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尚何曾见过姜婉宁哭成这个样子, 顿是手忙脚乱。

他是一句不敢多问,想找帕子没找着,便用自己的衣袖给她擦拭眼泪:“好了好了, 咱不哭了啊——”

姜婉宁也不想哭的,尤其是在陆尚面前落泪, 这更叫她觉得丢脸,她一点不想在对方面前露怯。

甚至就在不久前, 她还想着哄骗陆尚高兴,借以在陆家立足。

然如今,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或是浸在陆尚衣袖上, 或是落在桌面上, 两只眼睛又烫又涩。

偏生她哭得悄无声息, 叫陆尚愈发怜惜起来。

等姜婉宁好不容易缓过这阵突如其来的情绪, 她的眼睛已经完全肿起来了, 也不知是情绪大起大落的缘故, 还是被陆尚衣袖上的粗糙布料蹭到的。

陆尚心里叫着糟,嘴上却更是温柔了:“可是不哭了……阿宁这是怎么了,是我哪里惹你伤心了吗?”

他仔细回顾了一下, 从进门起多是在跟两个孩子说话, 姜婉宁情绪忽变, 好像是在——

陆尚眸光一动,犹豫地问道:“是那本书?”

姜婉宁垂着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看她这个样子,陆尚哪还追问得起来, 只能天马行空地全靠猜,他也是突然发现, 这不识字的不便之处还是挺多的。

但凡他识上三五个大字,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没头没脑了。

片刻,陆尚再次试探:“那本书……跟你爹娘有关?”

话音才落,他手上又是一凉,刚止住的眼泪再一次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行了,不用接着蒙了。

陆尚长叹一声,捧起姜婉宁的脸,用指肚小心替她拂去泪水:“能跟我说说吗?说说你家里的事。”

屋里还睡着两个小孩,陆尚又怕吵醒他们,又怕被他们听去不该听的,只好牵着姜婉宁走去外面。

陆奶奶正在井边纳鞋底,看见他俩出来正要打招呼,可转眼瞧见姜婉宁,又生生止住了。

“啊……”陆奶奶呐然半晌,搬起屁股下的小板凳,悄无声息地回了房。

这下子,院里也就只剩陆尚和姜婉宁了。

陆奶奶先前坐着的井边清清凉凉的,头顶还有大槐树投下来的阴凉,她走了,陆尚紧跟着就顶上。

姜婉宁许是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虽没有再落泪,但瞧着蔫巴巴的,嘴角向下撇着,越看越是可怜。

陆尚也不催促,顺手把吊在井里的桃子提上来,用衣裳蹭了蹭,趁着毛桃变软,很是轻松地剥了皮。

“阿宁吃个桃儿,吃一口吧吃一口吧——”他小声逗着,看见姜婉宁张口,更是眼疾手快地递到她嘴边。

“……”姜婉宁愣了许久,终于还是小小咬了一口。

她不好意思一直被陆尚喂,小声说了句什么,便把桃子接了过来,只是拿来了她也不吃,就一直捧在手里,时间一长,桃儿的汁水沾了满手,双手都变得黏糊糊的。

就在陆尚纠结是继续等还是先帮她擦擦手的时候,却听姜婉宁忽然开了口,她小声重复了一遍:“陆尚,我想爹娘了。”

陆尚听到这里只觉棘手,正思量着如何回应的时候,却见姜婉宁又落了泪,带着哭腔说:“我还不知道我娘的病好没好,还有兄长的腿、他的腿也不知道恢复了没有……”

“爹爹自获罪后始终郁郁寡欢,我就怕他也病了,那谁来照顾娘亲,谁来照顾爹娘呀……”

“陆尚,我好想他们呀。”

姜婉宁终是忍不住哭出声来,被她捧在掌心里的桃子落在地上,她顾不得手上的粘黏,缓缓环保住了自己。

说到底,她也才十几岁,刚及笄的小姑娘,又是家境大变,又是离了爹娘,好不容易忍下对亲人的思念,哪成想一个不留神,就拿到了父亲最得意的论作。

触景生情,那是最磨人的。

陆尚在她后背轻轻拍抚着,耐心等她将情绪发泄个干净。

他对姜婉宁的了解不多,寥寥数语,也全是从旁人嘴里听来的,除了知晓她出身京中,乃是犯官之女,若非是救母亲,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山村的病秧子求娶。

只有姜婉宁过去如何,家人如何,她未曾提及,陆尚也未曾问过,便是计划过日后,却也不曾将她的家人纳入考虑。

过了好久,陆尚问:“我帮你找他们好吗?”

姜婉宁身体一颤,抬起头,眸子里存了两分不信任,她哑声说道:“圣上只说流放北地,北地广辽,你去哪里找?”

“只要有心,总有找到的时候。”

话是如此,姜婉宁却并未抱有太大希望。

北地实在太大太大了,有足足二三十个京城那么大,且那里地广人稀,被流放到那里的罪臣,往往是进去了便失了方向,自己走不出,旁人也找不到。

陆尚没有跟她争论,只按了按她的发顶:“阿宁,信我。”

姜婉宁闭上了眼睛,放任最后一行清泪滑下:“我信你。”

两人在井边静坐良久。

陆尚回屋拿了手帕,沾上水替姜婉宁擦干净了手上的桃汁,又替她褪下了外面的小衫,最后捡起地上脏了的桃子,稍微冲洗干净,三两口吃进了肚里。

在他做这些的时候,姜婉宁始终静默不语。

一直到陆尚安静坐下来,她才悄然开口:“我家……我爹原是一品内阁大学士,那本《时政论》便是由他主持编著的。”

陆尚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她所有的失态来源何处。

姜婉宁没有讲太多京城局势,也很少会说到朝堂党派,只是说了说她的家人——

说她的父亲为官清正,数十年来忠于朝廷,一心为民,无论朝上多忙,总会陪着家人用晚膳,悉心问询她和兄长的功课,她的学识尽是父亲所授。

说她的母亲出身书香世家,性情温和,不光将大学士府操持得井井有条,于儿女更是慈母。

说她的兄长文武兼备,曾为武进士,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威,却在流放途中为护她被官兵打断双腿。

她生活在一个温馨富足的家庭里,父母恩爱,兄妹和睦,若非家庭变故,她该嫁给一个家世相当的人,享一世安和的。

陆尚认真听着,没什么见识的他根本想象不出学士府中会是何等光景,总归不会像这小山村,买个东西都要去遥远的镇上。

他掩去心底的疼惜,故作轻松道:“如此说来,我岂不是你认识的人里本事最差的?”

姜婉宁笑笑,没忍打击。

她大概是说累了,也可能是哭过后伤了心神,长长舒出一口气后,就此打住了言语。

陆尚不再追问,重新找了张干净帕子,用微凉的井水浸透后,折成小小一块,用来给她敷眼睛。

若非是到了家人起床下地的时间,他们还能继续坐下去。

姜婉宁率先反应过来,她看了眼天色,低声说:“该叫大宝和亮亮起来了,再睡下去就该头疼了。”

她的声音还有些喑哑,但精神已经恢复了大半。

陆尚将她仔细打量一遍,起身将她拽了起来。

随着陆老二等人离开家门,姜婉宁也把大宝和庞亮叫醒,一人吃一个桃子醒醒盹,准备下午的课程。

既是说好上午画画下午学字,姜婉宁遵守了承诺,两个孩子也该守信,无论愿不愿意,总归是老实坐到了桌前。

陆尚的桌案只容得下一人,且桌案太高,并不适合小孩子。

姜婉宁便叫他们坐到圆桌旁,面对面坐着,她则在两人中间,也方便同时兼顾两个人。

“喏,这些纸都是陆尚阿叔的,他借给你们用,你们万不可浪费,要小心着使。”姜婉宁叮咛道。

她早前用温水浸泡的毛笔已经柔顺了回去,经她重新修剪尚能一用。

这两支笔便分给了大宝和庞亮,姜婉宁只在演示的时候会借用一二。

事实证明,写字好看的人,无论用什么纸笔,写出来的字都是漂亮的,稍微一点差异,那也全是纸笔的锅,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陆尚这次没有出门,一开始也跟着坐在桌边,后来看两个小孩都写出了像模像样的大字,实在羞愧,灰溜溜地离开了。

他原是想回床上躺一趟,奈何躺下没一会儿,桌边的俩小孩回头看了四五次不止,最后连姜婉宁都无奈地看了过来。

“……我回来总行了吧?”陆尚苦笑,只得继续陪着。

姜婉宁看他实在无聊,往他面前放了两本书。

陆尚翻了两页,书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莫说他还不认识,就是认得这些字,也不一定能看下去。

要不是怕分散两个孩子的注意力,他早就趴桌上睡了。

陆尚从不否认,他就是个大大大学渣。

看见书就犯困那种。

好不容易挨到庞大爷过来接孙子,两个小的还没什么反应,陆尚先打了一个哈欠:“可终于结束了。”

他亲自把庞亮送出去,难得觉得庞大爷亲切。

庞大爷把小孙孙叫到身边,张口便问:“亮亮在陆秀才家学得如何了?可有听陆秀才的话?”

庞亮眨眨眼,慢半拍地回答说:“听话了,学了画画,还学了大字,我练习了自己的名字,还学会了写爹娘。”

“哎呦这么厉害呀!”庞大爷赞许不已。

等祖孙俩说完了,陆尚插嘴道:“庞大爷等一会,我把您早上带来的东西拿来,您先带回去。”

庞大爷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可等陆尚拎着东西从厨房出来,院里早没了庞大爷的身影,门外的牛车都赶出去好远。

陆尚愣了一下,不由扶额。

眼看庞亮被接走了,大宝的心也跟着扬了起来,在他第三次在凳子上扭来扭曲时,姜婉宁总算叫了停。

两个小孩的水平大差不差,庞亮虽会写两个字,但也只有两个,一点不是虚词,大宝稍微赶一点就能追上。

姜婉宁当然可以分开教导,但看两个孩子玩得好,倒不如叫大宝多练上两天,也就跟庞亮进度一样了。

只是她高估了小孩子的定性,有人陪着时尚能安分一二,可小伙伴走了,那就是一刻都坐不下去了。

姜婉宁无奈,又没有办法。

最后她只好把大宝的纸笔收起来,抓着他肉嘟嘟的小手:“大宝跟我说一说,今天都学了什么?你说完我就送你回家,准你去找其他小朋友玩,不然就要继续待在我家了。”

大宝被吓了一跳,使劲儿回想着:“学了花花,还学了字!”

“什么字?”

“爹娘,还有我的名字!”

姜婉宁又问:“那你还记得怎么写吗?”

这一回,大宝说的没那么肯定了:“我、我记得……好像记的也不是很清楚了。”他担心自己会被留下,小脸一下子皱巴起来。

姜婉宁捏了捏他的鼻子:“那你回家后好好想一想,等明天来了多练两遍可以吗?”

“我可以回家啦?”大宝惊喜道。

得了姜婉宁肯定的答案后,大宝又问:“那我明天还能见到亮亮吗?我还想跟他玩。”

“可以呀,以后你们就是同窗了。”

“同窗是什么?”

“就是一起学习的伙伴,是可以跟你一起进步的人……”姜婉宁把大宝带出去,跟陆尚说了一声,转送他回家。

樊三娘不知他们合适结束,轻易不敢过去打扰,只能在家门口等着,待见了两人身影,方匆匆忙忙迎了上去。

她没有问大宝学了什么,反去问了姜婉宁:“大宝今天还听话吗?没有给你惹麻烦吧?”

“你跟我说什么时候下学,以后我自己去接他,就不麻烦你了,要不叫他自己回来也行,总归就在村里,丢不了的!”

“大宝很乖的,下学的时间还没定下,等过几天再说,我也没什么事,送送便送送吧,是在村里不假,可万一遇上不好的事,那就不好了……好了三娘你快回去吧,我也走了。”

“哎你先别走,家里炖了茄子,我给你捎上一碗!”

说着,樊三娘就往家里走。

姜婉宁却是拒绝:“不用啦,下次吧!”就她记忆里这几次跟三娘见面,回回都要拿点东西,从没有空手的时候。

樊三娘是不愿贪她便宜,同理,姜婉宁也没得回回都要的。

樊三娘拦不住,只好送她离开。

等姜婉宁送大宝回来后,各家各户已升起炊烟。

陆老二家的人都回来了,王翠莲习惯性找姜婉宁麻烦,找了一圈没找着人,不等开口,又被陆尚顶了回去。

“我叫阿宁帮我送大宝回家了,二娘找她有事吗?要是做饭就不用担心了,我提早热了馒头,之前剩的猪杂汤还有一点,晚点儿下把面条就是了。”

这做饭的活儿他给担下了,王翠莲也没了由头。

最让她堵心的是——

陆光宗从外头玩了一身泥回来,不说问问她这个亲娘累不累热不热,竟先凑去陆尚那边问:“大哥你用我帮忙吗?

陆尚嫌弃地退后半步:“快去洗洗干净,别把泥点子溅在灶台上。”

“哦——”陆光宗应了一声,从王翠莲身边经过的时候,更是招呼没打一声。

这叫接连受气的王翠莲再也忍不住了,三两步追上去,一把揪住陆光宗的耳朵,大声责骂道:“你个小兔崽子又去哪里疯了!你看你弄得这一身泥,你等着谁给你洗衣裳呢?你以为家里还有洗衣裳的人吗?”

陆尚远远听了两句便知道她又在指桑骂槐。

只是姜婉宁不在,她既听不到,谁又在乎呢?

后面两天,陆尚的作息甚是规律,早起练上两套健身体操,出门冲个澡,回家就守着姜婉宁,看她给俩小孩讲课。

姜婉宁在孩子们练字的时候顺便写了给书肆的字帖,一张字帖三百字,两天就能完成。

而她的字没有写毁一说,两张字帖的笔迹还不同,到时把两张字帖都带上,又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托庞亮和大宝的福,两天下来,陆尚竟也识得四五个字了。

他没法把这进步的喜悦分享给姜婉宁,只能藏在心里自己消化,最后受不了,把家里的几个小儿堵在家门口。

陆晓晓陆秋陆光宗陆耀祖,有一个算一个。

“今儿我高兴,便教你们写几个字,爹和娘知道吧?今天就先学这两个!”

陆晓晓和陆秋性子腼腆,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

陆光宗和陆耀祖可就不愿意了,拿着树枝比划半天,趁陆尚一个不注意,闪身就溜了出去。

一连过了三天,家里一切正常,陆尚也终于收了心思,开始思量起他和观鹤楼的合作来。

闲了这么几天,他也不是一点没有考虑。

无论是寻找合适的农户,还是给观鹤楼提供满意的供货源,最重要的还是一个信息收集问题。

偏他一个外来户,最薄弱的也就是对周边村镇的了解。

依着他的想法,找再多的人打听,也不如自己亲自走访一遍,在走访过程中兴许还能发现一切其他东西。

他不缺走访探查的时间,唯一所担心的,便是他不在家时,姜婉宁会不会被王翠莲为难,万一再把她教两个孩子识字念书的事捅出去,那就不好办了。

正在他考虑着如何周全的时候,家里却是发生了一件大事。

家里进小偷了!

之前他和姜婉宁商量过,要把鱼和猪肉熏制腌制了,然他们才一提出,就被王翠莲截胡了去。

正赶上三人小学堂初办,他们便也没在意。

最开始那两天确实能在家里看见腌制挂晒的猪肉条鱼肉干,但等肉条肉干做好后,那可就再也没看见过。

连着饭桌上都恢复了往日的寡淡,稍微沾了一点油水的炒青菜都能受到孩子们的哄抢,若说成块的肉,一天也见不着一块。

陆老二表达了不满:“尚儿前些天带回来的肉呢?怎么一点肉都不放,没有肉蒸条鱼也行啊……”

“肉什么肉,真是有点东西就惦记,吃不着你能馋死还是怎的!”王翠莲张口便骂,“不想吃就别吃了,有人做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有本事你也自己做啊!”

被她这么一通数落,陆老二脸上有些挂不住,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却没有再说什么。

陆尚懒得掺和他们这些事,姜婉宁不经意抬头,却正好瞧见了王翠莲目光闪烁的模样。

她神思一凝,隐约觉出两分不对劲来。

然不等她将这份猜测说与陆尚听,稍后收拾碗筷的时候,一转身就发现堆在厨房角落里的大小包裹也不见了。

那些包裹里放着的是肉蛋菜等物,全是庞大爷送来的。

因着肉类都是熏制过的,在阴凉地能放上一段日子,两人便也没管,就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好把东西还回去。

哪想就是两天没注意,东西全没了。

姜婉宁甚至想不起来,上次看见它们是什么时候。

等全家人都过来,反而是原本就在厨房里的王翠莲没了踪影,联想起她刚才的色厉内荏,一切都有了结论。

陆尚问:“二娘呢?”

陆耀祖扒头:“娘她出去了,她说有点事,晚点再回来。”

“她有什么事!我看她就是出去躲祸去了!”陆老二一声暴呵,一拳砸在门板上。

陆尚和姜婉宁对家里的事了解不多,但陆老二和陆奶奶,乃至已经娶妻生子懂事了的陆显,早在发现东西丢了的时候,就猜出了“偷”东西的人。

陆老二面色铁青:“哪来的小偷?咱们陆家村好些年没丢过东西了,再说家里一人有人,还能进来人都不知道?”

“这明显又是王氏把东西偷回娘家了,她打早就想给她弟弟送东西,家里没好东西,又一直被我压着,这才歇了心思。”

“现在又是鱼又是肉的,她能不心动?”

陆奶奶也补充了一句:“前两年也发生过一次这种事,我给尚儿买来补身子的鸡蛋,被她拿走了一多半,全送回娘家了。”

她自认不是刻薄的婆婆,儿媳偶尔拿点东西去补贴娘家,她也不是全然不同意,但自己家都过得这么难了,还一心想着往娘家送东西,她可就想过,家里还有她亲生的五个孩子了。

何况这触及了陆尚的利益,可是踩了陆奶奶的大雷。

眼看爹和奶奶都发了火,几个小的噤若寒蝉,根本不敢说话,陆显倒是想给王翠莲说两句话,可他还没张嘴,就被陆老二打断了:“你闭嘴,这有你说话的份吗?”

马氏扯了扯陆显的衣袖,生把他拽去后面,小声劝道:“你先别说了,爹跟奶奶正在气头上,小心迁怒了你……”

最终,只得再由陆尚开这个口:“等二娘回来吧,这么多东西,不能冤枉了人,却也不能轻易放过去了,等二娘回来再问个清楚吧。”

“等个屁!”陆老二是个急性子,“我现在就把她找回来!”

说完,他转身就往外去。

家里人都见过他暴怒打人的样子,便是担心王翠莲的,见状也不敢拦了。

片刻,陆奶奶重重叹息一声:“这都叫个什么事啊……”

陆尚看了看周围:“你们都回去吧,该做什么做什么,阿宁也是,你先回房吧,我一会儿就回去。”

其他人没应声,姜婉宁先答了好。

随着姜婉宁离开,陆晓晓和陆秋也悄声离去,陆光宗眼珠一转,扯上旁边的陆耀祖,也快步跑回了房。

马氏借口看孩子回了房,临走前把陆显也拽上了。

至于他们是不是躲在房间里听动静,那就不是陆尚能管得了的了。

该说不说,陆老二找人的本事还是不错的。

陆尚和陆奶奶才等了小半刻钟,就听院里传来拉扯争执声,出去一看,正是王翠莲被陆老二抓了回来。

王翠莲拼命往外挣,嘴上仍是死硬:“你拽我干什么……你就是污蔑我!我都说了我要去帮人家烧火,你搞我干什么!”

陆老二根本不跟她吵,死死掐着她的胳膊,稍微用上点力气,就叫她全无还手的余地,只能被生拉硬拖了回来。

等两人都进门口,陆老二一脚关上了院门,手上一甩,竟是直接把王翠莲推搡在地上。

“哎呦喂——”王翠莲大叫一声,“陆老二你要杀人啊!”

村里的房舍本就没有隔音一说,而院里院外的一堵围墙,更是隔绝不料任何声音。

不用猜都知道,他们在院里吵,左右邻居都会挺热闹。

但谁家又没有点热闹呢?

陆老二根本不觉丢人,直接问:“说,你是不是又偷东西了!”

偷这个字狠狠刺痛了王翠莲的心,她也不哭也不嚎了,一轱辘从地上爬起来,叉腰就是骂:“陆老二你说什么呢!我在自己家拿东西,怎么就是偷了?你今儿不把话说清楚,咱俩就别过了!”

看她那架势,好像犯了错被抓住的是陆老二一般。

直到陆尚搀着陆奶奶出来,他的声音不大,却一下子止住了院里的嘈乱。

“二娘,你看见之前庞大爷送来的那些东西了吗?还有前几天腌的肉,拿出来给大家伙看看吧。”

王翠莲双手放了下去,脸上的表情顿时变了:“我、我没看见……看什么看,东西就在那,还能丢了不成?”

其余人不说话,就等着她把东西拿出来。

然那些东西早被她一趟趟送回了娘家,哪里还能拿得出来,僵持再久,也是败露。

王翠莲娘家也在陆家村,和陆老二家在一个对角线上,两家离得不算太远,但走一趟也要小半个时辰。

前些年两家来往还亲近些,但自从她那个弟弟成了亲,王翠莲隔三差五就回去补贴,自然引得陆老二等人不满。

这一来二去的,两家便生了隔阂,除了逢年过节走动一二,平日里少有交集。

两家交情一般,却并不妨碍王翠莲拼命往娘家折腾东西,好的有肉有蛋,差的有自己摘的菌子,等到了秋日,她采摘的皂角也送过去,叫弟妹拿去卖钱。

说句难听的,她待自己儿女都不如待她弟弟上心。

之前等她的时候,陆奶奶就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给陆尚讲了一遍。

陆奶奶颇有些愤愤:“要不是看她给老陆家生了好几个孩子,老二早跟她和离了!”

对此,陆尚很难置喙。

但他不掺手陆老二和王翠莲夫妻间的事,并不代表他能忍受他的东西遭人染指。

全家一起吃可以,吃了喝了还要连拿带送的给别人?

那不行。

王翠莲始终含糊着,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准话:“晚点吧,我现在没空……你这才吃了晌午饭,也吃不下了,就别折腾了。”

陆尚说:“二娘要是找不到了,又不知道东西去了哪,那大概就是家里进了贼,贼人偷了东西,我又捉不到他,恐怕也只能报官,请官府帮忙搜捕了。”

“报官?!”王翠莲都破了音。

陆老二和陆奶奶被吓了一跳,尤其是看陆尚的表情不似作假,两人的心不觉偏了偏:“尚儿啊,这报官是不是过了……”

“过了吗?”陆尚垂眸,“先不说那些鱼肉,庞大爷送来的那些东西我可没说要,那它们就还属于庞大爷,只是暂放在咱家,东西在咱家丢了,不该给他一个解释吗?”

“反正今天要是找不着人,我也只能报官了,趁着时辰还早,早点报官早省心。”

看他铁了心,王翠莲终于忍不住了,她尖叫一声:“我不就是拿了点东西,你们至于吗!”

“拿了点东西?”陆尚气极反笑,“二娘是不知道那些猪肉价值多少钱吗?还是不知道庞大爷的那些东西多少钱?”

“二娘要是实在不知道,我就帮你算一算,看看总价是不是该坐大牢了。”

用不着陆尚算,王翠莲一清二楚。

要不然她也不会没黑没白地连跑十几趟,又是躲着又是藏着的,把东西全搬回娘家,连点肉渣渣都没留。

而且她拆开看了,庞大爷送的东西里有一盒精致的点心,一看就是值钱货。

陆尚下来最后通牒:“我不管之前如何,反正这次的东西都是我和阿宁买来的,在家里大家伙一起吃可以,给旁人不行。”

“二娘要不就把东西原原本本拿回来,要不就照价赔偿了,要是这两者都做不到,抱歉,我只能请县太爷做主了。”

补贴娘家也好,帮扶弟弟也罢,这是陆老二该操心的事,远不是他该管的。

但还是那句话,别碰了他的东西。

王翠莲彻底慌了神。

东西是前几天就开始拿的,最初送回娘家的猪肉也早被分吃了,连那盒点心也送了人情,她根本还不回来。

她茫然地看着陆尚,忽然扑向了陆老二:“当家的你帮帮我,你跟尚儿求求情,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这次就算了吧,这次就放我一回——”

陆老二看见她就烦,胳膊一甩把她都下去,他扭过头去:“就依尚儿说的办。”

“你不是一心想着你那个瞎了一只眼的弟弟,那你就滚回家去,什么时候不想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一句话戳了王翠莲两个痛处,她浑身一震。

陆尚这才知道,原来王翠莲的弟弟还有眼疾,但他也只是注意了一瞬,转瞬就不在乎了。

他的底线已经给出,剩下的该如何处理,便只交给他们自己商量。

也亏得小学堂休假,大宝和庞亮都没来,才没叫家丑传得更远。

等回了房间,陆尚简单把事情经过跟姜婉宁说了一下,姜婉宁未对任何人点评,只是有点惋惜:“早知道我就早点把鱼和肉收起来了,白白浪费了这么多钱。”

陆尚的心情因她反应有所好转,他不禁笑笑:“这次记住了,以后你我再买东西回来,就全拿回屋里。”

姜婉宁表情纠结,明明知道这样做不好,可又实在心动。

最后她还是点了头:“嗯!”

当天晚上,饭桌上就没有王翠莲的影子了。

陆尚问了一句,才知道她已经回了娘家,根据以往的惯例来看,没个三五天是不会回来的。

陆奶奶拍了筷子:“上次她偷东西被赶回去,那是耀祖哭着闹着要娘,我才不得不把她请回来,哪想她屡教不改,这次休想我再去请!”

“老二你这回把光宗耀祖看好了,我看谁还能给她通风报信!”

陆老二填了满嘴的馒头,呜呜囔囔应了一声,对此甚是赞同。

被王翠莲拿走的那些东西暂且不提,她如今回了娘家,却是给陆尚省了大心。

他原还要顾忌姜婉宁在家的处境,现在最难搞的不在了,他也好放心出门。

是夜,熄灯后,陆尚跟姜婉宁道:“赶明儿我出趟门,去周围村子里转转,你在家小心着,有什么处理不了的就放一放,等我回来再说。”

“要是王氏回来了,你便避着她,别跟她正面冲突。”

实在不是陆尚瞧不起她,便是姜婉宁真鼓起勇气跟王翠莲正面刚了,就她那细胳膊细腿,可不是要被压着教训。

陆尚越想越是担忧:“不行我明天跟奶奶说一声,叫她留在家陪着你吧。”

姜婉宁心里淌过暖流,不由宽慰:“没事的,我不怎么出房间,上午下午都有大宝和亮亮在,家里以为我是在帮你做事,怕误了你的事,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这里就不得不再提一句陆尚的用处了。

很多事情有他在前面挡着,那简直就是有了一个护身符,轻易不会失效。

她又问:“是因为观鹤楼的生意吗?”

“对,毕竟拿了钱,不好拖太久。”

姜婉宁对生意上的事不太懂,也不知该问些什么,沉默半晌,只含糊一句:“那你路上小心,我在家等你……”

“嗯。”

夜色渐深,耳边的呼吸声也趋于平缓,陆尚却怎么也睡不着。

想到明日要做的事,他没有丝毫忐忑或畏缩,反捡起了许多年前的兴奋。

只是这一次——

陆尚侧过头,借着月光细细打量着姜婉宁的睡颜。

兴奋之余,他第一次体会到有人等候的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