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鲁智深”别大惊小怪的,我已经说了,这个“鲁智深”是个姑娘。她名字叫卢枕云,比我大四岁,已经二十八了。她姓卢而并不姓鲁,却得了个“鲁智深”的外号,这是为什么呀一开头,大伙这么叫她,不过是因为她长得丰满壮实,粗眉大眼,而且嗓门大、心眼宽,爱
怎么个“醉打山门”这就先得把我俩住的那间宿舍说说。
我俩住的那间宿舍,
我们宿舍里,有一张上下铺的床,还有一张单独的床。因为原来是三个人
“嘿,小玲子,咱俩换着睡”
我没明白她的意思,就说“你别动,我搬到下铺睡不就结啦”
她甩着嗓门笑了“我早憋着篡你那个位啦”
我说“睡上铺有什么好爬上爬下的,烦死了”她已经
我说“行啦,要不,我搬下铺,你到上铺,你那张床还给总务科,这屋子还宽裕点儿”
她冲我一扬下巴颏“去你的我翻个身咔啦咔啦响半天,你乐意
我就跟她换了。
换了两天,我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睡上铺。她有嗜好,就是看书。她这人最爱斜躺着看书,我多次提醒她打上小学老师就告诫我们,不要躺着看书,这样毁眼睛。可她总是满不
她看书有几个让人纳闷的特点,这里也顺便说说。一是她爱看书却几乎从不买书,她的书都是打各处借来的。二是她看书几乎从不记笔记,但聊起来却能引经据典,不但记忆力惊人,而且经常有融会贯通、举一反三的见解。三是她看书很杂,却从不随潮流赶时髦。比如有一阵厂里提倡政治理论书籍,她却偏大厚本大厚本地什么子夜、约翰克利斯朵夫;如今厂里的青年人盛行外国了,她却又常捧着马列主义经典著作津津有味地躺
呀,说走题了。还是说“醉打山门”。那是今年夏天的事儿。那天热得不行。我俩都是中班,下了中班洗完澡回到宿舍,还是浑身冒汗,心里冒火。我俩把门反扣上,爽性就穿个马甲、裤衩,
“小玲子呀,劳驾,给我把茶沏上吧”
她无论多热的天,都要喝滚烫的热茶。
我给她沏好了茶,递给她,她大大咧咧地对我笑笑,接过茶,把茶杯搁到她特制的固定
不记得过了多长时间,我列完了计划,觉着燥热难耐,便拿脸盆到外间打来一盆凉水,别好门,脱下马甲,擦洗起来。
正擦洗着,忽然,只听见她一声怒骂“臭流氓”同时便是泼水声和一个男人的“哎哟”声,紧跟着是从椅子上摔倒的声音和逃跑的声音。我惊讶地抬起头,只见她坐
有关的情况就不多说了。第二天,那个蹬着椅子从我们宿舍门上的气窗朝里偷看的家伙,被保卫科给叫去了,他半边脸上全是热茶烫出的燎泡,真叫活该
这就是“醉打山门”事件。“鲁智深”的外号叫得更响了。这倒让我觉着心里过意不去。团员们来宿舍慰问我和赞扬她时,我劝他们说“别鲁智深鲁智深地乱叫,多扎耳朵”
可她并不怎么
大家都赞成,顿时就“鲁姐”“鲁姐”嚷成了一片。
她仰脖呵呵大笑,挺得意的。
我们俩就这么住了小一年,没闹过什么别扭,可也算不上很知心。我不大理解她。有一回问她“鲁姐,你怎么不申请入党哪”她似乎想也没想,就嘎嘣脆地回答我说“再等等。”我好言相劝“你都二十八了,下够不着团,上够不着党,不怕人家说你落后吗”她还是嘎嘣地回答我说“不怕。我才不落后呢。我等着十二大召开,看党章修改得怎么样。”嗬,她竟敢这么讲话我再不跟她提这事儿了。她真够落后的,可她这落后跟一般人的落后也不一样。我真是常常闹不清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上星期,我们车间头年退休的谭师傅病危住院了。他得的是因肺气肿而引起的肺心病,呼吸困难,幻视幻听。医院大夫跟家属和厂子方面明说难以治愈,只能采取保守疗法,控制住
当然啦,厂办公室、工会、我们车间,都派人去医院看望了他。我是代表车间去的。谭师傅瘦掉了半个人儿,脸上的每一处骨棱子都露了出来,眼睛像是掉进了坑里的两个螺丝帽;他不能平躺,只能斜倚着,嘿罗嘿罗喘得好痛苦;鼻孔里插着墙式氧气吸入器的管子,可嘴唇还是因为缺氧而变得
谭师傅老伴早去世了,他两个女儿都嫁到了外地,身边就那么个儿子。早就听说儿子儿媳待他不太好,可是我
反正有公费医疗和劳保制度保着,谭师傅的事儿,很快地大家也就都撂到一边了。
可是,前天下了早班,我回到宿舍,写了两个钟头的壁报稿子,也不见鲁姐回来。约莫到了下午四五点钟,她重手重脚地进了屋,到屋便大声粗气地抱怨说“累死我了骑车跑了半个城,愣没买着蜜供”
我莫名其妙地问“什么什么东西值当你跑半个城去买”
她大模大样地往我的床上一躺,抄起我枕边的中国青年杂志就当扇子扇,解释说“蜜供蜜供都不懂,就是一种点心,长条的,金黄的,硬梆脆的,外壳包着糖浆的”
“点心”我很惊讶。因为我知道鲁姐是从来不吃零食的,她怎么会冒着“秋老虎”的炎威,骑车跑遍半个北京城,去买那么一种说到底也并不怎么神奇的点心呢
“你买蜜供,给谁吃啊”我问她。
她还那么躺着,顺势把两只鞋都甩到了床下,一边央告我“好小玲子,劳大驾了,给我沏杯热茶吧”一边拍着胸口,平息自己的喘息。
我就给她沏茶。她这才进一步解释说“买给谭师傅吃啊。我又去看了他,他今儿个情况出奇地好,喘得不那么凶了,脸上又有了血色。他跟我念叨,想吃蜜供,想吃得不行。他解放后翻了身,头一回领上工资,就买了一斤蜜供吃。他说那滋味美得不行。现
我把热茶放到床头柜上,笑着说“嗨这老爷子也是,吃一斤蜜供,这算哪门子心愿你也真会凑热闹,就那么认真”
鲁姐“霍”地坐了起来,气鼓鼓地看着我,把我沏好的茶一推说“你少废话还是什么宣传委员呢你们成天喊的是什么口号从我做起从现
“嗨,那是指对四化做贡献,”我耸耸肩膀说,“你干吗扯到买蜜供上”
“你呀”鲁姐冲我斜斜眼,再不跟我争论了。
我也就回到桌前,继续写我的壁报搞。
可是,不一会我耳畔就响起了乒乒乓乓的声音,扭头一看,鲁姐把煤油炉搬到了窗前,擦着,并且又从床底下拉出了煤油瓶,搁到了窗台上。我不由问“你这是”
她把头
我实
我把壁报搞写完时,鲁姐提着草兜回来了,她瞟了我一眼,便粗声粗气地说“你瞧着办吧。要是懒得管,就请你先出去活动活动要愿意跟我一块做蜜供,你就给我打下手”
这话让我挺不高兴,可我也不便跟她闹僵了,就点点头说“行呀行呀,你说吧,要我干什么呀”
她从草兜里取出十来个鸡蛋、一瓶蜂蜜、一瓶议价花生油、一搪瓷钵子富强粉、一斤白糖、一小瓶香、一个崭新的漏勺。想了想,她就命令我说“去,去图书室,借本糕点制作法来”
我说“图书室能有那号书”
她“扑哧”一声笑了,从衣兜里掏出自行车钥匙来,扔给我,几乎是嚷着说“那你就到新华书店给我买去”
我还从来没到书店买过这号书呢。我最瞧不起那些买什么服装剪裁法、新式家具、大众菜谱的人了我捏着她那带玻璃丝虾米的车钥匙,直犹豫。她见我这样,便顿了下脚,一把从我手中抢回钥匙,转身就走,刚出了门,又“砰”地把门推开,探进头来命令我说“你把鸡蛋全打到饭盒里,调匀了,不许落上灰”也没等我答应下来,便“砰”地带上了门,只听咚咚咚一阵脚步响,人走了。
你说她这人有多怪可我还真拗不过她,她人不
正调着,有人敲门,一听就知道是谁来了。我招呼说“进来吧”他就进来了。细高个儿,小白脸,戴副秀郎架眼镜,比鲁姐可水灵多了,而且比她还小一岁,可他居然是鲁姐的对象。他们两个是
他叫陈克,我跟他熟了,就管他叫“大k”。他刚进门,我就对他说“来得正好。大k,快帮着做蜜供吧”
“做蜜供”他用手指头托托眼镜架,侧着耳朵,仿佛没听清我的话。
我就用不以为然的口吻,把鲁姐的主意跟他说了一遍。听完了,他点点头,似乎已经心领神会,立刻卷起袖子,到脸盆那儿洗手,对我说“你调好了吗我这就拿鸡蛋和油来和面。”
你看,爱情的力量就有这么大。鲁姐明明是心血来潮,可大k竟不以为怪。过了一会儿鲁姐回来了,看见大k挓挲着手
他俩兴致勃勃地做了起来。还你一句我一句地哼起了一首歌。那歌词是首宋词。宋词我也过一点,什么苏东坡、陆游、辛弃疾,也都知道。可他们唱的那首词是个叫什么贺方回的人写的,这就稀奇了。鲁姐一度把那词粘到过床头,是大k的书法,我凑过去过,净是难认的字,因为没见过哪篇文章分析过这首词,所以我也闹不清那情调是健康还是不健康。曲呢,据说是
少年侠气,
交结五都雄,
肝胆洞,
毛
立谈中,
死生同,
一诺千金重
鲁姐看我有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帮忙么不大积极,不帮忙么又有点抹不开面子,就停住哼歌,一巴掌拍到我脊梁上,说“行啦行啦,小玲子你玩去吧,到时候给你留几口蜜供尝尝好啦”
我顺水推舟地说“好吧,我去看看壁报出得怎么样了。”
鲁姐呵呵笑着说“甭假门假事了。团委会锁着门,你们壁报组的那伙子全
我脸
他两手都是面,欠着身子,等我去拿。我有点下不了手,鲁姐就用两根手指把他胸兜里的两张电影票夹出来,递给了我。
原来,大k本是找鲁姐一块去看电影的,是部新片子,这票挺不好弄的呢。
我拿着票,出楼找人一块去看电影。我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我忽而觉得自己是离开了一桩荒唐事,忽而又觉得自己离开了鲁姐他们才是荒唐。我头一回对自己失去了自信。
看完电影回到宿舍,鲁姐不
我洗漱完了,打算赶紧睡觉,因为第二天又是早班。可是我看看表,九点五分了,怎么鲁姐还没回来
我躺
“我和大k。”她回答我,“大k给谭师傅儿子去了电话,他说来,可一个多钟头了还没到”
“鲁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劝她说,“交给大夫、护士吧。你明天也是早班,快回来休息吧。”
她没有回答我,而且,把电话挂上了。
我回到宿舍,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非常不安。我抱拢双臂,
有一种意识,渐渐渗入了我的心灵,就是我应当重新认识和评价鲁姐。
我待不下去了。我跑出了工厂,朝医院跑去。毕竟入秋了,白天的热气已经散,夜风扑到肌肤上,使人感受到微微的寒气。一些小片的黄叶从人行道树上飘下来,落到我的肩头。我穿过空落落的街道,跑到了医院里。
一进走廊,我就知道事情已经结束。
正把谭师傅的尸体推往太平间。他整个被白单子罩住,煞白的被单无情地勾出了他瘦骨嶙峋的体型。
谭师傅的儿子
我迎了上去。鲁姐握住了我的手。她凑拢我耳朵边,压低声说“他的痛苦总算得到了抵偿。他吃了三口我们带来的蜜供,他长眠过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微笑。”这时大k试图把被单稍稍掀开一点,让我看看谭师傅的遗容,却被推推床的护士制止住了
我和鲁姐
回到宿舍,我想提个头,跟鲁姐往深里谈谈。但她却忙着洗漱。洗漱完了,她爬到上铺,仿佛累得散了架,摆成了“大”字,吁出一口气说“小玲子,劳大驾,给我沏杯热茶。完了你让我睡。咱们明天再谈,好吗”
瞧,瞒不过鲁姐她准是从我眼神里看出来,我急着想跟她谈谈。
我知道,鲁姐是喝了热茶也照样睡得着觉的人。我认认真真地给她沏了茶,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
鲁姐
1980年6月写于垂杨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