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终南何有
白未晞差点一口酒喷了出来。他顿时瞪大了眼睛,用充满震惊和不解的目光看着绿竹璧,仿佛在看什么稀世大熊猫。
见到白未晞表现得如此震惊,绿竹璧颇有成就感地笑了出来: “白兄何必如此惊讶,雍国吏治如此,吸引有识之士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白未晞: “……”
许久,白未晞声音干涩地说: “这事确实是很正常,但是……”
但是放你身上就不正常了啊兄弟!
绿竹璧是谁?史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这货是相邦窦采儿的脑残粉。
历史上记载,当今圣上季涓流也就是这两年的事了,他驾崩之后,由于没有兄弟,于是大臣们挑挑拣拣,终于从季氏皇族中挑出来一位长沙王来即位为皇。
但是这位长沙王实在是天资愚钝,他能被选出来也不是因为其天纵英才,而是因为他母族不显自身又贪玩,是个十分优秀的傀儡,才被众人推举,成了天子。
史书记载,相邦窦采儿见到这位“天子”之后连呼三声“愚钝至此”,于是自封棠公,封窦太主季峨山为甘公,欲效法西周时期的共和行政,由权臣治理国政,期间慢慢培养天子。
此后便是十年间的“窦氏之乱”,因窦采儿其名比较随便,意思是“一名采莲女的儿子”,因此这场乱事又被称为“采莲之乱”。
“采莲之乱”期间,豪右反对窦采儿的执政,但窦太主季峨山鼎力支持自己的舅父,再加上窦采儿此人在儒生中名声斐然,还真有无数儒生为窦采儿背书,认为相邦主持共和行政没有什么不好。
也是在“采莲之乱”期间,天下诸侯纷纷竖起了“匡扶晋室”的大旗,公然反对窦采儿的叛国篡权。游溯也是因为“采莲之乱”而雄起,在天下人的期盼中结束了窦采儿的叛乱。
而在这个过程当中,绿竹璧就是为窦采儿背书的一员。
绿竹璧不是儒生,史书记载这人学是的道家,宗黄老,人生最爱干的事就是喝酒加修仙。但就是这么个爱修仙的少年,曾带着一支五千人的步卒,在南方的原始森林里将三万越闽联军打得落花流水,帮他的偶像窦采儿打赢了共和行政的第一场战征。
所以,兄弟,你现在说你要抛弃你偶像,投降雍王溯?
你知道在历史上你是怎么骂雍王溯的吗?
“无耻小儿,不敬你舅爷爷。”
白未晞现在觉得有点魔幻,他有点想象不出来绿竹璧对游溯点头哈腰口称主公的样子。
白未晞声音干涩: “绿竹兄,你确定吗?”
绿竹璧大笑: “当然确定,你怕什么?”
绿竹璧稍稍倾斜了身体,向着白未晞的方向凑近了一点: “难不成堂堂白先生竟然怕自己的位置被在下占据吗?”
白未晞嘴角抽搐一下了: “白某只是怕主公没有武帝的涵养,怒杀‘不改董公’。”
绿竹璧: “……”
白未晞口中的“武帝”指的就是大晋的第三位皇帝,绿竹太后的孙子,在绿竹太后死后将盛极一时的绿竹氏打入尘埃的那位兄台。
绿竹太后薨逝后,武帝撕开了乖孙子的面具,对绿竹氏进行了毫无人性的清洗,甚至将绿竹八子和绿竹八子给他生的两个儿子一起打包扔到了偏远的燕国。武帝对绿竹氏的后人如此不留情,在史书上当然不会允许绿竹太后有什么好名声在。
最疯狂的时候,武帝甚至篡改历史,往绿竹太后身上泼了无数的脏水。其余史官畏惧武帝威严一声不敢吭,唯独一位姓董的史官坚持不改,捍卫绿竹太后,也捍卫正史的尊严。
被逼急的时候,这位董姓史官更是对武帝放言: “乃公不改!”
“乃公”翻译一下就是“你爸爸我”,想当皇帝的爸爸,皇帝当然想送董姓史官去见他真正的爸爸。好在最终武帝还是在众位大臣的劝说下放过了董姓史官,捏着鼻子继续任用他。
毕竟没有正史记录历史进程,就没有人证明野史上的都是假的,武帝真的没有对自己的舅父卖沟子。
但是董姓史官是史官,史官杀不得,绿竹璧可不是。
白未晞真心实意地劝说道: “在下觉得,主公可能不是很想用绿竹兄。”
绿竹璧笑: “因为在下是绿竹氏的人?”
何止,你可是游溯的舅爷爷。
白未晞道: “绿竹兄著了一辈子的书,应该明白,自己的姓氏意味着什么。”
当年有人反对绿竹太后摄政,称其执政为牝鸡司晨,绿竹太后闻言,回了一句: “家父家兄为晋室立国立下汗马功劳,晋室的一半天下都是我绿竹氏打下来的,予来执政,有何问题?”
没问题,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说晋室的一半天下都是绿竹氏打下来的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晋室这个草台班子最开始成立的时候,活动资金都是绿竹氏提供的。
晋室最危急的时候,高祖孤身入险境,晋室的草台班子想的可都是“一旦主公死了,就推选绿竹箦为新的主公”。
若非绿竹氏担忧枪打出头鸟,一心推出高祖做靶子,否则天下究竟是姓季还是姓绿竹都是两说。
只可惜一念之差为人作嫁,高祖成了靶子,也收获了最大的果实。
但也是从此,高祖对绿竹氏的忌惮就从未停止。废嫡立庶,废长立幼是为了剪除绿竹氏的羽翼,宠爱其他夫人是为了扶持其他外戚。
但真刀真枪打出来的辉煌,任何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都没办法抵消,高祖倾尽全力,也没办法将绿竹氏从神坛上拉下来。
直到武帝年间,季氏皇族才第一次摧毁了绿竹氏的辉煌。但没过多久,绿竹氏便又在战争中胜利,杀死征战西域的襄帝,将被流放燕国的绿竹八子和崇帝接了回来。
只是可惜,当初的国舅绿竹弁太过耀眼,耀眼到明明有从龙之功和血脉相连双重保命符,崇帝最终还是容不下这个和他年纪相仿,一起长大的舅父。
绿竹氏从此一蹶不振,因为傲慢了一辈子的绿竹弁在临死前留下了一句话: “终有一日,我绿竹氏的子孙将登上那个因先祖一念之差而错失的位置!”
他的豪言放的轻巧,却让绿竹氏剩余的血脉吃尽了苦。若非崇帝还有最后一丝良知,念着绿竹氏对他的恩情,只怕绿竹氏都要从历史上被抹去了。
但即便如此,绿竹氏也逐渐在朝堂上失去了身影。绿竹氏的子弟开始宗孔子,著经书,远离朝堂的是是非非,这才将家族传承到了现在。
白未晞甚至好奇: “绿竹兄的家族知道你的决定吗?”
绿竹璧摇头: “不知道。”
白未晞: “……”
竟是丝毫都不意外呢。
毕竟是一家子儒生中出来的道士,绿竹璧此人的叛逆可想而知。
有一件事白未晞想问很久了: “绿竹氏远离是非,著书修史,绿竹兄当初为什么要接受朝廷的印绶,来司州一趟?”
这样叛逆的少年,总不会是怕了朝廷的兵马吧?
事实证明确实不是,绿竹璧道: “白兄应当知道,如今的京兆史氏的家主是谁?”
这个白未晞当然知道,史子都,前几日刚刚因为在司州传播时疫而被游溯下了大狱,游溯想让白未晞审问史子都,但白未晞现在都没去。
一听史子都的名字,白未晞瞬间来了精神: “绿竹兄这是何意?”
绿竹璧道: “实不相瞒,史子都是在下的师兄。当年在下和史师兄一同拜在师傅明阳道人的座下,后来师傅云游,便让在下和师兄下山自己思考学问。从那时起,在下便和师兄断了联系。”
白未晞问: “那绿竹兄此来司州,是为了见自己的师兄的?”
绿竹璧摇头: “这只是一个因素……白兄可能不知,在下和师兄的关系并不是很好,因为在下与他理念不同。”
“哦?”白未晞这下子来了兴趣, “愿闻其详。”
绿竹璧道: “师兄学黄老,学是的无为而治,心中的理想盛世是小国寡民,民之老死不相往来,师兄认为天下间最好的岁月,便是上古时代那些民不知民,国不知国的时代。若是有一天天下恢复成上古之时,必然天下安乐。”
白未晞懂了——简而言之,史子都法古王,而且古的还比较早。
绿竹璧: “但是关于师兄的想法,在下不以为然。在下觉得小国寡民,民之老死不相往来的场景固然听起来美好,但自始皇一统天下起,这样的场景早已是不可能的事情。既然无论如何都不能达到,那么吹捧这样的政/治主张又有什么意义呢?”
“只是当时在下一直不知道什么样的路才是正确的,因此无法反驳师兄,提出自己的义理。直到那天,在下听到了白兄的一席话。”
绿竹璧的双眼都开始发亮: “那日在下还在竹林中苦读,忽见故友送来的书信,上面记载了白兄的话。白兄言燧人氏,有巢氏,仓颉氏,论证古不如今,在下当场茅塞顿开,只觉得找到了自己的义理。”
说着,绿竹璧的神情都有些亢奋,声音中满是抑制不住的激动: “都不对,是不是?从古到今所有的义理都是错的,是吗?最正确的,是一种早已出现,但是所有人都还没有意识到的,全新的义理,对吗?”
白未晞: “!!!”
白未晞看向绿竹璧的目光刹那间便充满了惊奇,像是在看蚩尤骑的那只大熊猫: “绿竹兄,你……”
绿竹璧甚至有些激动地抓住白未晞的手,他的双眼晶亮地看向白未晞,十分亢奋地问: “白兄,你是不是知道这种全新的,正确的义理?”
白未晞张了张口,他刚要回答,包厢的门突然被人粗暴地推开。白未晞和绿竹璧同时抬头看去,看见的就是黑着一张脸的游溯。
游溯阴沉沉的目光落在白未晞和绿竹璧接触的手掌上,他不请而坐,还阴阳怪气了一句: “看来孤来的不是很巧啊。”
活像是个看见自己头顶青青草原还要笑着说我老婆只是一时嘴馋的受气包。
二狗在游溯身后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见状“啧啧”两声: “呵,狗男男,竟然背着孤孤男寡男共处一室,被孤抓到了吧?”
游溯: “……”
白未晞: “……”
唯一一个听不懂二狗在狗叫什么的绿竹璧一脸蒙逼,不知道为什么对面的二人脸色在刹那间变得这么奇怪。
二狗一个跳跃跳到案几上,伸出洁白的爪子推了推绿竹璧的手: “松手啊野男人,我家晞晞宝贝也是你能碰的?”
绿竹璧不解地看着眼前这条奇奇怪怪的狗不停地蹭他的手,他后知后觉地松开了白未晞的手,还问: “他是不是很喜欢在下?在下确实从小就受动物的喜欢。”
“呸,不要脸的野男人!”
二狗白了他一眼,优雅地在游溯和白未晞身边坐好,嘴里不停地絮絮叨叨: “我家晞晞宝贝有主了,虽然是游溯这狗男人,但比你这不三不四的野男人好多了。”
“狗男人”游溯: “……”
白未晞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他连忙将一块点心塞进二狗嘴里,生怕二狗再说出什么令人震惊的发言来。
游溯叹了口气,还是摸了摸二狗的狗头。
气氛突然之间就变得奇奇怪怪的,绿竹璧隐隐意识到好像有哪里不对,但他一时间也说不好哪里不对,只能顺着感觉开口: “雍王殿下怎么到聚贤楼来了?好雅兴。”
游溯皮笑肉不笑: “孤怕绿竹大人将孤的先生拐走了。”
那种奇奇怪怪的感觉越来越强了,绿竹璧笑道: “殿下想多了,哪里是在下拐走殿下的先生,在下恨不得白先生能把在下留下来。”
听了绿竹璧的话,游溯眯起了双眼: “绿竹大人的意思是?”
“在下不是什么大人,也并没有接天子的印绶。”绿竹璧意有所指, “但是在下很希望能够得到一份印绶,证明在下的才华。”
游溯道: “可,孤的麾下就缺绿竹大人这样的人才。”
白未晞: “???”
绿竹璧: “???”
二人对视一眼,一脸蒙逼,都没有想到游溯竟然这么痛快地就答应了绿竹璧的求官。虽然说游雍现在也确实是缺人才吧,但是……
绿竹璧可是朝廷的官!
白未晞都忍不住说: “主公……”
游溯摆摆手: “贤才来投,本王求之不得,在乎什么出身?”
明明白白地表示,他不信绿竹弁临死前说的鬼话,他也不怕绿竹璧会抢走他的位置。
这样的行为确实够痛快,绿竹璧喜欢,于是他当场便对游溯深深一揖: “臣见过主公。”
白未晞看着眼前这君臣和乐的一幕,只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而很快,白未晞就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主公刚刚说,要给绿竹兄什么官职?”白未晞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内阁次辅?”
啥玩意?
兄弟,你在说啥你知道吗?
白未晞一脸蒙逼: “主公怎么会想要组建内阁?”
此时他们是在明兴殿的后殿,游溯将所有人都请了出去,只剩下他和白未晞两个人。
后殿的光线并不明亮,导致游溯的身上都被披上了一层阴影,隐隐让白未晞看不真切。
游溯移动了一下灯台,等灯光让眼前的一片更明亮了些,游溯才说道: “孤觉得先生提出来的关于内阁的构想以及三省六部制都非常有意思。”
白未晞嘴角抽搐: “但主公很有自己的想法。”
他搞了个缝合怪出来。
游溯道: “晋承秦制,但孤现今也已察觉三公九卿制确实不如先生提出的三省六部制更完善。只是三省三分相权,可现在的雍国凑不出三省来。”
简而言之,就是在三公九卿制的体制下,丞相的权力太大了,导致皇权和相权的矛盾从未被消除。皇帝强势,相邦就是个人形卡戳机器;皇帝孱弱,那天下是谁的就两说。
于是,在分化相权这方面,华夏历史上的皇帝们难得的达成了一致的同意,三省六部制应运而生。三省分割了相邦的权利,彼此之间又相互制衡,成为了很长一段时间皇帝们都喜欢的制度。
直到后来内阁应运而生——
比起三省六部制,内阁制度更加符合皇帝们加强中央集权的思想,因为三省合法,内阁“非法”。
简而言之,内阁是一个非法定机构,相邦,三省的权利都是法律赋予的,皇帝也不能随意更改。但是内阁不同,本质上来说, “内阁”是一个“秘书机构”,只是皇帝的“秘书”,他拥有什么样的权利不是法律赋予的,是皇帝赋予的。
皇帝只让内阁议政,内阁就只有议政权;皇帝让内阁参政,内阁才有参政权;哪天皇帝看内阁不顺眼了,甚至可以关闭内阁,毕竟在内阁制的制度下,六部本身就是直接对皇帝负责,而非内阁。
包括后续王朝的“军机处”都是类似的体制,是君主集权到了巅峰的表现。
而现在,听到了“内阁”这么个好东西的游溯,在地盘都没打下来的时候,就想着卸磨杀驴了。
在现在的情况下,游溯其实有点想设立三省六部制了,无他——为了分蛋糕。
游溯想要治理司州,就必须用司州本地人;以后他若是打下了其他的地盘,治理当地也需要本地人。而除了本地人治理本地之外,更重要的是,要让这些地方的人进入权力中枢。否则,这些地方的人就会觉得自己被排斥在外,从而人心不附。
当年秦其亡也忽焉就有这个因素——秦不在乎那些“亡国奴”,不想用“亡国奴”来治国,导致在大一统的大秦帝国中,阶级一直存在。这种阶级不是地主与农民的阶级,而是秦人和非秦人的阶级。
正是这样的阶级存在,才使得大秦内部分崩离析。
白未晞说要以史为鉴,游溯听进去了,所以他知道,他的国土内不能存在这样的阶级,凉州人不能瞧不起司州人,司州人在未来也不可以瞧不起别的土地的人,因为这些人,都是雍国人,都是大晋人。
而想要摆脱这种阶级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这些地方的人进入朝廷的中枢,利用乡党情谊向这些人传达“大家都是雍国人”的中心思想。
但现在权力中枢没有这么多的位置,现在雍国使用的还是郡国的官制。很显然,这套草台班子的官制已经不再适用于地盘越来越大的雍国了。
游溯道: “当初先生为孤献上《强国九论》,其中一论便是《官制论》,详细解释了各种官制的利处与弊处,孤想了许久,决定在三省六部的基础上加上内阁,先生以为如何?”
你搁这叠buff呢?还挺会整活。
白未晞沉默半天,才说出来一句: “主公是怎么想的?”
游溯解释道: “三省六部不够集权,帝王容易被架空。内阁制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帝王的权利,孤一度很是欣赏。但是转念一想,在这种制度下,若是遇到庸主,又当如何?”
白未晞沉默: “……”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若是遇上只知道玩乐的帝王还好,大不了学学摆宗,二十四年不上朝。
但是遇到一个人菜瘾大的,碰上皇帝权力这样大的制度,岂不是就是下一个堡宗?
白未晞: “主公说的有道理。”
游溯: “所以孤觉得,不如就在三省六部的制度之下加上内阁,三省草拟,审核,执行,内阁就作为补充,也就是皇帝的眼和手,先生觉得如何?”
这是真把内阁当秘书来用?
白未晞挑眉: “主公的意思是,政事还是交给三省,但在票拟的时候,交给内阁?”
游溯点头: “对,就是这个意思。”
白未晞恨不得为游溯喝彩——游溯这是将内阁当成司礼监来用啊。
司礼监是内阁制度下的平衡部门,游溯便将内阁当成三省六部制下的平衡部门。该说不愧是天生的皇帝吗?制衡玩的贼六,只怕别看这货平日里天天叨叨“暴秦”,实际上私下里没少看《韩非子》。
白未晞道: “内阁可以,但是能不能换个名称,不要叫首辅,次辅?”
游溯一愣: “为什么?”
白未晞淡淡道: “因为臣觉得绿竹璧不是一个老头子。”
游溯: “……”
游溯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最终,三省六部加上内阁这么个缝合怪就在游溯和白未晞不太靠谱的对话中形成了。
三省分为中书省,尚书省,门下省,中书省草拟,门下省审议,尚书省执行,最后任何奏疏都交给内阁票拟批红。
安平二年的春天,第一个惊雷炸响在雍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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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聚贤楼回来的那天夜里,游溯抓着白未晞的手问: “绿竹璧的手很好摸是吗?”
白未晞眼角通红,哭着摇头: “没有,没有你的好摸。”
游溯又问他: “那你为什么抓着他手不放?”
白未晞哭哭啼啼: “我没有抓着他,真的没有。”
“我都看到了。”游溯说的委委屈屈, “你们那样亲密。”
白未晞哭诉: “再也不敢了,真的,没有下次了。”
游溯这才满意地说: “那好吧,我原谅你了。”
白未晞哭着问他: “那你能不能拿走?”
游溯眨眨眼: “当然不行,你的手他能摸,为什么我不能摸?”
白未晞: “……呜呜呜呜呜,你的太大了。”
(手大,审核别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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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终南何有
新官制的诞生意味着新一轮的分猪肉,如何将猪肉分好,便是考验一个统治者能力的时候。
正所谓为官做宰,这个“宰”指的就是古时年终分祭肉时,做“宰”的人要将祭肉分的合情合理,让每个人都不会在这个过程中感受到不愉快。
如果这个祭肉分的不好嘛……当年孔子就是因为没有得到鲁定公的祭肉而离开鲁国的。
最真实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一块祭肉,而是因为祭肉代表着国君对孔子的态度。
孔子主张堕三都,却最终因为反抗势力太过顽强与齐国的插手而功败垂成,不送祭肉这件事便寓意着鲁定公对孔子失去了信任,孔子自知留在鲁国再没有任何用处,因此便开启了周游列国的时代。
一块祭肉便足以让君臣离心,更何况游溯现在分的不是一块除了象征意义之外没有任何用处的祭肉,而是真真实实的利益。
如何让司凉二州的人都满意游雍分下来的官制,靠的就是游溯自己的能力了。
三省之中,中书省负责草拟,中书令一位游溯交给了白未晞。白未晞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接受了游溯送来的金印紫绶。
门下省负责审议,游溯十分不负责任地将门下侍中的位置交给了游洄,意思是“孤不需要你们瞎逼逼”。游洄挠着头接受了这份金印紫绶,觉得自己回去就可以睡大觉了。
尚书令的位置游溯给了崇云考,这意味着他还是最信赖自己的凉州班底。但为了平衡司凉二州的势力,尚书右仆射的位置他给了杜望,这表示司州豪右也可以进入雍国的权力中枢,只要肯听话。
尚书左仆射的位置暂时空闲,明眼人都知道,游溯要将尚书左仆射的位置留给新人。
而新组建的内阁看似就是个人形卡戳机,偏偏游溯将内阁大学士的位置交给了绿竹璧——经白未晞的再三反对,再加上游溯也觉得作为票拟批红,但实际上没有任何实权的内阁没必要非要分出三六九等,于是统统将内阁成员封为大学士。
这样一个看似没有实权,实际上却能知道雍国内部所有动态的位置,游溯为什么要交给一个刚刚来投效的陌生人?
崇云考看着被阴影遮住面庞的游溯,忽然间发现,他再也看不懂这个被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了。
而另一件十分值得玩味的事是,游溯将桑丘调成了武职,将他的封号从“平林将军”改成了“卫将军”。
桑丘称号的更改意味着桑丘从杂号将军一跃成为了重号将军,有了开幕府,参政议政的权力。
杂号将军之所以是杂号,就是因为杂号将军只是一个临时的称谓,在律法上并没有给杂号将军保障,使得杂号将军置废无常又无固定职掌。
虽然乱世不可与盛世同日而语,但杂号将军今日设,明日废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重号将军却不然,重号将军意味着常设军职,甚至被帝王恩宠,有了自己开幕府的权力——这相当于帝王承认,重号将军可以有自己的班底,亲卫。
桑丘感动的差点没哭出来,游洄看着老朋友荣升重号,一时之间只觉得心里发酸。
他也想当重号将军。
但他的阿兄刚刚将他封为门下侍中,估摸着不会让他兼一个常设武职了。
但下一秒,游洄就被惊喜砸了个满头包: “加虎威将军为大将军!”
大将军!
重号将军之首!
更重要的是, “大将军”这个称号,游洄的偶像李牧将军也曾有过。
游洄开心了。
游溯封的第三个重号将军便是韦杭之,这位在西羌打了一辈子仗的沙场宿将被加封为“征西将军”。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信号——征西,除了西凉,还能是哪里?这意味着游溯很有可能将韦杭之调回凉州,继续和西羌作战,而不让韦杭之再继续参与征伐天下。
这是什么意思?是凉州告急,边境没有宿将不行?还是雍王从现在起就已经在忌惮这些凉州老将?
更重要的是,不久之前,朝廷在承认雍王的诏令上也曾加封游溯为“征西大将军”,现在游溯却将韦杭之封为“征西将军”,这是什么意思?和朝廷开战的意思吗?
就在众人指望从接下来的分封中再听出点什么的时候,游溯却停止了对重号的加封,使得如今的雍国如今便只有这三个重号将军,其余皆是杂号。
雍王究竟是什么意思?
众人一头雾水。
更让人揪心是的,散朝之后,游溯竟然留下了三个新鲜出炉的重号将军和他的白先生,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一个人。
——包括他的仲父,崇云考。
雍王溯的这一番“宰天下”实在是做的太成功了,他不但做到了让每个人都满意自己得到的职位,更是让每个人都对他的行为一头雾水,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但是三位重号将军和白先生知道。
游溯先对韦杭之说: “韦将军,凉州现在还没有军报传来,但是孤不放心,所以这一次势必要将军跑一趟。”
西羌是盘踞在凉州西南方的游牧国家,开春之际正是游牧民族最虚弱的时候,他们以为主食的牛羊肉离开了冬天的天然冻场开始腐化,而刚刚出生的牲畜幼崽又没成长到足够供养全族的时候。
因此,一到春天,游牧民族就容易犯边。这是自然决定的,人力无法更改。因此,哪怕凉州边境并没有任何地方传来和西羌有关的预警,游溯也依旧为这场随时可能发生的战事做准备。
甚至于,西羌没有传来预警,这让游溯更担心了。
西羌是典型的游牧民族,一到春暖花开之际,就是游牧民族的灾难时刻。在这个时节,他们失去了冬日的天然冻场,储存的牛羊肉都将在短时间内腐败。而刚刚出生不久的牲畜幼崽又不能在短时间内补充他们的食物,因此在开春之后很的长一段日子里,游牧民族都需要自己想办法解决食物问题。
如何解决?当然是简单粗暴地打秋风,向着周边农耕文明的邻居“借粮”。
这是自然决定的事情,不是人力可能更改的,因此游溯从未怀疑过,到了春天,凉州和西羌必有一战。
但现在凉州却并没有警报传来,这个消息不但没有让游溯放心,反而让他更加揪心。因为西羌不会放弃在开春之时的掠夺,没有警报往往意味着西羌在给他们憋个大的。
因此游溯不再信任之前他在凉州布好的布防,决定将宿将韦杭之派到边境掌控边防。
对于这一点,韦杭之一点都没有迟疑,他当即便领命,还说道: “主公说的有理,西羌人贪得无厌,春日之时却不开掠夺,事出反常必有妖。只是……”
韦杭之有些犹豫: “主公说,要让臣带五千重骑兵和五千轻骑兵走?是不是太多了?那样司州怎么办?”
游雍号称十万凉州铁骑,实际上只有五万,其中两万重骑兵,三万轻骑兵。目前,两万重骑兵中一万在凉州边境巩固边防,一万跟随游溯驻扎在司州;三万轻骑兵中,两万都在凉州,司州也只有一万。
所以,实际上,在司州,游雍的兵力一共只有一万重骑兵与一万轻骑兵。只不过重骑兵战力非凡,几百骑都能起到出乎预料的效果,而凉州铁骑主要驻扎的关中内部又是一马平川的渭河平原,因此一万重骑兵并一万轻骑兵,足够游雍在关中横着走。
但是韦杭之一口气带走一半,那样司州的兵力可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游溯道: “这就是我找仲牧和子聊来的原因。”
“仲牧”是游洄的字, “子聊”则是桑丘的字。
游洄闻言,立刻反应过来: “阿兄是要在司州征兵?”
天下乱成这个样子,诸侯王哪有不征兵的?但是一开始,游溯却并没有着急在司州征兵,一是因为大索貌阅的条件还不到,二是担忧司州民心不附,征出来的兵不够忠心。
但是现在,经过赈灾与抗疫两件事,司州黔首对游雍的“信”正空前高涨,此时征兵便会比之前好得多。
因此游溯点头: “是要征兵,但是此次征兵与以往不同,白先生提出了一种新的征兵方式,孤来与诸位商量一下。”
眼见这个小会议上就这么几个人,几人便都知道,白先生提出的一定是一种惊世骇俗的想法,这才让游溯甚至不想将白未晞提出的想法放到大朝会上说。
游溯将一份奏折交给他们: “诸位看看吧。”
几人都看了起来。
这份《安平二年雍国新军改制考》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看完之后,韦杭之蹙着眉,游洄挠了挠头,桑丘忍不住摸着下巴。
许久之后,桑丘第一个提问: “白先生,你所说的‘募兵制’,是在下想的那个意思?”
白未晞点头: “正是。”
说着,白未晞也拿起一份《安平二年雍国新军改制考》,将他的想法一一说出来:
“第一点,改征兵制为募兵制,是因为现在大索貌阅困难极大,黔首逃脱兵役之事屡屡发生。再加上现在土地兼并严重,无地的佃农很多,以征兵制来征兵,并不符合现在的实际情况。”
所谓征兵制,就是在大索貌阅与编户齐民的基础上,根据要征兵的人数进行几户一丁的征兵。譬如三户一丁,就是从三户人家中选出一个来作为此次征兵的人选。三户轮流,今年服兵役是的甲家,明年就是乙家,后年就是丙家。
这样征出来的兵,因为大部分都是家中小有资产的良家子,供的起士卒在服役期间的衣衫鞋袜,甚至是战马兵器,这样的士卒既能自费服役,减少朝廷的花销,又因为牵挂太多不容易发生逃亡,营啸等情况,再加上一伍一什甚至更大的编制下都是乡里乡亲,很好管理。
常年的服兵役又会让这些人哪怕不打仗也会具备基本的士卒素质,这种征兵制下征出来的兵就是将军们最爱的兵。
譬如游溯手下的所谓“十万”凉州铁骑都是大名鼎鼎的六郡良家子,基本上战马,铠甲等都是人家从军的时候自备的,甚至现在都有士卒能收到家中寄来的钱财衣物。更别说,多少人的拉弓射箭等技术都是家人自费请师傅教的,这样付费上班的兵谁不爱?
但是白未晞提出的募兵制就不一样了,白未晞的想法是收拢那些无地可种的佃农,将这些贫困的闾左收入军中,作为一支常备军。
而这样做的理由,白未晞给的也很充分——大索貌阅做不到,没办法照着军帖挨个点名,那就干脆让想从军的来从军,不想从军的继续在家里种田,将耕战二事彻底分开。
但这样做的弊端也有,那就是其一,这些闾左什么都没办法带来,一切花销都要游雍供给,花销会比征兵大得多。
其二则是,这些无产之人无恒心,不好管理,也容易在战场上成为逃兵。
对于第一个问题,白未晞说没办法解决,只能加大开支。而对于第二个问题,白未晞则是给出了一个十分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法——将这些没有恒心的无产者变成有恒心的有产者。
简而言之,军功爵配名田制,打仗赢了就给分配土地,士卒继续服役,土地交给佃农耕种。
秦时玩过的老套路了,这套制度曾经造就了不可一世的大秦帝国,也造就了闻战则喜的老秦人。
但问题是……秦也是因为这套制度而亡的啊!
“以史为鉴”也许这四个字不是人人都会说,但是确实是人人都明白的道理。晋初承秦制,摸着秦的骨头过河,把自己都染成了大秦的黑色,这才让武帝连忙为自己的身上披上一层儒家的外衣,告诉世人“我们大晋和秦那玩意不是一回事”。
白未晞这,这不是开历史倒车吗?
桑丘说的小心翼翼: “主公,白先生,要不再想想其他的想法呢?大索貌阅确实困难,但征兵制也不是征不来兵吧?”
“征兵制当然能征得来兵,但那样的兵,能用吗?”白未晞反问, “现在游雍要打的不是保卫战,而是攻伐战,没有哪个人会愿意为了君王的野心而战。”
老秦人闻战则喜,爱的也不是大秦帝国誓要东出的豪情壮志,而是通过战争,他们能切实得到的土地。
韦杭之问: “白先生,老夫承认,募兵制确实是一个很出色的构想,也很符合现在司州的实质,但是白先生有没有想过,这样的制度会让雍国步了秦的后尘?”
白未晞坚定地摇头: “不会。”
白未晞道: “秦因军功爵而亡,是因为秦只有军功爵。在战场上打了仗才能得爵,得了爵才有土地,才能做秦吏,使当兵入伍成了普通臣民唯一的前路。”
“但是雍国不会,雍国永远都不会走上这样一条路。雍国的黔首会有无数条路可以走,不会走上这样一条必死的路。”
韦杭之沉默一瞬,最终说道: “既然先生如此信誓旦旦,老夫信先生的韬略,也信主公的眼光。”
桑丘也随之道: “在下也信先生,信主公。”
见游洄久久不说话,游溯点了他的名: “仲牧,你的想法呢?”
游洄就像是一个被老师在课堂上点了名,但实际上自己脑子空空如也的差生,闻言瞬间苦了一张脸: “阿兄,不是,主公,当兵一定要读书吗?”
游洄指着《安平二年雍国新军改制考》上的某一条询问: “为什么当兵也要白天训练,晚上学习?为什么军官也要一起学习?甚至就连大将军都要学?”
游洄不可置信: “主公,臣可是你刚刚封的大将军,也要学?”
游溯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很奇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 “这你要问白先生。”
因为主公也不知道,这一条的意义在哪里。
白未晞闻言道: “为了给这些人日后一条路啊。世上不可能总是战时,待到四海升平时,这些士卒要么马放南山回家种地,要想继续当官,不得识文断字?”
游洄讷讷道: “若是军官愿意在战争之后回家种地呢?”
游洄指指自己: “譬如末将,末将就想在战事结束后回家种地,不想读书。”
白未晞看了他一眼: “不行。”
游洄差点跳脚: “为什么不行?末将又不是不识文断字,末将也熟读兵书, 《李牧列传》末将也读了很多很多遍,为什么还要读书?更何况,先生,你看看,你要求我们学是的什么?”
游洄指着《安平二年雍国新军改制考》中的那一条说: “《雍国士卒必行守则》?什么玩意?”
白未晞淡淡道: “告诉士卒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军纪传达不就行了?谁若敢犯,立斩不饶,多简单的事。白先生,何必将这么简单的事搞的这么复杂呢?”
然而不论游洄怎么说,白未晞都不曾松口,甚至还对游洄说: “《雍国士卒必行守则》只是最简单的东西,日后士卒还要学习别的,而《雍国士卒必行守则》只是‘入伍考试’,入伍三月之内,无法默写《雍国士卒必行守则》的,要遣返原籍,不得入伍。”
游洄: “……”
游洄小声道: “有必要吗?”
白未晞却道: “有必要。军纪?恕在下说句不好听的,在多少将军眼里,军纪有什么用?雍国的军纪明令禁止骚扰黔首吧?可是雍国的士兵在攻占司州,荆北的时候,都做到吗?”
游洄顿时闭嘴了。
因为白未晞说得对。
当初凉州军进入司州,荆北之后,确实发生了好几起士兵抢夺黔首财物的事,而且这样的事非常多,多到游溯甚至没有办法挨个处理,最终只能将抢劫的轻轻放过,着重杀了几个奸/淫妇女,屠杀黔首的典型来杀鸡儆猴。
没办法,不是所有军队的军纪都像凉州铁骑一样好。凉州铁骑都是六郡良家子出身,先祖早年跟随几代帝王出征西域,家家户户都是中产,胯/下一匹马都是不知道多少户穷人家的资产加到一起才能买下来的。
不差钱的凉州铁骑更注重名声,指望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封侯拜相,最起码当个校尉之类的小军官当当,谁愿意为了蝇头小利赔上自己的前途?
但一支军队中怎么可能只有骑兵没有步卒?相反,步卒才是一支军队的绝大多数。
但是凉州多和游牧民族西羌打交道,因此注重骑兵不注重步卒,步卒就是辅助军队,历代雍王并不注重步卒的训练,甚至在此次雍王麟掀起的攻占司州,荆北的战争中,凉州的步卒都是临时征召的。
临时征召能征召出什么有素质的兵来?那些凉州步卒到了战场上军纪简直混乱的一批,让游溯在得到司州后立刻就解散了这批步卒,不想自己看着闹心。
在司州境内发生的多起凉州军烧杀抢掠的事件,让无数司州人都认为此次来的雍王和其他的诸侯没什么区别。
所以,现在白未晞要改变这种情况。
白未晞道: “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打败敌人还是开疆拓土?都不是,是为国取利。”
“而在当下,为国取利就是要让打下的地盘在最短的时间内变成自己的,否则打下来的地盘只会变成拖后腿的存在。”
“而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消化掉打下来的土地?那当然是在攻伐时尽可能少地骚扰黔首。黔首不被骚扰,就不会对雍国产生敌意;雍国保证他们的利益,他们就会自发地成为雍国的子民,以雍国的利益为自己的利益。”
“相反,若是军队对黔首烧杀抢掠,那么军队就是侵略军,是黔首的敌人,黔首就会奋起反抗,将侵略自己的人赶走。”
“这么简单的道理,诸位不会不明白吧?”
这确实是个浅显易懂的道理,并且这个道理的现实曾在这些年里无数次在无数个地方轮番上演。吏治清明的诸侯王就活得长,只知道搜刮黔首的诸侯王便死得快,这甚至是摆在他们面前血淋淋的现实,不用白未晞多说。
因此这项提议也被通过了。
最终,游溯让游洄去管理剩下的凉州铁骑,又让桑丘负责募兵事宜,要求桑丘训练出一支可用的司州武卒来。
当一切事情都安排妥当之后,明兴殿的后殿内又只剩下了游溯和白未晞两个人。
游溯对白未晞笑道: “今日辛苦先生。”
白未晞摇头: “这本就是臣应该做的,不过如今臣有一个问题,还请主公解答?”
“世上还有白先生不知道的事情?”游溯笑了, “什么?”
白未晞直视游溯的双眼,十分认真地问: “主公究竟为什么要在三省的基础上设立内阁?主公要制衡的究竟是什么?”
游溯嘴角的笑容逐渐收敛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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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终南何有
游溯要制衡的究竟是什么?
这可真是一个好问题。
游溯没有第一时间回答白未晞的话,而是反问: “孤也有一个问题还没来得及问先生——”
游溯抬眼看着白未晞,一字一顿地说: “先生是不是也有什么事情忘记告诉孤了?”
话语中隐隐带着几分质问,尖锐得像是想划开白未晞的肌肤,看看这人的心究竟是什么样子。
然而白未晞根本没有被这样尖锐的目光吓到,他像是平常一样,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 “主公在说什么?”
见到白未晞这样平静,游溯隐隐感到几分挫败感。但是转瞬他就调节好了自己的心情,毕竟要是真能被他三言两语就吓得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那就不是白未晞了。
游溯收回了所有故意而为的尖锐,语气也恢复了平静: “豪右。”
游溯说: “先生似乎没有和孤说过,豪右究竟应该怎么解决,孤不信先生会看着豪右就这样放肆下去。”
宁负两千石,不负豪大家,这是自马奴之乱起就在晋室流传的童谣。就连小孩子都知道,官府的官说话还不如当地的豪族管用。
譬如现在的游溯,想治国,就要对豪右放任。唯一值得庆幸是的,司州的豪右被鬼面军揍了一通,武装力量一落千丈,现在根本没有游雍叫板的能力。否则现在的游雍就会和齐国,楚国那样,彻底沦为豪右的代言人。
官府占据天下大义又兵精粮足,如今却连淮北都打不下来,不就是因为官府现在被江东的豪右把持,导致国策屡屡搁置。
游雍现在不被豪右把持,那是因为现在司凉二州的豪右都不够强大。但这些豪右迟早会缓过气来,到那时再想如何打压豪右的气焰,只怕已然晚了。
游溯道: “先生有应对之策没有?”
白未晞笑了: “旁人都说,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现在天下还没打下来呢,主公就想着卸磨杀驴了?”
游溯: “狡兔三窟实在麻烦,真等到狡兔身死的那日,只怕走狗也已然成了弑主的恶犬了。”
很好,游溯搞出内阁来,果然是为了限制豪右的。
白未晞问: “所以主公搞出了内阁,不是吗?内阁不是法定机构,任何升迁都靠君王的一句话,是依附于君王而生的藤蔓。而三省六部,便是主公抛出去让豪右争抢的祭肉。”
“自此天下皆知,寒门学子无法入三省六部皆因豪右贪婪,他们想出人头地,便只能成为天子门生。主公做的已经很好了,比臣想象中的要好得多。”
游溯抓到了重点: “所以先生早就知道,豪右必是祸患。”
白未晞道: “主公可还记得《强国九论》中的第八论?”
游溯瞬间开口说道: “《教育论》?”
当这几个字出口之后,游溯瞬间就反应过来: “先生是说,要打破豪右对学识的垄断?”
“垄断”这个词还是白未晞自己提出来的,当时游溯看了《教育论》后迟迟没有给出关于这论的答复。
白未晞道: “臣早已和主公提起过科举的构想,主公现在有答案了吗?”
游溯皱着眉问: “先生,这样做会不会引起豪右的疯狂反弹?”
豪右之所以是豪右,就是在察举制的制度下,豪右垄断了几乎所有的官位,使得家家门前竖起几丈高的阀阅。
若是用科举横空出世,那便相当于将选拔官员的权力从豪右的手中拿回来,彻底掌控在中央手中。
毋庸置疑,这是一个伟大的构想,但豪右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失去最大的依仗。游溯担心,科举的消息一出来,司凉二州的豪右都会心生不满。
白未晞却说: “豪右不满是必然的,但不会如主公想的那样反抗的厉害,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掌控朝政的依然会是豪右。”
如果按照历史的进程,再过几百年,这些现在还偏安一隅的豪右就会进化成跨州连郡的庞然大物——世家。为了应对这些与皇室共治天下的庞然大物,科举应运而生。
然而一开始的科举毫无疑问地成为了世家手中的玩具,平民百姓想通过科举改变阶级?先认个世家祖宗再说。
亏得乱世,一位狠人将世家杀得七七八八,导致再到天下一统之时,世家凋零,再无力控制科举,科举从此成为了平民百姓跨越阶级的利器。
但随之而来的,就是一个名为“文官集团”的可怕存在。他们以乡党,同科等为联系,构建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团体,直到这个名为“文官集团”的可怕存在叨咕着孔孟圣人,念叨着圣王就该“垂拱而治”,实现“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完美局面,让天子都不得不低头。
因为文官集团比世家恐怖太多。世家可以为了利益不要脸,还有谈判做交易的余地;但是文官集团不能。这是一些把脸面,尊严看的比生命还重的群体,想让他们退让?他们宁可死给你看。
文官集团唯一的好处就是,这些学着孔孟之言的士大夫都将忠君爱国刻在了骨子里,不对高高在上的位置有幻想。
所以权衡一下,还是科举更有性价比。
因此白未晞劝道: “教育还没有普及,至少十年之内,雍国的朝政都是豪右把持。黔首之家出来的子弟,哪怕识文断字,也缺少对天下布局的眼光,无法委以重任。这点豪右们不会看不明白,所以主公大可放心。”
纠结之下,游溯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这件事就交给先生去办。春耕的事便由尚书令管理,他有经验。”
白未晞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游溯口中的“尚书令”指的是谁——崇云考。
相邦大人被分了权也不见有任何怨言,但此时此刻,游溯却已然不再称他为“仲父”。
白未晞直觉有问题: “主公和相,录公之间发生什么事了吗?”
想到这些日子以来游溯对崇云考的冷淡,白未晞不由道: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然而这一次,从来对白未晞几乎是无话不谈的游溯却第一次没有对白未晞说实话,他只是冲着白未晞摇摇头,说道: “无事,先生多虑了。”
白未晞不由皱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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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团回到家,冲进父亲王无造的书房,兴冲冲地说: “爹,雍王发了诏令了,你看到了吗?”
等他转过屏风,看到的就是王无造手持刚刚下发的诏令,一脸思索。
王团瞬间讪讪: “爹,你都知道啊。”
王无造都懒得看他: “不然呢?等你给你爹传消息?黄花菜都凉了。”
王团尬笑一声,才对王无造道: “爹,这次科举我想……”
“你不想。”王无造粗暴地打断他的话, “你给我安生在家读书。”
王团愣了: “爹?”
你不是很配合雍王的政令吗?
然而这一次,王无造的脸上却露出几分冷酷来: “我说,这次科举,你不许参加。”
王团不明白: “为什么?爹?这可是雍王的命令,明显是……”
“我说不许。”王无造的声音彻底沉了下去, “你听不懂话吗?”
见王团一副不服的表情,王无造思忖片刻,还是怕王团瞎胡闹,便对他解释道: “从夏商到春秋战国,从来都是公卿之家世卿世禄,以子承父业为贵。唯有暴秦竟让黔首秦吏踩在六国贵族的头上,这才有了二世而亡。”
“高祖登位,虽未恢复世卿世禄的官制,但到底以察举制维系了我们豪右的利益。可你看看现在的雍王在做什么!科举?他是在断了我们阀阅之家的根!”
封建制的王朝下,最核心的资产是土地;而豪右之所以能肆无忌惮地兼并农户的土地,当然是因为他们上头有人。
察举制的制度下,举主之间相互举荐对方的子孙后代,通过联姻,利益交换等方式把持了官吏的选拔,这才有了阀阅丈高的豪右之家。
而科举制便是用来应对此种情况的。在科举制下, “举主”变成了皇帝本人,考生能凭借的只有自己的能力,家世都成了外物,根本无法凭借。
因此,在想办法找出科举制的漏洞,应对这个足以动摇豪右根基的科举制之前,豪右之家只会对科举冷眼旁观。
王无造下了最后通牒: “就你那两把刷子,给我老实待在家。让我知道你敢背地里耍小手段,我打折你的腿。”
王团颤了颤,最终只能道: “知道了,爹。”
被王无造警告了一番,王团的脸色直到他回到自己的院子中时依旧很难看。
婢女鹊桥迎上来时,看到的就是王团黑着的脸色。
她也不怕,直接笑道: “公子今儿是怎么了?又被老爷训斥了?”
王团瞪了鹊桥一眼: “连公子都敢打趣,本公子看你是月例太高。”
鹊桥痴痴地笑,却是一点都不害怕。
王团摆了摆手: “去把束薪找来,就说本公子找他有事。”
很快,束薪就从外院赶来了。他穿着一身粗布短打,身上还有水汽,看起来像是刚刚沐浴过。
但王团知道束薪的为人,一见束薪这样便问道: “刚刚在训练?”
束薪点点头: “公子,这种训练方法果然非寻常方法,公子从哪里寻来的?”
王团低声道: “这是本公子从一个朋友那里听来的,说是雍王用来训练凉州铁骑的法子。再过不久,他们招募新军后,也会将这种方法用在新军上。你提前训练过,到时候在考核场上的表现必然亮眼,进入雍王新军不成问题。”
束薪笑了一下,但转瞬他便问: “公子,那小人的身份?”
王团道: “不碍事。本公子听说了,这次雍王选择入伍的军士根本不看出身,甚至很愿意选择闾左入伍。既然如此,本公子便干脆派人将你的籍贯改成了扶风贫农,因为家中失田来长安讨饭吃,这样的身份比闾右更不容易被拆穿。”
听到王团的保证,束薪顿时放下心来。他问: “公子找小人来,所为何事?”
王团道: “本公子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得投桃报李吧?”
束薪当场抱拳道: “公子放心,为公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王团压低了声音: “这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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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雍王政/府要通过科举招揽人才的诏令传遍雍国的每一寸土地的时候,知道的人已经不只是司凉二州的人了,更有外地学子听说此次科举不限籍贯时,不远万里从家乡赶往长安。
根据雍王政/府的政令,此次科举分五科,分别为文,农,工,商,杂。
“文科”考经史子集,这是大多数的学子都熟悉的内容。但相对地,从“文科”出身的学子,日后为官的方向便是进入“翰林院”,为官府修书著史。
“农科”对经史子集的要求不高,更注重是的考生是否通晓农事,在文化方面,只要求考生识得常用字即可。 “农科”出身的学子可以去做斗食吏,但能不能在斗食吏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就要看自己的能力了。
“工科”对于文化的要求比农科还低, “工科”只要求考生能做出来工具,是否被官府征用成为官府官吏,就看自己的基本功扎不扎实。
“商科”更是字面上的意思,考经商的知识的。根据雍国官府下发的诏令,这些通过商科的考生将会进入雍国刚刚设立在户部之下的“商部”,成为商部的一员。
商部具体是做什么的没有人明白,但商人也能做官,这无疑是一件让所有商人都兴奋至极的事,无数商人涌入长安,都想尝试一下商科。
最后的“杂科”便比较令人发蒙了。杂科的意思,就是考的东西很杂,是一项专项考试。具体考什么官府没说,但想成为父母官,必须过了杂科。
关于以上五科,官府做出了以下指示:
其一,五科考试时间不同,可以选择多科报考;
其二,科举考试对应的人员不只有黔首,就连当官的也可以考。
第二条真的是太有意思了。
官府对于第二条的解释是,第一次只报了某一科的官吏,可以在第二年的考试中继续报名。
这样一来,第一年只过了文科,只能著书的考生,如果第二年过了杂科,也可以申请做小吏。
但是这样一来,就有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现在已经在雍国做官的成员,到底要不要参加科举?
对于这个问题,雍王给出了指示:对于现在已经在雍国官场为官做吏的成员, “官”无需参加科举,但是要经历之后朝廷的统一培训。
而“吏”则必须参加科举,只有通过考试才能继续为吏,不然就滚回家吃自己。
但是现在的“吏”参加是的专门的考试,时间在这次面向全国的科举之前。
有人曾花重金向小吏们请求考题,本以为会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却没想到这些小吏很痛快地就将自己考过过的试题说出去了,脸上连一星半点的纠结都没有。
因为没有人要求他们对试题进行保密,监考官甚至还告诉过他们,这次的试题完全可以泄露,毕竟下次考试不会有原题。
于是无数学子对着从小吏那里买来的习题皱眉无语,心想这雍国科举的试题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王团从狗窝里爬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份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试题。
束薪看着王团手不释卷,一时间都有些惊讶了: “公子?这么用功?”
这还是平时读书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王团王公子?
王团苦着一张脸: “束薪兄,你是不知道啊,听说这试题是白先生出的……白先生他,他,”
左右看了看,见周围没人,王团这才放心地骂了出来: “他是人吗?”
束薪: “???”
束薪低下头看了一眼,就见王团手中拿的试卷上,上面那道题是这样描述的:
【昔年鬼面军占领长安,攻进汉王宫,首领渡河以黄土抹面,抹一次面,盖脸半张,杀民一人;复抹面,又盖脸半张,杀民一人。问:渡河共抹多少次面,杀民多少人?】
束薪: “???”
这什么玩意儿?
王团差点没骂娘: “这破题还没有答案!没答案!”
王团骂骂咧咧: “希望那白先生有点脑子,知道这次参加科考的才不是那些穷酸斗食吏,而是本公子这样的大家少爷,把题出的正常一点。不然本公子,本公子就,就,”
憋了半天,王团骂出来一句: “本公子就再也不崇拜他了!”
束薪: “……”
事实证明,白先生好像不太想要王团这个小迷弟,因为当王团历尽千辛万苦终于从文科的考场上爬出来的之后,他凭借着毅力参加了杂科考试,却第一眼就看到了白未晞出的题:
【现今天子病弱,太后窦氏执政,或有人言此为牝鸡司晨之举,亦有人言女子摄政亦无不可。请考生说出你的想法,并做出不少于五百字的论述。】
王团: “……”
救命!
王团是真的想骂娘了。
朝廷由太后执政,这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如果刨去其他的因素,那么这道题的答案当然是填“否”。
笑话,雍国都和朝廷打的狗脑子都出来了,朝廷将军窦其期甚至杀了雍王麟,难道雍王会对朝廷有什么好脸色吗?
但问题是,太后窦强女,她tm是的雍王的亲娘啊!
你娘杀了你爹,你是愿意看别人说你娘的好话还是坏话?
王团觉得,雍王是愿意看着别人去死。
王团想吐血。
这还不如问他鬼面军首领渡河杀了多少人呢。
当王团面如死灰地离开考场之后,他突然就遇到了一个好消息——因为每个从考场出来的考生,各个都是如丧考妣。
自己的失败固然令人心揪,但对手的悲痛却更加让人快乐。
然而王团的快乐只持续到他回家的时候。他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当他从狗洞钻回自己的家时候,身体的一半都还卡在狗洞里,眼前就出现了一双蜀锦长靴。
一寸蜀锦一斤金,能将蜀锦穿在脚上的……
王团抬起头,果然看见自己的亲爹王无造正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王团: “……”
吾命休矣!
王团磕磕巴巴: “爹,你也来钻狗洞啊?”
王无造: “……”
王无造深吸一口气: “你给我滚进书房!”
王团哆哆嗦嗦地从狗洞里爬出来,又颠颠儿地跟在王无造的身后,一脸忐忑地进了书房。
想象中的竹笋炒肉没有出现,王无造虽然一直黑着脸,但他问的第一句话是: “考的怎么样?”
王团: “???”
王团: “啊?”
看着自家儿子的蠢样子,王无造觉得自己手痒。他磨了磨牙,压低声音问了一句: “你要是敢丢老子的人,老子就把你的腿打折。”
王团吓得一抖。但很遗憾,王无造没能吓出什么好消息来,王团哆哆嗦嗦地说: “不怎么样。”
王无造: “……”
算了,亲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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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寿春】
即便消息传播得再慢,雍国科举的消息也在此时此刻传到了寿春。窦太主季峨山黑着脸将第二次科举的试卷拿到渡河的面前,咬着牙说: “孤必杀此人!”
被窦太主拍在案几上的试卷上,清晰地印着那道让黔首百姓议论当朝太后的考题。
季峨山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她的愤怒,她絮絮叨叨道: “孤早知雍国上下狼子野心,雍溯更是狼心狗肺无情无义,但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渡河淡淡: “太主,气大伤身。”
季峨山要炸了: “你现在和孤说气大伤身?孤问你,孤现在让你领兵三万,你敢不敢打雍国?”
渡河: “不敢。”
季峨山甚至被这句大实话噎了一下,她不可置信地喊道: “渡河!”
渡河却依旧平静: “时候未到,太主太心急了。”
“什么时候未到?孤觉得现在正是时候!”季峨山怒道, “你领兵三万,从淮上地区直攻河南,游雍在河南驻军不多,你必然能拿下河南给游雍一个教训!”
渡河却道: “太主难道没听过游雍在训练新军步卒的事吗?步卒交由卫将军桑丘管理,请问太主,桑丘何在?”
季峨山一顿。
桑丘的消息他们任何人都察觉不到,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长安周边眼线密布,桑丘若在长安附近,必然逃不过探子的眼睛。
想到桑丘最开始的封号甚至是“平林将军”,意为此人擅长林战,那么这就意味着桑丘很可能在树林中训练新军。
但哪里的树林?
没人知道。
季峨山抿唇: “你的意思是,训练新军的地方很有可能是河南郡?”
渡河: “臣不确定,但臣知道,游雍敢让这样的试题流传出去,就肯定不怕朝廷大军压境。”
季峨山终于冷静下来——现在她正在和楚国开战争夺淮北,确实无力强行和游雍开战,双线作战。
季峨山平静下来,语调也恢复了平静: “孤知道了……你在做什么?”
季峨山低头,却发现渡河的面前也是一份试卷,只不过渡河面前的,是雍国第一次科举考试,那场针对雍国的“吏”所进行的考试。
渡河面前的试卷也是杂科,正是那道问鬼面军首领渡河杀了多少人的试题。
而此时此刻,渡河给出了这道题答案——
【渡河抹面无尽,杀民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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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终南何有
夏日炎炎的时候,雍王宫的朱雀门前立起了一块高大的公示牌。所有人都知道,在不久之后的六月初六,这块公示牌上就会张贴上此次科举的入选名单。
六月初六一早,朱雀门前人满为患,军队却罕见地没有驱赶。
这支在新军改制下被改名为“羽林卫”的禁宫守卫收起了以往的傲慢,任由黔首徘徊。
王团在聚贤楼里远远看着朱雀门门前的热闹场景,却不敢像以往一样肆意调笑,因为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出门的——
他可是跟着他老爹一起来的。
王无造黑着脸,仿佛谁欠了他八百吊,导致跟在他身后的王团也小心翼翼,生怕惹炸了他老爹这个炸/药桶。
就在他们进入聚贤楼的时候,王团忽然间看到了几个熟人——
京兆韦氏的家主韦由房,京兆杜氏的家主杜望,还有他们身后跟着的一堆子弟。
王团: “???”
等等,不是说豪右们一起反对这次科举吗?你们怎么都来了?
王无造替王团问出了这个让人尴尬的问题: “韦兄,杜兄,夏日炎炎,怎么不在家中乘凉?”
显而易见,这次聚贤楼会面,几人都很尴尬。
杜望尴尬地笑: “还不是我这不成器的侄儿,都说了让他再读几年书,别现在就出来丢人现眼,结果他竟然偷偷跑出来参加了科举。这不是怕他待会儿榜上无名哭出来吗?只能陪着了。”
韦由房也讪笑: “参加都参加了,总得听听成绩吧?”
王无造也无奈: “唉,都是孩子不成器,我这个,背着我偷偷报名,真怕他一会儿给我丢脸。”
杜望打哈哈: “王兄别这么想,万一阿团榜上有名呢?再说了,都是小孩子,怎么和这些全国各地的学子比?想开点,别给孩子压力。”
王无造: “也是,他别一天天的给我惹是生非,我就烧高香了。”
几人对视着大笑,揭过了这个让人尴尬的话题。
目睹一切的王团: “……”
彩!
大彩!
王团觉得他好像知道了什么。
几人干脆进了同一间包厢,大人们谈天说地,王团就和他的几个小伙伴小声叨咕。
隅中时分,窗外传来三声锣鼓喧天。王团立刻抬头看去,就看见朱雀门在万众瞩目下被打开,一队身着深黑深衣的官员们鱼贯而出,他们手中捧着的大红卷轴上,写着是的所有学子的梦想。
王团忽然间紧张起来。
雍王宫的官吏在朱雀门前唱榜,声音传不到远处的聚贤楼,但自有人将名单及时通报到这些贵族老爷们面前。
第一科唱的是文科,也是这间包厢里所有人都参加的一科。
王团排名十二名。文科共取一百人,十二算是个非常好的成绩了,甚至在这间包厢里,王团的成绩排行第一。
但王团偷偷觑了自家老爹一眼,王无造的脸上未见明显的喜色,只是十分平静地和杜望,韦由房互道恭喜,像是王团得到的成绩不过尔尔。
王团有些失望。
接下来宣读是的农科,工科和商科的考试成绩,这一屋子的贵族少爷当然没有人会去进行这几科的考试,因此王团也没有认真听。
只是从聚贤楼外时不时传来的欢呼声来看,显然有很多人都入了围。
王团忽然间听到自己的父亲说: “农科的‘状元郎’是个农户吧?”
韦由房声音复杂: “对,这人还是我家的佃农,很是好学,曾在我家的教书先生门前偷听先生读书。后来被先生发现,先生没有责怪他,而是教他学了几个字,读了几本书,没想到现在会成为农科的状元。”
“果然是不拘一格降人才。”王无造笑了, “我算是知道当初诏令上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当真是不拘一格。”
真正饱读诗书的人不会觉得黔首黎民能翻出什么天来。他们读过太多的书,反而更知道什么是“孰杀子产,吾其与之”,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究竟是出自谁的口,更知道大晋的开国集团中都是些什么人。
他们比谁都懂,让想种田的没有田种,这些种田的人就会斩木为兵,揭竿为旗,来让自己有田种。
正因为黔首的身上有着翻天覆地的能量,所以统治者们才要打压农民。
他们要愚民,这样黔首就不知道为自己争夺利益;
他们要弱民,这样黔首就没有办法去反抗;
他们要辱民,让黔首觉得他们生来就是奴隶,活该被上位者剥削;
他们要贫民,让黔首在温饱线上挣扎,逐渐变得麻木不仁;
他们要疲民,让黔首再也无法思考,自己画地为牢。
这是商鞅提出的驭民五术,历史见证了驭民五术的成功,也见证了驭民五术的触底反弹。但当时过境迁,新的王朝取代了旧王朝之后,他们又会继续不约而同地使用驭民五术,以期望与民争利。
然后周而复始,陷入历史的轮回。
这个道理不是没有人明白,只是没个明白使用驭民五术不过是在饮鸩止渴的人,他们放不下驭民五术带来的巨额利益。
将一群拥有无限潜力的,能够随时推翻你的统治的饿狼,变成一群任你剥削,任你压迫的温顺绵羊,没有哪个牧羊人能够拒绝。
于是统治者化身“牧民者”,将黔首当成羊来放,最终在一次次地剥削与反剥削,压迫与反压迫中,迎来自己的灭亡。
但是现在,雍王的行为却在打破这个周而复始的怪圈。
想到传言中的《教育论》,想到接下来雍国,甚至整个天下都可能面临的环境,王无造忽然间就感觉到一股恐惧来。
他忍不住想,雍王真是疯了,竟然会用一个疯子的政/治主张。
杂科的名单陆续公布,这才是这场科举的重头戏——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莘莘学子可不是为了著书修史的。谁不想做牧民者牧守一方?而在雍国,牧守一方的前提是,你要过了杂科。
包厢内的几名少年全部报了杂科,甚至已有几人已经陆陆续续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但是王团依旧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
很快,就到了前十名——
王团已经不抱有信心了,因为他的考卷达成什么鬼样子,他比谁都心里有数,若是雍王看见了他的卷子,没派人将他大卸八块,都是看在他老祖宗信陵君的面子上。
但是大人们明显是不想走的样子——他们很想知道,能在杂科中名列前茅,日后在雍国官场必有一番作为的人都是谁。
王团心不在焉地看着周围的小伙伴们兴冲冲地谈论自己的名次,无聊到伸出手打个哈欠。但他的哈欠只打到了一半,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王团: “???”
王团的手还搭在嘴上,嘴巴长的大大的,一脸无辜地看着突然都将目光放在他脸上的众人,只觉得这个哈欠他要打不下去了。
王无造真不想承认这个傻狍子是自己的儿子: “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子!”
王团讪讪地放下手,冲着自己的老爹傻笑: “爹啊,刚刚,儿子,”
他讷讷的不知如何解释,旁边的小伙伴一拍他的肩膀,说道: “伯聚,你可以啊,杂科状元!第一名!”
王团: “!!!”
王团目瞪狗呆。
******
【长安城郊】
不论科举在雍国,甚至整个天下的范围内掀起了多大的风浪,此刻,雍国最有权势的二人却没有在雍王宫等着普天同庆。
将国事一应托付给崇云考之后,白未晞便招呼游溯与游洄来到了长安城郊的一座作坊。
这是一座打铁的作坊,因为建立在一座名叫“小重山”的山里,因此被称作“小重铁坊”。这里曾是汉王专属的铁坊,游雍拿下了司州之后,小重铁坊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游雍的国有资产,后来游溯又将一应的管理都交给了白未晞,任由白未晞折腾。
而这一次,白未晞将游溯和游洄请到小重铁坊,说是要给他们看一样好东西。
白先生口中的“好东西”那必然是好东西,游溯甚至还什么都不知道,就已经对白未晞口中的好东西充满了期盼。
但是当游溯真的看到了白未晞口中的“好东西”时,即便他提前已经做了很多的心理准备,但他还是被这样东西惊艳了。
那是一把长剑,一把身长六尺有余的长剑。长剑剑身素白,清晰地甚至可以照出游溯的面庞。
游溯甚至能听到,当他把这把剑从剑鞘里拔出来的时候,耳边响彻的龙吟。
这是什么?这是剑?
游洄看着游溯手中的剑,像是看到了自己素未谋面的老婆: “白先生,这是剑?这是剑?”
春秋战国时代都还是青铜时代,即便战国时期已经出现了铁器,但因为冶铁技术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因此铁器在春秋战国时期从未成为主流。
大晋的冶铁技术比之大秦有了质的飞跃,掌握了许多新出现的科学技术,在世界上遥遥领先。
但即便如此,游洄也从未见过如此神器。这样光可照人的剑,当真是铁剑吗?
白未晞道: “这便是臣送给主公的礼物了。”
白未晞对着游溯躬身一拜,道: “宝剑赠英雄,唯有主公配得上这把当世第一剑。”
“当世第一剑”,这话说的着实猖狂,但游溯觉得,这把剑配得上。
游溯当即道: “仲牧,陪孤练练剑。”
游洄当即拔出自己的佩剑来。
白未晞还未来得及阻止,一旁的铁匠便开口说道: “主公,将军,不可!”
游洄反问: “为何?”
铁匠解释道: “主公此剑百炼成钢,锋利异常,我等试剑之时,已用此剑斩断过不知道多少把佩剑。将军的剑再好,只怕也不是此剑的一合之敌。”
铁匠的话没有打断游洄的跃跃欲试,反而让游洄更加兴奋了: “无妨,若是这把剑当真能把本将军的剑斩断,本将军只会高兴。”
他看向游溯,摆好了进攻的姿势: “阿兄,来!”
游溯充满战意,对着游洄就挥出了手中的长剑。
“铛——”
两剑相撞,发出刺耳的尖锐爆鸣。下一秒,游洄的佩剑就在对峙中一分为二。
铁匠没有说谎,确实至于要一次对战,就足以证明其他的剑都是渣渣。
游洄的脸上也确实没有任何愠色,只是对游溯说道: “阿兄,你斩断了我的剑,得赔我一把。”
游溯笑着点头。
游溯看着手中经历了一场战斗却依旧光滑如新的长剑,忽然道: “就叫它‘六月’。”
白未晞一顿。
游洄问: “是因为它诞生在六月吗?阿兄,你起名也太随便了吧。”
游溯笑笑,却没有解释。
白未晞抿了抿唇。
游溯叫这把剑“六月”,当然不会是因为这把剑出生在六月这样离谱的理由。相反,白未晞只一瞬,便猜到了游溯为何叫这把剑“六月”。
如果白未晞没有猜错, “六月”的典故应该是来自于《诗经》中《小雅》的一篇《六月》。
维此六月,既成我服。
游溯已有战意。
或许是巧合,或许是不巧,总之,白未晞之所以献上这把剑,也是有着劝战的意思。
白未晞道: “主公可知在‘六月’的制作过程中,最重要的一样东西是什么?”
游溯道: “请先生解惑。”
白未晞: “是石涅。”
游溯一愣: “石涅?”
白未晞点头。
所谓石涅,指的就是煤。而提起煤,自然离不开山西。
白未晞道: “战国时期,韩国弱国寡民而称七雄,所依赖者,韩劲弩也。韩弩之所以举世无双,除了更先进的图纸之外,便是因为韩国的宜阳不但有铁矿,还盛产涅石。而只有用涅石替代木炭作为燃料,才能制作出这样尖锐的武器。”
简单来说,铁想百炼成钢,就需要温度更高的燃料,不论是木头还是木头的衍生品木炭,都达不到冶铁的要求,所以炼出来的铁器不堪一击。
如果用石涅代替,达到了冶铁所需要的温度,那么百炼成钢便有了可能。
只是……
“现在雍国境内的石涅不足以覆盖如此大的需求,形成了偌大的缺口。”白未晞道, “而石涅最多的地方,在山西。”
游溯沉思许久,才道: “白先生的意思是,现在要对山西用兵?”
白未晞很想摇头,但是此时此刻,他点了头: “是的,而且要尽快。”
铁匠早已离开,此时,不大的山洞里只有游溯,游洄与白未晞三人。
白未晞席地而坐,不在乎地上的泥土弄脏了他的衣衫。他随手在地上画了一幅不怎么标准的地图,说道: “主公请看,这里是山西。”
白未晞口中的山西是一个地理概念,其大致看上去,像是一个竖长横窄的长方形,西方是黄河“几”字右边的“竖弯钩”与吕梁山,传闻太公望在和武王发一起骑兵反商前,便是来自于吕梁山中的吕国,故以“吕”为氏。
山西的东方便是被称为“华夏屋脊”的太行山, “山西”这个概念的命名便是“太行山以西”。
而在山西的东方,便是太行山以东的土地,被称为……河北,指的是黄河以北的那片土地。
晋国的政治分部中,不久之前,差不多就在汉王执政司州的时候,山西并上河北,这块在战国时属于赵国的土地,在大晋也被一位赵王所占据。
但在差不多汉王被鬼面军杀死的同时期,赵王殿下也作了一次大死——他看上了当时的燕王世子,并邀请老燕王到邯郸一叙。在招待老燕王的宴会上,赵王问老燕王: “世子风姿绰约,孤欲娶之,燕王可许?”
当时喝的醉醺醺的老燕王一开始还以为赵王要娶的人是他的女儿,便说道: “赵王或许不知,小女已许嫁齐国执政,此乃亡妻许定之约,孤不欲改之。”
赵王一听便知燕王听错了,又重复了一遍: “孤说的不是燕王之女,而是燕王世子。”
老燕王: “???”
老燕王一下子就酒醒了。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不然怎么会听到这么离谱的事?
老燕王不可置信: “赵王说什么?”
赵王此时的耐性已经有一点告罄了,但是他还是耐住脾气说: “孤说,孤欲娶世子为王后,请燕王许之。”
这一次听清了赵王需求的燕王直接破口大骂了: “竖子敢尔!”
紧接着就是一段正史上都记录了几百字的国骂,直骂的赵王狗血喷头眼冒金星。
当时,赵国与燕国的关系承袭了战国之时——赵强而燕弱,而且差距还不是一点半点。
因为地缘关系的缘故,赵国占据了山西和河北两个膏腴之地,兵强而马壮;燕国苦寒,只能在边疆之地哭唧唧地喊娘。
以至于当时燕赵的关系,被人戏称为“赵地慷慨,燕地悲歌”。
这个在燕昭王金台夕照,统率五国伐齐与崇帝于涿鹿雄起,登临九五之时也曾雄霸一方的燕国,在此时此刻又成了被赵国按在身下摩擦的弱受。
所以赵王能接受被燕王指着鼻子骂吗?
平时的赵王或许还有可能,但喝多的赵王直接拿剑就开干,最终把老燕王一剑捅死在邯郸宫。
消息传到燕国的都城涿鹿,燕王世子听闻父亲因为这样离谱的理由被杀后,当即于灵前继位,宣布改名为“季易水”,意为自己必将渡过燕赵边界易水,杀赵王以为父报仇的决心。
之后,便是燕王易水点兵度过易水直奔邯郸,其妹渔阳翁主季鸢南下请求朝廷下圣旨褫夺赵王王位。赵王位置不稳,山西在朝廷的圣旨之下宣布赵王为叛王,不许其入太行八陉。
无法逃进山西的赵王在河北被燕王所率领的幽州突骑所杀,听闻赵王死时,尸体上有一百零八道伤口,意为老燕王死时至赵王死时,一共一百零八天。
消灭了赵王的燕国将赵国的领土全盘纳入,但由于太行山的存在,使得只能在平原纵马的幽州突骑无法突破太行山的天堑,对着一山之隔的山西咽口水。
燕王便将目光都放在了刚刚得到的河北北部的土地上。
那个时候,差不多就是雍王溯控制了司州的时候。
只是如今时过境迁,雍王溯在司州已一年有余,燕王易水也在河北一年有余。
河北地形平坦,任何豪右在幽州突骑的威胁下都没有办法和燕王说不,听闻燕王如今已经能掌控河北之北了。
当燕王将河北北部的土地收入囊中的时候,便开始展望山西了。
因此白未晞道: “所以,主公,我们必须要快,要在燕王腾得出手收复山西之前,拿下山西!”
白未晞的手指向山西之右,黄河“几”字形最上面的“横”的下方,说道: “这里是河套,一旦燕王占据整个山西,就可以从太原,雁门等地发兵,直奔河套平原。而一旦燕王占据了河套平原……”
接下来的话不用白未晞说,游溯自己也清楚。
从河套平原一路南下,那里一路是可以走骑兵的河南地。当年赵武灵王夺下河套之后,走遍整个河南地,终于绘制出了一张精妙绝伦的地图——按照地图上的路线,赵国可以从河套发兵,直扑秦国的核心关中。
为了完成这个精妙绝伦又前无古人的计划,赵武灵王甚至选择将王位传给自己的小儿子赵惠文王,自称“主父”,将政事都甩出去,专心对外用兵。
只是后来的事情证明用兵是一个国家的事,兵事无法离开政事独自生存。可惜赵武灵王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以至于最终落到饿死沙丘的下场。
但是,赵武灵王没能从河套一路南下关中,是因为赵国内部那点破事,而不是这条路行不通。事实证明,这条路是行得通的,而且是很行得通,因为有人替赵武灵王实验过这条用兵路线的可行性。
只不过成为赵武灵王继承者的,是北方的游牧民族。
当河套地重新被北方松漠草原的游牧民族占领的时候,游牧民族就是从河套一路经过河南地南下打秋风的。
现在河套平原与河南地都在大晋的掌控中,并在那里设立了云中,九原,北地,上郡等郡,而现在,这些郡都是“无主”之地,他们名义上属于燕国,但对燕王零忠诚。
所以,现在是最好的,也是最后一个进攻山西的时间了。一旦他们慢燕王一步,让燕王的势力渗透到山西,那最后比拼的就不是凉州铁骑和山西的杂牌军,而是凉州铁骑和幽州突骑这两支边境王牌军。
白未晞道: “主公,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们必须要尽快点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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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终南何有
关于是否应该开战,何时开战,攻伐各处的问题,游溯召集雍国几位将军开了一场长达好几天的辩论会,据说会议上大家讨论的很是热情,不但以母亲为中心,祖宗十八代为半径,亲切地问候各位将军的父母亲友,还经常通过抛物线邮寄的方式送对方不知道厚不厚但肯定是很重的礼物。
这些会议白未晞并没有参与,因为他不懂兵事,并不想将有限的时间浪费在他无法起到任何作用的事情上。
白未晞在忙另一件事——他在西阁召集了此次科举商科高中的一百人,在西阁和这些商科出身的学子在关于如何推动雍国经济的议题上,展开了一场长达十余日的讨论。
白未晞跪坐在上首,听着这些学子们高谈阔论,妄图从中找到一些能用的想法。
能通过商科考试的人,基本上都是商户出身的子弟。在“士农工商”的制度下,商人是最末流的阶级,他们亦如工农一样努力生存,却因“不事生产”而被统治者斥之为“蠹虫”,因此也不会有其他阶级出身的学子“自降身份”来参加商科的考试。
这些商户出身的学子们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也能进入到国家的权力中枢,虽然这个权利中枢是这样一个充满了不靠谱气息的草台班子,但是他们依旧非常激动,想要对雍国的统治者们展现自己的才华——
毕竟,他们可没少听说,外界的一些人是如何评价商人竟然也可以参加科举这件事的。外界议论纷纷,显而易见,力挺商人科举的白先生要顶着多大的压力。
就算不为了白先生,哪怕是为了自己的举子身份不被剥夺,为了能真正在雍国官场上有一分作为,他们也要展现自己的能力,争取留在雍国官场。
因此,他们虽然不是很明白什么是“经济”,但还是根据自己的想法各抒己见,对白先生表达出自己的想法。
但白未晞听了他们的想法之后,只是昏昏欲睡,甚至有些明白,为什么历史上的历朝历代都要那样严厉地遏制商业的发展。
这帮商人真是太秀了,明明只是在商业发展的初期时代,没有任何科学的理论指导,但是这些商人们已经从自身从商的经验中明白了什么叫作“一文钱的东西卖八文还要说赔钱”,在与民争利上简直无所不用其极,让人叹为观止。
白未晞忍不住想,真要给他们普及一下银行,银票的概念,他们就能提出来如何通过寅吃卯粮,让黔首借贷消费来提升国家经济。
白未晞扶额。
最开始,他想搞出“商会”这样的东西来控制全国的商户,就是为了避免大批量的官营现象导致民生凋敝的问题。盐铁官营,茶叶官营,马匹官营……只要朝廷想,什么东西都可以官营。
但官营是为什么而出现的?
是国家财政出现赤字,统治者没有办法,只能通过将百姓的生活必需品官营的方式来填补国库,本质上就是与民争利。与民争利的行为太过分了,自然就会引起百姓的反抗。
大晋武帝时期,武帝征伐西域,导致了国家财政的赤字。为了搞钱,他将盐铁都进行官营,结果怎么样?贪官污吏一层层剥削下去,盐价居高不下,黔首根本吃不起盐,民间怨声载道。庞大的食盐市场使得商人们看到了巨额的利益,导致无数人无惧朝廷的铁血法令,开始大规模地贩卖私盐。
武帝为了减轻成本,下令铸造成本更加低廉的五铢钱,结果导致了私铸货币的利润空前巨大,使得民间半数以上的人家都在私铸货币,朝廷屡禁不止。
在武帝征伐西域的二十年间,大晋的犯罪率空前高涨,在整个大晋的历史上都空前且绝后。为了应对越来越高涨的犯罪率,武帝提拔了一大批的酷吏,使得民间怨声载道,人言啧啧,监狱的住户比外面都多。
民间沸反盈天,武帝却没有丝毫自省,反而很愿意看见囚徒满街的状态,因为这些囚徒是要被送往战场做民夫的。这样的行为,秦始皇看了都直呼内行。
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后来的崇帝实现了崇宣中兴,强行为摇摇欲坠的晋家天下续了一波,武帝大概就要成为大晋的亡国之君了。
史实证明,国家的财政出现赤字,想靠掠之于民来填补是行不通的。但是眼前这些人,他们的思想就离不开“掠之于民”四个字。
白未晞深深叹了口气。
眼见话题已经一路飞奔到要来个“五均六筦”,山川林泽开始收税了,白未晞连忙摆摆手制止了这些人越来越热闹的讨论,说道: “诸君不妨听在下一言。”
白未晞的话刚一出口,整个西阁都安静了下来,众人齐齐道: “请令公赐教。”
白未晞正色道: “诸位畅所欲言,白某所欲也。但白某认为,诸君的想法,都偏了。”
满室一静,众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白未晞继续说下去。
白未晞幽幽地叹了口气,才说道: “诸位之法,与白某所思甚远矣。”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在刹那间难看到了极点,生怕白未晞会在一怒之下解散这个本来就是新兴部门的“商部”,一名学子立刻道: “不知令公所思为何?”
白未晞道: “白某所思,非与民争利,而是为民取利。”
众人一时间都愣住了。
为民取利?
那商户如何赚钱?
商人行商,赚的就是低买高卖的差价,卖家与买家之间从来都是一场零和游戏。利润就这么多,为民取利,难道让商人的利益受损?
众人都是商户子弟,一听雍国未来的国策可能会损害商户的利益,一时间都有些坐不住了,在座位上交头接耳起来,西阁一时间乱糟糟的如同菜市场。
白未晞也未曾阻止这样的讨论,他用清亮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的神情,将每个人的表情都记在心里。
然而在一阵嘈杂的声音中,却有一人始终不动如山。在别人都在四下交谈的时候,他却只是低着头皱着眉,像是在思考着些什么。
白未晞忍不住将目光落在了这个人的身上——他素来欣赏无论何时都稳如泰山的人才。
白未晞在脑中回想,这人的资料便在白未晞的脑中浮现。
此人名唤“顾独睘”,资料显示此人是琅琊人,并非大族出身,幼时甚至还做过乞丐,在大街上讨饭吃。
后来顾独睘被一个行商之人看到,行商之人觉得此子不凡,便将顾独睘带在身边充作书童。但顾独睘的聪慧与头脑惊艳了商人,商人越发倚重顾独睘,最后甚至在临死前将家产拱手相让,以为自己的独子在乱世求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顾独睘也确实没有辜负商人对他的期望。在顾独睘的手上,商人的家产翻了十倍不止,已然成了琅琊富户,甚至在整个山东地区都名列前茅。
而在此名利双收的情况下,顾独睘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誓言,他将商人的独子照顾的非常好,人前必称其为“少爷”,自己费尽心力为“少爷”求得名师,供“少爷”读书。
而顾独睘的“少爷”名唤“杜棠梨”,正是此次科举中“文科”的第四十八名。白未晞见过杜棠梨一次,当时只觉杜棠梨心思单纯,但有自知之明,言称不愿为官吏牧守一方,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专心读书修史。
能将自己的“少爷”照顾的不像是乱世中人,白未晞对顾独睘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沉稳可靠,有恩必报,只凭这两点,顾独睘就是一个可用之人。
就在白未晞将顾独睘的评分又抬高了几分的时候,顾独睘忽然间抬起头,对着白未晞一拜,问道: “下官敢问令公,令公口中的‘为民取利’是何意思?”
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白未晞也不再犹豫,而是直接道: “‘为民取利’,说难不难,说易却也不易,关键是能否做到七个字。”
白未晞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缓缓开口道: “损有余而补不足。”
这七个字一开口,众人就知道,白未晞为何说此事不易了。
“损有余而补不足”出自老子的《道德经》。
春秋末年,周景王初立嫡长子猛为太子,但却又认为太子猛空有这个名字,实际为人却柔弱有余刚强不足,因此想废长立幼,废嫡立庶,让王子朝为天子,但遭到了拥立宗法制的大臣的反对。
但一切的反对都没能让周景王改变自己的想法,他最终还是写下了立王子朝为太子的诏书。可惜诏书未经颁发,周景王先走一步,这让太子猛依旧是正统,王子朝身份尴尬。
东周开始分裂。太子猛继位为周悼王,但又死的早,他的同母弟王子匄成为周敬王,和王子朝共分天下,被人成为“东王” “西王”,又在诸侯的帮助下,周敬王入主成周,平定了王子朝之乱。
在王子朝之乱之中,天下分崩离析,作为东周守藏吏的老子趁乱出走,骑牛过函谷,却又在函谷关被秦军守将拦下,最终留下一本《道德经》,任世人万般解读。
而“损有余而补不足”的原话则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白未晞想行“天之道”,但实际上,这个世界都是“人之道”。富者并不希望穷苦之人和他一样富有,他们只希望穷苦之人更加贫穷,然后甘心做牛做马,为富人驱驰。
但白未晞却要逆人之道而行,妄图损有余而补不足。
但是,有余愿意被损吗?
顾独睘道: “还请先生解惑。”
白未晞道: “简单,便是……”
西阁的论证持续了十余天,总之最后呈现到游溯案几上的,就是白未晞“损有余而补不足”的方案。
白未晞提交上来的方案和《强国九论》中《工商论》的大致基调差不到哪里去,核心思想便是除开必要行业,其余的行业官府只管宏观微调,并不插手太多。
白未晞的原话是: “市场会自动调节,人力过多的插手,只会适得其反。”
因此白未晞一力主张废弃“盐茶官营”等政策,主张除开铜铁,石涅等和军事有关的行业之外,其他的行业全部交给商人自行发展,官府唯一要做的就是避免垄断行业的出现,使得生活必需品的价格居高不下,从而引起民变。
这样做当然会让官府少赚好多好多的钱,即便加大商税也覆盖不了损失。
而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就是白未晞所谓的“损有余而补不足”,即通过官府直管的形式,建造一批属于官府,但实际上运行模式都是行商模式的“商户”,这些属于国家的“商户”在外行商,转来的钱来补贴取消官营而减少的收益。
对于这样明显有损于自身利益的行为,白未晞是这样和游溯解释的: “主公应当知道,现在的天下是什么样子的。”
“拿盐来举例,自黄河决口后,运城盐池遭遇损害,三年不得产盐,现今雍国境内的盐都太过于依赖进口。而雍国附近的盐产地中,齐国海盐太远,并州花马池的盐运来不易,巴蜀井盐更是趁机漫天要价。”
“现今多少黔首吃不起盐,只能通过吃土来摄取盐分。若是此种景象不改,无须外敌来攻,雍国内部就要先行崩溃了。”
“所以,事到如今,只通过强硬的手段将盐官营来强行调控市价是没有用的。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只能通过打入商人内部来解决。”
“强硬的手段并不能促进经济的发展,我们需要等待市场的自我调控。”
这些话实在是太专业,专业到雍国上下就没一个人能听懂白未晞在说什么,这让他们连反驳都没话说。
而高坐明堂的王又是个被白先生灌了迷魂汤的昏君,白先生说什么他都说好,于是这个政策就在游溯的一声“可”中被颁布了下去。
朝堂众人: “……”
既然如此,开什么会呢?
散了会后,游溯单独留下了白未晞。在后殿,游溯和白未晞谈起了这些日子以来,他和雍国大将讨论战事的结果。
游溯说: “关于对外进攻这件事,大将们还是很同意的。录公也说,今年夏季,去年冬天种植的冬小麦都收获了,土地肥力没有任何问题,夏天可以继续耕种,等到冬日收获。秋天今春耕种的粟米也能收获,届时粮仓必然堆满,撑起一场战争绝无问题。”
“对于攻占山西的事,将军们倒是颇有微词。”游溯有些蹙眉, “依孤看,众位将军很想趁机东出,征伐中原。”
但是依照游溯的计划,哪怕没有被白未晞影响,先对山西有了想法,游溯一开始的目的也是想征伐巴蜀的。中原,从来都不是游溯现在想考虑的目标。
因为中原腹地那一块区域虽与雍国的地盘接壤,但是比起雍国境内的一片和平,现在的中原腹地却是征战连年。
那里本是楚王的地盘,现在又被窦太主季峨山看上,两军与淮水两岸对峙,两淮地区河网密布,每下一城都很困难,因此双方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离开两淮这个“绞肉机”,放到了中原腹地上。
以至于现在,中原腹地的城池,可能今日还是楚国的城池,明日又成了朝廷的。但等黔首们适应了自己朝廷子民的身份,楚军就又打了回来。
这样的乱局下,游雍仓促入场,很可能被朝廷和楚军一起集火,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白未晞淡淡道: “是因为不论攻占山西还是巴蜀,都没办法用凉州铁骑吧。”
游溯顿时苦笑: “确实。”
凉州铁骑是骑兵,能发挥骑兵优势的地方在一马平川的平原,而不是被山川地利包裹的四塞之地。
在攻打司州的过程中,功劳最大的就是将凉州铁骑当步卒使用的平林将军桑丘,现在桑丘已经被高升为卫将军,奉雍王的命令去训练一支步卒。
这支步卒训练不过三月有余,但诸位将军还是从各种渠道得到了桑丘给游溯的训练报告——
上面写到,这一支建成仅三月的步卒,在桑丘的眼中已是可堪大用。
雍王得到了这样的奏报,又想攻伐被山川包围分割的山西,显而易见,攻山西的主力会是桑丘训练的这一支新军。
若当真如此,他们这些只会指挥骑兵作战的老将,能在攻山西或者巴蜀的战斗中捞到多少军功?难不成,一次次地看着少年英才踩到自己的头上来?
因此众人都希望进攻中原腹地,因为中原腹地一马平川,骑兵在中原腹地将一往无前,这样能捞到多少战功!真当他们这帮老家伙看着年轻人荣升重号,自己却还是个杂号而心里没有任何想法?
但老将军们为自己的前途着想,却实在是不符合雍国现在的利益,这一点就连白未晞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就在游溯和白未晞还在纠结如何说服这些想立战功想疯了的大将军们的时候,一个消息从遥远的西方传来,直接解决了雍国建国以来的第一个巨大分歧。
因为不用讨论打山西还是打中原了,西羌反了。
年初开春时游溯的预感没有错,西羌在开春之时竟然不劫掠凉州边境子民,果然是在背地里给游溯憋了个大的——
西羌六十三部,联手攻凉州。
西羌是凉州西南部的游牧民族,但西羌实际上只是一个中原人对这个游牧民族的统称,人家内地里分了好多好多个部族。截至如今,西羌共有六十三个部族。
一般情况下,西羌六十三部之间的关系是一点都不友好的关系,毕竟西羌的地盘就那么大,西羌六十三部年前都要为了草场,牛马而内部打架。
凉州边境频繁有西羌犯边,可能是同一个地方被好几个西羌部族打秋风。
但是这一次,西羌六十三部连起手来,对雍国宣战了。
这不是个好消息。
平时西羌各自为政,一些西羌的大部落都会对雍国产生威胁,更何况现在是六十三部连起手来?
根据前线奏报,西羌总共出动了十万骑兵,已经奔着凉州边境而来了。韦杭之率军反抗,再加上凉州臣民世代和西羌打仗有生死血仇,没搞出来带路党这件事,使得凉州的反抗十分激烈,凉州边境已然成了绞肉机。
但纵然如此,在兵力的差距下,韦杭之还是显出了颓势,连失三座城池。
凉州军报传到长安的时候,游溯立刻将奏报传给众人观阅。好在军报上显示韦杭之不愧是沙场宿将,在连失三城之后已经稳住了边境防线,西羌没能下第四城。
但现在的情况并不乐观,韦杭之现在仅能做到防守,已无力收复失地,现在申请派兵救援。
游洄皱着眉问: “西羌怎么会联合到一起去?主公,关于这点有消息吗?”
游溯沉着脸对崇云考说: “录公解释一下吧。”
崇云考如今已经对这声“录公”很平常了,不再像之前那样,听到游溯叫他“录公”就觉得心梗。
崇云考道: “根据奏报,是蜀王在背后鼓动羌人。”
蜀王?
这个名字倒是一点都不让人觉得意外。
当初司州内乱,远在凉州的雍王和巴蜀的蜀王都调兵遣将,想在司州叛乱中分一杯羹。最终凉州铁骑快了慢吞吞的蜀军一部,使得蜀军刚刚占领汉中,凉州铁骑已经遍布司州了。
后来,雍王麟战死樊城,游溯千里救父,司州兵力空缺,蜀王趁机再攻关中,但是被桑丘带兵打回去了。
等到蜀王重整旗鼓的时候,游溯已经带兵回援,蜀国的军队无力再北上了。
游雍因此成了蜀王北伐路上的绊脚石——
蜀地想要征伐天下,一共就两条路能走,一是通过祁山道占领陇右,再从陇右东出攻关中;二是一步到位,直接从汉中攻关中,再图东出。
而现在,陇右是雍国的,关中也是雍国的,雍国就这样成了蜀国征战天下的第一块绊脚石,还是你死我活的这种。
因此,蜀王从不吝啬于给雍国使绊子。比如年前的黄河决口,雍国境内的运城盐池遭到了污染,根据推算,三年之内无法产盐。当消息传出之后,蜀国第一个提高了盐价。
这一笔笔的仇恨累积,不止蜀王想弄死游溯,现在游溯也很想弄死蜀王了。
崇云考道: “根据消息,蜀王刚刚平定了内部的氐人叛乱,却没有解散军队休养生息,而是继续操练兵马枕戈待旦,并于同时派出使者,说服羌人叛乱。”
这又是一个并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消息,因为这很可能意味着,雍国将在不久的未来被蜀国攻伐。
现在已是夏末秋初,秋收很快就要到来,蜀王也不敢在此时此刻让将士们放弃秋收去打仗。但过了秋收,又是寒冬腊月,蜀国气候温暖,将士撑不起冬日作战。冬日过去又要春耕,所以,蜀王最大的可能是在明年夏初,春耕刚刚结束的时候就兴兵北上。
而现在的煽动羌人作乱,就是蜀王提前搞出来消耗雍国国力的手段。
雍国,蜀国之间接壤的土地都是崇山峻岭,打起仗来肯定不是一时半会的事。这样长时间战争,能决定胜负的往往不是士兵本身的战斗力,而是一国的国力。
所以,蜀王要通过羌人叛乱来消耗雍国的国力,使得明年与蜀国对战的,是一个实力大损的雍国。
这招已经让很多人骂娘了,游洄更是直接骂出来: “蜀王锦这狗娘养的!有种真刀真枪的干啊!背后耍什么手段?还是勾结羌人!不怕半夜醒来,老祖宗骂他吗?”
华夷之辨是一直存在于华夏心底深处的分割线。你和我用一样的文化,我们就是自己人。什么?我们文化不一样?你个外族。
而很明显,西羌这个披发左衽的部族,在这些文明的华夏人眼中都是外族。勾结外族,当真是丢人。
游洄当场便道: “主公,臣愿前往凉州,为主公荡平西羌。”
有了游洄的开头,群臣们也都纷纷请战。
但游溯思索片刻后,竟然否决了所有的想法。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明兴殿内群情激昂的众人,开口道: “此次西征,孤要御驾亲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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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驷驖孔阜
“御驾亲征”四个字刚一出口,就让整个明兴殿的气氛都在瞬间凝滞住了,众人抬起头,满脸震惊地看着高坐明堂的王,不明白游为什么会在这个敏/感的时候选择离开长安,去往凉州边境。
游洄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径直出列,劝道: “阿兄,不可!”
他着急得连“主公”都忘记了喊,直接在大殿上当着满朝文武反对道: “此行危险,请阿兄慎之!”
崇云考也紧随其后说道: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主公三思!”
随之而来的就是所有人的反对声,这一刻,不管是为了什么样的理由,他们都反对游溯离开长安。
然而这一次,游溯却显现出了罕见的固执来,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善于听谏,甚至没有给这些大臣们继续劝说的机会,直接下达了他的命令: “即刻点兵,三日后出发!”
一连串的安排很快下来——
此次游溯点兵,没有带司州剩下的凉州铁骑,而是从新训练的十万步卒中带走了五万人。游洄和桑丘他一个都没带走,而是让游洄和桑丘在他离开的时候,守好司州的大门。
崇云考当然也没能回到凉州,游溯将政事方面的权力全权交于崇云考,在所有人都觉得雍王在忌惮自己的仲父的时候,游溯却将整个雍国都托付给了崇云考,包括大军出境的粮草问题和雍国的一切政事。甚至一旦司州面临战争,崇云考有着比游洄和桑丘还大的权限。
游溯几乎将自己所有的班底都留在了长安,但却在所有人都不理解的目光下,带走了他的白先生。
这一点就连白未晞也不理解,他撑着下巴问: “主公为何要带臣一起行军?你知道的,臣不懂军事。”
此时白未晞已经坐在了行军的马车上——游溯当真是给足了他特权,整个军队中仅一辆马车,游溯将它给了白未晞使用,连游溯自己都是骑马。
但问题是白未晞真的很不想接受这份特权,因为他的特权仅在这一辆马车,行军速度可是丝毫没减。日行三十里的行军速度,白未晞坐在马车上,只觉得自己的腰都要断了。
所以他不理解,他一个身不强,体不壮,还不会带兵打仗的病弱书生,游溯为什么非要带他一起去凉州。让他安安心心在长安快乐地吹风不好吗?
然而比起白未晞的十分有自知之明,游溯却表现出了他对白未晞的空前信任。他骑在马上,对身侧的白未晞说: “先生过谦了,孤相信,先生会在战场上带给孤惊喜的。”
这话听着便是话里有话的意思,但白未晞想了许久也没明白游溯究竟想要表达什么。倒是某晚忽然灵光乍现,他顾不得夜黑风高,穿着一件单衣就掀开游溯的军帐,问: “主公是想不战而屈人之兵?”
彼时游溯正在看军报,闻言抬起头说道: “不战是不可能的。”
却突然发现白未晞只穿了一件单衣就来了,立刻起身将自己的衣衫披在了白未晞身上,说道: “怎么穿的这么少就来了?现在不怕冷了?”
白未晞被游溯拉到案几前坐好,游溯为白未晞倒了一杯热水,说道: “越往西越冷,要注意身体。”
温热从掌心的茶杯处传递,逐渐蔓延到全身。白未晞微微垂下眼,说道: “只是突然有了个想法,迫不及待想要证实。”
说着,白未晞问: “主公是想通过一场胜战打败此次西羌入侵屡战屡胜的神话,让西羌联军分崩离析?”
游溯点点头: “西羌联军本就是置散沙于一器,全靠先零羌的强大武力拧成一团。若是能将最强大的先零羌先行击败,那么西羌联军便会顷刻间如流沙之水,不战而败。”
白未晞若有所思: “所以,主公点臣随军,就是想让臣在征战期间,找到西羌联军的破绽?”
这一次,游溯不再隐藏自己的想法: “对。”
说完,他忽然间就沉默了。空气在刹那间变得凝滞起来,安静到能听到军帐外传来的阵阵雁鸣。
好半晌,游溯才说: “若是再给孤五万铁骑……”
剩下的话游溯没有说完,但白未晞已然明白了游溯的未竟之意——若是再给游溯五万铁骑,游溯便可以带着十万铁骑深入西海,将西羌打的落花流水。何必如今日一般,还要用各种各样的计策来作为辅助。
但是白未晞却道: “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能用兵权谋解决的事,何必一刀一枪地拼呢?战场上流出的每一滴血,那可都是主公的子民。”
听了白未晞的话,游溯当场就笑了: “白先生,以后不要说你不会安慰人了,你明明很会安慰人。”
见游溯的表情回暖,白未晞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他说道: “这不是安慰,而是臣真的这样想。如果可以,臣真的希望,这个世界上没有战争,没有杀戮,没有徭役连年,没有妻离子散。”
在这一刻,白未晞的脸上露出一种很罕见的表情来,那种表情那样梦幻,就好像白未晞在做一个所有人都未曾见过,甚至他自己都未曾见过的美梦。
他像是在这一刻忽然间变得很是悠远,变得远离这个落后的,腐朽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时代。
游溯的心里忽然就升起一种恐慌,这种恐慌让他下意识抓住白未晞的手臂。
手下凹凸不平的触感提醒着游溯掌中的真实,也让游溯忽然间想到,他的白先生曾经和他说过他的过去,那些曾经带给白未晞无数苦难,但最终却被白未晞所释然的苦难。
白未晞有自己的过去,有自己的现在,也将有属于他的未来。一个有着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人,必定是一个真实的人。
掌中的白未晞是真实的,这一想法在瞬间温暖了游溯的心脏。但他仍旧忍不住握紧了白未晞的手臂,唤了一声: “白先生。”
白未晞转头看他: “主公,怎么了?”
游溯摇摇头,他不说话,看上去像是在表达“没关系”,但实际上握紧白未晞的手却从未松开力道。
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白未晞,从白未晞的眉眼一直下落,落到白未晞嫣红的唇瓣上,又落到白未晞雪白修长的脖颈上,最终视线下移,落在白未晞那一身至今都没有改变的粗布麻衣上。
游溯的目光中像是隐藏了千言万语想要诉说,他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里是波涛汹涌的深渊。
但是最终,游溯什么都没有说。他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放开白未晞的手,轻轻说了一句: “先生,夜间天凉,注意添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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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羌是远古部族之一,传闻其发源于世界屋脊青藏高原,是最早的一支古人类,炎黄二族都是从古羌族中分裂的一支。
西羌来源古老, 《诗经》中《殷武》一篇就曾有过“昔有成汤,自彼氐羌”的记载。这个民族在西海世代游牧,以“羊”为部落图腾,祈求着羊神降下风调雨顺。
现今西羌分裂成六十三部,最强大的部族便是先零羌。
先零羌的首领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根据传来的资料记载,他有一个华夏名字,名唤“仗剑”,因为他在中原游学之时,最羡慕以越人之身定都琅琊称霸中原的越王勾践。传闻越王勾践有一柄长剑从不离身,仗剑便以这个典故为自己取了这样一个华夏名字。
在中原游学五载之后,仗剑回到了西羌,用短短一年的时间,将西羌变成了从先零羌,烧当羌,参狼羌,卑禾羌等几个强大的部族各自为政的情况变成了先零羌独大的局面。
但是由于信息传播的不方便,西羌方面有意隐藏消息,当时的雍国又忙着攻伐司州等原因,导致这些重要的信息没能及时地传到游溯的耳朵中。等到游溯得知这些消息的时候,西羌已经默默拧成一股绳,惊艳了所有人。
目前为止,西羌联军占据了凉州的三座城池,分别为金城郡的龙耆城,陇西郡的白石和武都郡的舟曲。这三座城池分布在凉州的南方防线上,自西至东,无声地说明着这次西羌的来势汹汹。
游溯看着地图,心想怪不得韦杭之恨不得一天三封急递告急。凉州铁骑本就兵力不足,又善攻不善守,面临军队数量数倍于己的敌军,既赶不走敌人,又守不住防线,只怕心底都要憋屈死了。
韦杭之能做到坚守防线,使凉州目前只丢失了三座城池但防线依然,已然是尽力了。
游溯指着地图问: “先生有何高见?”
白未晞仔细地看了看地图,最终不太确定地说: “西羌联军中实力最强的先零羌目前正驻扎在陇西的白石,实力稍弱的烧当羌驻扎在金城的龙耆,再次的卑禾羌驻扎在武都的舟曲。”
“若要执行主公的政策,先攻最强以击溃军心,那么就应当率先率军收复白石,再派遣使者游说烧当羌和卑禾羌,让他们在雍国与先零羌的对战中保持中立。”
“但是……”白未晞有些犹豫, “资料中显示,先零羌的首领仗剑,他曾在中原游学。臣看他在收服西羌诸部的过程中所使用的手段,显然也是学过华夏兵书的,他会不会想到我们会逐个击破,早已做下防备措施?”
游溯有些震惊地看了白未晞一眼,那样直愣愣的目光把白未晞看得心里毛毛的。白未晞忍不住身体后倾了些微,尴尬地问道: “主公,臣说错什么了吗?”
游溯摇头失笑: “先生以后莫要自谦,孤看先生很懂兵事,兵权谋已然无师自通了,不愧是武安君公孙起的后人。”
白未晞: “……”
不过很快,游溯便收敛了笑容,说道: “先生的担忧很有道理,孤也觉得,这个仗剑不是寻常的西羌莽夫。”
他不自觉地摸着自己的新佩剑六月,双目紧紧盯着地图上凉州南方那一处防线喃喃道: “那就让孤看看,是他那柄越王勾践剑锋利,还是孤的六月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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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耆城,又名“龙支”, “龙夷”,是金城郡最西边的城市,晋武帝征伐西域时在此设立西部都尉,使得龙耆也曾繁华一时。
此刻,烧当羌的首领“日渥不基”正率领三万烧当羌的军队驻扎于此。 “日渥不基”在西羌语中是“大山的儿子”,因此听不懂也读不明白西羌名字的凉州将领们给他取了一个十分简单粗暴,没有任何美感的华夏名字: “山种”。
但“日渥不基”此人在听到“山种”这个名字之后却很是喜欢,认为这是大晋人承认了他如同大山一样高壮,因此认下了这个名字。
龙耆是大晋建立的城市,即便一开始建城时就因为是边城而建立的非常简陋,但建造水平还是高于游牧而居的西羌不止一个水平,这使得很多西羌人一时间住不惯龙耆的城市,但又为龙耆这个城市而深深迷恋。
山种喝着从龙耆掠夺而来的米酒,对着自己的属下哈哈大笑: “不愧是大晋的酒,比我们的马奶酒更够味!这座城池,也比我们的部族更先进!”
山种眯着眼看了自己的属下们一眼,问: “你们有没有信心,随我夺下更多的华夏城池?”
属下们当即应和: “有!”
一名属下说: “臣听闻,凉州只是大晋一处很荒凉的州,便繁华若此。首领,我们要打过凉州,打到关中,打到中原去!”
“我听说,中原的酒更香!”
“中原的食物更多!”
“还有中原的姑娘,各个水灵灵!”
“哈哈哈……”
然而,这些畅想不过刚刚开始,一个小兵便闯了进来,哆哆嗦嗦地说: “首领,不好了,雍国人的军队打过来了!”
山种一个激灵就站了起来,手中的青铜酒杯咣当一声落在地上,在地上滚了一圈又一圈,里面浑浊的酒液洒满了地毯。
山种已然顾不得他极为喜爱的凉州米酒,他的声音都在此刻颤抖起来: “什么,雍国人的军队?谁?韦杭之不是被仗剑拖在白石吗?”
小兵瑟瑟发抖: “不知道,但是,但是……”
小兵抖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山种等不及从主位上下来走到小兵的身前,一把抓住小兵的衣领问: “但是什么?你快说啊!”
小兵这才哆哆嗦嗦地说: “来的敌军,擎着紫骍旗。”
紫骍旗是历任雍王继承的旗帜,当紫骍旗高高竖起的时候,往往意味着雍王麾下的铁骑正飒沓如流星,渴望着敌人的鲜血。
而现任雍王……
想到当年被雍溯追逐三千里的狼狈不堪,山种的脸都黑了: “除了紫骍旗呢?还有没有别的旗帜?”
如果有别的旗帜,那便意味着来人并不是雍溯亲临,而是他的属下擎着紫骍旗为雍溯前锋。
只是很可惜,小兵摇了摇头,向山种说出了一个让人很不愉快的事实: “首领,没有,只有紫骍旗。”
这便意味着雍溯亲率大军至龙耆了。
山种眼前一黑。
山种近乎暴怒地大喊: “雍溯为什么会到这里!仗剑不是和我保证,雍溯会进攻白石吗!仗剑骗我!”
说着,山种转身拿起自己的弯刀,对着属下们大喊: “诸位,随我一起迎战!”
想到当年被追逐三千里的恐惧,众人都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口水。但看到山种一往无前的样子,众人也便克制住了对游溯的恐惧,抓着弯刀和弓箭便提马上阵。
但是当他们在马上看到了游雍的骑兵时,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瞎了。
那是军队吗?
那是人类能够培养出的军队吗?
山种素来知道,凭借着先进的冶铁技术,游雍骑兵不说是刀枪不入,也是武装到了牙齿,其装备远远高于西羌的部队,使得凉州铁骑在面对西羌骑兵时拥有压倒性的优势。
但是这些压倒性的优势也不是不能解决——譬如这一次,西羌诸羌联合,带领数倍于凉州的军队大军压境,凉州铁骑就没办法冲破西羌的防线,只能被动防守。
但是,但是,但是!
他们之前见过的凉州铁骑不是这样的啊!
从远处慢腾腾地走来的军队浑身上下都包裹着坚硬的黑色铠甲,头上戴着包裹了整张脸的头盔,脸上还戴着一副黑色面具,浑身上下只有两只眼睛漏了出来。
他们身上的铠甲是那样的黑,在光下反射着凌凌寒光,让人看了就觉得牙齿打颤。
正值七月,山种却忽然间觉得凉州的风好冷,比西海的风还要冷,冷的让他的牙齿都在打颤。这一刻,他甚至想要转身就跑。
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这不是凉州铁骑,凉州铁骑没有这样的威势!
似乎就在下一秒,对面的铁骑加快了速度。他们摇动着手中的铁链,像是死神收割性命的镰刀,飞快地奔向属于自己的战利品。
山种压制住心中的惊惧——没什么可怕的,山种这样告诉自己,这一切的恐惧都不过是因为他曾经被雍溯追逐三千里而产生的心理阴影罢了,凉州铁骑一直都是这样,就在不久之前,他甚至还率领烧当羌的大好男儿,打败了一支凉州铁骑,打破了凉州铁骑战无不胜的神话。
凉州铁骑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样坚不可摧,凉州铁骑是可以战胜的!
山种抽出弯刀,将弯刀高高举起,像是妄图从羊神那里借来力量。
山种高声喊道: “羊神在庇护我们!兄弟们,打败那些穿着黑甲的家伙,打败他们,夺回我们的祖地!”
虽然西羌的祖地实际上在更西更南的高原,但是凉州确实曾是西羌的地盘,是大晋的武帝为了打败匈奴,打开攻伐西域的道路,硬生生从西羌人手中夺走的。
西羌人被迫西迁,放弃了河西走廊大片优质的草场。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忘记,那一片现在归属于雍国的繁盛地盘,曾经是他们的故土。
想到自己的故土,想到凉州的繁华,烧当羌的士兵们忽然就升起了无尽的勇气。他们纷纷举起弯刀,不顾自己简陋的装备,冲着浑身上下都包裹在黑甲里的凉州铁骑冲了过去。
短兵交接,两条钢铁洪流在交汇之后互相融合。
厮杀声,马鸣声,刀剑碰撞的声音,骨头被摩擦的声音……种种声音却又被一道陌生的,无名的,又震耳欲聋的声音所覆盖。
这道混杂了不知道多少种类的声音入耳,白未晞恶心的差点吐了出来。他骑着马跟在游溯身侧,自从决定直入龙耆城的时候,他便将马车换成了马匹,一直跟在游溯身边,未曾有一次掉队,就连游溯都忍不住惊叹他的马术之优秀。
但是这一次,白未晞实在是没有办法再跟在游溯的身边了,第一次面临战场,眼前的一切都让他发晕。
好像很远很远之外的鲜血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他的眼前,这一刻,一直以来一尘不染的素白麻衣都仿佛沾染上了洗不干净的鲜血。
白未晞脸色惨白骑着马走了回来,问: “战场一直都是这样残酷吗?”
游溯理所当然地点头,觉得这个问题根本不是个问题: “先生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吗?”
白未晞道: “确实是第一次。”
祝融星是异族的温床,但不可否认,即便是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星际联盟依旧将祝融星的留守居民照顾的很好,至少白未晞作为一个未成年是这样。
除了那一次异族莫名入侵孤儿院,白未晞从来没有直面过战场。
更何况,这场战争和人类与异族的战争还不一样。
异族捕猎人类是为了生存繁衍,人类捕猎异族是为了消灭侵略者,异族和人类本就是不死不休的关系,白未晞从心底里接受这种战争关系。
但是眼前的战争不是,眼前的战争是人类与人类之间为了欲望和野心而发动的战争。
晋武帝想开疆拓土,于是他强占了西羌人的领地;
当那时和华夏民族同化的西羌人,华夏人在这处领地杂居之后,这里就又成了凉州人的故土。
西羌人为了更加丰美的水草,为了族人能在寒冷的冬天不被饿死,冻死,他们必须要入侵凉州,抢夺更多的生存资源;
凉州人为了保卫自己的财产与土地甚至生命,当然不能够任由西羌人烧杀抢掠,所以他们家家户户披甲上阵,为守卫自己的财产。
这看起来像是一场为了生存而不得不为的战争,但是白未晞知道,这不是。这场战争的起源,只是野心家的野心。
他用无比复杂的目光看着不远处挣扎在一起的残骑裂甲,轻轻地呢喃了一句: “若是这个世界上再无战争……”
这句话轻的像是要随风而逝,却偏偏被微风带进了游溯的耳膜。游溯听到白未晞的话,他用一种十分震惊的目光看着白未晞,似乎是没想到在这个时候,白未晞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好一会儿,游溯才稳住心神,问: “先生在反对这场战争吗?孤还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臣会欣喜地看待这场战争吗?”白未晞苦笑, “如果臣对主公说,臣是一个坚定的和平主义者,反对任何战争,主公会怎么想?”
游溯顿时讷讷,好半晌,他才回道: “孤以为,先生会如子墨子一样,支持正义战争,只反对不义之战。”
虽然他一直不解白未晞的义理究竟是什么,但是游溯一直都习惯于用墨家的思想来揣测白未晞的行为,因为他觉得,白未晞的所作所为还是更加贴合墨家一些,即便有些时候,白未晞的想法和行动与墨家截然不同。
但是游溯还是没有想过,会劝说他攻伐山西的白未晞,竟然会在战场上对他说: “若是这个世界上再无战争。”
虽然这句话白未晞也曾经说过,但是当这句话出现在战场上的时候,却让游溯从心底产生了一股恐慌,这股恐慌让他忍不住问: “先生,你,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你在反对战争吗?
你在反对……孤吗?
白未晞没有收回自己的目光,他依旧强迫一样地逼着自己去看远处的战场。
风沙漫天,鲜血尽洒,这就是这个残酷的世界。
白未晞轻声道: “臣什么都没有想,臣只是想告诉自己,什么才是臣应该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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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文的时候忽然发现第一遍写成了“韦杭之被仗剑脱在白石”……邪门的cp又增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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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驷驖孔阜
烧当羌毫无意外地败了,在装备更加精良,训练更加严格的凉州铁骑面前,溃败地如同流沙之水,一泻千里。
被冲散的烧当羌士兵像是没了头的苍蝇到处乱转,刀光箭雨,马儿嘶鸣,这些部落里的勇士再也无法控制自己胯/下的一同长大的马匹,只能任由马匹带着他们四处乱撞,不知道去往何方。
看到战场上的一片乱象,山种便知道这场战斗烧当羌彻底败了。如果现在不走,那么等溃败的士兵与战马反冲回来,将剩下的士兵的阵型冲的七零八乱的时候,他就连剩下的这一半骑兵也保不住了。
山种当机立断,第一个调转马头: “撤!撤出龙耆城!快!”
早已没了战心的烧当羌众人闻言立刻下令收兵,也管不得究竟还有多少人没有听到命令,亦或是听到了命令也来不及撤退,总之,山种带着剩余的兵马迅速转身离开。
马蹄扬起冲天的烟尘,模糊了追兵的视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待确定自己已经远离龙耆,山种回过头,见身后已不见漫天飞舞的烽烟,他瞬间松了口气,也拉住了马蹄——没办法,即便是西羌比起中原的战马来更加优异的战马,也经不起这么长时间的奔跑,马儿需要休息。
山种控制着自己的爱马的速度,以让它得到充分的休息。但战马需要休息,山种的嘴却不用,他骂骂咧咧道: “仗剑这个王八羔子,说好的将雍溯主力困在白石城呢?竟然让雍溯一路冲到龙耆来了,还连个消息都没传过来!仗剑误我!”
骂够了,待将心中的怒气全部发散出去,山种才对着身后的将士们说道: “我们走!”
身后的属下问: “首领,我们回哪里?”
山种骂他: “你都知道用回字了,还不知道咱们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山种再一次骂骂咧咧: “该死的仗剑!咱们烧当羌少了多少弟兄,也不知道下次盟会,还能不能保住我们现在的草场。”
山种骂骂咧咧地想,也不知道先零羌和卑禾羌那边是什么情况,还有迄今为止没有收到多少损伤的参狼羌和钟羌,现在烧当羌一站损失了近半的骑兵,在明年春日的盟会上必然会处于劣势。
一旦明年盟会,他们输掉了一半的草场,就只能养一半的牛羊,烧当羌就再也无力补充损失的一半骑兵,到那时,烧当羌十分可能一蹶不振。
得想个办法,不能恶性循环。
要不,去抢劫友军?
然而很快,山种就没心情去思考他们明年,甚至今年还能保住多少草场了。
在路过一片没什么太高大的树木的山林的时候,他胯/下的马儿突然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差点将山种摔下马背。
自己的爱马可是从小陪着自己一起长大的小伙伴,比他媳妇都亲的那种,山种从未见过自己的爱马这样的状态,这不对劲。
山种的心高高悬起,他在瞬间绷紧了心神,下意识向四周看去。
尖锐的目光扫向四周,耳边传来陆陆续续的,重物坠落的声音,山种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却发现自己很多的下属都纷纷落马。
这怎么可能?
他们可都是从小长在马背上的西羌勇士!
他们怎么可能堕马?
山种下意识低头,结果看到在阳光的照耀下,地面上隐隐泛着几丝寒光。
绊马索!
这个想法在心底涌入的那一瞬间,山种顿时心底一寒。
在西羌,最重要的战略物资就是马匹,马匹是每个西羌人最重要的东西。为了保证战马的存活率,因此在不知道多少年之前,西羌一位优秀而伟大的统领曾经下过一个命令,那就是西羌诸部内的残杀,你甚至可以杀害不足车轮高的人类幼崽,但是绝不可以伤害马匹。
绊马索这种会损伤马儿腿脚的东西,更是被每个西羌人所厌恶,绝不可能被西羌人用来对付自己人!
那么,在这里进行埋伏的就是大晋人。
大晋人?
这怎么可能!
凉州的西南方向,西羌现在居住的地盘被统称为“西海”。大晋在攻占河西走廊后没有继续进攻西海,而是任由西羌在西海内居住发展,可不是因为大晋的统治者仁慈且和蔼,而是因为现在的西海地区是一片高原,一片中原人根本无法承受,无法生存的高原。
当然,现在的西羌人并不明白为什么大晋人会在西海地带无法呼吸,缺乏相关知识他们的只是简单粗暴地将这种现象认为是羊神的恩赐,认为是羊神在保佑他们,保住羌人最后的土地。
带着这样的认知,西羌人在羊神赐福的土地上一往无前。
正是因为知道大晋人无法在羌人的土地上呼吸,因此山种从未想过,他会在回到家乡的路上遭遇伏击。
现在,大晋人竟然能在羌人的地盘上猎杀羌人吗?
羊神在放弃他的子民吗?
山种不可置信地向林间看去,就见一个穿着标准的雍国黑甲,操着一口很不正宗的陇右话的少年军官说道: “兄弟们,看到我们的土地吗?”
“看到了!一个人头换十亩良田!”
“老子要换个百亩良田!”
山种: “……”
天杀的雍国人!
天杀的大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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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名唤“束薪”的小将将烧当羌首领山种活捉了回来。身材高大的束薪提溜着身材高大的山种的衣领,导致山种的腿都在地上摩擦,划出一道划痕来。
山种: “……”
老子杀你啊啊啊啊啊!
束薪将山种往游溯身前一扔,单膝跪地道: “主公,末将束薪,率领司州武卒擒烧当羌首领山种献于君前!”
游溯没有对阶下囚山种施舍半分眼神,却从自己的座位上起身,亲身扶起了束薪: “好!我雍国又多一员猛将!”
于是,小小的百夫长束薪一跃成为雍国的校尉,成了雍国重启军功爵制度之后的一项标杆。
对有功将士都升官加爵,分配土地之后,游溯才有空将他高贵的目光放在山种身上。他缓步走到山种身前,笑道: “好久不见。”
山种: “……”
老子是真TM不想看见你。
山种只觉得晦气: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别想着要老子投降,我们西羌没有投降的软骨头!”
听了山种的话,游溯然地点点头,然后对左右说道: “来人,带下去,送到战俘营,让他和其他人一起做苦力。”
山种: “???”
山种有些不敢相信,他就这样被送到战俘营去做苦力了,和他被俘虏的属下们一起,去给游雍的军队做后勤。
他堂堂烧当羌的首领,在敌方军队做苦力?
雍溯还敢将他和他的属下们放在一起?
山种一时之间不知道该震惊什么。
更让山种震惊的是,山种在闲暇时看到了雍国军队的训练方式。军队训练时并没有特意避开山种,以至于山种观看了全程。
如此一来,山种更蒙圈了。这些游雍的军队使用的训练方法山种闻所未闻,他看了只觉得奇怪和不理解。
他们为什么要那么跳?像一只青蛙。
为什么要绕着一根栏杆转?栏杆都要折了。
山种觉得他像十万个为什么。
一道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很惊讶吗?”
山种回过头,就看见他的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身穿一身粗布麻衣,外面却罩了一件价值连城的狐裘,长得倒是唇红齿白,特别的好看。
山种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是谁: “我知道你,你是那位白先生。”
白未晞笑道: “很多人都知道我。”
山种问他: “你怎么敢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不怕我挟持你,趁机离开这个营地?”
白未晞摇头: “白某确认,阁下是个聪明人。”
山种想了想,确实,现在劫持白未晞他也未必出的了这个营地,于是他问: “那么,白先生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白未晞说: “来问问首领,想不想成为大晋的子民。”
山种一愣,随即便大笑起来: “他们都说白先生智多近妖,如今白先生怎么会问出这么可笑的问题?”
山种回他: “当然不想!你们这些讨厌的大晋人,夺走了我们的土地,杀死我们的子民,竟然还妄图要西羌臣服?做你的春秋大梦!羊神的子民永不为奴!”
比起山种的激动,白未晞却显得很是平和,他冲着山种招招手,自身席地而坐,像是要和老朋友叙闲话。
他毫无遮掩地露出自己身躯上的每一个破绽,像是一头无害的羔羊,任人宰割。这样的姿态让山种收起了防备心,也随着白未晞坐了下来,问: “你到底想做什么?”
白未晞再次说道: “白某想做什么,刚刚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白未晞歪歪头: “握手言和啊。”
这个动作柔化了白未晞身上的清冷,竟让他显现出几许温和来,让山种产生一种错觉,就好像面前这个少年只是一个温柔无害的邻家大男孩。
但山种知道,这真的是个错觉,面前这人是雍国说一不二的权臣,也是让仗剑叹为观止的白先生。
想到仗剑那小王八羔子为白先生的叙述,山种对白未晞的话连标点符号都不信: “白先生,我不是你们中原人,听不懂你们中原人这些弯弯绕绕,你能不能直接和我说明白点。”
白未晞笑了,他整理了一下衣摆,让自己的衣摆不再因为风而扰动,这才说道: “凉州和西羌征战连年,双方子民都饱受征战之苦,这一点,首领不会不知道吧?”
山种立刻说道: “羊神的子民从不吝啬生命!”
“那首领希望看到自己的子民流尽鲜血吗?”白未晞反问, “为了为数不多的粮食和你们永远也得不到的土地?”
山种: “……”
别的不说,这句“永远也得不到的土地”实在是太扎心了,扎的山种鲜血淋漓。
山种倔强地说道: “总有一天,羊神的子民会夺回我们的故土!”
白未晞好奇: “就凭你那些一场战争就在雍王手下败北的子民?”
山种: “……”
兄弟,为什么总要说大实话?
这话山种不爱听: “我们只是装备不足罢了!如果我烧当羌的战士们也有凉州铁骑这样精良的装备,我们不会逊于你们!”
听了山种的话,白未晞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没有在这个时候继续和山种唱反调,反而轻描淡写地说道: “那我们拭目以待。”
说完,白未晞就离开了。他挥了挥衣袖,却没带走一片云彩,反而给山种留下了一堆按斤称迷茫。
山种挠了挠头,觉得事情可能有些不太对劲。
白未晞回到主帐的时候,游溯正低头看着眼前的沙盘——这还是白未晞做出来的模拟战场,游溯看了一眼就喜欢上,现在恨不得每天都在模拟沙盘前吃饭睡觉,都快比自己老婆亲了。
听到有人进帐的声音,游溯头都没抬就知道是白未晞,问道: “和山种说什么了?”
白未晞笑: “没什么,随口说两句罢了。”
游溯忽然抬头: “先生,你相信孤会赢得这一场战争吗?”
白未晞走到游溯的身前,他微微仰起头,说道: “当然,对于这一点,臣从未怀疑过。”
当年追逐西羌三千里的少年将军,在历史上战无不胜的少年将军,白未晞不相信游溯会折在和少民的战争中——
虽然历史上并未有这场战争,白未晞也不知道这场战争的结局,但是他就是相信,游溯不会输。
得到白未晞的肯定,游溯的脸色在刹那间由阴转晴。他对白未晞招招手,招呼道: “先生来看,如今胜算在我们。”
白未晞低下头,就看到模拟沙盘上正是游雍军队和西羌联军的军事分布图。从模拟沙盘上来看,西羌丢了龙耆,却并未再下一城,使得如今在西羌手中的城池只有白石和舟曲。
但是从沙盘上可以清晰地看到,由卑禾羌占领的舟曲,其中的卑禾羌守军已然少了大半。
游溯解释道: “当西羌得知我们训练了一支可以在西海穿行的步卒之后,他们的军心已经乱了。”
西羌之于大晋最大的本钱,不过是西海地域不适合大晋人生存,因此大晋对现在的西海地域并不感兴趣,使得西羌可以随意入侵凉州,但是不用担心雍国的大规模反扑。
但是,当大晋人可以在西海随意进出的时候,那就意味着西海之于雍国不再是食之无味但弃之并不可惜的地盘。
西海地域有着丰美的草场,极其适合养马放牧,并不逊于如今大晋的两个养马地——代郡与河套平原。甚至由于西海地域独特的地理环境,使得这里作为养马地,还要胜代郡与河套平原一筹。
这样的草场使得武器装备极其落后的西羌可以凭借优异的战马和雍国装备精良的凉州铁骑对战,一个部落对一国都不显多少劣势。可以想见,曾经的雍国是如何地垂涎这片草场。
“只是可惜,”游溯道, “能在西海纵横的士卒还是太少,这样的士卒各个都是人中龙凤,拿去养马实在是太过可惜。”
如今的游溯也依旧只能对着西海地域流口水。
白未晞淡淡道: “所以,本土的西羌人不就是最好的养马人吗?”
让敌人来给自己养马,这确实是个伟大的构想,就连游溯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想法十分的让人心动。
只是游溯对这个想法不得不怀疑: “这能行吗?”
说完,生怕白未晞生气,游溯赶紧解释道: “孤不是不相信白先生,只是西羌人从来桀骜不驯,又与凉州军民素有深仇,孤实在不能确定,这个想法究竟能不能成功。”
白未晞提出的想法,就是一个简易版的“民族区域自治”。简而言之,游溯通过武力强行将西羌打残,然后给西羌留一个甜枣——加入雍国,成为雍国的子民。
雍国将给予西羌极大的自主权,允许在西羌的地盘上实行西羌自己的文化,文字,但前提是西羌必须遵守雍国的法律,年五十以下者必须学习中原的文字和文化。
说到底,这是一场“文化入侵”,白未晞打的主意就是通过文化同化的方式,将西羌逐渐变成中原的一个分支。
就像远古时期的华夷之辨一样,共同学习了中原的文化,那就都是华夏人,分什么雍国人,西羌人。
至于西羌自治的地盘在哪里……那当然是现在的西海地域。想让雍国从凉州拨一块地域给西羌人住?想都不要想。
凉州和荆北可不一样。
荆北是刚打下来的土地,雍国人从未驻守过一天,又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给出去就给出去了。
凉州却是雍国人赖以发家的乐土,是雍国统治了几百年的地盘。要是从凉州拨土地给西羌,那么游溯就可以直接下台了。
但一分土地不给……实不相瞒,游溯在第一次听完白未晞的计划的时候,都不免觉得自己的白先生实在是有些无耻,颇有些当年张子拱手商於换齐楚交恶,结果最后六百里商於变成六里的无耻之感。
只是将对方打败了一次而已,竟然就想让对方乖乖地献出全部的地盘,还毫无怨言地为对手做事。
游溯觉得白未晞在痴心妄想。
但白未晞觉得这件事还是有可行性的。
白未晞道: “主公应当知道,西海不但是上好的牧场,其间还有一处含盐量十分丰富的盐湖。不论是草场还是盐湖,都是雍国现在必需的东西,但偏偏他们处在高原上,一般的普通人无法在高原劳作,能在高原劳作的都是身强体壮的军卒,用来搞这些事太过可惜。”
“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和这些西羌人达成‘合作’,他们帮我们牧马,晒盐,我们为他们解决生存问题,这是对双方来说都获利的交易。”
“故臣确信,这件事一开始,西羌是一定会同意的——一旦他们是战败方,他们必然求着我们完成这项‘交易’。”
“在这场交易中,唯一需要注意的一点,就是避免养虎为患,让受了伤的饿狼有了反扑的机会。”
“但是臣如今依旧认为,文化认同是解决西羌问题最好的,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方式。征战连年,我们也没办法杀死西羌所有的臣民,最终不过是让西羌人和雍国人之间家家缟素,血仇越来越浓。”
“与其结仇,还是不如化干戈为玉帛。”
游溯先是点头: “白先生的所思所想孤没有怀疑过,一旦先生的想法能够在西羌实施,这将是一个令雍国举国上下都为之振奋的好消息。只是……”
游溯有点承担不起这个措施失败的后果: “万一,孤是说万一,一旦这个举措失败了呢?那岂不是玩火自焚?”
白未晞道: “那就看主公能不能舍得孩子了。”
游溯眯起双眼: “什么意思?质子杀儿?孤可以的。”
白未晞: “……”
你有儿子吗你就质子杀儿。
白未晞嘴角抽搐: “给予高官厚禄,让西羌的诸位首领前往长安任职。”
游溯摸着下巴,在思考这件事的可能性。
白未晞: “只要官位够高,那么这个行为就不是骗取质子,而是对西羌的承诺与保障。”
游溯陷入沉思。
******
白石的先零羌士兵们最近过的不是很好,即便上面在封锁消息,但是普通士卒还是感受到了,他们可能断粮了,因为最近发下来的食物越来越少。
他们占领白石这座城池已经快一个月了。
最开始,他们很是兴奋,因为这是二十年以来,西羌第一次占领了凉州的城池。
虽然占据城池的那一日,首领仗剑没让他们烧杀抢掠,但是事后,当他们查封了白石城内几户豪右的家产后,那丰富的粮食让士兵们看了都眼红。伟大的首领仗剑也没有违背自己的诺言,每一个参与攻城的士兵都得到了应有的赏赐。
当带着荣誉性质的赏赐进入到自己的腰包的时候,首领不让他们烧杀抢掠的怨气早就没了。
但是很快,这股兴奋劲就没了。
他们在白石待了近一个月,却迟迟没能打下第二座城池。死了不知多少弟兄,流了不知多少鲜血,他们却迟迟看不到进展,
沿着夏河,白石的下一座城池是枹罕。 “枹”意为鼓槌, “罕”表示稀少, “枹罕”意指很少有战鼓声的,和平安宁的地方。
只是这一次,枹罕连月以来鼓声阵阵。先零羌披发左衽的勇士制作出了精密的云梯妄图登城,从来在马背上奔驰的凉州铁骑也站在城楼上扔下滚滚巨石。
枹罕一点都不安宁,却迟迟没有更替主人。
拿不下枹罕,意味着西羌“速战速决”的战略彻底夭折, “在雍国援兵到来之前拿下陇西,武都,金城三郡”的战略目标再也无法完成。
更糟糕是的,在先零羌面临攻城失败的同时,龙耆和舟曲也同时传来了糟糕的消息。
雍国伟大的王,那个在西羌人的心里可以和他们伟大的首领仗剑相比拟的少年君王,以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方式,避过了仗剑做过的所有准备,用一场战争就摧毁了烧当羌对龙耆的掌控。
得知雍王回援的消息,雍国的士兵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变得比之前还要难缠。
随之而来的,则是身处舟曲的卑禾羌仅仅是听到了雍王可能要打舟曲的风声,似乎是生怕自己遭遇和烧当羌一样的惨败影响明年的西羌会盟,就立刻撤了一半的军,使得剩下的西羌士卒根本无法阻挡雍国军队的反扑,舟曲就这样重新回到雍国人的手中。
这样一来,白石就成了西羌唯一拥有的雍国城池了。
外有劲敌,内无援兵,那些曾经说好的盟友现在连粮食都不愿意继续供给先零羌,之前在先零羌的带领下获取利益时的谦卑嘴脸在此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都等着看先零羌的笑话。
但此时此刻,先零羌的首领仗剑脸上却没有任何愠怒,愤懑之类的神色,反而是一派平静,像是一点都不担心接下来的战败。
仗剑目光微凉地看着不远处的枹罕城郭,看着无数西羌勇士从云梯上摔落,脸上冷静的近乎冷漠。
他的身上披着一件颜色艳红的羊毛毯,在大部分都是一身白的西羌士卒中显得格外显眼。
有下属问他: “首领,我们现在怎么做?雍国人的城池太难攻了,士卒们都坚持不下去了。”
西羌本就是游牧而生,以往西羌内部的战场都是野外对抗居多,去雍国打秋风,打的也多是没有城郭保护的乡村,极少有攻城的时候,以至于现在让西羌的士兵攻城,他们根本不得其法。
仗剑却道: “继续攻城。”
下属不解: “首领?卑禾羌已经逃跑了,烧当羌更是连首领山种都被俘虏了,现在雍王的军队必然是冲着我们来的,现在我们继续攻城,新的城池攻不下来,反而会遇到雍王的大军增援。”
仗剑: “我知道。”
下属: “???”
下属: “啊?”
在下属的一片不解中,仗剑又重复了一遍: “我知道,我就是要在这里等雍王过来。”
他说的轻声,却仿佛在下属的耳边炸开一道惊雷: “我就是要和雍溯在战场上,看看究竟是谁的剑更加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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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驷驖孔阜
在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凉州,在怪石嶙峋,风沙漫天的白石,白未晞见到了一场他从未想过的战争。
他本以为龙耆城外游雍军队和烧当羌勇士刀光箭影,金鼓齐鸣的战争便已然足够令人震惊,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的战争。
白石城的命名就是指“白色的石头”。几百甚至几千年前,这里曾是羌人的国土,羌人在这里建立了“火渠国”,世代繁衍。
然而从春秋战国时代起,生于关中的秦国向四方列国露出了獠牙,火渠国成为了秦称霸西戎的“西戎”之一。到了晋武帝时期,武帝派遣骑兵西进进攻匈奴,这个在大晋西方的弹丸小国彻底成了大晋领土的一部分。
白石,纪念的就是曾经住在这里的羌人拿着白色石头做成的武器,向着已经进入青铜甚至铁器时代的外来者宣战。
只是如今,这座曾经的羌人城市在经过了千年变革之后,曾经的主人变成了入侵者,曾经的入侵者变成了主人。
游溯率大军从龙耆南下,又调遣舟曲守军北上,三路大军同至白石,试图包围先零羌,截断先零羌的后路,对先零羌进行一场包围战。
然而就在白未晞以为先零羌彻底进入游雍的包围圈的时候,西海后方却又不知从何处赶来一支援救先零羌的部队,不但冲破了游雍的包围圈,援助了被包围的先零羌部落主力,还成功切断了舟曲援军和游雍主力的联系。
就在白未晞以为这场战争的战况已经胶着,短时间内无法分出胜负的时候,前些时日那个名唤“束薪”的校尉又不知从何处赶来,切断了西羌的补给道,将赶来的西羌援军也变成了孤军。
似乎每个时间段战况都在变化,飞速变换的战局让白未晞觉得他可能已经是个跟不上年轻人步伐的老年人了。
这场长达四十五日的战争彻底让白未晞见识了一通什么叫做“以正和,以奇胜”,什么叫做“善战者无赫赫之名”。
四十五日以来,这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战场上零零总总共发生了近百场战役,似乎没有哪一场战役能够出色到写入史书被后人瞻仰,但游溯与先零羌首领仗剑对战期间的微操简直让白未晞叹为观止。
四十五日近乎不眠不休的对战,哪一处些微的失误都能让战局在刹那间改变,但神奇的是两人竟然能在对战中保持冷静的头脑,做到了最起码在白未晞眼中的零失误。
白未晞看着沙盘满目震惊: “原来真正的战役是这个样子的。”
游雍拥有更出色的技术,更强的装备,西羌联军拥有更多的军队与全民皆兵的勇气,这场对于双方来说可谓势均力敌的战争在四十五日之内都没有分出胜负。
但白未晞知道,游雍要赢了。
他不懂兵事,但也知道最能决定一场战争胜负的,尤其是这样一场耗时长久的战争,决定因素从来都是双方势力的综合国力。而在这一点上,毫无疑问,游雍胜于西羌太多太多。
游雍有源源不断的粮食,有任何时候都充沛的武器库,也有民风彪悍的凉州源源不断地补充兵源。
但是西羌没有,他们的粮食已然告罄,他们的全民皆兵导致了他们没有足够的兵源进行补充。现在的西羌纵然还能继续坚持下去,但是已然是强弩之末,恐怕连穿透素缟的力气都没了。
或许是知道接下来不论做什么都不过是困兽之斗,游溯的军帐中终于等来了许多人都盼望已久的,由西羌联军首领仗剑亲自书写的求和书。
不愧是在中原游学过的人,仗剑的一手华夏文字写的非常不错,粗犷又锐利,符合白未晞通过战争对仗剑做出的心理画像。
这个由蛮夷君王写出来的求和书竟是意外的言语通顺,辞藻华丽,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一个蛮夷之人写出来的。
【敬告雍国君王: 】
【先零羌首领仗剑再拜。此次白石之役,西羌不敌贵主之勇,故有今日之败,仗剑不忍看西羌子民尽皆流血,故上书贵主,以求贵主念及大晋,西羌之同盟,与仗剑签署停战条约。】
【西羌子民鲜血尽洒,雍国子民亦死伤无数,贵主有逐鹿天下之志,亦知何所为,何所不为,仗剑恭候贵主之音。】
简而言之,这封信一共写了两句话,第一句是我们打不过你们我们投降了,第二句是你们后头也不消停,给个台阶你们就赶紧下了吧。
真是一段让人挑不出错但是又很不开心的话,白未晞一抬眼,就看到几位将军的脸都黑了。
韦杭之顶着漆黑的脸色说: “主公,末将愿领兵,誓擒仗剑于剑下!”
游溯不置可否。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不同意就已经是反对的意思了。毕竟仗剑说得对,游雍的敌人不只是西羌,甚至可以说,西羌在游雍的敌人名单上都排不上号。
游雍最大的敌人,在中原,在东方,可不是西羌这个小小蛮夷。
但游溯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同意仗剑的请和,否则传出去,雍王溯的颜面就要扫地了。
游溯看着手中的求和信,良久说了一句: “再打!孤要让仗剑丢弃他的高傲,知道什么叫做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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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淄,齐王宫】
齐王宫的一个小小偏门处,孟良一脸纯良地将一块银子塞给守门的侍卫: “李大哥,真的是太感谢你了,否则小人和侄子怎么能得到这么好的差事?”
李姓守卫看了眼眼前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头发上都生了虱子的“孟老弟”,又看了看孟老弟身后半张脸都是可怖胎记的“亲侄子”,不由同情地看了一眼孟良: “孟老弟,你也挺不容易的,带着这么个侄子,媳妇都不好说吧。”
孟良叹了口气: “没办法,爹娘死的早,小人是阿兄带大的,阿兄更是为小人去采草药,才在山里摔死的。阿兄就这么一根独苗苗,小人多狠的心啊,才能放着侄子不管?”
李姓侍卫摆摆手: “进去吧,但是切记小心,别冲撞了贵人,不然谁也保不了你们。”
孟良顿时点头哈腰: “好的李大哥,你放心,我们哪能见得到贵人?”
李姓侍卫一想也是,便让两人带着一车木炭进入了齐王宫。
齐王宫的宫禁不算很严,等行到没人的地方,孟良四处看了看,才对渡河说: “老大,现在怎么做?”
渡河摸着贴到脸上的假疤痕,等假疤痕带来的痒意消退了几分之后,他才说道: “等,等到天黑才好行动。”
孟良点头。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身后传来一道女声: “你们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孟良顿时吓得一头冷汗,他连忙转过身跪在地上,将头埋的低低的,连连道: “回贵人,小人是来送炭的,但是好像走丢了路,周围的环境和领我们来的侍卫说的不太一样。”
“送炭?”那道女声又问, “带你们来的侍卫是谁?他人呢?”
孟良: “他名唤李正,只告诉了小人往哪里走,并没有和小人一起进来。”
贵人对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身旁的宫女点了点头,说道: “翁主,宫内确实有个叫李正的侍卫。”
“翁主”闻言垮了脸色: “予就知道,这群豪右出身的侍卫惯会偷懒,根本靠不住,也不知道舅父究竟为什么要用他们。”
说着,翁主对孟良道: “往前走就是了,炭房就在前面。”
孟良连连磕头: “多谢翁主,多谢翁主。”
待翁主走后,孟良才站起身,骂骂咧咧: “这该死的翁主,脾气真大,竟让乃公在地上跪了这么久。”
然而渡河没有接他的话,孟良不解地转过头,却看到渡河正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位翁主的背影,直到娉娉袅袅的倩影消失在满宫室的栀子花林后,渡河也没有收回目光。
孟良好奇: “老大,你是看上这位翁主了吗?你想讨她做媳妇?”
渡河: “……”
渡河一脸嫌弃地看着孟良: “你怎么一天天的就知道讨媳妇?怎么,想要媳妇了?”
孟良赶紧为自己辩白: “老大你可别胡说,我没有!”
见渡河是真的不想讨媳妇,孟良不明白了: “那老大,你为什么盯着人家小姑娘看?”
渡河问: “她就是昌国翁主,季姚?”
孟良不确定地点点头: “应该是吧,不是说齐王姜就昌国翁主一个姐姐?”
渡河摸了摸下巴: “之前没有想过,昌国翁主身边的人,竟然连宫里有哪些侍卫都知道。”
孟良一愣,这才反应过来: “对啊,她一个女孩子,怎么会连宫里有哪些侍卫都知道?”
甚至在听到侍卫名李正的时候,昌国翁主竟然瞬间就反应过来,这个李姓侍卫是当地豪右的子孙后代。
这是不是说明,在不久之前,齐王宫内的侍卫大概率都是平民出身,而昌国翁主记得所有侍卫的名字。但是后来不知为何,齐王宫进了一批豪右子弟出身的侍卫。只是时间还不够长,导致昌国翁主季姚还没能全部记下这些豪右侍卫的名字。
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昌国翁主季姚明明不认识李正,却一听李正的名字就知道他是豪右出身——平民出身的侍卫她都认识,不认识的自然是豪右出身。
这件事背后透露出的消息很有意思,渡河若有所思: “看来,这齐王宫也不是很平静啊。”
******
仗剑确实知道什么叫做求人了。在他那封并不算卑躬屈膝的求和信送到雍溯手中之后,西羌毫无意外地迎来了雍溯更加疯狂的攻击。
仗剑想过雍王溯在看到那封求和信之后不会第一时间就答应停战,但是他没想过,雍王溯的反攻会这样疯狂,疯狂到仗剑都有些接受不住。
再拖下去,只怕雍溯当真要不死不休了。
仗剑叹了口气,对左右道: “来人,拿纸笔来,再给雍王溯写求和信!”
当第二封求和信送到游溯手中的时候,白未晞正在劝山种。
山种兄做了快两个月的战俘了,皮肤都黑了不止一个度,最近挖战壕这样的工作做的也愈发得心应手,铁锹用的都快比弯刀顺手。
白未晞席地而坐,手中扬着第二封仗剑送来的求和信: “山种兄,需要白某读一遍吗?”
山种在一旁挖沙子——据说这是为雍王接见西羌首领仗剑递送降书而搭建的高台。
山种甚至没有抬头: “我只需要你赶紧滚。”
白未晞笑: “怎么,山种兄,不想听听仗剑都提出了什么样的要求?”
他拉长了声音,故意折腾山种: “比如,是要求我们放了你,还是杀了你?”
涉及到自己的生死大事,山种依旧没有抬头: “无所谓——降书都交了,我是死是活很重要吗?”
山种比谁都清楚,这一次西羌和雍国的战争,不是西羌某个部族和雍国的战争,而是整个西羌和雍国的战争。
为了响应这场战争,西羌不论男女老幼都离开家门,为这场战争奉献出自己的一切,这才有了西羌联军十万征凉州。
可惜,他们败了,功败垂成。
这一次的战败也不仅仅只是一次普通的战败,而是整个西羌的战败。这场战败下来,损失的战士与战马让西羌至少五年之内缓不过气来。
山种沉默着挖沙: “事到如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先生无需多言。”
白未晞却道: “若是白某想要的,是给所有人一条活路呢?”
山种一顿。
他的手不自觉地停下,每一个动作都显出他的动心与犹豫来。
见猎物进了套,白未晞趁热打铁: “白某知道,大家都不过是为了生存罢了。既然是为了活着,又何必非要用鲜血来铺垫求生的路呢?”
山种想反驳,但当话到了嘴边的时候,山种却发现,他现在根本不想反驳,因为他想听听白未晞口中那条所有人的活路是什么样子的。
最终,山种压制住了心中的犹豫纠结,转身看着白未晞,问道: “先生想说什么?”
白未晞笑道: “天下自炎黄始,羌人分裂出了华夏文明。既然大家几千年前都是一家人,为什么现在反而生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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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剑不可置信地抬起头,问: “你说什么?”
山种机械般重复一遍: “我觉得雍国人的条件很值得考虑。”
仗剑: “???”
仗剑扬了扬手中的信: “条件?这个?值得考虑?”
仗剑觉得他和山种之间必然有一个人疯了: “你竟然说这个条件值得考虑?”
仗剑气的起身走到山种身前,将信纸扬在山种面前: “这个条件?”
信纸在空中洋洋洒洒,最终坠落到地上,给布满灰尘的土地盖上了一层洁白,像是任何的肮脏只要被这样一覆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山种沉默着蹲下,将这些纸张一张一张地捡起。
看着山种这个样子,仗剑一肚子火: “山种!你是大山的儿子!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哪里还像是大山的儿子!你干脆改名山没种算了!”
山种呆滞的目光中忽然涌出一股怒火来: “我没种?你倒是有种啊,你带领西羌得到什么了!是战败!战败!”
仗剑瞬间讷讷无言,山种却依旧没有停下: “你知不知道,我们烧当羌死了多少战士,丢失多少牛羊?你知不知道,我们烧当羌又要有多少人过不去即将到来的寒冬?”
“那些战士,那些勇士,他们有的才十几岁!十几岁!这些战士死去,烧当羌五年之内都没有足够多的战士来保卫我们的家人!”
“五年!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一旦大晋五年之内结束内战,西羌将要面临的,就是一个强大的大晋王朝!”
在老人们的口口传说中,山种和仗剑都曾经听闻过大晋帝国的可怕故事。传闻中的晋武帝会派遣他心爱的大将军带着黑云一样的将士奔赴塞外,那时的西羌只配在大晋帝国的军队过境时献上牛羊,连得到让大晋帝国的军队将他们放在眼里的资格都没有。
等到晋崇帝时期,这位文韬武略不逊于其父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少年帝王放弃了晋武帝崇尚了一辈子的开疆拓土的策略,转为统治其父打下的江山。从那时起,原本还处在大晋帝国外围的西羌不得不开始了年年称臣纳贡的岁月。
而在那个时候,西羌就连纳贡的顺序都很靠后,排在他们前面的,是更加强大的匈奴,东胡,林胡,娄烦,朝鲜,西域诸国……西羌只是大晋帝国打下的众多部族之一。
再后来,大晋帝国如同一个青壮步入老年,开始显露了他的颓势,西羌也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开始向分崩离析的大晋帝国露出自己的獠牙。
但是事实却是,大晋帝国中的一个小小诸侯国,就能让西羌七十年踏不进凉州的土地。
山种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如果有一天,曾经强盛一时的大晋王朝再次恢复一统的时候,西羌连做大晋的敌人的资格都没有。
这一刻,山种只觉得无力: “我们还能怎么办呢?我们打得起吗?”
仗剑咬咬牙: “打得起!我们打得起!”
像是在安慰别人,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仗剑喃喃道: “只要我们坚持到明年夏天,蜀王就会从巴蜀攻入关中,届时雍王的军队必然回撤关中,凉州兵力空虚,就是我们占据凉州,收复祖地的时机!”
山种: “可是我们过不去这个冬天了。”
仗剑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没有多久,或许很久很久,总之,山种觉得很久很久,他听到仗剑说: “这次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指挥失利……”
西羌多骑兵,因为西羌人从会走路起就会骑马;
西羌没有步卒,因为西羌没有冶铁技术,没有尖锐的武器和牢固的铠甲,步卒就是给敌人送菜的。
所以仗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想要拿下凉州,就没办法用中原那些兵书上写的天花乱坠的计策,他们只能通过将凉州铁骑主力打散的笨方法,用武力攻占凉州。
所以他以自己为引,妄图吸引雍王溯的注意力,然后一战打散雍王所依仗的凉州铁骑。
仗剑曾对这个计策进行过精心的计算,他认为西羌联军加在一起的战斗力足以远远高过凉州铁骑,给这个曾经打败过西羌无数次的少年将军一个惊喜。
但是仗剑没有想到,变化竟然来的这么突兀。
雍国的冶铁技术又增加了,凉州铁骑的武器更加锋利,铠甲更加坚固,却并没有对他们远不如西羌的战马增加多少的负担;
雍国新训练出的步卒也很可怕,虽然没有在正面上和西羌骑兵对打,但却在身后战场上给西羌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害。
这些仗剑没有考虑过的因素造成了他对雍国主力战斗力估算的严重偏差,韦杭之一开始被他打蒙而转攻为守的动作又扩大了他的信心,以至于他从未想过,原来他的计策一开始就不可能成功。
一开始的胜利不是西羌骑兵战胜了凉州铁骑,而是数量更少的凉州铁骑还要分兵镇守别的地域,人数上的差距才使得他们没有进攻的可能。
而当援兵到来,西羌的人数优势被抹平之后,他们便一溃千里。
但是山种却说: “那不是你的错,开战是我们每个人共同的选择。”
大晋内乱七十年,阻挡了西羌几百年的雍国终于将目光从荒凉的西垂转移到了富庶的东方,不在这个时候抓住机会,那岂不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他们只是战败了而已。
他们不是选择错误。
山种说: “你是对的,只是我们没能胜利。”
但这个时候讨论这些话题实在是没有意义的,目前最实在也是最尖锐的问题是山种说得对,如果再继续打下去,他们将过不去这个冬天。
最终,仗剑叹了口气: “召集各部首领,我们来探讨一下雍国人的条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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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降台建成的时候,或许是巧合,游溯又收到了仗剑送来的求和信。只不过这一次,这封求和信不再是仗剑一人的名义,而是西羌六十三部的名义。
得益于仗剑已然提前将西羌六十三部的首领全部召集,受降台上,游溯可以一齐召见西羌六十三部的首领。
游溯坐在主位上,看着西羌六十三部的首领问: “诸位应该都已经看过雍国的条件了,可还有什么异议?”
都到这一步了,当然是有异议也要憋回去。但是仗剑沉默了许久,还是说道: “贵主,我等还是想请贵主再解释一遍‘区域自治’的意思,以免日后闹出矛盾来。”
游溯看了一眼白未晞,白未晞会意,对着西羌六十三部的首领说道: “简而言之,现在的西海地域将成为雍国的领土‘西海郡’,雍国将在这里设立郡守,郡丞,郡尉。此三人分管西海郡的政事与兵事,人员均由朝廷调派,西羌各部不得干预。”
“西羌各部均要遵守雍国的法律,一旦有人犯法,西羌不可以包庇。当然,如果有人未曾犯雍国的法律,西羌诸部也不得以其触犯各自部族的规则为由进行惩戒。”
“西羌年五十以下者,均要学习大晋的文字,语言,日后雍国会在西海郡设立学堂,年十六以下者均要在学堂完成学业,否则其父母,宗族犯法。”
“但与之相对的,西羌各部可以保留自己的习俗,你们依旧可以祭祀羊神,只是不得采取人祭的手段;服饰无须更改,可保留如今的左衽习惯;西羌人拥有与大晋人一样的政/治地位,可以参加科举,在雍国官场为官做吏,甚至加入军队。”
“总之,一旦签署这份条约,那么诸位以后就是雍国人,是大晋人,要遵守大晋的规则,也可以在大晋的土地上生存,你们也可以享有雍国人的一切政策,但却能保有自己的文化。”
仗剑问: “如果西羌人在雍国做官,我们和雍国人的机会是平等的吗?”
白未晞微笑: “当然,诸位都是雍国的子民。”
最终,在白未晞的舌灿莲花与游溯的连连保证之下,西羌六十三部在经历了一个月的思考,问询下,推举仗剑为西羌首领,于白石城签订了这项证明西羌是大晋的一个民族的条约《白石盟约》。
游溯笑着将盟约收起,却并没有忙着撤军,而是留下一万铁骑配合日后前来西羌设立郡县的官吏。他本人则是选择直接打道回府回到长安,匆忙到恨不得快马加鞭星夜赶路,希望时间流逝的再慢一些。
因为游溯得到了一个很糟糕很糟糕的消息——齐国被灭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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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间就明白了为什么老一辈会说一代不如一代。视频会议里大领导六十多一口气讲两个小时不带喘气的,底下四五十的中层领导听得认认真真还能互相唠几句,最后面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坐的腰酸背痛腿抽筋,因为没有手机玩已经要死掉了。当然,我不是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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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驷驖孔阜
月色微凉,清淡的圆月在深蓝色的天幕中孤独地悬挂,却善意地洒下些微月光。
一队轻骑在夜色下踏尘而来,马蹄声因马蹄被布帛包裹而并不明显,却依然惊动了无数飞鸟。滚滚烟尘喧嚣,惊动了寂静的长安城。
陈纠早已在雍王宫朱雀门前等候,见到夜色下的一队轻骑与滚滚烟尘,便知是雍王已然先带领亲卫率先回到长安。
陈纠放眼看去,却见月色朦胧下,轻骑全身黑甲,并没有陈纠想见的那袭白衣。
虽然早知道白未晞的身体支撑不住星夜赶路,但是想到自己没能见到先生,陈纠还是感到几分失望。
轻骑在陈纠面前停下,陈纠弯腰: “主公……”
主公却冲他“嘘”一声。
陈纠一愣,他下意识抬起头,却发现游溯的怀中正酣睡着一个人影,一身洁白的衣衫被游溯的黑色大氅包裹,一路疾驰都没有沾染上一星半点的泥尘。
陈纠震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先,先生??”
游溯低声说道: “先生乏了,先让他睡一会儿。你去召集诸位大臣,让他们现在就来明兴殿。”
陈纠道: “听闻主公今夜回归,诸位大臣都没有回家,现在还在明兴殿等着主公呢。”
游溯点点头: “善。”
他没有第一时间去明兴殿,而是抱着白未晞回到了自己的寝殿。待安顿完白未晞后,游溯吩咐了一句“不要让任何人打扰先生”之后,才换下了风尘仆仆的衣衫,走进他阔别已久的明兴殿。
果然如陈纠所说,雍国现在排得上号,叫得出名的官员都已经在明兴殿上坐好了。游溯放眼看去,就见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罕见的凝重。
崇云考的眼底是掩饰不住的青黑,杜望,韦由房等人的脸上更是清晰可见的憔悴,可见已经不知多少时日没有睡好了。
游溯坐在主位上,抛弃了所有的开场白,直接问道: “现在谁能告诉孤,齐地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的声音是所有人都未曾听过的冷肃,冷得让人透心凉。
见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出头,崇云考不得不叹了一口气: “主公,齐国没了。”
游溯的声音不辩喜怒: “继续。”
崇云考很想有人能在此时救救他,但素日里能为一文钱和他掰扯几天几夜的官员们此时都安静的如同鹌鹑,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触雍王的霉头,崇云考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去年腊月,黄河决口,影响了整个黄河中下游地区,也影响了齐国的大部分国土。但是齐国执政没能很好地救灾,导致齐国上下灾民万千。灾民没有得到安置,秋收之时看着逐渐收获的粮食,便开始有人抢粮。”
“而这时,齐国上下竟然将这些抢粮的灾民全部打成叛贼,齐国执政甚至派出了军队来‘平叛’。黔首不满之下发动了起义,鬼面军首领渡河突现临淄,将这些灾民都变成了鬼面军。”
一支数量庞大的,有人组织的,对齐国政/权十分不满的叛军,却出现在齐国的首都临淄,之后发生了什么简直无需猜想。
崇云考道: “齐国执政带着齐王姜逃离临淄,现在不知所踪。齐国被鬼面军占据,渡河于琅琊建国,国号为‘周’。”
崇云考停在了这里,似乎是接下来的话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去说。
眼见崇云考的额头都浮现出冷汗来,游溯却用一种平静的,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的声音说: “仲父,说下去。”
时隔多日,游溯再一次唤他“仲父”,只是崇云考的脸上却看不见丝毫的笑容。面临游溯的催促,他只能苦笑: “渡河没有称帝,而是说他奉天之命以待真正的天子,在遇到真正的天子之前,都是为天子治国理政,因此只是自封‘棣公’,称将行‘共和执政’。”
只是所有人都知道,共和行政不是重点,重点是崇云考至今都没有说出来的那条政策。
只是这条政策无人敢说,于是游溯替他们说出来了: “然后,渡河在他建立的周王朝重新恢复了国野制度。”
这一刻没人敢说话,他们都沉浸在巨大的震惊,甚至可以说是恐惧的状态当中,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当年武王伐纣建立周朝,归顺周王朝的人居住在高大的城池内,称为“国人”,不归顺周王朝的人则居住在野外,称为“野人”。
对比这些桀骜不驯的“野人”,归顺于天子的“国人”则被赏赐了无数的政/治权利,在周王朝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
西周之时,周厉王对山川林泽收税,引起了国人的不满。周厉王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搞出了卫巫监谤,残民以逞,逼得国人道路以目,甚至写出了《硕鼠》一诗来嘲讽他。最终,西周国人暴动,将周厉王赶下台,迎来了被儒生吹捧数百年的共和行政。
春秋之时,更有子产新政引发国人不满,郑人甚至当街叫骂“孰杀子产,吾其与之”,猖狂无比。
正因国人极大的政/治权力引来了诸位侯王的不满甚至是恐惧,因此从春秋晚期,随着奴隶制度的逐渐消失,国野界限变得极不分明, “国人”这一阶级也在统治者们潜移默化的引导下,和野人一起逐渐变成了“黔首”。
从此,侯王之下,皆是黔首。他们是统治者放养的牛羊,要被统治者选出的“牧民者”当成牲畜一样放养。
可是现在,有一个怪人,他要将那些做了几百年的牛羊,再一次变成人。
这些豪右贵族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放着王侯将相不做,却要为了那些低贱的黔首去追求权力,但是他们很清楚,这样的苗头决不能再生。
韦由房第一个出列: “主公,臣以为此时当兴兵伐周!”
韦由房甚至给出了个理由: “当年大晋立国,高祖斩杀白马,与诸臣歃血为盟,称‘非季氏而王者,天下共诛之’。今有渡河狼子野心,公然反叛,主公身为高祖子孙,当行高祖之诺,兴兵伐周!”
韦由房的话音落下之后,游雍官场竟有半数以上的官员附和。游溯看着这些人粉墨登场,被光影遮住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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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地,青州,平原郡,祝阿】
祝阿,古时称作“祝柯”,是平原郡中的一座小县城。传闻武王伐纣之后,将远古圣王与夏商之后都封为“二王三恪”,这些诸侯是历代圣王天子的血脉,是周天子的宾客,而非臣子。
而被封在祝阿的,就是帝尧之后。帝尧之后在祝阿繁衍生息,逐渐发展出了一个枝繁叶茂的家族——平原越氏。
马奴之乱以来,平原越氏因两位女性后代而闻名,其中大越氏成为了前任齐王的王后,生下了现任齐王季姜,大越氏的亲弟弟越之光更是成为齐国执政,辅佐自己的外甥。
小越氏则是嫁给了前任楚王,生下了如今的楚王辞。
只是大越氏和小越氏并不是亲姐妹,而是出了五服的族姐妹,关系并不亲近。
在鬼面军占据了齐王宫之后,齐国执政越之光便带着自己的侄子齐王姜与齐王姜的姐姐昌国翁主季姚逃到了祝阿。
祝阿有着平原越氏近千年的传承,但是越之光知道,这里可以是越之光的家,却不能是齐王姜的家。
越之光对季姜说道: “主公,我们必须离开。”
季姜今年才十二岁。他五岁丧父,七岁丧母,可以说是姐姐季姚和舅舅越之光带大的,因此十二岁的季姜对越之光有着超乎寻常的信任。
季姜道: “都听舅父的。”
说完,季姜还笑了一声: “如今我已不是什么齐王了,舅父不要再这样叫我了。”
他笑的清淡,脸上不见一丝一毫成为亡国之君的怨恨,仿佛刚刚被灭亡的,不是自己的国。
听到齐王姜的话,越之光的脸上涌现出难以抑制的愧疚来: “阿姜,对不起。”
季姜却道: “这不是舅父的错。齐国之弊,从父王在的时候就已然积重难返,如今不过是无力回天而已。”
季姜一点都不怪他,越之光反而更难受了。
一旁的季姚问: “舅父,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昌国翁主季姚不是大越氏的女儿,她的母亲是前任齐王的七子,据说是个东夷女子,是被前任齐王从山林里东夷人的聚居地掳来的。后来这名东夷女子受不了齐王宫的憋闷与前任齐王的三妻四妾,自己扔下女儿偷偷跑了。
于是,昌国翁主就被齐王后大越氏养大,一直唤齐王后大越氏为“母亲”,越之光为“舅父”。
季姚问: “我们现在去燕国还是楚国?”
楚王辞从父辈血缘来看,是季姜的堂兄;从母系血缘来看,是季姜的表兄。大越氏和小越氏的关系虽然并不亲近,但到底层关系在,楚王辞不会将前来投奔的季姜拒之门外。
燕国如今是燕王易水掌权,燕王易水的妹妹,渔阳翁主季鸢则是越之光的未婚妻,有这样的关系在,燕王易水也不会拒绝季姜的投奔。
然而面对季姚给出的这两个选择,越之光却说: “都不去,我们去雍国。”
“雍国?”季姜问, “舅父,为什么?”
越之光解释道: “楚国正与窦太主对峙于淮水两岸,我看楚国自身难保。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楚国不是一个好去处。”
“至于燕国……”越之光尴尬地说, “当年老燕王身死,燕王易水和渔阳翁主求到齐国的头上,但是我们并没有帮忙。如今去求燕王,燕王怎么可能真心相助?哪怕收留了我们,我们也没办法在燕国过得好。”
季姚闻言苦笑: “这可真是作茧自缚了。”
当年赵王求亲当时还是燕王世子的燕王易水,前任燕王不同意,赵王怒杀前任燕王,现在的燕王易水于灵前登基,发誓要为父王报仇。
但当时赵强燕弱,燕王易水自然求到了未来妹夫的头上。可惜越之光就是个光杆司令,他倒是想出兵帮助燕王易水,奈何齐国的豪右们不愿意。
相比之下,齐国的豪右们更喜欢趁机瓜分燕赵二国的领土。
于是,一场尴尬的战争就在当时上演——
越之光派出了少量的兵马帮助燕国和赵国对战,后方的齐国豪右却打着齐国的名字占据了燕国无数土地。
虽然豪右的行为非越之光所欲,但越之光可不敢打赌燕王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即便越之光已经解释过是他实在搞不定齐国的豪右,但万一燕王易水心里觉得是越之光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越之光现在送上门去,岂不是把脸伸出去让燕王打?
再加上他的未婚妻渔阳翁主,越之光对她的唯一印象就是这是个很厉害的姑娘,敢在燕国危难的情况下孤身一人下江东以请求朝廷的帮助,最终还成功了。
除此之外,越之光对他的未婚妻一无所知,因为他们甚至还没有见过面。也是因此,越之光只能含恨将燕国从避难名单中划掉。
更何况……
越之光道: “相比于楚国和燕国,雍国更加需要我们,因为雍王溯姓‘游’不姓‘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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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溯没有在第一时间答应出兵河周,理由是雍国刚刚经历一场战争,一时之间没有能力再发动第二场战争。
但游溯心里清楚,这样的表面平静维持不了多久,没有人会对河周的坐大坐视不理。果然,之后一旬不到的时间里,雍国就迎来了一位使者——一位从燕国而来的使者。
这位从燕国涿鹿远道而来的使者名唤“鲜于爰居”,人如其名,是个拥有外族血统的华夏混血儿。燕国主要的国土在幽州,那里长期和匈奴,东胡,朝鲜等外族接壤,出现了不少这样的混血儿。
鲜于爰居便是出身于这样一个混血儿家族。他的祖上是东胡贵族,后来投降大晋,成了大晋的子民。祖祖辈辈又娶华夏女子为妻,因此出现了华胡混血的山谷鲜于氏。
燕王易水派出这么个使者也是很有心了,因为幽州和凉州的民风很是相像,当燕王易水派出这个使者的时候,相当于在告诉游溯: “大家都是难兄难弟,自己人别为难自己人。”
果不其然,游溯对鲜于爰居这样驻扎边境,保卫家国安宁的沙场宿将很是尊重,整个雍国对于鲜于爰居都是欢迎尊重的态度,比之前些时日来出使的绿竹璧好太多。
看着整个雍国上上下下对鲜于爰居的重视程度,绿竹璧嫉妒得都要冒酸水了,他忍不住对白未晞吐槽: “这帮大老粗!他们就喜欢和他们一样的大老粗!”
白未晞管杀不管埋: “不像我们绿竹先生,就讨厌和自己一样的文人。”
绿竹璧: “……”
兄弟,你这么说话就不中听啊。
但不得不说,绿竹璧和白未晞都对这位从燕国远道而来的使者非常好奇,因为在传说中,这位鲜于爰居他长得特别的好看。据传闻,鲜于爰居率领幽州突骑在朝鲜逛了一圈,迷得朝鲜王八个公主都哭着闹着要嫁给他,以至于烦不胜烦的鲜于爰居不得不说他有龙阳之好才从朝鲜公主们的包围下脱身。
结果接下来对他示爱的变成了朝鲜王的六个王子。
绿竹璧很想知道他和鲜于爰居到底哪个长得更好看些。
当鲜于爰居进入明兴殿之后,只一眼,绿竹璧就歇了和幽州鲜于公比美的心思,因为鲜于爰居的脸上有一道疤,一道很长的疤,从右侧额头顺着鼻尖一路向下,蔓延到了嘴角。
不难想象,当初鲜于爰居受到的是怎样的危险。
这是一位真正的英雄,一位在战场上保家卫国的英雄。不过刹那,绿竹璧对鲜于爰居的感情就从好奇变成了敬佩,哪怕鲜于爰居这个时候可能还不知道绿竹璧是谁。
鲜于爰居对着游溯行礼: “外臣见过雍王。”
游溯挥手免礼,问道: “鲜于将军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鲜于爰居直言不讳: “为伪周而来。”
“伪周”就是时人对渡河所建立的“大周王朝”的蔑称,从言语上就斥责其为“非正统”,其他对于大周稍微正向一点的称呼则是“河周”。
鲜于爰居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送给游溯,说道: “燕王愿与雍王,楚王合纵伐周,事成之后,分割兖州于雍王。”
游溯看了一眼鲜于爰居交给他的信。这封信是燕王易水的亲笔,声明只要雍国愿与燕国,楚国合纵伐周,一旦河周被灭,兖州就是雍王的。如果窦太主或者楚王想抢,至少三年之内,燕国愿意和雍国共进退。
真是个诚意十足的买卖,可惜游溯惦记着燕国的大后方呢,三年之内燕,雍二国共进退?不存在的。不为了山西打起来都算好的。
但是游溯也没有第一时间反对,也因为他看得出来,整个雍国的倾向都是出兵攻打河周的。
没办法,谁让渡河这神来一笔实在是太过惊人,豪右们也要考虑万一河周恢复国野制度的消息传到自己的地盘上,自己地盘上的黔首们也想着成为“国人”该怎么办。
散朝之后,游溯单独召见了白未晞,想问问白未晞对于这件事的看法。
当时白未晞只是笑: “合纵伐周,这个说法确实太过有趣。”
战国末期,韩非子对纵横的解释是: “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
现今鲜于爰居将诸季联合以攻河周称为“合纵”,白未晞不知道是鲜于爰居这个华胡混血儿没有读过《韩非子》还是只是下意识一说,或者只是简单粗暴地觉得燕国,雍国,楚国联合的方向在地图上是一条纵线就应该是合纵,总之,这个说法白未晞真的很想笑。
但是游溯笑不出来: “白先生,你就别寒碜孤了。”
白未晞好奇: “主公是怕了河周了吗?”
游溯沉默。
见到游溯无言以对的样子,白未晞忽然间更想笑了: “《尚书》中说,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孟子》中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样的圣人之言却千百年来从无明君贤主践行,臣本以为是这些君主都不明白这个道理,现在臣才发现,原来是因为历代君主都是黄老后人啊。”
难得糊涂不是。
说完,白未晞再一次笑了出来。他笑得趴在案几上,像是在嘲讽某些人的掩耳盗铃。在这样堪称嘲讽的笑声里,游溯只觉得自己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再红一阵,最后变成一片漆黑。
好半晌,游溯才尴尬地说道: “白先生,你放过孤吧。”
白未晞也是笑够了,这才勉强支撑起身体。他微微倾身,拉近了他与游溯的距离。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游溯甚至能够闻到白未晞身上传来的阵阵馨香。
像是八百里秦川随处可见的蒹葭浦,蒹葭欣然,白鹭忘忧……
游溯忽然问: “先生,孤似乎还没有问过,在先生心里,是如何评价孤的。”
突然之间,游溯就对这个他之前从未曾想过的问题好奇起来: “先生能否解惑?”
白未晞抬起双眸,清亮的目光毫不避讳地直视游溯: “主公怎么忽然间问起这个问题?”
“就是突然好奇。”游溯的内心复杂无比, “旁人嘲笑越之光不堪为齐国执政,那先生呢?先生是否也在心底嘲讽孤不堪为雍国之王?”
面对这个尖锐到了极点的问题,白未晞撑起了下巴,微微垂下头——他在思考。
他在思考!
他竟然在思考!
一时之间,游溯不知道该闹心白未晞竟然没有立刻否定这个话题,还是应该开心于白未晞也没有立刻同意这个话题。
很好,白未晞虽然没有觉得他并不是不堪为雍国之王,但是到底也没有觉得他确实是不堪为雍国之王。
游溯竟然感觉到了淡淡的欣慰。
烛火在空中明灭,浓淡的阴影在白未晞的脸上不停变换,像是游溯七上八下的脆弱心脏。这一刻,游溯甚至自己也不知道,他渴望听到的究竟是什么。
他想让白未晞说,说他已经做的很好。
但是他又想让白未晞说,其实他做的还不够好。
他真的很想知道,在白未晞的心底,这个世界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他又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他想离白未晞再近一点,再近一点……最好能进到白未晞的心里去,去看一看白未晞那神秘至极的,至今无人踏足的心底。
但是过了许久,白未晞却只说出来一句: “主公已经做的很好了。”
明明是夸耀的话,但这一刻,游溯却一点都不觉得开心。他甚至是有些闷闷地说: “先生又在敷衍孤。”
白未晞摇头: “真心的,主公真的是一位很好的君王。”
善于听谏又有自己的主张,不会成为臣子的傀儡;仁政爱民又知道何时应该狠下心肠。游溯肯为政以德,又明白什么叫做慈不掌兵,真真做到了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他已经是一位很优秀的君王了。
这一次,白未晞真心实意: “主公,你真的做的很好了。”
游溯是带着一脸复杂的表情离开的,他看上去像是开心,又像是很不开心。
正巧二狗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回来,他看着游溯一脸恍惚地离开,立刻吐出嘴里的狗尾巴草,骂了一句: “狗男人!”
白未晞: “……”
白未晞冲二狗招招手,二狗立刻屁颠屁颠地跑到白未晞的脚下,对着白未晞撒娇打滚: “我亲爱的晞晞宝贝,狗爹终于见到你了,这些日子见不到你,狗爹想你想的心都要碎了。”
白未晞毫不留情地揭穿这假的不能再假的话: “听陈纠说,这些日子他都没看到你,你跑哪去了?”
二狗: “……”
二狗低下头: “这个问题不回答可以吗?我亲爱的晞晞宝贝,虽然狗爹爱你,但是怎么会有狗不偷吃呢?”
白未晞恨不得翻个白眼。他低下头,拽着二狗的耳朵问: “你是不是去找渡河了?”
二狗的毛都在瞬间炸了起来。他顿时瞪大了狗眼,不可置信地问: “哪个狗男人对你告密的?”
白未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就咱俩这关系,还用别人告密?”
二狗心虚: “我这不是想看一看,这个渡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不能只允许你们人类有好奇心吧。”
提起渡河,白未晞顿住了。好一会儿,他问: “渡河……他……”
白未晞忽然间想到这个神神秘秘的人在齐鲁大地做的一系列让人目瞪狗呆瞠目结舌的怪事,问: “他还依旧坚持自己的思想吗?”
二狗点头: “是的,他现在依然在坚持,最适合现在的制度,就是‘共和行政’。”
二狗伸出毛绒绒的爪子拍在白未晞的手上,将他看到的关于渡河的记忆全部传给白未晞。
通过二狗的记忆,白未晞见到了他从未见过的渡河。他“看到”渡河在齐鲁大地经过怎样的艰难困苦才夺取了齐地的政权,又“听到”了渡河怎样推崇自己的想法。
“上古圣王之时随时承平盛世,但发展至如今,三代盛世的治理手段已然不符合这个社会了,但是‘共和行政’却绝对是最适合现在的制度。”
“没有天子,诸王共同执政,还政于民,听之于民,这样天下,才是对天下人最好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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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怎么说有的领导招人稀罕。会后总结都能讲一小时的,和麻溜利索来一句不总结了直接散会,这能一样吗,就是都不总结了,为什么还要把玩手机的,打游戏的,睡觉的点名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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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驷驖孔阜
游溯再一次召见了鲜于爰居,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在明兴殿的大朝会上,而是在明兴殿的后殿,与会成员除了游溯和鲜于爰居,便只有白未晞一人。
偏殿内的阳光并不明亮,鲜于爰居在下首与白未晞相对而坐,昏暗的光让他们互相都看不清对方的神色。
游溯坐在上首,他干脆利落地说道: “鲜于将军,燕王承诺在事成之后将兖州分与雍国,对于这一点,雍国上下并无异议——我等只有一件事好奇。”
游溯目光低沉,带着些微的压迫感: “你们怎么保证,楚王会与燕,雍二国合……”
“合纵”二字刚要出口,游溯忽然间想到了白未晞曾对他说过的“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顿时心中一阵膈应,便将“合纵”这个词咽了回去。
“联合攻周?”游溯道, “据孤所知,楚王如今未必有能力参与此次会盟。若楚王不参与,雍国身后还有蜀国,只怕未必能安心出兵。若是攻周失败,燕雍二国可都会成为笑话。”
现在河周占据的地盘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包括整个山东,河北南部以及河济地区。这么大的地盘配上刚刚被恢复国人身份,正气势高昂的河周子民,只怕被匈奴拖住手脚的燕国和被蜀国如芒在背的雍国吃不下,必须要拉上楚国三面夹击才行。
但问题是现在楚国正和窦太主对峙于淮水,一着不慎淮北丢失,楚国可就要面临灭亡的危险。在这种情况下,楚国真的会愿意两线作战出兵河周吗?
面对游溯的疑惑,鲜于爰居却道: “还请雍王放心,楚王一定会答应的。”
游溯眯起了眼: “还请将军解惑。”
鲜于爰居道: “楚王不敢出兵攻周,不过是忌惮窦太主而已。但如果窦太主同意暂时休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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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兖州,东郡,濮阳】
濮阳,又称“帝丘” “楚丘”,地处河济平原,远古之时曾是以黄帝为首的华夏集团与以少昊为首的东夷集团活动的交接地带,传说黄帝与蚩尤进行的逐鹿之战的战场有一部分就在濮阳。
黄帝死后,颛顼即位,便定都“帝丘”,史称“颛顼之墟”。殷商之时,这里曾是殷商的陪都,西周之时,濮阳被分封给管叔,三监之乱后,帝丘又成了卫国的领土,改名“城濮”,春秋时期晋楚之间著名的“退避三舍”就发生在这里,让卫国国君骂骂咧咧又不得不小心赔笑。
战国时代,商君公孙鞅从这里前往秦国,商君的后人绿竹氏又来到这里避难。
大晋立国初期,帝丘改名“绿竹”,成了赫赫有名的绿竹氏的祖地。晋武帝时,绿竹氏覆灭, “绿竹”又改名“濮阳”。晋崇帝时期,绿竹弁身居从龙之功烜赫一时, “濮阳”又短暂地更名“绿竹”,不久绿竹氏彻底无法翻身之后, “绿竹”就又改回“濮阳”。
如今的濮阳在政/治划分上隶属于兖州的东郡,是东郡的治所。过了濮阳就是冀州的魏郡繁阳县,过了繁阳县,就是雍国的河内郡了。
越之光带着季姜和季姚一路逃亡至濮阳,只觉得连日以来的憋闷都少了许多。
魏郡繁阳县目前为止已是燕国的领土,只要到了燕国的领土,鬼面军就不能拿他们怎么样了。他们完全可以悄无声息地穿过繁阳,进入河内郡的朝歌。等他们到了朝歌,那就真的安全了。
然而就在越之光他们即将进入繁阳的时候,还是在这个各路诸侯都没有办法进行彻底管理的三不管地带遇到了劫匪。
好在只是普通的流民落草为寇。对越之光他们造成不了什么威胁。
并且这一次,越之光还遇到了好心人——一伙商队帮他们打退了山贼。
商队的首领是个年轻的小伙子,那小伙子面如好女,身材娇小,脸上还带着几分不属于中原人的深邃,若非其当真有喉结,越之光都要怀疑这个小伙子是女扮男装。
越之光下了马车对小伙子道谢: “多谢这位兄台。在下林光,正欲带着一双侄儿前往亲戚处避难,不料路遇山贼。若非有兄台相助,我叔侄三人只怕要被贼人所掳了。”
漂亮话谁都爱听,面如好女的小伙子也爱听。他对越之光说道: “林兄言重了。在下狄原,乃是幽州商人,此次前往淮上经商,恰巧路过此地,也不过是路见不平罢了,林兄不必言谢。”
“姓狄?莫非狄兄是狄人?”越之光好奇道, “别说,狄兄的长相还真有点白狄人的样子。”
“白狄”是北方游牧民族中的一支,没什么太强大的战斗力,但白狄人生来一身雪白的肌肤与精致的面庞,有的白狄人还有着浅色头发,在中原人的审美中,是最漂亮的一支外族。
再加上,战国时期白狄人曾于河北地建立中山国,中山国又被赵武灵王所灭,无数白狄人流落邯郸,学习了最为正宗的“邯郸躧步”,因此,白狄舞姬曾被炒到天价,无数豪右以能有一名白狄舞姬而自豪。
越之光幼时曾见过一名白狄舞姬,长得确实漂亮,漂亮到让他的几位兄长为谁能和白狄舞姬春风一度而大打出手,闹到父亲甚至动用家法。
狄原道: “在下确实是白狄人,却不是贩卖同族的商人。此次前往淮上,便是听说吾有一同族在豪右之家为人奴婢,在下是去赎买她的。”
此言一出,越之光看待这个名叫狄原的小伙子的目光彻底变了,他对着狄原深深行了一礼,真心实意地说道: “兄台珍慕同族,林某佩服。”
狄原连忙扶起越之光,又问道: “林兄呢?这是要去哪里?不知你我可是顺路?”
越之光闻言可惜地摇摇头: “非也。在下要与侄儿去雍国,怕是不能与狄兄同路了。”
“雍国?”狄原好奇, “为何要去雍国?”
越之光: “有亲人在雍国,能照拂我等一二。”
狄原: “在下看林兄也不是一般人,难不成在燕国,楚国就没有亲朋?为何非要远去雍国?在下听闻雍国境内并不安全。”
越之光摇了摇头,说道: “燕国,楚国确实没有亲朋了,唯一的亲人身在雍国,即便雍国境内不太平,也只能去那里了。更何况,雍国的亲人来信说,雍国境内还是十分和平的,并不是外面说的那样,连闾左之人都被强行征兵。”
狄原笑了。
待双方分手之后,狄原看着越之光一行人远走的背影,冷笑一声: “唯一的亲人在雍国是吧。”
说出口的,分明是一道女声。
身后的仆从问: “翁主,现在怎么办?”
季鸢冷了神色: “杀了他们。”
仆从有些犹豫: “可是主公有令,若是齐王一行人要去雍国,让我们不但要放行,能帮的也要帮一把。”
季鸢想到了兄长季易水的嘱咐,神色有一瞬间的动摇。但转瞬,她想到越之光出口的那句“唯一的亲人在雍国”,神色又坚定了起来。
她喃喃道: “到底是我的未婚夫,我也想给他一条活路的——奈何,活路他不走啊。”
季鸢摸着腰间的玉佩——这是她和越之光订婚的玉佩,只是越之光并没有认出来: “若是放任齐王去雍国,那就是给雍溯平白地送政/治筹码。越之光不就是打的这样的主意吗?”
雍王溯到底姓“游”不姓“季”,这个姓氏很有可能在关键的时刻要了雍王溯的命。因此越之光决定带季姜到雍国去,只要雍王溯收留了季姜,并让季姜按照辈分对他以“叔父”称之,那么天下人就都会想起来,雍王溯也是季氏后代。
季鸢的目光透过远处重重叠叠的山林,仿佛看到了隐藏在山林中的那一队身影。她喃喃道: “别怪我,是你先说,我与阿兄不是你的亲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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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国,彭城】
楚王宫接见的,来自燕国的使者是一个漂亮的姑娘。那姑娘穿着一身优雅的曲裾,脸上却分明带着外族人的样貌。
楚王辞只看了那姑娘一眼便认出来: “你就是渔阳翁主,季鸢?”
季鸢点头: “正是。”
楚王辞是个年岁与季鸢相仿的少年郎。他身姿挺拔,眉眼温和,看着别人的时候如同溶溶春水。
楚王辞问: “他们都说,你的母亲是白狄中山的后人,是真的吗?”
季鸢道: “家母鲜虞氏,正是白狄中山王的后代。”
“那你会跳邯郸躧步吗?”楚王辞问她, “孤听说,白狄中山的女子都会跳邯郸躧步。”
这话说得实在是冒犯,毕竟季鸢是燕王之妹,渔阳翁主,而不是一个白狄舞姬。
但是楚王辞长得是真的好看,每个见过他的女孩子都说楚王是个好人,多亏楚王辞这双多情的双眼上大分。
季鸢抬眸,看见的就是楚王辞那双溶溶春水般的眼眸,其中只有好奇,没有任何的狎昵与折辱。
季鸢的心底也生不起气来,她只觉得好笑。季鸢道: “我不会跳舞。”
楚王辞叹了口气: “孤还以为你会跳呢,楚王宫里的邯郸舞姬跳的一点都不好看。”
眼见楚王辞越说越不像话,下首一人再也忍不住地咳嗽了一声,提醒楚王辞适可而止。
然而楚王辞听到那声咳嗽声,说的却是: “蹇愿将军,你的嗓子不舒服吗?正好,渔阳翁主送了几根百年参来,你拿回去补补。”
蹇愿: “……”
季鸢好奇地看向蹇愿——
她听过蹇愿的名字,没有人会不知道蹇愿的名字。
蹇愿这一支蹇姓来源于风姓,其远祖乃是伏羲之臣蹇脩,素有贤名,屈子曾在《离骚》中说过: “解佩纕以结言兮,吾令蹇脩以为理。”这说的就是蹇愿的老祖宗。
几年前,窦太主季峨山率领江东子弟强渡长江,其锋芒之盛整个楚国无人能够匹敌,楚国一败再败。
正是这个时候,年轻的楚王辞采用年轻的小将蹇愿为帅,与窦太主季峨山对峙于淮水,这才让季峨山多年不得北上。
而当年楚王辞用蹇愿的理由很简单——屈子曾夸耀蹇愿的先祖蹇脩,想来蹇愿不会差到哪里去。
当时听到这句话的楚国重臣恨不得吐血,在楚王宫面前骂了整整一个月的“楚国亡矣”。结果日日又月月,楚国还没亡。楚臣的哀嚎好像还没有散去,蹇愿已经被楚人认为是春申君再世。
蹇愿确实是个刻板印象中的楚国人,穿着宽袍大袖,戴着高高的冠,脸上是一如楚王辞一样的温雅,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一个征战沙场的宿将。
但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儒生,却让季峨山夺不下淮北的一座城池。
季鸢微微沉下了眸子。
季鸢对楚王辞说道: “楚王殿下,渔阳此次前来……”
谁料楚王辞竟然直接摆摆手,打断了季鸢的话: “翁主的来意孤已然知晓,但是你看看,我们楚国就这么大点地,就这么点兵,实在是没办法打了这个再打那个。”
这话实在是太过实在,实在到季鸢一时之间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
季鸢一时无语,楚王辞反而说: “翁主真的不考虑学一学邯郸躧步吗?孤想看邯郸躧步许久了。”
季鸢: “……”
这楚王辞,该不会是个傻的吧?
季鸢嘴角抽搐,好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语言: “楚王殿下,若是窦太主同意停战,并请求楚王依诺白马之盟呢?”
楚王辞斟酒的手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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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雍王宫】
游溯看着从楚国送来的国书,一时之间竟然觉得有些梦幻。
游溯不可置信: “窦太主竟然同意停战?她竟然还亲自写信,请求楚国伐周?”
当窦太主将停战书送到楚王辞的手上的时候,楚王辞就成了被赶着上架的鸭子,再没有说不的权力。
同样地,这也意味着合纵伐周势在必行——都是高祖的子孙,几个大老爷们的格局总不能输给一个小姑娘,不然他们的脸往哪搁。
白未晞却在一旁凉飕飕地说: “当初楚怀王也相信,秦国愿意拿出商於六百里来换齐楚交恶。”
游溯的手刹那间愣在那里。
张仪欺楚当真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在此之前,战国各国只是私底下不要脸,明面上还是要脸的;在此之后,大家明面上也不要脸了。
而很不巧,晋高祖此人很爱张子这不要脸的劲啊。
游溯眯起了双眼: “先生是说,窦太主在忽悠楚王?”
想了想,游溯又觉得不至于: “毕竟是天子之姊,不至于吧。”
这头劝说楚王履行高祖的“白马之盟”,承诺让楚王放心出兵伐周,转头就抄底楚王老家?这比张仪还无耻啊,朝廷还要不要天子的名声了。
白未晞却道: “主公等着看吧。”
鬼面军首领是朝廷的暗子,或者说,他大概率是相邦窦采儿的脑残粉,但尴尬是的,这件事是在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可是现在,没人知道渡河和朝廷,和窦采儿的关系,以至于白未晞明明知道却没办法解释,因此只能闭口不言。
但是白未晞坚信,这次窦太主季峨山绝对不会履行她做出的承诺。
毕竟是晋高祖的子孙,怎么可能把脸皮当回事?
见白未晞说的这样信誓旦旦,游溯心中也不免有了三分狐疑。指尖在案几上敲出“咚咚”的声音,游溯问: “先生,若是窦太主当真毁约?”
“那我们派兵就不是攻周的,而是去救楚王的。”白未晞看着地图说, “一旦臣的想法成真,那么这场战争就是河周和窦太主夹击楚王,楚王却将军队主力都派到了山东战场,淮北主力兵力空虚。当真到了这个地步,楚王必死无疑。”
“但是楚王绝不能死。”白未晞道, “一旦楚王死了,两淮,山东,中原,河北就都落到朝廷的手中,届时雍国就危险了。”
当朝廷有着正统的天子,有着江东无穷无尽的粮食供给,还占据了中原,两淮,河北等大片土地,那还有诸侯王什么事?
所以,楚王务必得活着,成为割裂河周与朝廷的银河。
游溯连连点头: “先生说的有理。那这次攻伐河周,先生认为谁领兵比较好?”
白未晞: “……”
一提到兵事,白未晞就麻爪了: “主公自己定夺吧,这点上臣真的不懂。”
游溯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问: “若是孤举荐先生呢?”
白未晞差点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他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问: “臣?”
游溯十分正经: “对,先生。”
游溯思忖道: “韦杭之要留在凉州以防羌人叛乱和匈奴入侵,桑丘得留在关中,汉中一带防止蜀国趁机入侵,唯一能派出去做主将的就是仲牧。但是仲牧……孤不放心他。”
白未晞并不能理解: “为什么?虎威将军少年英才,也有着不少的临战经验,此次做主帅,不是正好历练一番?”
听了白未晞的话,游溯也犹豫了。但是好一会儿,游溯还是摇摇头: “不行,仲牧打不了这场战争。”
游溯道: “仲牧擅长野战,其率领凉州铁骑战无不胜,为将,孤自然放心。但是为帅,还是攻伐齐地,孤觉得他可能不太行。”
思虑许久,游溯还是说道: “还是白先生任主帅吧……就让仲牧做名义上的主帅,但是所有策略还是先生来定。孤相信白先生的能力,仲牧就给白先生做副。”
白未晞是真的想拒绝的,但是游溯并没有给白未晞拒绝的机会。于是,在这个寒冷的秋天,白未晞不得不率领五万司州武卒和三千凉州铁骑踏上了兖州的土地。
游洄乖乖地称白未晞为“主帅”,脸上看不出一丝半毫无法为帅的沮丧,安静到白未晞都好奇: “虎威将军,主公这一战明面上让你做主帅,暗地里却让白某主事,你不会不开心吗?”
白未晞可是记得,当游洄得知桑丘可以独自统领一军时脸上露出的羡慕。他本以为游洄可能会在此次征战中将自己的不愉快表露一二,却没想到游洄竟然表现的十分平静。
游洄说: “不开心确实是不开心,但为将者就要听主帅的话。白先生,你放心,这次出征,游洄绝不给你惹麻烦。”
白未晞当时听了是真感动,只可惜这份感动只维持了几天。
当他们踏入兖州边境的时候,白未晞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现在正是秋收时节,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应该是不会发动战争的。但奈何河周给几位高祖子孙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大,这些诸侯是真的不想看到河周活到明年春天,因此三国联军迫不及待地就出发了。
白未晞带着大军从河南郡出发,准备从陈留进入兖州。
陈留地处中原地带,郑庄公于豫东平原建城,取“开拓封疆”之意,将这里命名为“开封”,作为囤粮之城。
战国时期,这里被魏国占据。丢失了河西的魏国因首都安邑距离秦国太近而迁都开封,并在开封旧址兴建了“大梁”,魏惠王也因此被称为“梁惠王”。
始皇一统天下的过程中,秦将王贲为攻破大梁选择了水淹大梁,大梁一蹶不振数十年,最终在大晋立国之后才重新因为地利的原因而兴盛,并改名“陈留”。
而让陈留重新兴盛的地利,便是水路。
陈留地处于三川河谷,这里濒临汴水,为黄河,淮河之间的水运要地,因此陈留又被称为“汴州”。
这样一个土地肥沃,水运便利的平原地带,在大晋强盛之时可谓辉煌一时,便是如今天下凋零至此,陈留也是一片富裕之景。因此白未晞从未想过,他会看到这样一个陈留。
沃土之上满是烟灰,本应即将成熟的粟麦早已变成一片灰烬,风一吹,湮灭在无尽的风尘中。富庶的村庄中已无人居住,白未晞遣人去看,只能看到十室九空,唯剩实在走不动的花白老者。
白未晞下马去问一个留在村庄中的老者,却得到了老者的白眼: “有什么好问的?你们瞎吗?”
游洄气的拔剑,白未晞却制止住了游洄的动作。他派出斥候在陈留周围查探,却得到了一个非常非常非常糟糕的消息——
整个陈留县都被搬空了。村庄中是没有人的,只有城池中还存在着些饥肠辘辘的黔首。野外的粮食全部被烧光,就连马匹吃的草都找不到多少。斥候遣人去问,却得知就连城池中都没有多少粮食了。
斥候道: “据说,原本驻扎在陈留的鬼面军被全部召回保卫琅琊,他们在临走之前把能带走的都带走了,粮食,布匹,武器等什么都没留下,带不走的就都烧光了。”
白未晞沉默着派人再问,却得知酸枣,尉氏,小黄,扶沟,浚仪等县都是这个样子,能带走的都带走,带不走的都烧光,只给入侵者留下了无数嗷嗷待哺的黔首。
游洄已经骂出来了: “这帮王八羔子!大帅,末将愿点兵追逐,必擒诸贼!”
白未晞摇摇头: “此处河流密布,水运发达,只怕撤退的时候都是乘船,将粮食,布匹,武器一起带走了。马儿不能上船,我们现在又没船,怎么追?”
游洄一憋,却又悲催地发现,白未晞说得对。只是他不信邪,背地里派出几支骑兵追逐鬼面军,结果鬼面军没找到,反而有几支骑兵遭到了埋伏。
游洄最终只能苦着脸请罪: “败军辱国,末将有罪,请大帅降罪。”
白未晞叹了口气,但最终却也只能说道: “无妨,将军想明白了就行。”
游洄这下子苦了脸: “末将想明白了,这帮王八羔子是想我们被兖州黔首赶走吧?”
河周的鬼面军将能吃的,能穿的,能用的都搬走了,只剩下了几十万断粮的黔首。黔首要吃饭,冲谁要?当然是之后接手兖州的游雍军队。
如果游雍军队管了这堆烂摊子,那么几十万兖州黔首的吃喝问题就能拖垮他们,让他们再不得寸进;
如果游雍不管,那就等着被即将饿死的兖州黔首当成饭吃吧。
坚壁清野,当年窦其期这王八蛋在荆北玩过的把戏,逼的刚刚占据司州,脚跟不稳的游雍不得不放弃荆北的大片土地。
现在,鬼面军又来玩了这么一手,偏偏吃过亏的游雍没办法破局。
游溯骂骂咧咧,却除了骂骂咧咧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白未晞挥手打断游洄的抱怨,问: “虎威将军,如果你是鬼面军的将领,这个时候,你会怎么办?”
游洄上前,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沙盘上,顺着白未晞的想法想了想,说: “退守泰山。”
白未晞没有打断,显然是和游洄有了相似的想法。意识到这一点,游洄的信心也增强了几分,接着说道: “兖州之地一马平川,正是铁骑最适合发挥的战场,凭借鬼面军那些散兵游勇必然没办法和凉州铁骑相提并论。”
“正面抗衡必然是必败的,想要战胜凉州铁骑,最好的办法就是依靠地利。只要鬼面军困守泰山,如果我们在入冬之前没能将鲁中南丘陵那一片山地拿下,那么到了冬天,我们撤军,鬼面军就可以从泰山倾巢而出,再次夺回兖州。”
冬天是不适合打仗的,尤其是凉州铁骑浑身上下身披铁甲,一旦下雪,这些铁甲带来的寒意也必然是数倍的。到时候,就是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所以,一旦天气转寒,游雍必然要撤军。
也就是说,如果不想此次无功而返,那么他们就必须在入冬前夺下鲁中南丘陵一带,将这处齐鲁之地唯一的地利转化为自己的优势。
可现在,在桑丘带领司州武卒防备汉中,游溯率领大军进攻山西的情况下,司州能有那么多的粮食再供给兖州几十万张嘴吗?
不擅长林战的凉州铁骑并上还没怎么正式打过杖的司州武卒,能在入冬之前拿下鲁中南丘陵,打败经验无数的鬼面军吗?
白未晞看着面前沙盘上的重重叠叠,一遍一遍地做着推演与计算。主帐的灯一夜夜地点亮,游洄一次又一次地路过主帐,想劝白未晞休息一会儿,却又不敢开口。
就在游洄又一次纠结的时候,白未晞忽然招他。游洄当场拉开主帐的帐帘,问: “大帅,你有什么想法?”
白未晞让他离近些,小声说道: “虎威将军,这件事还得靠你亲自走一趟。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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