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纳西妲
——有许多人听到了“歌声”。
那歌声是在人迹罕至的海域深处升起,可不知为何各国沿海的位置,却有人似是仿佛聆听神谕般隐隐约约自风中听见了歌声的片段,除去璃月港附近因为要对付魔神眷属早早做了准备并未闹出什么乱子之外,其余的沿海浅滩竟是有不少人神色迷乱地踉跄向着海的方向缓步前进。
奥摩斯港的沿海,艾尔海森难得一副脸色至极的样子,他用力拽着身边的提纳里,少年此时却是神色恍惚瞳孔涣散,分明已经是海妖彻底蛊惑了神智,不管不顾地就是要走入海里去——如此倒是能隐约明白为何先前那些龙蜥非要他回去不可了,怕不是非人的异种早就看透了他现在的身体虚弱,精神上根本扛不住那诡异海妖的歌声带来的精神污染。
龙蜥先前要他尽快离开,想来也是这个原因。
只是提纳里没搞懂龙蜥的态度,自己也是固执地不愿意离开,龙蜥也没那么温柔良善, “礼貌性”地努力一下然后就干脆就不管了。
艾尔海森拽着他的手臂看着提纳里那副神志不清的恍惚表情,竟是有些怒极反笑。
这理论上也是要找阿娜尔说清楚的,不过不是现在。
整个事件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且先不提前情和原因,看漩涡的余威跋掣先前在海上反复徘徊的自她,龙蜥怕是早早就准备好了这一步计划,就是要把她引入局中,然后彻底解决掉——不过古老的魔神眷属在消失在浓雾之中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想来现在怕是也已经成为了龙蜥们的全新的养分了。
眼下唯一勉强称得上是个好消息的,是那海妖的歌声虽然也算得上会无差别影响到所有听到人的精神,但也并非是所有人都会被影响到:反应严重的就是自己手上拽着的这位可怜的巡林官,艾尔海森居高临下远远看上一眼奥摩斯港现在的状态,有点混乱,意识不清非要跳海的不在少数,但比起尚且可以保持清醒的正常人来说,数量占比还是很低的。
估计今天之后教令院又要开启新课题了吧……不过那就应该是那群大人物和生论派的学者们需要负责的东西了。
艾尔海森,面无表情,对教令院学者们未来的苦难无动于衷,毫无反应。
无所谓,反正他毕业了。
好巧不巧地是,他手上现在拽着的这个正是生论派的天才,提纳里仍然显得混乱又浑浊的目光望向了海上的方向,那若有若无的大群歌声随着风卷入沿海的港口,也随之落入了感知最为敏感的狐狸少年耳朵里,他无意识地向着海上的方向靠近,双脚像是在实际的陆上行走,意识却早已在不知不觉已经走入了自己毫无所觉的梦的幻境之中。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要往哪里走,只知道自己应该要往前走。
在歌声的尽头,隐藏着他最为期待,最为怀念的画面。
——他快要分不清了,眼前的视线原本模糊不清,少年隐约也能记起自己应当是在奥摩斯港,和艾尔海森站在一起讨论一些事情……脚下的土地是真实的,眼前的画面也是真实的,那些熟悉的植株遍布在他视野范围内的每一个角落,一时间却又有些微妙地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哪里了。
草木葱茏,花香馥郁,林中鸟雀蝉鸣,纤细草茎擦过足踝的触感清晰分明,少年循着记忆中的位置慢慢向前走着,他慢慢拨开掩着门扉的蔷薇花藤,便是导师精心打理的家中小院的入口。
……啊,对了。
提纳里停下脚步,若有所觉地点了点头。
这是导师家后院通往林中的一条隐藏小路。
生论派的贤者在家中种了许多研究用的植株,住处也是选择了远离主城的位置,当父亲的喜欢到处乱跑,连带着当女儿的也会趁着老师不在家的时候把作业偷偷藏到他的那份课题报告里,自己再顺着这条小路偷偷出去玩。
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来着……?
应该……应该是——
他顺着本能往前走着,终于在那群花盛开的明艳花丛中看见了无比熟悉的金色背影,没有丝毫修饰的浅金长发被女孩的手指漫不经心地随手勾到耳后,落在潮湿的泥土上也毫不在意的样子,她捏着剪子,惬意的哼着须弥古老的乡村小调,在一株蔷薇旁边比比划划,按着提纳里对她的解,看起来应该是正准备偷偷剪掉导师最喜欢的一簇须弥蔷薇回去做奶糊。
少年看着她的背影,无意识地露出微笑——
啊,对了。
我是为了……
“……娜娜。”
提纳里上前一步,很流畅地叫出了那个名字。
少女循声回头,脸上似乎有些出乎意料的讶然之色, “小师兄?”她手上还拎着那把锋利的剪子悬在指尖一摇一晃,一会对着花枝一会对着她的手臂,看的提纳里心惊胆战目不转睛,几乎是反射性上前一步从她手里拿过凶器,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不要乱动这种东西啊。”他抱怨着,随手放下剪子,阿娜尔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忽然歪歪头,抬手在他面前比划了一下。
提纳里无奈失笑,抬手拍掉了她的手: “你这是做什么?”不等少女回答,便自顾自地点点头,抱着手臂笃定道: “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没告诉老师你又剪了他的花准备做蔷薇奶糊,怕我发现了然后回头告状?”
“……这倒不是,”少女冷静道, “我会等爸爸吃完再告诉他。”
“总是这种手法,也亏得老师每次都会上当。”提纳里摇着头,转而拿起剪子和旁边的竹篮,准备亲自替她挑选最合适的须弥蔷薇。
花香浓郁,人影鲜活。
好像他就是为了这个人来的,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在此之前是为了什么才会来到这里已经不重要了,他本来想要做的事情现在看起来好像也无需太过着急,所有的问题都先等他陪着做完这份蔷薇奶糊再说吧。
阿娜尔站在他的旁边,静静看着少年低头时,那双毛茸茸的大耳朵垂下的柔软弧度。
“……对了,小师兄,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阿娜尔微笑起来,慢声细语的说:
“——星空藏匿所有真实的秘密,我们一切疑问都可以在那里找到通往永恒与终极的答案。”
“听着像是梨多梵谛学院的学者会说的话,”提纳里心不在焉的回了一声, “怎么,你不是没选过那里的课吗,怎么忽然说这么一句?”
“因为他还有后面一句啊。”
少女回答。
“第二句是:星空之下,不要抬头。”
提纳里猝不及防,几乎是反射性的抬起头,看向了头顶的那片星空。
混乱,癫狂,不可名状——全然区别提瓦特绚丽梦幻的夜晚群星,头顶之上的群星璀璨却像是藏匿着某种理性全然无法理解的恐怖与神秘,来源未知的恐慌感几乎是在瞬间吞没了提纳里全部的意志,可就在他即将更深一步被那片诡谲星空吞没的时候,一只纤细白皙的冰冷手掌随之覆上他的眼睛。
该走啦,小师兄。
阿娜尔的声音轻柔至极,明明近在咫尺,听起来却又格外缥缈虚幻,少年下意识垂下眼睫的那一刻,同时隐约闻到某种冰冷而潮湿的味道,覆盖了须弥蔷薇热烈又浓郁的香气,在反应过来的那一剎那侵占了他所有的感官。
那不像是自己熟悉的属于娜娜的气息。
……可他又莫名觉得,那就应该是她的气味。
与此同时,他感觉到自己的后颈猛地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
猝不及防之下的攻击又快又狠,提纳里连回头的机会也没有,便感觉脑袋一片空白,直接整个人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馥郁的蔷薇花丛不见了。
花丛中的身影也不见了。
意识的最后,他看见的是艾尔海森的那双靴子,以及奥摩斯港的土地——
还有歌声。
诡谲的,缥缈的,华丽又动听的歌声……当他离开梦境的同一瞬间,他便又听到了海上的歌声。
***
——那并非提纳里的幻觉。
来自深海的歌声始终未曾止歇。
那些是母亲,是姊妹,进化异变的皆为是大群之中负责繁衍的雌性,她们自大群之血中孕育托生,又在血脉的牵引之下亲自孕育同胞的后代,祂们舍弃自身强悍的躯体和坚硬的鳞甲,换取更进一步贴近大群的精神与链接的能力。
大群的歌声中充斥着悲伤与不安,她们感受到来自同族身上死亡与重生的无尽阵痛,感受到静默如海的意志被侵蚀冒犯的愤怒——
阿娜尔维持着那个回头的姿势,终于从已经空无一物的门口转转过目光,重新看着身畔这一簇盛开的蔷薇花丛。
这是父亲很喜欢的一棵新品种,在繁育成功之后,特意单独培养了一株用来装扮家中的花园。
真有趣呀……她还以为自己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呢。
少女俯下身,手指捻过土地的表面,指尖散发的却并非属于潮湿的泥土应有的清新气味,海水浸透地脉反向渗透了表面,估计不需要多久,这里就会成为海下的旧日之景了吧。
歌声不曾停止,海水即将吞没梦中的一切。
远方的歌声愈发清晰了,阿娜尔依然没有抬头,她比任何人都清醒,比任何人都能分清梦与现实,少女的手指抚过柔嫩的花瓣,唯一令她苦恼的是自己再次睁开眼睛居然还是在这个透着微妙熟悉的梦中——怎么着,先前的小孩还没被吓够?
上一次是混淆了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课堂与教令院的背景,而这一次则是听着大群的歌声,实际却是身处自己幼时童年的家中后花园……
以及,这次没有看到他呢。
阿娜尔若有所思,抬手摸了摸腰间,然后她啊了一声。
哎呀,扇子不见了。
梦中的扇子究竟会丢到哪里去,这倒是阿娜尔从未考虑过的一个问题,少女低头沉思片刻,正准备先回屋看看有没有的时候,小院的后门便又一次被敲响了。
她挑了挑眉,转身去开了门,这一次彬彬有礼认认真真敲门等待的不再是她记忆中的某个熟人,反而是个娇小可爱的陌生女孩,正仰着头,眨着一双浅草色的剔透眸子,认认真真地看着她。
女孩秀丽的眉眼间透出的却非孩童的天真纯稚,而是某种更加成熟温柔的包容,见她开门便跟着露出笑脸,伸出白嫩的手掌,温声说道: “……你怎么还在这里呀?今天可是识藏日呢,我们先去教令院吧?”
阿娜尔静静看着她,长久近乎僵滞的沉默并未让女孩的脸上露出局促或是不耐烦的表情,依然维持着那个仰头的姿势等待她的回应,不知过了多久,阿娜尔点了点头,抬脚踏出了小院。
女孩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我没见过你,教令院里有你这么小的孩子吗?”她像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女孩回以一个温和的笑,大方回答道: “我平时不会在教令院里到处行走啦……不过,你可以叫我纳西妲哦。”
阿娜尔点了点头。
家的位置距离教令院不远不近,走出小院的那一刻,阿娜尔向着另一个方向看了过去,只是那里幽暗昏沉的一片,像是被幽暗的夜幕吞噬的古老深林,又像是一片与星空混为一体的无边深海。
呼唤的歌声隐隐约约,如千风呼啸,无休无止。
“……阿娜尔,”一只幼小的手掌拽住了她的手腕,纳西妲仰头看着她,慢慢摇了摇头: “别回头。”
“那边很危险,你千万不要过去。”她试着和面前的少女解释情况,表情带了些严肃的沉重感: “有一些人,他们对自己眼中的真理与智慧产生了太过强烈的贪婪执念,并因此做出了一些完全没有考虑后果的糟糕行为……这一定程度上牵连到了你,不过别害怕,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单薄,稚嫩,女孩的眼中盛着是的某种过于纯粹的期待,不存丝毫的利己属性,只是很单纯地希望自己可以相信她,相信她可以帮到自己,帮助她从这场普通人眼中的绝望梦魇中解脱出来。
……至于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可以在这里依然分得清梦境与现实,精准挑选到梦中最为“无辜”的那个对象,叫得出她的名字,清楚了解须弥和教令院的情况,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阿娜尔沉默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到这了一步还在努力拯救自己的子民,真是个好孩子啊。
同样生着一双绿眼睛的渊下龙女十足温顺地跟在纳西妲的身后,发自内心地感慨着本地神明的靠谱和负责。
以及,提瓦特本地神真好玩。
第142章
赞迪克
——接下来的一切行动,都要无比小心才行。
纳西妲小心提醒着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女,表情严肃,眼神真诚。
这并不算是她第一次接触名为阿娜尔的孩子……所以在一定程度上,她还是有点担心自己能不能成功的,纳西妲有些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好在这一次的阿娜尔神色平和,很自然地就点了点头,接受了她这个“陌生人”接下来的安排和邀请。
再正常不过的反应,小小的神明却为此偷偷松了口气。
梦从来是很方便的,天马行空,无尽想象,虽说人类的确无法想象出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但是生着翅膀的蕈猪和在水下倒悬生长的须弥蔷薇,这些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存在的奇思妙想却也同样是梦境的馈赠之一,虽然须弥的人民在长大后便不会做梦,但是他们也可以坦然接受类似于小时候会梦到兰那罗或是神明之类的奇妙发展。
因为是小孩子嘛,所以好像梦到什么都是理所当然。
因为是做梦嘛,所以梦里发生什么都很正常。
如此,纳西妲在无数的梦境得到了小小的自由,她可以出现,可以随意行走或是肆意奔跑,可以直接找人搭话而无需担心会怀疑自己到底是谁,与此同时,她却也需要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其中的平衡,毕竟做得太多也不行,即使她掌控着梦境的权柄,也同样清楚“不能惊醒正在梦游中的人”。
即使有虚空的收割和贤者们名为“清醒言论”的刻意引导,须弥的子民同样都也都曾经拥有过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梦。
而在这无数瑰丽又神奇的梦境之中,她也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孩子的梦是十分特别的。
其他人的梦,再怎么奇怪,混乱,或是毫无逻辑的异想天开,或是基于现实变化的可笑又可爱,本质都没有脱离须弥的这片土地,没有离开这青木与芳草之国的现实土壤的滋养与潜移默化间带来的影响,可那个孩子的梦不一样——名为阿娜尔的少女,是纳西妲在这数百年的印象之中,第一个能够在自己踏足梦境的那一刻便有所察觉的孩子。
童年的阿娜尔所拥有的梦,其实并不是虚无冰冷的空无一物。
但是纳西妲的确感到了一种诡异的排斥和不适感:和她平日里身处的环境不一样,女孩的梦里没有花草,没有阳光,没有她的父亲和朋友,更没有那些温暖又令人感到幸福的东西,甚至没有一点和须弥有关的影子,她的梦中有的只是连绵不断的阴雨和湿漉空旷的漫长行道,过往的行人要么是领子支翘压低帽檐的匆匆而过,要么就是衣着褴褛身形佝偻,将面容隐藏在了夜晚的遮掩之下。
看起来就像是他们闪躲着什么,逃避着什么,拒绝接受着什么,可能是那没有门房遮掩的报摊,可能是那无人看顾的书店,也可能是随着夜雨飓风四散飘舞的奇怪传单,梦中的影子拒绝接受一切承载信息的载体,自顾自地将自己蜷缩起来,尽可能的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和向外窥看的视线。
——如此一来,她的存在便显得格外突兀了。
几乎是踏入那个梦的第一瞬间,她就感觉到了某种相当诡异的氛围,小小的神明似乎是在瞬间就被梦中的行人注视起来,纳西妲也试图在这个梦中引入一些温暖又舒适的东西,哪怕只是一朵盛开的花,一件柔软的外套,一把可以遮风挡雨的伞,但是人们避开了她伸出的手掌和言语的指引,目光中的警惕和敌意反而更重了些。
“神明”。
“进入其中,甚至显现出存在主体的神明”。
纳西妲听见她梦中的影子如此评价。
梦的主人敏锐的察觉到了神明的存在,却没有因此倏然惊醒。
……那,应该是接受自己的意思了吧?
小小的草之神看着身边仍然警惕不已的人群,脸上也随之露出了懵懂又不解的表情,她不觉得自己的存在和身份有什么问题,神明是真的,她的存在也是真的,她也从不会因此感觉胆怯或是愧疚,也许在这漫长的数百年间她会有些寂寞,有些不安,有些不知所措,但她的确有在努力做着自己能做的事情,比如说现在,她感觉自己的当务之急就是安抚这个孩子的梦。
但是,被拒绝了。
那个梦,或者说童年的阿娜尔本人,在察觉到“神明”靠近了自己梦境的那一刻便毫不犹豫地选择将她拒绝在外——事实上哪怕到了现在纳西妲也无法理解那个孩子的反应为何如此剧烈,只能隐隐约约感觉到,她抵触神明,甚至是抵触着“神明”这一概念的本质存在。
纳西妲搞不懂其中关键,但她愿意尊重一个孩子所有看起来毫无理由的恐惧和不安。
唯一令草之神担心的是,对于还只是一个孩子的阿娜尔来说,她的离开意味着梦境的主人强制要求自己必须要从梦中醒来,那会对她的精神造成一些严重的损害,怕是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要头疼了。
这可怎么办呀。
在万般不安之下,纳西妲偷偷去顺着其他的渠道去看过那个有些奇怪的孩子,不幸中的万幸,她看起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醒来后有些过分苍白的脸色似乎是被仍然有些粗心的新手爸爸当做了夜晚贪凉玩耍的后遗症,稍稍修养一阵子就好了。
——而此时此刻,她不得不再一次踏足这个孩子的梦中,必须要提前准备,并为她做点什么。
小小的神明无比苦恼地想着,不得不说,某种角度上她大概可以理解为什么庞大的虚空在捕捉单独个体的时候偏偏抓住了阿娜尔的梦,她的精神很强悍,也很坚韧,如果说须弥众民的梦是一片广袤葱茏的雨林,那么阿娜尔的梦就是那里面最轻盈的晶蝶,看起来单薄脆弱毫不起眼,可若要捕捉的话,比起固定且平静的树木和花丛,自然是最为鲜活灵巧的那一个更容易被注意到。
梦境的收割对教令院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
可将如此庞大的功率放在一个人身上,她的精神是会彻底崩溃的。
好消息是时隔多年以后她再一次进入了阿娜尔的梦中,区别于童年冰冷阴暗的梦境,长大后的阿娜尔终于在梦中重现了家中温馨温暖的画面,也可以像是接受每一个梦中的影子一样坦然接纳她的存咋,这让纳西妲欣慰不已,也隐隐为此松了口气;
坏消息是美好的梦境画面只能到此为止,设计这场梦的关键对象并非教令院的学者们,而是下手更加粗暴的愚人众执行官,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一个疯子,唯一能保证的就是在一切走向更坏之前,凭借自己的力量至少可以保护阿娜尔的意识。
少女安静的跟随在纳西妲的身后,她们走过一切熟悉的街道,却没有走向教令院的方向,纳西妲带着她来到人群熙攘的须弥主城的街道上,即使人声喧嚣,来自大巴扎的美妙歌声在这里也能听到几分,身姿幼小的神明在糖果罐的摊子旁边停下来,她先一步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阿娜尔的时候,眼中还有几分鼓励的意思: “说起来,阿娜尔有什么愿望么?”
“愿望?”少女的表情平静,下意识反问了一句: “我的么?”
“对呀,你的愿望。”纳西妲笑眯眯的点点头,从摊子上领了一份糖果放在阿娜尔的手中,看着她拨开糖果的表皮纸吃了下去,问道: “比如说,你现在想吃到什么味道的糖?”
“甜食的话我其实更喜欢蔷薇奶糊的味道。”她含着糖块含糊不清的说,表情平静如水,毫无波澜: “至于我嘴里的味道……嗯,很舍得花钱的感觉。”
纳西妲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也跟着拨开糖纸跟着试吃了一颗,随即神明幼嫩可爱的小脸上露出了个无比扭曲的表情,她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小小的糖果里究竟藏匿了多少奢侈又华丽的味道,这些味道可以同时出现在某位富豪的酒宴上,但他们不太应该同时被压缩在一颗小小的糖果里面。
……阿娜尔对甜食的印象和品位,还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神明的思路被糖果的味道短暂冲断了一会,纳西妲用了几秒时间重新整理好自己的思绪,而阿娜尔已经率先抬脚走向了另外一个方向,她察觉到纳西妲并未跟上来,还特意回过头看着她: “不过说起来愿望,我倒是想起来……我还有本书没看完呢。”
她笑了笑,若无其事地对纳西妲说: “介意陪我去一趟图书馆吗?”
“图书馆……你是说教令院的智慧宫吗?”
阿娜尔停下脚步,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不。”
她微笑着回答。
“是图书馆,我没记错……不过放心吧,这一次图书馆门口应该没有看门犬,很‘安全’的。”
纳西妲并未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至于阿娜尔说的图书馆和智能宫的区别……可能是她想象中的图书馆就该是这个样子的吧。
神明无比宽容,她点点头,陪着阿娜尔回到了教令院——亦或者说是她记忆中的教令院,有些区别,看起来也没有自己印象中的感觉,少女俯身在一旁的登记本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却没有马上进去的意思。
纳西妲看着她,眼中流露出不解之色: “怎么啦,不是要借书吗?”
阿娜尔依然没有动,只是指了指大厅中的挂钟,平静道: “九点了,不能进去了。”
纳西妲眨了眨眼睛,正准备说点什么,身后却突兀传来一道懒散又低沉的嗓音:
“——可是图书馆的借阅时间是全天……阿娜尔学妹。”
阿娜尔转过头,在身后看见了属于教令院的袍服,还有一张过分熟悉的……只是看起来又有些太过年轻的脸。
那此时只能用青年形容的学者站在她身后的不远处,便像是每一个平凡普通的教令院的学生一样,带着几分沉浸于学术研究中的苍白疲惫,他手中抱着几本书和尚未完成的课题报告,封面上用相当漂亮的字迹写着“赞迪克”的名字。
纳西妲正准备上前一步,忽然感觉到身边的阿娜尔动了:她的动作幅度很小,表情变化也很细微,纳西妲说不出她的变化究竟在哪里,只能说……这一刻的阿娜尔,看起来像极了教令院刚刚入学不久处处束手束脚的可怜学生。
她侧身站好,似是不经意间将小小的神明挡在了自己的身后,这才垂眸叹气,有些犹犹豫豫,目光迟疑地看向面前的前辈。
“学长也要借书吗?”她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清澈,像是每一个刚刚入学后战战兢兢遵守着所有规则的学生一般,随即少女微微垂下眼睫,很犹豫的看向沉默寡言的图书管理员: “……可是图书馆也说了,不能在九点之后借书呀?”
“那就是设计规则的人自己没有脑子,自相矛盾了。”名为赞迪克的青年学者满不在乎的耸耸肩,他大大方方地走到了少女的身边,伸出手: “先前上课的时候见过你,你的课题报告很有意思所以就顺便记了一下你的名字,初次见面,学妹,你可以直接称呼我为赞迪克。”
“要不要一起进去?”
他问道,声音中已然隐约带了几分低哑的蛊惑之意。
“出了问题的话我是你的前辈,贤者们就算生气也只会处理我,不会要你负责的。”
阿娜尔盯着那只伸出的手,挡在身前的手指蜷缩一下了,还是摇了摇头。
“不了吧。”她结结巴巴地应着,眼中却分明还有些恋恋不舍,她看着仍然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忽然眼睛一亮,眼巴巴的看着他: “不如这样吧,学长如果要进去的话,能不能帮我把书借出来?”
赞迪克微微眯起眼睛,倒是很痛快地点了点头。
“……那就太好了。”
阿娜尔迅速松了一口气,眼中也随即流露出几分期待的光彩,微笑着说: “没记错的话,是一本在古籍区东边靠墙最下方的架子上放着的,我之前拿出来后随手放在那里,没有人会去哪个区域借书,所以书应该还在。”
“那本书是孤本手抄的残卷,省略了书名,不过倒是有写作者名字——阿卜杜拉·阿尔哈萨德,很好找的。”
阿娜尔抬手,坦然将自己的名牌放入赞迪克张开的手中,最后一眼她的目光落在青年那双赤红如血的眸子上,少女目光平静,她看起来并未认出这张脸,也没有察觉到这张脸究竟代表了什么,只是仰头对她“好心帮忙”的学长露出一抹极为乖巧的微笑。
“图书馆内可以驻留时间是很有限的,学长。”
她笑眯眯的提醒着。
“可千万,千万要记得……不要在里面逗留太久哦?”
第143章
廷达罗斯之猎犬
名为赞迪克的青年并没有立刻行动。
他站在那里,手指慢条斯理抚摸着名牌的边缘,而面前的少女眼神无辜笑容乖巧,偏偏那笑容搭配眼神,又透出几分堪称明目张胆的恶意和挑衅。
简单的,拙劣的,一眼就能看穿的无聊把戏。
从梦境的氛围再到这些自相矛盾的图书馆守则,梦境主人的确成功搞出来了一些看起来相当唬人的小玩意,如果换做其他什么没见过世面的普通人出现在这里,怕不是真的会被她的手段吓住,任由她随意摆布吧。
但是赞迪克还不至于会把自己列入庸才之间。
他只是随手握紧了名牌,当真像是个彬彬有礼又温柔可靠的学长一样,对着阿娜尔点了点头,然后抬脚走进了图书馆之中。
*
教令院的智慧宫,阿娜尔梦境中的图书馆。
里面的装潢摆设自然是不同的,要么是混合了阿娜尔对于其他地方图书馆的记忆印象,要么就是她有意将这里设计成这种陌生的样子——不过具体原因赞迪克倒是不太在意,他在门口位置绕了一圈,并未找到所谓的图书管理员。
那么想来门口那一位就是吧,他这样想着,却没有出门去找管理员的打算。
又是一条矛盾的图书馆规则。
有事情需要找管理员登记说明,可管理员却没在图书馆内?
站在图书馆内的青年禁不住发出一声冷漠的嗤笑声。
“学妹”的小把戏啊……还真是笨拙又可笑。
以“赞迪克”的形态出现,思维方式也难以避免地向着这个时期靠近,不过有关这一点他自己倒没什么避讳的意思,偶尔来上一次这样的经历也蛮不错的,赞迪克心不在焉的想着,索性现在的图书馆内只有自己一人,他也就不太着急了,打算仔细逛逛,看看这位“学妹”的梦境的细节和具体容量究竟如何。
老式木架上的图书分门别类摆放齐整,赞迪克虽然好奇还很闲,但也还不至于会拿下来每本书挨个看看里面是不是也和真实世界的书本是一样的,除了阿娜尔印象中格外清晰的一部分,余下他能看清的书本,大概也都是根据了他的潜在意识折射显现出来的样子。
他是借用了虚空的力量和先前余下的半管血作为媒介才成功进入到了少女的梦中,阿娜尔是梦境的主人不假,但他同样也是梦的塑造者之一。
——即使如此,图书馆的容量也已经比他想象中大出了太多。
保守估计的话,少说也比教令院的智慧宫大了将近一倍左右吧……除了现在可以清晰辨认出来的架子,还有不少是隐藏在昏暗阴影处的特殊区域,当然,以梦中的逻辑可以理解为九点之后没有开灯,但如果换做另一种理解方式的话——
那里,是连阿娜尔自己都没有看清的地方。
这里毕竟是梦,所以梦境深处,主人会下意识忽略的部分就很可能是她潜意识的更深处,可能是她无人知晓的真实内心,可能是她被虚空关注并捕捉到的一些关键灵魂信息……
要不要去看看呢?
赞迪克站在那里,并未犹豫太久就走了过去。
没有灯光,没有路引,有的只是隐约的潮气和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赞迪克为此停住了脚步,附近用来标记区域和图书分类的牌子要么落了灰要么就是还没有被放进去,想来在阿娜尔的意识里,这边也是混乱的。
血的味道从这里开始变得清晰起来,甚至隐隐压过了书本本身长久置放后特有的灰尘霉味。
哎呀呀……
是他可怜的学妹终于从这里开始想起来自己曾经死去的经历了么?
那件事是自己率先动手没错,但她不也不是没有死么……赞迪克有点无奈的想,不仅如此,她还得到了和须弥的智慧之神交流合作的机会,更甚至是借此可以和自己正面相对,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为她做好了铺垫,就凭学妹现在的本事和位置,难道不是想见自己一面都难如登天么?
至于其他的,自然也就更无所谓了,赞迪克早已过了会因为过分静谧的未知黑暗就惶恐不安的年纪,他站在几个架子旁边随手翻了翻,大都是些没什么意思的书,其中有几本倒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密斯卡托尼克大学校史》,没看过,也没听过这所学校,可能是学妹在外考察期间解到的什么没太大名气的普通学校吧;校史的旁边放了一本《猎巫:塞勒姆1692》和一摞旧时的新闻报纸,至于什么《印斯茅斯地理志》之类的单纯存档用的,更不可能引起赞迪克的好奇心。
青年的手指顺着那些或是清晰或是模糊的文本往下滑动,指尖忽然在触及某本书的时候微微一颤,眼神也变了温度。
……触感不对。
不是任何一种传统或新兴的已知封皮材料,包裹这本旧书的是另外一种更加细腻的触感——作为学者,可能对于这种材料十分陌生;可对于愚人众第二席,已经亲自经受过无数奇特实验的博士多托雷来说,他并不陌生这种手感。
真有意思啊。
他这位学妹记忆中的图书馆里,居然还会有人皮书这种邪魔外道也鲜少会涉猎的邪恶之物?
赞迪克随手翻了翻,文字是某种从未见过的奇异符号,这也算是意料之中的情况,除了旁边的引导索引标注了“拉莱耶文本(德译)”以外就没有更多的信息情报了,赞迪克有点失望,却也因此对阿娜尔专门为他设计的那本书产生了点额外的兴趣。
也是一本只记录了作者的手抄孤本,没错吧?
他看着这些陌生的文字和令人看一眼就隐隐头疼的字符排列,想了想后,便拎上手里这本特制孤本,又顺手拿下了旁边几本看起来可以对照使用的工具书,向着阿娜尔先前所说的位置走了过去。
没有陷阱,没有谜题,也没有什么可见或者不可见的特殊手段,阿娜尔所说的位置正放着那本书,除了用血红的印记在封面上画了类似于三角交迭的混乱符文以外没什么奇怪的地方,他在这里逗留的时间大致已经超过了体感时间的半个小时,可依然无事发生。
故弄玄虚的图书馆,平平无奇的文本记录,到这里为止,赞迪克感觉自己的好奇心快要消耗的差不多了,他兴致缺缺地拿起了那本书,感觉身边的血腥味似乎变得更浓了几分。
青年垂下眼,若有所思地捻了捻刚刚捧着书的手指,书封上的红印似乎还没有干透,他的手指尖上染上一点粘稠的血印,一点小事而已,他本来并不打算太过在意的。
但是当血迹沾染在手指上的那一刻,他好像隐约听见了一点类似于野兽低吼般的呼噜声。
赞迪克动作一顿,下意识抬起头。
图书馆内仍是一片昏暗,目光所及的位置,依然空无一物。
***
图书馆之外,少女抬头看了一眼大厅中的挂钟,很无所谓的耸了耸肩。
“过时间了。”她说, “可是学长还没出来诶,纳西妲。”
纳西妲很配合的点点头,不同于神情闲散的阿娜尔,她始终保持着一种过量的谨慎,但还是很体贴的配合问道: “那要怎么办呢?违反规则的话是不是出事了……需要我们去把他带出来吗?”
“那倒不用,”阿娜尔笑眯眯地摇摇头, “问题不大的,我猜那位‘赞迪克学长’应该就只是醒了?毕竟再怎么傲慢嚣张也还是至冬愚人众的第二席,察觉到不对劲的话应该就会提前撤退了吧。”
纳西妲倏然一怔。
“你——”
知道?
“现在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吗?”阿娜尔低头看着神色怔忪的神明,双手一摊,一副相当无所谓的样子: “你要是想仔细搞懂具体怎么回事,我是不介意在这里陪你慢慢讲清楚啦……”
纳西妲迟疑着,还是摇了摇头。
“……时间紧迫,”纳西妲如此回答, “而且正如你所说,这是梦中……既然如此,便不好浪费精力,给你增加太多精神上的负担了。”
“哦,那可真不错。”
少女微笑着,点点头。
是啊,真不错。
纳西妲神色也无意识地放松了许多,换上了更加欣慰的微笑,如果正如阿娜尔自己所说的那样,博士已经离开了她的梦中,那么现实世界里依靠虚空运作才能成功的多托雷也就必须要解开虚空才能完整撤走自己的意识,这样阿娜尔应该就安全了……
小小的神明正准备开口安慰几句,可她看着面前面带微笑的阿娜尔,忽然感觉到了哪里不太对劲。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
没有虚空的介入和强制维持,为何这个庞大且过分真实的梦境依然还能如此稳定地存在着?
纳西妲张了张嘴,忽然轻声问道: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呢,阿娜尔?”
为什么当一切理论上的危险因素离开之后,你与这个梦仍然还能存在于这里呢?
少女没有立刻回答。
她微笑着,用那双浅青色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草之神,像是深邃无光的幽沉深海,平静地吞噬着所有的光与亮,她听到这里的时候顺势扬起嘴角,慢条斯理地反问道: “是啊,为什么呢?”
“——毕竟按着一般人类的精神强度,我早就应该疯掉了才对?”
她故作苦恼的歪着头思考片刻,又忽然低下头,笑嘻嘻地说: “也许是因为我的梦,我的意识,注意到了有‘神明’介入其中的关系?”
“是这样吗?”纳西妲为此紧紧皱起眉头,她想起面前这个孩子童年曾做过的梦,立刻毫不犹豫地表示: “如果是因为我的话,那我马上——”
“不不不不,这完全不是一回事,纳西妲。”
阿娜尔摇摇头,很认真地纠正她的思路。
“我认知概念中的神明,我的意识,我的梦所能注意到的‘神明’……是和你完全不一样的神明。”
“——总而言之,您该离开了,草神大人。”
她说。
“虚空的问题还没来得及解决吧?还有那位尊贵的愚人众第二席……我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呢,不过再怎么说也是自己弄了这么大的动静……哎呀,万一出了‘意外’可就不太好啦”
——意外。
纳西妲的脸上露出些许茫然和迟疑之色,她看着阿娜尔煞有其事地表情,很谨慎地问道: “阿娜尔……”
“嗯?”少女心情不错,回答的速度很快。
“你说的这种‘意外’……和你小时候经常搞出来的‘意外’,是一回事吗?”
阿娜尔沉默一瞬,然后很果断地摇了摇头。
“当然不是。”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说,表情甚至还有那么点令人哽住的理直气壮。
“您太高看我了,我小时候可搞不出来这么大动静的。”
***
——她自然是无所畏惧的。
因为梦里面什么也不会发生,收割梦境的时虚空,消耗精神的教令院和与之配合的愚人众,强制自己介入其中的更是多托雷自己……
她做了什么么?
事实来看,什么也没有做。
阿娜尔在这里不过只是个一个无辜又可怜,不得不被人摆弄梦境让人在精神世界里为所欲为的可怜小姑娘罢了,她甚至不在教令院里。
而多托雷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为什么要离开这里。
费尽力气才操作成功的第二席从梦中惊醒的样子是少见的狼狈不堪,一旁与他共同入梦的第六席还昏睡着没有醒来,此时的多托雷暂时也没有兴趣去叫醒散兵,问他为何没有在那个梦中看到他的身影,他慢慢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仍有几分罕见地心有余悸。
多托雷有些隐秘的恼怒和不解,他没有解开任何一个谜题,梦境是突如其来的戛然而止,那本书上的内容他只来得及看完几页,甚至没有记住那些最为珍贵的部分,可还不等他翻开下一页,图书馆迷雾笼罩的虚空之中的兽类低吼夹杂着音调诡谲的长吟,在阴影之中若隐若现。
……好在那只是个梦。
他慢慢走出自己的实验室,在男人的脚步即将踏过走廊的拐角时,他的脚步微微一顿,忽然就下意识转头看向了墙角的位置。
浓雾渐起。
兽的吟吼,已经于沉默的阴影处再次出现。
“它们有身体吗?”
学者依稀记得,在那本记录了世间一切秘密的孤本上,是这样记录着祂们最后留存下来的信息的。
“‘廷达罗斯之猎犬’……我只能看到祂们存在的一瞬间,我不确定。”
“……对不起,但我活不了。”
被祂们盯上,我活不了。
与此同时,多托雷却莫名想起来另外一件事情。
——接下来,除了自己即将被野兽撕裂的尸体之外,什么也不会留下的。
他想到这里的时候,莫名地忽然很想笑出来。
真漂亮啊,真聪明啊。
从这里开始,所有的线索,痕迹,破绽,堂堂愚人众第二席真正致死的理由……一切的一切,到了最后什么其实也不会留下。
因为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偶然出现,又令人事后只能感觉到遗憾和唏嘘的……完美“意外”。
————————
这里打一个补丁说明,猎犬的特性是盯上猎物以后不死不休,直接从时空裂缝开始追杀,不存在物理捕捉,而且自身具备不死属性;
至于为什么盯上博士了,一个是梦境图书馆下套(死灵之书+拉莱耶文本加灵感buff)还有一点就是廷达罗斯猎犬和犹格·索托斯打得比较凶……然后娜娜刚刚被泡泡打过标记(可以参考之前鹤观召唤火球下来打啊哈),这里属于是双重被坑,加上他自己也是个搞不同时间段切片的,属于是buff被迭满了(合十)
第144章
没听说啊
无论教令院内部的大人物们发生了什么,又因此产生了什么后果,至少在明面上,不会影响到远在防沙壁另一侧的小小村落。
但梦中翻卷的潮汐依然尚未褪去,那辉煌的智慧之宫成为了被海水环绕的唯一孤岛,这场梦并未因为某一个大人物的离开就得以终止,事实上,被愚人众的执行官以虚空作为手段强制开启的梦境,似乎已经变得永无尽头了——愚人众与教令院看似统一却也都有着各自不同的利益需求,如果说博士多托雷是借此机会顺便满足自己的一点多余好奇心,在大部分时间中都称得上随心所欲的话,那么教令院就应该是另一个极端。
既然虚空的收割已经被强制开始,那么不如就这样顺水推舟,继续他们的造神计划。
教令院不会叫停,她的梦也无法停止——除非反过来,大群能够像是吞食奥赛尔和他的眷属一般,反过来吞没“虚空”,说不定还有解决问题让她就此解脱出去的可能。
但那概念又不一样了。
吞食魔神战争的战败者,数千年前就已经被天空和提瓦特舍弃的无用魔神,和吞掉尘世七执政之一,须弥千年的庇护者大慈树王的力量,可是彻彻底底的两回事。
“……你该走了,神明大人。”
在赞迪克学长已经消失不见之后很的长一段时间里,纳西妲却仍未离开。
“我不放心留你一个。”
她摇摇头,拒绝了这个要求。
此时梦中真正独立的意识严格意义上只有两个,阿娜尔索性跑出来躺在了教令院大门前的广场上,她双手交迭置于胸前,抬眼就能看见的是万千群星闪烁,不由得让人想起某句前辈的提醒。
“当群星归位之时,他们终将回归”。
无鳞的幼子无法离开神明的注视,也无法回归大群卷起的浪潮之中,即使身处梦中,她也依然能感觉到背后被神明刻下的烙印在隐隐作痛,少女沉思片刻后便悠然开口: “你现在离开的话,应该还能做点别的事情,神明大人。”
纳西妲闻言一怔,下意识转过头看着她。
“不归属大群的意识除了你和那位学长之外,在更早之前还有另外一位可怜的小家伙……稻妻出身的人偶,愚人众执行官的第六席,至于他在现实世界的教令院内扮演的是什么角色,那么我就不是很清楚了。”
“那就是在教令院内发生的事情了。”纳西妲平静的接着说道, “且先不说愚人众第六席的情况,假设按你所说,多托雷接下来会出现无可挽回的意外,这会让须弥和至冬之间的关系出现什么问题吗?”
“不会的。”
阿娜尔闭上眼睛,慢慢回答道。
“……如果愚人众第二席当真毫无理由的在须弥教令院内突然暴毙,那么问题当然很大;但如果提瓦特的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博士’都会因此死去,那么就是另外一种情况了。”
廷达罗斯之猎犬追踪的绝非某个单独独立的个体,多托雷的灵魂并不完整,他与赞迪克之间的区别已经不是在扮演年轻时候的自己,而是那就是单独独立出来的年轻时期的“多托雷”,也就是她刚刚所见的赞迪克。
纳西妲抬起眼,默不作声。
“至冬愚人众有很多个‘博士’呢,别担心,神明大人,在须弥这儿只是死了一个而已,问题不大问题不大。”阿娜尔用一种相当敷衍的语气安慰道, “至于我为什么能看出来他把自己给切开了,只能说他的那个手法不太凑巧,我还真知道一点……不过是简易版本,也有点劣质,但四舍五入也都差不多嘛。”
简而言之,不同于大群的同化和连接,而是一种切割自我灵魂并通过外物辅助令其形成独立个体的特殊手法,手法和痕迹有些类似于死灵之书上记录的某个名为灵魂分割术的古老邪术……如果换做其他的猎手出现,那么其他的“博士”应当还能活着吧。
蛮可惜的,阿娜尔心想,可惜依靠自己独立研究出灵魂分割术的绝对天才,在面对廷达罗斯之猎犬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办法。
祂们追踪的是灵魂的气味,无论他将自己分裂成多少个,无论他将自己藏在哪里……最后都会成为猎犬的猎物。
当然,至冬执行官的离世令人惋惜,可惜也只能到此为止,没有线索,没有破绽,哪怕是天理亲自审判,这一切也都只能是一场无比遗憾的“意外”。
教令院接下来会遇到一点麻烦,再怎么说也是在自己的地盘上损失了一位愚人众执行官——还是第二席这种珍贵高位,大人物们的惶惶不安想来会持续相当一阵子,在此期间,要如何合理运用另外一位愚人众的第六席,那就不是她这种还在养伤的小人物需要思考的问题了。
“我知道了。”纳西妲很温顺的点点头,无比自然的接下了她的建议, “我可以离开,在这期间的确有些事情是只有我能做的……但是你也要小心,阿娜尔。”
“虚空没有关闭,一切没有结束,你估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从梦中离开。”她微微垂下眼,轻声道: “你会很累,真的不需要我多留下一阵子,帮你尽量再多分担一点吗?”
阿娜尔轻笑一声。
“我心里有数的,纳西妲大人。”她稍微睁开一点眼皮,歪着脑袋看着旁边的女孩,脸上带了点松弛的笑: “倒是您,那么多莫名其妙又乱七八糟的话啊……居然愿意相信我这么多反而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纳西妲看着她,忽然俯下身,抬手摸了摸少女柔软的额发。
“我没有只是在单纯的相信你呀,阿娜尔。”她白皙的脸上露出个十足温柔的笑意,冲着微有怔然的少女轻轻笑道: “我是在相信你的父亲,你的朋友,你的同学,你在这片土地上成长至今积累的一切印象……相信他们喜爱并爱护的孩子,是个真正的‘好孩子’。”
我只是在相信我的子民,阿娜尔。
——子民。
这是个对于阿娜尔来说,稍显陌生的词。
“成为一位神所爱护的子民?”
纳西妲歪歪头,笑着问道: “不好吗?不相信我也没关系,我会努力做到最好的。”
“与其说是不好,不如说是我的个人问题。”少女看着头顶的那片星空,忽然冷不丁道: “……其他的姑且不说,您对身负禁忌知识,且此时正作为虚空全力输出的主要对象的‘子民’……也是这么宽容的吗?”
纳西妲: “……”
纳西妲: “?”
“哦,我是不是一直忘了和您说这个?”阿娜尔歪着头,眼神看起来当真是十二分的真诚坦荡: “简而言之,就是我吸收了一只死域瘤的污染,也就是吸收了祂身上承载的禁忌知识……按着虚空运转规律和我们的一般理解,如果我在虚空收割范围内呆的太久,或是没能扛住更上面那位的‘邀请’,那接下来虚空会吸收走什么,我也不太确定呢。”
纳西妲: “……”
纳西妲: “…………?”
***
虚空能不能扛得住禁忌知识的污染不知道,连奥赛尔都敢吞,全然无视魔神残渣的大群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教令院会变成什么样子,祂们不在乎;虚空与树王的权能是否会被污染,祂们也不在乎,祂们只知道做到这一步,无鳞的幼子依然固执地不愿离去,哪怕代表归乡的潮汐已经吞没了梦境大部分的土地,只差一点就可以让无鳞的幼子成功脱离危险,但她还是选择了那片背水的孤岛,在高处独自一人面对万千群星,说什么都不愿意下来。
还需要力量。
祂们焦急不已,像是看着迟来叛逆期的幼崽一样,骂又骂不到,打又舍不得,龙尾拍打水面和暗礁,交错的低鸣声急促又恼怒。
美艳的鲛人散去水上的浓雾,顺着水下礁石和洋流逆转而上,她们准备去寻找早在脱离大群的同族——并非所有的深海龙蜥都归属于大群的范围之内,也有一部分深海龙蜥之群依然选择追随更加传统的水龙王的进化途径,选择作为祂的眷属,因此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脱离了大群的庇护,离开了大群的栖息之地。
要寻找祂们的气息对于鲛人来说毫不困难,相较于已知的龙蜥原生种和保留原型的雄性,她们的速度更快,也更擅长精神方面的各类法术,大群在力量与智慧的分摊从来都是足够慷慨,自星空处得来的恩赐早早就被融入了大群的意识之中,这也是先前的龙蜥为何能如此迅速地完成进化,并在瞬息之间就捕捉了魔神眷属的重要原因。
她们在水下低吟浅唱,顺着洋流寻找着远在异海的同族气息,少数更是直接浮出水面,借由无尽的海风送走鲛人那缥缈又妖异的歌谣,人类的船帆在海面上往来无尽,他们会将信息传递到鲛人的歌声去往不到的地方——更进一步便是水龙王亲自掌管的水泽领域,众水,众方,众民与众律法的女王君临其上,尘世执政的力量依然是提瓦特毋庸置疑的正统,大群即使心有不甘,也必须选择在此选择退让三分。
只是焦急等候的美艳鲛人们没有等来同族的响应,也没有感受到水中流淌过什么相应的情绪,身处水龙王领域之内的龙蜥毫无反应,执掌众水的水之神更是不可能会为了异域的水族出手相助……倒是有不少被鲛人的歌声和美貌蛊惑的水手试探着想要靠近,即使那些人身鱼尾的诡艳水族对此态度大多是冷淡的不理不睬,那也不耽误水手们单方面的狂热和到处追着跑的行为,更是在鲛人们惯常出没的地方一把又一把地往水里撒虹彩蔷薇。
……没有找回无鳞的幼子,也没有找到自己的同族,反而被一群猴子干扰视线和感知,情绪愈发焦躁的鲛人们左思右想,终于做出了决定。
索性这里不是稻妻,无鳞儿就算当年提醒过他们不要攻击海船和人类,那也是几千年前的稻妻,和枫丹的水域又没有关系,暴脾气的鲛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水下甩着尾巴挨个甩断了海船的龙脊,等看着那些人类喝够了海水以后才一个个拎着重新甩到了岸上,全然不管一个个究竟摔成了几成骨折。
人是吃亏的,自然也是心虚的。
枫丹不比其他地方,伊黎耶岛上有龙蜥出没,美露莘更是作为枫丹的合法公民不允许以“它”来形容,所以枫丹人天然对这种特殊的异种有种远超其他国家的认同态度,虽然许多水手被美貌却暴脾气的鲛人们先是砸到海里又被扔到岸上……但本质也是他们先一步骚扰,并没有伤害人类的生命不是么?
再加上枫丹各种稀奇古怪的律法条例……如果真的因为这种事情被抓起来审判,单看她们那些鲜活又明媚和人类几乎无异的上身形貌,还真不一定会是哪一边赢。
水手们自诩理亏,选择先退让几步,可龙蜥的大群比起性格温顺活泼可爱的美露莘来说又是另外一种恐怖的极端,她们也不至于到了见人就打见船就砸,但是当几只原本活跃在伊黎耶岛附近的龙蜥试探着靠近,结果没聊一会就反而被气急败坏的鲛人们用尾巴抽出水面,更甚至当做玩具一样反复吊打的时候……既定航线的船长们开始感觉不对劲了。
……不是?
没听说深海龙蜥是这种脾气啊???
以防万一,更主要的是为了避免自己未来会不会被误伤到,他们请来了可以帮忙翻译的美露莘。美露莘多好啊,温柔可爱又相当毛茸茸……虽然在律法规定之下不可以随便乱摸这一点真的令人痛心,但可以近距离聊聊天看看也是很不错的。
温柔可爱又相当毛茸茸的美露莘并未引起鲛人们太多的注意,依然在专心致志殴打无辜又无助,不会吼叫不会打架只会嘤嘤呜咽的柔弱同族,美露莘们在船上认真听了好久,尽心尽责的翻译了所有听到的部分,听得在场所有人类面色惨白惊恐万状,就差没当场跪下来,先求求这群祖宗别说了。
“她们好凶,好可怕……呜……最高审判官能不能管管呜呜呜呜呜……”
“她们还砸碎了我们上一艘船的龙脊!”
“……她们怎么什么都打……路过的重甲蟹都能被她们当球来回抽着砸……”
“如果不小心路过的话将来会来打我们吗?”
没见过世面的枫丹人躲在美露莘的背后,瑟瑟发抖,呜呜哭泣。
好脾气的美露莘们翻译了特意停下动作的鲛人们对此的回答。
然后她们就看见这些人类好像哭得更惨了。
————————
不要再问翻译啥了,打出来都是口口,这个是脏话好孩子不要学()
第145章
单亲爸爸
不出意外,枫丹海船遇袭事件的相关报告很快就被送进了沫芒宫。
理论上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枫丹作为水上之国,普通人被海兽袭击的事件不说是日常,但也和其他国家被丘丘人和史莱姆骚扰的频率相差不多差不多,这些船队的损失再怎么严重也远远不值得兴师动众到这个地步,甚至能通过沫芒宫一层层繁琐的审核流程放在枫丹最高审判官的桌子上。
芙宁娜从其他人那里听到消息,一溜小跑赶到沫芒宫里那维莱特的办公室门口时,正巧赶上了负责此事的美露莘和最高审判官完整复述事件流程的时候,小小的美露莘瞧着倒是很正常的样子,只是煞有其事地摆出一副严肃表情,惟妙惟肖地模仿海上遇到的鲛人,板着小脸插着腰,口中念道: “……然后这个时候,那位人鱼小姐就开口啦: ‘脊柱进化失败的废物白痴,如果你再用你下巴边的喷气孔污染空气,我就要把你后背上那根没用的骨头给——’”
“……停。”那维莱特的声音少见地失去了几分一贯的矜持冷静,反而多了几分不愿接受事实的僵硬麻木, “这种话以后就无需复述了……自然也不用特意记得这么清楚,”最高审判官的声音毫无情绪起伏,唯一能听出来的是他仍在努力保持着自己的温和态度: “理解这些话的真实含义对你们来说还是太早了,总而言之,不要记。”
“哦,好的,那维莱特大人。”前来报告的美露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挠挠脑袋又道: “其实那些人鱼小姐对我们还很好脾气啦,而且说的还有很多长难句,感觉很厉害的样子……因为我们帮忙转达的时候蛮多水手都被说哭了,那维莱特大人,那些话也不用记吗?逐影庭的前辈们之前也和我说过,我们平时对待犯人的态度有些太温柔了,稍微严厉些比较好。”
她们倒也不是想和那些人鱼小姐一样一张嘴就能把人说哭或是打哆嗦的程度啦……有一种怎么学都学不会的感觉,但如果能稍微学来一点的话,是不是也能给逐影庭的前辈们减少一点平日里的工作压力呢。
那维莱特闭上眼睛,仿佛承受了无限压力一般,慢慢深吸一口气。
躲在门口的芙宁娜发誓这位最高审判官就算连续加班三天三夜,脸上出现的表情也不会比现在这个更可怕。
“……自然也是不必的。”
他有点艰难地回答道。
“这件事我来处理吧,包括你在内的所有美露莘都不要插手这件事,如果还有什么额外的问题就交给逐影庭的其他人负责对接,”那维莱特慢慢走回办公桌的后面,忽然脚步一顿,又回头补充了一句: “还有,她们说话也不许学。”
美露莘继续点头,最后又被最高审判官表情严肃的额外提醒了几句后,这才蹦蹦跳跳地离开了办公室。
芙宁娜在门口探头探脑,眼眸晶亮,坦然欣赏那维莱特端坐桌前满脸肃然的苦恼样子,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位大审判官糟糕境遇的幸灾乐祸。
“我听到了一点很有趣的消息。”当那维莱特抬眼看过来的时候,芙宁娜也随之煞有其事地清了清嗓子,然后才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比如说海上突然出没的美貌人鱼,那些来自海洋深处蛊惑人心的美妙歌声,还有可以与之对话聊天的美露莘……”
她每多说一句,那维莱特的眉头就随之皱得更深一些。
芙宁娜眉头一挑,再一次用上了她那极富戏剧性的夸张音调,慢条斯理地感慨起来: “——虽说神明的智慧无所不知,但有关这件事情我还是很想听听你的解释,那维莱特。”
那维莱特依然皱着眉。
芙宁娜并不急切,果不其然,没过一会,这位正直又有些过分纯粹的最高审判官大人就维持着那个相当严肃的表情,慢慢开口了: “这件事情如果要从头解释起来的话,会有那么一些麻烦,”他沉思片刻,决定还是先说清楚最关键的那一部分: “有关深海龙蜥的事情我了解的并不算是十分相近,不过会歌唱的人鱼么……这件事我倒也是第一次听说。”
“深海龙蜥因为一些古老的客观因素影响,早已分割成了不同的族群,”那维莱特耐心解释着, “比如说如今在伊黎耶岛范围活动的龙蜥,和稻妻深海作为主要栖息地的龙蜥大群,已经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同族了。”
芙宁娜哼哼一声: “就像是浊水幻灵和纯水精灵的区别?”
“带入理解的对象有些问题,但是可以这么理解。”那维莱特点点头。
“至于美露莘拥有与她们沟通对话的能力,嗯……这其实应该也算是在我的预料之中,”那维莱特手支下颌,垂眸沉思片刻后,用了一种相当认真地语气回答道: “之所以没有让美露莘继续负责,你应该也听到了刚刚转述的内容,美露莘是太过脆弱又纯净的美好生灵,我很担心她们会被带坏。”
芙宁娜: “……”
虽然但是,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谨慎。
“就算你想要保护美露莘,也不至于所有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来吧?”
最高审判官皱着眉沉思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同为原海所出之嫡系,虽然现在有了些许差异,但我们的确也算是流淌着同样的血脉的古老同族。”那维莱特一贯好脾气的解释道, “从这方面来讲,龙蜥的大群内部出了些情况,她们会选择来到这里寻求我的帮助也是无可厚非。”
芙宁娜严格意义上每个字都听懂了,但是拼在一起她就完全无法理解了,不过没关系,水神大人只需要摆出来“我在听你继续”的懒散态度,面前的大审判官自然会耐心解释下去。
“……细说起来的话就是龙蜥大群的内部事宜了,就目前的关系而言,严格来说本不该由我来负责转述说明,”果不其然,那维莱特轻轻叹了口气,刚刚才舒展几分的眉头再次皱起,低声道: “……简单来说的话,她们想我动手帮忙,以人形存在的后代,虽然还只是新生的幼子,但在祂们眼中,大概是堪比族群领袖一样不可替代的珍贵存在。”
芙宁娜点点头,省略掉还是没听懂的那一部分,救亲救急人之常情,面前的水龙王又不是什么冷血无情的审判机器,他会对美露莘心软放纵,自然也可以怜爱自己的同族。
她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如果不违反枫丹律法也不耽误工作的话,你随意啊。”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芙宁娜女士。”
那维莱特合上手中文卷,双手交迭置于桌上,彬彬有礼地回答道: “枫丹目前的情况,是否能允许我前往须弥,并在那里逗留一段时间。”
芙宁娜: “……”
她想说不行可以么。
但水神大人依然维持着面上的从容不迫,清了清嗓子,绷着脸问道: “……首先,你需要给我一个理由。”
那维莱特没什么犹豫,坦然回答: “我先前说这件事无需美露莘负责,除了最开始解释的原因以外,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件事我来亲自处理也没什么问题;毕竟从生理学和遗传基因的角度上来讲,我的确应该担负一部分的责任。”
芙宁娜: “——”
芙宁娜: “哈……?”
水神大人无意识放下了自己刻意端着的气势,脸上也随之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对不起。
但是龙蜥和龙王的关系这么乱吗他的理解水平过了几百年已经算是个彻头彻尾的老人家完全跟不上水龙的思路了吗为什么他说的每个字都能听得懂但是拼起来就像是枫丹科学院的天书论文一样——
“……你别突然说这么恐怖的话啊那维莱特,”芙宁娜双手收回身前,悚然道: “什么叫‘从生理学和遗传基因的角度来讲’啊……你究竟知不知道这句话在人类社会里是什么意思啊?”
“是的,我非常清楚,所以我才会用这样的形容和您说明,”比起芙宁娜的满脸惊恐,那维莱特却是微微皱着眉,有些严肃的解释道: “我与龙蜥之大群有的只是原海同出的同族关系,考虑到我的身份立场……按着人类的血缘逻辑关系和现有的枫丹律法辅助解释的话,那么我应该算是那个孩子遗传学关系上的监护人。”
芙宁娜瞬间调门拔高,不可思议地尖叫道: “你把人家始乱终弃吗!?”
那维莱特: “……”
那维莱特: “……我再和您解释一次,芙宁娜女士,除了同出原海的同族血缘,我与龙蜥之大群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连接——包括我所说的那个孩子。”
芙宁娜满脸恍惚,身子摇摇晃晃。
“天哪……”她双手捂着脸,呜呜呜咽起来: “监护人……孩子,你居然已经是个爸爸了那维莱特……而且还是个单亲爸爸,我的天哪……歌剧院最离谱的剧本都不敢这么写……”
那维莱特谨慎地保持沉默。
他感觉到哪里不对,但他说不上来。
“我给你批假条!”芙宁娜呜呜几声后便把脸从掌心抬了起来,干燥的眼眶和乐在其中的表情充分说明了这位向来不怎么靠谱的水神大人此刻真正心思到底是什么,神明此时的眼睛亮得惊人,摩拳擦掌,显而易见的跃跃欲试: “这孩子多大了,男孩女孩?需不需要我帮忙提前准备点什么?小衣服小蛋糕还是什么小玩具?”
那维莱特无比疲惫的垂下眼睫,慢慢叹了口气。
“……就算我把她带回来,也是要由龙蜥的大群负责抚养照料的,芙宁娜女士。”
那维莱特的语气有些奇异的麻木感: “龙蜥之大群与我连接不深,我只知祂们仍然维持着母系社会的规则秩序,所以只有雌性进化出了幻化人形和精神蛊惑的能力……既然是人形的孩子,那想来应该也是一位女性,作为未来的领袖,最多愿意与我交好,不可能交由我抚养。”
“哎呀,那不就更不行了!”芙宁娜表情一肃, “你能接受和那些人鱼小姐一样,明明长得那么可爱,但是一开口就能把人骂哭的龙蜥小姑娘吗?”
那维莱特: “……”
他试着想了想那个画面,然后眉头反射性皱了起来。
好像不能。
“是吧?这可不行啊那维莱特!”芙宁娜瞬间一脸郑重,煞有其事地强调起来: “你不是刚刚才说了,那个孩子也是龙蜥之中以人形降生的?既然如此就不能交给龙蜥照顾……你看啊,你连美露莘和人鱼接触都那么担心,那,要是任由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放在龙蜥的大群里继续生活,某种意义上不是更危险吗?”
那维莱特与水神大人对视片刻,不由得沉默起来,不再言语。
芙宁娜顿了顿,又有点心虚地问道: \"……应该是孩子吧,小孩多大了,你知道吗?\"
那维莱特摇了摇头。
“古深海的龙蜥大群异变已有上千年的历史,水中开始出现幼子的情绪,则是不在不久之前的事情……”他沉思片刻,回答道: “不会超过一年。”
“那不就是还不到一岁的小宝宝!?”芙宁娜瞬间心花怒放: “给你批条子,我现在就给你批条子!总不能让不到一岁的小宝宝被她们带走然后养成个骂人超凶的性子吧?”许是她的表情里兴奋成分稍稍多了些,面对那维莱特沉默的凝视,芙宁娜到底还是有点心虚地轻咳一声,欲盖弥彰的补充道: “我这不是担心小孩子的成长嘛……没错,正是如此,我作为执掌水的神明,古老的水族自然也是我水神芙卡洛斯应当庇护的子民,既然如此,这也是我必须要尽的义务。”
“你现在就去须弥一趟,总而言之去快去快回就行!”
那维莱特没有马上点头。
“首先我有一点需要确定,芙宁娜女士。”
“什么?”
“你是否具备龙蜥的无鳞幼子被我带回来后,那孩子将作为我抚养教导的对象,而不是成为你玩具的相应自觉。”
什么话!这是什么话!!!
芙宁娜眉头一挑,哼哼冷笑起来: “你以为尊贵的神明会和你抢孩子玩吗?太天真了,那维莱特,神明的陪伴也是赐福的一种,对于孩子来说,无论她是人类的孩子还是龙蜥的后裔,来自神的教导都是同样地不可或缺。”
那维莱特不打算在这件事情上与她做过多争辩。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
尽快赶往须弥不成问题,但是间隔开枫丹与须弥城的除了那片广袤的海域之外,还有一片一望无际的荒芜沙漠。
……他自认还是有必要确定一下,这是否是现任水神对现任水龙王谋杀计划的一环。
第146章
这种事情做得到吗
枫丹之行,不太成功。
潜伏在层岩巨渊之下的深海龙蜥开始四散游走,比起其他仍在海中的同族,在层岩巨渊之下搜寻旧日历史遗迹的龙蜥在距离上似乎要显得近的多,深蓝的龙蜥游荡在漆黑的岩窟和无光的洞穴深处,在诸多早已废弃的矿洞附近反复徘徊,以此确定具体的方向。
通过大群的同调确定无鳞儿的位置并没有想象得那么难,问题就在于,他们接下来还能做点什么。
不同于族中的姐妹,如果这里存在着同为雌性的龙蜥,那么哪怕无鳞儿在陆地上尸骨无存,她们也有办法再度孕育无鳞的幼子使其重新降生。
但雄性显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锋利的指爪和厚重的鳞甲在此刻显得毫无用处,最后几只年轻的龙蜥凑在一起讨论片刻,决定先去寻找些新的“补给品”比较好。
很可惜,不同于渊下之地,只要有大群活跃的地方就能找到充足的营养,这里再怎么说也算是岩龙王的地盘,和水族天然相性不合。
虽然如果不是因为无鳞儿的请求他们也不可能会来这里就是了。
在大群的共鸣开始后不久,有人来到了这无光的洞穴深处,岩元素的气息,和那些古岩龙蜥身上的波动相似却又不同,深海龙蜥有意避让对方的行动,也思考过是否要就此自杀避免多余的麻烦,反正意识最后皆可回归大群,无需拘束肉身的生死。
但是对方始终没有行动。
毕竟对于“顺便路过此处”的某位往生堂客卿来说,如今的璃月他已经不方便过多插手,层岩巨渊的诸多事务早有璃月七星管辖负责,至于眼下发生的一切更是属于龙蜥一族的内部问题,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多问;若不是先前孤云阁附近的发展的确有些出乎预料,这几只突兀出现的小家伙怕是连多看一眼的必要都没有。
是以,钟离的注意力更多的似乎是放在了那些岩龙蜥的身上,并没有太过在意过这些本该远在稻妻深海之下的水族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反正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总不会比孤云阁附近的情况更加……
……
……也不对。
钟离面无表情,有些麻木的想。
万一深海的水族和岩峦的眷属真的产生了什么更深的共鸣,让磨损严重还处于封印期的若陀龙王因此得到了些其他的灵感的话……只能说,从各种意义上来讲都太可怕了。
以防万一,他觉得自己还是盯着点比较靠谱。
突然出现的大人物态度宽宏,大部分时候对深海水族都是无视态度……但即使如此,对深海龙蜥来说,不算是松了口气。
在那位出现之后,离开大群的水族行动也要谨慎得多,他们将更多的时间花费在更下方的水泽附近,带他们前来的深渊造物并不时常出现,可能是为了避嫌,可能是天然反感他们的姿态,也可能单纯是恐惧大群的意识带来的压迫感……总而言之,后来的那位“主人”并没有看到他们与深渊的引路人同行的样子。
排除所谓的常识认知带来的束缚感,至少对与大群来说,和深渊造物站在一起,他们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禁忌啊,污染啊,深渊啊……这些东西在龙蜥大群的眼中似乎都是无所谓的,是可以吃下去的营养就行,总归不会比龙蜥蛋更令无鳞的幼崽讨厌,深海的龙蜥打定主意,想要顺着早已探寻清楚的几条暗道潜入层岩巨渊的更深处,却在准备开始之前被几只飞快跑来的岩龙蜥死死咬住了尾巴,硬生生地给拖了回来。
深海龙蜥为此勃然大怒。
有毛病!有毛病吧你们几个!这边正忙着呢好端端的拽人家尾巴做什么!
他们生气得很,费尽力气也没讨到一声感谢的岩龙蜥同样不甘示弱,尾巴随即甩的啪嗒啪嗒响,呜嗷呜嗷叫着提醒这群水下来的蠢货们,他们即将前进的位置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好东西,有的只是猩红的污染,扭曲的凝块,漆黑的怪物,还有失去理性的行走躯壳。
想死吗?岩龙蜥冷着调子提醒道。
深海龙蜥对此嗤之以鼻。
你们害怕那样的东西,我们可不害怕……当然,我们家的孩子也不害怕。
……呦呵。
其他也就算了,这话说的可就不对味了。
岩龙蜥瞬间抬着脑袋,鳞片绷起怒目而视,当场就龇牙咧嘴地吼了回去:不害怕算什么,古岩的龙王在巅峰期甚至能把那玩意踩着玩!你们家的行吗!
深海龙蜥哼哼起来,同样梗着脖子吼了回去:踩着玩算什么,我们家的能拿那玩意泡澡!泡澡你们懂吗!你们龙王被压到山下面了出都出不来,我们家的现在死透了都能重新活过来继续到处蹦跶你们家的行吗!
岩龙蜥: ——
沉默的岩龙蜥哽住许久,忽然抬起头,看向了站在高处的某个人影。
毫无来由的,钟离从他们眼中看到了几分类似于控诉的情绪。
但无需岩神的开口提醒,岩龙蜥已经重新扭过脑袋,震声怒道:我们岩龙王有鳞——!!!
深海龙蜥:……
深海龙蜥:……我们家无鳞儿没长那玩意怎么了!人家也用不着鳞片庇护!我们家崽子脊柱断了都能自己能长回来这种事情你们家龙王做得到吗!!!
岩龙蜥:……
钟离:……
以普遍理性而论,这种东西应该是不太适合拿出来作比较的。
但岩龙蜥的思路明显已经被拐歪了,彻底拐歪了,往生堂的客卿眼睁睁看着那几只岩龙蜥怒气冲冲的转过来,绷着尾巴咆哮道:
“看到那条隧道吗!我们老祖亲自拖出来的!能从这里拖到南天门!拖着一直走,脊柱都不会断——!!!不!会!断!”
钟离: “……”
他低下头,默不作声地用力揉了揉眉心。
下方的岩褐与深蓝已经缠在一起打得不可开交了,客卿先生看着双方打斗过程中飞舞的鳞片和互相碰撞的元素力,无比忧愁地想……将来就算若陀能出来,怕是也有不少额外问题需要处理。
***
两种龙蜥与层岩巨渊之下大打出手,闹得震天动地,不可开交。
那动静绝对不算小,除了被吓得四散奔逃的盗宝团以外,原本被派下来的矿工和得到许可的异国学者也大多听到了类似的消息,好奇的不安的需要确定情况的……眼见着聚集的人类数量越来越多,活动范围也开始逐渐靠近,本就没打算不死不休的龙蜥立刻跑回各自的栖息地,避开了人类探寻的视线。
岩龙蜥自然不必多说,没了阻扰,深海龙蜥自是毫不犹豫地一股脑转头钻进了矿洞深处,顺着岩石崖壁上被深渊污染过后的扭曲纹路一路下行,直至来到了深渊造物所在的位置。
渊上仍在那里,以深渊咏火者的姿态立于畸变诡异的古城深处,只是与他一同的却不止有他一人,金发白裙的少女站在他的面前,且先他一步注意到了身后深海龙蜥的靠近。
渊上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想要帮忙解释: “公主殿下,这些是……”
“……深海龙蜥,异变的古族,水下的大群。”
“我知道他们是什么。”
深渊公主的语气平淡如初,她收回凝视龙蜥的目光,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渊上的身上: “无需如此紧张,有关这一点,你已经做的比我预想之中好上很多……既然已经确定了两者之间的关系,那么继续就是了。”
渊上迟疑着,不太确定。
“您的意思是……”
“曾在很久之前说过的,还记得么?早在蒙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提过,一位学者……不,现在的话,说是‘贤者’更加合适。”荧淡淡回答道, “正如我最早所说的,我们需要一位这样的存在,我们的子民在未来同样需要智者的智慧帮助指引未来的方向,这是有必要的——何况比起七国的立场,现在天然具备优势的,反而是我们。”
优势……么。
渊上没有如同其他同僚那样,无比狂热地附和着公主殿下所有的发言,他沉默着,犹豫着,他曾亲自与那名少女同行,他曾经清楚她每个表情的意义和变化的姿态,他自认已经理解她的全部,却又不得不在渊下的旧宫推翻所有过往的认知——
……没有优势的。
渊上心想。
唯独这一点他可以肯定,无论是行于暗处随时随地都在观察一切的深渊教团,还是看似与她关系更为亲近的尘世七国,至少在了解她这方面,没有任何一方是有优势的。
他双手交迭,怯懦,恍惚,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怨恼丧,长久积累下来的情感沉甸甸的压在早已腐烂的心脏上,深渊的造物没有来得及马上开口做出最完美的响应,而只是这几秒的安静,便足以令他的主人起了别的心思。
“你在迟疑吗?……倒也难怪。”
荧抬眸打量着面前的深渊咏者,淡淡道: “如果你不敢去了,我会让其他人过去。”
……不。
不不不不不——
我没有,我不是,我完全没有想过这种问题……
我不一样的。
我和其他人都不一样的……
其他人是要与她第一次相识……而我确实需要再见她一次。
……是的。
“再见一次”。
读经士喃喃重复着那个词,拼命压下心里所有多余又冒犯的尖叫,十指交迭垂放胸前,无比恭敬地忽然垂下了他的头颅。
“……请您继续让我去吧,公主殿下。”
深渊的公主微微挑眉,转过头看着面前的咏火者。
“为什么?”
她漠然反问。
“因为我了解她,殿下,”渊上如是回答。
“——我尊贵的主人,您的仆人可能不了解大群的领主,不了解渊下的龙女……但我了解名为‘阿娜尔’的少女;我知道她,我也接触过她,她若是还要以这个名字,以这个身份在地上行走……那么我就是最了解她的存在之一。”
他不确定自己这样的回答是否说服了自己的主人,但荧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目光投向了身后等待许久的深海龙蜥,渊上摩挲着手指,在深渊公主的注视下慢慢走向了那几只由他亲自带来的水族。
他在赌。
赌一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输的代价是什么,赢了以后又能得到什么,这些可能连渊上自己都不清楚。
……但他还是想赌。
大概是在赌一次见面的机会——当然,也可能仅仅只是一次见面的机会。
渊上苦笑着,攥紧双手,停在了龙蜥的面前。
公主的冷淡,源于她对自己的不在意,她可以换人,可以更换无数的人选去靠近她看中的贤者;
而龙蜥的平静则源于大群的链接和绝对的自信……以及,他们需要他不假,但不一定真的要用他。
和深渊公主看待咏火者的态度一样,他虽然有用,却并非不可替代。
渊上比起其他,只是更方便,更好用一些而已。
好在他还算得上“好用”。
他垂着头,看着几只龙蜥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还有身后的白裙少女,最终它们靠近几步,在地上勾出了一个坐标的位置。
——渊上终于松了口气。
……好在他的“方便”,让他成为了龙蜥们目前首选的对象。
*
龙蜥给出的坐标位置是靠分析了深渊教团的传送方法确定的,不算清晰明确,只能确定是在须弥防沙壁另一侧的位置,老实说渊上并不是很喜欢往那边跑——相对而言对赤王文明兴趣不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沙漠深处还有一位常驻的“同僚”,和他的关系算不上融洽。
说是这么说,去却还是要去的。
炽热荒芜的黄金沙海显然不适合来自深海的水族,渊上只好先行一步确定情况,龙蜥给的坐标相当模糊,沙漠民又不同于其他国家拥有稳定居所的普通人,哪怕是绿洲也随时都有干涸的可能,他们随风而动居无定所,连带着找人的渊上也难得有点焦头烂额的感觉。
阿娜尔自己跑过来,大概率不会找正常途径。
这是渊上唯一可以确定的部分。
排除平民,商队,来自教令院的学者队伍,那么最符合选择的好像就是给钱就行的镀金旅团,他扮演成普通人的样子在沙漠地上转了几圈,可惜佣兵们的嘴巴比想象中的更严,他用了些手段俘获了一队镀金旅团,说是能给他透露一些有关须弥学者的消息,却被对方带去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
有一堆稀奇古怪的仪器,一群神神叨叨的学者,还有负责监视和巡逻的镀金旅团。
……渊上感觉自己有点生气了。
他看着周围这群看起来的确是学者,但和他想要找的“学者”完全不靠边的人类……正琢磨着要不要干脆一把火烧掉这无聊至极的鬼地方,就听得不远处几声惊恐的尖叫,大部分的内容他没什么兴趣听清楚,倒是有个名字令他反射性绷紧神经,毫不犹豫地抬起脑袋。
“……赛诺!为什么大风纪官会出现在这里!?”
……赛诺。
一个对他而言,单方面并不陌生的名字。
仍然是普通人姿态的渊上迅速抬起头,循着声音望过去,并在看清对方容貌的那一刻,莫名其妙的陷入了某种狂怒之中——
他想象过无数种可能,但他妈的为什么那个“赛诺”会是个矮子啊!???
凭什么啊深渊咏者的外形哪里差了啊!她到底是喜欢矮子还是喜欢白毛啊!我也不差啊为什么不能便宜我啊!矮子可能做不到但是白毛他可以啊!!!
第147章
大风纪官
无论心里多么惊涛骇浪,渊上表面上的情绪却还是要保持稳定的。
他人类的相貌斯文儒雅,用的又是还在稻妻时候的模样,虽也是满脸惊诧不知所措,但比起其他惊恐逃窜的镀金旅团和瑟瑟发抖的须弥学者,站在角落里的稻妻男人就像极了某个不小心误入此处的倒霉蛋。
教令院大风纪官的威名似乎在这里拥有一种天然的压迫感,甚至无需他本人如何动手,已经有不少人早早就丧失了斗志,失魂落魄地呆愣在原地等候着他的处决,这处沙漠民搭建的简易营地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大本营,算上看情况不妙边打边撤退的旅团佣兵,余下的学者三三两两,算上在角落里呆站着的渊上,这些人也没能站满一整个帐篷。
既然如此,我要不要也偷偷跑了算了呢……
渊上分神琢磨着,他的位置并不显眼,外乡人的身份和这里学者们的反应足以证明他就是个误入此处的倒霉蛋,现在被临时安置在其他的帐篷里,那位大风纪官看起来也没有将过多的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的样子。
他提前观望过了,这里虽然是荒芜无人的沙漠身处,但对于深渊造物来说这种东西从来都不成问题……正当渊上准备趁机离开的时候,那位大风纪官已经处理好了他的工作,直接停到了他的面前。
正准备离开的渊上动作一顿,脸上随即露出几分恼怒的神色。
“怎,怎么!”他惟妙惟肖地模仿着一个普通人类应有的反应,色厉内荏地冲着面前的少年喊了起来: “别以为你们把我带到这里来我就会乖乖听话……哦我知道了,你和他们也是一伙的,就等我上当然后把钱全都交出来对吧,我告诉你我不吃这一套,等我出去——”
可无论他如何张牙舞爪,面前的少年自始至终神色平淡,他很有耐心的等着面前的外乡人把情绪宣泄的差不多了,这才抬手止住了对方单方面的大喊大叫。
“你不是本地人。”
渊上梗着脖子,悻悻道: “怎么,不行么?我跑到这里来是想找人的,谁知道沙漠佣兵那么不靠谱,套走了我的钱不说还把我送到了这种鬼地方……”他揉着脑袋,一脸绝望地摇头感慨道: “我也真是运气差到家了……居然一路都是这么倒霉……”
他的话听起来并没有破绽,表情,语气,神态变化还有衣着打扮都没有太大的问题,都很符合一个情绪激动后隐隐有些崩溃自说自话的普通人形象。
但赛诺皱皱眉,并没有完全相信对方的回答。
其他的细节问题姑且不提,一般被沙漠的佣兵旅团坑的外乡人最多只是被骗走摩拉和物资,鲜少有会被抓到这种地方来的情况。
除非是犯了内部的忌讳……可能是非要打听什么隐秘的消息,也可能是教令院或是旅团内部想要顺便处理掉的对象,沙漠民在这方面的坚持向来严苛,
单凭这一点,眼前这个男人就称得上一句可疑。
大风纪官独自调查教令院的时间已经不算短,沙漠内部势力分布本就错综复杂,以赛诺的能力,他调查到现在也没有积累下多少太明显的线索或是关键性的突破口,倒是不久之前,沙漠佣兵的行动忽然开始变得混乱无序起来,他因此抓到了几个在沙漠中私制罐装知识的临时据点,虽然也有教令院参与其中的影子,但说到底只是最底层的参与制作和贩卖,就算抓起来反复审问也问不出多少有价值的东西。
“怎么……你该不会怀疑我和他们是一伙的吧?”渊上挑起眉,十足不悦地拔高调门冲他嚷嚷起来: “小哥,我配合你的调查倒是没问题,不过平白污蔑人可就不好了吧?”
“那倒不是,只不过想要提醒一句,沙漠的佣兵旅团并不在教令院的管辖范围内,和冒险家协会的情况也不一样,如果因此出了什么问题,产生的损失还请自行承担。”
“我倒是想啊,”渊上怒极反笑, “你们教令院也不知道最近搞什么名堂,地方也好,学者也好,对待人都是爱答不理的……我要不是好人做到底,愿意一直陪着,谁管这么多啊。”
“行了,那些沙漠人那么害怕你,那你应该也是什么……‘官方人员’,对吧?”渊上挠挠头,自顾自地总结起来,他也不等少年眉头微蹙想要开口解释,随手取出一只小藤箱放在了自己的脚边,果不其然,原本神色冷淡的少年立刻换了眼神,双脚也随之站定不动了。
“我找这箱子的主人。”
他抱着手臂,声音是十二分的理直气壮。
赛诺表情不变: “箱子的主人我正巧知道是谁,我可以代为转交——你若是信不过我,那边的人都可以证明我的身份。”
“啊不不不不,这可不行。”渊上飞快摇头,眼见着少年因此长眉紧蹙,心情莫名变得愉快了不少: “我信不着你先生,被你们须弥的沙漠人坑了一次后我可谁都不信了,我还是自己亲自交给她吧。”
“……”
“您别介意。”渊上故作真诚地补充了一句: “我不是信不过您的身份,只是比起陌生人果然我自己拿着亲自交给她比较合适,免得下次见面,她还要反过来抱怨我没好好看着东西,再嫌弃说我不靠谱。”
大风纪官没有说话,只是表情看起来更严肃了一点。
哎呦,哎呦——
真不错的表情啊。
渊上冷笑着想。
不枉他还多费了些力气把这小箱子找回来……这不是很清楚这箱子的背后含义么?
人类姿态的渊上神色不变,但他分明感觉到了周遭已经开始流淌隐约的雷元素,若不是元素生命或是神之眼的持有者怕是很难感觉到身边环境的变化,渊上故作不察,只皱皱眉,特意换了听着更加亲近熟稔的语气,无奈感慨道: “没办法,她的脾气不是很好嘛,稍有不顺心可能就要闹情绪了……不过出门在外那么久这种事情也在所难免,也都是可以理解的。”
说起来这小玩意也称得上一句命运多舛,跟着阿娜尔从须弥跑到蒙德,阴差阳错被落在雪山后又被深渊造物亲自拎着跑去璃月找人,虽然后面发生了一系列相当莫名其妙的奇怪事件,但总归箱子还在,箱子里的东西也都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虽然箱子的主人现在有点翻脸不认人的意思,连带着渊上自己都有点不确定先前发展到底是真是假了,好在这只小藤箱的存在至少能证明他们之前的结伴而行是不容反驳的客观现实,而不是什么渊上单方面跟踪人家小姑娘后的妄想成真。
渊上洋洋得意,浑身上下都溢满着炫耀的嚣张,他自觉自己的发言天衣无缝完美无缺,但不知为何,面前的少年原本严肃紧绷的气势却随之散去了许多,大风纪官那双赤金色的眸子淡淡扫了一眼面前的稻妻人,随即点了点头,又淡淡道: “的确如此,辛苦了。”
渊上: “……”
……不是。
渊上看着赛诺的反应,忽然莫名大怒。
别这么冷静啊!
给我生气啊——!!!
“……具体情况我已经解了,”无视面前外乡人倏然冷下来的眼神,赛诺低头简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护腕,做了个临时总结: “总而言之,阁下的确是个一时好心过来送东西又不小心被卷入本地突发事件的可怜外乡人,通常来讲,外国旅人遇到这种情况需要先在教令院的风纪官那里做好登记,之后由风纪官出面负责对应的财物追回,不过考虑到您的线索并不完整,所以我们只能说尽力而为——
以及,考虑到现在情况有些特殊,为了确保您的个人安全……还有随身携带物品的完整性,我现在会送您去更加安全的地方,如何?”
渊上动作一顿,随即毫不掩饰的冷笑起来: “如果我说不呢?”
“那也很简单,”赛诺神色平静的点点头,从容回答道: “那么所谓的‘外乡人误入走私罐装知识现场’的定义可能就要修改一下了,箱子里存放是的一位须弥学者在外考察所需所有有效证件和相关学术材料,而证件的真正持有人又不在这里,按着教令院的相关条例,您拿着这只箱子又拒绝上交,这已经属于扣押证件和学术走私的违法范畴了。”
渊上: “……”
渊上: “箱子里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如果是我知道的‘那只箱子’就肯定会有。”大风纪官语气冷淡: “首先你看起来认识我,其次我确定自己肯定不认识你——再加上你之前的反应,基本上可以确定箱子主人,那么除非你把东西拿走了,不然肯定会有。”
渊上: “……”
渊上: “你甚至还没看箱子。”
赛诺: “不用看的。”如果她出门在外日常所需的证件不在这箱子里,反而有可能是销毁罪证之后的箱子落在了别人手里,但既然他之前的警告奏效,那就说明里面肯定有。
渊上: “…………”
天杀的默契,该死的阿娜尔。
“……随便你。”反正他的目标是要找人,这只小藤箱在不在自己手里他才不在乎,渊上松开手交出了小藤箱,眼神郁郁沉默寡言,他绷着脸安静了一会,忽然又冷声问道: “你准备带我去哪里,该不会真的去教令院吧?”
按着龙蜥的定位,阿娜尔应该是在沙漠里的。
去教令院倒也没有问题,就是再离开的时候会麻烦点。
“不,先去喀万驿那边,首先需要让您‘安顿’下来,外乡的客人。”
赛诺的反应依然是令人厌恶的淡定。
渊上抱着手臂,没有动。
“如果我说我要和你一起走呢?”他淡淡问道, “我说了我要找人,现在箱子在你手里,那我应该不算是违反了你们的‘教令’吧?”
赛诺看了一眼手里的东西,又看了一眼面前的陌生人,还是沉默的点了点头。
这就有些出乎渊上的意料之外了。
“……我还以为你会提防我呢,”他有点不可思议的反问道, “怎么,这样就行了?”
他说了那么多,努力营造了那么明显的氛围,煞有其事地和他比划了那么久……然后呢?这位大风纪官就这点反应?
想象中的敌意呢?不安呢?占有欲呢?应有的辩驳态度呢???
少年抬眼看着他,眼神从容坦荡,随即流露出的是一种完全无法理解对方反应的莫名其妙。
“我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他说。
渊上: “……”
这个反应就让这小子看起来更他妈的讨厌了。
“……我是说,阿娜尔。”
他抱着手臂,干脆明明白白挑开了那个始终有意避开的名字,冷笑着说道: “我和阿娜尔在其他国家旅行的时候她可是弄出来了不少问题,那段时间可是只有我陪着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又遇到了什么故事,你什么都不解,什么都不知道——”
赛诺皱着眉点点头,他在渊上刻意停顿等待反应的间隔中,无比真诚地回了一句: “那我先替她谢谢这段时间的照顾,出门在外的确很多不方便,有什么额外的花销吗?如果有的话您可以开张单子给我,等我有空我会折算好利息直接给您的。”
渊上:……
“重点是这个吗?”
他声音发虚,不可思议的颤声问道。
“我在沙漠里行动的时候很少带大数额的摩拉,”赛诺沉吟片刻,蹙眉道, “如果您真的缺钱,那可能需要等一段时间才行,喀万驿不太方便,需要回一趟须弥城才行。”
不是。
这小子难道不会读空气的吗……!?
他说这种话是为了让他给自己报销摩拉的吗——!!!
贵金之神摩拉克斯的神明造物,他堂堂一个深渊使徒要那玩意做什么——!!!
不对!重点不是这个!!!
“阿娜尔没欠我钱!”渊上抓狂道: “我要和你说的也根本不是摩拉的问题!”
“我说我和她一直在一起啊!你怎么就不信呢!”
赛诺的表情看起来更加莫名其妙了。
“我信啊。”
他大大方方地回答道,少年的眼神平静如初,语气更是十二分的理所当然。
“所以我也说了,我先替她和您说声谢谢;至于这一路上属于阿娜尔的花费如果有什么需要报销的地方,直接找我就可以了。”
第148章
理所当然
赛诺面前的男人露出了一种十分不可思议的表情。
诚然,渊上的表述听起来透着某种微妙的暧昧和界线模糊的奇妙氛围,但是赛诺的表情实在是太淡定了,淡定的超出常理。
是单纯的性子直来直去完全察觉不到言语间塑造的特殊氛围吗?
可好像又不是这么回事。
须弥教令院的大风纪官,年纪轻轻身居高位,需要依靠的可不仅仅是学识和武力的支撑,要说他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完全无法明确理解到渊上刻意的暗示,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听了这么多,客客气气回复了一堆有的没的,就是没有渊上真正期待的反应。
“我不需要你给我钱,”渊上僵着脸回答说, “我只要她给我说法,而且我信不着你。”
听到这里,寡言的白发少年终于有点新的反应。
“可是她的存款除了零花钱以外大部分都是存在我这儿的。”
渊上: “……”
渊上: “教令院的大风纪官还管这个?”
“那倒不是,”赛诺看着面前的陌生人,若有所思地停下脚步,耐心解释道: “因为她懒得管钱,绝大部分的学术研究很烧钱……为了避免不小心花错地方所以才这么干的。”
虽然按着阿娜尔当时的本意是因为她懒得提前研究哪个研究又违反规矩或是课题重迭了,干脆把钱扔给他管着,这样如果日后的研究一不小心碰上了什么大规模的违规行为,自然就有大风纪官提前卡一波经费,避免后续的意外。
渊上: “。”
够了,他说够了。
他算是看明白了,自己想要和对方打起来,单靠这几句话的暗示和撩拨是不可能的,那除非是重新变回深渊造物的形貌才有可能。
可那在他的计划里属于下下策。
要动用深渊力量打起来也不是不行……可至少也得是阿娜尔同意加入深渊,然后他以胜利者的状态重新恢复深渊咏火者的外形,肆意嘲笑这些自以为是却又对事实真相一无所知的人类,然后跟着阿娜尔返回深渊从此跟在深渊贤者的左右,从此就可以升职加薪受人重用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结果就是突然出现的须弥大风纪官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渊上面无表情无比阴沉的想着。
带着胡狼头装饰的白发少年在简单解释了几句后就继续走在了他的前面,除了偶尔停下来提醒他小心流沙跟上脚步以外,基本上不会怎么回头。
他是敏锐的,但也是寡言的,身后的杀意和敌意若隐若现,赛诺并非一无所知。
他大致可以理解这个男人在期待着自己的愤怒,可为什么要愤怒?
因为他说的东西阿娜尔有关?
可如果是牵扯到她的话,那自己就没什么好解释的了……赛诺有点无奈的想着,和她相关的某些问题解释起来太过麻烦,也太过浪费时间——他从小时候就开始学着如何简单迅速地解释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跟着阿娜尔,又为什么要一直管着她,但随着年岁渐长,赛诺在这件事上非但没有找到诀窍,需要说明的地方好像又在不知不觉间增加了不少。
在他们都还很小的时候,这件事情就连自己的养父居勒什都说过, “如果你跟着小娜到处乱跑的时候,还要特意腾出时间和其他人挨个解释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跟着,那也太累人吧?”
当时的赛诺还觉得是其他人会觉得他说的太多,理解起来太过麻烦,可养父却是一脸理直气壮地说,不,是你会觉得累。
小时候的赛诺脑子转的还没有长大后那么快,但是他在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后,也很严肃的点了点头。
确实如此。
阿娜尔身边原本也有不少喜欢她所以靠近她的小孩子,但大部分是因为自己解释了一个下午“赛诺哥哥为什么要跟着她”然后哭着跑掉的,以至于她被放出去玩了几天,最后身边还是只有自己陪着。
“那要怎么办啊,父亲?”
“你要一直跟着小娜吗?”养父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一定要的吧?”赛诺皱着眉,下意识回答说, “不盯着很危险的……因为她很多事情不愿意和其他人说,不是一直陪着她的话,根本发现不的呀。”
但是只有孩子的承诺好像不太够的样子,赛诺绞尽脑汁才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补充: “而且纳菲斯先生也说过了,希望我可以帮忙照顾。”
等候答案的长者闻言大笑起来。
“那还不简单?——跟着就行了嘛,小娜还那么小,站在一起的时候可是比你还矮诶。”养父居勒什笑嘻嘻的回答道, “本来就是和纳菲斯商量好,理所当然的事情,还要单独解释做什么?”
大概是十岁……还是十一岁?
太小了,具体时间记不清楚了,不过好像也的确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赛诺不会再特意和其他跑过来找阿娜尔一起玩的小孩子解释为什么阿娜尔出去玩,自己还一定要跟着一起去——正如父亲所说,反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为什么要特意解释这个?
而且他跟着也是有必要的,毕竟小时候的阿娜尔就已经开始很擅长搞事情了——年纪小归小,但是早早就已经深谙文字和语言的艺术,且随着年岁的增长和对社会环境的渐渐熟悉,阿娜尔更是已经将这门艺术运用的炉火纯青,以至于赛诺甚至在接任大风纪官这一职位后还很认真的思考过:要不要借此机会在须弥教令院内部搞一次反诈骗的教学活动,都不用特意找些什么学术诈骗的典型案例,让阿娜尔来就行了。
这个庞大且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的计划,在赛诺看到跃跃欲试的阿娜尔后单方面强制宣告作罢——无他,他自己倒是有信心能够抓得住撒欢的金毛,但是任由金毛随便拆家的结果,怕是所有风纪官集中加班都收拾不过来。
……索性最麻烦的就这一个,自己认真一些也就够了。
但这种事情,外人不理解其中关键,阿娜尔的外表太过具有迷惑性,所以其他人大部分时候也只会觉得大风纪官的行为属于多管闲事的范畴;
本地人尚且如此,外乡人更不可能理解赛诺的良苦用心。
眼前这一位看起来正是这样的心态,他发自内心地觉得阿娜尔很好,也因此格外看中那段无人知晓细节的旅程带来的价值和意义,为此甚至对自己这样一无所知的人产生了些许抵触和排斥的情绪,对于赛诺来说,并不是不能理解。
因为严格意义上来说,阿娜尔不算是擅长骗人,也不是那种通过花言巧语骗取钱财和好处的传统骗子。
正相反,她其实称得上真诚,坦荡,大多数时候毫无防备和隐瞒,相当乐意与人分享她的知识与对真理的感想……所以赛诺其实并不意外,在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后短暂恢复“自由”的阿娜尔会有人愿意喜欢她,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
嫉妒,反对,不满,或是厌恶和恐惧……这种情绪对于赛诺来说有些多余,诚然这些感情普通又足够常见,完美符合所谓的“人之常情”,但如果对方是阿娜尔的话……嗯……
假设站在这里是的他的老熟人,或是什么教令院的学者,那赛诺应该会无比真诚地回复一句: “小心点”。
阿娜尔很值得喜欢,但是最好还是不要想不开一直喜欢下去比较好。
“我不管。”渊上说, “我不信你现在的话……你甚至都不知道她现在就在沙漠里,我拿什么信你?你不了解现在的她,也不知道她这一路上都经历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变化,所以我不需要你的解释,我要她亲口给我一个答案。”
赛诺对此一言不发。
这位外乡的客人蛮想不开的。
他想。
“她对你很好吗?”走了几步后,赛诺忽然若有所思,特意问了一句。
渊上闻言一哽,一时间居然还真的不好回答这个问题:要说好,最初相遇的那阵子自然是很好的,温顺听话又很软乎乎的小金毛,面对深渊的魔物也是彬彬有礼的样子,全心全意依赖自己的感觉是令人着魔一般的美好;但后面情况就开始急转直下,他毫不怀疑在渊下宫那一次,如果不是需要他把龙蜥带去层岩巨渊,自己会被龙蜥的大群当场玩死。
“……她对我好不好关你什么事情。”渊上冷着脸回答,他这会终于从自己万般幽怨的个人情绪里抽身出来,左右看了看,对附近环境稍觉陌生: “这是哪儿?”
“回防沙壁那边,主要是要走喀万驿那条路,这附近村落比较多,也好找人。”他说, “你既然是来这里找阿娜尔,和镀金旅团探听消息失败后被反过来抓走,那么就说明她找了这儿的实力相当不错的佣兵团帮她做事;沙漠民自来就有互相扶持帮助的传统,一般水平的她又看不上眼,所以应该是其他的沙漠佣兵为了维护传统再加上想要和顶尖旅团卖个人情,有意藏起了他们的消息。”
——但也不是一点线索都没有的。
赛诺手中捏紧金色的长杖,他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脚步,少年慢慢眯起眼睛,感受着沙漠炽热干燥的热风抚过面颊和赤裸的肌肤,目光从地上拉长的影子慢慢上移,烈阳高悬天空,刺目的阳光遮掩着上方猎手的身影轮廓。
裹挟黄沙的怒风呼啸而过,掩藏起其中缓慢拉开弓弦的声响。
警告的弓箭并未落下,而即将踏入警戒范围的大风纪官看起来也没有后退的架势。
……血的味道。
依然维持着人类姿态的渊上若有所觉地抬起头,却像是对身边一切浑然不知一般,随口问道: “怎么停下来了?”
“……这附近有死域。”赛诺低声道, “不远处是沙漠民的村落,一个叫做‘阿如村’的地方。”
“好心人,”他啧一声,不紧不慢的问道: “所以你就不管阿娜尔了,要去解决那玩意吗?”
“我不知道你对我的敌意究竟从何而来,如果是因为阿娜尔,那么大可不必如此。”
赛诺并未回头,但他的确调整着自己的护腕,看向了散发死域味道的方向,渊上丝毫没有移动的打算,反而因为对方这句话生出几分额外的欢喜。
这句话的背后含义,难不成是在暗示这小子其实不喜欢她,一直都是单纯基于社会关系带来的道德压力所以才一直管着她?
“没什么没什么,您不拦着我与她见面就可以了。”
渊上喜滋滋的回答道。
因为那个变化的称呼,赛诺不由得停下动作回头看了一眼那强自镇定中又隐隐透着几分矜持羞怯的年轻男人,一句“面对阿娜尔,最好还是及时止损,小心对待”的提醒被他硬生生压了回去,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不打算多说什么了。
他也不是没打算就这样转移目标,而是比起知道自己给自己雇佣保镖的阿娜尔,尽快处理死域的蔓延才是自己眼下的当务之急。
死域的气息已经不算远了,按着扩散的速度和过往的经验,对于世代居住在这里的阿如村村民来说绝对是灭顶之灾,那自称渊上的男人自然没有跟上赛诺的脚步和他一起处理死域,大风纪官加快了速度,附近有一些废弃的帐篷木桩和枯萎的藤枝,赛诺注意到那上面绑着一些染血的布条,随着脚步深入,附近的木桩和缠绕在上面的血布条也肉眼可见的变多了。
“——喂。”
有人叫住了他,少年闻声抬头,看见了身材高壮的沙漠佣兵站在不远处的石碓上,他满布疤痕的赤裸上身以血色的染料勾画出某种诡异的纹路,垂下的手腕上和外面那些木桩一样,缠绕着染血的绷带。
……没有神之眼,却可在死域的范围内来去自如,丝毫不受影响的样子。
“这前面不能过去了,小哥。”
那佣兵开口道。
“是死域的关系吗?”赛诺停下脚步,沉声问道。 “我知道如何解决,让我过去就是了。”
“随便你怎么理解啦。”代号为白日鸣雷的高大佣兵满不在乎的耸耸肩,他依然站在那里,另一只手自始至终都扶在他的武器上,看起来并不打算松手,也不打算离开。
“但是这块‘死域’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这里面的死域瘤不止一只,而他们目前都算得上是被我老板暂时养着的……呃,宠物?”
“所以,劳驾,”白日鸣雷捏着他的巨斧,笑眯眯的说道: “换个地方吧?”
第149章
休息
就在不久之前,村落附近的死域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扩张起来。
这次阿如村距离死域的污染范围实在太近,不比其他沙漠民可以迅速放弃临时据点转移去更加安全的位置,这里的村民时代居住于此轻易不愿离开故土,且村中还有许多不便行动的老人孩子和神智恍惚的流放学者,并不适合短期内大量转移。
迪希雅原本可以作为战力之一,但也因为在不久之前接下了某个报酬丰厚的委托前往须弥城离开了阿如村;坎蒂丝虽然拥有神之眼,但要在保证村子安全的前提下抵御如此规模的死域,显然还是相当吃力的。
与此同时,有人借由佣兵的手交给她一匹染血的赤金红绸,告诉她:将它留在死域马上将要走过的地方,祂们自会避让。
坎蒂丝起初是不信的。
可开口的不是别人,偏偏是那个名为阿娜尔的少女。
坎蒂丝最初对她的认知很简单,不过就是个被送入村中在这里暂住一段时间的普通女孩子,没有神之眼,不会用元素力,平日里和村民相处时看起来更是温和无害,一副乖巧又懂事的样子。
她的身边是跟着行踪隐秘的佣兵,可这在沙漠里本来就是相当稀松平常的事情。
——直到那个夜晚,一个静谧又安宁的夜晚,没有风,没有烦恼,普通,平凡,足够安静,最大的烦扰不过是明天早上起来应该选择什么样的早餐,但迪希雅惨白的脸色和急促又压抑的呼吸声打破了阿如村守护者心中自以为的那份平静。
……那天晚上的事情,是被坎蒂丝死死压在心中永远不可言说的秘密。
令她发自内心感觉到恐惧的,不止是在毫无预兆地前提下倏然出现在阿如村内部那堪比邪神祭祀现场的血腥画面,还有那孩子本身——那种程度的失血量,那样惨烈的伤势,理论上没有人还能活下来。
……可她的确还活着。
不幸中的万幸,那样诡异的画面并没有让更多的人知晓;金发的少女自那以后紧闭房门远比人群,寡言可靠的佣兵守在门口警惕旁人的靠近,而坎蒂丝更是将消息死死压在自己的手中,确保不会有人更多的人察觉到村中的异常。
迪希雅在离开之前和她商量着带来了穆萨的佣兵旅团,他们代替了阿娜尔原本的行动轨迹,如果不是每天都能看到他们在阿如村中四处行走巡逻,坎蒂丝可能都要以为那一天晚上所见到的画面,不过是某一场太过真实的血腥噩梦。
直至死域爆发,金发的少女让佣兵带来了新的讯息。
“并不是不能解决。”佣兵转述着,是一种相当轻慢又懒散的口吻, “但老板也提醒了,她的方式可能和一般人知道的不太一样,所以首先第一步,你需要愿意信她。”
坎蒂丝半信半疑地从名为穆萨的佣兵手中接过绸布,按着叮嘱裁剪成大小不一的布条,将它们悬挂在木桩和附近早已枯萎的藤枝上。
她说,这是一种交换的手段。
一方交付出自身无法承受的禁忌污染,换取元素生命本能渴求的生机与解脱;一方交出自己的丰饶之血,以从星空之中换取来的能力重新解读这些未知且禁忌的谜题。
她在此期间只允许佣兵进入她的木屋,没人知道那里面发生了什么,就连同一旅团的其他人也同样如此,他们只能看到佣兵赤裸的上身被金发的学者以血为涂料勾画出某种繁复且诡异的花纹,他手腕上垂着染血的绸布,凭借这个,没有神之眼的佣兵也可在死域之中来去自如,帮忙带走里面死域生长的“花苞”和造型诡异的死域瘤。
“……本来是已经‘清理’地差不多了,但是这玩意好像拥有自己的意识,知道哪里能活下来,所以拼了命也要过来似的。”
白日鸣雷的手腕上缠绕着还在蠕动的死域枯藤,而他神色清醒吐字流畅,身体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无异于证实了佣兵先前所言非虚。
他没有和眼前的陌生人解释太多,诸如死而复生的少女,和阿如村守护者的约定,她滋养转化死域的方式……他只提了村中有人会用其他的方法解决死域,而他站在这儿也只不过是收钱办事,并且暂时还不太方便让其他人打扰自己的“工作”。
赛诺沉默片刻,却是收起了自己的赤沙之杖。
“现在阿如村可以进去吗?”
白日鸣雷坐在高处俯视着下方白发的少年,他沉默了一会,然后啧一声。
“我说不行的话你难道会停下来吗?”他看起来已经完成了今天的“收割”工作,自高处下来的时候还很小心的和赛诺拉开了距离,避免手上的死域瘤会碰到旁边的小子, “阿如村收不收人又不是我说了算的,进村之后你问问他们那儿的人就是了。”
风中传来猎手警告的哨声,白日鸣雷微微皱起眉头,转头问道: “和你一起的还有别人?”
“……有那么一位。”他点点头,淡淡应道, “不过不算是我的同伴,只能说是在沙漠里碰到,顺便一起走一段的关系。”
“那听起来就问题不大了。”白日鸣雷慢悠悠地回答说, “那家伙自己先进村了,反应倒是快。”
赛诺应了一声,他的目光扫过对方身上的血色花纹,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
“怎么,没见过这东西吗?”佣兵难得带了些炫耀的口吻和人说话,出乎意料的是,少年的目光很快就从他的身上挪开,然后摇了摇头: “见过很类似的。”
白日鸣雷闻言一怔。
“还真见过啊?我还以为就我老板会画呢。”
“……说不定真是如此。”
不,事实应该本就如此。
大风纪官的回答勉强算是留下三分余地,可他的眼神和态度,分明已经说明了他的真实意思。
——没有第二个人会画这种东西。
阿娜尔就在这儿。
而且正如自己之前猜测的那样,她自己雇佣了沙漠的佣兵,暂时回不去教令院,也不知道又搞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估计精神状态应该也不会很好……大概率毕业论文也没搞定。
本来大风纪官肯定不能亲自出面帮她解决毕业论文的……但是这一趟结束后自己也不算是什么教令院大风纪官了,找个时间还是盯着点她的论文吧,自己看着应该能写的快一点。
赛诺收回目光,语气平淡的回答: \"我当时看的也是她随手在草稿纸上画的涂鸦,不过因为她总是很喜欢画同样的几种,所以看过几次后也能记住了个大概。\"
佣兵倏然沉默下来。
赛诺看着他不知为何忽然绷紧的侧脸,随即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但像你身上这一种我见得的确不多,也比我记忆中的她随手乱画的复杂多了,所以我想她应该是很认真没有敷衍对待你——至少肯定比当年和我解释的时候认真多了。”
白日鸣雷安静了一会,忽然轻飘飘地笑了一声。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您都已经确定了我老板是谁似的。”他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转头看向了身边的赛诺: “这样不太合适吧,小哥?”
赛诺的目光不闪不避,只淡淡道: “……我想就算是沙漠里最疯狂的佣兵,也该知道‘能够抵抗死域污染侵蚀的印记’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
“……我当然知道呀。”
白日鸣雷笑眯眯的迎着,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抬手搭上自己的武器,轻描淡写的补充道: “正因为我很清楚,而小哥你看起来也很明白情况,所以你应该可以理解我现在的态度吧?”
猜到了老板是谁,不奇怪。
白日鸣雷淡淡的想着,眼前的白头发小哥可能是老板之前的老熟人,但也可能是过去认识的敌人,老板没开口也没额外提醒过他需要避开什么人,那么只负责收钱办事的佣兵自然会对一切送上门的不速之客选择同样的处理方式——
然而赛诺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白日鸣雷迟疑了几秒要不要直接动手,最后他握紧手中武器,肌肉绷紧正准备一斧直接砸下来,身后忽然传来了坎蒂丝的声音。
“——请先停一下。”
两人动作双双顿住,同时转头看向缓步走来的坎蒂丝。
白日鸣雷先啧一声: “老板不让?”
坎蒂丝摇了摇头,温声说道: “……不是她的意思,只是提醒你一下,阿如村一贯的规矩,不要再这里打架。”
佣兵看起来有些不情不愿,甚至还想直接出去解决了问题再回来,但他面前的少年已经率先错开了一步,直接走到了坎蒂丝的面前,迎着这位守护者有些惊讶的目光对她点点头,开口问道: “——阿娜尔在这里,是么?”
“……是的。”
坎蒂丝迟疑了几秒,还是点了点头,她并不陌生面前的少年,但也只是单方面解一点教令院大风纪官的事情,沉思片刻后,她还是选择直言相告: “如果你们认识自然是最好的……可我提醒您一句,阿娜尔小姐现在的状态并不是很好,至少这段时间内,除了您身边这位佣兵,她连我也不愿意见面。”
佣兵依然一言不发,却已经洋洋得意抱起手臂,一副等着少年回头请求自己帮忙带路的样子。
“这样么……”
赛诺垂眸思索片刻,忽然问道: “她还认识人吗?”
“诶?”这个问题来的猝不及防,与之相对是的大风纪官过分的冷静和迅速接受现实的态度,坎蒂丝满眼茫然,下意识摇摇头: “这个我还真不太清楚,和阿娜尔小姐说话的时候倒是没什么问题,但这儿也没有什么她的熟人,我还真不知道她还认不认得过去的熟人。”
“哎呀小哥,这可怎么办哦,”佣兵站在旁边,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 “老板要是不认识你可怎么办啊?”
“无妨。”赛诺仍然是低头思索的样子,随口回了一句: “这种事情我有心理准备,总归她现在还知道如何教你们帮忙抵御死域的污染,那么总体来讲问题就不算太大。”
坎蒂丝一愣。
……这种事情是要有心理准备的吗?
不过她没有多问,大风纪官显然也没有过多解释的样子,阿如村的守护者眼神微妙的瞥了一眼旁边已经许久没再说话的佣兵,嘴唇颤了颤后,还是轻轻叹了口气,给赛诺指出了阿娜尔现在所在的位置。
至于村子里另外一位和大风纪官一前一后进来,正在四处打听消息的客人……还是自己去“招待”吧。
*
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按着坎蒂丝的安排,阿娜尔仍然住在原本避开村子的偏僻悬崖高处。
和上一次复生后的状态不一样,她现在并不能时时保证清醒,大群反复的呼唤和虚空的禁锢让她总是昏昏欲睡,一不小心就会被拽入梦中,好久都难以醒来。
上来的时候,坎蒂丝也是这么解释的。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很少醒过来。”
以丰饶之血滋养转化的死域藤蔓已经转变为了另一种黑叶赤藤的新生种,祂们扎根于木屋附近,藤蔓已经爬到了木屋的房顶,结出了血红色的花苞。
赛诺站在门口只简单看了几眼,抬手拍了拍门,屋内自然是毫无反应。
大风纪官的耐心好得很,他等了一会后又拍了拍,这一次他甚至清了清嗓子,煞有其事地压低声音喊了一句: “阿娜尔小姐在这里吗?”
木屋里面传出一点窸窸窣窣的细微响动,随即响起了少女倦怠沙哑的声音,像是刚刚睡醒一样随口问道: “……是谁?”
赛诺抱着手臂,默不作声地挑了下眉。
一门之隔的外面再也没有多余的声音和后续的询问声,屋内的阿娜尔却反射性绷紧神经紧紧盯着房门,她的声音毫无破绽,她的演技完美无缺,但是——
……那个已经用赤沙之杖砸开门大大方方走进来的家伙,显然不吃这一套。
“装自己刚刚睡醒这一套也就纳菲斯先生和提纳里会信。”
白发赤瞳的少年面无表情地如此提醒道。
屋内死藤蔓延,血气浓郁,赛诺盯着少女那双瞳孔细长的浅青色眸子,在她的旁边慢慢蹲了下来。
——她看起来实在是不算很好。
苍白,疲惫,怏怏无力,并不是刻意伪装出来的姿态,想来在放纵自己睡过去和挣扎着醒来阻止死域蔓延之间已经耗尽了她绝大部分的力气,以至于当赛诺本来已经做好准备面对接下来的强词夺理或是装傻充愣,阿娜尔却只是抬头瞥了他一眼,然后就把脑袋重新耷拉回了枕头上,一副随时都能再次睡着的样子。
……于是他忽然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了。
在阿娜尔沉默的注视中,他抬起手,揉了揉对方没有沾染血迹的头顶,自少年指尖划过的发丝依然是记忆中的柔软丝滑,只是垂在背上的那一部分不可避免地浸透血色,沉甸甸的铺在了少女的身侧。
赛诺嘴唇颤动,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
“……不是都给莉萨学姐写了信,让你在蒙德等我回去吗?”
他轻声开口,却已经不算是疑问或是质疑的语气。
女孩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忽然稍微挪了挪自己的位置,下一秒她就很自然地把自己的脑袋压在了赛诺摊放在枕头上的手上,少年没有说话,感受着女孩落在手腕处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起来,侧脸的神态看起来也是安静又温顺。
她没有睡着,他很清楚。
……她只是需要一点纯粹的安静,需要在他这里安静一会,什么也不思考,什么也不去担心,一会就好,很快就没事了。
于是他就又想,算了。
蒙德虽然安全,但也不能一直麻烦莉萨学姐呀。
自己一个人也是够的,所以就先这样吧。
第150章
提示
直至此刻,赛诺才有余韵抬起头打量她现在住的地方。
朴素简单的沙漠民住宅,自然是比不了防沙壁另一边的水平,但以阿如村的生活条件来说已经算得上厚待。
可惜的是房子内部此刻被血腥味浸透,黑藤赤叶的奇异植物顺着墙角阴影顺势攀爬向上,乍一看起来像极了扭曲狰狞的裂缝攀附在墙体之上,屋外看起来尚且好些,屋内却早已被这种植物覆盖了大半,就连桌上储水的陶罐也成了祂们舒展根系的地方,赛诺大致看了一遍房子内部的状态,神态依然称得上冷静。
如果是纳菲斯先生或是提纳里在这里,看到这样的阿娜尔估计第一反应都是发自本能的恐惧或是难以遏制的愤怒吧。赛诺有些头疼的想,这样一看,还好这一次来的是自己,还好她没有在教令院暴露出这样的姿态,还好纳菲斯先生和其他与阿娜尔相熟的人不在这里……
还好……他们没有看到自己现在过分冷静到冷淡的反应。
有些事情,其实是很难解释的。
少年终于收回目光看向了正合眼休息的阿娜尔,她的姿势看起来并不十分安稳,原本压着自己掌心的姿势也不知不觉间蹭开了一点——也算是她最后那点仅剩不多的良心,还记得提防自己的手腕被压得发麻。
赛诺叹了口气,放在枕头上已经有些麻痹的手指试探着稍微蜷缩起来,动作幅度并不大,大风纪官覆茧的手指轻轻蹭过了女孩白皙细嫩的脸颊,带起一点难耐的痒意,她微微蹙起眉头,下意识蹭了蹭自己的枕头,但仍然是闭着眼睛的。
他简单整理了一下阿娜尔的头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拢起来垂在一边,她的头发很长,血迹洗起来也很麻烦,少年的手背随即轻轻贴上她的脸颊,在感觉到她脸颊的温度后,眉头不由得再次皱了起来。
……还是冷的。
女孩若有所觉地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少年,细长的瞳孔搭配她此时的体温,像极了某种温凉柔软的冷血动物,无人知晓她此刻的温顺究竟是理性的克制还是猎杀之前的伪装表象,然而赛诺对此无动于衷,他只是自顾自地摘下自己的胡狼头饰放在一边,像是个疲惫的旅人找到了终于可以休息片刻的地方,随即屈膝在女孩的床边坐了下来,坦然露出自己毫无防备的后背和低垂的颈子。
他听见一点窸窣声响,是阿娜尔慢吞吞的换了个姿势,把自己的脑袋压在了赛诺的肩膀上。
当女孩把脑袋靠过来的那一刻,少年小腿的位置仿佛也随之拂过一阵微凉潮湿的气息,像是行走于雨林伸出时脚踝不经意间被卷起露水的草叶轻轻勾缠擦过,除了一点湿漉的痕迹以外,那样轻柔又小心的触碰,不会留下更多的印记。
是水元素吗?
赛诺维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有点心不在焉地猜测着她身上的变化究竟属于哪一种种族。
是蛇,是龙蜥,还是什么蕈兽或者飘浮灵……唔,冰霜骗骗花或者水系史莱姆也很有可能啊?
显然,在阿娜尔的身上已经发生了某种难以逆转的变化,但具体解释起来估计连她自己都很难用三两句话解释清楚吧?
既然如此,那他只需要一个最后答案就可以了。
赛诺抬起头,轻声问道: “回去之前能把这个问题解决掉吗?纳菲斯叔叔看到会很担心,会害怕也说不定。”
女孩在他肩上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赛诺为此松了口气。
阿娜尔养父会为此生出的不安和愤怒,应该是他们现在唯一需要担心的部分。
——而对于赛诺来说,她还记得自己是谁,这就已经比赛诺曾经想过的最糟糕的情况要好上许多。
毕竟在赛诺的构想之中,最坏的结局其实并不是她异变成了完全无法理解的姿态。
……而是,当他终于可以从须弥跑去蒙德接人的时候,她的眼神会变得比小时候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要冷淡,她依然客气,依然礼貌,但她也会问。
“你是谁?”
严格意义上来说,那样的画面和情景也许称不上一句可怕。
甚至可以说,他早就做好了准备,认定自己的人生之中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这份坦然与冷静源于孩童之间最为天真纯粹的秘密,在对世界一切尚且一无所知的时候鼓足所有的勇气分享的小小故事。
假如说幼年的赛诺是那个在养父居勒什的引导之下,努力学着如何一步一步走出深渊与绝望的孩子;那么阿娜尔就是早早学会了如何松开手和转开求助的视线,在旁人察觉不到的地方,自己学习如何与那片诡谲的星空与未知的神秘和平共存。
“……但我迟早是要被吞没的。”
她曾这么说过。
“人类的意志足够伟大,但是这在真正的‘未知’与‘真相’之前毫无意义。”
“你说的好像不太对,小娜。”
“……一般来说,我们会反过来说吧?”幼年的赛诺如此懵懂的提醒道, “在‘但是’的后面,难道跟的不应该是人类的意志足够伟大这样的描述吗?”
不对。
那是阿娜尔第一次毫不犹豫地否认了赛诺的疑问。
“我们保持理性,保持敬畏,努力维持属于人类的傲慢……但这对于‘世界’来说,毫无意义。”
也许对于教令院来说,阿娜尔是那个叛逆且疯狂的存在——她违逆原罪,无视教令,不尊神明,不敬世界。
可赛诺记得她的那句话,也记得她当时的眼神。
严格意义上来说,她并没有违逆原初之罪……只是在她的眼中窥见是的足以压垮人之理性的未知与疯狂,与之对比,就连提瓦特的世界也显得过于渺小了。
六宗根源之罪, “其六,慢言奥秘而心无惧怕之事。”
然后她仰头直视星空,过早地预言了自己会被那里吞没殆尽。
“所以小娜你会死吗?”
“也可能没那么幸福?”少女心不在焉地回答说, “也有可能我不再是‘阿娜尔’啦。”
赛诺曾反反复复思考过要如何迎接那一天的到来。
他需要先提前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也需要安抚纳菲斯叔叔必然崩溃的情绪,他们共同相熟的友人有那么多,抚平分离的创痛,做好对应的解释,这需要花费太多的功夫和时间……
在那之后的事情有些远,赛诺还没有想过。
可能是因为他还年轻,也可能是因为他认为这些事情需要很久的一段时间才能处理完毕——久到以他现在的年纪,甚至无法想象在那之后的故事。
但现在,自己一个人从蒙德跑回来的女孩仍然会毫不犹豫地把脑袋枕在他的肩上,但她就在这里,就在自己的肩上,她属于人类的气味被那片星空夺走了,但好在她还在这里,依然可以和自己分享着同一处的空气和一点交迭的体温。
沙漠太过干燥,她的身上凉凉的,贴起来很舒服。
赛诺低着头,在少女平稳的呼吸声中,也有些疲惫的垂下眼睫。
*
和大部分所谓的青梅竹马因为住的很近,所以小孩子也会不经意间成功玩在一起的情况并不一样,他和阿娜尔的相识,其实称得上是两位长者的有意为之。
那个时候的阿娜尔很小,站在纳菲斯的花园里一抬眼都看不到脑袋顶的那一种;而赛诺虽比她年长几岁,也因为童年的遭遇导致体型瘦小,看起来也没有很大。
两个小东西站在一起,感觉好像连蔷薇奶糊都吃不了完整一份。
但那时的赛诺就很清楚,养父居勒什是希望他们两个可以贴近一些的,至少当他们都还是孩子的时候,最好是是可以一起分享同一份蔷薇奶糊的关系——不过后来的阿娜尔自己一个人就能吃得完,而赛诺的口味更偏向咸口和肉类,自然也没再一起吃过同一份甜点。
年幼的赛诺虽不至于认为这是一种关系生疏的表现,但距离父亲的期待果然还是有些距离的……他也很认真的和父亲检讨过自己的问题,最后以神情微妙的养父单方面叫停了这场谈话,赛诺的零钱包里也从此多了一倍的摩拉作为结束。
不过当时的大人们究竟是在想什么呢……是想着同龄人彼此之间可以更好交流,还是想着男孩的责任心可以让他更早一步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毕竟那个时候的阿娜尔同样有着和赛诺极为相似的温驯和不符合同龄人状况的沉默寡言;纳菲斯从不会特意避讳女孩的身世,但后来他也会常常后悔,认为女儿幼时的过分乖巧是否是因为她放弃了孩子应有的天真和纯稚,是在有意讨好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
纳菲斯自认自己不擅长教养孩子,而居勒什收留的虽然是个男孩,但在这方面,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老朋友是对的。
教育教令院的学生是一回事,亲自照顾一个还没有小腿高的小孩,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两位猝不及防新手上任的父亲,笨拙又小心的把两个小孩放在一起,指望着同龄人之间奇怪的默契可以弥补他们无瑕注意到的那些精神上的缺失和细节,阿娜尔站在养父的身后,是那种很习惯被家长拎出来在各种地方炫耀展示然后按部就班露出乖巧笑容的小孩;而居勒什拍拍赛诺的头顶,看着强自镇定小心翼翼打量自己的男孩反射性地还有些喉咙泛酸,但他努力露出微笑,转移了小孩的注意力。
去带阿娜尔玩吧。
居勒什这样说着,而赛诺转头,看着被纳菲斯举高高的阿娜尔很熟练地张开手臂,随即露出捧场的微笑和欢呼声,哄得堂堂生论派的贤者心花怒放笑得见牙不见眼,忍不住板正了小脸,很担心等一下自己的养父如果也这么干的话他好像做不到这么开心的样子。
然而居勒什完全没注意到小孩子的思考方向,只是满眼羡慕地看了一会,然后又拍了拍自家幼崽的脑袋,记得要努力当个好哥哥呀,赛诺。
一语成谶?
后来的赛诺想了想,觉得好像又不太适合这样描述。
他自然是不介意当个好哥哥的,事实上,从小到大,他和阿娜尔相处时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往这个方向努力,小到日常课业大到教令院各项事宜,不说是事事过问却也算得上是极为上心,要说“他有努力做个好哥哥”的话,那赛诺自认为自己其实也算是合格。
但总体的心态上又不算是完美符合,至少赛诺自己已经很久没真心把自己当做哥哥了。
所以要是贸然直接评价为他就是哥哥,也不算十分准确。
须弥人不会做梦,赛诺闭着眼睛的时候更多也只是为了放松自己长久在沙漠中奔走略感疲惫的身体,可他恍惚间听到了一点不应属于室内的风声,如果是其他人可能以为这是太过疲累的关系,半梦半醒之间模糊了现世与梦的边缘,但赛诺已经反射性的睁开眼睛,目光追向了风声所在的位置。
没有敌袭,没有异变。
有的只是一把扇子。
少年绷紧的身体惊醒了把脑袋搭在他肩上打盹的阿娜尔,女孩有些不满的睁开眼睛,顺着少年的目光看了过去,也同样看见了那把扇子。
阿娜尔的眼神微微一顿,随即起身把那把黑色的羽扇拿了过来。
“别人送的?”
都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箱子都没了还要拿着这东西……扇子——或者说送扇子的人,对她的重要程度可见一斑。
然而赛诺语气如常,听不出任何变化。
少女屈膝坐在床榻之上,刚刚才被拢起的金发再一次散开滑落,半遮半掩间也挡住了她的神情,阿娜尔低头看着扇子,很安静的点了点头。
赛诺停顿一瞬,随即起身坐在她的身边,和她一起看着那把扇子。
许久,他轻声问道: “……送你扇子的那个人,对你很好嘛?”
阿娜尔沉默许久,嘴唇轻轻颤了颤。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他是个很好的人。”女孩声音很轻地说道, “……而且他不在了,所以我现在要说什么好像都不对劲。”
的确。
想要评价一位与自己素不相识的逝者,似乎怎么说都会有些许的冒犯。
赛诺抿了抿嘴唇。
他忽然俯身靠了过去,两人曲起的膝盖早已不知何时贴在了一处,少年雪白的额发倏然贴上少女额间浅金色的发丝,在她坦然回望的目光中,彼此呼吸交错,距离近在咫尺。
“那你要小心些了。”
赛诺轻声说道,他赤金色的眸子望向那双浅青色眼眸的深处,用和少女一样的缓慢语调,一字一顿地低声提醒她。
“……因为我也是会死的,小娜。”
第151章
雪葬的星银
——死亡。
一个对于阿娜尔来说,已经称得上过于遥远的一个词。
她几乎是反射性地想起了一片染血的海域,以及在那片海中垂落的漆黑羽翼,一双苍白失温的手,还有最后一次看过来的满怀眷恋又欢喜的眼神……少女眨了眨眼睛,几乎是强迫自己从记忆中抽身而出。
只是这一次她的眼前并非空无一物,一双赤金色的眸子,平静又深沉,安静容纳了她这瞬间展露出的所有情绪,没有做出任何会令她逃避或是闪躲的评价。
那是赛诺的眼睛。
赛诺在说完那一句话后就没有开口了,少年只是很安静的看着她,看着她眼神细微且沉默的变化,还有眼底那一点近乎软弱的逃避,她垂下眼,抿着嘴角,固执维持着一种不知该说是狼狈还是不知所措的一言不发。
赛诺感觉自己大致可以猜到她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死域是污染,是世界树的疾病,在土地上蔓延千年的古老诅咒,就连神明对此也是无能为力,但是现在的阿娜尔却可以接受祂,转化祂,甚至是从中拯救出新的生命姿态——这代表了什么似乎已经无需再多说。
两个人贴在一处的膝盖依然是微凉的体温,但他已经不会觉得突兀,身体的本能先过理智的判断,率先一步学会了如何习惯。
他低头靠近,鼻尖微微蹭过对方,像是幼年每一次不知所措时下意识顺从本能的亲近安抚,他感觉到对方稍显紧绷的身躯随之放松了几分。
少女低头靠近接受这份久违的亲昵,又近乎温驯地将脑袋搭在他的肩上,她柔软的喉咙贴着少年坚硬的肩膀,如此顺服,又如此依恋,像是荒野之中只能彼此交颈偎靠的幼犬。
“我困了,赛诺。”
少年轻轻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你安心睡吧,我不走。”
“我睡着了会有些麻烦的。”她低声说着,脸颊埋在对方的颈侧,发出一点带着讨好意味的咕哝声: “如果我睡得太沉,你会把我叫醒吗?”
在女孩看不到的地方,赛诺不由得露出一点头疼的表情。
“我尽量。”
少年任由对方把自己当做靠枕的行为,在得到许可后,阿娜尔一骨碌从他肩膀上挪开,又蜷缩着靠在他的旁边闭上了眼睛,她的距离很近,近的赛诺撑着床榻的手指稍稍曲起就能碰到对方柔软的小腹,他很熟练地扯过被子,目光转向了门口的方向。
这称得上是不方便告诉双方长辈的一个隐秘的小秘密——第一次一起来到沙漠的时候,被沙漠的夜晚冻得睡不着觉的阿娜尔,以一种极为蛮不讲理的态度,把自己冷冰冰的一双爪子强行贴在了赛诺温暖的腰腹上,成功引来尚且青涩的大风纪官一声猝不及防的惊恐尖叫。
被雨林气候娇养许久的少女显然无法适应沙漠的环境,任凭赛诺费尽口舌百般解释,对方都对自己一个人在帐篷里睡表达了极端抵触的反抗情绪,无奈之下大风纪官只得再一次顺从了对方的意思,同意了在晚上分享同一条毛毯和体温的行为。
阿娜尔为此欢呼雀跃洋洋得意,又在下一个瞬间被灌入外套里的冷风冻得龇牙咧嘴,赛诺还记得那个晚上少女比星空还要耀眼夺目的眼睛,她呜呜乱叫着,抓着自己身上余温不多的毯子一溜小跑扑到了少年的身上。
女孩的身上的确是冰冰凉凉的,靠自己估计一晚上都暖不起来。
好在两个人凑在一起总要比一个人守夜来的暖和。
沙漠的夜晚并不适合点燃太多的篝火,唯一稍显可惜的是夜晚的沙漠并不是什么适合产生暧昧气氛的地方,沙暴,毒虫,昼夜的极大温差,大风纪官需要一边盯着燃烧的篝火一边注意附近的声音,同时还要小心靠在自己肩膀上睡着的阿娜尔不要一留神就趴到地上。
那是赛诺第一次清晰地分辨出属于阿娜尔的味道——他太过熟悉属于沙漠的味道,以至于当一切安静下来后,身边突兀多出的气味让他倏然生出几分罕见的手足无措,他并不是陌生这样的气味……只是因为,当少年的神经终于可以完整捕捉身边的一切信息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很难维持住一份最初的理性与客观。
她的呼吸那么近。
她的气息那么近。
同一条毛毯,同一处篝火,在求生本能的催促之下,体温早已浸透不分彼此,以至于本来生性沉稳可靠的少年难得需要先从那份仿佛可以吞没意志的温暖之中抽出最后几分尚且清醒的理智,才能重新客观地观察附近的一切。
——就像是现在一样。
女孩抓着他的手腕,更进一步蜷起身子把对方环绕在自己的身边,她柔软的长发像是一条流淌的金河占据了少年背后所剩不多的空余,垂落的裙摆落在他的脚踝旁边,如同某种拥有类人姿态的冷血动物,缓慢落下尾巴,一点点圈出了一份属于自己的禁忌领地。
赛诺能感觉到自己身边的少女正在安静下来……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身躯原本规律性的起伏,一切类人的生理性活动,都像是一同陷入沉眠般静止不动。
但他奇异的没有生出任何慌张或者是恐惧的情绪。
也许是因为她的气息还在这里。
也许是因为……那种仿佛被潮水浸没的感觉还在这里,他依然被属于阿娜尔的气息包裹着,没有丝毫消散的痕迹。
***
死域的吸收,转化,大量禁忌知识的积累本来是为了抵御星空对她本能的吸引力,可渴求生的死域意识实在是太多,一不小心,积累地似乎有些过量了。
——阿娜尔睁开眼的时候,注意到她的手脚和躯体都已经浸在了水中。
她的梦里下雨了。
龙女看着天空,阴雨连绵的天气自然看不见那片熟悉的星空,她撑着手臂慢慢坐了起来,身下的积水已经足以没过她的手腕,脱离水的束缚重新站起来的那一刻,她的身体也随之感觉到了一点久违又陌生的沉重感。
……好累啊。
要不要重新回到水里呢?
她迷迷糊糊的想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从骨子里都难以拒绝这样的请求。
回归水下。
回归群中。
她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让这场注定淹没一切的暴雨继续就可以了——让这场暴雨模糊天与地的界线,让涨潮的海水模糊陆地与深海的界线,阴雨带来的浓云会挡住来自星空的注视,只需要等待海潮与雨水共同吞没梦中唯一的孤城,她就可以从那种被神明注视的绝望中得到真正的解脱。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十分富有吸引力的想法。
阿娜尔想着。
她走下教令院广场的高处,每走一步脚下的积水带来的阻力都令她想要加深这样的念头并尽快付诸施行,可身边慌乱奔跑的行人打断了她的思考,龙女停下脚步,皱着眉看向那些匆匆跑过的普通人,他们中有得自顾自跑到了避雨的高处,有得还在手忙脚乱的收拾着自己的摊子和货品,大部分人的表情看起来委屈又无奈,可又不得不屈服于这样糟糕恶劣的天气。
“花神诞祭进行不下去啦……”
“怎么办啊,天气这么糟糕,感觉一时片刻都好不了的样子……”
“没办法,忍忍吧……”
“希望草神大人不要因此生气或是难过,呜……我还想去看看妮露的花神之舞呢,这种天气也不知道她们还在不在……”
……
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应该存在在这里的声音。
漆黑的藤枝在须弥城繁茂青翠的草木之中肆意蜿蜒生长,祂们在暴雨之中展现出了极为惬意的自在,龙女看着这些漆黑的藤枝与赤色的叶片,从祂们的身上找回了一点久违的安心,像是祂们才是应该存在于这里的东西一般,她随即伸出手指,任由那些藤枝欢喜地缠上她的手腕。
不过……祂们为什么应该存在于这里来着?
啊,对了。
因为祂们代表着禁忌的知识,一种本来连世界树都可以污染的外来之物;但因为自己得到了犹格·索托斯的慷慨馈赠,所以也随之得到了解读重构禁忌知识的能力,她分享了自己的血,自己的力量,将一部分绝望的意识从死域之中解救出来……
按着之前的约定,她会帮忙解读更多的禁忌,写出属于提瓦特的“死灵之书”,然后封存那些不该属于这里的禁忌知识……
那些漆黑的藤枝若有所觉。
向下就可以了。
祂们怯怯低语,在龙女的身侧徘徊不散,以只有她能听懂的语言慢慢诉说着祂们唯一的祈愿。
——顺着“梦”的指引,向下,无止境的向下。
最后的通道已然开启,顺着“梦”与“心”的引导,我们会带你前往最后的深处。
那里留存大量的“禁忌”,污染,疼痛,绝望与悲哀……梦的尽头连接着树的根系,向下吧,当我们得以成功前往树的尽头,当你愿意对最后的绝望伸出手的那一刻,这一切的疼痛就都会结束了……
那些浑浊又低哑的呓语声,一遍又一遍地和她重复着。
“——你真的要去吗?”
女孩的声线清亮又透出十足沉稳的冷静,浅翠的草元素附着在那些黑藤之上,可这种滋养对于已经尝过丰饶之血的黑藤来说已经完全不具备任何的诱惑力,纳西妲抿紧嘴唇,选择将目光转向了阿娜尔所在的方向。
“你应该是知道的,祂们只剩下了想要寻求解脱的本能了,阿娜尔。”纳西妲的声音放缓,带着柔软又真切的恳求看着她说道, “祂们想要你前往世界树的根系……可你能保证自己的清醒与理智吗?
看看你的梦吧,阿娜尔,这场雨马上就要淹没你意识中最后的土地,你想要看到这样的画面吗?海水无限上涨,吞没陆上一切的生灵,除了这些黑藤和你的大群,提瓦特的世界不在留下任何鲜活美好的生命?”
但龙女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纳西妲垂下眼,表情也变得哀切起来。
无论是教令院开启的虚空还是阿娜尔重新解构的禁忌知识,这些其实都称得上是可以让龙女对抗那片梦中星空的手段;可是积累地太多了,速度也实在是太快了,教令院是按着造神计划的最高输出功率开启了虚空,禁忌的污染本连同着世界树的根系……事到如今,纳西妲甚至很难确定面前的少女是否还愿意保留着那份属于“阿娜尔”的自我。
这样下去的话……世界树也会被大群带来的海潮吞没的。
要阻止这场雨。
小小的神明咬紧了嘴唇。
要让阿娜尔……重新清醒过来。
虚空强制带来的轮回仍然未曾停止,脚下的积水也在缓慢地上涨,纳西妲注意到那些隐秘的角落已经开始舒展开禁忌的黑藤赤叶,她对此仿佛无能为力,也是从未有过的不知所措。
这里唯一勉强称得上是个好消息的消息,是原本被教令院圈禁起来的那些属于普通须弥子民的意识,正在因为龙女对梦境掌控力的提升而被她一个个强制驱逐出去。
显然,深海的梦中没有留给陆上种的位置,而随着花神诞祭一次又一次地提前结束,她原本准备好的安排似乎也随之提前了许多。
幼小的神明看着终于来到她面前的金发少年,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我们需要快一些了,旅行者。”
比起神色严肃的神明,少年在听懂纳西妲的讲述后,表情在配合的沉重之下,还有些却额外的奇异微妙。
“——总而言之,我们需要一些强烈的刺激来叫醒阿娜尔的自我意识,是吗?”
“她现在其实应该叫做渊下的龙女……不过这一点解释起来太麻烦,暂时就先理解到这个程度就好了。”纳西妲点点头,开始认真思考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具有强烈刺激的安排,才能成功唤醒属于阿娜尔的自我。
旅行者的表情不由得变得更微妙了。
“……我有一个办法,但是不知道好不好用。”
纳西妲耐心回道: “先说来听听吧吧。”
“哦。”
空点点头,迟疑了几秒后,干巴巴地开口道: “……我这儿有一把很特殊的藏剑,名为‘雪葬的星银’。”
纳西妲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阿娜尔不是擅长武力的孩子呀?也不是什么喜欢收集武器的性子,这把剑对刺激她的精神会有用吗?”
空: “……”
少年目光游移,轻咳一声。
“……这个还真不一定。”
第152章
又要加班啦
“——简单来说,这是一场孽缘。”
年轻的旅者神情严肃,眼底写满了某种深沉的悲壮,而派蒙从听到“雪葬的星银”开始反应就有些不对,小精灵张张嘴,眼神从空严肃的侧脸转向了空空如也的街道,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孽……缘?”纳西妲依然是十分不解, “是你们之前便很熟悉的意思吗?”
空用力咳了一声,相当刻意地转移了话题: “这个解释起来有些麻烦……总之,成功的几率很高,但我需要再重新确定一下——这个刺激到底要什么程度才算是合适的?”
纳西妲皱皱眉,认真思索了一会。
“的确,从刺激的角度来说,期末的课题报告不合格,还有须弥教令院彻底毁灭,这些其实都称得上是‘刺激’的一种,只是程度有所不同罢了。”
小草神点点头,顺势补充了些简单的说明: “阿娜尔的情况很特别,可以说渊下的龙女是她,教令院的学生阿娜尔也是她——这就像是旅行者过去拥有的各种身份,当你站在须弥,愿意以我的立场考虑问题,那么你就是我最信赖的伙伴;但如果现在你还在璃月或是其他国家选择和你的伙伴一同行动,你思考问题的角度自然也会更加倾向于其他人,理论上没什么区别,也没什么所谓的对错,你都是你,只是考虑问题的立场不同。”
派蒙若有所思: “也就是说,现在的阿娜尔毫不在意属于教令院的部分,反正也是因为在梦里,所以她的同学,朋友,乃至于学校本身都无所谓了,觉得出现问题全都用水淹掉就好啦;
而渊下龙女比起教令院本来就更加喜欢水,自然也不会介意教令院会被淹没的事实,所以她在梦中也就不会阻止这一事态的发展,而是任由其继续进行下去——但是我们都知道,如果任由这里的教令院被海水淹没,也会给现实的须弥带来相当可怕的灾难,是这个意思吧?”
“正是如此。”纳西妲点头,眼中带了几分柔软的赞许之意: “派蒙猜的很贴近真相了,确切来讲,这一次我们需要面对的梦境之主并不是什么一体两面的分裂角色,我们要做的,只是让她的思维方式更加倾向于我们熟悉的那一个‘阿娜尔’。
面对这样的场面,教令院的学生会头疼,会苦恼,也会不知所措甚至是干脆选择什么都不做;但渊下的龙女不需要担心这些问题,对她而言‘水上的问题解决不了,那就把问题变成水下的’。”
空大致明白了纳西妲的意思。
宁可要教令院学生阿娜尔的摆烂不干活,也不能要渊下龙女的这种堪比“大家一起死”的“世界和平”。
“不过我们也不算是什么好消息都没有,”纳西妲温声道, “被虚空捕捉的对象只有阿娜尔一人,所以只需要她的意识更加倾向于过去的身份,我就可以想办法切开她和虚空的链接……这就好像海船在行驶的过程中,需要先想办法探索到隐藏于水下的暗礁,哪怕只是摸到了一点点的影子的轮廓,掌舵的水手也可以借此机会避开潜在的危险。”
“还真是纳西妲风格的神奇形容……”派蒙幽幽叹了口气,以一种极为沉重的拍了拍旅行者的肩膀,肃然道: “总之……你做好准备了吗,旅行者?”
“我说没有可以吗?”
“好像不太可以哦,加油吧旅行者,我们这也算是在拯救世界呢!”小精灵在一边拍拍手帮着加油鼓气,而纳西妲一脸好奇地看着那把星银打造的古老大剑,随口问道: “所以,这把剑和阿娜尔有什么渊源,能让她立刻想起来自己教令院学生的身份?”
“哦。”
旅行者单手持剑站在路口,他抬头仰望着阴雨连绵的无光天空,许久才轻声道。
“……这是她在蒙德的时候,真正意义上想写的毕业论文。”
纳西妲: “……”
没记错的话,蒙德好像是那孩子离开教令院后去的第一个地方吧。
纳西妲: “……然后她去了璃月?”
旅行者点点头。
纳西妲: “……然后她在璃月又没成功,所以转而又去了稻妻?”
旅行者迟疑着,缓慢地又点了点头。
派蒙已经闭上了眼睛。
小草神沉默许久后,才很谨慎地轻轻拍了拍旅行者的手背,柔声安慰道: “至少我们能保证她肯定能被你叫过来……?”
“是的,我也这么想,”空的脸上带着一种仿佛看破红尘般的超脱微笑,实际上,这片被暴雨笼罩的梦境并没有给他太多思考和迟疑的时间——
厚沉的云层裂开细长的缝隙,脚下的积水倏然逆流而上,正如倒流的雨水般重新融入那片黑色的星空。
山雨欲来,风满楼。
那裂开的云层深处依然未曾窥见明媚天光,反而像是盘卧梦境高处的巨兽终于睁开了祂的眼睛,窥视着梦中的一切。
风声,水声,流水涌动,草木哀哭。
与暴雨同来的飓风卷起逆向的水流,暴风骤雨敲击出震天动地的共奏鸣响,身处其中的金发少年几乎是下意识闭上眼睛,抬起手臂试图挡住一点刺痛脸颊的雨水,他的眼尾余光中掠过在暴雨中惬意舒展的黑藤赤叶,看见小精灵慌张无措最后躲在自己身后的影子,在狂风的呼啸之中,纳西妲的叹息如此轻缓,却又如此清晰。
一点微凉又轻盈的触感擦过他的脸颊,少年反射性地睁开眼睛,却只来得及看见一根融入风中的漆黑羽毛。
就是现在。
少年忽然听见草木之神轻柔且坚定地提醒,一点浅翠色的柔光随即覆上他的视野,那风仿佛一同吹散了他脚下的造物,年轻的旅者猝不及防之间再次感受到了属于梦中特有的失重感,他倏然坠落,身体与神经一同反射性的绷紧,直至下一秒从床榻上瞬间弹坐而起,空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着实反映了几秒后才清醒过来:自己已经醒来了。
他们仍然身处于须弥的旅馆之中,空气清新,皮肤干燥,窗外人影交迭,属于花神诞祭的热闹已经过去,接下来又是崭新又美好的一天。
空走出门去,看着须弥主城街道上往来的人影,慢慢松了口气。
但很快,他又绷紧了神经。
——纳西妲呢?
小精灵此时刚刚放好了两人紧急摘下来的虚空终端,派蒙在天上飞了一圈后才回到了空的旁边,两人面面相觑,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不安和担忧;如果按着梦中的推演,海水会淹没须弥的主城,那么他们现在其实是应该先去奥摩斯港看看情况的。
“可是奥摩斯港其实距离须弥城很远的吧?”派蒙皱着眉补充道, “比起那个,不如先找找阿娜尔?既然虚空收割的梦境都来自于须弥城的人民,那么她应该也在这里,没错吧?”
很靠谱的猜测。
“但你也看到了梦中的画面了,派蒙,”旅行者双手一摊,无奈道: “梦里自然是差一些的,但我们现在怎么找她?难不成也和梦里一样,或者说干脆去找冒险家协会挂个悬赏,说我这里有蒙德雪山密室里找到的一把古老大剑?”
派蒙挠挠脑袋,忍不住嘿嘿笑起来: “也不是不可以嘛。”
空: “……你想要杀了我吗朋友。”
“什么话!这是什么话!”小精灵插着腰,煞有其事地和他反驳起来: “我这可是在很认真的和你讨论接下来怎么办才好嘛——你看我们在教令院也没有什么熟人,第一反应是去找冒险家协会不也是很正常?”
“呜……”她挠挠脑袋,在空无奈的注视中有点心虚的放轻了声音,咕哝着: “或者不拿星银大剑做悬赏,直接去试试听教令院的那些学者讲座呢?说不定我们还能碰到她的同学?”
也行。
空点点头,倒是没什么反对的意思。
离开了梦境后,想要联系纳西妲似乎也暂时成为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花神诞祭带来的热闹已经是过去时,他们也没有必要特意找人分享梦中发生的故事;旅者和派蒙按着过去的习惯在冒险家协会那里接了几个打发时间的委托,只是不知道为何,属于教令院学者发布的委托内容却不再是过去那种清闲又自在的工作,空皱着眉翻了几个,感觉都是自己做不来的专业学术类型的委托项目。
“真抱歉,和教令院有关的委托目前都是这种类型的啦,”凯瑟琳无奈笑着,好脾气的解释起来: “实在是因为教令院内陆陆续续好像发生了不少事情,成熟可靠可以直接参与工作的学者本就不多,先前奥摩斯港的混乱又被迫派出去了一部分可靠的学者,导致现在教令院内的人手严重缺少,能够让你们二位这种‘外行人’快速解决的简单委托……实在是没有几个。”
这倒是意料之外了。
空和派蒙面面相觑,他们倒不是担心没有工作日常无所事事,反而因为凯瑟琳的话起了些别的心思。
教令院……现在确认呢。
两人目光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容貌乖巧可爱的小精灵先一步转身开口,甜甜地说道: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时间很多的啦,稍微花一点功夫学着如何上手也完全没关系……所以有没有什么教令院那边的委托?最好是时间长一些,给的摩拉多一些,如果能让我们旅行者能更进一步了解教令院,切身体会须弥智慧之城的特色内容,那就更好啦!”
这要求不能说高,正相反,在此时的教令院人手急缺的情况下,类似于空这种出名又可靠的冒险家简直不要太受欢迎,旅者和他的伙伴简单筛选了一遍,最后还是按着之前的思路,选择了可以寻找到阿娜尔线索的因论派学者。
工作难度不高,只是相当枯燥无聊且极为耗费时间,给出的报酬也不算丰厚,不过因为可以出入教令院大部分的地方,空倒也没有太过在意这点小细节。
委托的学者是个很好脾气的中年人,面对愿意出手帮忙的旅行者也是毫不掩饰的热情欢喜,但是当帮忙整理材料的空状似若无其事地提起“阿娜尔”这个名字的时候,对方的表情明显变得有些微妙起来了。
“你们……这是在外面认识了那孩子?”
空应了一声。
“难怪,旅行者见多识广,认识个在外考察的学者也不奇怪……”他左右看了看,很谨慎地压低声音说道: “看在你们不是教令院自己人的份上,这话我偷偷提醒你们一句也就算了,听说那孩子因为和她的导师产生了学术纠纷,被强制驱逐出境了!所以啊,这段时间内你们最好不要随便提起这个名字,免得多出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驱逐出境……”派蒙一愣: “是说阿娜尔现在不在教令院里面吗?”
“当然了,她本人是贤者的女儿,在院内的导师也是相当有名的大人物,这种事情一出来,自然都默认是学生品行不端的问题嘛。”这中年人说到这里又有些唏嘘, “……不过虽然大家一开始都是这么想的,后来有些大人物搀和进来以后,教令院的高层又突然改了有关这件事的定义——最后结论好像莫名其妙地又变成了她的导师窃取了她的学术成果,并趁着大贤者不在无人主持局面,强行把那孩子当做违反教令的学者流放到防沙壁那边去了。”
派蒙立刻生气了: “怎么能这样啊!”
“谁说不是呢。”
这位因论派的学者也相当赞同地点了点头。
“阿娜尔在教令院的时候本来就是个很特别的孩子,要说她是无辜被陷害的其实也不是不可信……总而言之,现在教令院的大人物分明说了她是清白的却又不打算把她接回来,偏偏来自至冬的愚人众执行官也亲自开口帮着证明她没有问题,加上最近枫丹的某位大人物,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了……谁能不多想啊?”
“怕不是害怕把阿娜尔接回来后反而会暴露什么问题吧。”学者一脸愉快的猜测起来,说不定那小姑娘之前在校内的表现那么平庸,也有那些所谓的大人物从中压榨学术成果的关系。
毕竟别的不说,她的养父,生论派的贤者纳菲斯好巧不巧地也许久没有亲自出现过了,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还真的说不准。
枫丹?
旅行者一脸茫然。
这里面又有枫丹什么事情?
“对,枫丹,据说是他们的最高审判长,虽然是以私人角度拜访,但也是认认真真走了正常手续流程递交的入境申请的。”
理论上应该是正常又普通的一次两国外交交流活动,按着原定流程走完一套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偏偏现在的教令院一没有大贤者坐镇,二没有神明可以出面,三则是因为六大学院的贤者不知为何不能同时出现,按着现有教令,仅有几位自然也不能擅自决定某件事情的下一步进程……
于是枫丹大审判长的拜访就被迫卡在了这里,卡得一群人焦头烂额半死不活,他们是既不能把阿扎尔摇起来继续干活,也不能请枫丹那位远在天边的祖宗把这催命的东西收回去。
学者说到这里忍不住咂咂嘴,难掩快乐的补充了一句: \"所以我们的工作其实也不用那么着急赶进度啦……招待大人物都招待不过来,识藏日估计也要再次延期了,实在是太累的话,两位下午也可以去宝商街喝杯咖啡放松放松哦。\"
第153章
水到渠成
教令院此时的临时负责人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知道他们会很忙,但是没想过会这么忙,小到教令院日常琐事安排大到原本的造神计划,如今就连本该已经开始走最后阶段的收尾工作的识藏日,居然也因为不得不各种各样的原因被迫搁置了进度……
非要细究起来,一开始好像也仅仅是因为大贤者不在这种看似问题不大的事情。
大贤者不在,六贤者不齐,余下的人对于决定性政策也都是仅限于可以了解但是说了不算的,如此一来一些重要文件的自然也就无人签名。
这里面除去一些日常例项,还有不少是一些重点工程和各学院重要课题的相关审核许可,最初倒是没人觉得有什么问题,毕竟贤者签字的文件往往就是加班的代名词,教令院的流程冗赘繁多,早就是私下抱怨的重点内容,既然眼下有了正当的理由可以合理规避,一群本就忙得焦头烂额的学者们为此乐得清闲,自然也就不会去刻意催促上面的进度,主动给自己申请加班。
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停止的项目越来越多,牵连进来的内容也越来越多,教令院内部学者们渐渐忍无可忍怨声载道,原定的第三方合作对象也因为一再延后的工期开始频频出面,他们不在乎课题,不在乎学术,他们只知道教令院的批复申请下不来代表他们每天都要损失大量的摩拉——重重压力之下,教令院现在的负责人为此忙得焦头烂额脚不沾地,不要说若无其事地继续维持教令院的正常运转了,就连那些因为工作太多干脆彻底撂挑子不干的人他们都抓不过来。
“维持秩序的风纪官呢?”事已至此,教令院如今的临时负责人决定开始要用一些过激手段了。
“大部分愿意配合工作的风纪官之前都被调去奥摩斯港了,而且那位最有能力的大风纪官也不在,被阿扎尔私下吩咐除名了,大人。”
“可以负责帮忙处理文书工作的大书记官呢?”
“书记官艾尔海森也不在,是大贤者阿扎尔亲自派去的奥摩斯港,大人。”
“……那阿扎尔亲自同意过的,能代替他继续主持造神计划的愚人众第二席呢?”
“那一位目前还是‘临时失踪’状态,还没找到线索呢,大人。”
“……那搞出来这一切的阿扎尔呢!!!???”
“……他现在的状态连健康之家都不敢派人接触,大人。”
负责人为此头疼欲裂,几度试图撞墙自杀。
愚人众执行官第二席的“意外失踪”还没来得及给出个合理的说法,枫丹最高审判长的拜访申请就又放在了办公桌上。
枫丹最高审判长,私人,拜访,申请。
这几个词哪个都看得懂,但拼在一起就完全无法理解了。
“他为什么要写这种东西!”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教令院的临时负责人已经再也压不住崩溃的情绪,当场咆哮起来: “枫丹的最高审判长,还是个私人申请!这也不是什么两国神明的交流活动,也没牵扯上枫丹科学院的合作项目,他想来直接就来了,来了也没人管他,为什么还要单独写这么一个玩意!???”
“……因为这是教令院的规矩,大人。”对方干巴巴的解释道。
“谁他妈定的规矩!!!须弥什么情况还不知道吗!?这破规矩有用吗!!!他妈的连至冬愚人众的第二位执行官都拦不住还想要拦枫丹的最高审判长要不要来吗!!!”
“是大贤者阿扎尔订的,大人。”
“我知道是他!!!”
“……而且也不算不成功,虽然我们没有成功阻止愚人众第六席的行动,但我们成功拦住了枫丹的审判长,大人。”
“……”
负责人一口气梗在心口,差点没当场翻着白眼厥过去。
教令院合作的造神计划——鬼知道阿扎尔的合作内容最后到底搞出来了个什么东西,贤者和愚人众煞有其事嘀嘀咕咕鼓捣了那么久,期间扣了多少原本应该分派下去的研究经费和科研成果,前一阵子更是直接打开了虚空最后赌了一次,但事实就是忙活那么久依然无事发生,且大贤者自己把自己弄疯了不说,他们这边还得继续加班,帮着这些疯狂的大人物收拾烂摊子。
愚人众第二席博士原本是项目的直接负责人,可这一位不知为何在境内神秘失踪,因着大贤者不在,教令院也只能强行压下了这份消息——和教令院私下合作了禁忌的造神计划是一回事,明面上的至冬外交官在境内突兀失踪又是另外一回事……
愚人众的耳目甚至已经渗入了沙漠深处,可他们依然找不到博士多托雷的踪迹。
至于愚人众的第六席“散兵”,这又是个另外的烂摊子了。
他是怎么进来的?
不能说。
没有手续,没有记录,也没有任何可以公开的相关流程申请,毕竟这位从进入须弥开始就没有被当做一个独立完整的个体——他是个容器,是个人偶,是造神计划里面最为重要的核心道具,但也就仅此而已。
但是现在,多托雷消失了,还是找不到任何痕迹的那一种。
好消息是, “在须弥境内活跃的愚人众执行官”并未消失;
坏消息是, “第六席”顶替了这个名额。
比起只对造神计划有一点兴趣,平日里对其他事务不管不问的多托雷,这位第六席的脾气显然要恶劣地多。
第六席“散兵”,斯卡拉姆齐——他手里压着是第二席的“下落”,他成为了那个明面上的至冬外交官,单纯从这方面来说,只要他愿意在多托雷的事情上保持沉默继续配合下去,那么一切都还可以勉强维持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而与之相反是的,一旦散兵选择撕破脸把一切事情摆在明面上来解释,那么无论是教令院已经称得上失败的造神计划,还是在境内损失了一位愚人众执行官,这其中的代价都不是现在的须弥可以承担得起的。
……不能再指望阿扎尔的清醒了。
教令院的高层很清楚这件事。
他们需要一位新的领导者来全方面代替阿扎尔的存在,而且不能随随便便挑个傀儡上去:就目前来看,需要这个人足够清醒,需要她拥有相应的能力,更需要出现在须弥民众面前的第一时间就足以服众。
要知道,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可以继续浪费了。
再这样下去,整个须弥都会被这个巨大的烂摊子彻底拖垮。
——他们这样想着,并再一次打开了智慧宫的大门。
*
“……所以,”终于亲自走出智慧宫的小小神明注视着她面前的学者们,声音清脆,却也透着神明特有的沉稳端庄: “你们需要我出面,代替大贤者阿扎尔来主持大局,是么?”
学者们沉默不语,他们垂下头面面相觑,彼此神态各异,有心虚,有愧疚,有不安……自然也有隐约的不耐烦。
纳西妲看得一清二楚,却并未开口指出任何的不敬。
有关新生的草神,他们已经遗忘了太久的时间,久到新神的存在感在如今的神明已经无比稀薄,甚至已经不再拥有学者们对她的失望。
从表面上来看,在教令院安静了五百年的草神就是最合适的对象。
她再怎么柔弱幼小也都是须弥人知晓并认可的神明,只是比起虚空和大慈树王来说,草木之神的存在感难免过分稀薄了些。
可现在也找不到其他更加合适的对象了,随随便便找个学者上去顶替阿扎尔的位置,内部的服众问题是一方面,新上位的大贤者能否成功应对那位第六席的目光,也是必须要考虑的一大难题。
“我明白了。”
纳西妲若有所觉地点点头, “……我可以答应你们,就眼下的情况来看,教令院积累的工作量和大贤者阿扎尔都不是最着急的事项——你们知道我的意思,那些问题迟早都是要解决的,只是眼下有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仅此而已。”
神明的语气平淡,并无想象中宽容的慈爱和对一切既往不咎的暗示,她转移了话题,很平静地叮嘱道: “我需要先见一见那位愚人众的‘外交官’。”
学者们或轻或重的松了口气。
他们一方面为有人愿意出来承担责任而感到些许解脱的庆幸,一边又因为对方表现出来的态度而有些隐约的不安。
她毕竟是一位神明,即使容貌外形与幼童无异,即使心甘情愿被教令院拘禁五百年,即使她出来以后依然没有对他们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愤怒和憎恨……她依然是一位神明。
他们还不至于会觉得,让一位神明重新执政须弥后,他们还可以继续把她当做傀儡对待。
*
——区别于对教令院高层的爱答不理,散兵并没有拒绝这次草神的邀请。
“……你看起来比我想象中的状态更好一些。”
稻妻打扮的美貌少年独自一人走入了智慧宫中,他抱着手臂,毫不客气地四处打量着,最后目光落下看着面前幼小的神明,眼中依然并没有太多真诚和敬畏。
“成为尘世执政的感觉如何,须弥的草神大人?”
“我姑且就把这句话当做对我的夸奖了,”纳西妲点点头,并未在意对方不曾在神明面前垂首俯身的不敬之举,她性子温柔,对此也只是随意笑了笑,温声反问道: “不过你会这么说,我是否可以理解为这一切是你们的故意为之?”
散兵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指什么?”
“我现在的位置。”纳西妲耐心回答, “我不否认我依然厌恶之前教令院的所作所为,至于你们的计划我也完全不赞同……可这一切水到渠成,无论是阿扎尔的‘病重’还是我现在的情况,说到底,好像都可以找到相对的源头。”
“……某个人。”
她轻声道, “这一切的一切,甚至包括多托雷的失踪在内,好像都只是一场太过完美的‘意外。’”
“那你可真的是太高看我了。”
散兵嗤笑一声,懒洋洋地回答道。
“且不说我在此之前和你们须弥一点都不熟,单单是我会出现在这里这件事就不在我的预期之内——你盼望着那个计划的失败,我可没有。”
“但是谁让多托雷已经死了呢?”散兵耸耸肩,满不在乎地感慨着自己同僚的失败, “你们教令院为此畏手畏脚小心翼翼,生怕至冬会因此做出什么,不过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就是了。”
纳西妲皱了皱眉。
“这话是什么意思?”
“哦,这就和‘那位’有些关系了,”散兵很愉快地笑了起来,丝毫不掩饰他眼中恶意的愉快: “我们第二席是个疯子,亲手把自己弄成了不同的切片,又分别在不同地方执行任务,本来按着他自己的计算,这次意外损失掉的只会是其中‘一片’,但是该说是他的运气不好呢,还是对方的手段实在是出乎意料呢……总而言之,被追杀的是‘多托雷’这个整体,而不是某一个切片的存在。”
至于这场猎杀是否成功,效果又是如何……很简单,看看负责调查的愚人众先遣队噤若寒蝉的样子就足够了。
“一个博士的离奇失踪可能是某些不可言说的阴谋,需要至冬出面讨要一个说法;但所有的‘博士’都遭受到了意外的话……那就算是至冬的冰神亲自出面,她也只能说: ‘这是个意外’。”
因为她不能解释切片,更不能解释为什么那些切片藏在了提瓦特的各个角落,藏在了各位尘世执政的眼皮子下面。
“现在的须弥很安全。”散兵说道, “至少草神成为了执政的神明后,表面上的确如此。”
“你和我说了很多,”纳西妲若有所思: “态度上似乎也有些变化……你对至冬的冰之女皇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敬畏之心。”
“怎么,不行吗?”
散兵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似乎并不打算过多解释。
他选择留下来的理由很简单,也很直白——
自己得以成神的契机被剥夺了,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他总要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本来……本来他至少还可以借由梦境的海潮向前走着,只需要随波逐流,只需要跟随指引,梦中的禁忌已经指出了世界最深处的秘密,她甚至已经打开了那扇门,只差一步就可以踏足其中——
直至此刻,哪怕已经置身其中,斯卡拉姆齐的意识依然无比清醒。
她并不想要那个机会,甚至会出现在这里也仅仅是因为那些声音的祈求,想要带走世界树根源附着的那些禁忌的知识。
她并不想要成神。
但是我要啊——!
少年的心底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
我要那个机会,我要那个成神的机会,哪怕为此付出一切,哪怕要他放弃现在拥有的自我——!!!
只差一步了。
这一次,是真的只差一步了。
他看见那庞大的意识宛如翻涌的潮汐即将吞没树的根系,星辰垂落,浪涛呼啸,大群的意志马上就可以触碰到最高处的秘密,登顶神座,君临群星之上,成为提瓦特真正意义上至高无上的存在。
——可就在最后一瞬间,她回头了,毫不犹豫且怒气冲天,就像是她的背后有什么东西比近在咫尺的世界树对她的意义更大似的。
人偶无比讽刺的想着。
他是想象不到在那一瞬间能有什么比成神的诱惑更大……巴尔泽布亲自从稻妻跑到了须弥都不行。
第154章
交涉
散兵的话,说得看似足够清晰明确,却又有些细节上的含糊不清。
对于纳西妲而言,他如今的立场其实很奇怪:说他是愚人众的执行官,却又毫不客气地享受着第二席“失踪”后带给他的诸多好处,堂而皇之地无视至冬方面的工作和他身为执行官的义务;说他愿意站在须弥的立场考虑问题,他对于先前教令院的造神计划之中,须弥民众需要为此强制付出的那一部分代价却又毫无愧疚和后悔之心。
可若要说他现在算是站在龙蜥之大群那一边呢?
又有些不太像。
出于各种原因考虑,纳西妲准备先将散兵的问题暂时放一放,大贤者阿扎尔现在基本上与废人无异,他的意志已经被彻底搞坏掉了,估计下半生大部分时间也只能维持这样浑浑噩噩的姿态,偶尔挣扎着恢复片刻清醒也是无济于事,对他而言不过是徒劳增添几分无助切绝望的痛苦罢了。
纳西妲还不至于会同情这样的角色,她只觉得,曾经自诩尊贵傲慢到试图造神的学者,现在却比幼童更加软弱无力,倒也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种另类的讽刺。
风纪官人手不足,奥摩斯港的问题还未完成对应的收尾工作,教令院她又算得上紧急接任,六位贤者的释放自然也是眼下的当务之急,早早决定站在阿扎尔那边的贤者自然是需要想办法处理掉,几位贤者的换位称得上无声无息,早就有大贤者病重不起,草神出面接管教令院的消息,更换几位贤者的位置在一团混乱的教令院里并未引起太大的骚动,只是时间上不太合适,为此纳西妲的手里不得不又积累了相当的工作量。
神明动手的速度很快,没在这上面浪费太多的时间,毕竟除了这些试图造神的疯子之外,还有不少因为理论不合被迫软禁的学者,草神很清楚,现在的自己无法马上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和应有的安抚,好在这些学者并未展现出什么消极抵抗的糟糕态度,在简单了解了大致情况后,很体贴的表示可以暂时不计前嫌,并也愿意分担一部分的工作,尽早把教令院带回应有的正轨。
一切本该如此。
无论他们接受与否,现在的教令院都需要接受他们的先辈早已背离神明走向极端的事实,重新的磨合和接受需要时间,对哪一方都是如此;第一次的正式见面并未维持很长的时间,纳西妲也愿意体贴的给出一份冷静思考的余地,并未在这个紧要关头争取更多的东西——哪怕基于她尘世执政的立场,那些东西本就是应该属于她的。
这里面有一位特殊的人物,在其他同僚都已经离去之后,唯独他还留在原地,踟蹰不安地看着坐在高处的神明。
生论派的贤者,同时也是阿娜尔的养父,纳菲斯。
……纳西妲的表情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了。
虽然她知道这没必要,理论上也不应该,但是当纳菲斯选择停下来想要和她单独说点什么的时候,年轻的草神心里还是反射性地咯噔一声,原本称得上温和从容的眼神也随即变得认真了不少。
这把纳菲斯吓了一跳。
该不会是眼前的智慧之神猜到了他想问的东西,所以提前做出了反应吧?
“那个……草神大人,”这位还未来得及好好休息一番,眉眼间还带着几分软禁期间留下的憔悴痕迹的生论派贤者为此皱起眉头,他下意识放轻了声音,眼神愈发趋向一位忧心忡忡却又不知所措的父亲: “我想问您有关我女儿的事情,那孩子叫做阿娜尔,是因论派的学生……我现在只是想问一下,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那孩子还好吗?”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阿娜尔,嗯……她挺好的。”
纳西妲干巴巴地回答道: “之前的阿扎尔的确想要把她抓起来,但就结果来说不算特别成功……总而言之请无须担心,她逃跑了,现在很安全。”
纳菲斯看起来松了口气。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他喃喃重复了几遍,先前挂在眉眼之间忧心忡忡散去后,转而也换上了另外一种罕见的局促感,纳菲斯有些无奈地笑笑,有点拘谨地解释道: “让您见笑了,实在是因为她自小就是个容易令人操心的孩子,除了有些小聪明之外其实并没有什么自保能力;这一次被我这个做父亲的反过来拖累,没出什么大事就行了。”
纳西妲: “……”
究竟什么程度才算是“出大事”,以及这个程度是应该由普通人来测评,还是阿娜尔本人来评价……这是个问题。
草神若无其事地想着,但她只是很冷静的点了点头,并为此露出了带着安抚意味的温和微笑。
这位忧心忡忡地老父亲看起来对孩子的印象仍然停留在最初的印象——有些贪玩,擅长惹祸,却仍然是个需要时刻关注的孩子,这是好事,也算是坏事;因为纳西妲并不确定阿娜尔本人此时的意愿是否还和过去一样,要知道梦境在一定程度上往往是梦境之主内心最直观的表现。
人类社会的积累再如何丰富多彩,对于阿娜尔来说也不过是区区十几年的时间,她是教令院的阿娜尔,但她也是渊下的龙女,梦中的她连世界毁灭都不在乎,还会继续在乎人类这点转瞬即逝的感情吗?
神明并不敢擅自做出保证。
无论是寿命的长度,还是情感的厚重程度,身为短生种的人类似乎都很难与存续了千年的龙蜥大群对比。
好在此时大部分的工作都已经安排妥当,除去一些短期内很难解决掉的麻烦,至少现在的纳西妲已经有时间可以接待那位来自枫丹的大审判长了。
对此,那维莱特彬彬有礼地表示,不胜荣幸。
*
“……当真十分抱歉,我本无意打扰教令院的工作,只是两国交流之间某些必要流程无法省略,若是因此给你们增加了额外的工作量,我会在此表达歉意。”
比起至冬来的那两位执行官——其中一位如今更是理直气壮地占据了教令院接待外客的别馆,堂而皇之地继续在这里进行公款消费——面前这位会客客气气和她表达歉意的枫丹审判长,显然就要体贴多了。
至少对于纳西妲紧绷已久早已十分疲惫的脆弱神经来说是这样的。
相对而言,枫丹这位大审判长的脾气真的是出乎预料的好——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没有令人头疼的官腔和绕口令,他的情绪始终直白且稳定,非但没有因为教令院一拖再拖的回复而表露出半分的不满,反而在见面的第一时间就同须弥的年轻神明表达了他贸然到访的歉意。
……从阿扎尔到教令院的疯子,从毫无道德感的愚人众执行官到不在乎世界毁灭的渊下龙女,纳西妲此时看着那维莱特,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正在看正常人的幸福感。
沉重,严肃,心酸又欣慰。
太不容易了,真的。
枫丹审判长不来她都没注意自己身边居然已经没什么正常人了。
“理论上我应该好好招待一下远道而来的客人,”面对这样一位斯文儒雅的绅士,自然也没有什么弯弯绕的必要,纳西妲满眼歉疚,很无奈的解释起来现在的情况, “但是很抱歉,教令院如今的工作好像不太允许我长期离开。”
“无妨。”
面对这样的回答,那维莱特依然好脾气的摇摇头,温声道: “我此次前来并不是出于两国交流的必要,而单纯是我个人的意愿——简单来说,我需要须弥帮我找某个人……或者说,某个存在。”
纳西妲的心里当时就咯噔一声。
但那维莱特并未注意到她眼神微妙的变化,沉思片刻后,还是选择直接开口: “您既然是须弥的神明,那么有些问题我自然也没有什么打哑谜的必要,我就直接说了:我来这里,是想要接走某个孩子,我不知晓她如今和须弥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如果她正好还是须弥的子民,那么可能还需要一些额外的手续把她迁去枫丹的户籍。”
“……”
纳西妲瞬间变得面无表情。
“这件事自然是没什么问题,”对方并未直接说出名字,纳西妲依然还可以维持着一点最后的冷静,温声问道: “不过需要枫丹的大审判长亲自出面,这个孩子究竟是——?”
那维莱特沉吟一瞬,随即摇了摇头: “老实说,我并不知晓她的名字,不过她是龙蜥大群之中诞生的无鳞的幼子,以人的形态存在的后裔,以须弥草神的能力,真心想要调查她的信息估计也不会很难……自然,这一件事并不强求,只需要教令院批复我可以自由行动的对应许可,以及若您有相关线索的话,我同样不胜感激。”
审判长的目光看起来直白又坦荡,且纳西妲有一种直觉——如果教令院没有同意这位审判长不可以随意在须弥境内行动的话,他是真的会不去到处乱走的。
在她执政须弥之前,她会感慨枫丹绅士的沉稳冷静,优雅可靠;
在她执政须弥之后,她会开始思考一个放在眼皮子下面看起来规矩守序的枫丹最高审判长,又需要给她增加多少额外的隐藏工作量。
所以,草神果断选择了让他自己去找。
“我姑且问上一句。”纳西妲思索着,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谨慎慢慢问道: “龙蜥的大群我自然是知道的,只不过您和那位‘无鳞的幼子’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阿娜尔再怎么说也是须弥的土地上长大的孩子,她依然对其负有相应的守护责任,如非必要,她不会把那孩子随随便便地交出去。
“嗯,”可那维莱特想了想,很认真地和她重复了一遍之前和芙宁娜的解释: “我不知道枫丹的律法逻辑在须弥是否行得通,不过以我现有的理解和您解释的话,那么我应该被称作那个孩子遗传学角度上的监护人。”
纳西妲: “……”
纳西妲: “……?”
智慧之神的表情倏然变得惊恐起来了。
“……她有爸爸的,那维莱特先生。”
“是么?这我倒是不知道了……有些麻烦,也许我也应该见见那位先生。”
那维莱特脸上的茫然不似作伪,看起来就像是完全没有考虑过无鳞的幼子也是可能作为人类在须弥生活的可能似的。
“毕竟据我所知,龙蜥之大群并不全然依靠雌雄交配的繁衍孕育后代,极少数进化极端的雌性是可以独立孕育孩子的,无鳞的幼子也是因此而生——”那维莱特思索着,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不过这样一来倒是可以解释清楚很多事情……恕我冒昧,那孩子在须弥生活期间,究竟是和什么样的人物来往交流?”
什么样的人物?
生论派的贤者,教令院的大风纪官,童年玩伴不是本学院的天才就是其他学院的天才——
……从这方面来看感觉阿娜尔本来应该是个最不容易长歪的孩子呢。
所以到底是什么让只会扔元素瓶的小姑娘变成那个毫不犹豫就能干出来水淹教令院吞没世界树的渊下龙女的?
被稻妻带着雷元素的海水电到脑袋了吗?
出于须弥神明的立场和一种全然本能的回护心理,纳西妲很想说那孩子在她这儿其实长得很好,无论是养父还是结交的伙伴都完全没有问题,聪明可爱乖巧懂事,待人真诚从来都是坦坦荡荡,有什么事情也不会藏着掖着,真正做到了字面意义上的允许人随便了解……
但她感觉这不是那维莱特心中的那个答案。
纳西妲迟疑片刻,很谨慎的问道: “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很大。”
枫丹的大审判长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我想她接受的教育可能出现了一些小小的问题,连带着影响了她水下的同族的一些初始习惯,但我对那孩子的过去了解实在是少之又少,所以只能冒昧同您请教了。”
纳西妲思考了一会,然后她抬起头,很严肃的问: “如果你要说我知道的部分,那我大概只能说那是个很可惜的孩子,虽然足够聪明上进,但是令人遗憾的是至今都没有完成毕业,不知道这个算是您想问的答案么?”
那维莱特的表情瞬间严肃起来了。
“是因为这样吗?”他很认真的追问着, “这对她来说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吗,严重到能影响到她个人行为的那一种?”
——难道就是因为这种原因,所以大群的龙蜥才会被无鳞儿影响变成那种样子吗?
纳西妲也被他的气场弄得半信半疑起来,但她想想从旅行者手中拿出来的星银大剑,那戛然而止的梦境,还有愚人众第六席有关梦境的描述,不由得点了点头,很严肃的肯定道: “对于她来说,应该是的。”
那维莱特闭上眼睛,缓缓深吸一口气。
“……我明白了。”
枫丹的大审判长沉声道,在纳西妲茫然的注视中,神色肃然地表示:
“回去枫丹后,我会想办法联系枫丹科学院的。”
无鳞儿的教育问题,刻不容缓。
第155章
毕业问题
虽同为原海所出的嫡系,可那维莱特对于早已异变的渊下龙蜥一脉,解着实不多。
他在枫丹已经度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见过人情冷暖,时代变迁,长生种的立场为他赋予人类所无法拥有的从容与冷静,大审判长当然是客观的,永远理性,平静,公平公正,这样的行事作风偶尔也会得到“不近人情”一类的冷酷评价,对此那维莱特并不在意,也从不介意身边人是否会为此义愤填膺。
他想,这也许是因为长生种的立场削弱了对短生种情绪的感知。
但绝对不算是坏事。
过多亲近或是私人的关系会引发多余的思考,正如纯水滴入河流,无论原本的那滴水有多么纯洁纯净,当祂成为万千河流湖泊之中的一部分时,祂就注定会被强迫染上不属于自己的色彩和感情——而渊下龙蜥之中诞生的无鳞儿目前在须弥的一系列表现,似乎也间接为他证明了这一点。
她应该会是个好孩子,只是须弥的环境和这里的人类,已经影响到了她的成长和性格。
……至少在此之前,他从未考虑过擅长进化的原海嫡系的后裔,会是个连毕业都做不到的孩子。
是被须弥人的什么坏习惯感染到了吗?
见惯了人类阴暗面的枫丹大审判长忧心忡忡地想着。
在那维莱特看来,人类实在是太过易变又喜怒不定的种族,他们的感情,他们的喜好,他们思考问题的方式,随时随地都可能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以枫丹的民众作为例子,他们可能会在今天对一场精心准备的表演表达出狂热的喜爱之情,也可能会在第二天就开始讨论舞台上的瑕疵并对此嗤之以鼻。
枫丹的大审判长自然不会对此做出什么额外的评价,但那维莱特也确实有在关注美露莘和人类之间的交往是否过于深入,他无法阻止喜爱人类的美露莘走入人类社会,但至少可以做到让她们不要被带着学坏。
很可惜的是,这里有一个没来得及看住的,理论上和他没什么直接关系,但就结果来说,的确是没看住。
——和时时刻刻被放在自己感官范围内的美露莘不同,在须弥以人类身份成长的无鳞幼子已经是个纯粹的须弥人了,那维莱特有些头疼的想,至少旁人看起来是这样没有错。
他本不该出手干涉同族的成长,毕竟渊下龙蜥之大群已经独自度过了千年的时光,渊下龙蜥自成一脉,与如今的水龙王并没有太多实质性的交涉,若不是无鳞的幼子出现了意外,怕是龙蜥的大群依然会任由她以人类的身份在这片土地上自由活动。
可他既然已经知道,便不能做事不管。
……而且,那孩子居然连毕业都做不到啊……
枫丹的大审判长用力闭了闭眼,开口说出了今天的第二个请求: “这请求有些冒昧,但我是否可以调阅有关那孩子在教令院内的相关资料?”
哎呀?要看阿娜尔的学籍和成绩吗?
纳西妲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那维莱特注意到草神表情的变化,不由得跟着皱起眉: “是有什么不能看的东西么?”
“不,”纳西妲摇摇头, “这倒是没有。”
……本来这不该是个需要避讳的话题,阿娜尔很聪明,这一点毋庸置疑,可在校期间的阿娜尔却也的确是个成绩平庸毫不起眼的学生,虽然可以用老师的重用和同学之间的肯定来证明她本身能力没有问题,可身为贤者纳菲斯的养女,好像就连这些夸奖也都变成了别有用心的评价。
身为须弥的神明,纳西妲自然是不希望外来的客人看清或是看错在她看顾下长大的孩子。
可要解释起具体细节,好像还有那么一点点的麻烦和不合适。
她总不能真的和人家说这孩子能力没有问题,教令院的课题作业和成绩报告那么不好看仅仅是庸才不受重视,更加适合日常摸鱼,以及渊下龙女本身的能力已经到了可以水淹世界树的程度了吧……?
纳西妲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显然,她的迟疑不定让那维莱特误解了更多的部分,枫丹的大审判长看着她的表情,认真思索几秒后,沉声回答: “请您放心,我有心理准备的。”
虽然渊下龙蜥是擅长进化的种族,虽然他身边的部下和同事大多都是实力出众的优秀人才,虽然就连芙宁娜那样平日里并不靠谱的家伙在舞台上的表现也是完美到无可挑剔……
但无鳞儿毕竟是个孩子。
无论以人类的年纪还是龙蜥的年纪都还只是个孩子,他成为枫丹审判长都已经有了数百年的时间,不应对一个孩子过分苛责。
“……那好吧。”纳西妲犹犹豫豫,干巴巴的回答说: “只不过我刚刚执政不久,对于一些细节还未来得及掌握,请您稍等一段时间,等到教令院的书记官返回后,我会让他帮忙调阅有关阿娜尔的相关资料。”
阿娜尔。
那维莱特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点了点头。
“如此,麻烦了。”
*
在重新开始执政后不久,纳西妲就有意在减少须弥人对于虚空的过分依赖。
开始时是一些知晓内情的内部人员不再佩戴虚空装置,随即纳西妲也开始试着在内部散出一些“虚空装置操作不当会影响身体”的说法,她不担心自己缺少具有说服力的案例,阿扎尔就是其中最有名也最合适的那一个;加上先前梦境之中的龙女驱逐了本来被虚空捕捉到的须弥人的意识,由教令院掌握的虚空终端也受到了相当程度的损害。
一切水到渠成,恰到好处。
照理来说,虚空装置受到影响,奥摩斯港那边最先受到影响的就该是靠着走私罐装知识赚钱的中间商人,虚空大部分佩戴不了,这东西自然也就没了用处,以调查罐装知识作为报告主要内容的书记官理论上也就没有了继续在外停留的理由。
可也不知道是信息的迟滞性,还是奥摩斯港的混乱让书记官没能即使看到教令院召回的消息,总而言之,几乎是教令院内一切基本上已经尘埃落地的时候,艾尔海森才姗姗归来。
对于这种近乎明目张胆的旷工行为,刚刚执政不久的草神纳西妲并未做出太多的表示,而是选择了一种宽容的默许,毕竟艾尔海森的这次外勤工作是之前阿扎尔私下里交给他的,这种前代留下来不仔细追究就可以当做无事发生的小事情,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翻篇过去,自然也就算了。
有多少烂账明里暗里顺着阿扎尔的倒台一同被趁机销毁,书记官的这点只是偷懒的小心思,还当真算不上什么大麻烦。
是以艾尔海森回来后,首先接到的第一份工作并不是索要之前的工作报告和相关材料,而是另外一件事。
“调阅伐护末那学院学生的学籍和课题报告?”听到这个要求的时候,艾尔海森的惊讶程度似乎比刚刚知道草神执政时还要多出那么一点点, “自然是没有问题的,不过没有虚空辅助索引这是个很庞大的工程,就是不知道草神大人是需要全部的,还是其中某一部分?”
“你应该是认识的,和大风纪官关系很好的那个孩子,叫做阿娜尔。”纳西妲温声说道, “除了学籍以外,她在教令院期间的所有记录档案的课题报告和测验内容,我全部都要,这些东西不少,也很杂乱,好找吗?”
“好找。”艾尔海森神色平静地点点头, “正巧我在前往奥摩斯港之前在重新整理因论派的材料,她那一届的学生不多,大部分的内容我能很快就找出来,只是如果您需要全部的话,那么还有一部分缺失的材料需要补充。”
“只是想看看她在校期间的成绩啦,”纳西妲的表情有些柔软的无奈: “工作如此认真我当然很高兴,但是如果只是平日里随堂测验那种的话,没什么必要的。”
“我清楚您的意思,也并不是想要给自己增加不必要的工作量。”艾尔海森点点头,依然维持着他一贯的冷静: “只不过这份材料涉及到她毕业的相关问题,如果想要解这名学生的学术能力,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合适了。”
……纳西妲被说服了。
她有短暂的担心过书记官拿着这份申请报告是要做什么,可对方只是指给自己阿娜尔的导师,说明了她导师的特殊情况和她在此之前已经递过了一份毕业论文——并且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那份毕业论文就放在了伐护末那学院的学者办公室,再也没有了后续。
“我承认自己是有些私心的。”书记官坦坦荡荡地和纳西妲解释着,目光毫无闪躲的意思: “我那位学妹虽然和大风纪官更熟悉一些,可他现在毕竟不在也帮不了什么,再怎么说也是和我还算关系不错的后辈,一直因为这种理由导致无法毕业的话也有些太可怜了,顺手帮一把的事情。”
在草神的智慧宫中,书记官是这样和纳西妲解释着的。
草神并未做出什么评价,她低头看着那份毕业论文,并很快就闭上了眼睛。
显而易见的不赞同。
艾尔海森想着。
他可怜的学妹就算已经写出了一份相当出色的论文,但是她依然无法毕业。
——但是,神明的反应算是在艾尔海森的预期之内。
大人物们之间的弯弯绕绕并不是他这个小小的书记官需要好奇的内容,阿扎尔的倒台也好,神明的重新执政也罢,总归都是影响不到书记官的日常生活规律,他现在也不过就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多放上一点东西,这并不难,不会比在整理会议记录上多画上几个重点更麻烦。
草神大人那副沉重却又为难的样子也算是证明了他对论文价值的判断并没有出错,这让书记官接下来的安排成功率也随之上涨了几分,这里面唯一一点不在他计划范围内的部分,是草神的智慧宫内,除了神明本人还有一位另外的客人。
他原本还以为是学妹的一些特殊身份引起了神明的注意并因此引发了一些额外的兴趣,不过现在看来,还有些外来的影响因素。
在自己报告的时候,那位来自枫丹的绅士就坐在另一张桌子旁边,正在专注翻阅自己不久之前递上来的属于阿娜尔的那些课题报告和成绩单,且全程表情凝重,一言不发。
艾尔海森看着他眉头微蹙的严肃样子,没过一会就转开了视线。
“我能理解你的意思,但是……”
纳西妲看着手中的那份毕业论文,形状姣好的眉头自始至终就没有放松过,艾尔海森观察着神明的表情,很冷静地接着说道: “但是还不足以支撑她毕业,对吧。”
他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可那边那位枫丹的绅士却忽然抬起头来,看向了这边。
“正是如此。”纳西妲歉疚的目光先是看向了眉头紧蹙的那维莱特,随即才语气为难的看着艾尔海森,叹息着说道: “你既然主动开口,自然比我更早知道这份论文的质量……”
没有问题,毫无瑕疵,足以印证伐护末那学院的学者们对她的判断是没有错,她本该可以成为学院最年轻的诃般荼,甚至是成为伐护末那学院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贤者。
可教令院的规则如此,在现在这个封闭又压抑学术环境中,她的这篇论文注定只能成为废纸一堆。
“是的,我知道。”
艾尔海森平静的点点头,以一种极为冷淡的语气回答道: “某种意义上,她更难毕业了。”
毕竟除非草神先提前完成教令院的内部改革,不然以教令院现在的风气,阿娜尔不要说成功毕业,不被驱逐出境流放去沙漠那边都算是好的。
纳西妲长长叹了口气,并没有否认书记官的评价。
……
那维莱特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了。
情况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吗?
“但是也总不能让她一直卡在这里啊……”纳西妲喃喃道,之前龙女都已经马上就要淹没世界树了,都能能因为想起来旅行者毁了她最初的论文课题瞬间从世界树的根系扭头杀回现实世界,如果教令院一直卡着这种事情不撒手,谁也不敢保证耐心耗到极限的阿娜尔会不会当场意志崩溃,不管不顾的来个水淹世界树重写世界式,仅仅就是为了给自己搞定毕业问题——
“让她转院去阿弥利多学院呢?”神明垂头苦思,随口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我记得那孩子之前不就是因为想要避开她的师兄才选择了因论派么?如果现在只是想要帮她完成毕业的话,那么让纳菲斯亲自来负责肯定就没问题……”
在某道存在感强烈的目光中,草神认真探寻方法的声音被迫戛然而止。
纳西妲的声音哽住,在艾尔海森不解的注视中,草神默默转过头看向了不远处已经停下手上所有工作的那维莱特。
这位枫丹的大审判长从桌子旁边更换了自己的方向,双腿优雅交迭,双手置于膝上,早已放下了原本手中的课题报告转而看着她,他的态度是显而易见的认真严肃,那张俊美非人的脸上亦是写满了某种强烈的不赞同。
“我能理解您对子民的偏爱,和一些过分的纵容,”那维莱特思忖着,慢慢补充着自己的意思, “……但我也并不希望那孩子会成为一个无视公平公正的特权阶级,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纳西妲: “……”
你想要毁灭世界吗,朋友。
第156章
落差
看着那维莱特认真严肃的眼神,纳西妲抿紧嘴唇,慢慢深吸了一口气。
枫丹的客人并未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和来历,而是第一时间就坦然告知了自己和龙女之间密不可分的血缘上的关系,但从这一点来说,纳西妲深感感激。
可现在的情况是真的有那么一点不合适了。
“……这并不是什么特权阶级的意思,那维莱特先生。”
纳西妲开始感觉头疼,要如何和枫丹的最高审判长解释须弥的学术风气问题是个相当麻烦的事情,当然,她也可以选择更加直白一点,坦坦荡荡地告诉他,龙蜥大群的意志因为先前虚空的影响早已疯狂扩张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可能随时随地都会威胁到提瓦特整体安全的那一种——
草神转头看了一眼旁边仍是一副状况外样子的艾尔海森,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似乎变得更痛了一些。
首先,这个问题是否要解释,究竟要从哪里解释?
要解释龙女的危险就避不开世界树的问题,解释世界树的问题就避不开先前须弥教令院搞出来的烂摊子——那维莱特在枫丹的评价再高那也是枫丹的事情,为了解释一个问题就把须弥隐藏起来的内务直接扯出来给人家看,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以及,要解释清楚阿娜尔的问题,就还得额外想办法避开这位有些聪明过头的书记官。
草神感觉他大概率已经提前注意到了先前教令院的风波涌动,但是书记官没有选择义愤填膺的站出来指出问题所在,也没有如同其他普通人一样当做无事发生,他选择换了个法子想办法让自己在此期间可以置身事外,他去了奥摩斯港,阿娜尔的事情想来了也猜到了一些真相,只是线索不够,还不够让他拼凑出事件的全貌。
如果艾尔海森的可控性高一些,那么纳西妲不会吝啬和他分享自己的情报。
但对于神明来说,龙蜥之大群,渊下的龙女,知道这些特殊秘密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特别是艾尔海森这样性子太过独立的聪明人。
艾尔海森安安静静没做出什么超出预期的事情,一来是他没有阿娜尔那么疯,二来则是因为现在教令院的问题还没有干扰到他的生活作息……若非如此,他也会是相当不消停的类型。
“需要我出去一会吗,草神大人?”
但现在为止,艾尔海森表现出来的态度倒是足够善解人意,聪慧守礼又擅长读懂空气的年轻人很容易引起旁人第一印象的好感,他注意到枫丹的贵客再次看向他,眼神温度也缓和了几分。
“是我打扰了。”那维莱特低声道歉。
书记官摇摇头,他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草神犹豫无奈的表情和枫丹客人那严肃且不赞同的样子——这里引用一个不太合适的形容,让人很容易想起来皱着眉看着阿娜尔一言不发的大风纪官。
但是看这位现在的反应和之前的措辞,想来也不可能有那位大风纪官一般重重拿起又轻轻放下的意思。
书记官眉头一挑,心中已经有了些新的想法。
能让刚刚执政的草神亲自出面招待,又特意要了学妹的各种资料了解她在校期间的表现呢……
在他看来那些东西没什么实际参考的价值,不仔细关注本人的话只会认为阿娜尔是个能力一般的庸才,想来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应该也是第一次了解学妹……不,应该是只是知道名字但还没见过面的程度。
唔。
什么样的关系需要认真做到这一步,连她在教令院的学习表现也要认真了解的?
符合逻辑的选择好像不多,而他正巧还知道学妹只是贤者的养女。
艾尔海森收回打量的目光,侧脸轮廓平静如常,看起来依然是个斯文有礼讨人喜欢的漂亮年轻人。
“如此也好。”纳西妲显然因为这个建议隐隐松了口气, “正好我这边暂时没什么事情需要你帮忙了,那你去忙吧……不过也请书记官做好准备,等到这一切结束后,可能还有些新的工作安排需要交给你去处理。”
“我会完成自己的分内工作的,”对于神明显而易见的看重和赏识态度,艾尔海森对此却是一副兴趣不多的样子, “如果您没有其他工作安排的话,我想先临时请个假,看看纳菲斯先生。”
“你要去看他吗?”纳西妲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还没等她的脑子转明白凭艾尔海森和纳菲斯之间看似没什么关系的关系,这里面究竟是什么能支撑他去看看贤者纳菲斯……书记官已经很淡定的点了点头,先一步开口和她解释起来: “学妹现在毕竟不在教令院,想来贤者大人也无法放下心,不过正巧我之前在奥摩斯港的时候和她呆过一阵子,我去的话,应该可以让纳菲斯先生稍稍安心一些……如此也有助于他的安心静养。”
……听起来倒是没什么问题。
没有什么是比女儿平安无事的消息更能让一位父亲放松的了,逻辑上听起来没有问题,也很符合人类的情感变化,虽然草神的表情还有些状况之外的懵懂,但她下意识点了点头,选择同意书记官的“贴心建议”。
没办法,被囚禁数百年的神明对外界的解来源于那些奇思妙想的梦境,梦是不讲逻辑,也不用考虑实际的人情往来的,她能妥善处理教令院内大部分的工作,但人类的社交逻辑和潜在规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抱歉,容我冒昧问一句。”
那维莱特看着这位须弥的年轻人,寥寥几句话,足以留给人沉稳可靠聪慧体贴的印象,他思索片刻后沉声问道: “请问您与名为‘阿娜尔’的孩子,是很亲近的关系吗?”
“严格意义上不算是亲密,毕竟只是学长和学妹的关系——学长还是早早毕业,没能提供什么学术上额外帮助的那一种,”艾尔海森从容回答道, “不过我身为教令院的书记官,的确比其他人知道的稍稍多那么一些,比如说如果您需要调阅阿娜尔学妹某一阶段的学习汇报的话,我可以提前整理好交给您,不会浪费您的太多时间。”
那维莱特原本过分严肃的神色为此稍稍缓和了几分。
艾尔海森没再多说什么,与神明和枫丹贵客的谈话到此为止,有些东西点到为止就是最合适的,他接下来还有其他的安排——除了和草神大人解释的需要告知贤者纳菲斯有关阿娜尔的消息以外,他的另一位得意门生也需要帮忙报个平安。
***
比预期的时间更快一些,理论上正在静养不见外客的纳菲斯很快就接待了这位年轻的客人。
“……教令院的书记官大人远道而来,我这里却只有这些东西可以招待你,请多见谅。”
艾尔海森规规矩矩坐在贤者的面前,很温和摇的摇头: “您太客气了。”他的目光并没有冒昧的四处打量,而是安静且克制地停留在了贤者的身上。
大概是因为先前被阿扎尔折腾的不清,贤者的发丝之间已经添了些许突兀的霜白,他亲自泡了草药茶放在书记官的面前,这才认真看着这位神情温和态度谦逊的漂亮年轻人: “我现在与教令院没什么实际的合作课题了,想不到有什么事需要书记官亲自来找我的理由,所以年轻人特意来找我这个没事干的老人家,是草神大人有什么额外的安排吗?”
“那倒没有。”书记官摇摇头, “只是听说了您已经没事了顺便来看看,正巧之前在奥摩斯港的时候见过学妹,想着这期间您应该得不到她的消息,所以过来和您说一声她的情况。”
“哦,原来如此。”纳菲斯一脸恍然大悟,随即笑眯眯地点点头,煞有其事地感慨起来: “我就不说那些讨人厌的客套话啦……艾尔海森,嗯,我也是有听过小娜提起过你的,是个相当聪明的孩子,很可靠,也很讨人喜欢。”
“您也可以不必如此顾忌我的心情,纳菲斯先生。”艾尔海森的脸上露出一点无奈的表情, “如果学妹真的会和您提起我,我觉得她可能不会有什么褒义的评价,毕竟学妹和我在校期间的关系算不上是十分融洽的类型,这一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哎呀,是这样吗?”纳菲斯依然是笑吟吟的,若无其事地转过了这个话题, “年纪大了,想不起来了……别看我这个样子,平日里和小娜聊天也是说了这件忘了那件,说真的那孩子都有点不太想搭理我了……不过这种事情总归有赛诺陪着她聊啦,谁让我这个做爸爸的记性不够好,远远不如年轻人记得牢固。”
纳菲斯摩挲着杯子,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随口补充了一句。
“别担心,书记官,”贤者笑眯眯地说着, “和我这种记仇又令人讨厌的老头子不一样,赛诺不是个会把私人情绪带入工作的孩子,就算小娜真的和他说了你的坏话也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的。”
艾尔海森安安静静地听着,表情依然平淡如常。
“大风纪官的为人处世,教令院内所有人都是信得过的。”他点点头配合着纳菲斯的发言,又若无其事地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我来这儿除了告诉您有关学妹的消息以外,顺便还想和您打听一些别的问题。”
他顿了顿,便很干脆地直接问道: “您收养阿娜尔的时候,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么?”
贤者纳菲斯的笑容并没有太多变化,但他听到这个问题时也随之垂下眼,放下了自己手里的茶杯。
“……书记官来问我这个问题,想来是有什么特殊情况吧。”
“请您别误会,”艾尔海森温声道, “我这一次是私人角度的拜访,并不是神明的示意。”
“当然,我也愿意相信你的解释。”贤者点点头, “但是我比你年长许多了,孩子,见过的天才也不在少数,所以我大致能猜到你的来意,和你提出这个问题时背后存在的某种可能,不过没关系,这件事我自己心里也是有些准备的——早晚都会有人来问,也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人提起。”
“……但我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然而纳菲斯话音一转,又慢悠悠地说道, “至少我刚刚收养阿娜尔的时候,教令院的背景调查已经足够详细,你从我这里问不到教令院档案记录之外的东西,若是真心好奇,不如去问问她自己或是赛诺那孩子?”
艾尔海森闻言眉头一抬, “我为何要去问大风纪官?他的工作范围应该不包括这一部分。”
“因为都是小孩子嘛,小孩子会和小孩子说很多奇奇怪怪的话呀,”纳菲斯笑眯眯地回答说, “小娜也曾经是个小孩子,可谁会在意孩子说的话是什么样子呢?他们的奇思妙想那么多,无时无刻都会出现,每一个都认真听并给出解释的话,大人可就要累死啦。”
——所以会认真听完一个小孩子所有奇怪发言的,也只能是另外一个小孩子。
赛诺是个很负责的引领者,无论是幼年还是现在:面对那些完全无法理解的问题,能解释的就去解释,解释不了的就一起琢磨,琢磨不出来的就先放在一边,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的,无需等到问题发酵就会有年长些的那一个煞有其事地主动开口叫停……孩子的思维模式也只有孩子可以完美契合,年轻时候的单亲爸爸乐得在这时候做个甩手掌柜,不必时时刻刻头疼幼崽叽叽喳喳地和他讲述那些听都听不懂的东西。
小娜执着于星星的时候他也琢磨过,这是否是又一个天才的星象师,但当纳菲斯拿着女儿的图稿去问了隔壁梨多梵谛学院相熟的同僚,得到的却是“鬼画符”, “逻辑不通”, “不知所云”, “纳菲斯你惯孩子也该差不多得了”这类的评价回复时,他也就没再执念过自家幼崽的天赋问题。
至于认认真真陪她一起琢磨星星的赛诺最后同样没有进明论派,反倒是转而进了和星相学八竿子打不着的悉般多摩学院这件事,无疑是侧面证明了纳菲斯的猜测。
他家的崽子就是没有星相学的天赋啦。
比起陷入回忆满脸怀念的贤者,艾尔海森安安静静听完了对方的感慨和回忆,表情也要显得平淡得多。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彼此之间更是毫无秘密可言的亲密无间。
只能说……果然如此。
他有心理准备,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艾尔海森沉思片刻后,便在纳菲斯意味深长的注视中,无比从容的提出了自己的下一个问题。
“学妹有可以信赖的对象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书记官如此说道,语气沉稳,表情认真。 “既然如此,我们也就不必在这个问题是浪费过多的时间了——所以我开门见山地直接就问了纳菲斯先生,您有没有考虑过,如果学妹血缘意义上的真正监护人来找她,但注意到她还没有毕业这件事情的话,会给她带来什么不可预知的意外后果么?”
他话音未落,又放轻语气,以一种颇为遗憾的口吻补充道: “更何况我们都知道阿娜尔无法毕业和她的能力其实关系并不大……我们清楚这里面的各种原因,外人却不一定能切身体会她的难过,贤者大人……您忍心让不了解情况的外人就这样一直误解下去么?他可能还是学妹血缘意义上的亲人,是未来需要和她长久相处下去的新的‘家人’——您确定能接受您的女儿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亲人,在正式了解她之前,已经先入为主地认为学妹是这样一个充满了遗憾的孩子么?”
纳菲斯: “……”
纳菲斯有些牙痛地嘶了一口冷气,露出无比沉痛的表情。
“我是相信学妹的能力的,贤者大人,”年轻的书记官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 “她的论文我有看过,只能说不符合现在教令院的学术氛围……换做另外任何一个地方,她都是毋庸置疑的天才。”
纳菲斯心有戚戚地感慨起来: “真可惜,小娜是个教令院的学生……”
“但教令院目前很多的工作都还处于停滞状态,包括毕业论文审查这一部分——现在的教令院,连识藏日的必要流程工作都很难完成了。”
艾尔海森慢吞吞地提醒道。
“您是她的父亲,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她在生论派上的天赋——我想,应该不会比您的另一位得意弟子差到哪里去。”
纳菲斯看着他的眼睛,若有所思: “可现在大贤者不在,毕业季学生的转院申请可不是那么好批复的……”
“正巧。”
书记官露出微笑。
“……大贤者不在的同时,大风纪官也不在教令院呢。”
第157章
试一试
——年轻人。
纳菲斯看着眼前的年轻的书记官,用真诚却带着引导意味的语言慢慢和自己铺开一种全新的构想。
他想做什么?
纳菲斯想了想,却只能想到一些会让自己嘴角上扬的东西。
……果然,还是个年轻人呢。
贤者笑眯眯地想着。
锋利又聪明的年轻人,那双眼睛也没有学会要如何正确的收敛锐气锋芒——可以说他不在乎,也可以说他这个年纪又拥有这样的天资,显然是不屑于学习这样的手段的。
但是以他这个年纪来说,没有直白的表现出野心勃勃的样子,也没有使用一些过激的争取手段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年轻人了……至于他话里话外的那些暗示和引导,只能说很为小娜考虑——至少目前看起来是的。
竞争也好,试探也罢,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手段什么的说到底都是年轻气盛的孩子们拥有的特权,他这样上了年纪的老古董还是不要随随便便就跟着搀和才好。
于是纳菲斯没有和之前那样,摆出来一副忧心忡忡又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符合年轻人的话,正相反,老人很惬意的放松了自己的身体靠坐在椅子上,然后才对着面前的书记官露出一个很温和的笑容。
“我有个很可爱的孩子,先生。”
他轻声说道。
“那是个调皮又活泼,貌似乖巧懂事,实际上非常自我又任性的孩子——”
纳菲斯顿了顿,还是失笑道: “您能想象她单纯因为不想和她的小师兄碰上所以就拒绝了生论派的入学建议么?”
“当然,这件事情上她和我解释的是,不希望自己未来的研究课题和提纳里出现高度重迭的情况,很像是她说的话,对吧?但我除了是教令院的贤者,是无数学生的导师之外,我也是她的父亲。”
怎么会有父亲不了解孩子呢?
——他的女儿,有的是贤者之上堪称疯狂的野心。
有关真相,有关真理,有关世界之外的真实。
教令院的原罪,探索真理的禁忌,提瓦特所谓的一切不可名状的未知之物……这些在她眼中似乎从来都不是需要避而不谈的东西,所谓的原罪是愚昧守旧之人的故步自封,连神明也可污染的禁忌知识?
不过是如今的人类尚且无法解答的谜题罢了。
她的幼年尚且懵懂,却已经无数次的想要伸手拨动提瓦特昭示命运与真相的古老星轨;并非孩童的天真想法,而是发自内心地认为这件事情其实是可以做到的——可是在不久之后,那个孩子却开始选择将望向星空的目光落下来,转而看着父亲院中的花草,盯着午后的一盏蔷薇奶糊,还有幼年时身边抓着她回家的手。
提瓦特的星空很美,但她也学会了在黄昏日落之前就要早早回家。
“我相信我女儿的能力和她的心性,书记官先生,至于您所说的与她真正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唔,我想这一点其实也没什么好担心的,”纳菲斯轻描淡写的说着,抬手为面前沉默许久的年轻人重新倒满了他面前的那杯草药茶: “小娜啊,那孩子如果真的生气了,不要说什么毕业证了,她就连教令院的原罪都没放在眼里,你觉得她会在乎这个吗?”
艾尔海森轻轻眨了眨眼睛,却没有说话。
但她仍然遵守着教令院的规则。
他想。
她是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活着的,藏起自己的锋芒,无视自己的才能,在规则允许的条件下搞出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麻烦,她在常世的规则里建立自己的世界,并且乐在其中。
她可能随时随地都会因为某些理由放弃教令院赋予她的身份价值,艾尔海森从不怀疑这一点。
……但她仍然在听赛诺的话,不是么。
“……我没有别的意思,纳菲斯先生。”年轻人垂下眼,以一种极为恭敬又温顺的口吻和他说着, “我只是个小小的书记官,没什么实质性的能力,现在也只是站在我的个人立场上提出一点建议而已。”
“我并没有斥责你的意思,年轻人。”
贤者的声音依然是平缓的,包容的,他看着面前年轻人的眼睛,轻轻叹息着问道: “但是你之前与我说了这么多又是为了什么呢,教令院的问题这么多,阿娜尔如果仅仅只是想要完成她的毕业那我想就算是大风纪官也不会阻拦的。”
所以,何必呢。
会有人愿意为她出谋划策,说到底不过是个小小的毕业问题,遇到类似麻烦的学生每年都有那么多,从来也不缺少阿娜尔一个;就算因为教令院混乱至此,情况坏到了她不得不一切从头再来的地步,也是会有人愿意耐心哄着她,陪她一步一步重新再走一遍的。
“我……应该只是想要试一试。”
艾尔海森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符合他年纪应有的拘谨感,因为尚且空白的认知无法赋予他应有的底气和一贯的从容,要如何正确解答内心是个永恒无解的难题,天才和庸才唯独在这方面会傲慢又模糊的真心列为同等对待的对象,在探索的途中,所有人第一时间所能拥有的都是如出一辙的茫然与堪称愚蠢的求知欲。
书本和虚空都无法赋予理性之外的感知,再丰富的文字也无法描述心中最精确的情绪,年轻的探索者亦步亦趋强自镇定,走在一条不清楚前途与来处的路上。
“想要试试什么呢?”长者耐心至极地问道。
“……试试别人能做的事情,看看我行不行。”艾尔海森几乎是瞬间就恢复了一贯的沉稳与镇定,不疾不徐的回答说, “又不是什么只有一个人能做到的,想要试试也没什么吧。”
说到底,那也不是只有大风纪官才能做到的事情——既然不是某个人锁定的唯一特权,那他为什么不行?
纳菲斯没有否认,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开口说出什么鼓励或是赞扬的话。
“我明白了。”长者笑着点点头, “我写封信给你吧。”
“小娜可能会听从你的建议转院,但也可能不听你的,脑子一个不清醒跑回来直接办退学也不是没可能……”纳菲斯和艾尔海森抱怨着自己那个不听话的孩子,声音里却听不出多少真心实意的不满, “说到底我也是不管她很久了,所以我这个做爸爸要她去做什么应该也是没什么用的,我这里最多能给你写封信表达我的意思,她若是真的要转院进阿弥利多学院我自然是很高兴,不同意我也没办法。”
贤者纳菲斯的意思很明白,即使书记官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他依然选择尊重自己女儿的意愿。
是选择更加轻松的阿弥利多学院还是继续原本的伐护末那学院,亦或是干脆放弃他这个思想保守的老父亲和铁面无私的大风纪官离开须弥另做一番天地,那都是孩子自己的事。
至于能不能说服阿娜尔让她选择一条更加安稳,或是更加轻松简单的路子,那就是这位好心书记官的自己的问题了。
他不打算插手,也没那个心思。
去试试嘛,年轻人试试又没什么,反正也不违法。
纳菲斯笑得颇为灿烂,更是有些隐约的幸灾乐祸和乐见其成,偶尔也要有些这样的发展才会满足老父亲那糟糕至极的恶趣味——总让居勒什洋洋得意下去也不是什么好事情,至于自家的崽子是不是会在这里面吃亏他还真的不太担心,总归一般没人会比她更擅长无视规矩,大不了就是退学以后回家后又哭又闹所有人都不见,顶多就是把他后院娇养的蔷薇花挨个剪秃。
阿娜尔再怎么说也就是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又不是什么喜好奢侈的性子,无法毕业没有工作也没关系嘛,爸爸还是养得起的。
*
艾尔海森从贤者手中接过了那封薄薄的信。
他没写太多,想来是没指望过靠一封信就完成所有的交流内容,不过是顺着艾尔海森先前的建议提了些有关转院的事情,但看纳菲斯先前的意思,想来也不会在信里摆出什么强硬的态度——艾尔海森垂下眼看着手中的信,不由得想,他可以去试试了,但是意外的没有什么会成功的底气。
他对学妹并非一无所知,在奥摩斯港的时候也算是可以熟练掌握对方命脉的那一种类型。
至于神明先前的迟疑忐忑犹犹豫豫,那位远道而来的客人,阿娜尔隐藏的身世谜题,先前在奥摩斯港已经推测出的一点破碎细节……这些好像都可以侧面证明她的身份了。
但是艾尔海森说真的还真的没太在意过这种事情。
对于会被大风纪官牵扯这么多年的阿娜尔来说,真正能稳定她身份认知的从来都不是她自己的意识,而是旁人对她的判断。
某种角度上,她其实一直都是个好孩子。
为了纳菲斯的期待,为了大风纪官的期待,为了她身边所有人的期待,她成为了现在的阿娜尔。
少女乐在其中,并未因此生出丝毫的怨言和身份差异上的强忍不满,不出意外的话,甚至可能就这样平静的度过属于“阿娜尔”的一生。
神明应该是在迟疑要以什么样的方式对待她,这不行,太慢了,也太犹豫了,她是那种察觉到对方态度微妙迟疑的一瞬间就会先一步掌握主导权的类型——什么存在会在神明的对面依然可以掌握绝对的主动权?答案显而易见。
信息差,身份差,认知的差异和她对自身的信心……阿娜尔能在规则之外的地方游刃有余地行走至今,依靠的无非就是这些。
他其实也能大致猜到对方的身份,却不是很想深究下去。
艾尔海森不认识非阿娜尔之外的类人存在,想来阿娜尔也不会想要看到一个对她身份百般警惕无比小心的陌生人……至于其他的,他没有赛诺那样依靠时间积累下来的充足底气,称不上知根知底的解,但他至少清楚一点:从须弥之外返回的学妹依然会乖乖叫他“学长”,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同样愿意继续作为“阿娜尔”存在着——
这就行了。
仅从这一点来说,他和大风纪官其实没什么不同。
手上拿到了属于贤者纳菲斯的手写信,也已经和大人物们请好了假,接下来要做的应该就是调查学妹接下来的去向了——艾尔海森放弃了回头去和草神大人提前要一份未署名的转院申请的相关打算,抚养阿娜尔长大的纳菲斯既然是那样的脾气,那过分的控制欲只会起到反效果。
她对待自己的态度眼下姑且称得上一句独一无二,可炸毛的幼犬虽然可爱,但一直这样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还是要留一些回温余地的。
枫丹的贵客还在和草神商讨接下来的安排,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也会去找阿娜尔,艾尔海森想了想,决定还是省略掉冗赘的报告申请和需要为此浪费掉的时间,书记官去了因论派那边走了一圈,从各种煞有其事的流言传闻中拼拼凑凑,很快就推测出了对方如今的位置。
喀万驿,防沙壁。
沙漠那边。
艾尔海森下意识皱了皱眉头,但他很快就放松下来了。
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就算真的在沙漠里碰到胡狼也不是什么大事情。
早晚都是要有这么一回的。
值钱的东西没必要带着,反正现在自己带多少摩拉也不会比学妹更有钱;浑身上下最有价值的莫过于这份纳菲斯的手写信,艾尔海森在离开生论派贤者的住处时有那么片刻的迟疑,他看着院中盛开的须弥蔷薇琢磨着是否要摘下一朵在路上做成标本当做久别重逢的礼物,后来想了想还是算了,如果她愿意转院去生论派,倒是可以反过来借着人情找学妹帮忙让她给自己做一个。
临行之前,年轻的书记官并未携带太多累赘之物,反而相当恶趣味的写了封信送去给沙漠深处的大建筑师,至于对方收到信会有什么反应,以及那位好心的建筑师又会慌慌张张写点什么回来……嗯,等自己和学妹一起从沙漠回来的时候,可以配合到时候卡维最新的反应一起看。
第158章
没赢过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年轻人的脚步在草木丰饶的土地上驻足流连,生论派贤者的住处犹如洋流交汇之处,流淌过草木最为纯粹热烈的生命力。
沉默的生命同样拥有自我的情感,但它们沉默,安静,无声无息,于是便借由滋养根系的水流带走他们全部的感情。
在本该无人知晓的隐秘谈话中,人类的声音与情绪顺着草木的枝叶流淌入地脉深处,自那个孩子人类养父的住处之中流淌出来的全然陌生的情感,被祂们悉数送入了水中。
本该就此融化。
贤者的感情,人类的感情,那些曾经有过的呓语与感慨,本该就此与万千生灵融入水中的情感一同,借由潮汐的涨退消失在下一个属于水的循环轮回之中。
可漆黑的藤蔓伸出贪婪饥渴的根蔓,从中捞取令祂们感到满足的那一部分。
所有鲜活的,热烈的,欢喜的,疼痛的,人类与其他生命曾拥有过的情绪都是祂们如今所喜爱的,曾经成为死域的经历已经剥夺了祂们原本正常的感知,也直接剥夺了他们原本温驯安静的脾性,虽有丰饶之血的慷慨馈赠令昔日的元素生命得以重生,但失去的部分便是永远失去的,唯独这一部分,再也无法弥补重生。
祂们知晓感情的滋味,品尝过最真诚的欢喜与最炽热的痛苦带来的属于感性上的满足,枯萎的躯体再也难以生出这样的情感,于是藤便借由从丰饶之血中获取的那一点点阅读水流的能力,从中捕捞最为热烈的那一部分感情,填补祂们永远饥渴而干涸的内心。
与此同时,漆黑的藤枝从中捕捉到了一点陌生又熟悉的东西。
和那个孩子有关系的东西。
要告诉她吗?
告诉她吧,告诉她吧。
既然已经分享过她丰饶的馈赠,便只能尽己所能,竭力回以同等量的血。
——于是附着在沙漠石屋上的枯藤结出树液丰沛又娇嫩的花,将其滴入空荡的水杯中,汇聚成一杯殷红的液体。
阿娜尔自漫长的梦中睁开眼睛,看见的并不是守在身边的白发少年,而是被黑藤赤叶小心环绕的粗陶杯子,直到见她醒来撑着坐起,漆黑的藤蔓才慢慢褪去,留给她行动的余地。
龙女若有所思。
她走过去将杯中液体一饮而尽,只是还不等她来得及消化完毕那其中蕴藏的信息,忽然又察觉到哪里不太对劲。
阿娜尔抬手摸了摸肩膀,试探着动了动,然后她愣了一下。
后背不痛了。
身上的衣服换了阿如村的村民常穿的款式,料子虽然粗糙但好在足够干净,至于屋子里原本的血腥味也没有了,如果不是这杯类血一般的液体却没有血腥味,她可能都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所以,她睡了多久?
少女皱着眉思考片刻,还是选择先把身上衣服脱下来看看自己的后背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先前被犹格·索托斯强制打上了烙印,现在后背不痛感觉像是愈合了,但也不晓得还会不会有下一次持续时间又会坚持多久。
屋子里没有镜子,她拧着身子单单靠自己也看不到什么,阿娜尔拽着死藤,和祂们商量着能不能给她缠出来一个大致造型——也不用太过精细,差不多就行,漆黑的藤蔓舒展自己的躯体,没过一会还真的似模似样给她拧出来一个差不多的圆圈。
阿娜尔盯着死藤蠕动的痕迹拼凑出的图案,却听到身后老旧的木门吱嘎一声,又被人很快关上了。
……漆黑的藤枝随之僵住不动了。
少女皱着眉倏然回头,下一秒便和面无表情的大风纪官面面相觑。
阿娜尔: “……”
她盯着那双毫无波动的赤金色眸子,慢半拍地抓过被子围在身前,发出一声短促又愤怒的叫声。
“你进来怎么都不敲门的啊!”少女尖叫起来, “不晓得避讳一点嘛!”
赛诺转过头,以一种相当无奈又复杂的目光看着她。
“你睡觉把腿砸到我肚子上的时候怎么不说。”
阿娜尔: “……”
沙漠好冷嘛,他是恒温的嘛,靠着比驮兽安静摸起来也比较暖和嘛。
少女哼唧着转过目光,默默把被子罩过脑袋。
死藤窸窸窣窣,颤颤巍巍,大风纪官转开目光,默不作声地上前几步,手中的赤沙之杖划出一道利落又流畅的弧度,顺着那个圆圈的上方毫不犹豫地直接切了下去,他克制着手中力道,足够让死藤避开被切碎的下场,即使如此,那些黑色的造物仍然在在赤沙之杖砸下来的前一瞬间惊慌失措的四散奔逃,重新贴回墙上瑟瑟发抖。
阿娜尔: “……”
……说起来,她刚刚是不是一不小心差点就又绞了个门之印出来?
小金毛眨巴眨巴眼睛,在大风纪官沉默的注视中,默不作声地把自己身上的被子裹得严实了一点。
“你知道那是什么?”她试探着问了一句。
“不知道。”赛诺言简意赅的回答,兴致缺缺的从那些打着哆嗦的黑藤上挪开了目光。 “但是祂们准备摆出来的东西和你后背上新长出来的一样,想来也不会是什么能直接看的东西。”
阿娜尔眨眨眼,在被子下面摸了摸自己的肩膀,衣服已经穿好了,只是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她总觉得沙漠民的衣服穿起来没有那么习惯,哪里都有不太对劲的感觉。
“长出来的?”
赛诺点点头,赤沙之杖随手放在了一遍,重新屈膝坐在了她的旁边。
少年的身上还带着沙漠夜晚特有的寒气,阿娜尔从被子里伸出手,风纪官随即微微倾过身子,让对方那双还带着晨起暖意的柔软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凉的。
“在附近巡逻了一圈,刚刚才到早上,沙子都还没回温呢。”少年随口解释着, “你睡了很久,好在这期间后背上的伤口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所以我让坎蒂丝小姐帮忙给你换了衣服——不过事急从权,我在旁边守着,至于房间是我打扫的,你也不用担心有什么东西会被人看见。”
阿娜尔吶吶哦了一声。
赛诺的目光并未转回阿娜尔的身上,似乎是并未在意身边的小动作一样心不在焉的看着墙壁上的黑藤和老旧的石砖裂纹,于是他听到旁边一点布料摩擦,以及什么东西正在偷偷摸摸缓慢蠕动的声音。
少年没说话,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刚刚握过赤沙之杖,在回来的时候又特意在门口的水罐里泡了一会,浸透了沙漠寒风的双手现在还有些久违的僵硬感,他特意擦掉了多余的水分,小麦色的皮肤和室内昏暗的光线更是最完美的隐藏方式。
他回过头,看见毛茸茸的头顶即将被松软的被子吞没殆尽,心虚的金毛正试图把自己整个藏在里面权当刚刚的事情无事发生,可惜大风纪官早就坐在她的单人床上,少年曲起的膝盖压着她被子的一角,也直接导致了她的偷渡行为不那么成功。
巨大又柔软的一团窸窸窣窣反复蠕动,试图贴靠墙壁,借由房间的阴影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赛诺眯起眼睛,慢慢揉了揉手指。
他抓着被子的一角扒拉几下,从里面扒拉出来一个毛茸茸又乱糟糟的脑袋,阿娜尔反射性缩了缩脖子,手指先一步抓住岌岌可危的保护罩——也就是她的被子,只是还没等女孩来得及把自己重新埋起来,一双冰凉透骨的手掌已经毫不犹豫地率先伸了过来,贴上了女孩毫无防备的脖子。
“……”
猝不及防的阿娜尔打了个激灵,顿时发出一声不可名状的凄厉惨叫。
*
那一声尖叫实在是太过凄惨又痛苦,以至于一天早上正常巡视村子的坎蒂丝立刻慌慌张张冲了进来,温柔可靠的守护者一迭声地喊着“怎么啦怎么啦!”推开门却看见两个人隔着被子打的不可开交,金发的少女此时衣衫凌乱满脸杀气,柔顺漂亮的金发此时乱糟糟的垂在身侧,女孩正骂骂咧咧地扯着被子,准备往另外一个人的脑袋上按。
坎蒂丝: “……”
从旁边放着的赤沙之杖和挣扎的被子下面露出的一点点白发的痕迹,她想她大致猜到了对方究竟是谁。
这个打法……他们两位今年应该已经超过三岁吧?
但是坎蒂丝张了张嘴,最后却也只是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很高兴看到您这么有活力的样子,”她选择了而更加恭敬一些的语气,然而无论是阿娜尔还是扒拉着被子露出眼睛的赛诺都没有对这句话有所反驳,于是坎蒂丝稍稍松了口气,继续温声说道: “正巧村子里的大家正在准备早饭,不介意的话,一起来用一些吧。”
女孩维持着那个回头看着门口的姿势,直到守护者已经离去也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还是被她压在被子下面的赛诺叹着气坐了起来,重新用被子把她的脑袋蒙了起来。
失去视线的少女毫无防备的被突如其来的被子蒙了一脸,下一秒就被身经百战的大风纪官成功裹成了一个一团后又因为失去了重心不得不重重砸到一边。
被子里面安静了一会,随即传来了骂骂咧咧的声音。
赛诺对此无动于衷,只是熟练有迅速地把对方裹成了个球,如此才心平气和地拂去身上莫须有的浮灰,又无比从容地拍了拍旁边的被子团。
“玩这个你就没赢过的,还是乖乖认输吧,小娜。”
少女晃来晃去,唯独对他的胜利宣言毫无反应。
没过一会,一双白皙细长的手指拨开被子,露出女孩一双若有所思的浅青色眼睛。
“……刚刚坎蒂丝小姐用敬语和我说话诶。”
阿娜尔指着门口和赛诺说道。
“你闹出来的动静不小的,”赛诺坐在被子团的旁边单手支颌,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坎蒂丝也不是什么独来独往的佣兵,为了村子负责,她行事自然要多加小心些。”
少年话音未落,又迅速且精准地拦住了身后踢过来的一条腿,偷袭不成于是无能狂怒的金毛转而去挠他的脸,大风纪官面无表情地冷笑一声,嚣张又帅气的向后一躲,结果因为忘记了自己盘腿而坐的姿势,成功在原地摔了个趔趄。
赛诺: “……”
少女见状如此,同样发出一声猖狂至极的得意轻笑,被子团再次被拆开全新的战场,一金一白再度纠缠一起,打的烟尘四起,不可开交。
*
从崖边小屋离开后,坎蒂丝左右提醒了一圈,留了两份早餐出来放在一边。
大风纪官这段时间基本上稳定在了那边了,先前的特殊情况他选择住在那里似乎也无可厚非,至于佣兵团的那一位并没有和须弥教令院的大人物打交道的关系,最近都是在他自己的旅团内活动,很少会在村子里出面;
除此以外,就是那位自称“渊上”的客人了。
那位客人和其他人不一样,虽是和赛诺一起来的,却也称得上一句来历不明;出手到倒是大方,可日常住着却也没有什么做生意的意思,一直逗留至今未曾离去,便显得有些微妙的可疑了。
那位大风纪官因为要考虑崖边住着的那一位,在此之前也没腾出来什么功夫来处理这件事。
坎蒂丝思索着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耳中听见一点脚步声靠近,她回头看了一眼,看见那两个并肩往这边走来,阿娜尔低头和赛诺说着什么,笑容如常神色轻快,只是还没等坎蒂丝也跟着露出个足够温和的微笑欢迎这两位到来的,守护者的笑容便已经先过她的理性一步,不由自主地僵在了嘴角。
少女若有所觉地抬眼看了过来,比起和少年聊天时轻松愉快的弧度,她转头看向坎蒂丝的眼神却是一种似笑非笑的样子。
……那双眼睛。
那双浅青色的,美丽的,本该是溢满少女柔软欢喜和无忧喜悦的眼睛……此刻瞳孔细长,眸光冷淡,她对着坎蒂丝微微笑起来,那笑容是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精妙美丽,却也让守护者下意识捏紧了手指,屏住了呼吸。
——恐惧。
不可名状,无从用理性理解的无名恐惧,顺着守护者的脊椎慢慢爬上她的大脑,她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正在下意识地放轻,这是拥有智慧的生灵天然拥有的本能——在无法理解的存在之前,所有的本能都只会叫嚣着一件事情。
放轻呼吸,放低节奏……不要引起对方的注意,已经不是什么避免触怒的问题了,不要去看那双眼睛,不要去理解那双眼睛带来的一切信息。
——逃。
逃就对了。
但就在坎蒂丝即将要被自己的紧张逼迫到窒息的下一秒,一只小麦色的手掌忽然冷不丁盖上少女的头顶,直接把她的脑袋给压了下去。
阿娜尔: “……”
坎蒂丝: “……?”
女孩被按住脑袋,脸上笑容消失,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换成了猝不及防的空白茫然。
“这么看人很不礼貌的,小娜。”
教令院的大风纪官煞有其事地叮嘱道,女孩随即眯起眼睛,阴着脸转过头和身边的赛诺嘀嘀咕咕说着什么,然而少年抱着手臂一脸理直气壮,对少女的抱怨更是无动于衷。
坎蒂丝愣愣看着。
直至此刻,她才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有些隐隐的疼痛,那是下意识捏紧太久后又骤然放松,血液回流时带来的细微隐痛。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
守护者有点茫然的想着,但是,好像已经没事了?
第159章
咬合力
坎蒂丝看着面前的两人,眼神依然还有些微妙的恍惚。
“……如果没事的话,还是先吃些早饭吧。”守护者的沉思和犹豫不过一瞬,最后还是选择强行让自己忽略刚刚窥见的画面,重新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现在。
……没什么的。她默默地想着,不着痕迹地用力攥了攥手指,本来无法理解的事情似乎暂时出现了可控的手段,无论这种状态是可以一直持续下去的安稳还是仅仅只是临时的控制手段……至少现在,他们还算是安全。
再怎么说,阿娜尔也算是出手帮忙替他们拦住死域的人——于情于理,她需要记住这份好意。
身边有阿如村的村民陆续经过,浑然不觉刚刚险些发生的事情,一如既往地和村子的守护者与外来的客人热情地打着招呼,坎蒂丝神色如常地笑笑,借着和这些村民聊天讨论事情的功夫,慢慢拉开了和阿娜尔的距离。
她一步三回头的离开,最后忧心忡忡望去的一眼却对上了大风纪官若有所觉地目光,只是那白发的少年并未做出什么明显的表示,他依然在听着少女的抱怨,并毫不客气地抬手按住女孩准备转过来的脑袋,再一次把她的头给压了下去。
坎蒂丝: “……”
温柔的守护者哑然失笑,决定还是不继续搀和他们之间的事情。
*
屋中散发着温暖的食物香气,咖喱,西红柿,香辛料,还有些其他的食材……暂时被味道炽烈的香辛压住了原本的味道,赛诺虽然还在听着阿娜尔的抱怨,但是他的表情已经开始有点心不在焉,他有点饿了,被沙漠的寒风和先前打闹时带来的热血上头暂时遗忘了饥饿感,直至此刻才有些反应过来。
和早就已经过了成长期身高稳定的阿娜尔不同,父亲居勒什可还是一直和他强调自己还能再长长的。
“……有薄荷和豆子的味道,薄荷豆汤?”赛诺目光偏移,忽然冷不丁的说了一句。
阿娜尔立刻皱起眉头: “不爱喝那个。”
“沙漠条件如此,有一个地方可以稳定提供暖和的食物已经很不错了,在这里就不要挑食了小娜。”赛诺拽着仍有些不情不愿地阿娜尔往前走, “还是说你要吃掉我身上剩的干粮?那个又干又没味道,更难吃。”
女孩的手腕依然是记忆中的细瘦伶仃,握着轻飘飘地没什么重量,她像是一缕浮雾一般在身边晃悠了一会,又没骨头似的重新快走几步,挨上了少年垂下的手臂。
“那个我也不要……我宁愿啃枣椰或者赤念果。”
“不要大早上的就吃甜的。”赛诺头也不回地提醒道,阿如村地方荒僻资源匮乏,不比生活规律的雨林居民,无论哪一餐都是以材料便宜量大管饱作为主要标准的,日常虽然也分一日三餐,但自然是比不上生活精细的雨林人,早上的阿如村就会提供咖喱和烤肉卷这样的食物,至于更容易入口和消化的豆汤之类,则是为了村子里行动不便的老人提供的。
日常需要消耗大量体力的大风纪官选了自己偏好的口味,女孩打着哈欠无甚兴趣地想要离开,只是还没走开一步手腕一紧,不得不又撇着嘴慢悠悠晃了回来。
最后还是赛诺又拿了一副餐具,让有点想走掉的女孩在旁边坐着,任由她一脸百无聊赖地在自己盘子里挑挑拣拣,选自己喜欢的东西挑着吃,顺便磨蹭过漫长的早餐时间。
阿娜尔的叉子点在餐盘的旁边,将一颗豆子戳来戳去却又没有弄出什么令人心烦意乱的敲击声,她现在的态度与其说是挑食,不如说她单纯是对食物本身兴致缺缺。少年垂眸往嘴里塞了一口阿如拌饭,默不作声地咽下一点喉咙里多余的滞涩感,然后才仿佛漫不经心随口一提般轻声开口: “是吃不下,还是不想吃?”
“都有了。”阿娜尔垂眸想了想,依然在专注把那枚逃避了慢火熬煮的豆子重新碾成细腻的泥状物,安静了几秒后才开口回答: “……也会饿,也会想要吃东西,除了不爱吃的没什么所谓的忌口;只是吃了不会饱很的明显,不吃也不会饿到发疯。”
“那就好。”赛诺依然没有抬头,吃饭的速度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他从自己那一份里拨出几块完好的虾仁和肉块推到少女的叉子旁边,这才继续道: “纳菲斯先生肯定是要担心的,你瞒不过他太多也就不要瞒着,对于老人家来说,能继续好好吃东西,总归问题就不算太大。”
阿娜尔乖乖点着头,还是把那几块肉塞进了嘴里,沙漠民的食物来源称不上稳定,绝大部分的肉类来源通常是是沙漠中追逐的沙狐或是些运气不太好的赤鹫,驮兽一般不会被列为肉类来源的主要方式,那太奢侈了,无论是佣兵还是沙漠民都很少会做到这一步。
这一次的兽肉口感略有陌生,想来也是在此驻足的旅团佣兵用作替代旅费的东西,佣兵行事粗犷,也不知道从什么生物上剥下来的肉质品,经过秘制风干后再重新进行烹调,配合须弥本地味道炽烈的香辛料和阿如村的调味手段,也有种别样的滋味。
少女感觉到陌生的汁水顺着咀嚼的过程溢满口腔,可在下一个吞咽的过程里,划过喉咙的却又像是沙漠深处昏黄无尽的风。
她咬住了自己的叉子,牙齿与铁器之间发出一点吱嘎摩擦的声响。
龙女忽然迟钝的反应过来不仅是大群的水族擅长以水作为媒介,沙海生灵的血肉同样是承载记忆与情感的载体,沙漠残酷的生存条件逼迫他们习惯于将最后一份生机挤压进身体的最深处,他们擅长等待,也永远习惯于等待,等待的目标可能是下一个雨季,可能是下一处绿洲,也可能是放弃自我后牺牲给同族换来的延续和繁衍的子嗣,借由血肉基因铭记他们的过往,如此,绵延不绝,生生不息。
渊下的龙女毫无防备地吞下它们的血肉,猝不及防之间,连眼神都是恍惚的。
沙海荒芜,烈风无尽,古老的绿洲最终还是褪色为终末黯淡的荒原,血肉的主人循着风与基因刻印的方向向着沙海深处行去,在那黄沙漫天的深处,即使生命的姿态与最初的君主早已被时光与剧毒蚕食扭曲成了异类的模样,但那里依然是记忆中古老的归乡。
退化的种族,失去知性的生灵,只能通过古老的本能遥望昔日故乡的方向;而失乡的龙王正沉浸在末日的风景之中,却依然在庇护着她最后的子嗣。
但说到底,无论是血肉退化还是失去知性,基因谱系依然不曾修改,意料之外的共鸣带起深处的链接,更加庞大的禁忌知识对于如今的大群意志来说带着无法控制的吸引力,沙漠深处的庞然大物扭过头来,这次并非缓慢且意味深长的一瞥,祂已然扭过头来,专注而饶有兴趣的注视着目光所在的位置。
阿娜尔吓了一跳。
“小娜?”坐在旁边的赛诺皱了皱眉,伸手拽掉了她叼着的叉子,然而精钢的叉子从她嘴里拔出来后显然缺了一截,大风纪官表情僵住,几乎是反射性地把叉子重新塞回了她的嘴里。
阿娜尔: “……”
阿娜尔: “?”
少女慢慢转过头,目光也变得微妙起来了。
说真的,正常来讲现在的这个反应是对的嘛?理论上应该是检查她的嘴巴有没有受伤才对吧?
“一般人的牙齿咬不断铁的,小娜。”赛诺转开视线,面无表情地压低声音解释道, “还是你觉得这种东西拿回去很好说明原因?”
“但你居然是真的一点过来检查的意思都没有啊……”阿娜尔叼着叉子喃喃道,她的眼中有些茫然,有些不可思议,更多的是对赛诺全然无动于衷的不敢置信,这种情绪甚至压过了她刚刚冷不丁和草龙王来了一次精神链接来的冲击力大,那双浅青色的眼睛慢慢睁大,看着少年的时候也随即染上了某种过分纯粹的愤怒: “你居然都不在乎我的嘴巴和喉咙有没有受伤……?我和你讲哦这已经不是和居勒什老师商量吃饭就能解决的问题了这一次我说什么都要告诉爸爸!!!”
她的犬牙用了些力气,少年还没来得及想好如何回复就听见一声突兀的咬合声音。
金属类的,听起来像是断了。
阿娜尔: “……”
赛诺: “……”
大风纪官一脸沉默的伸手重新捏住了阿娜尔嘴里再度咬紧的叉子,这一次她倒是不愿意配合了,少年阴着脸捏着叉子上下晃了几下示意她快点松嘴,小金毛向后仰着脑袋不情不愿地呜呜几声,见对方皱起眉头,这才有点心虚的转开眼神,慢慢张开了嘴巴。
赛诺抿着嘴唇,看着上面最新出现的穿透牙印,一言不发。
“……我是不是该谢谢你见面的时候没直接咬我?”少年盯着那个被咬穿的叉子喃喃自语,阿娜尔咂咂嘴,偷偷摸摸地从嘴里摸出来一块有些微变形的铁块,迅速塞到了赛诺的盘子下面。
看起来像是叉子上被咬掉的部分。
赛诺心想。
他抬头看着阿娜尔,眼神中终于多了几分忌惮的神色。
“……这是犹格·索托斯的馈赠。”她煞有其事地回答道。
“……你说的那一位知道祂还会干这种事情吗?”赛诺低着头从腰间取出帕子,仔细把那只咬到变形的叉子收起来,又在桌子上额外放了些摩拉,这才对着阿娜尔摆摆手,重新牵着她离开了这里。
“你管祂知不知道……咿呀你别掐我……!”
他们两人坐在角落里,动静不大,却因为外地人的模样难以避免的会引来其他人的注视,先前的小动作尚且还在理解范围之内,无论是坐在一起还是分享同一份餐点都不过是年轻人亲亲密密黏黏糊糊的小动作,可直到那白发赤眸的少年人相当自然地收起了女孩用过的餐具,有意无意看着那边的其他人便感觉有点笑不起来了。
……说真的,年轻人亲近些倒是无所谓,但是做到这一步这就多少有点奇怪了吧。
收拾餐具的人一脸恍惚,在端起盘子的时候,表情也随之变得愈发微妙起来。
……这就是教令院的大风纪官吗,他当着人家的面拿走了小姑娘用过的餐具甚至还记得单独留下一份给餐具的钱。
还是说,这就是传说中真正的雨林人?
阿如村的村民神色恍惚,彼此目光对视的那一剎那已然在沉默的默契中同时省略了千言万语,他们在提醒小姑娘不要泥足深陷和继续好奇雨林人亲近起来是不是都这样中反复徘徊许久,最后决定还是适当保持些距离比较好。
如果是前者还好……如果是后者的话,感觉了解过多也会对他们的精神也会造成一些不必要的冲击。
阿如村的风格还是很淳朴且保守的,嗯。
想到这里其他人垂下目光纷纷开始继续自己的事情,此时一张椅子划开地板的声音打破了屋内诡异的沉默,负责餐食的厨师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忍不住又是一愣: “渊上先生,您今天没怎么吃东西呢?”
“哦。”那外表斯文的青年停下脚步,轻描淡写地对身后开口询问的好心人笑笑,若无其事的说: “……身体不舒服,吃不下。”
“那您还是要尽早去找坎蒂丝大人比较好哦,沙漠里一旦出了问题都不会是小事情,耽误太久可就不好啦!”村民好心好意的和他说了几条本地人的建议,名为渊上的年轻人心不在焉的听了,也没和过去一样好脾气的和所有人打过招呼才走,实际上,他连厨师先生递过来的一份刚刚打包好的肉饼都没多看一眼,径自便离开了这里。
那一金一白的去处倒是好找,在阿如村这样安全的地方大风纪官也不会刻意收敛自己的元素力,循着元素痕迹就能找到他们的位置,深渊咏者远远瞧见阿娜尔被对方按在了一处石头上,也不知道两个人说了些什么,女孩自始至终都像是只没脾气的金毛幼犬,全程都处于一个被随意摆弄的状态,顶多就是皱着脸抱怨几句,随即便也就配合着乖乖张开嘴,任由白发的少年直接伸手开始检查她的嘴巴。
……很好。
渊上心平气和地想。
他都跟过来了走到这儿了,她还是没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有那么一瞬间,来自深渊的漆黑咏者有在认真思考一个问题。
——要不干脆把这儿一把火烧了吧,反正谁都不认识他。
第160章
窗户纸
复生的血肉,细长的龙瞳。
少女隐藏在嘴唇之下的苍白牙齿整齐且干净,少年的手指贴在她的脸颊上认真检查着,目光专注,心无旁骛。很难想象这与常人无异的牙齿能够轻松咬穿精钢的餐具,赛诺仔细看过,她的犬牙并不如寻常可见野兽那般突兀尖锐,正相反,当少年粗糙的手指刻意抚摸过尖利的边缘,女孩几乎是反射性地向后仰起头,下意识避让开了他的指尖。
有些意料之外的敏感,也有些孩子气的纯粹恼怨。
刚刚一不小心要穿了精钢的女孩现在任由他摆弄着,自始至终都是安安静静地没有说话,浅青色的眼睛湿漉漉的瞧着他,期间眼底下方藏着的三分不悦倒是与儿时相差不多,被摆弄牙齿的感觉想来不太好受,少女的表情虽不掩抱怨,却也愿意勉强忍耐。
赛诺默不作声地垂下眼,微微抿紧了嘴唇。
——她当然还是阿娜尔。
可近在咫尺的绿洲与可望却不可及的海市蜃楼……沙漠的孩子一向分的清楚。
他在竭力忽略其中那份若有若无的陌生感了,无论是她对自己的,还是自己对她的……毕竟谁能想到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发生这么多的事情?他的手指贴在少女的喉间,能感受到她脉搏震动的力度,却也感觉不到她原本温暖的体温。
就像是冷血动物一样。
有关她的变化,赛诺自认为已经算是做好了完整的心理准备,不过是或早或晚的事情,他连她会遗忘一切的可能都是早早想过的,难道未来发生的事情还会比那个更加糟糕嘛?
答案现在出现了。
有的。
少年人毫无自觉的单纯与傲慢,便是将一切未知的可能划入可以理解的范围里,自以为是地提前预测好全部的结局,然后觉得,这就是所谓的未来了。
可是,怎么可能啊。
少年忽然迟钝的察觉到在那个所谓最坏的结局中他并未规划出自己完整的一生,他只是单纯的将那些本该归属于少女的杂事和未尽的义务塞入他自己的时间之中,以至于那个未来看似妥帖又可靠,可以完整的安放所有人的位置;
但赛诺现在反应过来了,就像是自己从未思考过这些难以理解却真实存在的异变出现在她身上,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是最合适的一样,他也没有想象过那个所谓“最坏”结局的未来。
童话故事里从不会描述美满结局之后的故事。
他也并没有认真思考过真正的以后,没有思考过当一切结束后他要如何修正自己的生活,要如何填补身边温度和空缺的位置,他本来想要借着一些细微又亲昵的小动作找回曾经的熟悉感,可哪怕他的双手此刻已经贴在了女孩的喉间,他也找不回儿时那种亲密无间的纯粹亲昵。
向来理性又克制的大风纪官第一次迟疑了,他看着面前的女孩,忽然生出一种模糊且微妙的陌生感。
她已经被固定在了少女的姿态上,脸颊上熟悉又饱满的婴儿肥堪堪褪去,留下少女特有线条流畅的美好线条,少年下意识回忆着记忆中的青梅,却只能想起抵在自己肩膀上的脑袋,一双圆润又湿漉的眼睛,她用那双眼睛看着自己,像是永远对人类毫无防备满怀期待的金色幼犬。
但是现在,那种柔软的湿漉依然存在她的眼中,不过那种幼犬一般懵懂又乖顺的圆润已经消失了,她的瞳孔变得细长又神秘,即使是看似温和地凝视着少年那双赤色的眸子时,对方也会有种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沉重的僵硬感。
少年人的心脏正在痉挛着颤动,且不会因为她视线的转移而生出片刻缓和喘息的余地。
更何况她根本就没有挪开注视。
……所以,是因为她变得实在太多,还是因为自己提前做的准备还是太少?
“赛诺?”
女孩轻声叫着他,比起那双眼睛,女孩依旧软绵的声线有的只是维持了太久姿势的单纯不满。
“……完全看不出来你的牙能做到这个地步。”风纪官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视线,用最平淡的口吻回答着少女先前的疑问: “你应该不会将来用赤沙之杖做磨牙棒吧?”
他的心脏依然在很平稳的跳着,不会因为这种习以为常的亲昵便心如擂鼓坐立不安,只是那间歇的停顿像是原本坚韧的血肉平白生出细小的空洞,少年的神态依旧若无其事,可每一次心脏跳跃的节奏,都像是有风吹过躯体,或多或少地带走一点童年亲密依偎时积累在血肉深处的温度。
“怎么会啊……我就算有些变化,但你对我的判断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小小的离谱?”
阿娜尔对于赛诺的心理变化一无所知,她向后仰着头,因为之前那个避开手指的动作,女孩纤细的后颈便难以避免地偎靠进了赛诺扶着她脑袋的掌心之中,那双瞳孔细长的眸子便像是仰躺在他手中似的,有种可以任由他为所欲为的温顺。
少年的手指有些意外的僵硬,他抿着嘴唇,看着对方将脑袋靠在自己的掌心,任由他的双手掌握她的喉颈。
她应当是察觉到了,唇角浮现的弧度并不是似笑非笑的意味深长,女孩的嘴唇微微抿了一下,随即他感觉到掌心下的肌肤有些微微的紧绷,那双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他,与之而来的依然是沉默的一言不发。
……这不一样。
幼犬的毫无防备是令人怜爱又疼惜的乖巧,可当未知全貌的庞然大物将自己看似脆弱的部位放在他人手中,能感受到的依然不是找到主导权的安心感,而是一种被俯瞰凝视的恐惧。
没有人会相信幼犬的杀伤力,正如无人敢全心全意地信赖来自猛兽的驯服。
赛诺其实也不相信。
但他其实也没有多少真心实意的恐惧,他在努力靠近正常人此时应有的思维,恐惧,忌惮,悲伤,或是小心翼翼……
然后他很突兀的想起来阿娜尔小时候和长大后或是背着他或是故意为之的那些恶趣味的捣乱和惹祸行为——所以与其说他不相信未知的野兽,不如说他不相信一个愈发不可控的阿娜尔。
这种怀疑并非是什么突如其来的念头,阿娜尔仰着头看着自己的时候,已经无比熟练地重新伪装出幼犬一般的乖顺,这藏匿本相的庞然大物如戈壁滩的阴影一般温驯又安静地盘卧在自己的身侧,似乎真的可以允许自己触碰她的身体,抚摸她的獠牙,贴靠她的心脏,在这种注视之中,他恍惚觉得自己甚至可以举起赤沙之杖直接划开她毫无防备的血肉躯体,这也是在她的许可之中——
……
……所以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了?
想到这里的大风纪官少年眯起眼睛,有些难以控制地沉下了脸。
太熟了就是这点不好,哪怕两个人都在努力培养不可名状的诡异气氛也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看起来是相当唬人的架势,无论是她的脸还是她的眼睛,可惜少女精致的美貌和幼犬一般的软绵撒娇对于冷面无情的大风纪官来说,基本上已经是比须弥土地上随处可见的须弥蔷薇还要习以为常的存在,当然,赛诺也有在试着去思考一些更加严肃的东西,比如自己的安全,未知异种的阴谋,沙漠蔓延的死域甚至是什么提瓦特毁灭一类这种值得深思和警惕的问题……
然而,都没有。
少女感觉掌控自己的喉咙手指稍微缩紧一点,脸颊柔软的腮肉被面无表情的大风纪官挤了起来,连带着那双深邃又神秘的眼睛也被挤压得稍显变形,大风纪官肆无忌惮的在无人的角落里掐着女孩的脸颊,随即他垂着眼俯下身来,胡狼头的装饰在他赤色的眼睛上迭出一片深沉的阴影,慢条斯理地问道: “……你又想作什么妖了?”
阿娜尔: “……”
她反射性地张开嘴扭着头,冲着赛诺捏着她脸颊的爪子咔嚓就是一口,赛诺眼疾手快收回手,听着那一声清脆的咬合声,感觉这一口下去自己的手不穿个窟窿出来也得少掉半截指头。
“我现在有点不太擅长掌握和你的距离感了,小娜。”
赛诺低着头,轻飘飘地甩着自己的手,就像是自己刚刚真的被她成功咬了一口似的,女孩先是点点头,随即又是一顿,露出了一种无法理解的表情: “……加班太久终于把你的脑子搞坏了吗,我怎么完全没感觉出来你的距离感有问题?”
“会么?”赛诺皱皱眉头,他扭头看着阿娜尔,忽然抬起手掌递到她的面前。
少女反射性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不是这个,小娜。”
阿娜尔立刻眉头一竖,怒道: “你休想再掐我的脖子!”
大风纪官看看掌心上那只白皙纤细的爪子,又看了看她写满茫然的眼睛,忽然感觉自己用不可名状的庞然大物形容眼前看起来不太爱带脑子思考问题的金毛幼犬是个很冒昧的问题——当然是对于前者来说的,于是他很顺手的上下摇了摇那只手,阿娜尔愣愣看着,忽然勃然大怒。
少女从石头上跳了起来,一个飞踢就是冲着大风纪官的膝盖位置,少年熟练且轻盈地往旁边一闪,毫不客气地把女孩甩在了松软的沙子上。
“……”
阿娜尔从沙子里坐起来,一脸阴沉的呸呸掉了嘴里的沙子。
说起来,小时候自诩兄长煞有其事要管着自己的是他,有矛盾打起来丝毫不让还振振有词说“都是小孩子我也没必要让着你”的也是他……就是因为这种原因!就是因为这种无聊的胜负欲!所以她才这么久以来都好难真的把他当做没有血缘关系的兄长对待!
赛诺看着她坐在摇头晃脑抖沙子的样子,女孩浅金色的头发轻轻摆动,骂骂咧咧地样子倒是和小时候差异不大,少年的嘴角无自觉带了些愉快的笑意,可直到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和眼睛旁边,刚刚才显在嘴边的笑弧又莫名其妙地淡了几分。
……还是不对劲。
动作,声音,语气,触碰的距离,好像和过去都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但就是说不出来哪里不太对劲。
“我看你的眼神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抿平嘴角,喃喃自语。
“不对劲?哪里不对劲?”阿娜尔扬起脑袋,冷笑着反驳道: “我看不对劲的应该是你吧,从刚刚开始就奇奇怪怪的,我就算有点问题但理论上也没犯什么太大忌讳,还是说大风纪官的管辖范围已经从教令院的学术问题发展到了阿如村的财产安全了——而且我咬坏的叉子你不是已经给钱了嘛!”
“不,严格来说,你小时候每次露出这种表情我都会很紧张,”赛诺盘腿坐在石头堆上,手掌撑着脚踝一脸严肃地和她强调问题所在, “但我现在看你就是会觉得很紧张……说真的小娜,你是不是该控制一下你现在的气场和眼神?”
阿娜尔的眼神愈发莫名其妙起来。
“我明明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干。”她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说到底是你自己心脏问题不太好吧,怎么样啦该不会是心动太快误以为是什么紧张恐惧的情绪,你自己要不要反省一下是不是对我太过不好了所以稍微好心一点连你自己都接受不了——”
赛诺眉头一挑,几乎是想也不想地下意识地开口反驳道: “我对你哪里不好了而且我哪里接受不了我喜欢你这种事本来就——”
少年的声音戛然而止。
少女板着脸抬起头,和他面面相觑。
赛诺: “……”
阿娜尔: “……”
阿娜尔: “……你刚刚说什么。”
赛诺: “……你确定要听第二遍吗。”
少女瞬间目光游移,大风纪官同样是眼神飘忽。
两人试探着对视一眼又像是受惊般迅速散开,少年扭过头抖着手去扶自己胡狼头的帽子试图遮掩表情,结果转身时冷不丁从砂石堆上滚了下来喊也不敢喊一声;女孩维持着那个静坐在原地的姿势,旁边传来跌坐在地的声音她也不敢转过去多看一眼,手撑着沙地爬开几步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一双腿能用,随即踉踉跄跄地站起来,逃也似的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