了个把时辰,秦思安屁颠屁颠来了,“你怎么在这里?”
“我等陛下,我想我娘了,我等她出来。”谢昭宁托腮,眼眸半搭着,鼻腔喉咙里感觉要喷火了。
她不想说话,秦思安靠前,她也没有理会。
秦思安伸手摸摸她的脑袋,“你怎么发烧了?”
“酒喝多了就烧了。”谢昭宁闭上眼睛说瞎话。
秦思安不信她,挨着她坐下,“你发烧了,跟我回去,住我府上,在这里吹风,你不想活了吗?”
谢昭宁难受得厉害,手脚发冷,头热得厉害,秦思安的话也没有在意。
她沉默了会,忽而睁开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怎么知道我发烧了?”
“这……”秦思安讪讪一笑,“我也来找陛下,你脸这么红,肯定不正常,我刚刚摸了你脑袋才确信你发烧了。你怎么好端端发烧了。”
谢昭宁‘哦’了一声,又闭上眼睛,下意识朝她身上靠过去。
她这么一靠,秦思安感觉靠了个火炉,烧得慌了。
“跟我回去吧,我好歹是你姨娘,不会害了你。”秦思安愁死了,恨不得将眼前的人打晕带走。
偏偏谢昭宁又不晕,思路清楚得很,她还问秦思安:“你说她是不是得了什么病,晚上不能见人?”
“你是妖魔鬼怪的书看多了吧,你说什么病,晚上不可以见人?”
秦思安叹气,“小祖宗,你跟我回去吧,你死了,我怎么办?陛下会活劈了我。”
“秦思安,你送我去相府,好吗?”谢昭宁自己抿唇笑了,神情中带着小小的狡猾,“是你送我过去的,不是我要过去的。”
秦思安:“……”你可真会算计啊。
“我真是怕了,我送你去相府。”
秦思安拨开滚烫的脑袋,自己先站了起来,谢昭宁不动,歪头看着她:“你背我。”
“你怎么不上天呢?”秦思安感觉自己要炸了,谢蕴真是害人不浅,喊谁不好,按照血脉远近,应该去喊清月才对。
清月好歹算是她的表姨娘。
她努力吸了口气,“好,我背你。”
秦思安认命了,再吹下去,她小命都没了。
谢昭宁笑着伏在秦思安的背上,歪头看着她的侧脸,笑呵呵地问她:“你背过金镶玉吗?”
“没有。”
“金镶玉背过你吗?”
“没有。”
“那你背过谁?”
“你。”
“那、那谁背过你?”
“我以为你会说等你病好了,你来背我呢。只有陛下背过我。这不,报应来了,让我背你。”
秦思安叹气,一面走一面叹气,“我昨晚就不该拉你去画舫喝酒,我的错,我的报应来了。”
谢昭宁窃笑,笑得浑身抖了起来,秦思安暴怒:“你再笑,我就将你丢下去。”
“不笑了,我头晕想睡会儿。”谢昭宁见好就收,乖巧地闭上眼睛。
两人嬉笑怒骂地走远了。
须臾后,殿门开了,承桑茴一袭单薄的寝衣站在门口,失去血色的唇角勾出淡淡的笑。
她倚着门,五指紧紧抓着殿门,骨头中的疼意险些将她吞没了去。
黑夜下,门前寂静无声。
她无声地笑了笑,低喃一句:“挺聪明的。”
****
秦思安背着走了一盏茶的时间,累得走不动了,谢昭宁从她身上滑了下来,嫌弃道:“真没用,我可以背着谢蕴出宫。”
秦思安靠着墙喘气,听着这么嘚瑟的话气得想打人。
“你休息好了吗?”谢昭宁也靠着墙等她休息。
“不行了,你自己走,我背不动了。”秦思安摆手不肯背了。
谢昭宁点点头:“我去等陛下。”
“别、别、别,小祖宗,你等我喘口气。”秦思安急忙伸手拉着谢昭宁,“你说说你,折腾谁不好,折腾我这个眼残的人,真的很过分。”
谢昭宁深深笑了,“走吧,我牵着你走,出宫的时候你得背我。”
“行。”秦思安顿觉松了口气。
要走的时候,秦思安不忘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好家伙,还是那么烫手。
昨晚到底干什么了?
两人慢悠悠地往外走,一个高烧不退,一个瞎了一只眼。
走到宫门口的时候,秦思安认命的背着她,口中骂道:“谢蕴早就回家去了,你演戏也没有用。”
谢昭宁歪头闭着眼睛,也不去看,“说好的,送我去相府。”
“人家不收,我就把你带回秦府。”
谢昭宁没吭声,双手圈住她的脖子,微微用力,秦思安立即怕了,“别别别,她不收,我给你丢进去,小祖宗。”
谢昭宁这才收回收,美滋滋地伏在她的背上,慢慢地合上眼睛。
出了宫门,秦家的护卫赶了过来,同时,角落里的马车车帘被掀开,露出谢蕴的面容,很快,她又放了下来,“回去罢。”
落云驾车,朝人群中看了一眼,回头向车门,欲言又止。
落云驾车,马车缓缓驶离。
谢昭宁也被扶上了马车,秦思安累得不轻,上车后就不动弹了,直勾勾地看着小祖宗。
“真是个祸害。”
谢昭宁不吭声。
她又说:“谢相要不收你,我就给你丢到清月家里去。都是你的姨娘,凭什么我要受罪。”
可怜
清月还顶了长公主的名头, 可怜她秦思安连个公主爵位都没有捞到。
秦思安十分不满。
昏暗的视线下,谢昭宁闭上了眼睛,似有些累了, 并没有回答秦思安的话。
马车缓缓前行, 夜下寂静, 秦思安也不说话了, 她看向沉默的人。谢昭宁比起以往,眉眼沉了些许, 愁绪上头。
住在这座奢靡的宫城内,谁又时刻保持一颗天真的心呢?
马车在相府停下, 秦思安吩咐人去敲门,未曾想到,谢蕴的马车就在后方。
仆人一下车就看到后面的马车, 下意识回禀秦思安:“谢相就在后面的马车上。”
秦思安惊讶地掀开车帘,朝后面看去,“她去哪里鬼混了, 到现在才回来。”她说完就去推谢昭宁, “你要下去吗?”
谢昭宁半眯着眼睛, 脸色更红了些, 感觉自己张口, 喉咙里便要喷火,“你要我怎么下去?”
秦思安想了想, 自己先下车去了。
谢蕴也下车了, 立于车旁,望着秦思安一步步走近, 她转身望向府门口,“你来我府上作甚, 还不快回家去陪金镶玉。”
“车上有个人,高烧不退,你说我送到哪里去?”秦思安一脸愁苦,“若不然我给送到清月府上,只清月惯来不正经,我怕将她也给带坏了。谢相,要不你辛苦些,将人收下?”
谢蕴偏身看她,眼皮跳了两下,“你收下,她也是你的侄女。”
提及侄女二字,秦思安皱着眉眼,不悦道:“那不是侄女,像是我的祖宗,谢相,你给她收下,找个角落里丢下,你给她睡柴房,她都是最开心的。”
话音方落,谢蕴剜了她一眼,她讪讪地笑了,“她只会窝里横,你面前,不敢横。”
“你昨夜带她干什么去了?”谢蕴质问她,“好端端的怎么会发烧,她小,你也小?”
“你质问我?她小?谢蕴,她十八岁了,还小?过完年就十九岁了,再过一年就二十岁了。旁人像她这个年龄都当娘了,还小?你是故意逗我吗?”秦思安气极反笑了,“你两闹矛盾,别来招惹我,你不收,我就给她送去清月府上,表姨娘而已,又不是亲的姨娘,正好让清月高兴高兴。”
谢蕴望着她:“你再说一遍?”
“我说,给她送到清月府上,你两吵架别来找我。”
“你二人昨夜做什么去了?”谢蕴也提高了声音,声音冰冰凉凉,直视秦思安:“你吼我前先问问自己干不干净?”
秦思安说不出话了,谢蕴冷颜怒对,看得她莫名心虚了。
“昨夜不过去喝酒罢了。”
“是吗?她还去河里洗了个澡,她发烧,都是你的责任,自己带回家照顾去。”谢蕴及时抽身,抬脚走了,拾阶而上,速度快到秦思安反应不过来。
秦思安呆了呆,一瞬间的功夫,谢蕴就进去了,人都不见了。她险些就要去撞门,罢了,大晚上不找晦气。
她走回马车前,敲敲车厢门,“她回去了,不收你,我送你去清月那里。”
车里的人浑浑噩噩,没有拒绝。
秦思安人认命地将人送去清月长公主府邸。
半夜送人上门,清月倒也不生气,披衣而起,瞧见秦思安后皱眉不悦,“你来作甚,你如今也不算美人了。”
“有个美人送给你,你府上有大夫,她发烧了,你照顾一夜,我先走了,陛下要登基,事务多,你反正没事,多花些心思。”秦思安嬉笑一句,指着坐在厅内的人,神秘道:“你喜欢的那种。”
清月扭头看去,灯火下那张小脸再是熟悉不过了,她登时就笑了,美滋滋地走过去,“小昭宁,你今日怎么会送上门来了。”
谢昭宁对她没有兴趣,自己也不想说话,只说道;“给我找个热乎的房间。”
“热乎的房间没有,热乎的浴室倒是有,不过你不能泡了,哎呦,小脸烧成这样,走,姐姐带你去休息。”清月伸手摸摸她的小脸,哎呦可怜了一番。
她的哎呦哎呦,遭到了谢昭宁的白眼,“换了陛下,你不怕吗?”
姐姐?不要脸!
“怕什么?姨娘对侄女好,天理不容吗?”清月翻了白眼,换了陛下罢了,自己还是长公主,换了人做皇帝,她还高兴些。
毕竟这位长姐性子温润多了。
她摸了两下,小脸上的肌肤嫩滑如玉,手感极好。
“罢了,给你找大夫,真好看。”清月摸归摸,摸完了以后又夸赞一遍,“阿姐可真会生孩子,生的孩子这么好。”
谢昭宁被她摸得心中有气,“你怎么不生孩子。”
“哎呦,真不可爱,走走走,送你去休息。”清月不愿多说了,恨不得拿东西给她把嘴缝起来,哪壶不开提哪壶。
谢昭宁留在了清月长公主府上,浑浑噩噩,喝了药,闷头就睡,一觉醒来,天色还是黑的。
她觉得难受,喉咙疼,脑袋疼,浑身烧得难受。
清月在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拉着大夫说长论短,“她会不会死啊、睡了那么久,你给我说句实话,她会不会死……”
“退烧就没事了。”
“她没退啊,她从进来就烧了,你给我说句实话,她会不会死。”
“退烧就没事了。”
“你能不能换句话说啊,你不换句话,我就要死了。”
“退烧就会没事了,殿下莫急、莫急。”
谢昭宁听着清月焦躁的声音,抿唇笑了起来,清月也会怕死,而且怕得厉害。
她笑了一声,清月转过头来,看着她:“小姑奶奶,你醒了,你是梦游找你爹了吗?”
“我爹长什么样子啊?”谢昭宁的声音哑得厉害,感觉口干,睁开眼睛招呼清月过来:“我想喝水。”
“喝、喝水,喝了就不会死了,你怎么搞成这样,我给谢相、给陛下传话,没人来看你。”清月叹气,眼神示意婢女去倒水,自己坐在榻沿上,愁眉苦脸,“你怎么那么惨,你媳妇、你娘都不要你了。”
“是很惨,我还有娘有媳妇,你什么都没有了。”谢昭宁闭着眼睛,嗓子哑得说不出话,嘴依旧损得厉害,一句都不肯让。
清月翻了翻眼睛,气不打一处来,瞪她一眼:“活该你生病没有人来看你。”
“是啊,活该我生病没有来人看我。”谢昭宁附和一句,苍白的唇角弯了弯。
清月端了热水过来,扶起她饮下,说道:“今日陛下登基,没法来看你,都走了,我托你的福气留下你。你说你,怎么挑这个时候生病,这么好的露面机会,就这么白白糟蹋了。”
谢昭宁没有说话了,水灌入咽喉,嗓子好受了许多,她抿了抿唇角,舒服地躺下。
翻过身子,背对着清月,不肯搭理她了。
她这么一生气,清月就显得很是无措,“你还是起来骂我两句,你这样,怪可怜的。”
“我哪里可怜了?我是陛下唯一的孩子,是将来的太女、乃至将来的陛下,你说我怎么可怜?”谢昭宁闭着眼睛回答她无知的问题。
“天下人皆可怜,我都不会可怜。”她又说了一句。
清月觉得也对,自己一个无权公主可怜她作甚,不如可怜可怜自己,自己指不定还要仰仗着侄女过日子。
她让人去熬药,自己巴巴上前套近乎:“小侄女,你看你生病了,我这么衣不解带地照顾你,你日后要记得我今日的好。”
“你要我怎么对你好?在你强抢民女的时候帮你一把,堵住苦主的嘴,顺手送上你的床?还是你抢人家银庄的时候,我给你将人家的嘴堵上,直接将银庄写上你的名字?”
谢昭宁生无可恋地看着屋顶横梁,“若不然,我也想不出来,该怎么对你好了。”
清月无话可说,视线黏在她那张苍白的小脸上,恨不得捂住那张厉害的嘴。
药送来了,清月递了过去,“喝药吧。”
“我醒了,不用喝的。”谢昭宁翻身往被子里躲去,“我想静静,你出去。”
“承桑漾,你十八岁了,不能这么折腾我。”清月险些要爆发了,伸手去扯床上的人,“十八岁了,也该懂事了,你药不喝,怎么退烧。你眼睛一闭,我找谁哭去。”
“承桑漾、你起来。”
“你不喝,我就要喊人来灌了。”
“承桑漾……”
清月一嗓门吼得大夫都跟着发抖,吼得谢昭宁彻底清醒了,她幽怨地看着在暴走边缘的小姨娘,伸手接过汤药,一饮而尽,“别来打扰我。”
清月松了口气,将空碗递给婢女,自己慢条斯理的整理衣裳,温柔道:“你放心,你乖乖喝药吃饭,我也不会来找你的 。”
幸亏我没养孩子,谁养这孩子谁倒霉。
清月深吸一口气,不断告诉自己,她是长姐生的,先生养大的,与我没有关系,不是我养的。
****
新帝登基翌日,承桑梓被送回巴邑。
冬日的清晨,雾水朦胧,城门口凝了一层厚厚的霜,一排排马车等候着主人。
谢蕴骑马而来,勒住缰绳,翻身下马,马车里的承桑梓激动得走出来,“谢相。”
谢蕴立于马下,冷风刺骨,吹红了脸颊,承桑梓疾步过去,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晨光熹微,投映到谢蕴的身影上,勾勒出清和的轮廓。
“一路平安。”谢蕴只说了四字。
承桑梓认真的看着她,目光如画笔,一笔一笔勾画出谢蕴的相貌,纵有万般不舍,在这一刻也要分开。
她说:“我与谢昭宁谋划多日,原本以为会与你常常相见,不想,我为了旁人做嫁衣。”
谢蕴神色如旧,没有不舍也没有激动,只有细细嘱咐:“京城的事情都忘了,陛下并未降罪巴邑王,回去后,不要再惦记这里的事情。”
“谢相,你若辞官,记得来巴邑找我。”承桑梓面上堆着笑,“听闻你要和离?”
谢蕴仰首望着天际,目光深深,脖颈间露出一截白皙的肌肤,承桑梓望着她,痴痴道:“其实她之前想带着长公主离京。”
“我知道。”谢蕴语气淡淡,“那夜我就明白了。”
她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成为一颗弃子。
她笑了笑,袖口中的双手紧握,“你不必提醒我,我与她的事情,也不用旁人来说。”
“谢相,你当真喜欢她吗?”承桑梓狐疑出声。
似谢蕴这般站在权势顶端的女子,怎么会深陷情爱之中呢。她虽说是文弱的文官,可在朝多年,心早就冷了。
承桑梓一直都觉得谢相选择谢昭宁,不过是为了躲避东宫,乃至不让废帝猜疑。
所以谢昭宁找到她的时候,她并没有惊讶,本就是逢场作戏,哪里来的感情。
见微知著,她自然就以为谢相待谢昭宁,也没有感情。
谢蕴闻言后顿了顿,回首望着她,深深凝视,道:“你以为谢昭宁瞒着我,是为了什么?”
“不是算计吗?”承桑梓纳闷,这么明显的事情,看不出来吗?
谢蕴视嘲讽一句:“你觉得是算计,那就是算计。”
承桑梓不服气:“现在整个京城都知晓那夜的事情,认为你被情爱迷了眼睛,迷失了心智。难道不是真的吗?”
一句话如洪水猛兽,扑向了谢蕴。谢蕴回之一笑,“时辰不早了,快些启程吧。”
“谢相,我哪点不如她呢?”承桑梓下意识问出口,“我喜欢你,她算计你,我、我不觉得我哪里比她差。”
“你要我说清楚吗?”谢蕴蹙眉,一贯疏离的面上浮现嘲讽。
承桑梓着急:“哪里不清楚吗?”
“陛下并没有教好你,秦思安一眼就看清楚,你到今日都不明白。”谢蕴怜悯她,“谢昭宁若将此事告诉我,我不会举发她。我甚至会帮她。让我背叛君主,担上逆臣的罪名。”
“她没有说,瞒着我。事后,将我摘得干干净净。若你登基,她远走,我依旧是谢相,甚至因为你,我的地位不降反增。若是失败了呢?她死你被废,我最多担了蒙骗的罪名,罪不至死。”
承桑梓面色苍白,有些局促不安,“那你为何要和离?”
“这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谢蕴不愿回答。
承桑梓坚持,“我想知晓。”
“因为在她最终的目的中,我不过是一颗弃子。”谢蕴失望极了。
她尽量让自己的情绪轻松下来,平静地对上承桑梓不甘心的眼眸,“你要的答案都给你了,安心离去吧。”
“我与你早早地相熟,哪里比不上她呢。”
承桑梓痴惘而执着的神色,让谢蕴不知该如何回应,清晨的寒风刮在自己的身上,冷得刺骨,她紧了紧身上的衣裳。
谢蕴说:“她比你善良。她的眼睛很干净,初见你的时候,你的眼里只有权势。当一人看惯了权势挣扎后,看到谢昭宁的眼睛,便会觉得那双眼睛是自己所追求的,她活成了我想象中的模样。而你,是茫茫人海中最普通不过的人罢了。”
“不过是你的偏心之词罢了。”
谢蕴摇首,眉眼间流露出些许无奈,“她可以为了我不要命,你可以吗?”
承桑梓哑然。
临城外,谢昭宁明知危险,却甘愿闯了进来。她相信,承桑梓是做不到的。因为对于一个人来说,自己的性命是最重要的。没有人心甘情愿为另外一人付出自己的性命。
谢蕴望着她,“上车吧。”
“谢相,我或许还会回来的。”承桑梓咬牙,眼中蕴着泪水,“我不甘心。”
谢蕴淡笑,“是吗?我也不甘心,不甘心有什么用。承桑梓,你说这话,会逼我在路上杀了你。”
轻声细语,说得承桑梓瞪大了眼睛,“你、你……”
“乖乖回去,莫要胡思乱想。”谢蕴后退一步,朝她挥挥手,“我是谢蕴,也是百官之首,我的双手看似干净,你却不知染了多少鲜血,我没有你想象中的美好。”
说完,她踩蹬上了马,低眸俯视承桑梓,“一路走好。”
谢蕴利落地打马离开,风吹落了承桑梓眼中的泪水,她紧紧咬牙,爬上马车,擦擦眼泪,吩咐车夫:“启程。”
****
谢昭宁病了五六日,烧退后可以下床走动,裹着厚厚的狐裘坐在门口晒太阳。
今日天气好,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秋叶上的露珠颤颤悠悠地滑了下来,谢昭宁收回了手,有些冷。
她坐了片刻,外面响起脚步声,她没抬头,肯定是清月来了。
清月的府上,女子最多,就连伺候的婢女,都是美貌之人,更别提跟着她出入的随从了,更是美得不像话。
她眯着眼睛,望着脚下的落叶,枯败又无力,她伸手去拾起来,突然,耳朵被人揪了起来。
她纳闷,抬首见到陛下怒目看着她,她拂开了对方的手,“您出宫啦,不得了了,我瞧着天快黑了,赶紧回去啊。”
听着她阴阳怪气的话,承桑茴气笑了,俯身坐了下来,仔细打量她的病容,“听说你病了,谢蕴都不肯收你。”
谢昭宁脸上最后一丝笑容也不见了,她幽怨地瞪了一眼陛下,随后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哑巴啦。”承桑茴语气轻快了许多,“你好了吗?陪朕去见见少傅。”
谢昭宁歪头看她,柔美的下颚尖尖,失去了往日的风光,“我还没好呢,你想要我命就直接说。”
“谢蕴今日去送承桑梓出城了。你病了,她不来。人家都走了,她巴巴地去送。朕觉得您可以签和离书了。”承桑茴慢条斯理的劝说。
谢昭宁语塞,原本就瘦了一圈,这么一看,眸色无神,瞧着可怜极了。
承桑茴哀叹一声,“你想哭吗?”
“你好烦哦。”谢昭宁捂着脸说了一句。
承桑茴自然体会她的痛苦,只说一句:“她活着,你哭什么,她还喜欢你,你可以不用哭了。谢蕴不过是生气罢了,时间是最好的解药,待她消气了,便不算事了。”
谢昭宁红了眼眶,也不搭理她。
门口突然安静下来,冬阳照在人的身上,都有些暖洋洋的。谢昭宁歪了歪头,靠在陛下的身上,“我累了,我想住进宫里。”
承桑茴不高兴道;“住你的谢宅,宫里太小,装不进你。”
“你、你也不要我……”谢昭宁坐直了身子,想哭,偏偏直勾勾地看着她,“天子如猛虎,那就是猛虎,有毒。”
承桑茴依旧在笑,甚至笑得直不起腰,“朕是猛虎,那你也是虎,母老虎。”
谢昭宁气得头疼,站起身,晕眩了下,承桑茴伸手扶住她,不觉叹气:“你瞧你,都快没命了,还惦记着谢蕴,她有什么好呢,值得你这么牵挂。”
“我觉得我二人八字不合,日后还是不要见面了。”谢昭宁拂开她的手,她的性子,真是要命,说话专门戳刀子。
谢昭宁气得不轻,转身就回屋了,孩子气地砰地一声关上门。
承桑茴不恼,站在门口想了一阵,说道:“朕今晚开宴,谢蕴也来,你要不要去?”
门突兀地又打开了,谢昭宁脸色有些苍白,很是憔悴,“你就是故意逗我的。”
“是吗?你不是说我二人八字不合吗?朕觉得很合,毕竟朕挺喜欢看你吃瘪的。”承桑茴揶揄,同她招手,“走啦,朕接你回宫,换衣裳,就你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朕害怕朝臣劝朕立皇夫,万一你没了,朕还得生一个。”
谢昭宁:“……”
她迈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警惕地看着陛下,内心惴惴不安。
承桑茴同她笑了,“走啦,你怕什么呢,谢蕴会吃了你,朕又不会吃了你。”
谢昭宁这才跟上陛下的脚步,她走在陛下身后,余光瞥见对方侧脸,惊讶地发现陛下消瘦良多。
“陛下,你好像瘦了,最近累吗?”
“你眼中还看到朕瘦了呀,朕以为你会问朕会不会将你和谢蕴安排在一席呢。”
谢昭宁半喜半愁,下意识伸手去握着陛下的手腕,“你是不是吃了少傅吃过的药?”
“先生吃了什么药?”承桑茴瞥她一眼。
谢昭宁说:“您给废帝下的药。”
“朕吃那个做什么,那个药又不甜。”承桑茴笑了。
她不似帝王,言辞风趣幽默,面上常挂着笑容,如温水般柔和。
谢昭宁不信她的话,总觉得凭借她的性子,她当真可以做得出来,爱一个人太深,对于帝王而言,不是一件好事。
谢昭宁心里十分不安,承桑茴却逗弄她:“听说清月给你安排几个美人伺候你?”
“您听听您说的是人话吗?”谢昭宁蹙眉。
承桑茴眼中漾着笑容,一本正经道:“猛虎话。”
晚宴
新帝登基, 宴请百官,宴席定于清河殿。
黄昏之际,朝臣们陆陆续续入宫, 秦思安慢悠悠走着, 陆白红与同僚说话, 谢蕴走在最后。
朝臣们陆陆续续越过谢蕴, 前面的秦思安放下脚步,等了等谢蕴。
“听说陆白红家里失火了。”秦思安压低语气, 左右看了一眼,最后目光落在前面的陆白红身上, “你做的?”
陆白红有今日,全是谢蕴一步一步提上来的,但她背后却是顾漾明, 后来换成了谢昭宁。
谢蕴活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秦思安问过后,谢蕴看向她:“与你有什么干系?”
“对,谢相收拾下属, 与我等没有关系。我就是好奇, 想知晓您怎么收拾的。”秦思安神秘兮兮的追问, “让我学习一二, 如何对待背叛的下属。”
“是吗?你要收拾谁?”谢蕴停了下来, 眸色深邃若幽潭,“我对你也有救命之恩, 你如何回报我的?”
秦思安笑不出来了。谢蕴含笑:“内廷使怎么不笑了, 再笑呀。陆白红无忠义,你便是忘恩负义。”
“谢相, 你的火气怎么那么大呀。”秦思安苦笑不得,险些就被谢蕴的眼神射成筛子, “你看,你上回让我去接谢昭宁,我那么听话地去了,你好歹顾念旧情啊。”
谢蕴抬脚走了。
秦思安后悔了,打了自己一耳光,就不该提谢昭宁,提谁不好提什么谢昭宁。
两人一前一后入殿,朝臣都来了,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说话,清月坐在帝王宝座之下,正拉着陆白红说话。
谢蕴走近后,陆白红起身,退下了。
秦思安望着慌张退下的陆白红,嘴角勾了勾,她算着座位,挑了个座位坐。
对面的清月提醒她:“你算好了,谢相一人坐,你就坐第三个位置,若是谢相与那位同坐,你就是第二位置。赶紧问好,免得到时候起来,丢人啊。”
秦思安无奈起身,看向谢蕴。
谢蕴在第二的位置坐下,秦思安后挪一个,坐在了第三的位置上。
须臾后,谢昭宁来了,一袭绯色罗裙,长发盘起发髻,发上东珠步摇轻曳。
清月面上露出玩味的笑容,轻挑眉梢,等谢昭宁靠近后玩笑道:“病还没好就来了,急着见谁呢。”
谢昭宁心里十分惆怅,听了清月的话后,更不高兴了,看了一眼座位,不懂是如何安排的。
她想了想,走向谢蕴,谢蕴抬首望着她,她顿觉头皮发麻,脚步一拐,坐在第一的位置上。
秦思安笑得肩膀颤抖,衣袖遮面,清月也在笑,但她与谢昭宁对面,不好大笑,只好抬首望着屋顶,以此来遮掩自己的笑容。
谢昭宁郁闷极了,端起酒壶就要斟酒,一旁的谢蕴看得皱眉,她望向清月。清月一个激灵,在谢昭宁的唇角沾到酒水之前夺下她的酒杯,“祖宗,你什么身子,你敢喝酒,不要命了。”
“你……”谢昭宁转头看向谢蕴。谢蕴用烟火全无的目光凝视前方,好像没有听到她们的动静。
酒是喝不成了,谢昭宁陡然觉得无趣,陛下还没来,她悄悄问清月:“我可以走了吗?”
清月握紧手中的酒杯,面色有些难堪,嘴角朝谢蕴处扬起,谢昭宁会意,提起裙摆就挪了位置,直接在谢蕴身侧坐下。
“谢相,这几日可好。”谢昭宁盯着她的酒杯,想耍赖去拿酒,不想谢蕴抬起酒杯就喝光了,吩咐立在一旁的宫娥:“酒拿下去,换些其他的,蜜水也可。”
谢昭宁的指望彻底落空了,托腮看着谢蕴,“你好像瘦了。”
谢蕴没有理会她,甚至偏首看向远处。
谢昭宁自己沉默了会儿,绞尽脑汁想了会儿,没开口,陛下来了。
群臣跪拜,承桑茴在山呼万岁后走到宝座前,她回身坐下,目光落在谢昭宁身上,顿了顿,而后招呼群臣起来。
前面的席位空空荡荡,承桑茴不悦,问道:“怎么空着?”
其实陛下不提,无人会提,官场上的老东西都是老谋深算,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偏她提起来了。
谢昭宁莫名觉得尴尬,她转身对上陛下的视线:“坏了,那个席位坏了。”
承桑茴淡淡一笑,看着她如皎月般的面容,欠打似的,她嗤笑一声:“是吗?朕觉得是你的心坏了。”
谢昭宁装作没有听见,接过宫娥递来的蜜水,浅浅喝了一口,不好喝。尤其是闻着酒味,却喝不到酒。
她又看向了自己的席位,酒杯没有了,但酒壶还在,她多看了一眼。
谢蕴招呼宫娥近前,俯耳说了两句,宫娥点头。
在谢昭宁巴巴的眼神中,宫娥将她的酒壶收走了,连带一桌子吃的都收走了。
什么都没了。
接着,那张席位就被撤了下去,好像那里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
谢昭宁深深叹气,谢蕴扫她一眼,那张脸比起往日白了许多,带了淡淡的病态,她不爱用脂粉,素净的小脸如同出水的白莲,无精打采,像是失去了灵魂。
谢蕴垂眸,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
须臾后,谢昭宁靠了过来,细长翻卷的睫毛轻轻颤动,脸上泛着莹润的光,她悄悄开口:“我怀疑陛下服了毒.药。”
谢蕴手中的水杯抖了抖,她这才转身认真看向谢昭宁;“不要胡言乱语。”
“我说真的,我准备去找安大夫,她研究此毒的。”谢昭宁静静看着面前疏冷的女子。
谢蕴被她看得脸皮发红,悄悄转身了去,她摸索着水杯去喝,她刚伸手,谢昭宁就握着她的手,她没动,谢昭宁也没动。
两人僵持着,对面的清月看得瞪大了眼睛,就连宝座上的承桑茴也紧紧注意到两人的动作,静静地看戏,但她没有直接看,而是看看这里,看她们一眼,再看看那里,又回头看一眼,力保不惊扰她们。
清月不同,她直勾勾地看着,谢蕴岂有不知,奋力收回自己的手,怒视谢昭宁。
谢昭宁落寞地收回手,转头看向他处,自己一转头,就看到陛下正看着她们。
她回视陛下,陛下却不看她了,转头去和清月说话,一看就是鬼鬼祟祟。
谢昭宁想起刚刚的话,悄悄又说了一句:“我刚刚说的是真的。”
“我知道。”谢蕴抿了抿唇角。
谢昭宁又问:“我能去相府吗?”
谢蕴回答:“京城之大,殿下哪里不能去。”
谢昭宁又吃瘪了,苦于无奈,她说道:“你要怎么样才能原谅我?”
“殿下便当自己离开京城了,永远不见臣,不妥当吗?”谢蕴语气冷冷,没有了往日的柔情。
谢昭宁不服气,从桌下试图去摸索她的手。谢蕴自然不会如她的意,自己提醒她;“陛下看着呢。”
“她看就看着。”谢昭宁沮丧,突然一转头,再度对上陛下的眼神,她磨磨牙齿,不理会谢蕴,自己走向宝座。
她问道:“你盯着我做甚?”
“你脑子坏了,这是你的态度吗?”承桑茴慢条斯理地晃动着自己手中的酒杯,透明的酒液映照着她含笑的面容。
酒杯晃了两下就被谢昭宁夺走了,她一口喝了个干净,随后塞回陛下手中,“看罢看罢,你想看就看,哪天我排一出戏给你看个够。”
承桑茴怔怔地看着自己空了的酒杯,“谢蕴不让你喝,你就不敢喝,来我这里成了土匪吗?”
谢昭宁回去了,贴着谢蕴坐下,小脸气鼓鼓的,她告诉谢蕴:“陛下以前也是这样吗?”
谢蕴笑了,“满朝文武,都很喜爱陛下。回府后关门的速度都快了,就怕陛下窥见家里的事情,比如谁纳妾了,她会问一句美人可美。还有谁生子了,她会赏赐一二,再问儿子像不像你。若嫁女,她会赏赐些首饰,再问人家你女婿好不好看,顺势告诉对方你要做外祖父了,你家女婿让你女儿进门就做娘。”
总之,没有陛下不知道的事,也没有陛下说不出来的‘趣话’。
朝堂之上,气氛都轻松良多,没有人愁眉苦脸,除了当事人。
上朝后,可以一饱耳福大家的趣事,还可以知晓人家的丑事,谁不喜欢这样的君主,谁不害怕这样的君主。
谢昭宁听得是目瞪口呆,后知后觉道:“她将暗探从浮清手中要过去了,不是我给的,是没有通过我就要走了。”
谢蕴没有惊讶,从陛下开口说第一件事的时候,她就知晓陛下接手了暗探。
两人之间的气氛和煦了不少,谢昭宁还没有上过早朝,就连陛下登基祭祖都没有参加,自然不知道陛下在朝臣面前也是这种性子,看来被她逗弄的人不是自己一个。
她说:“现在陛下晚上见朝臣吗?”
提及此事,谢蕴面上的笑容淡了许多,眼底掀起波澜,泛着冷光:“我来过几回,只见了一回。她也见人,但见的少。”
或许不落人口舌,陛下会见人,但不是每回都见。
谢昭宁愣了愣,想起陛下面上时常挂着笑,她说:“陛下还没去见少傅。”
“约莫是快了。”谢蕴眸子里晦暗不明,陛下等了那么多年,等的不就是这一日,可伊人已去,空余白骨。
谢昭宁却说:“我担心陛下的身子。”
思念深入骨髓之时,大概是没有解药的。她看向谢蕴,唇边抿出一丝笑容,“你说,情伤有解吗?”
“有,权势、金钱都可解。”谢蕴说道。
谢昭宁挑眉,像是看到了什么希望,“我都给你,你原谅我吗?”
谢蕴端起蜜水浅浅抿了一口,也不去看她,语气疏冷:“你的钱与权势,与我没关系。”
“你刚刚说可解的。”
“旁人可解。”
“你、你怎么解?”
谢蕴说:“无解。”
谢昭宁又丧气了,谢蕴性子与旁人不同,三言两语说不服她,又不给自己机会解释,她歪着脑袋冥思苦想。
最后,她又凑了过去,望着她白净的侧脸,“你怎么才肯原谅我?”
“你做错了吗?为何要说原谅?”谢蕴望着满殿朝臣,眸色宁静如水。
她的反应过于淡漠了,让谢昭宁不知所措,她绞尽脑汁去道歉去赔罪,对方一句话就让她说不出来。
思虑片刻后,她又偃旗息鼓,捧着蜜水浅浅喝了一口,她如今又词穷了,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道歉都没法道歉。蜜水很甜,喝了两口,她就不想喝,随意丢在桌上,下意识看向陛下的桌前,眼睛眨了眨。
承桑茴晃了晃手中的酒杯,而后,一口喝尽,没了。
谢昭宁叹气,歪头又看向谢蕴,“我晚上可以去相府吗?”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殿下想去哪里都可。”谢蕴又是轻轻将皮球踢了回去。
谢昭宁蹙眉,看着她这么冷静淡漠之色,她也是一拳打到棉花里,什么劲都用不上。
她咬咬牙问:“都是王土,我可以去你卧房吗?”
淡漠的人眼睫一颤,许是没有料到谢昭宁脸皮会这么厚,一时间,她竟找不出话来反驳。
谢昭宁得意地笑了笑,谢蕴言语坦然,“你想去哪里都可以,这是你的权利。”
“你……”谢昭宁笑不出来了,想要生气,又气不上来,只能不去回答。
两人间的气氛十分微妙,谢蕴情绪平和,谢昭宁时而微笑时而蹙眉,神色倒是十分精彩。
少女容颜皎好,与往日相比,添了几分生动。承桑茴望着她,她二人相处,倒是宁静得很,没有大吵大闹,一人说一人听,骨子里都是爱对方的。
尤其是谢昭宁乖乖道歉,谢蕴拿话激她,她没生气没恼恨,靠着谢蕴,唉声叹气,大概是在愁自己怎么求谢蕴原谅,从未想过放弃,从未想过高声相争。
承桑茴抿唇笑了,招手唤谢昭宁过来,问她:“哄好了吗?”
“没有。”
承桑茴给她出主意:“晚上和她回去。”
“回去又怎么样,她又不理我。”
承桑茴叹气,见她颓靡不振,便也不逗弄她了,好心说道:“你回去就回去,总会找到机会的。”
谢昭宁孩子气地眨了眨眼睛,“你以前做过吗?”
“滚。”承桑茴一言不合地赶人走了。
谢昭宁灰溜溜的坐了回去,眼眸清湛,亮亮的,眼珠子转了转,她告诉谢蕴:“陛下让我跟你回去,这是圣旨。”
“无耻。”谢蕴压低声音。
谢昭宁附和地点点头:“她无耻。”
谢蕴面色微冷,“是你无耻。”
妄议陛下是大罪,她怎么会说陛下无耻。偏偏这人故意给她下套。
谢昭宁被骂了,有些呆,随后告诉她,心中有些难受,直勾勾地看了一眼:“你的心真冷。”
外人说得没错,谢蕴这人,心冷性子冷,以前都是骗人的。
谢蕴冷笑,“不及你半分,我可从未想过将你弃了。”
一句话就让谢昭宁心底的怨气消散了,她红了脸,努力解释:“我、我、我、我不对,我也不解释了,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不好。”谢蕴生硬地拒绝。
殿内筹光交错,旁人推杯换盏,偏偏这两人冷着脸,谢蕴姿态清雅,周身气质冰冷,吓得一众同僚不敢靠过去。
谢昭宁倒没有她那么冷,但此刻变了脸色,添了几分阴郁,不像往日那般明媚。
冷风溜了进来,女帝退了,扶着婢女的手匆匆离开。
谢昭宁看着她走,心中焦急,又看了一眼谢蕴,咬咬牙,起身去追陛下。
谢蕴淡淡一笑,端起蜜水一口喝了,水早就凉了,此刻喝起来齁甜,甜得发腻。谢蕴放下水杯就起身走了。
****
大殿温暖,刚一出殿,冷气铺面而来,让人打了寒颤,冻得身子缩了缩。
宫娥递来狐裘,她接过,刚要套上,想起了谢蕴,随手又脱下了,递给婢女,“给谢相。”
吩咐过后,她提起裙摆去追帝驾。
承桑茴刚上龙辇,后头就来了个小尾巴,她托腮望着赶来的人:“你不去找谢蕴,跟着朕做什么?”
“您是身子不舒服吗?”
谢昭宁大口喘气,灯笼的光打在她的身上,柔柔的光,照得那张小脸莹润生光。
承桑茴望着她,唇角勾了勾,这回没有笑话她,“朕累了,常年喝药,喜欢早睡。”
谢昭宁没有动,承桑茴笑了笑,对方面上的关切真真切切,她想忽视都很难。
不得不说,谢昭宁在谢大夫人的手中长得很好,知理懂分寸,承桑茴自觉孩子若养在她的身边,她很难保证能将人教得这么好。
谢昭宁没有走,显然是不信陛下的话。承桑茴苦恼,骨子里的疼意渐渐浮出来,她深吸了一口气,道:“该累了,你也该累了,穿这么少赶紧回去。”
“我送您回去,让我孝顺您一回。”谢昭宁鼓足勇气,抬首仰视着陛下,“我很孝顺的。”
承桑茴笑不出来了,“你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孝顺什么,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再说。赶紧走,别在朕跟前碍眼。”
“您有事瞒着我。”谢昭宁倔强地站在龙辇前,就是不走。
承桑茴歪靠着软枕,眸色冷冷,扭头看着今日的明月,说道:“朕再告诉你一件事,谢蕴生气了。”
话题有些偏了,谢昭宁呆了呆,觉得她在诓骗自己,承桑茴继续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她就是生气了,你这么跑出来,她就会觉得你不重视她,你没哄好,又添了一笔错事,挺好的,你二人和离在即了,快了快了。”
“你你你……”谢昭宁意到不对,急得回身想走了,跑了两步又反应过来,调虎离山之计。
她又撤了回来,承桑茴欲哭无泪,无奈道:“小祖宗,你纠缠朕做什么,你回去你找你媳妇,不好吗?”
一句小祖宗说得谢昭宁面色发红,她走上前,要爬上龙辇,承桑茴扶额,小声说道:“你今晚哄不好谢蕴,日后就更难了。”
谢昭宁没吭声,试图去握着陛下的手,轻轻一碰,果然冷得厉害,她吩咐内侍:“回寝宫。”
“谢昭宁,谢蕴要是辞官了,你怎么办?她辞官的奏疏还在朕的御案上,你自己想想办法。”
承桑茴不遗余力的想要劝说她回头,奈何谢昭宁没有听,反而唠唠叨叨地和她说起保暖的事情,“陛下若是怕冷,下回出门带个手炉。我回头去看看,我来做。”
承桑茴点头:“你给谢蕴也准备一个。”
“我给你一个,谢蕴两个。”谢昭宁回她一句,握着她的双手,指腹擦过她的掌心,已然是冷汗叠出,谢昭宁心中咯噔一下。
谢昭宁并未声张,承桑茴也懒得折腾,靠着迎枕,徐徐阖眸,她说:“你给我一个,你应该给她十个。”
谢昭宁:“……”
“我的命给她,成不成?”
“随你,你想给就给,朕又不要你的命。”承桑茴玩笑一句,握着自己的那双手很暖,像是先生当年握着她的手,嘱咐她要多加注意多保暖。
她不困,浑身都疼,暖枕太硬,她索性靠着谢昭宁的身子,更暖了些,这才舒服了些。
龙辇在寝殿门口停下,谢昭宁没多言,伸手去抱陛下。
身子腾空的一刻,承桑茴睁开眼睛,眸色厌恶,待见到是谢昭宁后,又闭上眼睛,道一句:“罢了,让你孝顺一回。”
谢昭宁没回嘴,她爱说什么就说什么,随她高兴。
将人放在龙床上,谢昭宁下意识握着她的手腕,骤然发觉她的脸色白了许多,心中无端的恐慌涌上心头。
承桑茴扯过被子盖着自己的身子,避开她的直视,“赶紧坐龙辇去追谢蕴,别说真碍了你的好事。”
谢昭宁没动,承桑茴不耐烦:“朕都回来了,朕睡觉,你也盯着?”
“罢了,我走了。”谢昭宁学着她的语气,玩笑一句。
承桑茴后知后觉,听着她的话,随时就抄起枕头朝她丢了过去,“你敢戏弄着朕,小崽子。”
谢昭宁跑了,跑得极快,承桑茴忽而又笑了,觉得有趣,又觉得她偏执得厉害。
****
马车比人走得快,谢昭宁赶在谢蕴出宫的时候追上她。
黑夜下,宫娥在前提着灯,谢蕴与秦思安一道,后面跟着祝云等人。龙辇停下来,谢昭宁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走到谢蕴跟前,“谢相。”
一句急急的呼唤,像是平地炸开一声雷,众人纷纷逃窜了,只留谢蕴一人在原地。她没有抬眼看过去,但脚步停了下来。
谢昭宁走到她的跟前,面容干净无脂粉,灯火下透着粉妍。
夜光下,谢蕴一袭青衣,清冷中带着风华,谢昭宁一时间看迷了眼睛。
寻死
宫娥站得远远的, 灯火被寒风吹得摇曳不止,谢昭宁望着面前风华正茂的女子,贴心道:“我送你回去。”
“臣有护卫。”谢蕴照旧拒绝, 恰巧对上谢昭宁为难的神色, 对方见她看过去, 又温温地笑了。
谢蕴低头不去看了, 转身要走了,她怕自己看一眼, 就会心软了。
谢昭宁紧紧地跟上去,甚至接过宫娥手中的灯笼, 贴心地给她照路。
夜幕低垂,寒风刺骨,两人靠得不远不近, 谢昭宁眯眼才发现自己留的衣裳,谢蕴没有用。
她怔了怔,谢蕴当真这么讨厌她了吗?
谢昭宁紧紧握着灯笼, 幽幽冷风吹得她又头晕, 她定定地往前走, 没有出声, 紧紧跟着, 步步不离。
走到马车前,谢蕴上车, 谢昭宁望着她的背影, 光线昏暗,她的眼睛里只有谢蕴一人。
谢蕴上车后, 谢昭宁没有动,驾车的落云不敢动了, 眼神看向谢蕴。
同样谢蕴也望着谢昭宁,谢昭宁呆呆傻傻,脸色十分苍白,想起她的风寒,谢蕴没忍住开口:“你不走吗?”
听到她的话,谢昭宁如同枯木逢春,巴巴地爬上马车,整个人都高兴起来了。
看到这一幕的落云无语望着天际,闹什么呢,有什么好闹的。
谢昭宁成功挤上马车,眼前一幕犹如黄粱美梦,让人感觉不真实,她不敢眨眼,生怕自己眨眼醒来,眼前都是假的了。
车外寒风尤为凛冽,吹得马车摇摆,谢昭宁伸手按住了车窗,风从窗户里漏了进来,冻得手法发凉。
她没收回手,不过马车颠簸,风还是漏了进来。
谢蕴见她沉默,眉眼间也没有往日的生动,猜到陛下的事情。她张了张嘴,没说出口来,思考一瞬后,又开口:“陛下身子可好?”
“不大好。”谢昭宁语气低沉,她想起陛下的话,没多想,开口就问:“你刚刚生气了吗?”
谢蕴顿愕,“陛下与你说了什么?”
谢昭宁琢磨了会,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就说了出来。谢蕴眼睛看着她,道:“陛下觉得我生气了,你就来问我?”
“那不然呢?”谢昭宁有些糊涂了,不该问吗?
这种事情不问一问,难道还要猜吗?谢昭宁想了想,谢蕴的意思大概就是让她猜。
她想完就道歉,“刚刚是我不对。”
谢蕴问她:“你哪里不对?”
“丢下你,走了。”
“下回呢,你是不是还会丢?”
谢昭宁愕然,恍惚明白什么事情,谢蕴计较的不是那件事,而是下回?倘若下回还那么做,谢蕴跟着她,就没有安全感。
女子相处,没有子嗣约束,本就是风雨飘渺,若自己一再以旁人为重,忽略了她,她还有什么盼头呢。
她说:“没有下回了。”
谢蕴没有信她的话,也没有接话。
马车很快停下,谢蕴下车,谢昭宁急忙跟上,“谢相,你信我一回,没有下回了。”
谢蕴止步,目光有些飘忽,谢昭宁站到她的跟前,“你信我,真的。”
“你让我没有信心。”谢蕴失望道。
她在朝多年,知晓权势的重要性,也知晓谢昭宁的心思。被抛弃过一回,心就不会不安。她继续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道理,想来你也懂。”
“我喜欢你,是真真切切的喜欢,你做错了,我都会凭我的能力给你善后,你告诉我你要做逆臣,我可以陪你做,哪怕我背着逆臣的罪名。这是我对你的喜欢。我如今依旧可以给你善后,但是,谢昭宁,我们回不到以前了。”
“我看着你,分不清你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依旧很喜欢你,可这种喜欢,是累赘。”
谢蕴抬头,姿态淡然,望着眼前的人,细碎的光影中,她站在自己的跟前,靠得那么近,可自己今日感觉不到曾经的心动了。
谢昭宁咬咬牙,知晓她的失望,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伸手拉着谢蕴走门槛。
她的动作太快,使得谢蕴踉跄一步,险些摔了下去。
两人就这么走远了,门口的落云惊讶极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想了想,还是追上去,万一闹起来,也好劝一劝。
落云如一阵风般吹了进去,风清扬看到她,伸手就拉住了,“你跑什么?”
“殿下进来,与谢相闹得不大好,殿下拉着谢相跑了,会出事吗?”落云心里害怕,若是金镶玉在,她肯定会看的透彻,劝说一二,也没有这么多麻烦的事情了。
风轻扬先她一步跑向内院了。
****
谢昭宁一口气跑进卧房,赶走了婢女,将门从里面拴上,跑到妆台前胡乱摸了一根金簪。
谢蕴不懂她要做什么,见她拿着金簪过来,目光就落在了金簪上,这不过是一根普通的簪子,没有任何含义。
谢蕴在想簪子用处的时候,谢昭宁走了过来,将金簪塞到她的手中,而后握着她的手,抬起来,抵在自己的心口上。
一瞬间,谢蕴明白过来,下意识就要抽开手,奈何,谢昭宁的力气惊人,她慌了,“谢昭宁,你干什么。”
“我的错,言语道歉没什么用处,我把我的命给你。好不好,你信我一回。”谢昭宁淡淡一笑,握紧她的手,簪头低着胸口,有些疼,但她没有退缩。
谢蕴感觉到一股恐慌,与那夜被抛弃后的感觉不同,那夜是生气是憎恨。她想脱手,谢昭宁攥着她的手腕,目光灼灼,“你说得对,有一就有二,确实不该原谅的。”
“好好说话。”谢蕴呵斥一声,妄图用她的威仪震慑住谢昭宁,“簪子拿开。”
谢昭宁没动,数日来的委屈在这一刻达到顶端,她用尽力气握着簪子低着自己的心口,谢蕴慌了,手脚发软,她如愿地说了一句:“我信你。”
她还没有动。
谢蕴望着她,心疼了起来,是为她疼了起来,不是为自己。
谢蕴觉得自己是该委屈的,带回来的人处处算计她,明明知晓陆白红心对顾漾明,谢昭宁却从未说,看着她成了一个笑话。
就连禁卫军一事都瞒着她。秦思安的嘲讽,让她无言以对,他们说得对,她谢蕴就是阴沟里翻船了。
一点都没有错。
她不该怨吗?
她不该恨吗?
那么多冷嘲热讽,时刻提醒着她,自己被算计、被抛弃,都是眼前的人所为。
谢昭宁这个时候竟然拿死威胁她,她气了,却又无可奈何。
谢昭宁就是她的软肋。
她又说了一遍:“我信你了。”
然而握着她手的谢昭宁并没有松开,她慌了,“谢昭宁,松开手。”
重复三遍后,门被踹开了,风轻扬闪身而近,伸手将谢相拉了回来,谢蕴身子往后靠,手抽离了出来。
她几乎快速推开风轻扬,不管不顾地朝谢昭宁扑了过去,谢昭宁的手已然红了。一瞬间,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怒问风轻扬:“你来做什么。”
说完,她又懊恼,吩咐一句:“你先出去。”
门被踹开了,冷风灌了进来,吹得人瑟瑟发抖,屋里一片狼藉,风轻扬也觉得自己莽撞了,低头退了出去。
谢昭宁的手被划伤了,呆呆的,她抬首看了过去,谢蕴也不像往日那般仁善,抬手一巴掌抽在她的脸上。
谢昭宁被打懵了,谢蕴头疼得无力,指着门口:“出去。”
清脆的巴掌声让门口的风轻扬吞了吞口水,落云忙拉开她,试题给她洗脑:“你什么都没有听到,刚刚那是风吹的声音,没听到、没听到。”
门口的婢女都没带走了,风吹得呼呼的,屋内也冷了下来。
谢昭宁摸摸自己的脸颊,厚着脸皮没走,低头看着自己被划破的掌心,递到谢蕴的面前:“你看,伤了。”
她迟钝得很,像是孩子一般想让谢蕴心疼。谢蕴却没有理她,依旧说了一句:“出去。”
谢昭宁委屈,将手收了回来,耷拉着脑袋,深深吸气,“那我走了,你早些休息。”
她起身,从谢蕴身边露过。谢蕴余光瞥见她红肿的侧脸,心中又是懊悔,她如今非常人,明日顶着这张脸如何上朝。
谢蕴是后悔加懊悔,又是无可奈何,筋疲力尽,没好气地伸手去拉她的手。
谢昭宁眼眸一亮,谢蕴说:“明日见到陛下,我便说你寻死一事。”
“你说便说,我不过是随了她罢了。”谢昭宁不在乎,甚至笑了笑,明眸善睐,反握住谢蕴的手,“你信我一回。”
谢蕴反悔了,“我一回都不信你。”
门口吹来的风冻得两人都冷,谢昭宁看了过去,眼中将失落掩下,说:“门坏了,没法住,住哪里?”
谢蕴头疼得要命,看她就看到她脸上的巴掌印,她松开谢昭宁的手,转身朝坐榻走去。
谢蕴也不管门开不开,直接就坐下了,谢昭宁跟着她坐下,谢蕴又不悦:“你还坐?喊她们去请大夫,脸见不得人,手也不要了?”
谢昭宁哦了一声,像傻子似的去门口喊人,谢蕴扶额,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自己明日如何与陛下交代,尤其是脸上的印记,今夜也消不了肿。
卧房是不能住人了,风呼呼地刮进来,婢女们连将侧面的屋子打扫出来,铺设被子,添上炭火。
大夫来后给谢昭宁包扎了伤口,叮嘱了些细节,随后就退下了。
婢女拿了伤药过来,示意她脸上的伤,谁知她不肯上药,反而宽慰婢女:“就这样,挺好的。”
谢蕴眼皮子一跳,示意婢女将药留下,自己走过去,抬起她的小脸,端详了下,道:“你想我死在陛下面前吗?”
“我不去见陛下,我风寒还没好呢。你放心,我不会告诉陛下的。”谢昭宁仰面笑了,静静瞧着对方洗尽铅华之色,心中满足极了。
谢蕴心中一股火气又窜了上来,灼灼烧着她的心口,她想气,捏着她的脸颊微微用力。
不知为何,那股无名之火就是散不去。
她鲜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心中隐隐压制怒气,她将人按坐在铜镜前,伤药递给她:“你若不想我死在陛下面前,自己上药。”
谢昭宁没动,望着铜镜里的自己,侧脸好似真的肿了起来,有些明显,抹药也未必能压得下去。她拂开伤药了,道一句:“你刚刚打的是谁?”
谢蕴没有说话。
谢昭宁自顾自道:“你刚刚打的是和你刚刚成亲的人,吵架斗嘴罢了,打就打了。”
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惊得谢蕴眼皮子跳了又跳,谢昭宁起身要走,她将人又按了回去,“自己上药。”
“你打了不该负责吗?”谢昭宁指着自脸上的伤痕,欠欠的看着她:“你若不解气,再来一下。”
谢蕴见她嚣张意,冷冷道:“你若是谢家的人,我必先打断你的腿。”
说完,她转身走了,晚上也不住这里。
谢昭宁当真不上药了,也不洗漱,回身就躺在床上。
婢女头疼的告诉谢蕴,谢蕴懒得理会,看着自己被撞坏的门,扶额叹气。
风轻扬站在一侧,见状,不由解释:“属下误以为殿下对您不利。”
“她敢吗?”谢蕴语气沉沉,神色中多是无奈,一双眼睛深邃无波,显出几分怒气。
风轻扬不敢说话了,落云低笑一句,拉着她走了。
谢蕴今夜是头疼极了,回头去看,罪魁祸首走了,她心中一口怒气怎么都下不去。
她回身去找谢昭宁。
她毫不客气的将谢昭宁从床上拖了起来,自己被搅得心神不宁,她倒好,直接就睡觉了。
“去修门,修不好,你也别睡觉。”
谢昭宁坐起来,将自己裹成一个粽子,眼睛朝外看了一眼,外面黑漆漆的,又刮着冷风,她悄悄提醒谢蕴:“我风寒还没好呢。”
谢蕴:“……”
谢蕴转身走了,一眼都不想看到她,自己去住客院。
****
谢昭宁没去上朝,谢蕴去上朝了。谢昭宁是新来的,她去与不去,女帝不在乎,朝臣也不会傻乎乎的提醒女帝:你女儿没来。
朝会散后,谢蕴没有走,秦思安识趣地也没走,她想看看谢蕴要说什么。
其他人都走了,谢蕴立于殿内,长身玉立,余光瞥过秦思安,“你在这里做什么?”
“你在这里做什么?”秦思安反问谢蕴,丝毫不觉得自己理屈。
谢蕴冷笑,道:“我告状,你告状吗?”
秦思安眼皮跳了两下,她刚重返内廷司,与谢蕴不对付,难不成下面的人又犯错让谢蕴逮住了?
“谢相,有话好好说,我司内那些人总是不谨慎,若有哪里不对,你与我说一声就好,我记得你的情,你别总来告状。”
谢蕴看都不看她,等着朝臣走尽了。
朝臣陆陆续续退下去,承桑茴望着殿内两人,逆光之下,谢蕴弱质纤纤,气度威仪,很难让人忽略。
人散尽后,谢蕴才开口:“陛下,昨夜殿下在我府里寻死腻活,您要不要管一管?”
承桑茴直起身子,正视谢蕴,不想,秦思安噗嗤笑了出来,“寻死腻活?她怎么寻死腻活的?谢蕴,你告她的状啊。我还以为那帮小崽子又得罪你了,你好可怜啊。”
“秦思安,闭嘴,不想听就滚出去。”承桑茴冷了脸色,少不得问谢蕴:“她怎么寻死腻活的?”
谢蕴将昨夜的事情说了一通,秦思安不敢笑了。
殿内落针可闻,气氛凝滞。
秦思安后悔留下了,刚刚就不该留下了,陛下明显生气了。她悄悄去碰谢蕴,“怎么办?”
话音落地,承桑茴才幽幽叹息:“她拿金簪,为何不用匕首呢?匕首锋利,多适合你二人。”
闻言,谢蕴恍若被雷劈了一般,怔怔不知如何回答。站在她身侧的秦思安抿唇,想笑又不敢笑。
承桑茴认真分析:“她不想死,所以拿金簪,金簪迟钝,用些力气才能扎进心口。”
谢蕴心服口服,双手揖礼,心口不一的道一句:“陛下明鉴。”
承桑茴恍若看不到秦思安憋得难受的笑容,认真问谢蕴:“你二人当真要和离?若离了,你便去东宫任少傅一职。她比起承桑梓当聪慧许多,你多加指点一二即可。”
谢蕴照旧拒绝了。
承桑茴叹气,“既然如此,臣重新给她找名师。朕已让人去修缮东宫了,择日搬进去。”
说完,她挥挥手,示意两人可以出去了。
谢蕴忧心忡忡地离开大殿,秦思安追上她的脚步,伸手拉她一把:“你为何不答应陛下?”
“你脑子坏了还是我脑子坏了,陛下说的是若离了,我二人还没有和离。就算离了,我去东宫任少傅,你觉得天下人怎么看我。陛下不过是给我台阶下吧。”
谢蕴面上染了些愁绪,冬风扑面,吹得眼睛险些睁不开。
毕竟她辞官的奏疏还在陛下处,陛下不放也不提,如今给她台阶下,她若再不识趣,只怕陛下第一个拿她开刀了。
秦思安提醒她;“少傅一职,至关重要,你该为她考虑考虑才是。谢昭宁看着乖巧,一身反骨,容易适得其反。且我不觉得她需要人来教,你是最好的先生。旁人来了,若是与你离心,可就不好了。”
若是辞官也就罢了,若是不辞,站在朝堂上,就该为自己做打算。
秦思安说完后便离开。
谢蕴一人慢吞吞地走着,秦思安的话不无道理,若是走,就该洒脱些,但陛下未必会放手。
若是不走,就该早日做打算。谢昭宁如今难挡一面,陛下在给她选东宫属臣了。
谢蕴心思不定,如今的局面不在她的掌控中,究竟是留是走。
若是走,平安离开,倒也罢了,谢昭宁会放手吗?想起昨夜谢昭宁偏执的目光,她的心猛地揪了起来。
放她一人在京城吗?
谢蕴停下来,回身望着巍峨的殿宇,在这么一座无情的宫城中,看似是权利鼎峰,可背后的辛苦,唯有她们自己知晓。
她犹豫、徘徊,身后传来脚步声,她迟疑地回头,谢昭宁走来,“谢相,你怎么在这里?”
谢蕴板着一张脸,冷冷地问她:“门修好了吗?”
“没有,我找人去修了,今晚应该可以睡了。”谢昭宁理屈,可一双眼睛比往日更为清湛,亮堂堂。
谢蕴望着那双眼睛,心中的平衡便失去了。
她想辞官,对不住废帝。若真的辞官,她又能对得住谢昭宁吗?
顾漾明的计划中,没有让谢昭宁回京。是她一意孤行,将人带了回来,如今又弃她而去吗?
谢蕴的心,乱得厉害,始终找不到平衡之策。
她没有与谢昭昭宁说话,抬脚走了。
幽幽宫城中,谢蕴的背影与宫城毫无违和感,谢昭宁痴痴地看着她的背影,眼中带着不舍。
她正悲愁,冷不丁被人揪住耳朵,“谢蕴好看吗?”
积攒的情绪莫名飞走了,谢昭宁拂开陛下的手,突然间对上她探究的视线,“谢蕴可没告诉朕,她动手打你了?”
承桑茴捏着她的侧脸,啧啧一声,谢昭宁就怕了,“不是……”
“不是她打的,谁敢动你?”承桑茴幽幽看着她,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话,好像在说:看你怎么编谎话欺骗我。
谢昭宁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心中又掀开一场风雨,她皱眉:“我带您去见少傅。”
“好啊,你若不来,朕准备去捉你回来。”承桑茴简单应了一声,无不喜无不伤,也没有多余的情绪。
她的嘴角蕴着笑,仰首看着今日的天空,没有逼人的气势,她像是在说家常的事情。
“朕去换身衣裳,你脸上的伤要不要收拾?朕可不替谢蕴背锅。”承桑茴嫌弃极了,可看着她的眼神又有些古怪,像是不舍,像是喜欢。
承桑茴终于伸手,摸摸她的脸颊,眼里带了几分眷念,“朕看你,总觉得在看她。”
“她看我,也觉得是在看你,我像谁?”谢昭宁无奈极了。她们的思念无所安放,情无法宣泄,看她,总觉得看到了对方。
殊不知是自欺欺人,借此安慰自己的心。
承桑茴收回了手,没有像往日那般说说笑笑,转身之际,背映宫城,暖阳落在她的身上,却驱散不尽无尽的孤寂。
谢昭宁仰首,她追上陛下的脚步,主动开口:“我长得像谁?”
“她们都说我是京城第一美人,你想像谁就像谁?”
谢昭宁翻了白眼,该怎么说呢,她太看得起自己了。她主动去牵陛下的手,像是寻常母女那样,她说:“有个安大夫跟了少傅十多年,你要不要见一见?”
“见她干什么?”承桑茴扫她一眼,“看着乖巧,一身反骨。”
谢昭宁:“……”
“我们说说人话,陛下,生病了就得治。”
承桑茴停下来,认真地观察她,而后拿手戳着她脸上的肿痕;“相思病,怎么治?”
相思
相思病, 怎么治?
谢昭宁说不上来,她倒想问问陛下怎么解。
承桑一族两百多年来一直都是女子继承帝位,女子心思细腻, 比起男子, 多了几分仁德。同样, 承桑一族似乎受到诅咒般, 坐上皇位的女帝多是喜欢女子。
帝位传承,一直都是最重要的, 每位皇帝都会选择诞下子嗣,血脉继承。在她们的眼中, 情爱虽好,江山为重。
这样一直延续到废帝承桑珂,她没有子嗣, 选择了承桑梓。可惜,承桑梓难成气候。
谢昭宁迟疑了须臾,终于问了一个大逆不道的问题, “您喜欢少傅, 为何又有我呢?”
“你以为朕愿意生下你?”承桑茴给她丢了个‘你自己反省’的眼神, 随后放慢了脚步, 背映冬日晴空, 她说:“朕并非自愿生下你。”
谢昭宁震惊,“那您讨厌我吗?”
“讨厌你等于讨厌我自己。我为何要讨厌你呢。”承桑茴好笑, 神色中添了一番温柔动人, “讨厌你也来不及了,我当时将你送出宫, 一是承桑珂不会饶你,二是先生孤寂, 我相信她会好好教养你的。”
谢昭宁迟疑,余光瞥见她的眉梢眼角,心中咯噔一下,“您是被人所害,并非自愿的,对吗?”
“你的问题怎么那么多?”承桑茴瞥她一眼,“你想知道你父亲是谁?”
“他们说我爹是东宫侍卫长,我查过,有几任侍卫长,可是都死了。”谢昭宁讪讪开口,“人对自己的来处自然是好奇的,我在想,您是用了多大勇气才有了我。”
承桑茴止步,凝着她的眉眼:“你的自我觉悟很好,不过,有你,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有些事情发生就发生了,与其沉浸在悔悟中,不如想想该怎么样才能弥补。时间无法倒回,你永远回不到事先前那一刻,既然如此就不要去后悔,该想想如何弥补。”
“所以,朕将你当做礼物送给先生做弥补了。”
前面的话温馨动人,后面的话风又变了。谢昭宁哭笑不得,“你就不怕先生会虐待我?”
“随她心意。”承桑茴狡黠地笑了。
谢昭宁狠狠瞪她一眼,“先生是你的最爱,我就是累赘。”
“甚好,你有自知之明。”承桑茴鼓励般抬手摸摸她的脑袋,“你于谢蕴而言,也是累赘。你到哪里,都是累赘。等你坐上了帝位,谢蕴就是你的累赘。所以,你现在要抱紧谢蕴。”
谢昭宁眯了眯眼睛,想到哪里不对,“你之前还劝我和离的,怎么又说我该抱紧谢蕴了。”
“是吗?朕年岁大了,记性不好。”承桑茴皱眉,故作疑惑,随后转身走了。
谢昭宁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咬咬牙,抬脚追了上去。
****
冬日的天气变化多变,晌午还看到了阳光,午后天空乌云密布,刮来的冷风透骨的冷。
顾漾明葬而未立碑,匆匆安葬后,未敢明示。以至于承桑茴见到一个孤零零的坟茔,什么都看不到了。
谢昭宁欲解释,承桑茴摆摆手,“朕想一个人静一静,你自己去玩儿。”
今日的东风刮得格外冷,谢昭宁不自觉打了冷颤,眼看着陛下赶她离开,她却说不出一句话。
静一静……这句话,如刀般捅入心口,她徐徐弯腰行礼,提醒陛下:“母亲,有事唤我。”
承桑茴没有回应,目光黏在了坟茔上,她像是被定身了一般,动不了,走不了,只能看着眼前的一切。
随行的人都退下去了,坟前只承桑茴一人,她忽而笑了笑,抬首望着天:“先生,你瞧,太阳没有了,它刚刚还有的。”
她瞧了一眼天色,又看着黢黑的坟土,墨色的眸子里终于掀起情绪,她蹲下身,抓了一把泥土。
掌心中乖巧的躺着一抔土,她静静地看着,像是在看什么,又像是在想什么过往。
她看了许久,看不出名堂后,她将手中的土撒了下来,她说:“先生,朕想以皇后尊位引你回去,朕将她记在你的名下,你说,行不行?”
没有人回答她。
“我知道,很荒唐。但我活不了多久了,他们吵就吵,我都已经习惯了。”
说完,她又叹气,很快,又笑了笑,眉眼温润如画,“先生。”
她顿了顿,话堵在喉咙里,她望着坟土,最终还是说了出来:“若说恨,我也恨你。十八年,你怎么不去见我呢。你、难道就不想我吗?”
十八年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她心中的恨意起起伏伏,听到她死讯的那刻,她又不恨了。
天气真的不好,吹得尘土飞扬,眯了眼睛,承桑茴如同孩子般揉了揉眼睛,“朕没让她来见你,你一人安静些。朕知晓你喜欢安静,以前你就觉得朕吵,吵吵闹闹,缠着你不放手。”
“先生,倘若我没有招惹你,我二人只是先生与学生,你是不是就会逃过一劫。想来,你此刻会是桃李满天下的大先生了。你知道吗?我看到谢蕴就在想,没有我这个不争气的学生,你会不会名满天下,乃至千古留名。”
“谢蕴太优秀了,太完美了,世人都赞她纯臣……”
谢蕴的完美,总会让她怨恨世间不公,为何要那样对待先生呢,先生哪里做错了吗?
思来想去,先生最大的错误就是收下她这个为祸人间的学生。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涣散,“先生,若有来世,记得别看到我,我害了你一生,害你半世凄楚,临去前,险些尸骨无存。”
都说谢蕴完美,可世人不知曾经的顾国公长女顾漾明何等惊才艳艳。
顾漾明的前半生,才是最完美的。她是那么干净,如同神女落在京城里,她的才学、她的美貌,没有人能比得上。在这个女官迭起的朝代,顾漾明脱颖而出,成了先帝眼中的良才。
她的前半生,惊才艳艳,谁人不羡慕,父母以她为荣,兄弟姐妹引以为傲。提及顾漾明,只剩下夸赞。
后半生呢,父母不敢见,兄弟姐妹不敢认,连尸骨都不敢收,朋友避之如魔鬼。
承桑茴转身走了,没有留恋,可走了几步,她又停了下来,似有什么将她牵绊住。
她蓦然回身,只余一抔土。
****
相府的门在黄昏的时候,就修好了,谢蕴回来时,屋里点了炭,格外温暖。
下属送来巴邑王的回信。她没有多想就拆开了,一目十行后不敢置信,又耐着性子看了一遍。
巴邑王坚持称承桑茴与质子有染。
她气笑了,将信摔在桌上。巴邑王还劝她及早认清新帝,为情爱一事耽误朝政,非明君。
雾里看花,她已经看明白了,就算是质子的孩子,那又如何。
新帝说不是,那就不是。
谢蕴起身,将书信收拾好,她猛地顿住,想起一事,如今谢昭宁的身份不正,若谣言传出她身上有西凉血脉,将来陛下去了,藩王必然起异心。
谢蕴如同醍醐灌顶,有种深深的无奈,她望着书信,心中无奈到了极点。陛下要追立皇后,必然不会有皇夫的,谢昭宁的父亲是谁呢?
要想谢昭宁地位稳固,唯有陛下追立为皇夫。
皇夫与皇后,已然不能共存。
谢蕴头疼极了,无力坐下,门外响起脚步声,她下意识抬头看过去,黑夜下,谢昭宁一袭素衣跑过来。
几乎瞬息,谢蕴将书信藏入袖口,挺直了脊背。
谢昭宁停在了门前,看着修好的门框,唇角添了些稚气的笑容,她转头看向屋里的谢蕴:“修好了。”
谢蕴没有理她,起身要去浴室,谢昭宁厚着脸皮挡着她的去路,“气消了吗?”
谢蕴避开,想从她身侧绕过去,不想,她左挪了一步,再度挡住她的路。谢昭宁望着她,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还没消气吗?不能真和离的。”
“不和离,再留着你拿刀捅自己?”谢蕴语气冰冷,早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劳烦殿下让一让。”
“不让就显得我无理取闹。”谢昭宁很自觉地往左挪了挪,依旧朝着她笑了笑,“我等你回来。”
外面冷风刮了进来,谢昭宁往她手里塞了个手炉,暖暖的,拳头大小,很精致。
谢蕴低头看着手炉,若有所思,又看着她脸上还没消散的痕迹,心自然就软了。
“你就顶着这张脸见陛下了?”谢蕴有些诧异,陛下的心思当真与人不同。
谢昭宁懒洋洋地爬上美人榻,想是自己家一般躺了下来,眼神飘向谢蕴:“陛下都不在意,你怕什么。她们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摔的,她们不信,说是你打的。我极力辩解,奈何她们真的不听我的。谢相,你说,她们为何不信我?”
谢蕴再度气笑了,“你真好,你不上药就为了出去晃荡,告诉全京城的人,我打了你,对罢?”
“没有,我真的没有这个意思。”谢昭宁起身辩解,目光灼灼,认真地看着面前的女子,清澈的眼神干净得不像话,“真的,她们不信我,我说得口干舌燥了。”
屋里只有两人,一时静谧。谢蕴回身就关上门,几步走到她的跟前,俯视着坏透了的小东西:“谢昭宁,这招,我也玩过的。在我面前玩这个,你落后了。”
谢昭宁爬了起来,半跪在美人榻上,“我真的辩解了,她们脑子不好,非说是你打的,还说我在为你遮掩。”
谢蕴被气得不轻,伸手捏着她的下颚,凝着她侧脸上的痕迹,“你告诉他们是摔的,她们眼睛多瞎才会相信你,卖惨求可怜,亦或是让她们都知晓我对你不好?”
“你对我,好吗?”谢昭宁被捏的发疼,却不舍推开,颤颤悠悠地反问谢蕴。
谢蕴将手炉还给了她,“离开我的相府。”
“我不,我来给你送手炉的,我挑了很久,才挑了这个。”谢昭宁撇嘴,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神色,“你昨日都是信我了,我已经改过了。”
“你昨日拿簪子逼我,我还有其他的路走吗?”谢蕴冷笑,面上浮现几丝疏离,眸色更是晦暗不明,“谢昭宁,我们都不小了,不要这么幼稚。”
谢昭宁辩驳:“我才十八,可以幼稚。”
谢蕴:“……”
“陛下教你的吗?”谢蕴俯身坐了下来,过于疲惫,让她没心情与她生气了。
她一坐下,谢昭宁如同狗皮膏药般黏在她的身份,伸手给她捏捏肩膀,勤快极了。
谢蕴回头睨她一眼,她心虚的笑了,伸手圈住她的脖颈。
屋内暖光意融融,谢蕴坐在灯旁,橘黄色的光落在她的身侧,暖暖金光,洗去她周身的冷意。
她没有动,谢昭宁大胆地抱着她,凑在她的耳畔低低说一句:“我日后不会抛弃你了。”
谢蕴没有应声,只觉得耳畔热气涌动,有些发烫,烫得浑身都热了起来。
“我真的不会了。”
谢蕴阖眸,身心都舒服了许多,但她依旧应声,留谢昭宁一人慌张、摸索。
谢昭宁仔细观察她的神色,见她不怒不喜,一时间当真无法揣摩她的心思。谢昭宁愁眉苦脸,凑在她的面前,“你说话呀,我好慌。”
“你慌?”谢蕴复又冷笑,余光扫过她白净的侧脸,“我觉得,你不慌。”
“我很慌,真的很慌。”谢昭宁极力表现出脆弱的姿态,目光紧张,“谢相,你原谅我了吗?”
“没有。”谢蕴拒绝了,试图拨开她圈住自己的手,“其实你可以当你自己离开京城了,与我再无瓜葛。”
“做不到,你就在我面前。”谢昭宁摇摇头,面色露出颓唐之色,她的手被拂开,便又去抱住她的咬,“谢相,真的不能原谅我吗?”
谢蕴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原谅与否还重要吗?她们如今在一条船上了,甩都甩不开。
她再度沉默下来,像是无声的拒绝。
烛火似乎一圈圈荡开的涟漪,将她们静静的包围起来,谢昭宁静静的搂着她,依旧说着道歉的话。
道歉的话,她说了很多遍,反反复复都是那些话,谢蕴听得厌烦,就像是紧箍咒,吵得她头疼极了。
“闭嘴,能换些新鲜的词吗?”
“闭嘴了怎么换。”谢昭宁将手贴在她的小腹上,轻轻揉了揉,很快,就被无情的拨开。
谢昭宁丧气,深深叹气,说:“我觉得我罪大恶极,罪行更是罄竹难书。”
一句话逗笑了谢蕴,她点点头,附和一句:“对,你的罪行就是罄竹难书,那你去写下来,我让裱起来,挂在你的床头,时刻提醒你。”
谢昭宁惊讶,这也、太羞耻了……
她拒绝了,可又想起一事,便正正经经地问她:“我写了,你原谅我吗?”
皮球有丢到谢蕴手中,谢蕴看她一眼,依旧摆出冷硬的面容,“你写是你的事情,与我没有关系。”
谢昭宁认真说:“你原谅我,我就去写,我给你去印刷,发给天下人看都可以。”
谢蕴惊讶:“你想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我被你骗了吗?”
谢昭宁后知后觉,觉得也对,太丢人了,还是就此作罢。她不去想了,“你累不累,我给你揉揉。”
“你会?”谢蕴不信她的说辞。
“会啊,大夫人时常身子不好,我去找大夫学的。”谢昭宁说完就撸起袖口,拉着人坐下,“我会的,这个不骗你。”
谢蕴如同算盘珠子一般被谢昭宁拨动着,直到肩膀上贴上一双手,她才徐徐回神。
谢昭宁怕她又不理自己,自己唠唠叨叨努力找着话题说话:“我学了很久,大夫人挑剔得很,我想着她日子不好过,用心去讨她欢喜,她说什么,我做什么,唯独秦晚晚的事情,违背她的心意。”
“大夫人有些过于自信了,她总说你回来与我争,可她不知晓,你一句话,就可以让我多年的努力成为白费。她被困于后宅,想的太过于简单了。”
谢蕴听着她的声音,虽说是聒噪了些,可此刻听起来,又觉得十分舒服。
谢昭宁唠叨地说,谢蕴静静的听,谁都不干预谁。
捏了许久,谢昭宁停了下来,手腕有些酸痛了。她松手,谢蕴起身走了,也没有留下一句话。
谢昭宁仰面躺下,果然,杀人容易,救人难。
太难了。
谢昭宁欲哭无泪,掌心有些发疼,她看着自己掌心上的纱布,一时恍惚,习惯了谢蕴的温柔如水,对她的冷漠,真的难以接受。
好比小孩子,吃了那么久的糖,突然自己将糖丢了,再去找的时候发现糖不甜了,甚至有些苦。
她深吸了口气,浑身疲惫,她索性爬上床上睡觉去了。
睡着了,谢蕴总赶不走她了。
她成功地耍无赖,钻进了谢蕴的被子里,闻到了属于谢蕴的味道,她满意地闭上眼睛。
待谢蕴来时,美人榻上已空了,转头去看,人躺在了她的床上,裹着她的被子,睡得正香。
谢蕴哭笑不得,难不成将人喊起来?
无赖。
当真是个小无赖。
谢蕴自然不和她一起睡,吩咐婢女来守夜,自己去谢昭宁的床上睡。
****
隔日,承桑茴准时出现在朝堂上,但眼底乌青,朝臣不敢直面圣上,不知她的处境,唯有秦思安胆子大,悄悄扯了扯谢蕴的袖口。
两人同时朝女帝看去,谢蕴皱眉,道一句:“她昨日去顾少傅的坟前了。”
秦思安说不出话了,能说什么,该说什么,罢了,都闭嘴吧。
散朝后,谢蕴留下,秦思安这回跑得比谁都快,谢蕴伸手拉住她,“留下。”
谢蕴每回主动都没有好事,秦思安极力挣脱她的手,咬牙切齿地看着她:“我还有事,谢相自便。”
两人各自暗自用力,谢蕴慢悠悠开口:“昨日内廷使送来的文书中有一十八处错字,文书还在我的书案上。”
秦思安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面色肃然,故作气势般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慷慨道:“谢相有难事,我纵万死也给你办到。”
谢蕴没心情与她玩笑,甚至连个小脸都没有,一脸深沉。
人散尽后,谢蕴撩起衣摆跪下,在秦思安不安的眼神中开口:“臣恳请陛下收回追立顾漾明为后的旨意。”
秦思安眼皮猛地跳动了数下,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在说什么?”
先生等了那么多年,盼了那么多年,谢蕴,你何其残忍。
承桑茴往日含笑的面容上终于凝结了寒霜,她问:“你的理由是什么?”
谢蕴蹙眉,心中极力不安,她说道:“替殿下正名。”
简单五字,让盛怒中的秦思安蓦地反应过来,她迟疑了会儿,怒气消散,抬首望向陛下。
承桑茴不恼,眼神飘忽,似有些疲惫,她倚靠着龙椅,淡淡道:“朕明白你的意思,朕必须在少傅与你的殿下之间取舍,对吗?”
谢蕴说:“并非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您依旧可以替少傅正名,您可以追封她任何爵位,唯独皇后不可。身份不明的太女或许无事,将来她若为帝,藩王心存不平,犯上作乱,师出有名。京城不宁,百姓何辜。”
“你的意思,朕明白。”承桑茴无声地笑了,心里憋着一口气,“谢蕴,你的建议,朕听到了。起来罢,朕不怪罪你。”
谢蕴没有起,面色愧怍,“陛下,臣知晓于您不公,于少傅不公。”
“朕并非无路可走,朕可以放弃谢昭宁。”承桑茴淡淡一笑,试探谢蕴:“朕放弃了她,过激子嗣,她活得了吗?”
死人和活人之间,总是要取舍的。
谢蕴不敢抬首,秦思安犹在震惊中,她试图开口,谢蕴先她一步开口:“巴邑王来信,坚持称殿下生父乃是西凉质子。如今陛下在世,尚可稳固,将来呢?”
秦思安骂道:“他就唯恐天下不乱,弄死他。我不信,弄不死他。”
“你弄死他,又怎么样,你可有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吗?”承桑茴失笑,她依旧温润如水,独自叹气,“谢蕴啊谢蕴,朕装作没有想到这件事,你可以装作不提,你为何偏骗要提呢,都做一个愚蠢的人,不好吗?”
谢蕴愧疚,承桑茴付之一笑,特地起身下来,伸手将她扶了起来,“你很好,但朕不喜欢你,朕想做一回傻子,你却不给朕机会。”
“臣给了陛下机会,便是将她推入火坑。”谢蕴不敢抬首,她愧对君主。
承桑茴笑了笑,摆手道:“依你的意思,追回追封顾漾明为后的旨意,你去查查那人的来历,你去办。”
谢蕴迟疑,顾不得规矩般直视女帝:“您答应了?”
“又不杀人,朕没有理由不答应。朕想闹一闹,将你丢进刑部大牢,酷刑折磨你一翻,可是有意思吗?”
挖坑
承桑茴最大的不同点便是不像帝王。
几日相处下来, 谢蕴对她逐渐改观。她分明拥有至高皇权,性子平和得与普通人一样。
谢蕴私下里问过秦思安:陛下以前是什么样的性子?
秦思安说:陛下的性子一向如此。
一向如此。
四字让谢蕴到口的话说不下去了。陛下很听劝,她有私心, 但在朝政乃至大事面前, 她可以舍弃, 甚至甘愿放弃。
谢蕴恍然觉得自己做了个恶人。昨夜一夜, 她绞尽脑汁,想了许多劝说的话, 劝说陛下以大局为重,世间封号那么多, 爵位那么多,除了皇后以外,还有许多呢。
她想的那么多的话, 一个字没有说,陛下应允了。
作为朝臣,这么多年来, 这是她劝谏最成功的一回了。
谢蕴浑浑噩噩地出了大殿, 冬阳折射, 照得眼睛睁不开, 她被晒得睁不开眼, 下意识朝前走了一步,脚下踩空, 身子朝前扑了过去。χZƑ
惊慌间, 她回过神来,一人拉住她往后走了一步。
“你这是怎么了?”秦思安拉着谢蕴, 看向脚下的数丈台阶,吓得一身冷汗。
谢蕴面色苍白, 长睫低垂,遮掩住眼内的情绪,她已然惊魂未定,转身对上秦思安的眼睛,“我若带谢昭宁离开,陛下……”
“你疯了,你是被谢昭宁迷得晕头转向了吗?”秦思安低头骂了一句,随后拉着谢蕴去拐角处说话。
谢蕴被她这么一拉,脑子又缓过来了,眼中闪着愧怍,秦思安看了一眼外面,压低声音骂道:“你疯了吗?要疯自己疯,别带着我们一起疯,谢昭宁会离开吗?”
“那么多爵位不能封吗?先生好比太傅,随意封一个,悄悄与陛下同葬,不可吗?”
秦思安忽而理智起来,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难得疾言厉色,“谢蕴,你最好不要告诉谢昭宁。我怕她和你一样,脑子一热,你懂吗?”
谢蕴被骂后,并没有回话,转头看向冬阳,目光沉沉,再烈的冬阳也无法驱散眼中的黑暗。
她深吸一口气,“我还是要告诉谢昭宁,告诉她这件事。”
“你二人和好了?”秦思安觉察出些名堂了,眼神上下将这人打量一下,“你们这晾着,不冷不热,又替她那么着想,你在想什么呢?”
谢蕴看她一眼,转身走了,秦思安自己闹了没趣,巴巴地跟上去,“谢蕴,你如今想怎么做?”
她二人之间的事情一直悬而不解,谢昭宁这几日都没有上朝,众人都在揣摩两人之间的关系。
她问谢蕴:“你要做皇后吗?”
谢蕴脚步一顿,扭头看着她,目光晦涩不解。秦思安讪讪地笑了,“你没有打算吗?”
打算?
谢蕴摇首,她没有想到那么遥远的一步,不过陛下身子不好,事情就很棘手。
她说:“陛下最少需要三年时间才可以稳固朝堂。”
秦思安没有听懂她的话,有些莫名其妙,“三年时间罢了,阿姐虽说身子不好……”
“她唯一的心事便是立顾漾明为后,如今放弃了,你觉得她会好受吗?”谢蕴直言,剖开内心去交谈,“若是将我骂一顿,关起来,她出了一口气,倒也罢了。偏偏她什么都不做,气结于心,才是大毛病。”
秦思安听得目瞪口呆,转身看向大殿,心凉了半截,下意识吞了吞口水,“确实容易气结于心。”
两人站在垂龙道上,不知所措,远远地见到谢昭宁小步跑来。
她正年少,一袭红袍,衬得肌肤雪白,顾盼神飞。
谢昭宁的容貌映入谢蕴的眼中,青春、年少、明媚。所有美好的词都适合她。
“二位大人,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谢昭宁疑惑,扭头看向周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站在这里做什么。
秦思安动了动嘴皮子,话到嘴边说不出来了,谢蕴先开口:“我劝陛下打消追封顾少傅的旨意。”
话说完,谢昭宁眸色颤了颤,秦思安拔腿就走了,她没有在意,而是看着谢蕴,“谢相为何要劝陛下呢?”
“殿下无父,百姓怎么想呢。”谢蕴放低了声音,眼睁睁地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从深到浅,再到脸色发白,“谢昭宁,走了这条路就不要后悔了。”
谢昭宁勉强笑了,“或许有其他办法呢。”
“什么办法?”谢蕴疑惑。
谢昭宁说:“我记得陛下有位姐妹,未曾成亲就死了,对吗?”
“你说的是二公主。”谢蕴有印象,她好奇,“你想怎么做?”
“先以帝位追封二公主,将我过继给二公主,继承她的爵位。等陛下驾崩,膝下无子,只有我这么一个侄女,你说,皇位给谁。”谢昭宁腼腆地笑了,“确实名不正言不顺,但好过让陛下半生心血化为乌有。您觉得呢?”
二公主是先帝血脉,她的女儿自然也能继承皇位。
谢蕴拿不定主意,“你去问问陛下的意思。”
这件事绕来绕去,如何做,还是看陛下的意思。她望着谢昭宁,眸色柔和下来,心慌得厉害,就像是走上一条不归路。
这条路上,她与谢昭宁绑在了一起,没有回头路走了。
谢昭宁也望着她,目光沉寂如深潭水,伸手去握着她的手腕,“这件事,我来解决,好不好?”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谢蕴只能点点头,回握住她的手腕:“我去官衙等你。”
“好,说服陛下后,我就去找你。”谢昭宁粲然一笑,神色顿时好了不少。
谢昭宁松开谢蕴的手,大步朝大殿而去了。
此时尚无朝臣在内,她进去,喊了一句:“陛下。”
“喊魂啊。”承桑茴从一侧走了过来,瞅她一身红衣,朝气蓬勃,她好奇:“你怎么又不上朝?”
“陛下,我有一事与你商议。”谢昭宁嬉笑一声,上前去搂着她的胳膊,“您得找个地方坐下,我怕你会被我气晕过去。”
承桑茴被她推着往里走,不悦道:“你只要不喊别人喊娘,再大的事情也气不到朕。”
“哎呦,您说准了,我准备认别人做娘,我认二姨娘做娘,您觉得怎么样?”
承桑茴脚步一晃,险些摔了下去,不可置信地扭头看着谢昭宁,“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您将我过继给二姨娘……”
话没说完,承桑茴推开她,面上难得浮现出怒色,“你昨夜和谢蕴玩昏了头吗?”
一句话让谢昭宁羞红了脸,“我没有、我没有、她都不理我。”
“闭嘴,滚出去,朕头疼。”承桑茴深吸一口气,一时间,头重脚轻,不忘又瞪她一眼,“朕如今不想见你,吃里扒外。”
谢昭宁自然不会走,撩起衣摆,直挺挺地跪下,认真言道:“您与二公主感情很好……”
“朕与她感情不好。”承桑茴直接打断她的话,俯视面前一百斤身子,九十九斤反骨的孩子,恨不得将人丢出去。
谢昭宁张了张嘴,承桑茴伸手捂住她的嘴:“你别说话了,朕累了。你饶了朕,成不成?”
“你让我把话说完,成不成?”谢昭宁攥着陛下的手腕,真是霸道,比谢蕴还不讲理。她长话短说:“您先追封二公主为帝……”资 源 扣 峮 82 3410 647
“朕不想追封她为帝。”
谢昭宁叹气,捂着自己的耳朵直接说:“您先追封二公主为帝,再将我过继给她,我便不是你的女儿了。到时您再以后位追封顾少傅,一举两得。”
清脆的嗓音掷地有声,承桑茴直勾勾地看着她:“谁教你的?”
“您觉得成不成?”谢昭宁避而不答,抬首仰视陛下,“这是最好的办法,您觉得呢?”
“朕十月怀胎养的女儿,喊别人娘去了……”
“我喊谢大夫人都喊了十三年的娘了。”谢昭宁嘀咕一句。
承桑茴低头看着她:“朕非追封皇后不可吗?”
谢昭宁:“……”
“好像问题、成了我的错了。”谢昭宁后知后觉地说了一句,随后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您不想追封了吗?”
承桑茴睨她一眼:“先生干干净净,朕若以后位追封,岂不玷污了她的名声。朕决议以太傅之名厚葬她,想来,她也会高兴的。”
她如此坦然,谢昭宁皱眉不解,“您舍得吗?”
“她已死了,朕有何舍不得。”承桑茴俯身坐在御阶上,仰首看着谢昭宁,招手示意她:“跪下来说,朕脖子疼。”
谢昭宁拿她没有办法,规矩地跪了下来,“您说,我听着。”
“先生一生清名为我所累,死后若不能安息,被人诟病,便是朕的罪过了。”承桑茴淡淡一笑,似有所释怀,而后认真看着谢昭宁:“若将来,你坐在朕的位置上,你就会明白,国祚安宁大于一切。”
谢昭宁蹙起眉梢,她问:“您不觉得苦吗?”
“朕生来便是皇女,享受荣华,先帝将朕当做储君培养,先生将朕视若珍宝,怎么会哭苦。你如今,苦吗?”承桑茴难得收起玩笑的心,“你有先生看顾,先生去后,得谢蕴看顾,你的一生,算是顺风顺水。”
“朕……”她顿了顿,笑了笑,一扫方才的迷茫,“若没有承桑珂,朕的一生也是平坦,先帝去后,朕有先生。朕立先生为后,过继宗室子。朕会在先生去后打理她的丧事,朕会将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妥当,国祚安宁,朕可以对得起先帝,乃至承桑一族的先祖。”
谢昭宁迷惘,只觉得陛下心中苦涩,生前无法相伴,死后无法给少傅正名。
承桑茴告诉她:“谢蕴与朕一般,承桑漾,你日后最好不要招惹她。”
****
谢昭宁失魂落魄地来到官衙,坐在了谢蕴的面前,像是被霜打的花儿一般。不用她明说,谢蕴也知晓她失败了。
谢蕴让人去沏茶,自己坐下来。
时间恍惚停了下来,慢慢悠悠,不急不躁。
茶水送来,谢蕴将水递给谢昭宁,直接开口:“顾少傅甘愿隐忍十八年,也不愿拉废帝下来,可见她的心中,百姓安危、江山安宁原就超过她的心中的恨意。陛下是少傅亲手教出来的,她怎么会为了自己的私念而毁了你、让江山陷入晃动中。”
顾漾明此人,确实让人敬佩,难怪秦思安当日拼了命也要护其尸骨。
谢昭宁仰首,不小心撞进谢蕴波澜宁静的眼眸里,她动了动嘴,想说话,又不知怎么说。
她很安静,没有像往日般吵吵闹闹,谢蕴继续说:“陛下决意,你劝说不了,不如随她去,让她高兴些。”
谢昭宁沉思,良久不语,谢蕴端起茶水,浅抿了一口,“在江山面前,个人生死已不重要,你该学学陛下。”
“学她委屈自己?”谢昭宁冷冷地嘲讽一句,抬起脑袋来,直视谢蕴,“谢相,你怨我不要你,在你心中,我与你的信念,谁更重要?”
我与你的江山、你的百姓,谁更重要呢?
谢蕴眸光一颤,未曾想到会问到自己,她瞥了对方一眼,“你以为你很重要?”
谢昭宁眼中的迷茫消散了大半,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就要走了。
“我要走了,我要去户部……”
“你最好去礼部,商议如何迎少傅尸骸回顾家,只有你去办,才给了少傅体面。”谢蕴喊了她,“你放下手中的事情,将少傅的事情安排妥当了,通知顾家一道过去。”
谢昭宁回身,看着她,眼光幽怨,谢蕴皱眉,“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我就看看你,不行吗?”谢昭宁哀怨极了,像是受气的小媳妇,走过去,牵住谢蕴的手,“我们和好,好不好?”
谢蕴不肯,拽回自己的手腕,谢昭宁又给她拽了回来,“人生苦短,你与我闹,时间错过了,日后的日子就少了。”
“你真会给自己找借口。”谢蕴笑了,心里微暖,依旧拂开她的手,“臣不过是为主上尽心罢了。”
“是吗?你将我当做你的主上了吗?我们成亲了,我们是一体。”谢昭宁咬咬牙,身上抱着她的腰。谢蕴伸手欲退,谢昭宁倾身靠过去,吻上她的唇角。
所有的话如同蒸腾的雾气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谢蕴停了下来,谢昭宁换了一重身份,霸道得很,掌心贴着她的后腰,恨不得贴在了一起。
唇齿间的相融,如同一阵风,将心里的不满都吹散了,谢蕴心里哀叹一声,渐渐地不再抗拒了。
她说得对,人生苦短,若一再磋磨时光,还剩下什么呢。
谢昭宁松开她,眼光明亮,谢蕴睨她一眼,转身走回案后,谢昭宁跟上,她不悦道:“这里是官衙,还不走吗?”
谢昭宁迟疑,摸了摸自己发麻的唇角,谢蕴望着她:“还不走?先去礼部,再去顾家,好好办你的差事,别整日里糊里糊涂,江山为重。”
“你怎么唠唠叨叨,像是学堂里的先生,絮絮叨叨,快成老妈子了。”
谢昭宁说完,朝她吐了个鬼脸,拔腿就跑了,“我先去礼部,找礼部尚书商议一二。”
人跑得快,最后的话都听不清楚,谢蕴气笑了,刚笑了笑,外面探进来一个脑袋,谢蕴忙敛了笑容,“你怎么还不走啊。”
谢昭宁扒着门槛,“我今晚去相府,好不好?”
“不准。”谢蕴故意板着脸。
谢昭宁眨眨眼睛,眉眼扬起,五官灵动,“我就去,我告诉你,我从顾家出来就去。”
谢蕴拍桌,站起身,提醒她:“从顾家出来,去找陛下,知会陛下一声。”
“晓得了,从宫里出来,我去找你。”
谢昭宁这回真的走了,谢蕴走出去,看她的背影,随后将门关上,背靠着屋门,指尖不经意间抚上自己的唇角,略有些麻,可心里恍然开朗了。
如同从死巷子里走了出来,摸摸索索许久厚,乍见光明,如何不高兴。
****
谢昭宁刚来,内廷司的人来宣旨,撤回追封顾漾明为后的旨意,封其太傅,恩葬帝陵。
礼部的人看着旨意,半晌没说话,变化太快了,他们都拟好祭词了,突然又变了。
礼部尚书年岁大了,经不起折腾,接到旨意后,愣住了,谢昭宁打发内廷司的人离开,自己上前与之说话:“陛下旨意已下,丧礼规制依照皇后规制去办,不必在意银钱。”
礼部尚书又是一愣,“太傅葬礼与皇后如何比较?”
“就照皇后礼制去办,另外,京城内各路设路祭,京城内七日不准宴饮不准歌舞。”谢昭宁态度冷硬,一改往日的温润,“她是陛下的先生,是太傅,她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我不说,你也该明白。”
礼部尚书在朝多年,深谙规矩章程,公主一席话,让他沉默下来。
设路祭……唯有皇帝大丧后,各方设路祭,此举一出,外面会有多少骂声。
谢昭宁知他疑惑,不得不说道:“少傅屈死,陛下心里难受,你不想替君分忧吗?”
“陛下未下旨意。”
“我去宫里讨要旨意,你先去办,后面给你补上,我先去顾家,最晚明日给你旨意。不必在意银钱,户部不给,我给你拿钱去办。”谢昭宁摆摆手,面色凝重,“去办。”
从礼部出来,谢昭宁迅速打马去了顾国公府。
十八年来,顾国公府的爵位落在悬崖边上,几番要被除去,先顾国公几乎不问事,顾家人夹着尾巴做人。陛下登基后,顾家如同枯木逢春,顾国公开始上下跳动了。
谢昭宁让人踹开府门,门人惊得不行,她大步往里走,“去找你家国公爷回来,我有要事与他说。”
她气势汹汹,门人不知她是谁,浮清丢了快令牌,门人拿起来一看,是相府的令牌。
看着相府的令牌,门人不敢不禀报,让人去找国公爷回来。
谢昭宁走了两步,浮清提醒她:“少傅的母亲还活着。”
“还没死?”谢昭宁诧异,她顿了下来,问浮清,“对方性子如何,对少傅如何?”
浮清低头,无言以对。
谢昭宁骤然明白过来,道:“去找这位老国公夫人,去顾家祠堂。”
“你去顾家祠堂做什么?”
“我去找一找有没有少傅的灵位,若是没有,一把火给他们全烧干净了。”
浮清不信她的话,但真的该见一见老夫人。毕竟这么多年来,少傅也曾牵挂过母亲,但少傅死后,顾家不同意收其尸骨。
两人来到后院,门口的婆子见到陌生人,下意识就去屋里传话。谢昭宁拿着相府的令牌,如入无人之地。
“殿下,你没有令牌吗?”
“陛下还没给我封号,我拿什么令牌。”谢昭宁有些不满,“你说礼部的人办事怎么那么慢。”
浮清:“……”这就是你拿谢相的令牌招摇过街的原因?
“你怎么不用陛下的?”
“我倒想啊,她没给我啊。”
浮清想笑,门内走出来一群人,中间一老者,头发花白,由婢女搀扶着走出来。浮清面上的淡笑,乍然止住,她提醒谢昭宁:“这是老顾国公夫人。”
谢昭宁歪头打量老者,到底是少傅的母亲,生养少傅的人,她敛下怒气,上前说道:“老夫人,我来是告诉你们一声,朝廷不日将迎回少傅的尸骸,往顾家早做安排,我希望顾家众人去迎。”
“众人?”老夫人捉住最重要的两字,“你让顾家所有人都去?”
“有何使不得吗?”谢昭宁目光平静,嘴角噙了抹笑容,“今日您儿子四处走动,哪里来的底气,你比我更清楚。百年世家,你们之前不认,情有可原,不怪你们。但你们现在踩着少傅的尸骨去谋划前程,可真是脏啊。”
老夫人没有见过谢昭宁,上下打量她的容貌,隐隐猜出来,也只有那位敢这么挑衅顾家。
“好,我答应你,顾家的人都会去迎。”老夫人避其锋芒,不想就直接答应下来。
谢昭宁莫名烦躁,心里不甘心,张嘴就问:“之前为何不答应?”
“之前是逆臣,如今陛下正名,我顾家自该迎回来。”老夫人言之凿凿。
谢昭宁觉得恶心,转身走了,走到门口,一脚踢向门板,气得不轻。
浮清见状,也不好多说。
谢昭宁气冲冲回宫去了,恰逢谢蕴也在,两人对视一眼,谢昭宁张口就说:“我快气炸了。”
“那就是还没炸。”谢蕴淡淡一笑,“为老国公夫人生气?”
“你怎么知道?”谢昭宁巴巴地望着她。
“礼部刚刚来找我,他们说顾家早就将顾少傅从族谱除名了,最近又加上去了了。”
谢蕴语气悲悯,“你是不是更该生气了?”
谢昭宁不吭声,谢蕴又说:“那你将顾国公捉来打一顿,吊在宫门口,让各位臣工欣赏一二。”
谢昭宁闻言,心中狐疑,觉得这样的话不像是谢蕴可以说出口的,倒像是大殿内那位说的,她好奇:“是不是陛下吩咐你去做的?”
“陛下倒是没说,我是给你撒气的机会。你去打顾国公给少傅出气,陛下心里就会好受多了。”谢蕴负手而立,认认真真短裤看着谢昭宁,面带笑容,难得露出和煦的一面。
谢昭宁听进去,但她不傻,晓得是个坑,她问谢蕴:“殴打朝臣是什么罪名?”
“陛下说是什么罪名,就说是什么罪名。”谢蕴的神色认真得有些不像话,丝毫不在意谢昭宁探究的视线。
两人在殿门口僵持,皆压低声音说话,夕阳在后,将两人的身影拉至颀长。
谢昭宁琢磨一阵后,又问谢蕴:“我会不会挨板子?”
“会。殴打朝臣,自然是要挨板子的。”谢蕴抿唇,忍不住笑了,“你信我吗?”
谢昭宁不上当,我信你个鬼。
“我挨打,你高兴吗?”
谢蕴点点头:“我高兴。”
谢昭宁说:“那我晚上让你高兴高兴。”
谢蕴面色骤然变了,一抹红晕悄悄浮于面上,她狠狠睨了谢昭宁一眼,转身就走了。
谢昭宁哼哼一声,什么人啊,挖坑给她跳。
双坑
两人交锋后, 各自分开,谢昭宁进殿去找陛下。
承桑茴抬首就见到那张笑吟吟的脸,她想起刚刚离开的谢蕴:“和好了?”
“怎么说呢, 算是和好了。”谢昭宁驱步走上前, 同陛下行礼, 脸上挂着笑容, 她说道:“谢蕴让我去将顾国公打一顿,哄你高兴。”
承桑茴闻言后, 放下笔,直勾勾地看着谢昭宁, 不大相信她口中的话。
“谢蕴说的,还是你来试探朕?”承桑茴试探一句。
“她说的,我没答应。”谢昭宁爬上台阶, 走到她跟前,悄悄说:“我去了礼部,找老尚书说了, 虽说是太傅之礼下葬, 我让他以后位礼制安葬, 京城内设路祭, 七日不准宴饮。”
承桑茴凝眸, 神色缓和下来,她点点头, “不错。”
“但是他不听我的, 让我拿圣旨。”谢昭宁故作叹气,甚是无奈, “不如您让内廷司去下旨,我也管不到他们。”
谢昭宁本不该管的, 可如今的局面,就只能她来管。若今上,是蝇营狗苟之辈,玩弄权术,她会劝说陛下打消主意。
偏偏她不是。
“朕让秦思安去办。”承桑茴说了一句。
一句话,似有千斤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谢昭宁松了口气,她问:“陛下,我的封号何时拟?”
“封号?你不是要认二公主为母吗?要什么封号。”承桑茴陡然打起了精神,笑吟吟地看着她。
谢昭宁不问了,转身就走,“我先回去了,我还有事去做,您啊,还是自己折腾自己。”
承桑茴托腮,痴痴地笑了,笑得谢昭宁又折转回来,她险些要跳脚,“你笑什么?”
“朕笑朕的,你回来做什么?”承桑茴乱了的心又被她拨了回来,她抿唇望着对方,笑容不减。
她看得谢昭宁头皮发麻,谢昭宁回视她,不得不说道:“我明白三姨娘为何喜欢你了。”
承桑茴迟疑了片刻,听出了些不好的名堂,伸手拿了奏疏砸过去,谢昭宁灵敏地躲开了,笑了一声,“您年轻的时候可是第一美人呢。”
“谢昭宁。”承桑茴拍案而起。
谢昭宁提起裙摆,脚下抹油,脚下跑得飞快,片刻就不见人了。
承桑茴气了一通,自己生了闷气。
谢昭宁悠哉悠哉地出宫去了,一路小跑,追上了刚出宫门的谢蕴。两人并肩走着,谢蕴少不得意外:“怎么那么快就出来了?”
“陛下不待见我,我就出来了。”谢昭宁微喘气,“我今晚陪你用膳。”
“罢了,我今晚去赴宴,不回家吃。”谢蕴淡笑一声。
谢昭宁傻眼了,她拍马都追不上了,“那你去哪里,带我一起。我们成过亲了,可以一道去赴宴的。”
谢蕴不理会她,“不带你去,就知道喝酒。喝了酒,撒酒疯。”
“我什么时候醉过,什么时候撒酒疯。”谢昭宁努力辩驳,她又保证:“我今晚不喝酒,你信我。”
“今晚就是酒宴,你不喝酒就别去了。”谢蕴轻轻驳回她的话。
谢昭宁张了张嘴,“我喝酒,你说不好,我不喝酒,你又说不好,你就是存心不带我去。”
谢蕴点头:“你有自知之明,就别去了。”
谢昭宁叹气:“我在车里等你。”
“你回家去吧。”谢蕴劝她。
谢昭宁不高兴:“你去哪家赴宴,我放火去,一把火给你烧了。”
谢蕴:“……”
“你这么霸气,不去捉顾国公。”
“我打他,陛下打我,我脑子坏了吗?”
谢蕴说:“你说得也对,你回家去,我去去就回来。”
“罢了,我回家等你。”谢昭宁不劝了,谢蕴惯来有主意,劝说也没有用的。
在相府门口,谢昭宁下车了,目送谢蕴的马车离开。
谢昭宁转身回府,夜风刺骨,她裹了裹身上的衣裳,匆匆进府去了。
谢蕴不在,她自己一人吃了晚膳,门口挂着的鹦鹉被风吹蔫了,耷拉着脑袋不说话。谢昭宁上前给它剥瓜子吃,“你哑巴了吗?”
“西瓜不甜了。”鹦鹉咬着瓜子仁吃,一口一个,不忘回答谢昭宁的话。
“冬日了哪里有什么西瓜,肯定不甜了,来年就甜了。”谢昭宁说了一句,拍拍手,吩咐婢女将鹦鹉带下去,风太冷了。
谢昭宁吃过晚膳后去院子里走了走,摘了两支红梅,插在瓶里。屋子里死气沉沉,添了些红梅,顿时间感觉变了样。
嗅着红梅的香气,心情都会好了许多。
谢昭宁望着红梅,伸手摸了摸,外面传来脚步声,谢蕴回来了。
她诧异:“你怎么回来得那么早。”
“冬日里晚上凉,待了片刻就回来了。”谢蕴脱下狐裘,自己走进屋。
屋外冷得厉害,屋里关了门,又有炭火,恍若春日,谢蕴走进去,一眼就看到了红梅,好奇道;“你摘这个做什么?”
“屋里死气沉沉,添些活泼的东西,好看呀。”谢昭宁牵着她的手,带她站在红梅前,轻轻吻上她的唇角。
谢蕴的话还没说,就被堵住了。
谢蕴刚从外面来,就算脱了狐裘,身上也是寒意,谢昭宁搂着她,丝毫不在意她身上的温度。
吻了过半,谢昭宁就停了下来,谢蕴羞得面色发红,她望着谢蕴,眼中狐疑:“你没喝酒吗?”
“没有。”谢蕴微微喘息,转身想走,不想谢昭宁伸手抱着她,直接抱了起来。
“谢昭宁!”
谢昭宁恍若没有听到她的惊呼声,三步至榻前,将人轻轻放了下来,热意涌动,迫使她扣住谢蕴的手,毫不犹豫地咬住她的唇角。
又来……谢蕴躲避不得,浑身紧绷着,伸手圈住她的脖子。
脖颈处传来的气息让人避之不及,透过肌肤,烫得心口掀翻了浪.潮。
谢蕴阖眸,气息微乱,谢昭宁却匆匆脱了她的衣裳,冬日里的冷意瞬息就钻了过来。
“你……”谢蕴畏寒,伸手去摸索被子,手腕却被扣住,置于枕畔。她低呼一句:“谢昭宁……”
声音冷冷的,带着几分慌张,一下子喊到了谢昭宁的心里。
谢昭宁停了下来,望进她发慌的眸子里,目光从她肩上扫过,她笑了笑,谢蕴忙拽了被子,遮掩住身子。
“你们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喊我谢昭宁。”
高兴的时候就会殿下殿下。
谢蕴看她一眼,不急不怒,淡淡柔和,悲喜不见。谢昭宁撤下锦帐,自己爬上榻。谢蕴试图侧身,谢昭宁眼疾手快地拉住她,按在榻上,对上她的视线。
两人皆没有说话,外面的风吹得呼呼作响,谢昭宁伏在她的身上,吻上她的唇角。
谢蕴这回没有躲了,年少热血,身上总是暖暖的,像是一个小小的暖炉,冬日里最是舒服了。
****
外面的风刮了起来,刮得树枝左右晃动,最后几片树叶都被刮了下来,落在地上,在地上打了个转,又飘向空中了。
飘然欲仙的滋味,唯有房里的人知晓。
谢蕴半夜醒来,有些饿了,伸手拨开小腹上的手,直起身子坐了起来,谢昭宁动了动,她拍开那只手,那只手落荒而逃,蜷曲在胸前了。
谢蕴被逗笑了,穿了衣裳,俯身又去看她,拍拍她的手,手又挪开了,藏到了背后。
少女肌肤雪白,昏暗的光线下看上去,也泛着光泽,她拿手戳了戳她胸.前的肌肤。谢昭宁藏在背后的手又挪了回来,挡在胸.前。
谢蕴又拍拍她的手,她终于不耐烦地睁开眼睛。
屋里暖和,又是一场春雨,谢昭宁的脸上涌着红晕,显得几分可爱。谢蕴望着她,她有些糊涂,又见她衣衫整齐,自己摸了摸自己,没有衣裳。她惊了起来,又吓得缩了回去。
“你醒了,睡得好吗?”谢蕴语气轻快,触及她羞涩的神色,她不厚度的笑了起来,“你好像比我还累。”
“我年轻,喜欢睡觉。”谢昭宁羞得不想见人,歪头看向窗外,天还是黑色的,她有些发懵,“你起来那么早做什么。”
谢蕴是饿了,又见她可爱,起了逗弄的心思,这么一问,她又不知如何回答。
“我想去沐浴,身上黏得很。”谢蕴睁眼说瞎话,认真极了,弯了弯唇。
她一笑,谢昭宁就被她糊弄过去了,跟着爬起来,“我给你做吃的。”
谢蕴皱眉,一瞬间,就见谢昭宁伸手去摸索衣裳,她笑了笑,将踏板上的衣裳拨开。
谢昭宁摸了摸,什么都没有摸到,下意识看向谢蕴,“你看到我的衣服了吗?”
“没有。”谢蕴摇摇头,故作认真,“许是婢女拿走去洗了。”
“那你给我去找干净的过来。”谢昭宁没多相,雪白的手臂登时就缩回被子里,眼巴巴地等着谢蕴拿衣裳。
谢蕴没动,反而无辜地看着她,摸摸她的脑袋,谢昭宁终于明白过来,又羞又恼:“你把我的衣裳弄哪里去了?”
“自己去找。”谢蕴歪头看着她。
“你别歪头看我。”谢昭宁伸手去扶正她的脑袋,两人对视,她命令道:“去拿衣裳,我给你做吃的。”
“自己去拿。”谢蕴攥着她的双手,眸色婉转,潋滟烛火,静静地看着她。
谢昭宁吃了晚起的亏,捏着她的脸,没多想就咬上她的唇角,尽情发泄自己的不满。
天色漆黑,烛火氤氲,暖意浮上两人心口,谢蕴伸手,掌心贴着她的后劲,指腹摩擦着那处娇嫩的肌肤。
谢昭宁怕痒,轻易就松开了她。
谢蕴失笑,索性坐在了踏板上,歪头望着她,好像在说:你起来呀。
守夜的婢女早就不知哪里去了,这个时候再喊人起来,也不是谢昭宁行事的分寸。
谢蕴好整以暇地看着纠结的人,眉梢眼角都被烛火熏染上了一层层暖意,她的目光黏在了谢昭宁瓷白的面容上。
“你想干什么?”谢昭宁无奈极了,缩在被子里,谢蕴冰冷冷的眼睛好像将她全身上下都看了一遍,自己赤.裸.裸.地站在她的面前。
谢蕴伸手摸摸她秀挺的鼻梁,“告诉我,朝中还有哪些人在名单上,以及陆白红的过往。写完,给你拿衣裳。”
谢昭宁羞涩极了,“你这是要屈打成招吗?”
“我可没有碰你。”谢蕴淡然的摇摇头,“我倒是会将婢女们都赶走,你何时写,何时出去。”
谢昭宁咬牙,“你是故意诱我。”
“是吗?莫要管之前的事情,写不写?”谢蕴唇角蕴笑,笑吟吟的姿态,让谢昭宁咬牙切齿。
谢昭宁深深叹气,“我不起来,怎么写?”
“在床上写。”谢蕴扬起下颚,指了指床上,“床上脏了,明日换便是。”
谢昭宁裹着被子,恶狠狠地看着她:“你是不是蓄谋已久了?”
“是吗?”谢蕴托腮,伸出食指戳了戳谢昭宁的胸口,软软的,她笑了,不厚道地开口:“你愿意上钩的,怨得了谁。写不写呢,小殿下?”
谢昭宁哼了一声,谢蕴伸手又戳了戳,“小殿下,写不写?没有衣裳穿哦。”
“写。”谢昭宁闷哼一声,拨开她的手,咬牙切齿,恶狠狠地回视她:“你不怕我日后找你报仇吗?”
“随你,你想报仇就报仇,我不过是臣下,如何拦得了你公主殿下。”
谢蕴阴阳怪气,谢昭宁缩成了乌龟,“你不去取笔墨吗?”
谢蕴想起了要紧事,也不逗她了,拍拍她的大脑袋,“等我。”
临走前,谢蕴将脚畔的衣裳抱了起来,出门之际随手丢在了门外,明日自然有婢女来收拾。
夜色深深,寒风刺骨,炭火劈啪作响,听的人心烦意乱。
谢蕴将笔墨摆在她的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写。”
“我记不清了。”谢昭宁提笔就忘字,咬着笔杆,一个字也不肯写。
谢蕴照旧俯身坐下来,不急不躁,语气依旧温和:“慢慢想吧,屋里不冷,长夜慢慢,你有很多时间去慢慢想。”
谢昭宁耗不过她,抬笔写了陆红白,而后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没有了。”
谢蕴气笑了,伸手去揪着她的耳朵,“谢昭宁,你想不想好好和我过日子了,她这么欺负我,你还要帮她吗?”
“晓得了、晓得了……”
谢昭宁捂着自己被蹂.躏的小耳朵,“罢了,给你写,陆白红的父亲原是陛下东宫詹事府上的幕僚,全家获罪,她被罚流放。是少傅救她回来,改换名姓,顶替了陆家的女儿,捏了个底细放到你的面前。少傅只给她一个身份,后来的事情都是她自己的本事。陆白红不算背叛你,她不过是与少傅有来往罢了。”XŽϜ
“是吗?少傅若令她做些对我不利的事情,她会不做吗?”谢蕴冷冷嘲讽,心里着实生气,伸手到被子里,在她腰间掐了下。
谢昭宁:“……”
“疼着呢……”
谢蕴恍然没有听见,“那她的夫人是怎么回事?”
“夫人的事情就是夫人的事情,与她兄长订亲的,大祸之后便退亲,后来兄长死在了流放的路上。陆白红想了办法,将人弄上京城,人家不乐意。她使了计策,让夫家将人送到京城,与她成亲。”
谢蕴听后,觉得有些匪夷所思,“那位夫人娘家如何?”
“与夫人断绝来往,夫家觉得夫人这么做就是怕死,就该在她被夫家上经常的事情就该自尽死了,全了名节。”谢昭宁也是无奈,“不过夫人如今挺好的,你不喜欢她,便调出京城便是。”
谢蕴听后,睨她一眼:“你不上朝,怕是不知陛下明年开恩考,命她为主考官。”
谢昭宁:“……”难怪谢相那么生气。
她识趣地缩了缩脑袋,继续写名单,谢蕴看着她字写得歪歪扭扭,也不提醒,看得清便可。
见她认真写了,谢蕴提醒她:“禁卫军中的人也写一写,尤其是十八位营指挥,知道吗?”
秦思安蠢蠢欲动,已然开始盯上了禁卫军。
谢蕴耳提面命,谢昭宁撒娇卖萌都没有作用,写了一连串的名字,眼看着天都要亮了,她才收了笔。
“这么多人?”谢蕴惊讶,名单上有许多熟悉的同僚,就连内廷司都摆了几个。
十八年的时间,足以让顾漾明一点一点注入她的人面。她有钱、有时间,又有筹谋,想做什么都可以。
她的筹谋、她的耐力,都胜过许多人。
谢蕴看过名单,久久不语,谢昭宁拿手扯她袖口,“我的衣裳呢,你别忘了。我的风寒还没好呢。”
“晓得了。”谢蕴赴宴一句,将名单折了起来,这才低头看着谢昭宁,伸手捏捏她的小脸,“如今这些人脉都归了陛下,你呢?”
“我得到了铺子,十八位管事有些不愿入朝,愿意继续做生意,我有钱。”谢昭宁捂着自己脸,得意一句:“我什么都没有,就只剩下那些日进斗金的铺子了。”
谢蕴冷冷睨她一眼,道:“你这么得意,迟早得栽跟头。”
谢昭宁不以为意:“有你在,我怎么会栽跟头。”
谢蕴:“……”这话说得极对,自己怎么忍心看她栽跟头。
面对谢昭宁,谢蕴几乎是无话可说,她唯有冷冷扫她一眼,吩咐婢女去拿衣裳,自己去浴室沐浴更衣去了。
衣裳取来了,谢昭宁穿上了寝衣,依旧选择躲在被子里,等谢蕴回来,她还赖在床上,“你不上朝吗?”
“我这个公主没名没分,上的哪门子朝。”
谢昭宁酸溜溜的,听得谢蕴一怔,陡然明白过来,恍然大悟道:“礼部在忙着陛下登基一事,又忙着追封,你的事情还在后头,不去便不去。你也耐心等等,礼部忙得从各部调人过去,你的封号再晚一些,急中出乱,对你也不好。”
谢昭宁的身份尚有诟病,生父那一块处理不好,礼部怎么敢随意拟封号。
谢蕴心中有数,想来今日去查查那位侍卫的身份,她叹气一声,“那我不等你了,你自己起来去沐浴,记得换被子。”
言罢,她匆匆走了。
谢昭宁裹着辈子,睡到日上三竿,吃了两口饭就爬了起来。
铺子里的事情还是要看一看的,顾漾明留了十几处庄子,她一回都没有去过,都是下面的管事在处理。她想着等事情结束后,领着谢相下去走走。
她脑子里转得快,出门的时候,秦思安来了,她纳闷,“你找谢相?”
秦思安望着她,目光晦涩,看得她心中发闷,她正要问怎么回事,秦思安反问她:“你打了顾国公吗?”
“我打他作甚?”谢昭宁气笑了,脑子里迟钝了下,随后收敛了笑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谁打的?”
“不是你吗?”秦思安紧盯着她。
谢昭宁辩驳:“我昨日从宫里出来就会相府了,现在才出去,你觉得我有时间吗?你为何会认为是我?”
秦思安老实道:“陛下说的。”
谢昭宁郁闷,“我随口一说……”她停了下来,舌尖抵着牙齿,谢蕴昨夜出门去了。
她想了想,没有声张,拉着秦思安去马车上说话。
“怎么回事,说与我听听。”
“昨夜顾国公赴宴回来,回来的路上下属被打晕,他被套上布袋暴打一顿,挂在巷子口的树上了,挂了一整夜,清晨才被人发现,险些丢了半条命。”
谢昭宁听后,不以为意道:“打了就打了,我昨夜去顾家说了要迎少傅尸骸回顾家的,他出门去喝酒,打死也是活该。”
秦思安眼皮跳了起来,下意识按住眼皮,“顾家也说你是做的,陛下也觉得是你,让我来问问你。”
“不是我……”谢昭宁撇嘴,是谢蕴啊,她问:“是我做的又怎么样?”
“你还小,去顾家赔礼道歉。”秦思安轻描淡写,听着语气,她对顾家也有些不满。
谢昭宁摆摆手,“那我就去顾家道歉。”
秦思安握着她的手:“小侄女,你别认罪过啊,旁人会说你恃宠而骄的。”
“我去见陛下,你下去吧。”谢昭宁有些不安,“我先去见陛下再说。”
赶走秦思安后,她吩咐车夫去官衙,得先问问谢蕴,是不是挖坑给她跳了。
马车停在官衙门口,谢昭宁直接进去了,臣下见她,就说谢相在。她过去直接推开门,警惕地将门关上。
谢蕴颔首,“你做什么?”
“你昨夜去赴宴了吗?”谢昭宁认真问她。
谢蕴放下笔,淡淡一下,“没有,顾国公的事,是我做的,你去背锅,倒也合适。”
谢昭宁:“……”
“就知道是你,你好歹知会我一声。”谢昭宁纳闷,也不生气,直接坐了下来,问她:“你为何去做?”
谢蕴说:“顾国公上蹿下跳,热衷于追封顾少傅为后一事,若不给些教训,陛下会郁结于心。”
谢昭宁不知该说什么好,“你为何让我背锅。”
“你年岁小啊,如今你是最小的,谁还比你小。”谢蕴看着她,温柔地笑了。
罚跪
谢蕴挖了个坑, 毫不犹豫地将谢昭宁推了进去。
谢昭宁狐疑半晌,虽说知晓她的用意,可这么一来, 人人都知晓自己讨厌顾国公了。
自己心里讨厌是一回事, 摆在明面上, 让全京城乃至天下都知晓, 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谢昭宁叹气,问道:“你是不是想让旁人都知晓我讨厌顾国公?”
“你想到这一层, 说明你也不笨。”谢蕴象征性夸赞一句,随后与她直说:“莫说陛下心中纠结, 就连你我都很纠结,该如何对待顾家。话说明白些,若是善待顾家, 可之前顾家不认少傅,就连尸骨都不敢收。若不善待,她们又是少傅心中牵挂的家人。如何选择, 也是一件难事。”
在少傅为难时, 不管不顾。如今少傅去了, 他们又踩着少傅尸骨接受陛下的恩赏, 一切的不公都留给了少傅。
谢昭宁听后, 也是一言不发,良久说不出话。
“所以你就把我推了出去, 对吗?”谢昭宁直叹气, “你就不怕日后顾家针对我,对我不利?”
“我在, 你怕什么呢?”谢蕴瞥她一眼,“我在, 还不足以让你放心?”
谢昭宁想想也是,一个谢蕴在,抵得上十多个顾家,此事只怕东宫旧党也对顾家心存不满,这么一来,东宫旧党的心会向她靠齐,又可宽慰陛下的心。
她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我去见陛下。”
“我陪你一起。”谢蕴随后起身。
谢昭宁望她:“我去讨骂去讨罚,你跟着去做什么?”
谢蕴淡笑;“我陪你去讨骂去讨罚。”
“别,你还是在这里待着,我一人丢人就好了,横竖我脸皮厚。你光风霁月,去做甚。”谢昭宁撇撇嘴,话更是阴阳怪气,不觉埋怨一句:“你昨日去的时候好歹带我一起,让我看看热闹,我替你背了错,一眼都没有瞧上。”
谢蕴没忍住,笑了起来,瞧着她幽怨小媳妇的模样,“我不过是学你,先斩后奏,晓得难受了?”
谢昭宁被这么一句话堵住了,干巴巴地眨了眨眼,谢蕴伸手去摸摸她,她则避开,转身走了。
“我等会去找你,替你给陛下求情。”谢蕴作势说了一句。
谢昭宁压根就不信她了,菩萨嘴,刀子心,竟把她往火坑里推。
气呼呼地翻上马背,谢昭宁勒住缰绳,扭头看向浮清:“你也晓得这件事?”
浮清不仅知晓,还参与了。听到谢昭宁的质问,浮清低头不语。
“你、你们串通一气,都不是好人。”谢昭宁低低呵斥一句,打马就走了。
浮清连忙追上去。
谢昭宁跑进大殿,恰好陆白红在,她往里一站,陆白红低头,随后退了下去。她扭头看了一眼,“陆大人,这是怎么了,见到我就像老鼠见到猫儿一样,我又不是谢相,你怕甚?”
陆白红回身,讪讪一笑:“臣不是畏惧陛下,臣有事,急需去办。”
“那你去吧。”谢昭宁同她摆摆手,而后回身望向陛下,嬉笑一句:“陛下,秦思安找我了。”
承桑茴低头看地方来的奏报,蓦地听到下面的声音,当即抬首,不悦道:“你做的?”
谢昭宁没有犹豫,直挺挺地跪下:“我做的。”
“你有那个胆子吗?”承桑茴撂下奏报,认真地看着谢昭宁:“你这么巴巴地来认罪,怕是替某人顶罪。”
“没有,我做的。”谢昭宁摇头,诚恳道:“您信我,真的是我,您不能冤枉旁人。”
承桑茴耻笑一声:“谢蕴教出来的好弟子,这么巴巴地替她顶罪。”
“陛下,我刚刚都说了,您不能冤枉旁人,您怎么不信我呢。真的是我做的,昨日去见老夫人,她着实猖狂。少傅在时,她不闻不问罢了,死后连尸骨都不认。顾国公这回四处走动,为的是什么,您心里该清楚。您心里吞得下这口气吗?”
谢昭宁絮絮叨叨,也不管陛下的脸色,想到什么就说什么。ХȤϜ
“顾国公无罪,罚不得,那就给他些教训,无关痛痒,岂不是最好。”
承桑茴沉思,听着谢昭宁的话,她没有呵斥,也没有赞同,先生若在时,必然希望顾家越走越好,但顾家的做法,令人心寒。
顾家躲避少傅,是没有错的,可如今又踩着先生尸骨上蹿下跳,显得极为恶心。
承桑茴不愿听到顾家的事,但不想容忍,罚了又觉得对不起先生。她歪头,揉着额角,骨子里的痛意恍惚浮现出来,她立即坐直了身子,道:“你对,你有理,很对。去外面跪着,天黑再走。”
“好的。”谢昭宁欣喜地爬起来,转身就对外跑了。
跑了两步又觉得不对劲,转身问陛下:“我要去顾家吗?”
承桑茴抬首:“去顾家作甚?”
“道歉啊。”
承桑茴不悦:“你去顾家给你自己招魂吗?”
谢昭宁笑得更欢快:“好的,不去,我去跪着啦。”
承桑茴一改往日笑颜,在谢昭宁出殿后,难得露出厌恶的神色,她对顾家的容忍度已然很高了,可依旧恶心得慌。
顾国公……承桑茴低眸,先生的弟弟很多,不止现任顾国公一个。
殿内寂静如声,殿外倒是一片欢声笑语,谢昭宁笔直地跪在殿门外,秦思安刚来,少不得逗弄两句。
“你好可怜啊。”
谢昭宁回答:“不及内廷使一只眼可怜。”
秦思安一噎:“小殿下,你都这么惨了,还有心思与我说笑。”
谢昭宁说:“内廷使,你就一只眼了,还有心思看我笑话?”
她一句也不肯让,逗得周遭宫娥内侍都憋着笑,秦思安脸色通红,在她跟前蹲了下来,悄悄地问:“当真是你干的?”
“你说,你现在看人的时候,慌不慌?”谢昭宁笑靥如花,笑吟吟地望着她的面容。
秦思安笑不出来了,抬手想打人,谢昭宁偏头:“你打我,我去告诉谢相。你们内廷司日日犯错,逮住你一个错误,扣你俸禄。”
秦思安默默收回手,殿外的风吹得人身上发寒,她轻轻扫了一眼谢昭宁,玩笑道:“死鸭子嘴硬,你这会可闯大祸了。”
“大祸是什么样的大祸,又不是挖眼大祸,大不了被骂一顿,陛下又不会赶我出京。”谢昭宁跪得笔直,眼睛却飘向秦思安,“内廷使,您说,对不对?”
“对,您说得极对。您才刚跪,待过两个时辰,你就感觉膝盖疼了。”秦思安留下一句话,故作怜爱地摸摸她的脑袋,见她嫌弃之色,便又说道:“小侄女,你和谢相和好了,谢相也算我半个侄女了,你说,我该不该通知那个侄女过来给你求情?”
谢昭宁:“……”你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厚颜无耻。
她说一句:“从未见过你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两人你来我往说了几句,有朝臣来见陛下,礼部尚书老迈,颤颤悠悠地走上来,乍见两人,吓得一跳,刚想说话,秦思安将他推了进去,“你快去,陛下等你呢。”
老人家被秦思安生生推了进去,一句话都没有说,秦思安倒是不急不躁地继续与谢昭宁周旋。谢昭宁烦不胜烦,“你怎么不走。”
秦思安笑道:“我让一让前辈,等他出来,我再进去。小殿下,你打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的后果?”
谢昭宁烦她:“内廷使,你眼睛疼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日后床笫之间怎么办?”
秦思安语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默了半晌后,老尚书出来了,同谢昭宁见礼,颤颤悠悠地走了。
秦思安这才慢慢悠悠地进去了。谢昭宁不安地挪了挪膝盖,后来,传来脚步声,她是不安分的主,回头看了一眼,是谢蕴。她没好气道:“你姨娘说找你,给你通风报信。”
“我的姨娘?”谢蕴被说懵了,有些疑惑,她哪里来的姨娘?
谢昭宁弯弯唇角:“秦思安说我们成亲,她就是你的姨娘了。”
谢蕴:“……”
“别搭理她,她想疯了,以前也不见她以姨娘身份与承桑梓玩笑。”谢蕴语气冷冷,随后看向谢昭宁:“你好可怜。”
谢昭宁:“……”她俩是不是串通好的?
谢昭宁望着她:“待晚上,你也好可怜。”
谢蕴不说话了,与内侍说话:“通禀一声,谢蕴求见陛下。”
内侍入内传话了,谢蕴回身走到谢昭宁跟前,同样蹲了下来,视线与她平齐:“陛下如何处置你?”
“就是这么处置的。不过,她不让我去顾家。”谢昭宁叹气,“我觉得陛下也烦感顾国公。”
“凡长了眼睛的都不会喜欢顾国公。”谢蕴语气轻快了些,伸手摸摸她的小脸,唇角蕴了些笑容,“我刚刚遇到礼部尚书,礼部选了适宜起棺的日子,最快也要三日后,但陛下定在了半月后。”
半月后?谢昭宁疑惑,不是应该越快越好吗?
她疑惑,谢蕴却笑了,“你呀,笨哦。”
谢昭宁没心思与她玩笑,试着拉上她的袖口:“为何是半月后?”
“你自己去问陛下。”谢蕴掰开她的手,捏捏她的耳朵:“小殿下继续跪着,正好想想为何是半月后,想通了,你就是聪明的人。”
“若是想不通呢?”谢昭宁问。
谢蕴说:“那就是蠢材。”
谢昭宁有些捉摸不清她的意思,难不成陛下身子不好?
风吹了过来,谢蕴感觉有些冷,脱下狐裘披在了谢昭宁的身上,恰好这时内侍出来,请她入内。
谢昭宁呆呆的抬头,看着她进去,恍惚地感觉身上暖了起来,她扭头看到了肩上的衣裳。
她笑了笑,凛冽寒风中,笑得如同孩子。
****
谢蕴入内,将鸿胪寺的奏报递上去,荣安已回到西凉了。
承桑茴看完奏报后,有些诧异:“鸿胪寺卿怎么不来,劳谢相走一趟?”
承桑茴的关注点总是与旁人不同,若是废帝在,必然会先说西凉的事情,偏偏她抓住了细枝末节。
一时间,谢蕴不知如何回答。她无事入宫,在宫门口遇到鸿胪寺卿,便领了差事入宫。
她本以为不算大事,陛下却提起了。
她欲说谎,陛下却兀自开口:“荣安回西凉,怕是会凶多吉少。”
闻言,谢蕴迟疑了须臾,陛下这是在担心荣安?
她有些疑惑,陛下将奏报放下,说道:“朕欲往边境调兵,以防万一。”
谢蕴问:“陛下,巴邑王处,想来也不安分。”
“朕知晓,朕派人去了封地打探,先按兵不动,巴邑王一人不成气候,若与其他藩王搅和在一起,那才是问题。”承桑茴显然对这些事情了然于胸。
谢蕴沉思须臾,承桑茴这才说道:“承桑珂与他有约定,立他女儿为太女,如今,承桑梓被罚回去,他心中必然不服气。”
“陛下为何不留下承桑梓?”
“一颗棋子罢了,朕留了也无用处。他若想反,将他娘扣在京城也没有用。”承桑茴轻轻笑了,说完就起身,说道:“这些事情不用你管,走,陪朕走一局。”
恰好,谢蕴也不想走,顺势应允下来。
君臣二人对坐,外面寒风肆虐,陛下执黑子先走,谢蕴跟着落下白子。
谢蕴伴驾多年,很多时候都会揣测帝心。今日她坐在承桑茴对面,一时间,当真摸不清她的心思。
谢蕴心神不定,承桑茴几乎不费力气就赢了她。
“谢相,你在想什么,朕的兵走到你家门口了,你还在犹豫不决。”承桑茴将黑子捡起来丢回棋篓里。
谢蕴随后,将白子捡了去了,回道:“臣在想巴邑王。”
“想那个糟老头子做什么。”承桑茴意外,看她一眼,“你没有见过巴邑王,想来不知他的事情,都道他英勇善战,实则就是个莽夫,无趣得很。你瞧承桑梓的容貌,好看吗?”
谢蕴摇首,承桑梓的相貌算得上清秀,但绝对用不上‘好看’二字。
“她随其父。”承桑玩笑一句,“别惦记他,外面那个好看多了,好看又听话,多好。”
谢蕴起伏不定的心落回去了,犹豫之际,陛下先她一步落子了,第二局开始了。
两人皆是沉着之人,棋局上你来我往,陛下不见客,两人走了数局,直至天黑。
承桑茴丢了棋子,“朕累了,你领她回去吧。”
谢蕴起身,行礼后顿住,试探道:“陛下,殿下处有位安大夫,曾陪伴少傅十多年,您可要见一见。”
闻言,承桑茴抬首看她,疑惑间,谢蕴低下头,不敢直视帝王。
“不必了。”承桑茴拒绝,只道一句:“寻个合适的机会,朕不想再看见顾国公,你有半月的时间,不对,除去发丧,朕给他五日时间发丧,你有十日的时间。”
谢蕴领旨,并没有疑惑,从见到礼部老大人开始,她就知晓会有这么一刻。她俯身退了出去。
殿外的风更大了些,谢蕴出殿,低头望着脸色发白的人,她问:“今晚,想吃什么?”
“吃你。”谢昭宁抿了抿冻得发硬的唇角,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谢蕴失笑,俯身扶她起来,凑在她的耳边低语一句:“你的膝盖会疼。”
谢昭宁不甘,试图拉她跪下,她不肯,直接将人拉了起来,“回家。”
“我走不了,你背我。”谢昭宁如挂件般挂在她的身上,伸手抱住她的肩膀,“你惹的,背我回去吧。”
谢蕴却不理她:“能走就走,再不行我给你找个躺椅,抬你出宫?”
“不行,太丢人了,我不要面子的吗?”谢昭宁反驳,冻得鼻梁发红,下意识推开谢蕴,“下回,我也不背你了。”
谢昭宁揉揉膝盖,自己走了两步,谢蕴随后跟上,试图去拉她的手,“生气了吗?”
天色漆黑,一阵阵的冷风刮得人心口发慌,谢蕴从殿内出来,也觉得冷,她握着谢昭宁发凉的手,发觉更冷了。
谢昭宁认真说:“我想半日,要么是陛下身子不好,要么是陛下不想让少傅回来看到顾国公,你说,对吗?”
“半个蠢材。”谢蕴笑了一句,“谢昭宁,你最好不要随了你父亲,陛下可聪明了。”
承桑茴是先帝亲自养在跟前的,自小教导,可她被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上了自己亲妹妹的当,亦或是先帝给她灌输的思想,教导她仁德以对天下。
两人出了宫,到了府上,天色黑得更深,西北风刮得愈发大,蓝颜见到两人的时候说了一句:“好似要落雪了。”
谢昭宁回头看了一眼,乌云密布,不见明月不见星辰,似有暴雪来临。
回到屋里,红梅犹在,香气凛冽。
谢昭宁坐了下来,揉了揉膝盖,谢蕴伸手不给她揉,“越揉越疼。”
“你们在殿里那么久,你们说什么了?”谢昭宁疼得皱眉,觉得事情不简单,谢蕴进去必然得了什么旨意。
谢蕴没有理会她,让人去送些热水进来,自己在谢昭宁跟前蹲下,矮下姿态,吓得谢昭宁站了起来。谢蕴疑惑,“你慌什么?”
“没、没什么……”谢昭宁自己镇定下来,唇角弯了弯。
谢蕴脱下她的鞋袜,将裤腿往上卷了卷,瞧见了膝盖上的乌青,羊脂玉的肌肤上尤为明显。谢昭宁低头看了一眼,没在意,张口说道:“在你回去之前,我远远地见过你一回。不过距离太远,没看清你的样子。”
是在祭台上,远远看了一眼,她一袭官袍,居百官之首,那一眼,瞧不见脸,依旧有种神圣之感。
谢蕴疑惑:“哪回?”
“祭台上。我做了些生意,去送东西,回去时,遥遥一撇。那时就在想,我姑母可真高雅。”谢昭宁抿唇笑了。
不料,谢蕴看她一眼,“你当时为何不去找我?”
这人来经常那么多回,都不想着去见见自己的姑母。可见其性子多冷。
夜色深深,灯火煌煌,低头的谢蕴露出后劲一处雪白的谢蕴,谢昭宁静静地看着她,好似有人折断她的脊骨了。
很快,谢昭宁明白过来了,自己折断了她的脊骨,折断她的羽翼。
她伸手,抚上谢蕴的脸颊,轻轻撩开额间的碎发,谢蕴抬眸,拍开她的手,“别闹。”
谢昭宁笑了,笑容释然又满足。
两人在一起吃了晚膳,谢蕴匆匆离开,去书房了。谢昭宁刚上了药,一人歪靠在榻上。
谢蕴不仅带走了风轻扬,连带浮清都带走了。
书房内摆了炭火,谢蕴脱了身上的狐裘,靠着炭火取火,长话短说:“十日内,除去顾国公。”
浮清难掩笑意,直接跪了下来,“谢相,您放心,此事我去办,必不会让您让殿下沾染一分。”
她们能不动声色地杀了温粱,就可以解决顾国公。
谢蕴望着她,目光中带了几分探索,“温粱是你们动手的吗?”
浮清点头:“是。所以,您信属下,属下不会让您沾染半分污言秽语。”
风轻扬想开口,可又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
谢蕴直接嘱咐浮清:“记住,在他病好前不能动手,不能下.毒,其他随你们怎么动手。”
若是病中动手,世人会疑心是被谢昭宁打伤后,救治不愈而死。下.毒也不行,依旧会让世人疑心。
那就只能将人引出府,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属下记住了,定不辱使命。”浮清难掩激动,心中的恨意叠生。
谢蕴点头,浮清忽而哭了起来,泪水滑过脸颊,让谢蕴想起陛下。陛下提及顾国公时,情绪冷静,没有一丝失态。
不得不说,先帝教出一位好天子,可惜了,磋磨了十八年时间。
谢蕴不觉在想,若自己的长兄活着,自己也会对他毫无提防。
她沉默,浮清哭得更为悲伤,像是发泄情绪。人非神仙,有七情六欲,会爱会恨会哭,一旦压抑着自己情绪,积攒久了,只会害了自己的身子。
谢蕴从书房走了,接过灯笼,不知不觉间,天空飘了雪,她伸手接住雪花,很小很小的一片,到掌心就融化了。
回到卧房,里面暖意融融,谢昭宁躺在床上,腿笔直地靠着墙壁,她好奇,“你在做什么?”
“等你啊。”谢昭宁立即将腿塞进被子里,冲着来人笑了笑,“你过来、你过来。”
“膝盖不疼吗?”谢蕴扫对方一眼,眉黛青山,寒意给她添了几分冷意,她还是靠近了。
刚踏上踏板,谢昭宁伸手圈住她的腰,轻易将她禁锢住。
一阵天旋地转,谢蕴躺在了床上,她生气,谢昭宁笑着捧起她的脸,轻轻吻上唇角。
少年人身上带着药味,唇角很软,熟悉的气息,让谢蕴很快地安定下来。
生父
礼部办事慢, 谢昭宁的封号一事,一直没有定,谢昭宁趁机不上朝, 赖在相府里忙着生意上的事情。
冬日里, 各地管事都要来京汇报, 谢昭宁忙着接见管事, 两人各自忙碌。
谢昭宁从账面上挪了十万两银子,送去了礼部。
礼部老尚书见到钱后, 乐眯了眼睛,谢昭宁告诉他:“不必省, 若是不够,着人去告诉我。”
从礼部出来,谢昭宁便抱着账簿去了宫里, 见到陛下后,她坦诚铺子上的事情。
“您可需要钱,我这里有些。”
承桑茴望着她, 目光恍惚, 忽而想起多年前一日, 先生问她:“殿下不必节省, 宫里不出钱, 我倒是可以给你。”
承桑茴意外:“先生的俸禄些许,够你用吗?”
先生淡淡地笑了, 笑意温煦, “俸禄哪里够,我做了些生意, 养殿下,乃至养东宫都足够了。”
养殿下、养东宫……承桑茴回神, 袖口中的右手抖了抖,她用左手捂着发抖的右手,懒散一笑,“朕要钱做什么呢。朕用了承桑珂的帝陵,如今修了大半。”
每任皇帝一登基,就会选择地方造帝陵。承桑珂的帝陵造了十多年,如今正好她来用,也不用再折腾了。
谢昭宁想了想,道:“先生喜欢什么,我去买,随葬,到时候也不会孤独。”
“你去办啊。”承桑茴轻叹一声,右手抖得更厉害,她认真想了想,低头看着颤抖的右手,“你去办,便去办,还有,将那名姓安的大夫宣入宫,朕有话想问她。”
谢昭宁诧异,深深吸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承桑茴恍若知晓她的心事,直接说道:“朕想听听先生生前的事情。”
谢昭宁不信,但只能装作信了,“我这就去办,您等上半日即可。”
承桑茴颔首,谢昭宁又问:“那、钱呢?”
“不要,自己留着花。”承桑茴摆手,“宫里有钱,朕何必问你要钱。自己留着哄谢蕴,听闻谢蕴是个会花钱的主儿。”
谢昭宁:“……”
“那我走了。”谢昭宁揖首退出大殿。走
匆匆出殿,谢昭宁脸色发白,更是魂不守舍,匆匆往外走,撞到了人才停下来。
她也不管撞到谁,快步出宫,打马回到谢宅,找到了安大夫。
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陛下召见你,无论她与你说什么,你都应下,她若让你瞒下病情,你也答应,下回见面再告诉我。”
安大夫在磨药,闻言后,对她的大惊小怪不觉诧异:“怎么了?”
“我猜陛下服了与少傅一样的药,疼起来,生不如死的那种……”谢昭宁红了眼眶,失落地坐下来,“她找你,该是压制毒药的。”
安大夫笑容戛然而止,“你开什么玩笑,这种药很隐秘,你以为谁都可以拿到吗?”
“你去宫里给陛下诊脉就知道了。”谢昭宁不想辩解,也懒得辩解,她想反驳,可没有力气去辩驳,忽而一滴泪落下,安大夫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我去看看,你容我带药箱。”
安大夫有些慌,满屋子找药箱,好像想起一事,“服药者,并不是与常人无异,长期疼痛作祟,手会抖,慢慢地会走不了路。”
这就是谢昭宁最后见到的顾漾明,手不能提笔,走路坐轮椅,走上几步路就会觉得很费劲。
谢昭宁摇首,安大夫终于找到了药箱,拉住她,“走啊,快走。”
谢昭宁回神,领着她入宫。
将人送到大殿,谢昭宁没再入殿,一人坐在台阶上,恍若失去了魂魄般,怔怔看向垂龙道的方向。
安大夫进去的时间很久,久到谢昭宁越发地慌,她不断回头张望,殿门始终紧闭。
不觉间又落雪了,这回的雪花一片片大而密集,她抬首看去,雪花落在眼睫上,瞬息间融化成水。
下雪了,谢昭宁一人望着雪,很快,雪花落满肩头。
等到天黑了,安大夫走出来,她如同溺水人见到救命稻草般扑了上前,“如何?”
“什么如何,她又没让我诊脉,只问了少傅生前的事,若不然怎么会那么久。”安大夫叹气,手中的药箱成了笑话,“我好好一个大夫成了说书的先生。”
谢昭宁也不高兴了,“你有看出什么了吗?”
“陛下妆容精致,明显是打扮过的,我能看出什么?”安大夫也是无奈,“望闻问切,我一样都没看办到,怎么给你诊脉。”
“行了,你先出宫,我想个办法就是了。”谢昭宁摆摆手,一颗心暂时放回肚子里。
雪下大了,她推门进入大殿,里面的人警醒,她故作未觉,只道一句:“陛下,下雪了,落雪不好走,我送您回寝殿,好不好?”
“朕有宫人,要你逞什么能。落雪确实不好走,赶紧走吧,朕还要见秦思安。”
承桑茴依旧坐在龙椅上,懒散般靠着,目光淡淡,神色中没有丝毫起伏。
谢昭宁说:“我孝顺啊,您说,孝子贤孙多难得,您该庆幸我孝顺。”
承桑茴闻言后笑了,殿内昏暗得厉害,谢昭宁也看不清她的神色,静静等了会,见她不回,知晓她心情不好,便说道:“要不,我请您出宫去酒肆里热闹一番?”
“谢昭宁,朕已四十,不是四岁。”
“您怎么又喊谢昭宁了,上回还是喊承桑漾的。”谢昭宁叹气,三两步爬上御阶,走到她的面前,“去不去?我们去放孔明灯,好不好?今日落雪,精致也好。”
“不去,朕累了,朕要回去睡觉。”承桑茴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谢昭宁绞尽脑汁,又问道:“您喜欢做什么?”
“朕喜欢晚上睡觉。”
谢昭宁:“……”
“我们能好好说人话吗?谁晚上不喜欢睡觉。”
承桑茴说:“你和谢蕴晚上喜欢睡觉吗?”
谢昭宁语塞,心中堵着一口气,她深深吸了口气,道:“行,您晚上睡觉,我回去了。”
她拔腿跑了,步步生风,跑得比兔子还快。
承桑茴霍然一笑,歪头看着大殿内奢靡的建造,面上的笑意逐渐消散了。
她等了会儿,秦思安入殿,她抬眸看过去,秦思安揖礼,说道:“去岁巴邑王确实派人追杀过谢相,阿姐,我不明白,巴邑王杀谢相做什么?”
承桑茴说:“承桑梓恋眷谢相,已然不是什么秘密了。承桑梓登基怎么会听巴邑王的话,自然是先杀谢蕴。”
“那杀小吏的人是?”
“是先生。”承桑茴涩然开口,“先生多半是以为她很好,留在江州谢家便是最好的,为了以绝后患,自然将一路上经手的人都杀了,嫁祸给巴邑王。”
说到嫁祸,承桑茴目光冷了冷,自己慢慢咀嚼‘嫁祸’二字。
裴思安没有听到她的声音,继续说道:“刑部有巴邑王府上的令牌。”
承桑茴没有听这件事,而是想着刚刚的事情,她问:“巴邑王封地可有什么特产?”
“啊……”秦思安始料不及,“封地上有什么特产?”
“去找一找。”承桑茴吩咐一句,又见她迷惑,便说道:“若是谢蕴,她不会疑惑,她会自己去查。”
提及谢蕴,秦思安抬首直视君王,“阿姐,您怎么也用这么一套来嘲讽我。”
承桑茴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扶着御案走了两步,腿脚不觉疼了起来,她没有动,问秦思安:“那个小崽子走了吗?”
“走了,我刚刚看到她出宫了。”秦思安瞬息明白过来,小崽子就是谢昭宁。
承桑茴同她摆手:“回家去吧。”
****
雪下大了,站在空阔之地,雪花迷住了眼睛,几乎睁不开眼睛。
谢蕴从计宅回来,计家世代从武,祖上也干净,计良很优秀,二十多岁就成了东宫侍卫长,东宫倾覆那年,他同样没有逃过去,被先帝赐死。
但计家将计良的尸身收了回去,葬于祖坟只内。奇怪的是,计良没有夫人,家里也没有通房小妾。
干干净净的。
谢蕴奇怪,那荣安从哪里来的?
陛下的说法是荣安与谢昭宁同父不同母。可如今,计良连个女人都没有,荣安从石头缝隙里蹦出来的不成?
谢蕴在计家待了半日,前后问了数遍,计良死前没有成亲,没有留下后代。
回去的路上,雪刮入车里,谢蕴在想,要么不是计良,要么,荣安也是陛下骨肉。
如果不是计良,又会是谁呢?
计良的身份干干净净,若被追封为皇夫,谢昭宁的身份也是干干净净的,她的血脉纯良。
谢蕴头疼极了,她上哪儿给荣安找个母亲去。
回到家里,雪落得厚了,踩上去咯吱作响,她脱下狐裘回屋,听到了噼里啪啦的算盘声。
朝里面看去,灯火下,那人伏在案前,右手迅速拨动着算盘珠子,修长的手指拨得很快,快到看不清她怎么拨的。
她靠近,谢昭宁停了下来,摸索着茶水喝了一口,她好奇:“你在算什么帐?”
谢昭宁不急着入朝,对着生意倒是十分上心。
“各地送来的账面啊,过年前算好。”谢昭宁放下茶水,回身抱着她,仰望看着谢蕴,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谢蕴的下颚。
谢蕴低头,对上她的眼睛,“你回来得很早?”
“不算早,是你回来晚了。你去哪里了,他们说你不在官衙,也不在宫里。这么大雪,路都不好走。”谢昭宁语气中沾了几分依赖,随后松开谢蕴,“晚上吃暖锅,我备了些酒,我们喝一些。”
“你心情很好?”谢蕴觉得奇怪,好端端地怎么会喝酒。
谢昭宁起身,将账簿收拾好,随口回答:“下雪呀,雪景烫酒喝,美丽又雅致啊。”
谢蕴没有什么想法,她都已经准备好了,自己若决绝,便是扫兴。扫兴最要不得。
婢女去准备了,谢昭宁将账簿又放入箱子里,让人抬出去。
看着她忙忙碌碌,谢蕴一直没有出声,她在观察着谢昭宁,其实她的相貌不似陛下,但她今日看到了计良的画像,她也不像计良。
所以陛下说实话了吗?
时至今日,谢昭宁的父亲只要不是质子,其他都无妨。陛下却还是不肯说实话,难不成上不得台面?
谢蕴猜不透,若真是计良,荣安的身份会让我朝大乱。
谢蕴糊里糊涂地想了会儿,婢女准备好了,谢昭宁拉住她去阁楼上饮酒。
二楼上更为开阔,四面都用帷幔遮掩,风钻不进来,打开窗户,依稀可见落下的大雪。外面已然是白雪皑皑,天地一色。
谢昭宁贴心地点了数盏灯,将里面照得灯火通明,暖锅扑腾扑腾冒着热气,谢昭宁先是盛了碗汤,放在谢蕴跟前,“暖暖身子。”
她今日有些不同,身上隐隐透着陛下的影子,谢蕴端起碗抿了口,有些烫,她轻轻吹了吹,又抿了口。
汤暖身子,谢蕴一连喝了三口放下,谢昭宁也捧着汤,小小地饮了一口。
少年人眉眼如画,朦胧热气下,给她蒙了一层迷离,就像是明珠蒙尘,待擦一擦,她依旧是最璀璨的明珠。
谢蕴问;“宫里出事了?”
“不说这些事,我们今晚好好说话。明日休沐,你也不急。”谢昭宁微微一笑,勤快地拿起酒壶就要给谢蕴斟酒。
谢蕴到口的话又被堵了回去,她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水辛辣,今夜的酒,不大好喝。
谢蕴抿了一口,谢昭宁一口喝了,眉眼都不皱一下,显然是很适应这样的酒。
“你想灌醉我吗?”谢蕴托腮望着她,灯火下的女孩眉眼不展,谢蕴问:“是陛下的事情吗?”
话音落地,谢昭宁又斟酒,谢蕴拿走自己的酒杯,让她一人给她自己斟满就可以了。
谢昭宁许是知道酒水的厉害,也不给谢蕴喝了,自己自顾自喝了三杯,这才看向暖锅,说:“暖锅很舒服的,你不饿吗?”
“好。”谢蕴应声,也没有再开口,夹了些肉吃,又给谢昭宁夹了些,“明日想去哪里?”
“铺子里的事情还没结束,明日见管事。”谢昭宁说,“他们将一年利润都送了过来,我整合了下,给礼部送去了十万两。谢家生意不大好,今年亏了不少。”
谢涵死了,谢昭宁被赶走了,谢三爷管着生意,弊处就显露出来了。他将对方的利润压得很低,他背后有谢蕴,对方不敢声张。
确实如此。对方不敢言明,但会悄悄的放弃谢家,不再和谢家做生意。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谢家损失了许多买家,货品滞销,东西卖不出去,堆积在库房,要么烂了,要么低价卖出去。
一年来,谢家往日的伙伴都选择其他人家,谢三爷焦头烂额,也不给谢蕴送钱了。好在谢蕴这一年都有谢昭宁,也不问家里要钱。谢蕴忙着朝上的事情,没在意家里,谢昭宁不同,谢家的生意在她手中不知过了多少,她最清楚。
甚至在谢三爷想把生意挪来京城的时候,她出力阻止了。
其他事情做不了,但在生意上,她可以让谢三爷血本无归。
听到谢家的事,谢蕴有种恍如隔世般的感觉,吃了一块肉,道:“这些时日忙得焦头烂额,我没问家里,家里也没来说。”
大夫人来了几回,一直都没有说,她还以为与往年一样,看来大夫人也不在意家里的生意。
谢昭宁:“你不如把老夫人接来京城。万一,谢家败了呢。”
谢昭宁心情愉快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万一,谢家败了呢。’
“败了就败了。”谢蕴说道,“一个家里,没有好的当家人,要败是迟早的事情,谢涵太贪,如今的这位没有脑子,我虽说做官,难不成让其他人不做生意,都让给谢家做吗?”
在她说话的时候,谢昭宁又抿了口酒,谢蕴垂下眼睫,只当没有看到。
谢昭宁说:“将你母亲接来,你来养,其他的事情不要去管了。”
“你恨谢三,对吗?”谢蕴问她。
谢三那么对她,她怎么会不恨呢。她没有动谢家,只让谢家的生意做不下去,不,也不是她使坏,而是谢家本就不行了,她悄悄使力,败得更快了。
谢昭宁抿唇笑了,伸手握住谢蕴的手腕:“所以啊,不管他们,你给他们底气,他们都不行,你还能怎么样。有本事考上举子,来京城投靠你。”
谢家的运气都给了谢大爷和谢蕴,其他人,没有分到半点脑子。
可惜谢大爷早殇。
谢蕴拍开她的手,自己去锅里捞了块肉吃,谢昭宁继续说:“你不想孝顺老夫人吗?”
“你以为她与母亲一样吗?”谢蕴说,她抬首,直视谢昭宁:“她来了,必然会让你给她的儿子孙子讨官做。你是陛下独女,陛下心中只你一个孩子,谢涵死了,他的妻子儿子都活着,你会消停吗?”
她在朝多年,都没有让谢家人入京,就是畏惧他们会仗着她去做恶事,一旦名声坏了,她多年的努力就化为乌有。
饶是她一再约束,谢涵还是做了那么多恶事,万一来京呢,她不敢想象。
非她不顾家人,而是自己无暇分身给他们收拾烂摊子。与其来京掉了脑袋,不如安分留在江州。
谢昭宁顿愕,她还没有想到那么多,老夫人确实偏心,尤其是谢涵死了,他恨不得将二房的人再接回来放在跟前养着。
她说不出话了,闷闷地喝了杯酒,见到陛下后,她觉得谢相也会想母亲的。想就将老夫人接过来,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重问题。
她说:“这些年来,你拿了家里多少钱,我替你还回去,好不好?”
谢蕴睨她一眼:“你还给谢家,不如送去京城里的慈幼所。家里这些年来生意如此顺利,也是地方畏惧我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拿的都是属于我的钱。”
谢昭宁语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又是一杯酒入腹,酒壶空了,她让人去拿酒。
酒来后,谢蕴也不拦她,她喝酒,自己吃肉吃菜。
谢昭宁盯着谢蕴,说:“谢相,我以前最佩服的就是你。谢家在朝并无人脉,你一步步走了上来。”
“你错了,正因为我在朝没有人脉,没有靠山,废帝才肯信我。我愿替她做事,她信我,我的依仗就是她觉得我不会背叛她。最重要一点,我没有染指京城布防,我依旧是谢蕴,是文弱的文臣。一切奉陛下命令办事。”
她孤身一人来京,事事听从陛下。她来京的时候,先帝还在,她便跟随刚成为太女的废帝了,跟随她十多年,一步步走来,不敢错一步。
谢昭宁疑惑了会儿,很快又想明白了,点点头,闷头喝酒。
她朝窗外看去,大雪纷飞,她说:“那就开粥棚,今年雪这么大,不知道会冻死多少人。”
谢蕴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冬日里本就难过,饿死的冻死,不计其数。”
谢昭宁端起酒杯,仰首喝了一口,谢蕴终于蹙眉,握着她的手,“我们该回去了。”
谢昭宁抬首,那人就在自己的面前,琉璃眸子,分明是冰润润的,可她又觉得那双眼睛里淌着热水。
她笑了笑,听话地放下酒杯,说:“我听你的。”
两人本就是一体,没有谁要强,谁有理,听谁的。谢昭宁一直都觉得两人之间应该是平等,没有高低之人,她们不是君臣,不是高位者与无权者,是与寻常夫妻一般的,互相帮助。
谢蕴牵起她的手,往下走去。
两人走过雪地里,谢昭宁停了下来,望着她。谢蕴不解,回身望着她。
雪落满头,黑丝换了一种颜色,谢昭宁略眯了眯眼,上前一步,捧起她的脸,轻轻贴了上去。
风刮得身上冷,寒意刺骨。
谢蕴想早些回去,可这人没有回去的想法,抱着她,吻上她的唇角。
熟悉的气息里夹杂着酒的辛辣味,谢蕴皱眉,谢昭宁松开她,贴着她的额头,“陛下告诉我,若没有废帝,她会将一切的事情安排好。她会立少傅为后,琴瑟和鸣,帝后和谐。少傅必然走在她的面前,她可以尽力安排少傅的身后事,待她去后,新帝不敢慢待她,必然会风光大葬。她们会葬在一起,受到后人羡慕。”
谢蕴说:“想来,我们日后便是这样。”
“是啊,我们日后便是这样的。”谢昭宁附和一声,她禁锢着谢蕴,隔着风雪,吻上她的唇角。
谢蕴被吻,风雪迷乱了眼睛,她霍然觉得谢昭宁的一生,与陛下梦想中的一生极其相似。
大雪
冬夜一场大雪, 白雪皑皑,比起前些时日的小雪,让人通行不方便。
幸好今日休沐, 屋子里两人都没有起来。谢蕴醒后, 翻身欲起, 谢昭宁拦着她, “还早呢。”
她黏人得很,将坐起来的人又拉回被子里躺着。谢蕴拿她没有办法, 阖眸继续去睡。身侧人很快又睡着了,均匀的呼吸声让屋里更为温馨。
谢蕴往里侧挪了挪, 伸手抱住谢昭宁,这时,外面传来声音:“谢相, 不好了,顾国公死了。”
被窝里的两人同时睁开眼睛,谢昭宁略显迷蒙, 谢蕴则是眼眸深深。谢蕴先掀开被子起来, 谢昭宁迟钝了会儿, “怎么会死了呢。”
谢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而是对外吩咐一句:“进来说话。”
门被推开, 脚步匆匆,接着, 屏风外映照着人影, 谢蕴先开口;“怎么死的?”
“冻死的,昨日去赴宴, 酒饮多了,掉下马, 落在雪地里,活活冻死的。”
谢昭宁抿了抿唇,顾国公近日四处走动,时常赴宴饮酒,昨夜那么大的雪竟然还出门。冬日里冻死的人确实很多,但贵族被活活冻死,还是少见的。
谢昭宁披衣而起,谢蕴也跟着起来,两人没吃早膳,就出门了。
到了地方,刑部的人围住了巷子口,秦思安已经来了,看着地上冻成硬邦邦的顾国公,接连叹气。
秦思安惋惜道:“这么大的雪,还跑出门喝酒,病好全了吗?”
仵作在验尸,刑部尚书也是跟着惋惜,“是啊,苦尽甘来,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呢。”
一句苦尽甘来,让秦思安侧眸,“他苦什么?好吃好喝的不缺,不过受些白眼罢了,他的爵位又没有摘了,注意你的言辞。”
刑部尚书讪讪地,正不知如何作答,抬头见两人匆匆进来,他忙迎上前,“殿下,谢相。”
“仵作怎么说?”谢蕴先问出来。
霜前冷雪后寒,大雪过厚,正是冷的时候,在场的人都冻得鼻子发红,秦思安捂着手炉,见两人匆匆过来,没多想就将手炉递给谢昭宁。
谢昭宁低声道谢,转头就塞到谢蕴的手中,看得秦思安十分不满。谢昭宁则拉着秦思安去角落说话,“真的是冻死的?”
“仵作说是冻死的,身上没有伤痕。还有五日就要迎先生尸骸回来了,你说,怎么出了这么一件事。”秦思安轻轻叹气,余光瞄向谢昭宁,见她也是一副不解的模样,想来与这个呆殿下没有关系了。
谢昭宁确实不知道,甚至走到了顾国公面前打量一番,谢蕴怕她又做噩梦,伸手拉着她后退两步,“你盯着做什么,别管了,既然说是冻死了,那就送回顾家。”
“那就送回顾家。”谢昭宁也说不上来,转头又问一句:“顾国公的随从呢?”
顾国公出门,身后最少要跟着三五个小厮随从,怎么会任由他掉在雪地里而没人搭救。
刑部尚书闻言来回话:“问过了,昨夜赴宴回来的时候,他自己先回来的,小厮们以为他回府了,就回顾府。回到府上发现没人,又四处去找,清早才找到他。”
昨夜大雪,顾府折腾了一夜,小厮们险些跟着冻死。
谢昭宁点点头,“我知道了,内廷使,你与谢相走一趟,将人送去顾府,我去宫里与陛下说一声。”
一行人分开行动,谢昭宁打马往宫里走,一上马,风吹得更大了,刮得脑袋疼。
匆匆赶到宫里,钻进大殿,她被铺面而来的热气激得打颤,外面的宫娥将门关上了。
谢昭宁又冷又饿,见陛下今日还在大殿,略有些奇怪,“您今日怎么还在大殿?”
“休沐与朕有什么关系。你来作甚?”承桑茴警惕地看着她。
谢昭宁爬上御阶,说:“顾国公死了,是您做的吗?”
“怎么死的?”承桑茴问。
“昨夜酒喝多了,回来的时候跌到雪地里,活活冻死的。”
承桑茴笑了,“死了便死了,谁做的,重要吗?”
重要的是天衣无缝,无人察觉。
谢昭宁观察陛下的神色,她不惊讶,也没有高兴,就像死了无关紧要的人。转而一想,顾国公与陛下而言,确实是无关紧要的人。
“您说得也是,您吃了吗?我还没吃呢。”谢昭宁捂着肚子,“又冷又饿。”
承桑茴放下笔,“谢蕴没给你饭吃?”
“没来得及吃。”谢昭宁坦言,“听到消息后,我们就出来了,要不我们一起吃点?”
承桑茴知晓她的意思:“你要出宫吃吗?”
“外面路不好走,在宫里吃,我去吩咐宫人去办,好了喊你。就在偏殿。”谢昭宁等不及,转身下去找宫娥。
“毛毛躁躁。”承桑茴叹了一句。
殿门徐徐合上,承桑茴望着紧闭的殿门,神色晦暗。
****
谢昭宁喝了口汤,身子骤然就暖了,一面说道:“我想着今年雪大,开粥棚,您觉得如何?”
“随你,又不花朕的钱。”承桑茴没胃口,靠着软枕,静静地看着她吃东西,想来近日不错,心思开始往朝政上挪了。
谢昭宁不懂她的心思,直接就说了:“谢相说资助慈幼所,我想着不如开粥棚,好歹救些人。您觉得呢。”
承桑茴摆烂,“你们的事情,朕不想参与。”
“那我说说您参与的事情?”谢昭宁放下筷子,大胆地直视君王,“您动手杀的顾国公?”
“你非要问清楚?”承桑茴不解,将锅推给谢蕴:“你怎么不问谢蕴,是她动手的,又不是朕动手的。”
谢昭宁笑了,“您不说,她不敢。谢蕴惯来明哲保身,从不做于自己无益的事情,杀一品朝臣,不是她的作为。我猜准是奉了御旨,对吗?”
她最了解谢蕴的性子,秦思安为争夺少傅的尸骨,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谢蕴都没有求情,怎么会去动顾国公。
“朕杀的,你满意了?”承桑茴承认了,“朕杀他,过分吗?”
“不过分,我有一谏言,不知陛下听不听?”
“想说朕就听,不想说,朕就不听。”
“给少傅过继子嗣,顾国公的爵位交给其子。”
承桑茴凝眸,继而笑了,是释然的笑,“谢昭宁,杀人诛心,你可比谢蕴坏多了。”
谢蕴做事,光明坦荡,从大局出发,谢昭宁从小就在市井上走动,商人狡诈,她学了十成十。顾家指望凭借着少傅可以再回朝堂顶端,如今顾国公死了,其子按照规矩会继承国公之位。
就算不是其子,也是现任顾国公的弟弟,老夫人依旧是国公之母。谢昭宁这一计,颠覆了整个顾家。简而言之,就是将爵位给了顾家旁支。
且女子惯来无继承爵位的前例,这样等同将爵位给了顾漾明。
谢昭宁无奈苦笑:“我思来想去,唯有这么做,即可让顾家复起,又能惩罚顾家人。不瞒陛下,我心胸小,有仇必报。您怕是不知,当日为了能让顾家收下少傅尸骸,我与荣安费尽了心思,最后,顾家还是没有答应,我都记着呢。”
当日,她给了顾家的退位,只要顾家收下,将所为的罪名推给荣安,皇帝也不会将顾家怎么样。
可是顾家依旧拒绝到底。
“陛下,我觉得顾家失了风骨,底子里烂了,您若再扶,也是扶不起的阿斗,不如釜底抽薪,换了全身的血液。”
承桑茴沉默了,凝神女儿从容的面貌,她没有立即答应。她想的是:先生会高兴吗?
先生并非愚蠢之人,若活着,想来也会从大局着想。
谢昭宁见陛下沉默,一时间琢磨不透她的心思,略想了想,又说道:“顾家为与先生斩断关系,族谱除名便也罢了,如今巴巴地又添了回去,着实令人恶心。”
“朕知道了,吃完了就回去。”承桑茴终于说话了。
谢昭宁不满意了,“我说了那么多,您好歹给个回应。”
“你见过言官谏言,皇帝直接答复的吗?好歹也要考虑考虑。”承桑茴起身,似不想多说,“吃完了回家找谢蕴去玩,朕还有事儿做。顾国公醉酒落马冻死,可见其品性不佳,朕会酌情处罚的。”
谢昭宁听出了些门道,想问的时候,陛下走了,她自己揣摩了片刻,依旧有些不通,还是要回去问谢蕴。
宫道上的雪都被扫净了,刑部尚书匆匆入宫,以及、顾家老夫人。
谢昭宁诧异,这个老东西入宫做什么,眼看着人从自己面前走过,她迈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去。
回去看戏。
谢昭宁跑得极快,先两人一步入大殿,承桑茴纳闷,“你怎么又回来了。”
“您让我躲一躲,听回热闹。”谢昭宁想都没想,就躲到了龙椅后面。
承桑茴:“……”
无话可说。
谢昭宁刚躲好,内侍来传,刑部尚书与顾国公老夫人来了。
承桑茴轻笑一声,朝后看了一眼,“自己躲好了,别给朕丢人。”
随后,她吩咐内侍:“传。”
内侍高喝一声传,刑部尚书扶着顾国公老夫人入内。
老人家走了一路,脸色通红,气息不稳,承桑茴恍若没有见到她的狼狈,冷冷地笑了,“今日风雪,老夫人怎地入宫了?”
刑部尚书代为回答:“陛下,顾国公没了。”
“朕知晓,醉酒落马,冻死的。怎么了,有内情吗?”承桑茴问。
刑部尚书不知该说什么了,扭头看向老夫人。老夫人喘匀了气息,幽幽跪了下来,刑部尚书见状,“陛下,臣先退下。”
殿内静默了半晌,人走后,顾国公老夫人才开口:“陛下,当年我儿被先帝赐死,顾家一族千余人,惶恐不安,无奈下,顾家将我儿名字从族谱除名。顾家一族对不起她,可也是无奈之举。您也知晓,废帝对她之厌恶……”
“老夫人是来说惨的吗?”承桑茴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顾家怎么做是顾家的事情,作何来朕面前解释。”
“陛下,小殿下是由我儿抚养的,对我顾家多有误会。若不将误会……”
“为何不辞官呢?”承桑茴照旧打断她的话,问;“若是辞官,带她灵位回乡,朕今日必然将你们奉为上卿,天子失德,顾家根骨全失,你来朕面前说你顾家这么多年来有多不易?先生宁折不屈,你们呢?”
她霍然起身,望着老夫人,眼中的厌恶至心底,“西凉荣安郡主给你们台阶下,连她尸骨都不敢收。如今又踩着她的身后名四处走动,指望朕怜悯顾家一二?老夫人,你们顾家该有的风骨呢?”
老夫人语塞。
承桑茴问她:“她站在高处,扬名立万。你们便是亲母女,她跌落尘埃,你们除去她的名字,风骨全无。如今又来朕面前说你们不易,你不怕死后无颜面对她吗?”
“陛下,顾家并无此意……”
“但你们已经做了。”
承桑茴怒问,高声呵斥,眼睛红得似要滴血,厉声质问:“旁人不论,你是她的母亲,生她养她一人,你做了什么?”
她鲜少动怒,先帝教导,讲究仪态,从未失态过。
“族谱除名,死后无葬身之地,我不信你们顾家收下其棺木,废帝会荡平你顾家不成。满朝文武在,谢蕴在,她们会让你们顾家陷入那等地步吗?是你们怕失了爵位,怕失了手中的权势。”
老夫人被问得脸色发白,她轰然坐倒,陡然觉得自己不该来说情。原本以为自己是她的母亲,陛下会顾念旧情的。
如今的局面来看,陛下对顾家。厌恶至极了。
承桑茴泪如雨下,忽而又笑了,气得发笑,“你好意思来求朕,你们若不是她的母亲、兄弟,朕登基后,先拿你们祭祀先生。”
“陛下,您觉得顾家错了,可她没有错吗?她做了什么,累得顾家一族十多年来被人耻笑。她错了,大错特错,她是您的先生,是您的少傅,您二人不该生情。”老夫人已是外强中干,依旧想要辩解,想要为顾家谋一余地。
承桑茴上前一步,走下御阶,眼中生恨,“朕与她干干净净,发乎情止于礼,从未有半分逾矩。”
顾国公老夫人却道:“废帝为何恨她,以至于牵累于顾家。”
“那你今日来做什么,顾国公醉酒,品性不佳,朕决意收回顾家国公之位,老夫人,回府去吧。”承桑茴冷冷地看着老夫人,“顾家保什么,朕废什么。”
老夫人慌了,“陛下,她是顾家的人,顾家还要为她摆灵堂,您这是要毁了她最后的名声。”
“朕会将其爵位给她的嗣子。”
老夫人彻底说不出话了。
承桑茴继续说:“朕还可以给追封王位,顾家,莫要肖想了。你们不认她,朕便可给她重开族谱,让其万世留名。”
“陛下……”老夫人再说也无益了,她喘气不停,惊恐万分。
承桑茴望着她,许久后才说道,“先生常说母亲最喜欢的便是她,她自小便是在溺爱中长大。朕觉得为人母者,该挡猛虎于前,该从众人唾骂、嫌弃中拉她一把,既然生下她,就该保护她。”
“你是带她来到世上的人,你该是最爱她的。皇家无亲情,顾家是皇家吗?”
“老夫人,朕也曾恨过自己的孩子,她让朕蒙上耻辱,先生于您呢?她是您的骄傲时,您便是她最爱的母亲。她被人拉下来时,跌入泥沼,您便弃她于不顾。”
老夫人掩面哭泣,承桑茴回身,坐在宝座上,望着远方,许久后才说一句:“来人,送老夫人回去吧。”
内侍闻声推门而进,不由分说将人拉了出去。
门外的刑部尚书吓得脸色发白,左右徘徊一阵,不知进还是不进。他后悔了,原本以为陛下会善待顾家老夫人,没成想,直接将人赶了出来。
挣扎一时,宝座后的谢昭宁走了出来,同样,脸色发白。
承桑茴扶额,情绪很快就稳定了,恢复往日的笑容,“你害怕了?”
“怕什么呢,您刚刚说了,您爱护我。该挡猛虎于前,该从众人唾骂、嫌弃中拉我一把,既然生下我,就该保护我。”
承桑茴唇角泛起嘲讽,“你这觉悟,甚好,心情不好,赶紧回家找谢蕴哭去。”
谢昭宁心口的悲伤,来不及淹没自己就被陛下拉了出来,她瞪了陛下一眼,话也不说,气呼呼走了。
承桑茴不忘说她一句:“哭的时候不要闷着哭,当她的面哭,若不然,她才不会心疼你。”
谢昭宁又是一气,回头看着她,她的眼睛发红,明显是哭过的。
恍惚间,她又不气了,回身走了两步,朝陛下跪下,规规矩矩地磕头,学着她的口水嘲讽一句:“您还是将泪水留着,我给少傅找一座合适的王府去。”
“谢昭宁。”承桑茴拍桌而起。
谢昭宁拔腿就跑,跑得比兔子还快,一阵风般从刑部尚书跟前跑走了。
刑部尚书一愣:刚刚是谁从殿里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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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上雪堆积得厚,马蹄踏过,走得小心翼翼。
谢昭宁回到府上,已是午后了,谢蕴刚拿上筷子吃饭,见她回来,顺势让人坐下,碗筷都准备好了。
谢昭宁不饿,没拿筷子,只说:“你吃,等你吃完,我再说。”
“你说你的,我吃我的。”谢蕴不在意,“天塌下来了,我也得吃饭。”
谢蕴低头吃饭,动作从容,谢昭宁望着她,心中喜欢得紧,悄悄开口:“顾国公老夫人好似察觉儿子死得有些奇怪,入宫去找陛下,似要为顾家求情,陛下震怒,夺了顾家的国公爵位。”
“直接就夺了?”谢蕴也有些震惊,放下筷子,“怎么回事。”
“瞧,你都吃不下了。”谢昭宁托腮,眉眼愁结,“陛下发了好大一通火气,她说老夫人自私,当日若是收下少傅尸骨,满朝文武还有你,怎么会看着顾家被废帝斩草除根。谢相,你会求情吗?”
谢蕴颔首,“会,我会尽力救下顾家。但顾家拒绝,让人心寒,她们生死,与我何干呢。少傅的人脉怎么会坐视不管,废帝一旦动手,京城将会大乱。”
“所以陛下震怒。”谢昭宁心乱得很,小脸愁绪,“陛下说给少傅封王,过继嗣子,重开族谱。”
事情愈发乱了,陛下似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女子封王者,古来第一人。
“只要不是后位,她追封女帝,我们也别管。”谢蕴重新拿起筷子,捡起一个虾仁,递到谢昭宁的嘴边,“张嘴。”
谢昭宁见她心情尚可,张口咬了,“你说还有五天,上哪儿给她选王府?”
“你的谢宅,不就挺好的。”谢蕴说。
谢昭宁张了张嘴,不知嘴里的虾仁该不该吃下去了,“我献上谢宅,我住哪里?”
“等封号下来,你就要搬去东宫。听闻陛下在修缮东宫,又给找东宫属臣,你以为你还能在外快活几时。”谢蕴说。
谢昭宁想起其他的事情,“那你住东宫吗?”
“我住相府。”谢蕴淡淡一笑,“我住东宫,像什么样子。我这相位也是岌岌可危,秦思安已经定上了。”
谢昭宁哼了一声,谢蕴给她嘴里又塞了一个虾仁,“这个时候,陛下旨意应该到达顾府了。”
顾家完全是咎由自取,被赐死者不在少数,若顾家这么绝情者,倒是少见。
两人吃过了午饭,谢蕴抱着手炉坐在窗下赏雪,刚坐稳,管事匆匆来了。
顾家来人了。
谢蕴低头,看着手中的手炉:“不见。”
管事匆匆去回复了。
隔着窗户,她看着谢昭宁费劲地团了一只雪团,放在地上,随后又搬了一个过来,搭上去,圆圆的脑袋。
谢蕴笑了,她问:“你要搭雪人吗?”
“搭一个,你要出来玩吗?”谢昭宁兴奋地冲着对方摆手,一跃多高,“出来玩儿啊。”
谢蕴拗不过她,抱着手炉走出来,她还没靠近,管事又来了,“顾家的人不肯走,说等您救命。”
谢昭宁捧着一只雪团,肌肤欺霜赛雪,眼中冷意浸入骨髓,“是吗?当日里,荣安郡主那么闹,他们都没有松口,今日凭什么觉得谢相会救他们的命。再说,会死吗?不过是没了爵位罢了,自己惹出来的祸事罢了,做人不要太自私。”
“下去吧,就说我无暇见他。”谢蕴也发话了。
管事匆匆又走了,在雪地里留下一连串的脚印,谢昭宁不高兴了,“你看看,雪都没了。”
“那就从树上找。”谢蕴指着跟前的一棵树。
谢昭宁眼神一动,跑过去抱起树枝直接晃了起来,漫天飞雪落了下来,谢蕴吓得失色,雪都落她身上了。
“谢昭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