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母女
“姑娘醒醒, 都快到辰时二刻了。”
咯吱一声门开,锦衣美髻的丫鬟们鱼贯而入,为首的亲自端捧鱼洗, 身后诸人手捧香盒罗帕诸物。
谢姝昨日偷看话本看到三更天方歇,这时候困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抱着枕头直喊滚开,翻个身朝里接着睡了。
“您今日不是还打算着去看贺兰夫人吗?起晚了可就显得怠慢了。”丫鬟好心道。
谢姝一听, 眼皮顿时撕了开,鲤鱼打挺似的支棱起上身, 两手一抬迷迷糊糊道:“给我宽衣。”
今日的出门机会是她缠着她娘央求好久才求来的, 这次错过下次还不知是什么时候, 她可不能浪费。
更完衣物开始梳妆, 正好去福海酒楼蹲点心的小厮也回来了,带回来大堆吃食。
谢姝喝着甜津津的红豆沙粥,将糕点和丫鬟们分食了, 独留一盒榛子酥单独放着,谁也不准动。
待到收拾整齐,她打开了贺兰香之前送她的胭脂, 指尖沾上一点化开, 轻点在唇上抿了两下, 顿时面庞生香,明艳动人。
谢姝往镜中多看了两眼, 显然很满意今日的妆容,临走不忘带上那盒宝贵的榛子酥,心里憧憬着贺兰香看见她的反应。
半个时辰后, 聚贤坊谢氏祖宅,艳阳高照, 风过无声。
谢姝立在垂花门下,耳旁是虫鸣聒噪。
她听完了门房的话,眉头皱得能夹死过路飞虫,分外诧异道:“什么?嫂嫂不在家?她去哪了?”
门房陪着小心道:“姑娘来得不巧,夫人今日一早便去拜访李家二姑娘了,您若早下拜帖,夫人定是哪也不去,单在家中等您的。”
谢姝一听更加来气,飞起眼刀,“我来见我自己的嫂嫂还要下拜帖么?不够麻烦的。”
门房连忙称是,赶紧迎这姑奶奶入花厅奉茶伺候,又要差人去告知贺兰香消息。
谢姝瞧着便觉得繁琐费心,摆了下手道:“算了罢,我也不是非要今天,这盒榛子酥你收下,别忘了等她回来给她,她又不在,我留这也是无趣,还不如家去。”
她经大帮丫鬟婆子簇拥,浩荡入府又浩荡出府,前后不过两炷香的工夫。
等上了马车,谢姝才算暴露本性,嫌弃今日太阳大晒化了她脸上的胭脂,又埋怨贺兰香言行不一,都与她娘说好不再与李氏往来的,现在又巴巴凑上前去,也不怕再遭陷害,真不知道是被李噙露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待抱怨完,马车也走在回家路上了。
谢姝掀起帘子,瞧着外面喧闹的街景,觉得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不能就这么回去,思忖一二,对赶马的小厮道:“去崔家。”
*
炎热的天,房间门窗紧闭,围成铁桶一般,闷热至极。
卢宝月卧在榻上,背靠金丝卐字纹软枕,身着秋日里才穿的素绒绣花薄袄,身上盖着枣红底织金福字锦被,头上还缠着绣花鸟纹抹额,一身严实无缝。
谢姝坐在榻旁,单是看着,便要出一身的热汗,惊诧道:“穿这么多,卢姐姐你就不嫌热么?”
卢宝月憔悴着一张脸,笑道:“你懂什么,月子里受寒,是要落一辈子病根的,难受就难受点了,横竖也就这一个月,熬出去也就好了。”
谢姝啧啧称奇,心里暗想这种罪自己定是受不了的。
姐妹说话间,睡在摇篮里的小姑娘醒了来,哼唧着开始啼哭,应是饿了,乳母抱去喂完奶便又安静下来,乖巧睡去。
卢宝月伸出手,“给我抱一会儿,你们也歇歇。”
谢姝看着卢宝月温柔接过孩子,好奇往襁褓张望了去,本以为会看到一只皱巴巴的小猴儿,没想到却看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白团子,不由心生喜爱,伸出手蹭了蹭那软嫩的脸颊道:“名字取了吗。”
卢宝月:“大名未定,小名取了,叫晚晚。”
谢姝扑哧一笑:“这名字倒很应景。”
她凑近嗅了口小娃娃身上的奶香气,越发喜爱起来,“晚晚,你长得真好看,胖乎乎白嫩嫩的,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小娃娃。”
小晚晚不知是否听到称赞,竟在睡梦中咧开小嘴笑起来,比画上仙童还要讨喜可爱。
卢宝月也随之笑起来,眼中光彩却不由暗下,“是啊,多有福气的娃娃,只可惜,是个女孩。”
谢姝急了起来,“女孩怎么了?你我便不是女孩了么?我觉得女孩才好呢。”
卢宝月苦笑,“那只是你觉得,别人可不这样觉得。晚晚一出生,她爹就被削了官职,我还亏损了身子,不调养个三两年休想再要第二个,老太太明面上没说什么,却也一记好眼色没有,我这才刚坐上月子,她就往二郎房中塞了好几个通房,简直把心思摆在了明面上。”
谢姝听了,神情不由静下,因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不能在这些事上乱出主意,安慰的话也不知该怎样去说,纠结拉扯半日,也只来上句:“我若此时抱来个小男孩,跟你换晚晚,你愿不愿意?”
卢宝月摇头摇得不假思索,俯首贴紧了女儿,手轻轻拍着襁褓,“莫说男孩,就是文曲星转世,武曲星下凡,来跟我换我的宝贝疙瘩,我也是不愿意的。”
“你尚处闺中,不知一朝为妇,处境如何艰难,整个崔家只有我一个外姓,再是明面上其乐融融,到底他们才是一家人,我是个外人。”
“现在好了,我有了自己的孩儿,还是个女孩,男孩再是顶用,长大到底避母亲父,娶媳生子,与我划开界限。只有我的女儿是永远与我一条心的,我不必避讳她,她也不必避讳我,即便七老八十,娘俩也能在一个被窝慢说夜话,多美,多好。”
谢姝面上浮现艳羡,无限憧憬地道:“听你说的,我都想要个女儿了。”
卢宝月呸呸一声,笑道:“好不知羞的话,你连亲事未有着落,也想这些颠三倒四的,若是你娘在这,手该往你嘴上撕了。”
谢姝也呸呸一声,佯装愠怒,“天老爷作证,我可没往那些事情上想,谁说要女儿就必须自己生了?我现在就把晚晚抢走,捡个现成的养。”
作势便要伸手。
卢宝月笑着斥她,二人说笑一阵,又谈到游园那日的惊险,不由后怕连连,打定主意以后都不同李氏走动了。
“说到底,最可怜的就是你露儿姐。”
卢宝月叹息,“事已至此,也不知道还有谁能拉她一把。”
*
“那李噙露当真是个油盐不进的蠢物!不识好歹的棒槌!”
天际残阳如血,贺兰香回房便连摔一架子的玉瓶撒气,雪腻的肤色都因过于恼火而染上层薄红,胸口上下浮动。
她昨日一夜未眠,本就乏累,因惦念着允下李太妃的诺言,早上强吊精神去找了她的好妹妹,结果好言相劝一整日,人家根本连记正眼都不带给,倒显得她贺兰香上赶着倒贴,腆着张脸找不痛快。
贺兰香怒火难消,连砸带骂:“若非因她姐姐,她以为我很乐意管她的闲事吗!我自己都还性命堪忧!”
细辛春燕站在门口,噤若寒蝉,别说开口,往前一步都不敢。
直到贺兰香捂着小腹,弯腰面呈痛苦之色,二人才按耐不住,上前焦急询问。
贺兰香眉头紧蹙,短短刹那,额头便沁出细密汗水,吞了两下喉咙,艰难张口道:“我肚子疼,我肚子好疼。”
春燕扶贺兰香到榻上歇息,细辛算着日子,加上贺兰香突发暴躁的性情,倏然脸一白道:“主子,您不会是……来癸水了吧?”
贺兰香身形一僵,整个人软在了榻上,却口吻强硬道:“不可能,如果到这一步都未曾有孕,那不是谢折有病,就是我有病!”
两个丫鬟没再往下说,只道代她更换衣物,也好更舒适些。
更衣更到一半,待等贺兰香看到亵衣上那一抹刺目的鲜艳红色,许久以来所承受的压力到底在此刻压垮了她,她将两个丫鬟通通赶出了房门,勒令任何人不得入内,独自蜷缩榻上,放声哭泣起来。
一直哭到天色将黑,她的头脑混沌一片,肚子很疼,人很害怕,半梦半醒中,喊的不是谢晖,是娘。
门被乍然推开,声音格外刺耳。
贺兰香下意识瞥去一眼,瞥到一抹熟悉高大的身影,整个人顿如惊弓之鸟,一下子往后蜷缩,用哭哑的嗓子狠狠质问:“你是来杀我的?你知道我没有怀孕?你现在就要杀我吗!”
谢折不语,迈开步伐,逐步逼近她。
贺兰香蜷缩到不能再退后,惊恐之下扭身将脸埋入床帐,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圆润单薄的肩头瑟瑟发抖。
一只大掌抓住她的肩膀,将她生拖出去,未等她挣扎,一碗热腾腾的红糖姜水便出现在她眼下,热气侵袭她的眼眶。
“趁热喝了。”
谢折眼底淡漠,无情冷目盯着面前弱小可怜的女子,话也薄冷,“别指望我会喂你。”
第52章 癸水
贺兰香被红糖的热气熏红了眼眶。
她怔怔看着碗中热汤, 又怔怔看着谢折,对视上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睛,她警惕盛满泪光的眼眸颤了一下, 泛起无数粼粼滟光,一身坚硬倔强总算破出一条裂缝, 露出脆弱柔软的内里。
四目相对,她一把揽住了谢折的窄腰, 紧紧扑抱住了他,小声而怯懦地啜泣起来, 浑身抖个不停, 像抓住一截救命稻草。
谢折碗中热汤随这一记扑抱而晃动不已, 晃出碗沿少许, 眼见便要滴到那娇嫩粉白的肩膀上。
刹那之间,谢折伸出另只手,手背尽数接住热汤, 烫得青筋狰狞浮动,通红一片。
他面无波动,只沉声道:“再不喝, 我灌你了。”
贺兰香连忙止了哭声, 听话照做, 半边身子贴他怀里,手臂环住他的腰, 半边身子朝外,抬手捏住勺柄,一下下往嘴里喂着红糖水。
可她情绪未平, 手抖得实在厉害,拿勺子的手也不稳, 喂三口,两口都是洒在外面的,还净往自己身上浇,胸口都烫出好几道红痕,看着触目惊心。
但她就跟感觉不到疼似的,洒了就重新去舀,抽泣着往口中送,烫也不说。
倒是谢折,盯着她身上的烫伤处,浓黑的眉头越皱越紧。
忽然,他移走汤碗,一把扯开了贺兰香,将她摁坐仔细背靠软枕,自己再坐下,拿起勺子舀起一勺红糖,不耐烦地吹了两下,伸了过去。
瓷勺贴红唇,勺柄传递热气,不仅是汤热,还有谢折手上的温度。
杀人如麻的手,也有活人该有的炽热。
贺兰香看着谢折,眼睛湿漉漉的,眼睫上还挂着未坠的泪。
张口,含住。
整勺热汤入口,甜香肆虐,唇齿生腻。
光滑瓷勺抵着柔软的舌头,深入又抽出,带出一条清亮纤细的黏丝,转瞬断开,不知是口水还是汤汁。
谢折又舀一勺,重复之前的动作,面无表情。
贺兰香不眨眼睛,亦像之前一般看着他,眼瞳澄澈。
媚骨天成的大美人身上,历来有一个共通点,便是违和而又浑然天成的童稚感。
天真与无辜混合,不似人性,更趋兽性,开心时便张扬恣意,难过便独自舔毛,感到委屈,便成了做错事的小狗小猫,不敢吱声也不敢乱动,耳朵趴着,单睁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瞧你,直到把你的心肝瞧化,再舍不得苛责她。
谢折瞧着贺兰香的眼睛,无声隐忍着,额头的青筋都快绷紧成了弓弦,仍旧一言不发,只管喂她。
直到最后一口汤下肚,他放下汤碗,起身离去。
贺兰香便又重新扑抱住他的腰,如被所有人丢下一般,可怜低泣:“别走,留下陪我。”
谢折掌心覆上环在腰前的小手,逐渐施力,口吻决绝:“军营很忙。”
贺兰香不甘心,被扯下的手又改为抓住他的衣角,哽咽道:“那你……抱抱我。”
气氛僵持,高大如山的身影不为所动,不管身后是何等活色生香的尤物。
“抱抱我。”贺兰香拽紧他衣角的手打着可怜的哆嗦,偏还努力收紧,似要将全身的力气都用上,只为留下他。
谢折略回了头,正注视上美人泪盈盈的眼。
贺兰香抬脸,泪眼定定仰视他,“求你了……”
从眼神到语气,无亚于一把沾满蜜糖的钩子。
谢折转身,弯腰抱住了她。
这一抱,他便再没走成。
入夜,暮色终合,房中无灯无火,月色映花影,满地摇曳斑驳。
帐中翻起热浪,贺兰香胡乱吻着谢折,撕扯他的衣服,不像情-欲滋生,倒像盲目发泄,眼中泪水汹涌,伴着雨点般的吻,胡乱浸湿谢折的胸膛脖颈。
谢折未有动作,由着她胡闹,粗粝的手掌轻柔地揉着她肚子,试图缓解月信给她带来的疼痛。
“我觉得我,兴许是不能生了。”贺兰香脸埋在他的胸膛,唇上还沾着他身上的气息,哽咽发笑,轻描淡写,“过往三年都没能怀上,与你才只这区区几日,能当什么用,我早该想到的。”
“我才几岁起便每日被喂一堆香丸药茶,让我吃,我便吃了,现在回头想想,那些都是极为伤身之物,否则我也不必每逢月信便痛不欲生,我这身子早就不宜生育了,我早该想到的。”
她笑着哭,哭着笑,说:“谢折,我倒霉碰上了你,你也倒霉,碰上了我。”
谢折未语,俯首吻她身上烫痕,怀抱越发收紧。
贺兰香手臂环他脖颈,回搂了过去,像极了一对情深义重的交颈鸳鸯。
只不过戏的不是水,是明刀暗箭。
翌日,天际翻白,空气清冷,窗外萦绕幽袅薄雾。
贺兰香被鸟鸣声扰醒,下意识伸展腰身,未料刚动弹一下,腰上的手臂便又施了三分力度,将她禁锢个结实。
她心头略起波动,扭头看去,正对上枕旁人紧闭着的漆黑眉目。
大抵肃冷的人连做的梦也是肃冷的,谢折即便睡熟,眉头都是皱着的,像被压了千斤重担。
贺兰香瞧怔了眼。
这是他第一次留宿在她身边,他们俩昨晚甚至什么都没做,只是亲吻抚慰而已。
过往无数次彻夜缠绵,天亮之际,他都走得不带任何留恋。
贺兰香盯着那眉目,不由得伸出手,用柔软的指腹轻轻蹭了一下挺硬眉峰。
只一瞬间,缠在她腰上的铁掌便已倏然抬起,抓住她的手反扣掌心,力度摧石磨金。
谢折赫然睁眼,眼中杀气腾腾,警惕丛生,眈眈瞪看身旁女子。
“疼。”贺兰香闷哼一声,媚上眉梢,那副风情万种的祸水样子便又回来了,尾音微微上挑,打着旋儿勾人,“怎么,怕我杀了你啊?”
谢折甩开她的手,未置一词,起身下榻,捡起衣物穿上,又恢复了历来的冷硬模样,张腿便要离开。
贺兰香这回未再拦他,任由他走,神情渐渐沉冷下去。
她的肚子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她现在到底在面临什么。
晨风清凉,贺兰香伏在枕上,眼中媚色褪去,便是无尽迷茫,懒懒回忆半生光景,猜测自己最终的下场。
“我走之后,”谢折步伐忽然停住,口吻平淡,“会有人秘密上门给你诊脉。”
贺兰香愣了下子,眼中诧异与狐疑交加,转脸怔怔看着谢折的背影,有点看不懂他似的。
谢折话音顿了下,补充了句:“是我的亲信,不要害怕。”
之后便迈开大步,开门而出。
贺兰香没有出声,直到人消失在门外,她才缓慢回神,意识到谢折的意思。
他没有放弃她。
风吹薄雾,晕开涟漪。
贺兰香低下头,将脸埋入枕中,心情是百感交集的复杂。
*
晌午时分,果真有人登门,来者并非别个,正是辽北随行医官,在临安时贺兰香便脸熟,只是没想到,除了对付外伤,对方居然在妇人内事上也颇有造诣。
贺兰香安下心去,在对方行礼之后便递出手腕。
她发现,这群辽北来的家伙们有种不可撼动的忠诚和团结,皇命在军令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能放心托付。
“夫人脉细而无力,气郁血淤,兼有亏损,不知夫人过往月事可否规律?”医官问。
贺兰香摇头:“算不上多规律,量也少,偶尔生气动怒,索性直接没了。”
对方又细诊一二,道:“内有淤毒,堵塞天癸,天癸难以冲任阴血,使得血海干涸,子房羸弱,受孕艰难。”
细辛眼前一亮,焦急道:“不瞒先生,我们主子以往也找不少人看过的,但无非就是体寒那套,调理也调理不出个结果,可您说我们主子体内有淤毒,淤毒是个什么东西?”
贺兰香心知肚明,并不纠结于此,只问:“可有治愈之法?”
医官点头,“配合汤药悉心调理,或有几分扭转余地。”
“调理多久?”
“短则两年,长则——”
贺兰香头瞬间大了,听不到后面便抬手打断,皱紧眉头,“太久了,我等不到那个时候,有没有什么速成之法?”
医官面露难色,“夫人是长年累月积下的淤毒,最直接的法子便是常年服药,将毒伴随每月月信排出,若想速成,等于撇去月信排毒之法,只能另辟蹊径。浸泡药浴利用汗水排解倒也可以,可太过粗暴,此炎炎夏日,日夜浸泡滚烫热浴无异于酷刑折磨,非常人所能忍受,即便尝试,夫人怕也撑不住个一日半日。”
贺兰香从头听到尾,根本没听去可怕关键之处,亮着眼睛问:“若是药浴,几日可成?”
医官道:“三日。”
贺兰香顿时欣喜若狂,激动道:“我就要药浴,还请先生立刻开药于我!”
医官摇头劝诫,苦口婆心道:“夫人有所不知,药浴并非往浴桶撒药浸泡那般容易,也并非只是将身子泡到水中那般简单,而是要到专门调制过泉水的泉室中待着,顺带受药雾蒸腾,半蒸半泡,引出汗水,由此排出淤毒,而且排解过程药力凶猛,即便清除毒素,身体也会因此亏损,又需调养,两重麻烦。”
贺兰香听来听去,满脑子都是“三日”,根本听不进去别的,心一横说:“先生既能过来,想来心中清楚我与谢将军的关系,如此要紧当头,自然能快则快,晚上一日,事情便危险一日,将军的处境便艰难一日,那是你想看到的吗?”
医官思忖一二,只好允下,让她等着身上干净,届时自有车马来接,之后又叮嘱这几日需维持心情平和,不可大喜大悲,否则肝气郁结滞塞,易使排毒效果大打折扣。
贺兰香全然应下,无所不从。
第53章 来完癸水
医官走后, 贺兰香便安心歇息,好生调养。
因小腹仍在作痛,她本没什么胃口, 但想到饮食不善则气血不足,还是耐着性子吃了不少, 且不再如往日般单拿些汤水点心应付,倒是用食不少正经米面, 饭后撑得人难受,只好教细辛揉一揉肠子。
这时, 房门前来请罪, 顺带带回了那盒过夜的榛子酥——谢姝昨日特地交代转给贺兰香的榛子酥, 他一忙活便给忘送了。
贺兰香若放平日定会不悦, 但她现在满心满脑都是药浴之事,懒得在这些琐事上伤神,便随意将门房打发了去, 顺带交代未来几日不再见客,谁来都不见,问就说在静心养胎。
之后一连三日, 贺兰香未出房门, 谨遵医嘱修身养性, 谢折亦未再来看她。他俩见面无非榻上那点事,癸水一来, 面也不必见了,倒省了不少互相挖苦的唾沫。
时间转眼来到第四日。
一大清早,风和日朗, 华车停在了府门外,下来了兴高采烈的谢大姑娘。
谢姝步伐轻快, 手里照旧揣着一盒榛子酥,等不及去找贺兰香说崔家那小晚晚有多可爱。
但等谢姝被门房拦个结实,听完了门房的话,她整张小脸顿时便垮下去了。
“什么?你说我嫂嫂不见我?”谢姝一脸困惑,满是不可置信。
房门连忙解释:“不是不见您,是夫人近来静心养胎,说好了不再见客,且等过了这些时日,胎像稳固些,想来便没有这般多的顾虑,您不妨改日再来。”
谢姝顿时恼了,瞪大一双清秀美目,“改日?还怎么改日?你知道我出来一次有多麻烦吗!再错过这次,我兴许以后都出不来了!”
人在气头上都喜爱夸大其词,谢姝亦不例外,怎么严重怎么去说。
房门心惊胆颤,却也不敢松口,哭丧着张脸,只说自己也是奉命行事。
谢姝心不甘情不愿地瞪看一眼府门,气得一甩袖子,“罢了,我看她就是不愿意见我,那我还在这自讨什么没趣儿!”
她本想将榛子酥塞给门房,想了想又一把夺回来了,觉得贺兰香辜负了自己的心,自己凭什么还想着她。
“你回去告诉她!”谢姝气红了眼,转身时放开声嚷出句,“我以后再不来找她了!”
上了马车,谢姝没忍住,靠着丫鬟哭了一场,哭完又觉得这般狼狈回府太过可惜,不如再在外面逛上一圈。
卢宝月已经看望过了,崔浔芳又同她玩不来,李噙露更没什么好说的。
谢姝仔细思忖一二,抹了泪吩咐:“去提督府。”
*
王氏府邸东南方位,景致秀丽,僻静安谧,乃是长女王朝云所居浮光馆,入口处门上匾额题有四字——浩气清英。
院中南向,书房。
里面地方不大,布置简单,主要便是一几一椅一榻,余下便是书架,书架整齐排列,肃然有致,上面列满古今锦绣文章。
书架旁,紧挨着的是一只专门放画的博古架,博古架边上,便是半开的竹纹支摘窗,窗外翠竹簇拥梧桐,梧桐花落满地,风一过,香气沁人心脾,淡雅纯净。
谢姝站在窗口,美景难以解她心头之怒,悲愤地往口中塞着榛子酥,边嚼边斥:“有什么了不起的,有工夫见李噙露没工夫见我,这贺兰香好生不知好歹,枉我……”
谢姝想说“枉我真心待她”,但吃得急有点噎,没来得及将后面的话说出,便咳嗽着找茶喝。
居中的岁寒三友图前,是张乌木长方翘头案,案上松花砚一方,玛瑙水注一只,太湖石笔搁一架,竹子笔筒一个,哥窑笔洗一个,青花糊斗一个,水中丞一个,墨玉震纸一条。
桌案左上,又置十寸小几一张,上面坐有一壶一盏,一尊错金狻猊小炉,香烟布绕,瑞脑消金。
谢姝拎起茶壶快斟茶水,匆忙喝下两口,顺着胸口看向案后专心作画的女子,不悦道:“我都如此凄惨了,三姐姐你也不为我说句话。”
隔着缭绕烟气,身穿椒房色直裾女子顿笔抬首,一双细长上挑的眼眸中满是漠然,冷淡地道:“四书都会背了吗。”
谢姝怔了下子,摇头。
“女红刺绣可有长进。”
谢姝仍是摇头。
“知道家中每月要支出多少,进账多少,账本摸过吗。”
谢姝咬了唇,低脸摇头。
“世家千金,不思进取。”
王朝云重新提笔,细绘纸上梧桐,嗓音平静,毫无波澜,“放着正事不做,同一个下贱的娼妇置气。”
下贱的娼妇。
谢姝眼波一颤,下意识开口想反驳,可等看到王朝云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莫名又开始发怵,心思百转千回,最终不过一句:“三姐姐,你真不愧是要做皇后的人。”
笔锋略滞一下,王朝云的唇上噙了丝不露痕迹的笑意,再开口,声音便温和不少——
“姝儿,你记住,人世苦短,莫要为不值得的事或人蹉跎光阴,你我身处如此高门,坐拥人间至贵,享尽荣华。便该知晓,所有来往关系,不过一时所需,过往云烟罢了。你我真正该在意的,只有家族的当下与将来,这些才是与我们息息相关,真正值得我们去费神的。”
谢姝说不出话,只顾点头。
房中静下,窗外翠竹摇晃,鸟鸣欢快,一派生机盎然。
却丝毫压不住这古怪沉闷之气。
谢姝感到浑身不自在,懊悔不该来的,又不好突然走人,目光来来去去,落到那副梧桐引凤图上,感慨:“画的真好,怪不得我娘说,二哥只会胡闹,舅母那一身好文采,只有三姐是整个随下来的。”
天下皆知,王延臣膝下三子个个文武全才出类拔萃,生个女儿亦是学问斐然,羡煞无数。
却已无人记得,王延臣的夫人,这四个孩子的娘,郑氏门阀的嫡长千金郑文君,年轻时,曾有北地第一女才子的称号。
画纸上,笔锋一重,勾出一朵极为绚烂的梧桐花。
“我是我娘生的。”王朝云口吻寻常,眼盯画中花朵,眼波沉稳不动,“自然随她。”
谢姝附和称是,瞟了眼窗外的天色,回过脸道:“三姐姐,太阳快落山了,我先家去了,改日再来找你玩。”
哪里还有改日,她真是怕极了这个冷冰冰的表姐。
告完别,谢姝便跟逃命似的,出了书房便马不停蹄跑出了浮光馆。
书房内。
王朝云作完了画,静静看着上面每一道她在过往八年不知练过多少遍的笔触。
忽然,她抬手拈起画纸,呲啦一撕两半,团成纸团,扔在了地上。
*
“主子,这是什么草,真好看。”
月上梢头,房中掌灯,灯火下,美人伏案作画,乌发披散,衣袖经襻膊高束,露出两条丰盈雪白的胳膊,凝脂一样细嫩无暇。
贺兰香随意挥上两笔,一片亭亭玉立的叶子便舒展了开,对好奇打量的春燕道:“不是草,是兰花,只不过还没画到花朵而已。”
医官叮嘱她要静心,她这几日把杂七杂八的诗词赋集看了个遍,现在轮到了靠画画解闷。
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
她其实不太喜欢这个寓意,总觉得有股自欺欺人的味儿,但是风尘窝里,都爱给姑娘添点遗世独立的噱头,譬如兰姨以前最常让她习的画便是兰花,好显得与众不同,冰清玉洁。
男人还真就吃这一套。
兰姨很懂男人,但不太懂女人,所以给了贺兰香抽身之机。
慢慢的,贺兰香顿了神,提笔的手也顿住。
其实她每想到兰姨,总不由得要怔上片刻。
她养了她,又想卖了她,反过来,贺兰香既恨她,又总想她。
当母女没有情分,做仇敌又差点意思,不上不下,别别扭扭。
纱窗映烛影,微风吹皱往事,勾起柳昏花暝。
贺兰香回过神,发现笔锋力透纸背,晕染大片重色,正要补救,门便在这时被推开,刀鞘与腰甲相撞的闷响格外渗人,森冷之气汹涌充斥,连房中灯火似都跟着暗下三分。
贺兰香都不必抬头,用脚指头去想都知道是谁,便懒洋洋掀了眼皮,千娇百媚地笑道:“更深露重,怎敢有劳谢大将军亲自来接。”
几日未见,谢折身上的凶煞气一如往常,身上的冷甲冷不过他的眼眸,看人时,眼里像聚了把隐秘刀子,漆黑里透着杀机。
他未理会贺兰香的挑逗,径直卸甲露出甲下便衣,又将满手冷甲往地上一扔,对她丢下干脆一句:“换衣服,走。”
贺兰香妖娆娆地起了身,丢掉手中画笔,轻轻喟叹一声,很是惋惜的样子。
谢折皱了眉头,不懂她的意思,定定看她。
贺兰香走到妆镜前,随意拿起根簪子,横咬在口中,双唇噙住,动手挽出发髻,再用簪子别上。
她嗔了谢折一眼,慵懒懒地扶着发髻,“进来便宽衣,我还以为你是几日未挨我的身,憋得难受,趁着临走前,等不及要与我上榻好好恩爱一番呢。”
谢折气息乍然凝住,眼神不由暗下三分,盯看在那张狐媚蛊人的脸上。
他发现,这个女人真的很会用最寻常的语气,说出最骚的话。
第54章 药浴
因想着到了地方还得脱, 贺兰香并未穿得太过繁琐,翡翠色软罗云纹长裙,外罩梅花纹轻绸薄袍, 为掩人耳目,还在身上罩了件通体漆黑的连帽披衣, 披衣一上身,别说容貌, 男女都辨别不出。
更换完衣物,便是出后门, 上马车。
上车那刻, 贺兰香很自然地将手搭在谢折的臂弯里, 纤纤玉指柔弱莹白, 搭在壮硕的臂上,像靠着块冷硬的石头。
谢折垂眸瞧着那手,道:“也不问问我要带你去哪。”
贺兰香转脸看他, 眼里是轻佻地戏谑,唇上噙笑,“问不问的, 横竖你又不会把我卖了。”
她踏上车梯, 弯腰倾身入车, 声音随香风飘远——“你能舍得吗。”
谢折嗅着那丝残留的余香,只觉得臂弯滚热发烫, 抬起腿,一并上车。
车毂转动,动静隐秘响在出城的石板路上。
贺兰香几日来习惯了早睡, 上路不多时,便打起哈欠, 止不住犯困,身子也东倒西歪地摇晃起来,时不时往谢折身上靠上一下,身上清甜的气息直往他身上缠。
谢折阖眼养神,并不理会她。
马车略有颠簸,贺兰香光困,睡不好也睡不着,百无聊赖,无所事事。
慢慢的,她将注意移到了谢折的脸上。
才几天没见,他好像就又瘦了些,五官的骨骼感越发重,侧脸线条利索到像一把脱鞘开刃的刀,光是看着,便能感受到森森寒气。
贺兰香看着看着,不由得抬起脸,凑近了不少。
谢折猛然睁眼瞥她,“干什么。”
贺兰香看着他的下巴,鼻息呼出的香热喷洒在他唇上,好奇地问:“这几日,没刮胡子?”
谢折吞咽了一下喉咙,喉结滚动,别开脸重新阖眼,嘴里抛出冷淡一句,“忘了。”
贺兰香轻嗤,头靠在他肩膀蹭着,委屈兮兮地道:“那今晚扎到我该怎么办呢。”
车毂颠簸,烛台上的火苗抖动了下子,映在壁上的影子跟着晦暗。
“我只负责把你送到。”谢折沉声道。
言外之意:他今晚不会留下陪她,更不会碰她。
贺兰香哦了声,明白了。
算是好事,起码她不用再受累了。
也不是好事,因为细辛春燕都留在了家中照应,谢折再一走,她就只能一个人待在那所谓的“泉室”里,一待三天。
她其实挺需要人陪的。
贺兰香闭上眼,决心不再去想那么多,横竖不过三天,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要自己熬过去。
两个人你不言我不语,气氛就此寂静,唯有车毂嘈杂。
贺兰香将颠簸想象成摇篮,将嘈杂想象成乐章,如此自我催眠之下,竟也慢慢睡着了过去,还做了个短暂的梦。
泉室漆黑,密不透风,层叠热雾蒸腾在她身上,将瓷白肌肤烘烫成了急促的红,全身分不清是雾化成的水还是肉里沁出的汗,简直要将她的血全部热干热化,让她不见天日,永远封死在这漆黑可怖之地。
她用力捶打着石门,呼喊着放她出去,可无论怎么喊,都没有一个来给她开门的人,她的指甲抠在门上,留下一道道长长的划痕,十根手指指尖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即便那样了,她也不愿停下动作,因为太热了,热到她必须靠自残的疼痛提醒她自己,她还活着。
“放我……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梦中呼喊太过撕心裂肺,贺兰香猛然睁眼,口中气喘吁吁,视线一抬,正对上谢折审视的眼神。
烛火猎猎,光影交叠,谢折眼底难得流露一丝紧张。
“做噩梦了?”他问。
贺兰香本想点头,但感觉姿势怪怪的,回过神才发现她早不知何时倒在了谢折的腿上,男人腿上肌肉比钢铁还硬,硌的她后脑勺生疼。
她的手扶住谢折的腿,支撑起软绵绵的身子,余惊未消,坐好后仍大口喘着粗气,一时说不出话,直等到将气喘匀,才缓慢地点了下头。
这时,马车倏然放缓前行,应当是到了城门方位。
贺兰香并不对此感到心惊,因为谢折没有对此次出行抱以太大避讳,车架没换,随从也还是那几个亲信,外看只是排场低调了些,大将军的架子还摆在那,有眼睛的就不敢去拦。
而就在马车即将经过城门时,一道清朗的男子声音自外传来,看意思是要验车察看。
贺兰香一下子便想起这是王元瑛的声音,下意识看向谢折,眼中是不知所措的惊慌。
谢折眼波未动,四平八稳的冷静,看向她道:“衣服脱了。”
*
“亥时以后凡有出城者,无论王子庶民,一律验籍查验,瑛也是按规矩行事,想来谢大将军不会在此小事刻意为难。”
王元瑛端得一副彬彬有礼的谦逊样子,即便身穿轻甲,腰配长刀,书卷气也压都压不住。
碰上软刀子,马车左右的一帮手下想反驳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拿他们将军正值歇息不喜打搅当由头,阻挠对方上前。
王元瑛自然不会对此买账,两方正僵持不下,男子低沉肃冷的声音便自车帘后面传出——“无妨,王都尉尽管验看。”
王元瑛对车拱手,“瑛多谢大将军体恤。”
他恭敬上前,抓住一截车窗的帘子,径直掀开。
昏黄的光线中,只见谢折独自端坐座上,眉目如墨,神情冷沉,身披一件通体漆黑的披衣,全身包裹其下,撑住肩膀宽阔的轮廓,更显得身躯壮硕如山。
王元瑛在车中扫上一遍,对谢折拱手,“今夜武仪门校尉告假,瑛临时替值,不想竟偶遇谢大将军出城,不知将军如此半夜出行,意下所为何事?”
谢折手下不耐叫嚷:“我们将军旧伤复发,大夫说夏日泡泉水能有愈伤骨,遂往城外的温泉庄子走上一趟,王都尉如此盘问仔细,是要同我们将军一同前往吗。”
王元瑛笑了笑,好脾气地道:“瑛尚有公务在身,恐难得此雅趣,不过家中二弟近来倒在城外逗留,这位兄弟若有缘得见他,不妨替我劝上一劝,让他早些家去,别忘了家中重要日子。”
一番话把对方噎个严实,不知如何作答。
回过头,王元瑛又对谢折笑笑,重施一礼,“更深露重,不打搅教军赶路,瑛恭送将军慢行。”
随后便垂下帘子,吩咐士卒让路放行。
车毂轰隆,重新上路,转瞬消失在浓郁夜色中。
王元瑛看着车马离去的方向,将抓握车帘的手放在鼻下轻嗅,眼神中逐渐浮现蹊跷之色。
不知怎么,他总感觉那车里面,有股子萦绕不断的女子香。
另一边,马车中。
直等确定远离城门有半里开外了,贺兰香才从披衣下探出头,自谢折的腿上坐起了身,大口喘气,掀开帘子,任由清凉晚风吹拂在滚烫发红的脸颊上。
幸亏她骨架小,谢折身躯又壮,下半身蜷缩在他腰侧,上半身放平伏在他腿上,披衣一盖,也就蒙混过去了,但凡二人的体型差距削弱那么一点,这关都没那么好过去。
这些王家人,真是阴魂不散。
贺兰香喘完了气,心情逐渐平复下来,看着天上明亮闪烁的星辰,转脸对谢折笑道:“马上就要一连三日不见,你当真就舍得我?”
谢折未语,解下披衣扔在她身上,一脸冷淡。
贺兰香看着他那副样子,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穿好了披衣,扭过脸继续去看天上的星星,心里暗骂了句闷葫芦。
有点威风全装在脸上了,要知道,她刚刚才埋脸在他腰下,他有没有想那点小九九,她还能不知道吗。
贺兰香哼了声,抬手揉着被顶出红印的脸颊,也不戳破。
谢折看着她揉脸的动作,耳后滚热发红,也不出声。
二人就这么各怀心思地僵持了半路,马车再停,便已抵达了地方。
贺兰香身穿披衣,头脸也被宽大的帽子遮盖住,视线受阻,下了车只知拽着谢折的袖子跟谢折走,并未留意周遭景致,只觉得凉快不少,心下猜测这温泉庄子的草木应当较为旺盛。
就这么走了半晌,终于停下,随着轰隆一声大响,泉室石门大开,领路人恭敬候在门外,请他二人入内。
贺兰香抬脸一瞧,脸顿时失去所有血色,变得煞白一片。
这石门的样子,竟与她梦中的一模一样。
谢折留意到她的异样,目光打量在她脸上,“怎么了?”
贺兰香摇头,压下心头恐惧,安慰自己梦只是梦,道:“没事,走吧。”
二人并肩步入石室,才进门口,蒸腾着的苦涩药气便伴随热雾扑面笼罩全身,转瞬浸透衣物,打湿头发。
室内无灯,唯有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高挂房顶照亮,光芒幽渺凄森,照见一口长宽两丈开外的偌大泉池,池面烟气萦绕,伸手不见五指,唯能听到泉水咕嘟涌动之声。
才进来这片刻,贺兰香便已浑身湿透,遍体冒汗。
而这,才不过是刚刚开始。
“我如果想半途而废,会不会没人放我出去?”贺兰香看着泉池,忽然来上这么一句。
谢折:“外面每时每刻都有人守着,只要你想,随时都能出去。”
话说完,他察觉到了点什么,转脸看着贺兰香,“你害怕了?”
夜明珠幽渺的光芒下,贺兰香嫣然一笑,撩开眼睫对视上他,“我若是怕,你会留下陪我么?”
谢折定定看了她一眼,决然转身,放出话:“三日后,我会派人来接你。”
贺兰香没留他。
直到谢折快走出石室的门,她不疾不徐的声音方缓慢传出,烟气一样平淡——“谢折,你答应我三件事。”
谢折停了步子。
贺兰香道:“三日之后,你的人若没接到我,你把我剩下的财产分给我那两个丫鬟,放她们自由,让她们各自过活。这是第一件。”
她顿了下子,接着说:“你派个人将我一把火烧了,灰送回临安,与谢晖葬在一块。这是第二件——”
谢折头发猛地炸开,转头冷冷质问:“贺兰香,你什么意思?”
贺兰香冲他一笑,动手解开衣带,“能有什么意思,以防万一罢了。”
“没有那个万一,”谢折冷声斥驳,“除非你想让这里的人陪你一起去死。”
贺兰香哼笑了声,继续宽衣解带,阴阳怪气地嘟囔出句:“看来你真的很怕跟新帝撕破脸呢。”
谢折额头青筋都在这时跳跃起来,却一字不想再说,转身愤然离去。
贺兰香笑出声,声音在石室回荡,“这就走了吗,第三件我都还没说呢。”
轰隆一声,石门关闭,将二人彻底隔绝内外。
门外,谢折一身未消水雾,将眼眸浸透,泛出血丝,平添不少凶戾。
他迈出几大步,本想决然离开,却又鬼使神差地转身回去,都不必转动机关,徒手便将石门推了开,大步入内到处观望,怎么都不见了那抹身影,徒留一地衣裙。
谢折看向雾气缭绕的泉池,喊了几声贺兰香的名字。
泉池平静无声,唯雾气涌动,连丝水波不曾泛起。
谢折慌了,跃入池中四处去找。
“贺兰香!”
他用力拨开池水,不放过任何一处地方,极度焦急之下,连思考的本领都没有了。
他没有想到,这么短的时间,这么眨眼的工夫,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出事。
“贺兰香!贺兰香!”
滚热的泉水溅入谢折眼中,烫红了他的眼,可他顾不得去擦,一昧大声呼喊名字。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雪白酮体蓦然暴露在谢折面前,女子清脆开怀的笑声响在石室。
贺兰香憋气憋太久,笑时还得大口喘气,这样也不妨碍她笑,活似看到什么绝顶滑稽的画面,险些连腰都直不起来。
谢折看见她,听着她的笑声,才知道自己被耍了,阴戾的眼眸中血丝密布,愤怒之下一拳砸向水面,泉水高高飞溅,又重重落下,活似一场骤雨降下。
贺兰香笑完喘完,不怕死地游到他跟前,玲珑身躯贴着结实胸膛,藕臂攀上强壮臂膀,撒娇似的嗔道:“还真生气了?跟你闹着玩罢了,你怎么又回来了,是按捺不住好奇,来问我第三件遗言是什么吗?”
谢折两眼似要喷火,死盯着面前这张没心没肺的娇美容颜,忽然伸出大掌,扣握住那纤细后颈,凶狠地吻咬在那张能说出无数凉薄话的红唇上。
第55章 药浴2
池水中加了调配后的药材, 蒸腾烟气白中带有淡淡青色,碧纱罗帐一样摇曳游走,缠绕在紧紧相拥的两道身影上。
贺兰香被谢折密不透风地搂抱在怀中, 娇嫩的肌肤被粗硬布料所摩擦,生疼难受。
可她又挣脱不动, 手也动不了,便只好略别开脸, 用闷哼表达了自己的不适。
握在她后颈上的大掌略有松动,伴随唇齿分离的暧昧水声, 贺兰香总算得以喘口气, 粉嫩舌尖将唇边水渍舔舐而去。
她抬起眼, 长睫湿透, 悬挂水珠,眼神亦如颤巍的水珠一样,潋滟清透, 媚色撩人,绕在谢折的眼角眉梢。
谢折吐息渐急,结实的胸膛随滚热的呼吸而大起大落, 神情里无一丝失控, 唯有泛红的眼底暴露他此刻强烈的念想。
血气方刚的年纪, 从简入奢易,从奢入俭难, 几日未能沾她,说不想,是假的。
可理智又告诉他, 他应该走。
谢折生生将视线从那身雪白上抽离,缠在贺兰香身上的手臂亦有所松动。
就在这时, 怀中佳人朝他倾出上身,张开肿胀朱唇,贝齿咬在了他衣襟的系带上,用牙齿一点点拽开衣带,眼神亦不曾退让,媚里带狠,咄咄逼人地追视着他的目光,似在威胁他不准离开。
在这一瞬间,谢折真觉得贺兰香不是人,她就是个妖物。
血肉之躯,怎么能抵抗得了妖物。
哗啦水声响起,青雾涌动,掩盖住了女子软黏的娇呼与欢笑,像是打赢一场胜场。
战无不胜的将军,生平头一遭败仗,败在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身上。
石门外,守在外头的人见谢折久久不出来,喊了两声没等来动静,便靠近了些。
一时间,软呻娇吟灌耳,任是傻子也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
轰隆一声,石门关闭,泉室彻底成为与世隔绝的天地。
池水尽头,雾气深处,涟漪荡开一圈又一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比夏日最湍急的雨点还要稠密,激烈。
贺兰香手圈在谢折脖颈上,后腰抵在池畔石沿,浑身软若酥泥,任由泉水包裹冲擊。
昏天暗日里,她注意到石门关闭的闷响,指甲不由往谢折肩后肌肉深陷了下去,噙着笑意喘息,“呀,被别人发现了呢,谢将军,你羞不羞啊。”
谢折手掌托紧她的腰,眼中猩红一片,咬字狠重地道:“你都不羞,我羞什么。”
贺兰香软哼着:“也是,你我到底是见不得光的关系,被人看到,反倒多一分刺激,更能助兴。”
最后几个字落下,贺兰香腰上一痛,软哼即刻变为吃痛,哀求着道:“不敢说了,好人饶了我罢,腰快被你掐断了。”
谢折不说话,手上力度只重不轻,疼得手下娇躯直哆嗦。
但其实他内心也在忍不住遐想。
倘若有朝一日他和贺兰香的关系终究暴露,天下人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杀弟占妻,颠倒人伦,禽兽不如,他谢折将真正成为十恶不赦的混账。
越来越多狠毒污秽的词汇充斥在谢折脑海里面,却让他越来越兴奋。
他低头,吻咬住了贺兰香潮红的下颏,像是恶鬼的符印,邀她与他共同沉沦。
贺兰香吃痛一声,骂他两句,手却收紧。
泉水温暖,不知都往里加了什么,不比寻常泉水艰涩,反倒润泽如油酥,滑腻无比。
伴随石门关闭时间渐久,室内气息越来越热,重叠热浪泡得贺兰香头昏脑涨,迷幻了她的头脑,使得她本能地抱住伏在颈下的头颅,恨不得揉入骨血,永远如眼下这般才好,嘴里哼唧个不停,受用至极。
谢折看出她的动情,吻她耳垂时问:“我是谁。”
贺兰香本下意识脱口一句“晖郎”,好在有那么一线清明撑着,两个字在嘴里好一番咀嚼,再出来,便是:“谢折。”
她的所有神情在夜明珠下一览无余,当然能被瞧出端倪。
谢折的眼眸阴沉下去不少,用行动表示了自己的不悦,险将满池泉水搅成惊涛骇浪。
贺兰香先是后腰抵着池沿,又是前脯贴着石沿,好不容易得以上岸歇息,又跪在地上腰塌到最低,连去水槽喝水,都是被抱着去的。
她全身软到不行,动一下都艰难,更别说腰还被摁着,低个头都费劲。
谢折看她那可怜样子,干脆自己饮了一大口,掰正她的下巴渡了过去。
喝得太急被呛到,贺兰香咳嗽了几声,身体抽搐个不停,微微痉挛。
谢折半生杀人如麻,到头自己险被这几声咳嗽夺去了性命,只能轻拍着怀中可人的后背安抚,轻声道:“当心些。”也放松些。
贺兰香靠在他怀中喘息,心道嘴上说的倒是人话,有种你倒是停下。
气不过,她往他肩上咬了一口,凶巴巴道:“混蛋。”
混蛋闷哼一声,“那我走?”
贺兰香又搂结实他窄硬的腰,赖在他怀中,摆明了不准。
谢折手掌仍落在她后背上,细细摩挲着细绸般的肌肤道:“这么害怕一个人?”
喝了水,贺兰香也短暂恢复些神志,阖眼与他解释,“那只是其一,还有就是,我在来的马车上做了个梦,梦到我在这里面很痛苦,无论怎么哭喊都没有人开门放我出去。”
谢折似也被泡化了筋骨,声音是平日从没有过的温和,“梦只是梦。”
贺兰香皱起眉,“可我做梦向来很准,比如在净慈寺的时候,我就梦到——”
话到此处,她心中赫然腾起无尽恐惧,赫然打住不提,柔软的身躯也为之僵硬。
摩挲在她后背的大掌依旧温柔。
一下一下,如细羽拂过,可上面硌人的硬茧粗痕,又无时不在提醒她,这是双杀人的手。
这双手,杀了她的夫君,灭了侯府满门,毁掉了她悉心经营的安逸生活。
“梦到了什么?”谢折轻声询问,假装没有察觉到她身体上的变化,语气一如既往。
耳旁恶鬼呓语,贺兰香睁开眼,笑语嫣然回答道:“瞧我这脑子,才过去那点时日,竟全然不记得了呢,算了,不说这个了。”
她抬脸瞧他,转移话题,“对了,我还没跟你说我的第三件遗言,你听好了——”
蓦然之间,谢折吻上了她的唇,将她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中。
这吻不狠不重,但格外漫长,一直把贺兰香吻到全身脱力,重新酥软了筋骨,方松开了她。
谢折摸着她的脸颊,抬着,漆黑眼仁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道:“我没兴趣去听,因为你不会死,如果真的要死,那你的死因就只有一条。”
谢折眼瞳暗下,俯首,薄唇蹭她耳廓,“被我干死。”
贺兰香怔住,红透了脸颊,没有装羞扮嗔的虚假,是真红了。
这是谢折第一次在她面前说荤话。
她没想到,历来正经的人突然不正经起来,竟会如此……骚出天际。
“还要讲遗言吗?”谢折指腹蹭着她脸颊细嫩,温声问。
贺兰香头摇得犹如拨浪鼓。
毕竟这时候要是再讲,不就是默认要被他……可怕,以这禽兽的体魄,她不觉得他做不出来。
谢折很满意她的表现,受惊的样子更勾他心痒,一时无法克制,又吻了过去。
泉水助兴,昏光做媒,夜明珠的光芒飘动起伏,映出两抹难舍难分的影子,蒸腾的雾气随光而动,宛若仙境,又如地府,越来越密集的水汽黏贴在四面石墙,处处湿滑一片,灼热密不透风,难分白天黑夜。
贺兰香逐渐喘不过气,身体却在窒息中反应更加强烈,她只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谢折,边哭边喘,在不间断的抽搐痉挛中获得人间至乐。
“如果我等会儿哭喊着要出去,”事后温存,贺兰香靠在谢折怀中,指尖在他胸膛上画着圈,细细交代,“一定不要答应我,怎么样都要让我挨过这三日,否则我清醒过来也不会感谢你,只会怨恨你。”
谢折把这几日来攒下的都给了她,此刻略为餮足,心情尚佳,甚至有兴致逗弄她,故意冷下声问:“那倘若你神志不清,抓我咬我该如何去办?”
她那点小力气,用在他身上与给他挠痒无异。
贺兰香顿了神,仔细思忖一二道:“那你就把我绑起来。”
谢折:“怎么绑?”
贺兰香拍他一下,“这种问题你还要问我么,你们军营里都是怎么绑人的?”
“军营里……”谢折垂眸,瞥向怀中人那双好奇澄澈的眼,不由扬长手臂,顺手捡起截被她扔落在地的衣带,一撕两半。
“要不要现在就试试?”他向她提议。
贺兰香看着,点了点头。
片刻后,美人玉体横陈于地,墨发披散,两边纤腿弯曲,各自与上身手肘绑在一起,成了个大字形。
何止香艳,简直不堪入目。
贺兰香眉心止不住跳,但想到医官说自己不易动怒,生生将那股子火气压了下去,冷声道:“谢折,我只数三个数,一、二——”
“三”字未出,谢折弯腰将她身上的带子解了开。
贺兰香不说话,斜着眼剜他。
他正色,“我们军中绑人,便是这种绑法。”
第56章 药浴3
骗鬼的绑法。
贺兰香懒得听他在这鬼扯, 更懒得问他是从哪学来的,她正经下来,同他再度交代, 说这三日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准放她出去, 否则她出去了第一件事就是咬死他。
谢折应下。
虽然并不介意被她咬上几口。
伴随时间而过,池水越来越热, 室内雾气也越来越多,青白朦胧一片, 连眼不好睁开, 睁开了也什么都看不真切。
贺兰香时而泡在水中, 时而上岸受热雾蒸腾, 根本分不清身上是汗是水,头脑热到嗡鸣,意识模糊不堪, 思绪半沉半浮煎熬无比,像被抽走了半身魂魄。
唯一能感到安全的事情,便是攀紧将她护在怀中的男人。
她环紧谢折, 像溺水的人紧抓住一块浮木, 无论如何都松不开手, 虽然这并没有减轻她所承受的痛苦。
“难受……好难受……”她双目紧闭,不停吞咽着喉咙, 气息变得焦灼,精致的眉头蹙出难耐的弧度。
谢折长在冰天雪地,比她更难耐热, 但比起怀中女子,他显然已顾不上自己。
“忍一忍。”他轻抚着她的后背, “忍一忍就过去了。”
贺兰香这时尚有一丝神志在,还能听见谢折的话做出判断,便咬了牙关乖乖坚持下去。
可慢慢的,伴随热气汹涌增多,她的头脑热成了浆糊,混沌黏软一片,只能依靠本能做出反应。
“好热,”她煎熬地哭泣出声,动手推搡谢折,“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出去……”
谢折只能将怀抱放宽松些,让她大口喘气,又阻止她动身离开,不让她走。
贺兰香意识不受控制,行为也是,感受到桎梏,原本环在谢折臂膀上的柔荑,转眼变成了挥向他的拳头,无力地砸在他的胸膛,春雨一样绵软。
若非她脸上的痛苦之色如此明显,谢折只当她在跟自己调情。
他单手包住她两只腕子,另只手搂住她的腰,沉下声道:“忍着。”
贺兰香这时候便已全然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大滴泪珠自她阖紧的眼皮下滚落,再启唇,嗓音里满是楚楚可怜的哀求:“我不成了,我要死了,放我走,求你了……”
谢折抬手,指腹擦拭她脸颊上的泪,腕上青筋暗跳,多年来唯一一次感到无力。
在战场上,蛮子再难杀不过手起刀落,下了战场,局势再是艰难,大不了鱼死网破。
可一个柔弱的女人,冷不得热不得,娇贵的吓人,碰一下都能留青紫,力度稍微大点便喊疼,随时能死在他面前一样,他能拿她怎么办。
他只能爱抚着她,在她耳边呢喃安慰,让她坚持。
哪里有那么好坚持。
夜明珠下,泉水沸腾,封闭的泉室成了孕育生命的子房,泉水成了羊水,包裹住初生的生命。
贺兰香仿佛回到了生命最初的状态,漆黑闷热笼罩住她,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来处,孑然一身,孤单无助,只能不停呼救,尝试冲出这寸窒息之地。
谢折被她的哭闹声扰得心烦意乱,差点就动摇了放她出去的心思,焦躁之下,索性低头吻上那饱满朱唇。
哭闹声全被堵在喉中,像是在沙漠里的人终于找到一汪清泉,贺兰香也总算得以转移注意。
她回吻谢折,不带丝毫情-欲的引诱,倒像是只小兽,靠舔舐同类来获得慰藉。
感受到她吞咽喉咙的小动作,谢折知道她是渴了,霎时水花四溅,他将她捞到岸上,抱到水槽边,以口渡水给她喝。
有水珠自二人嘴角溢出,贺兰香像凭借本能驱使,下意识便低头沿着水珠滑动方向舔舐,从下颏到喉结,再到胸膛,腰腹……
谢折全身气血叫嚣,一把擒住她的下巴,克制住冲动,恼怒道:“别乱舔。”
贺兰香哼哼着又要哭,感到委屈。
谢折知道现在跟她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她连意识都没有了,又怎么能听到他说的话。
与其说,不如做。
*
泉室昏暗,不分昼夜,青白雾气到处弥漫,鬼影般充斥在整座泉室,飘荡游离。
贺兰香再也没能离开水槽边上,她出汗实在厉害,需要一直喝水维持药效排毒,喝的时候,双膝跪地支撑,腰肢塌到最低,这样,既不耽误伸手掬水,也不耽误身后的人。数不清是第几回,反正晕过去会醒,醒了就继续。
喝完了水,她趁着意识未散,颤着腰肢和气息问:“几时了。”
“不知道。”耳后粗喘与撞擊聲交织,谢折回答她,“时间到了会有人提醒。”
贺兰香便又哼哼起来,抱怨着:“我快不行了。”
各个方面都是。
谢折停下,扯她入怀,就地躺下睡觉。
贺兰香头枕谢折臂弯,脸埋他怀中,半梦半醒,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梦中画面。
她明白了自己为何会拼命想要逃出去了。
蒸笼一样大小的方寸之地,狭窄闷热加上昏暗,若是单独在此,别说是她,无论何人都会发疯。
还好她不是一个人,还好她有谢折。
如梦绰约的昏暗里,贺兰香费力撕扯开眼皮,看向身旁的脸。
浓眉高鼻,冷面薄唇,侧脸下颏大小疤痕明显,像是被箭锋蹭破过许多次,有的处理得当,疤痕并不明显,有的痕迹深重,可见当时伤势狰狞。
贺兰香不由得去幻想,倘若当初他娘没有被陷害致死,他没有被丢去辽北,他被好好教养,读书识礼,有家人陪伴,他谢折,是否会长成一个很正直,温柔的人。
“不是说,快不行了吗。”谢折忽然出声,睁眼看她,眼中血丝浓重,人也更添阴戾,哪怕刚刚才与她结束亲密。
贺兰香眼睫略颤,当然不敢表露此时的想法,唇上噙出抹笑,神情温柔至极,仰抬面孔,在他唇上小啄了一下。
吻如蜻蜓点水,转瞬即逝。
她安然闭眼,好生歇息,并没有留意到,她在落下一吻之后,谢折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
泉室的温度还在升高。
热气自鼻腔吸入肺腑,整个五脏六腑如火灼烤,汗水从肌肤最里面不断往外渗透,与其说是渗汗,倒不如说是渗血,那种筋脉收缩抽搐,又强行舒展再收缩的滋味,比死舒坦不了多少。
而且,这种痛苦并无准确疼痒之处,更像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身上攀爬,啃食血肉,不放过任何一处,哪里也别想逃脱。
贺兰香睡了不知多久,又被生生折磨醒,挣扎着就要摆脱谢折,想要去捶打石门,喊外面的人放她出去。
这个时候,除却身上遍布四肢百骸的滋味,所有痛苦都已不算得痛苦,她甚至想拿头撞墙,想用娇贵的指甲去扣划石门,即便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也毫不足惜。
她脑子里就一个念头: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再不离开这里,她一定会死的。
然而,谢折的力气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大,他摁住贺兰香,与摁住一只羸弱的猫儿无异,即便她再如何挣扎,在他手底下,也只有任由摆布的份儿。
雾气蒸腾,心如火煎。
谢折那双状若桃瓣的眼睛布满猩红之色,显然也在承受莫大痛苦。
但并非因为室内闷热。
真正让他感到痛苦的,是要他看着她痛苦。
他们俩不是情人,是盟友,甚至摆脱盟友那层身份,便只剩下仇恨。
谢折觉得,他绝对没有到心疼的地步,他只是感到,很不舒服。
他谢折何时需要靠一个女人如此折腾自己来保他不受猜忌?
他过往年月经历种种,豁出命打下的战功,似乎都成了笑话,所有的功勋战利品,一切加起来都是过眼云烟,只有眼前这个女人,是真实的,有血有肉的。
谢折心里五味杂陈,双臂抱紧了贺兰香,自己却也在动摇。
“娘,娘……”
泪水打湿脸颊,贺兰香昏在谢折怀中,迷迷糊糊,叫出的不是生命中任何一个男人的名字,一直是“娘”。
她说:“娘,香儿好难受,抱抱我,抱抱我……”
谢折抱紧了她。
他还想张口安慰她,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只能一遍遍抚摸着她。
贺兰香的泪水流淌不断,在安抚中逐渐停了挣扎,安静下来,像只羽翼未丰的乖巧鸢雀,抽泣着,微微打着哆嗦,靠紧了谢折,万般依赖。
她由此做了场香甜至极的梦。
梦中她不是出身勾栏的娼妇,没有进侯府享受泼天富贵,她就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食粗茶淡饭,有爹娘疼爱,不必早早看惯酒色皮囊,不必学尽狐媚手段,亦不必为了活命,周转于杀夫凶手身边。
她就只是她自己而已。
“娘,娘……”
梦境美得太过虚幻,即便身处梦中,也知道都是假的。
贺兰香泪如雨下,抱紧了怀中依靠,生怕随时醒来般,留恋万分地道:“香儿好痛,再抱抱我,抱抱我……”
“香——”名字叫到一半,剩下的字谢折实在说不出口。
即便亲密事做尽,连名带姓叫惯了,乍一改口,字眼便极为烫嘴。
几经犹豫,他摩挲着掌下圆润香肩,笨拙开口:“香儿乖,坚持住,一切都会过去的。”
第57章 药浴4
贺兰香眼中溢出的泪水越发多, 嘴角却渐渐扯出了丝笑意,神情放松舒适,只当冥冥中说话的声音, 真的是自己的娘亲。
如果梦有长短,她只希望她此刻能永远不必醒来, 永远有娘亲作伴。
“香儿?”
“香儿?”
一望无垠的漆黑里,那道声音又在唤她, 力度渐大,从虚到实。
意识迷蒙, 她费力撕开眼皮, 模糊看到的却是男子英挺的眉目, 记忆里温柔的声线也随之变为冷沉。
“贺兰香。”
谢折在她睁眼的瞬间改口, 眼中柔情消散如天际云烟,口吻平淡:“该吃饭了。”
贺兰香看着他,以为方才听到的一切都是梦中所有, 神情不由惘然,若有所失。
谢折留意到她脸上的失望,又不想解释, 便略为不耐地重复一遍:“该吃饭了。”
贺兰香瞥了眼漆盒, 说不出话, 眉头蹙起,用神情表示了抗拒。
也不知抗拒饭, 还是抗拒他。
谢折不理会她的拒绝,掰着她下巴,端着药膳动手往她口中喂, 粗鲁不懂怜香惜玉。
药膳无油无盐,还是蒸煮出来的, 丁点滋味没有,贺兰香吃几口吐几口。
直到谢折沉下脸,她怕惹他生气把他气走,才硬着头皮咽下了几口饭。
吃完,贺兰香虽反胃,精神却稍为饱满了些,也有了力气正经打量这泉室——毕竟从进来到现在,她和谢折似乎一直没闲下来过。
泉室四面石墙,除却仿佛永远不会开启的石门,便是连通外界山泉的水槽,和只能从外打开的送饭小窗,其余严丝合缝,再无任何窥探外界的途经。
这些都在她意料之中,唯一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她本以为此地除了一汪池水再无其他,但其实在池水尽头的空地,还摆设一张石榻,一方石桌,一只石凳。
谁能在这种鬼地方静心睡觉,贺兰香想象不出来,但她全身筋骨泡到酸软,除了池水里面,让她去哪她都使得。
“谢折。”她叫谢折的名字,想让他抱她到榻上,她腿软走不成路。
谢折坐在她身旁,吃着她剩下的药膳,毫无回应,只留冷硬的侧脸线条给她。
贺兰香放软了声音,又叫两声,谢折还是没有动静。
就在贺兰香即将动怒,以为他是故意不理她时,她蓦然想到了些什么,赶紧去看谢折的右边耳朵。
只见他原本正常的右耳肿胀通红,随时都能渗出血一般,连带左边耳朵也跟着发红发肿,一眼过去,触目惊心。
她惊诧地捂住嘴巴,刚消停的双目又滚出豆大的泪水,双肩颤抖,身躯止不住抽搐。
谢折感觉到一丝异样,转头一看,正看到贺兰香目不转睛盯着他,手掩红唇,泪水一串串往下落,与方才煎熬至极的模样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扯她入怀,正色问她:“怎么了?”
贺兰香吞下苦涩,摇头,抬起手,指尖颤着抚摸他的右耳,问:“疼不疼。”
谢折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能看出她的口型,怔了一下,摇头说:“不疼。”
贺兰香的泪便更多了,抽噎着道:“谢折,我不要你在这陪我了,你出去吧,这里面湿热气太重,你旧伤复发,严重了两只耳朵都会聋的。”
谢折说:“真的不疼。”
这么多年过来,早都习惯了。
贺兰香只顾摇头,头脑止不住昏涨,一时冲动,双臂紧环谢折脖颈,挺着腰肢仰起头脸,照着他的耳朵便亲了上去。
女子的唇瓣,柔软,细嫩,温暖。
谢折浑身僵住,一股酥痒自耳朵流窜脑后,遍布四肢百骸,撩动汹涌气血,如岩浆沸腾。
他扯开贺兰香,低头,含咬住那张红唇,又流连往下,吮干颈窝中的泪水,犬齿咬住精致锁骨,轻抵慢咬,舌尖细细描摹,留下连串红痕。
贺兰香抱紧颈下的脑袋,雪白与糙硬相贴,肌肤被硬茧伤疤硌得生疼,但不肯放松半分,恨不得骨血相融才好。
热雾之下,她朱唇不停张合,大口喘气,不自觉蜷起膝蓋,分开雙腳,高盤在窄壯的劲腰上,杨柳蛮腰轻摆细扭,宛若無聲宴邀。
陷在纤腰上的大掌越发收紧,索性直接托起,按在了自己的身上。
石桌,石凳,石榻。
热雾升高化水,水珠落下成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贺兰香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无论醒还是昏,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谢折。
谢折的眉目,高鼻,薄唇,情动时幽暗的眼神,吞咽时伏动的喉结。
她看着他的一切,看着他发红溃烂的双耳,恩怨旧恨飘在眼前,萦绕不散,一如她记忆里的侯府血色,永世难消。
只不过这一次,她从尸堆血海里,多看到了一个人。
瘦弱矮小,睁着一双漆黑如井的眼睛,静静站在祠堂外,冷眼看着血泊中的尸体。
年幼时的谢折。
小小的谢折,没被当成人对待,自然也长不成人,所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一切由血色开始,又由血色结束。
可倘若没有那个残酷的开始,如今一切是否都会不同。
“谢折。”一滴泪自贺兰香眼角流出,浸入乌黑鬓发,沉入石榻纹理。
她轻轻摩挲着他的耳朵,笑说:“我好恨你。”
“可我又……好心疼你。”
四目相对,谢折眉峰沾水,更显棱角锋利,漆黑眉目晦暗如初,似乎并不为之所动。
可,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对他流露如此直白的怜悯,或者说,心疼。
弱者不配在辽北存活,他不需要怜悯,也从没有人敢怜悯他,那是令人作呕的东西,他曾想象,倘若谁对他流露心疼怜悯之色,他一定会砍下对方一条胳膊,把那怜悯彻底变成恐惧,他只需要别人对他的恐惧。
水雾蒸腾,模糊了眼睛,亦模糊了谢折长在苦寒之地的坚硬心脏。
贺兰香在怜悯他。
很奇怪,他不想砍贺兰香,他只想亲她。
*
午后韶光灼热,哪怕已近立秋,暑气依旧不减,大片日光穿梭翠绿树影,斑驳影子投落满地,交错浮动,成了最为天然的图案花样,光影游离。
细辛春燕站在树下,一个顺手去拂肩头落叶,一个抱结实手中包袱,嘴里默默念叨,细捋一遍有没有忘带来的东西。
无论干什么,两个人的眼睛都是紧盯在泉室石门上的,出汗顾不得擦,好像那门随时会开一样,不敢移开视线分毫。
三日过去,她俩今日一早便被秘密接来庄子,临行还被特地叮嘱,要她俩给她们主子带身舒适衣物,以作替换。
结果人早早到了,可怜见的干瞪着眼等到现在,门始终没有开的迹象。
“这门怎么还不开,我都快急死了,”春燕抱着包袱焦躁踱步,“主子一个人在里面待了整三日,怎么吃喝,怎么睡觉,咱们是一无所知,外面的人也不会进去伺候她,她万一有什么不测——”
细辛抬手照着春燕的嘴巴便轻拍了一下,板下脸道:“呸呸呸,快点呸出来,你这个乌鸦嘴,主子是来解毒的,又不是来上刑的,能有什么不测?”
春燕忙呸了两声,再想说话,便听轰隆一声,石门开了。
“主子!”
两个丫鬟异口同声高呼出去,忙不迭奔跑上前。
汇聚三天三夜的青白热气喷薄而出,混合难以言喻的腥腻气味,浓雾似的弥漫开来,阻隔视线,如堕烟海。
一道高大的身影提衣出来,全身湿透,长裤裹住两条长腿,上身只着中衣,襟口大敞,胸膛咬痕吻痕交错,猩红两只眼眸宛若餮足饿狼,泛着吃饱喝足后的满足凶光。
“主子!主子你教我俩好——”
细辛话没说完,看清面前之人是谁,脸上血色顿时便消了,回过神来,拍了同样怔愣的春燕一下,二人连忙福身行礼,欲言又止的,想张口询问又不敢。
“人在里面,”谢折主动道,“伺候她穿好衣服,不必急着今日让她回府,先就地调养两日。”
“是,奴婢谨记。”
两个丫鬟弱弱应下,待等面前之人离开,一刻按捺不住,抬腿奔入泉室。
泉室中,满室氤氲,雾丝缭绕,到处旖旎水痕,女子身上的香气被热雾蒸腾到最为浓郁,成了盛放极致的红芍艳牡,即便是六根最为清净的佛陀,闻之也要心神大乱。
池水尽处的石榻上,雪白玉躯横陈在上,墨发披身,绰约挡住关键,纤细腰肢抽搐不已,上面指痕错落,深浅不一,不知被反复掐了多少回。
细辛春燕跑到榻前,看这情形,任是再傻也知发生什么,只得克制住复杂心情,先给她们昏迷中的主子更换衣物。
哪想手刚碰上,这被调-教整三日的尤物便如水蛇缠蹭上去,蜜水般的嗓子如泣如诉,媚声央求:“好人,难受的紧,给了我罢,求你了……”
春燕说话不动脑子,“给什么?谢折拿走咱们主子什么东西了?”
细辛打了她一下,红着脸道:“别问那么多了,先给主子将衣服换上。”
第58章 调理
贺兰香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而又欲生-欲死的梦, 窒息、欢愉、痛苦、快活,无数矛盾而极端的滋味包围了她,宛若在孽海中沉浮, 将她拍至浪尖,又将她推到岸上。
待等睁眼, 阳光穿过什锦窗,明辉细雕窗格, 颜色正好,万物明媚。
她撕开眼皮, 看到陌生陈设, 下意识想找那道高大的身影, 一张口, 咳嗽声便先出来——三日以来叫得太狠,嗓子哑了。
细辛本伏在榻沿瞌睡,闻声连忙睁眼, 见贺兰香已醒,眼眶登时便红了,问她感觉如何, 渴不渴, 饿不饿, 问完又觉得自己多嘴,听主子的声音便知肯定焦渴, 又忙让春燕斟水送来。
贺兰香被扶坐起来,靠在软枕上,身上盖着层锦被, 并不着急喝水,单看着眼下杯盏发呆, 面无表情,两眼发直,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
细辛春燕面面相觑,更担忧了。
这时,贺兰香出声,声音细若游丝,“谢折在哪。”
细辛忙答:“将军回营里处理公务了,说主子不必着急回去,先就地在庄子里面调养两日。”
贺兰香便不再作声,喝了口茶,又阖眼养了会儿神,之后道:“我睡多久了。”
细辛:“主子是昨日午后出来的,距今已算过去一天一夜了。”
贺兰香诧异睁眼,眉头略蹙,“竟有那般久?”
她到底是有多累,能睡到如此不省人事的地步。
贺兰香没由来感到头疼,泉室画面纷沓至来,水里、水上、榻上、桌上……依稀记得她的小腹涨满好几次,用手一压,场面没眼去看,所有一切历历在目。
细辛春燕有意不问这三日种种,留下一个伺候,另一个着急传膳去了。
片刻,吃食送来。
贺兰香只看一眼食案,便别过脸道:“我不想吃,你们分了罢。”
全是药膳,与她在泉室中所食用的无异,不是什么四物汤就是八珍汤,要么就是龟肉炖虫草,人参蒸乌鸡,都不必动筷,看着便让人倒足了胃口。
细辛春燕哄着劝着,好不容易喂她服下几口杏仁粥,还是因为里面有山楂干为辅,酸甜开胃,不至于难以下咽。
简单用饭完毕,恰好医官求见把脉,贺兰香便吩咐撤了吃食,点上梨香驱散油腻味,自己闻着也舒服。
须臾,医官带到,脉枕垫上,开始问诊。
诊断过半,医官道喜:“恭喜夫人,淤毒已清,天癸畅通,阴血已得以冲任子房。”
贺兰香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去,还未来得及高兴,便听医官又道:“然三日排毒之法太过凶险,夫人身体已有亏损,恐不宜有孕,还需调理。”
贺兰香皱眉,“还要怎么调理?”
“凡欲治疗,先以食疗,食疗不愈,后乃用药尔。夫人不如先以食补为主,荤素得宜,五谷不缺,自然养身健脾,气血丰盈。”
贺兰香听到了心里去,立刻吩咐细辛将撤下的饭菜再摆上来,她要继续吃,吃不下也吃。
医官又指着香炉中的袅袅烟丝,道:“市面所有香料,几乎皆已麝香为基,麝香活血,于孕妇所不利,未孕者难以有孕,有孕者易致小产,少闻尚可,若长年累月,恐成不孕之身。”
贺兰香听出一身冷汗,忙吩咐春燕:“将香灭了,所有香料都扔了,以后再不用了。”
医官走后,贺兰香忍着难受,吃了碗龟肉,将细辛剔下的乌鸡腿肉吃了,又吃了小半碗的菰米饭,喝了几口汤水相送,这才算是吃了像样的一顿饭。
她打定主意,以后一日三餐不得再恣意挑食,鸡鱼肉蛋都得入口,她定要将自己这身子调理好,不能再出任何状况了。
饭后浓茶漱口,疲倦如山压,贺兰香重新卧榻,阖眼养神,掌心贴在小腹,心里暗道:“孩儿啊孩儿,为娘将能做的都做了,你可快些来吧。”
越想越焦急,她正要伤神,忽想到医官临走交代她尤其不可累心劳虑,遂长舒口气,强行静下心来。
约又小憩有两炷香,她再睁眼,精神便已好上不少,眼中神采一如往初。
窗外翠鸟鸣啼,白云蓝天,草木葱郁,虫鸣悠然传出,随微风高低起伏。
贺兰香下榻,经丫鬟搀着,走到窗畔驻足,看外面风景,长吸一口新鲜气,伸出手,接了捧鲜活烫手的阳光。
“多好的天。”
她看着掌心,自言自语:“眼见立秋,夏日也就这几天了,困在屋子里躺尸算什么。”
话音刚落,她眼一亮,顷刻打定主意,“走,咱们现在就出去逛逛。”
细辛春燕同时劝她:“主子三思,您现在还需静养。”
贺兰香白她俩一眼,“我都养一天一夜了,再不出去走走,腿脚都要成软泥了,你们不去是吧,好啊,那我一个人出去玩便是了”
俩丫鬟忙拉结实了她,开始忙活给她梳头更衣。
带来庄子的衣物不多,贺兰香也懒得折腾,随意指了件蜜蕊色百褶长裙,外罩茜色洒金流云纹袖衫,肩上绕了条玛瑙红的提花披帛,披帛两端随意披散于肘下,走动时便如烟雾摆动,风流袅娜。
发髻妆容便更简单了,玉簪一挽,挽出个简单的抛家髻,余下青丝半披腰间,绰约挡住纤细腰肢,不想描眉画眼,便往唇上简单点涂些胭脂,权当增添气血。
临走之际,细辛把一条银鱼色翠纹缠枝素面披衣披在贺兰香肩上,系着她颈下系带,一本正经交代:“医官说了,您的身子现在吹不得风,得包严实了。”
春燕也找来了顶薄纱帷帽,戴在贺兰香头上,“脸也得严实了。”
贺兰香哭笑不得,不知这大热天的能有什么风,随她们去了。
收拾好,已近午时,贺兰香又耐着性子用完饭,这才真正等到出门的时候。
她们住的地方名为绿绮台,景如其名,的确满目葱绿,清新盎然。
庄子管事听闻贵客游园,毕恭毕敬前来陪同,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又不敢似的。
贺兰香会意,温和道:“您放心,我不会胡乱走动,教有心人瞧见,大家都麻烦。”
管事见她如此明白,暗自松下口气,略为感激地道:“小的多谢夫人体谅,不过夫人也不必太过谨慎,咱们庄子地方大,平日接待的贵客就那几个,加之夏日炎炎,无人前来泡汤,只要不往外去,都是无妨的,譬如绿绮台外的听风园,宴月亭,还有小西湖对面的芳菲林,这些地方,夫人皆可随意走动。”
贺兰香眼前一亮,笑道:“小西湖?临安西子湖何时生小的了,这我可得去瞧瞧。”
管事也笑,差人陪送带路,还想找来步辇,被贺兰香制止了,她现在就想活动筋骨,不想躺着坐着。
*
晌午灿烂日头下,湖面波光潋滟,浮光跃金,明亮刺目,左右两岸楼阁环绕,尽头翠林绵延,风景如画,赏心悦目。
贺兰香到了地方,看着“小西湖”直发笑。
西湖不西湖她不知道,反正是真的小,巴掌大个湖泊,一步便能迈过去似的,打理出这般秀丽模样,也是不易。
她很快便看腻了湖色,便招来湖上小舟,想让人拉她们到对面林中玩去。
细辛春燕现在看见水多的地方便打怵,压着声道:“您还是不要过去了,怪吓人的。”
贺兰香道:“这有什么,人若吃饭噎了一回,还能从此绝食不成——快走吧,船都到了。”
俩丫鬟欲哭无泪,只得陪着过去。
船行须臾,至翠林。
贺兰香下了船,本踌躇蚊虫叮咬,犹豫不敢上前,直到往里走了几步,才发现这小林子也别有洞天。
碧绿稠密,但种的都是不招蚊虫的树木,例如香樟梧桐,夜香乔木,地上花草茂盛,也都是驱杀蚊虫的种类,例如薄荷,迷迭香,茉莉,香草。有这些在,蛇虫鼠蚁都得绕道走。
贺兰香安下了心,带着俩丫鬟潜入林中尽情游玩,只感觉比李噙露的避暑山庄还要得趣一些,玩累了,林中还有供客歇息的翘脚凉亭,亭子里面还有好几坛未启封的佳酿。
喝是不敢喝的,不过贺兰香到底开了一坛,顿时,浓郁清冽的酒香之气萦绕整个凉亭。
贺兰香嗅着味道,笑说:“好香,是太平君子。”
春燕犯起古怪:“主子,太平君子是什么?”
贺兰香正欲解释,便见春燕身旁的亭柱上依稀刻有几行小字,不由得起身过去,低头喃喃念道:“梅雨霁,暑风和。高柳乱蝉多。小园台榭远池波。鱼戏动新荷——”
“薄纱厨,轻羽扇。枕冷簟凉深院。”
“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她喃喃重复一遍,扑哧笑出了声,由衷赞叹,“好妙的人,我当这亭子里的酒是山庄送的,现在看,想来是这位妙人的了,罢了罢了,不给他乱动了,我现在就摆回去。”
将酒重新封好摆好,主仆三人休息够了,又在林中嬉闹了半晌,直到跟来的随从出言提醒,才发现太阳已经落山,是时候该回去了。
仨人摘了不少花草编做花环,手上脏兮兮,出了林子便围到湖畔掬水洗手。
贺兰香玩出一身薄汗,烦恼抛诸脑后,心情开朗明快不少,人一轻松,那股焉坏的孩子气便又上来了,肚子里坏水一翻,抻起两条胳膊便往细辛脸上甩水珠。
“主子干嘛啊!这是奴婢新做的衣服!”细辛气得又想哭又想笑,舍不得往她身上甩水珠子,便往春燕身上甩。
春燕无妄之灾,急得直嚷:“主子往你身上甩水珠子,你不甩回去,往我身上甩做什么!”
细辛耍赖:“谁让你不拦着主子的!”
“好没道理的事情!我看今日你是别想离开这了!”
二人捧了满手水,你泼我一脸,我泼你一头,场面混乱喧闹,笑声叫声不绝。
贺兰香笑得直不起腰,幸亏头上顶了帷帽,不然水珠子高低也被溅上满脸,摆着手劝架,“好了好了,怨我开这个头,回去赔你们一人一身新衣裳,别闹了,船都来了。”
细辛春燕这才算止了架,打完闹完,各自给对方整理起着装来,庆幸眼下幸亏没有外人在,否则可就显得太没规矩了。
转眼,小舟靠岸。
离得远有乌蓬遮挡,贺兰香没看清楚,现在近了,她才发现,船上似乎是载着人的。
回忆管事说的话,她并未对此有太多警惕,但到底心眼动了动,拉着两个丫鬟靠边不少,随从护在身前,将主仆三人挡个严实。
直到船上之人下来,带着小厮走出三丈开外,贺兰香方动身走去,欲要上船离开。
湖面潮冷,凉风习习,贺兰香刚经搀扶踩上船头,便一股劲风赫然袭来,直接吹掉了她头顶帷帽,帷帽轻巧,蝴蝶般扇动纱翼,眨眼飞出三丈。
“帷帽!主子的帷帽!”
贺兰香下意识回头,不顾风吹发丝,衣袂飘摇,视线追随帷帽,定格在年轻男子干净的翘头云履前。
一只洁白修长的手捡起了它。
残阳灼烈,金光铺地,水天共染火红炙热。
万丈余晖下,隔着船头湖水,两道视线蓦然相撞。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春燕匆忙跑去,福身道谢,接过帷帽便回到船上。
失物复得,船只动身,贺兰香重新收好帷帽,倾身进入乌蓬,坐下以后,神情惘然若失。
细辛率先察觉,轻声询问:“主子你怎么了,东西不是没丢吗。”
贺兰香摇头未语,看着手中帷帽,眼前浮现的却是方才那张年轻俊雅的容颜,想到那股挥之不去的熟悉感,不由得狐疑起来。
另一边,湖畔。
霞光依旧,乌篷船渐远,船影映在湖面,随波飘荡,桨声悠扬。
“二公子?二公子?”
小厮伸手在自家主子脸前晃了晃,无奈道:“人家姑娘都走远了。”
王元琢晃了下神,魂魄总算回到人间,扯唇一笑,眼中映有万千霞光,像将此时天地璀璨全部藏于眼中。
“不是姑娘。”
他噙笑,仍旧定睛看着远去的乌篷船,温柔道:“是洛水之神,我的……宓妃。”
第59章 军营
回到绿绮台, 暮色已合,落日熔金,只剩最后一点残霞, 艳似胭脂,一抹即消。
贺兰香香汗淋漓, 披着一身光影,进门将编好的花环顺手放下, 嚷着便要沐浴。
然医官对此亦有提前交代,说她排毒三日, 元气大伤, 热水沐浴会使人的气血妄行, 损耗元气, 故而近期最好莫要沐浴,养身为主。
细辛春燕拿原话劝了,贺兰香并不买账。
两个丫鬟无奈, 只好又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用温水蘸湿帕子,给她擦洗身子。
贺兰香将就着擦洗完,虽不比沐浴, 到底清爽不少, 更换上寝衣, 天也彻底黑下,灯罩笼烛影, 光线昏暗绰约,催生困倦,疲惫汹涌袭来, 让她上下眼皮直打架。
若放平日,管什么晚饭不晚饭, 她定要先睡个舒服,但今时不同往日,眼下她再困,也得硬撑着将饭吃了。
晚饭算是清淡,莲子清心汤,蒸鹌鹑,玉带虾仁,碧梗米饭,估计是厨房得知她爱酸甜口,还特地添了碗乌梅山楂青菜粥,贺兰香挺喜欢那粥,多吃了小半碗,饭后隐隐发撑。
之后便是浓茶漱口,雪盐洁齿,待等忙活完,胃中消化不少,正好上榻歇息。
夏末晚风清凉,隐带花香,吹动罗帐,潜入美人清梦。
半梦半醒中,贺兰香后背抵上堵硬物,以为是谢折回来,转身便抱了过去,软嗔娇怨:“冤家,怎么才来。”
经了那三日,她本就媚骨天成的身子更具淫-性,不由得张腿扭腰,挺上雪脯相喂。
兀自蹭上半晌,怀中“人”纹丝不动,一反往日凶残作风。
贺兰香意识模糊,却也察觉蹊跷,撕开眼皮一看,哪有什么人不人的,自己抱着的,分明是个绿釉三彩荷花纹枕,竖摆在榻沿,估摸是细辛担心她落榻,特地拿来阻挡用的。
也是,跟她在泉室待了整三日,还不知空下多少公务,他哪有时间再来找她。
贺兰香滋味复杂,失望恼怒之下,直接动手一推。
哐一声重响出现,惊醒了守夜的两个丫鬟。
春燕掌灯,细辛上前,只见地上瓷枕被摔成两半,帐中美人衣鬓凌乱,衣襟堆腰,香肩外露,正吁吁喘着急气,眼底绯红湿润,分不清其中是怨是怒。
“主子又做噩梦了么?”细辛坐在榻沿,关切地将衣物给贺兰香提好。
贺兰香未语,扶额蹙紧眉头,眼中浮现些许恼悔之色,平复下来气息道:“没什么,接着去睡你们的吧,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以后莫要搁放枕头了,我若无意推搡下去,发出动静,更加睡不好觉。”
细辛明白过来,只怨自己多此一举,收拾了瓷枕,给贺兰香斟了盏温热的桂圆红枣茶,喂她服下,见无异样,便与春燕继续去睡了。
灯火重新熄下,房中只剩月影,浮动皎白而诡谲的清辉,一如人晦暗难言的心事。
贺兰香看着窗棂辉光,听风过虫鸣,一颗心止不住发空。
道理她都懂,但她总感觉,这个时候,谢折理应当是在她身边的。
*
翌日醒来,歇息闲逛一天,入夜天黑,用过晚饭,贺兰香便吩咐套马驱车,准备回府。
秘密回到府上,光是这几日的拜帖便积攒一箩筐,挨个看上一遍,捡样回了,又想到自卢宝月生产过后她便未曾登门看望,便吩咐细辛到库房挑了礼物,预备明日派人登门相送。
她养胎不见客的由头都传出去了,短期内自然不好活动于人前,只能吩咐底下人去办。连李噙露那边,也是教人留意着动向,轻易不过问,只有那蠢丫头又要为她姐姐做些什么蠢事了,她才要插手去管。
到家已近子时,再一忙碌,几乎又到夜半时分。
贺兰香记着医官的话,轻易不敢晚睡,大小事宜一推,服下半盏安神茶,赶紧歇下了。
睡意朦胧时,她翻身朝里去睡,后背朝外,不经意便又抵上堵硬物。
她以为是细辛又将枕头搬了来,心下一恼,软哼一声,身躯往里挪了挪,离“枕头”远了些,省得招她心痒。
月沉日升,日上三竿。
贺兰香这一觉睡得颇为舒服,没做什么梦,精神大好。
醒来用过早饭,继续忙活。
午后时分,到崔氏府邸送礼的小厮回来,还带回了封请柬,说是崔少奶奶给的,邀她届时去吃满月酒。
贺兰香数着日子,刚送完生人礼便又要开始琢磨满月礼,库房里那点好东西都快要搬没了,算着账本,越算越心疼。
“真是没法教人活了。”贺兰香五根纤细玉指拨弄着算盘珠子,动静清脆响亮,回响在卧房。
她随口抱怨:“权贵当真亲近不得,这要是一年赶上那么几回婚丧嫁娶,家产底子还不得被掏空。”
怪不得当年郡主毅然南迁,合着动荡不太平是真,守着一大帮亲戚,费钱也是真,毕竟她就谢晖一个儿子,这账怎么算怎么不划算。
“主子放宽心,”春燕磨着墨,没心没肺宽慰她,“待等您的肚子有上动静,生完摆上满月酒,这些都是能挣回来的。”
贺兰香拨动算盘的手倏然停住,房中随之静下。
细辛上前,夺过春燕手里墨锭,将人推搡到一边,重新磨墨,轻声道:“主子别听她瞎嚼舌头,这些事情急不得,该来的总会来。”
贺兰香继续拨动算珠,提笔浸墨记在账本,噙笑道:“不该来的,也强求不得,是吗?”
细辛哑住声音,不知如何作答,磨墨的手也僵住不敢动。
贺兰香面无波澜,目对账本,指拨算盘,嗓音悠然,“可我最是不信什么随缘不随缘之说,人入困局,若不挣扎努力,指望着老天开恩,和等死有什么区别。”
她将账本顺手一推,算盘放下,起身道:“罢了,怎么算都是赔本的买卖,不算了,睡觉去。”
这是她新学的养生之道,午后睡上两炷香,少了头昏多了头疼,正正好好两炷香,整个下午精神饱满,心情舒畅。
卧到榻上,临睡之际,贺兰香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困目半眯,吩咐下去:“对了,莫要往沿上挡枕头了,昨晚上硬邦邦一片,硌得我腰疼。”
细辛诧异:“奴婢昨晚并未往您榻上摆放隔枕。”
贺兰香蹙了下眉,眼中困意消散,狐疑涌上,心里暗想:那昨晚抵在我后腰上的是个什么东西?
她思忖一二,心中有了答案,唇上渐渐勾出抹笑意,阖眼安睡道:“去吩咐套车,我今日要出门。”
细辛应下,随即询问:“主子要去哪?”
贺兰香本想启唇,朱唇张开,不由得笑了声,卖起关子,“晚上再与你说。”
*
夜幕低垂,万物皆寂,沙场尘烟消散,士卒归帐就寝,唯火把猎猎,哨兵走动夜巡。
寂静里,车毂声响在辕门外,车马停顿,从上面下来道身着黑色披衣的身影,身影头脸皆笼于宽大连帽之下,看不出长相。
但凭借轻盈娉婷的步伐,可断定,这是名女子。
主帅营帐。
谢折秉烛察看辽北军报,身上冷甲未卸,寒气森森,漆黑眉目在烛火映照下,是难寻的俊美,亦是难寻的肃冷。
窸声响起,有人入内,他抬了下眼,又垂下继续,只道:“你怎么来了。”
漆黑宽大的帽子拉下,露出了张娇媚艳丽的容颜,粉黛不施,难掩绝色。
贺兰香将怀中包袱亮出,施施然说:“给你做的衣服好了,你换上试试,若不合适,我明日让人再改。”
谢折略怔了下神,这才想起,贺兰香似乎是说过要给他裁做衣服。
只不过这么久过去了,他只当那是她借口找他摊牌的由头,从未放在心上过。
“放下吧,”他头也不抬道,“我忙完会换。”
贺兰香便多走两步路,将新衣放在他睡觉所用的窄榻上,转过身朝他福身,“既如此,将军早睡,妾身告退。”
话说完,她分毫不带留恋,款步径直走向帐门。
“慢着。”谢折忽然叫住她。
贺兰香停下,扭头望去,眼带狐疑。
谢折放下军报,瞥了眼榻上包袱,理所当然地道:“打开,让我看看它是何模样。”
贺兰香便又折返回去,拆开包袱,将新衣从里取出,双手托着走到谢折跟前,递上供他观赏,温柔道:“颜色是鸦青色,料子用的云绫锦,眼下暑气未消,贴身穿它,最是凉快无物。你摸摸看,是不是又滑又软。”
谢折抬手,糙硬的指腹覆在娇贵的料子上面,仅是轻轻划过,便勾出无数细丝。
他指尖略为蜷起,像是做了什么错事,生出退意,不愿再碰。
贺兰香却腾出只手,抓住他的手摁在上面,正色道:“衣服穿与不穿都会坏,穿坏它是它的造化,放坏它是它倒霉,尽管去摸便是。”
她咬唇笑了下子,细嫩指腹摩挲在粗糙手背突起的青筋上,补充上句:“就像这样。”
谢折看着手上那只雪白莹润的小手,喉结微动,道了声好,反手抓住那细腕,一把将人扯到怀中,大掌胡乱揉摸。
贺兰香目的达成,却还故意逗他,佯装愠怒板下面孔,“我让你摸的是衣服,你摸的是什么?”
谢折深嗅一口馨香,一本正经地说:“你比它软。”
言外之意:不如摸你。
贺兰香红了脸,往他胸膛拍了下子,指头正砸在坚硬的甲片上,疼得她倒嘶口凉气,不悦道:“你把你身上的铁疙瘩脱了,还有,我得快点回去睡觉,去掉路上的工夫,给你半个时辰解决。”
谢折明白过来了,合着自己这是彻底沦为工具了,什么衣服不衣服,都是这女人的手段,她来这就是为了睡他。
他心一沉,索性停了动作,泛红沾欲的桃花眼冷瞥着贺兰香,低声道:“我也有一堆公务没有忙完,抽不开身,所以——”
贺兰香蹙了眉,手指拢了拢被扯开的衣襟,眼神探究充满猜疑,不懂眼前这历来性急的家伙葫芦里卖什么药。
谢折长臂绕过怀中娇躯,重新拿起案上竹牍,往细腰上轻轻一敲。
“你自己动。”
第60章 军营2
竹牍抵上后腰, 坚硬与柔软的衣料相磨,贺兰香腰肢略颤一下,如花树压枝, 身躯柔若无骨地倾贴在谢折胸膛铁甲上,两条雪白手臂环绕上他脖颈, 潋滟眼眸盯看着他,柔声好奇地问:“怎么動啊?”
她陷了下腰, 水蛇一样柔软的腰肢扭動了下子,笑道:“是这样么?”
谢折闷哼一声, 眼底绯红一片, 瞳仁却越发幽深, 里面是晦暗的隐忍, 像饿了许多天的兽,即将忍不住要吃人。
贺兰香不顾危险,得寸进尺, 又陷了下腰,细绸亵衣磨在生冷的寒甲上,用自身香热去温暖对方的严苛。
“还是这样?”她又動一下, 声音温软, 眼中是稚童般的无邪, 仿佛此刻她真的只是在行一场游戏,无关任何多余杂念。
二人鼻息交缠, 视线相撞,一冷一热,一清一浊, 烈火燃冰。
哐一声,竹牍落地, 带起劲风撩乱烛火,烛点跳跃起伏,像颗雀跃欢喜的心脏。
在娇媚得逞的笑声中,森冷甲衣同女子亵衣揉乱在一起,搭上那身鸦青色云绫锦,乱七八糟落了一地,满是狼藉。
笑声落下,光影摇晃里,声音改换为微微薄喘,时不时来上声闷哼,满帐甜香萦绕。
贺兰香綺羅堆腰,脸颊飞霞,满面春色撩人。
她扭着腰肢,聆听耳畔滋滋吮咬之声,吃痛着笑:“我的好将军,不是忙吗,不是抽不开身吗,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啵一声,清亮水渍蜿蜒向上,如火的薄唇贴上精美鎖骨,嗓音低狠:“再忙,不耽误干你。”
贺兰香酥了半边身子。
她发现,她现在尤其听不得谢折说荤话,一听,她就忍不住——
“才三日没有碰你。”
大掌拍在她后腰,谢折眼中似有火烧,借着烛火,欣赏贺兰香一览无余的放蕩表情,灼热吐息喷洒在她颈项,言语恶劣挑弄:“刚开始而已,你就已如此——”
为防止他说出更多粗鲁话,贺兰香低头,直接吻住了那张可恶薄唇。
抚摸在她后腰的大掌顺势往上游离,穿过后背,抓住本就不停滑落的衣领后襟,一把扯下。
后背清凉感袭来,贺兰香受到刺激,齿上不禁用力,重咬了谢折的唇一下。
谢折手抚上她后颈,长舌驱入,另只手按在她后腰,逼她塌下腰肢。
贺兰香自从解完淤毒,身子便比以往更加敏感,一動一皱眉,不敢動作,弄得谢折也跟着不上不下,撤出舌头,意味深长道:“你方才的劲头呢?”
怎么不動了。
贺兰香被吻出一身薄汗,白玉香肌晕出艳靡的粉,双目湿润迷离,张着肿胀的红唇只顾喘息,茫然摇头道:“我,没试过……”
谢折瞬间明了。
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窃喜蔓延在心梢,隐晦而微妙。
他放松了摁在她腰上的手,细细摩挲她如绸似锦的后背,吞了下喉咙道:“不用怕,就像騎馬一样。”
贺兰香咬了唇,开始细细回忆当初谢折教她騎馬的情形。
多么离谱的巧合,教她騎馬的人,现在又在教她騎他。
贺兰香放松了身子,扶结实了谢折的肩,一点点沉了腰肢,伴随下沉,精致的眉头越皱越紧,神情也越来越难耐,同时贝齿忍不住咬磨唇瓣,便使得这痛苦有些说不上来的香豔,让人分不清她到底是痛还是受用。
“就是这样,”谢折呼出灼气,手臂上的青筋止不住起跳,指腹细细摩挲掌中纤腰,克制住一按到底的冲动,轻声哄劝,“继续。”
贺兰香摇头,眼角噙泪:“不成了……”
感觉能要命。
谢折掌心游离到她肩头,细抚安慰:“不急,慢慢来。”
贺兰香信了他的话。
就在她放松警惕,准备慢慢来时,落在她肩上的手猛然一沉。
魂飛魄散。
贺兰香再也夹不住眼角的泪,清痕蜿蜒,满面潮湿,疼呼过后,嘴里胡乱骂着谢折。
谢折随便她骂,未有停下的架势,两条猿臂缠紧怀中香软,大有将人钉死在怀的打算。
寂静的军营,所有人都歇了,只有此处的灯火还亮着。
贺兰香逐渐停下骂声,贝齿咬紧红唇,眼神越发沉浸迷乱。
就在她渐入佳境,情不自禁之时,某人却蓦然风平浪静,猝不及防偃旗息鼓。
她空虚至极,怅然若失,红着眼剜了下罪魁祸首,眼里又恨,又怨,又急。
谢折冷着一双桃花目,盯着她,张口还是那句:“自己動。”
*
子时一过,偌大军营只剩虫鸣窸窣,偶有一两只倦鸟经过,栖在辕门,鸣啼两声,拍着翅膀飞走了。
方路每逢值夜便发困,嘴里定要嚼点什么才好,恰好怀里还剩两块他崔副将发的喜饼,便掏出块咬了口,又将另一块递给身旁严崖:“严副将,来一口?”
严崖瞥了眼喜饼,重新巡看四下,面不改色道:“夜值偷食,仗二十。”
“俺个娘嘞,又没外人,”方路将饼往他手里一塞,“吃吧,这一夜长着嘞。”
大将军谢折在辽北开了个不怕死以身作则的好头,每逢打仗,军阶越高,冲锋越前,这规矩从上渗透到下,导致连夜值这种苦累活也有军官抢着来做。
若换个营地,副将这种身份,寻常士卒连跟他搭腔的机会都没有一个,别说共事。
“吃吧吃吧。”方路嚼着饼,“吃快点,又没人看见。”
严崖见他吃那般香甜,不由得抬手,咬了手里的饼一口。
方路话密,嚼着嘴里的不忘问:“怎么样严副将,好吃不好吃。”
严崖点头。
方路拧眉:“俺倒觉得一般,没俺儿出生时俺娘弄的好吃,那才叫一个香,一个甜,一个——”
说到这,方路跟想到什么似的,转脸蹊跷地瞧着严崖,“话说起来,严副将今年也有小二十了吧?以往在辽北没那条件,这都回了京城了,怎么也没见你谈婚论嫁,早点老婆孩子热炕头,你爹娘就不着急?”
严崖嚼着饼,语无波澜:“爹娘早饿死了。”
方路失语,半晌无话,吃完饼拍了拍手上饼屑,略为小心地劝道:“那就更该早些娶妻成家,也好让他们在天上放心。京中漂亮姑娘那么多,难道你就没个中意的?”
夜风无声,倦鸟嘶鸣。
严崖沉默下来,脑海中蓦然浮现一道妖娆倩影,挥之不去,来回飘荡,口中喜饼逐渐变得索然无味。
方路顿时发笑:“瞧,被俺说中了,严副将心里果真藏着人,来来来,说说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用不用咱将军替你提亲去。”
严崖瞬时清醒,无端感到闷火上涌,扔掉手中喜饼,正欲让方路闭嘴,辕门方向便传来动静。
他放眼一望,见是有人外出,一大帮将营近兵簇拥着名身披黑袍的人物,遮挡太过严实,看不出个男女,反正步子不太像男人,且有些踉跄。
“又是这些奇怪的家伙,”方路咂舌,“俺就纳了闷了,怎么天底下的谋士高人都神神叨叨的,要么大冬天手里拿个鸟扇子,要么大夏天出门得披被子,长什么样都看不见,见不得人似的。”
自从谢折入京,自荐献策的山野狂夫不在少数,摆出高人架子,故作神秘,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更不在少数。
严崖盯在那道身影上,总觉得有些奇怪,听了方路的话,又打消心头蹊跷,欲图收回目光。
就在这时,那道漆黑身影走到马车前,踩上车梯,朝车中奴仆递出了手。
一只雪白莹润,指若葱裁,指甲锐利尖长,染有鲜红花汁的,女人的手。
严崖心神一震,几乎是毫不犹豫的,认出了手的主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