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看到蜷缩在背风坡后的小小身影后,绪以灼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她看见庄夷的眼里流露出欣喜之色,疲惫的身体忽然之间又爆发出力量,向那个身影飞奔而去。
绪以灼庆幸庄夷终于找到了她的妹妹,和庄夷走着的这一路,她内心同样在害怕,害怕庄夷会遍寻无果,绝望地死在这个沙漠里。
绪以灼勾了勾唇角,然而笑容转瞬即逝。她是个路痴,不知道她们现在身在何处,但是她知晓她们在沙漠里走了太久,位置一定离部族很远很远。
庄夷带着妹妹回去的路,恐怕会比一路找来更加艰险。
小璃已经昏了过去,庄夷慌张地将她抱在怀里,颤抖着伸出手探了探鼻息。感受到呼吸后全身力气好像在这一瞬间被抽去了,庄夷瘫倒在地,露出了劫后余生般的笑容。
庄夷晃醒了小璃,小璃艰难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间看见熟悉的轮廓,哑着声喊了一声姐姐。
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出字眼。
庄夷的声音同样沙哑,小声安慰着妹妹:“别说话,小璃先别说话,不要害怕,姐姐过来了。”
庄夷匆忙解下腰上挂着的水袋,拧开塞子后就把袋口凑到小璃的嘴边。清水缓缓倒了出来,滋润了皲裂的嘴唇。小璃全凭本能汲取嘴边的清水。
她一不小心喝得快了被水呛到,弓起身子不停地咳嗽,庄夷忙拍着小璃的背给她顺气:“慢些喝,姐姐这里还有。”
庄夷把水袋里的大部分清水都喂给了小璃,只剩下一两口,但是她并没有喝,而是拧好塞子把水袋又挂回了腰上。
绪以灼心情复杂。
庄夷已然找了小璃大半夜,从部族出来后她同孤狼搏斗过,跌倒过不知道多少次,一口水都没有喝。
清水倒入小璃的口中,在月色在反射着粼粼微光,绪以灼能看到庄夷眼中对水的渴望,可她只是咽了咽口水,劝说小璃再喝一口。
“能站起来吗?”喂完水后,庄夷轻声询问小璃。
她不是不想抱妹妹回去,但是庄夷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脱力的边缘,没法抱着小璃走那么远。
小璃点点头,努力从地上站了站起来。
“姐姐带你回家。”庄夷拉住了小璃的手。
一大一小依偎着,往来时的路走去。
庄夷明显是识得路的模样,绪以灼放下了些心。人已经找到了,小孩子也有行动的能力,她们应该能顺利回去的……吧?
绪以灼这个念头刚升起,就看见远处熟悉的风沙。
夜幕之下,一堵“沙墙”在向她们袭来!
绪以灼:“……”
绪以灼险些当场骂出声!
这沙尘暴还能再离谱一点吗?每晚都来,有人逮着你考勤吗?!
庄夷也看到了远方的沙尘暴,嘴唇翕动,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
为什么……好不容易找到了人,明明能够带着小璃回去的……
庄夷咬了咬牙,一把抱起小璃,往沙尘暴的方向飞奔而去。
绪以灼怔了怔,转瞬明白过来。沙尘暴移动的速度远比人要快,往背着沙尘暴的方向跑,不一定能在沙尘暴来临之前找到遮蔽物,但是正对沙尘暴的方向上,有着庄夷的部族!
小璃紧紧抱住庄夷的脖子,将脸埋在庄夷的肩上。庄夷一路狂奔,呼吸急促得像是一个破了的风箱,她感受到了喉咙里弥漫开来的血腥味,但是她一刻也不能停下!
部族就在前面了——
看见眼前的景象,庄夷震惊地睁大了眼,腿一下子就没有了力气,带着小璃跌倒在沙地里。
沙尘暴推过了部族,绿洲里的树木早在前几次沙尘暴中被摧毁。这次的沙尘暴远比她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卷起破败的屋舍就像卷起轻飘飘的落叶。
庄夷看着熟悉的建筑转眼间消失在眼中。
庄夷的嘴唇动了动,然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连一句绝望的尖叫都发不出。
她只能抱紧怀里的小璃,看着族人们有的被卷到了沙尘暴中,有的向她所处的方向逃命,而沙尘暴一刻不停地推向她。
找到小璃的那一刻,庄夷心中一下子充满了希望,连日的不安都被冲淡了许多,好像一件算得上幸运的事能够抹平所有的伤痛。
但原来,希望的摧毁也只是一瞬之间的事。人的力量想要对抗自然的伟力,原是如螳臂当车一般可笑的事。
庄夷跪坐在地上,等待自己倒下的那一刻。
沙尘遮天蔽日,眼睛干涩得发疼,睁着眼已经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更别说在这样的光线下看清事物。
庄夷却好像在沙尘暴中看到了一个人影。
人影?
庄夷扯了扯嘴角,一定是看错了吧,沙尘暴中怎么会有人能够行走呢?
但是随着沙尘暴的推进,那个人影也越来越清晰。
庄夷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然而很快,风沙间就出现白衣的一角。
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从沙尘暴里走了出来。她身上披着一件如雪的白衣,没有因风沙沾染分毫污垢,赤着在沙地上行走的双足亦是如此。女孩一眼就看见了身前的庄夷,庄夷呆呆看着女孩一双宛若琉璃的眼睛,她的瞳色很浅,看着人的时候似是无悲无喜,淡漠疏离。
庄夷惊觉沙尘暴离她原来已经这么近了,从其中走出来的女孩离她只有一步之远。
女孩垂眸看着她,而在她的身后,无边无际的风沙就要吞没她。
庄夷一下子反应了一过来,惊慌地拉住了女孩的衣袖:“快逃——”
声音戛然而止。
就像突然停止的风声一样。
庄夷愣愣看着女孩的身后,几乎以为自己刚刚经历的一切就是一场幻梦。
风沙在快要吞噬女孩的那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它只是一个脆弱的气泡,轻轻一下就戳破了,随即消散在空气中。
明月的清辉倾泻而下,水光粼粼,看不见边际,似乎天河之水淌入人间。
之前被风卷起的人落入水中,水很浅,坐在水里只没过人的腰迹。族人们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环顾四周,发现周身莲花开遍。
女孩行过之处,清水从沙中涌出,白莲次第开放。
庄夷忽然发现女孩一直抬着一只手,不像她的手因为常年劳作十分粗糙,女孩的手柔弱无骨,在月色下几乎是透明的。三块镜子的碎片悬空飘在她的手上,一朵墨色的莲花从碎片中长出。
庄夷觉得浑身都轻飘飘的,在女孩的目光下她好像踩在云端:“您……您是神仙吗?”
女孩瞥了一眼自己被女孩拉着的袖子,一脸漠然道:“烦人。”
一直在旁观的绪以灼:“……”
这个语气,是帝襄没错了。
帝襄的语气很是不耐,但是绪以灼和庄夷一样,在听到她的声音时忍不住露出笑容。绪以灼终于彻底放下心来,而庄夷笑着笑着,就抱着小璃忍不住哭出声。
帝襄听着她强行压抑的哭声,本来想抽回袖子的动作停住了。
哭声断断续续从四处响起,帝襄回头看了一眼,水中浸着屋舍的残骸,这里似乎是这些人原先生活的地方。
已经被毁掉了啊。
帝襄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明月,凡人的悲欢与明月无关,也与她无关。
帝襄闭了闭眼,用自己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又低声重复了一遍:“烦人。”
绪以灼好奇帝襄想要做什么,往前走了几步,就在她快要走到帝襄跟前的时候,脚下忽然一空——
绪以灼:“……?”
身体不受控制地下坠,绪以灼手疾眼快地攀住了身边唯一的攀附物,一只大雁这时候鸣叫着从她身后飞过。
什么情况???
*
绪以灼艰难地爬上了城墙,脸黑得站在庄夷身后能当门神。
她好想骂方生莲镜,转换场景的时候就不能给点提示吗?想起之前坠下城墙的失重感,绪以灼仍一阵心惊胆战。
缓了好一会儿,绪以灼才没骨头似的趴在城墙上。就在她身边的帝襄和庄夷同样一言不发,看着城墙外大雁飞掠,黄沙无垠,一轮红日从天际坠下,绚丽的晚霞把大片大片云彩染成了红色,好像在天上燃烧的火焰。
突然间就到了城市啊……
绪以灼漫无边际地想,这里就是孤阙吗?庄夷看上去已经长大了许多,不知距离那一夜多少年过去了。
正这么想着,庄夷忽然开口:“这是最后一座城池了吗?”
帝襄淡淡道:“五座城池,足够了。”
绪以灼敲了敲城墙的石砖,她之前没有注意,现在才发现这些城砖蛮新的,看来城墙建好还没多久。
庄夷脸上展露出笑容:“从今往后,沙漠之民再也不用担心居无定所,再也不用害怕风沙的侵扰了。”
这个时候的帝襄比绪以灼见到的要冷淡得多,听闻此言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庄夷忍不住感慨:“一转眼,都已经十年过去了啊。”
帝襄又点了点头,道:“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就走了。”
庄夷苦笑不得地拉住了她:“你才过来没多久呢,怎么这么快就急着走。”
“在这里也没什么事情做。”
还不如回去打坐。
帝襄心里头这么想着,但也没有挣开庄夷的手,就懒懒地任由她拉着。绪以灼看看她由看看自己,同样是一副没骨头似的样子,自己像条放弃挣扎挂在城墙上的咸鱼,帝襄则一举一动都是说不出的雍容贵气。
帝襄身上穿着的是与之前一般无二的白衣,但是这回穿了鞋子,头上的莲花金饰也要比以前华丽繁复得多。
绪以灼很快就知道这些变化是谁带来的了。
城墙上风大,傍晚时分大漠的风已经带了夜间会有的凉意,绪以灼都没注意到庄夷是从哪里拿来的披风,抖开后把帝襄裹得严严实实。
庄夷一边绑上系带一边絮絮道:“大人要注意保暖啊,不然会着凉的。”
帝襄任她动作,一看就是习惯了,懒得拒绝。
庄夷退后两步看看打得精致漂亮的结,很是满意。她忽然间想到了什么,笑道:“之后是不是该叫大人陛下了?”
帝襄懒散道:“不过一个沙漠小国的国主,不必学那些凡人皇帝的做派。”
她想了想,补充道:“以前如何称呼,以后照常。”
庄夷含笑道:“知道啦,襄君大人。”
帝襄话锋一转:“你叫我来此处究竟为的何事?莫非只是看风景?”
庄夷无奈地笑了笑。
她指了指远方的两个黑点,柔声道:“那是月城……那是梓城。在北城墙上可以见到若城,在南城墙上可以看到絮城。”
庄夷拉住了帝襄的手。
“如今莲城已然建好——大人,这是你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