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秋菊亭,仪仗停下,邰谙窈走了进来。
秋鸣有点怀疑,她低下声音:“主子,她会来么?”
邰谙窈在石桌旁坐下,她扫了眼内侧的菊花,的确盛开得恰好,千头菊簇拥在一起,沁人心脾,闻言,她弯眸道:
“会来的。”
她专注望着花,倒像是真的来赏花的一样。
邰谙窈今日穿着荣白色百花长裙,外拢着一件烟波蓝的披风,将其身段裹得严严实实,偏她眉眼姣姣,未施粉黛,也是一抹令人移不开眼的颜色。
秋鸣没有她那么笃定,但见她这幅模样,也按捺下情绪,转而和主子讨论起这些花来:“主子喜欢菊花的话,可以让花房送到闻乐苑。”
邰谙窈摇头:
“不需要折腾。”
两人才说了两句话,外间就传来一阵脚步声,主仆二人转头看去,就见姚美人领着宫人前来,不过叫人意外的是,她身边没有跟着一直和她如影随形的周嫔。
姚美人穿着一袭湖绿色长裙,她跨进来凉亭后,自然而然地服身行礼,话音也含笑温柔:
“嫔妾远远看见仪嫔在凉亭时,差点以为是看错了。”
这是在说邰谙窈时常都待在宫中,外人难得见到她在外逗留。
邰谙窈让她起来,她仿佛被说得不好意思,简单地解释了一番:“听宫人说,这里的菊花开得盛,便过来瞧瞧。”
姚美人笑而不语,只当过来时没看见御花园那一片茂盛的菊花。
有宫人端来茶水和糕点,邰谙窈抬脸看向姚美人,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惊讶:
“怎么不见周嫔?”
周嫔向来和姚美人形影不离,相较于她和良妃,这两位才是像真的亲姐妹一样,令人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姚美人仿若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
“林美人要去石湖喂鲤鱼,周嫔觉得好玩,就跟着一起去了。”
邰谙窈轻挑眉,不得不承认,和其余妃嫔相比较,周嫔是有点恣意的。
她没再问姚美人怎么没和周嫔一起去,两人对答案都心知肚明。
凉亭中些许的安静。
姚美人位份低,请安时只带着柳霜一人,而邰谙窈不同,她乘仪仗,连同秋鸣便是随行的宫人就有五人。
秋鸣陪她在凉亭中,其余四个宫人不着痕迹地挡在秋菊亭外面,不会拦住外人视线,却是不会让人轻易听到凉亭内的谈话。
姚美人有时候的确很敏锐,如同仪嫔一直对她的投诚没有反应,却在这个时候忽然出现在这里,她不由得在心底揣测仪嫔要做什么。
这个时间点很微妙。
而能牵扯到仪嫔的只有一件事,也就是冯妃最近的落魄。
姚美人很清楚她和仪嫔的差距,仪嫔背后有良妃和邰家,哪怕良妃的恩宠逐渐单薄,但这依旧是个靠山,不仅如此,仪嫔还颇得圣意。
仪嫔位份比她高,家世比她好,恩宠也胜过她,她想和仪嫔联盟,总得拿出点让人觉得有价值的东西。
姚美人没再沉默,也没再等邰谙窈先开口,她柔声道:
“嫔妾住在长春宫,和朝阳宫离得不远,最近有一件事叫嫔妾颇觉得奇怪,冯妃称卧病在床,嫔妾每日路过朝阳宫,却闻不见一点药味。”
她没有什么筹码,只能告诉邰谙窈,她这个人很得用。
话落后,姚美人掩住唇笑了声:“周嫔昨日还好奇过这一点呢。”
她特意提起周嫔,也是在告诉邰谙窈,周嫔和她交好,而且私交甚笃,周嫔是个直性子,没什么坏心眼,她也知道自己的优势在何处,只要她不犯大错,皇上就不会亏待她,于是她做事惯来凭心情,偏这样的人,最容易叫人忌惮。
邰谙窈不由得看向她,她忽然觉得,不论今日她不来找姚美人,姚美人都不会在这后宫默默无闻下去。
邰谙窈弯了下杏眸,她没让姚美人久等,听见姚美人提起冯妃,她想起了什么,有点不解地问:
“主家被抄家后,家中的奴仆都会被送到何处去?”
姚美人父亲就在大理寺任职,她在家中偶尔也会听见父兄闲谈,自然清楚这一点,她道:“轻则被遣散,重则充当官奴,也有和主家一起流放的先例。”
邰谙窈点了点头,她没有再问,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但姚美人却在回答后,呼吸微不可察地一轻,她好像隐约意识到了邰谙窈的用意。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秋夜池边传来击掌声,凉亭中的两人都惊讶地顺着声音来源看去,就见时瑾初不紧不慢地踱步走来,他并非独自一人,而是有佳人相伴,云贵嫔站在时瑾初旁边,她请安时惯来是挺着脊背,懒得和其余人多说一句话,如今却不知和身边人说了什么,惯来清冷的脸上立时巧笑嫣然。
见状,姚美人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邰谙窈,云贵嫔和邰谙窈的龃龉,在宫中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她有点好奇邰谙窈会怎么做。
邰谙窈什么都没做,彼此离得不是很近,不需要起身起身,她就只是看了一眼,就简单地收回了视线。
邰谙窈和姚美人都没有上前打扰的想法。
但凉亭四周透风,并没有什么遮挡物,直接暴露在来人的视野中,时瑾初有点意外地挑了下眉,云贵嫔还在和他说着话,见状,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待看见凉亭中的邰谙窈时,她眸色不易察觉地稍沉。
时瑾初走了过来。
凉亭中的二人不能再当什么都没看见,忙起身请安。
云贵嫔心底再是不愿,也只能和时瑾初一起进了凉亭,她位份高于二人,理所当然地受了二人的礼。
邰谙窈膝盖还未彻底弯下,时瑾初就将她拉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
邰谙窈没扯赏菊这么敷衍的解释,她垂着杏眸,轻声道:“这处风景好,也清净宜人,嫔妾便过
来坐坐。”
凉亭中只有四个石凳,绕着石桌而立,邰谙窈和姚美人本是相对而坐,如今时瑾初自然地落座在二人中间,若是邰谙窈和姚美人还是按着原本的位置坐,那么云贵嫔只能和时瑾初隔开。
邰谙窈觑了眼云贵嫔,没有动,这宫中有时候格外位份论,云贵嫔位份比她高,轮不到她先落座。
但也有意外——
云贵嫔正准备上前,凉亭内众人见就时瑾初掀起眼,朝邰谙窈招手:“过来。”
他分明和云贵嫔一起来的,却像是忘了云贵嫔一样。
云贵嫔脸色有一刹间的难堪。
邰谙窈迟疑了一下,才走向他,坐在他旁边,轻声问他:“您今日不忙么?”
姚美人觑了眼云贵嫔的神情,又扫了眼凉亭内情形,她和云贵嫔上前,格外懂事地坐在了邰谙窈手侧,没有和云贵嫔争那个位置。
宫人重新上了茶点和水果,御前的宫人都机灵,给诸位上的茶水都是各自喜好。
但御前宫人对姚美人不了解,于是,等茶水上来时,就变成三杯碧螺春和一杯白毫银针。
那杯白毫银针在其中,颇有点格格不入。
不仅如此,有邰谙窈在,云贵嫔也觉得那杯白毫银针格外刺眼。
时瑾初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气定神闲地回答邰谙窈的问题:“不得闲。”
邰谙窈轻抿唇,她的话音一如往常,却让人觉得有点闷:
“嫔妾见皇上还有时间来后宫赏花,可不像忙碌的样子。”
云贵嫔抿了口茶水,唇齿染上些许涩意,闻言,作为被时瑾初陪着赏花的人,她轻轻勾唇,道:“仪嫔此言差矣,皇上的身子也不是铁打的,再是繁忙,也得有休息的时候。”
邰谙窈轻眨杏眸,她垂眸:
“云贵嫔说的对,是嫔妾说错话了。”
时瑾初拿了一颗核桃在手中,不紧不慢地用工具剥好,没管二人的对话,他将剥好的果肉置于女子手中,这一动作让云贵嫔唇角的幅度立刻渐渐抹平,时瑾初淡淡道:
“朕还能骗你不成?去了一趟坤宁宫,路过而已。”
他说这番话时,眼皮子都没掀起一下,但明眼人都听得出他是在和谁说话。
云贵嫔这下子脸色终于变了。
姚美人心底轻嘶了一声,都替云贵嫔有点臊得慌。
皇上的话明摆是在说,他不过是路过,和云贵嫔遇见也只是偶然,并非特意陪云贵嫔赏花才会出现在后宫。
邰谙窈半信半疑地看向他,时瑾初觉得她岂止是没良心,他指骨弯曲,没好气地敲了某人额头一下,在某人呼疼时,他也没管她的装模作样,他心底清楚他的力道,哪会让她真疼?
邰谙窈捂住额头许久,见他半点怜惜也没有,扫过来的视线也仿佛在说“你再装”,她呐呐地松了手。
时瑾初端起杯盏时,极浅地皱了下眉头,偏头见她将核桃肉吃了,他站起身:
“这处风冷,朕送你回去。”
邰谙窈没有拒绝,起身和他一起往外走,还在纠结地问:“不会耽误您么?”
“放心,这点时间还是有的。”
銮驾渐行渐远,只有二人的对话声还若有似无地传来。
在二人走后,姚美人瞥了眼脸色彻底冷凝下来的云贵嫔,也起身告辞:“嫔妾也先回去了。”
片刻,凉亭内只剩下云贵嫔和她的宫女。
雅杏心底苦笑,偶遇圣上本来是一件喜事,偏偏又遇见了仪嫔,让情势急转而下。
雅杏小心翼翼地低声:
“主子,时辰不早了,小林子应该把午膳拎回来了,咱们也回去吧?”
云贵嫔没说话,她扫了眼石桌上残余的核桃壳和那杯格格不入的白毫银针,她眸色一阵晦涩难辨,许久,她终于起身,走出凉亭时,也冷冷道:
“以后颉芳苑不许再出现白毫银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