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薄莉真的生气了, 回想起他的一举一动,简直想要冷笑。
她就说,他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主动, 明明无师自通最后一步,却像隔岸观火一般, 动作粗暴又草率。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薄莉越想越气,顾不上手心疼痛,又踹了他一脚:“我看你不是想让我永远记住你,是想让我永远对这事儿有阴影。”
她用尽全力踹他,他给她包扎的动作却没有一分一毫的偏离, 甚至头也不抬地答道:“是。”
薄莉气笑了:“你就那么确定,我会因为你的死对这事儿产生阴影?万一我更喜欢了呢?”
埃里克没有说话,给她的伤口撒上止血粉,绑上绷带, 然后喂了她一颗布洛芬。
薄莉不像他一样会拿自己的身体置气,瞪了他一眼, 吃下了胶囊。
也就是这时,她才发现,他自始至终都衣冠整齐, 连白色衬衫的扣子都没有解开, 只是大衣的衣摆浸着一团深色的污迹。
要知道,他一向对自己的身体讳莫如深,除非她忽冷忽热, 绝不主动发起进攻。
为了让她彻底记住他, 也是突破了自己的底线。
如果不是手心太痛, 她真想调侃他两句。
想到她的手,薄莉又忍不住踹了他一脚。
只能说, 多亏了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再加上那时她脑中还在释放内啡肽,没怎么感到疼痛。
不过,她转念一想,他的力量大到非人的地步,可以直接用绳索拽下一个成年男性的头颅,真想自裁,怎么可能被她徒手抓住刀锋。
太棒了。
他还会在她的面前耍心眼。
薄莉冷冷地说:“埃里克,你以为我之前的话是哄你开心吗?我说喜欢你的脸是真的喜欢,喜欢你的性格也是真的喜欢,甚至包括你刚才极端的举动,我也喜欢。说句实话,就你刚才那样,换作任何一个正常人,再喜欢你也会被你吓跑。”
埃里克站在她的面前,一言不发,一副任踹任骂的模样。
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他的一只眼睛,却没能遮住他眼里未曾尽兴的癫狂与欲色。
“你觉得像我这样的人,会被你威胁到吗?”她说,“如果你真的死了,我不会有半点愧疚,毕竟那是你的决定,跟我没有一点关系。”
他倏地抬眼看向她,喉结重重滑动着,呼吸急促起来,似乎被她的话激怒了。
薄莉毫不躲闪地与他对视:“不管你是死在我身上,还是死在我里面,我都会很快走出来,开始新生活。”
话音刚落,埃里克突然上前一步,逼近她,一把扣住她的后脑勺,强迫她抬起头: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小时候,他常常在想,为什么别人的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而他的父母却视他如魔鬼。
即使被送进疗养院,与狂躁的疯子作伴,他也没有放弃对父母的希望,总觉得他们会来疗养院接他回去。
他以为自己是因为没用,才会被送到疗养院,于是疯了似的看书,学习一切可以学习的知识。
“除了这个,”他直视她的眼睛,一只手撑在她的身侧,“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办。”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的世界里全是书,全是文字,全是知识。再冷僻的知识,都想塞进头脑里。
似乎这样,就能得到父母的爱,消除人们对他那张脸的恐惧。
然而,他失败了。
父母彻底抛弃了他。
人们始终认为他是怪物,是疯子,总有一天会杀死所有人。
他的人生短短十几载,却充斥着荒谬的预言、疯子的絮语、冰冷的成见。
仅仅是因为,他有一张丑陋的脸庞。
如果只是这样,他尚且能够接受。
就像穷人从未见过山珍海味,临死之际,也不会幻想出一桌丰盛的美餐。
上天却让他碰见了薄莉。
这既是恩赐,也是诅咒。
作为一个饥荒之人,他的双眼已经见识过山珍海味,口腹之欲已得到了短暂的餍足。
现在却告诉他,薄莉并不属于这里,终有一天会回到自己的时代。
他有一颗举世罕见的头脑,学识广博而不失微末。
在面对她会离开这件事上,却是彻彻底底的无计可施。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她还未离开时,在她的记忆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不可惜自己的性命。活在这个世界上,对他来说,不过是继续被厌憎,被驱逐,被排斥。
死了以后,他却不再受时间与空间的限制,可以真正无处不在地纠缠她。
哪怕她逃回现代,只要她记得他,就能感知到他的存在。
他是那么卑劣,希望她跟别的男人约会时,想到他正在不远处注视着她,想到他也曾这样呼吸灼烫,也曾这样紧紧抱住她,直到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他知道,她不可能一直记得他。
但只要她想起他一秒钟,他就能继续纠缠她一秒钟。
他从来没有被人爱过,也不知道怎么爱人。
从一开始,他就在狩猎她。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后狩猎她的方式。
但是一念之差,失败了。
可能因为她直接用手攥住了刀锋——那一刻,他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恐慌,而是遏抑不住的狂喜。
她为他受伤了。
埃里克看着她,魔怔了似的,将内心想法全盘托出。
薄莉几次打断他,想让他冷静一些,她根本没想回去。
他的神色却变得更疯,越说越离谱。
薄莉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啪——”
一声响亮的脆响。
她这一巴掌没有留任何力气,他的头却没有偏一下,始终直勾勾地盯着她,简直像一头听不懂人话的疯狗。
薄莉也累了,他无论是脸庞还是身体都像石头一样坚硬,打在他身,痛在她手。
她几乎是无奈地说:“……算了。”
谁让她爱上了一个疯子,他也刚好疯在她的癖好上——他渴望有人爱他,她又何尝不是呢?
什么锅配什么盖,她认了。
薄莉却忘了,埃里克已经听不进去人话,听见这两个字,一把扣住她的手腕,表情一下子变得极为恐怖:“什么算了?”
“……你冷静一下,我的意思是……”
埃里克非常想听清楚薄莉的解释,可当她说出那两个字后,脑中只剩一阵嗡鸣。
他神色僵冷,感到体内的疯癫之血正在激烈流动,发出轰然响声——恐怖而尖锐的情绪排山倒海一般朝他涌来,最终汇成一幅未知的画面。
那是薄莉的时代,他无法触及的时代。
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他的人。
可一旦她回到那里,他就再也抓不住她了。
她也说,算了。
算了,怎么能算了?
等薄莉意识到,他几乎遏制不住狂暴的情绪,快要陷入疯狂时,已经有些晚了。
她只能坐起来,抱住他,轻声安慰:“乖,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她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哄过一个人,还是高出她接近三十公分的少年,“就算我不小心回去了,也会回来的。”
埃里克没有说话,只是把头埋在她的颈侧,仿佛大病临头一般,从耳根到脖颈全红透了,喉结急促地滚动着,呼吸紊乱。
他的呼吸太重,太乱,简直像鞭子似的抽打在她的耳廓上。
薄莉有些受不了,把他推远了一些。
这一动作却像是触发了他的狩猎本能——他自上而下,紧紧盯着她,一把扣住她的双腕,欺身逼近。
不知不觉间,一切都变得像他的呼吸一样急促而混乱。
从薄莉的角度望去,只能看到他一直在做吞咽动作,似乎已渴到极点,但因为神志不清,不知如何缓解,只能本能地发起进攻。
空气窒闷,他鼻尖的汗水滴落到了她的咽喉上。
那种溺水的感觉又来了。只不过这一次,他不再是隔岸观火的人,而是绝对的入侵者。
简直像强盗行凶,不是缓慢细致地撬锁,而是一次又一次凶狠地叩门。
时间一长,薄莉几乎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玩偶。
既是被野兽撕咬的玩偶,也是被孩子病态依赖的玩偶。
一个人的身上,居然能同时拥有依赖性与破坏欲。
薄莉本就无法拒绝反差感,这下更是无力抵抗,心跳震耳欲聋,血液簌簌倒流。
到最后,她甚至想到了曾经看过的一部恐怖电影——现在,她就像那部恐怖电影的女主角,想要逃离,但总会被凶手眼疾手快地捕获,一把拽回去。
壁炉里的火似乎烧得太旺,薄莉硬生生在初冬出了一身汗,嗓音嘶哑地说:“行了,滚下去,我想去洗澡……”
他却没有理她。
这人已经疯了。
不过,确实挺带劲的。
尤其是他居高临下,一只手牢牢掐住她的咽喉,不允许她离开时,那种无法挣脱的控制力,确实让她沉迷。
——他想要掌控她,但是掌控不住,于是恐慌到接近疯狂。
从来没人这样在乎她。
他是捕猎者,她是猎物。
但在这段畸形的关系里,她与他势均力敌。
只有他才能给她这种掺杂着恐惧的爱恋。
也许会有人认为,这样的爱不够纯净,混杂着太多阴暗且不洁的欲望,不能称之为爱情。
但她就喜欢这样阴暗、不洁、癫狂的爱。
相敬如宾的爱情也很好,可是不适合她。
她更想让埃里克不顾一切地抱住她,以一种几乎要挤碎她骨骼的力道。
唯有这样激烈的爱,她才能感到自己存在。
等薄莉终于远离凶手,可以去浴室时,已经是后半夜。
中途,她差点跪倒在地上。
埃里克将她打横抱起,送到浴缸里。
薄莉连骂他的力气都没了。
洗完澡,她整个人困得要死,非常想要睡觉。
埃里克似乎也恢复了理智,躺在她的身边,把头埋在她的颈侧,呼吸平稳,睡了过去。
然而,凌晨四五点钟时,她忽然被晃醒了。
黑暗中,他看向她的眼睛犹如金火焚烧,令人汗毛倒竖:“我梦见你回去了。”
薄莉困得睁不开眼睛,简直想把他一脚踹下去:“要我说多少遍?就算我回去了,也会回来找你。”
他逼近她的耳边,说出的话也令人汗毛倒竖:
“如果你食言,我会把你在乎的人都杀了。”
薄莉:“……那你先把自己杀了吧,我最在乎的人是你。”
这句话终于让他安静了下去。
薄莉又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回到了马戏团,兢兢业业地学习偷窃。为了博得嬷嬷的喜爱,她像耗子一样在观众席流窜,什么都偷,卖力地偷——钱包,望远镜,怀表,戒指,顶针,项链,外套,帽子。
可是,偷窃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有一天,她偷帽子的时候,被逮住了,关进了监狱。
监狱的条件很差,她患上了肺结核,不久后就去世了。
去世的那天,女囚们都在惋惜,这个小姑娘还没满十七岁。
一般来说,醒来后就会把梦里的内容忘得干干净净,薄莉却始终记得,偷东西被抓住的那一刻的惶恐不安。
她有种莫名的预感,这是原主本来的结局。
——如果她没有穿越过来,原主就会这样死去。
可是,原主的结局,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不会偷东西,也没有被关进监狱,更不会接触到肺结核人群。
难道上天在暗示她,原主的寿命已尽,即使命运轨迹已经发生改变,也会在相同的时间死去?
想到这里,薄莉只觉得一股寒意猛地从心底蹿起,浑身一阵一阵发冷。
埃里克只是知道她有可能会离开,就疯成了这样。
她必须绞尽脑汁,又给甜枣又给巴掌,才能勉强安抚他的情绪。
要是她真的死了,回到现代,以他疯狂的程度,不得把她的尸体做成等身手办?
等身手办估计都算好的,就怕他发疯的时候,没人看住他,杀死所有可以杀死的人。
第62章
薄莉不知道做这个梦是巧合, 还是某种暗示。
她是个乐观且意志坚定的人,认为自己既然能来到十九世纪,即使某天不小心回去了, 也一定能找到办法回到这里。
如果这两个时代之间没有某种通道,她和简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问题是, 埃里克不会像她这么乐观。
想到之前,她居然担心埃里克会不会保护她……现在想想,她该担心的,不是他会不会保护她,而是他会不会把人杀光。
薄莉真的头痛了。
她有点担心自己一旦消失, 埃里克理智尽失,会先把马戏团的人杀光,再把戴安娜弄死。
要是她不小心回到现代,又千方百计地来到十九世纪, 却看到马戏团的人都死光了,那她还真不如留在现代, 眼不见心不烦。
薄莉其实也有些忐忑。
万一简并没有回到现代,只是得了一场急病死了呢?
万一她死了就是真的死了,没有穿回现代呢?
要是她回到现代后, 再也穿不回来了呢?
薄莉只能强压下内心的忐忑, 将这些问题抛到脑后,先把燃眉之急解决了再说。
埃里克昨晚发了一顿疯,今天似乎冷静了一些。
薄莉却感觉, 他的精神状态还是有些不稳定。
尤其是上午, 她被难以言喻的发涨感惊醒, 以为自己想上厕所,几秒钟后才发现, 他居然一直潜于其中,还就这样睡了过去。
薄莉顿时头皮发麻,重重给了他一手肘,恨不得一脚把他踹下去。
埃里克被她打醒,却一声不响,只是抱紧她,鼻梁死死抵在她的颈侧。他表面上十分冷静,没有发作,却像要追猎什么似的,顺着某种幽秘的踪迹一深再深,直到她快要发飙,才松开她。
……真的是个疯子。
因为这疯子,薄莉去检查工地进度时,不时就会打一个冷噤,腿也一直打颤,始终能感到那种古怪的肿胀感。
要不是他不在她的身边,她还能再踹他两脚。
但她知道,他一定在某个地方注视着她,也许就在她身后这一面墙,如同守财之人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宝物。
薄莉想起,他一开始对她的冷血态度,如同猫逗鸟儿,生杀予夺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现在,却视她如性命,如珍宝。
这样的反差,必须承认,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薄莉算不上一个虚荣的人,但会坦然接受虚荣心被满足的微妙爽感。
因为真的太……爽了。
巡视完工地,薄莉算了一下日期,大概还有一个星期,就可以收工了。
多亏了埃里克在旁边指点,工人的进度才会那么快。
就是不知道她能不能待到收工那一天。
薄莉满脑子都是要找个什么限制住埃里克,以防她突然离开后,他疯起来没人看管。
直到现在,薄莉还对昨晚的氛围心有余悸,明明已经入冬,房间里却像刚揭开的蒸笼,一股股疯狂的热气扑面袭来。
她像中了暑一样头晕目眩,癫乱间,只能看到他撑在旁边的手臂上勃然暴起的青筋,几近狰狞。
可惜,她也只能看到这个。他穿得太过严实,衬衫扣子未解,黑色大衣也没有脱下,晃动时衣领甚至会不时扇过她的脸颊。她看清他的手臂已是勉强。
想到这里,薄莉不由有些心痒,但再来一次还是算了。
当务之急,还是先让他彻底冷静下来。
不能再添柴加油了。
薄莉思考片刻,去珠宝店里买了一些开口的银戒指。
付账时,她一转头,就撞上一个坚硬的胸膛。
埃里克不知在她的身后站了多久,神色莫测。
薄莉看到他,愣了一下,就自然而然地握住他的手腕,对珠宝店的老板说:“老板,帮我量一下他的手指尺寸。”
老板答应一声,去拿软尺。
埃里克没有说话,任由她扯下黑色皮手套,在左手的无名指缠裹上软尺,测量尺寸。
量完尺寸,薄莉也没有松开他的手,而是一直牵着他,开始挑选婚戒的款式。
婚戒的样式都纯朴而素净,薄莉选了一枚纯金戒指,付钱买了下来。
整个过程,埃里克都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
走出珠宝店,薄莉举起他的左手,将那枚纯金戒指缓缓推了上去,仰头笑说:“宝贝儿,从今天起,你是我的了。”
他的无名指也极长,几乎跟中指一样长,几线青筋微微凸起,蕴藏着相当可怕的爆发力,戴上婚戒以后,莫名有种一切血腥恐怖的冲动都被这枚指环拴住的感觉。
见他始终不作声,薄莉故意问道:“怎么,你不愿意吗?”
他终于开口说道:“你的目的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目的?”薄莉微笑着,亲了一下他无名指上的婚戒,“当然是因为我爱你。”
他却直勾勾地盯着她:“你不止买了一枚戒指。那些银戒,你想送给谁?”
薄莉坦然地说:“当然是马戏团的人。”
他闭了一下眼睛,呼吸已有些不稳:“你也会像这样给他们戴上戒指,再对他们说一句‘我爱你’?”
薄莉感觉在大街上跟他争论这个,实在有些丢人,于是牵着他的手,回到了马车上。
幸好今天乘坐的是四轮马车,有车厢,有窗帘——她刚登上去,下一刻,埃里克的手插入她的头发,扣住她的后脑勺,迫使她转头面对他。
明明她已经给他戴上婚戒,他的眼中却毫无喜悦之色。
从昨天到现在,不管是愉悦还是愤怒,都是薄莉单方面的感受。
他的内心只有惶恐。
他完全无法冷静下来,任何冷静的表现都是伪装出来的。剧烈的惶恐在他的体内发酵、膨胀,如同高烈度酒精灼烧他的心脏,几乎使他眼花耳鸣,肌肉痉挛。
即使在那最后几秒钟,他也没有感到半分欢愉,只有更加剧烈的恐慌。
——她可能会离开。
她会离开他。
那一刻,他简直想永远钉在她的身上。
可惜,没人能永远钉住一具血肉之躯。
她给他戴上婚戒后,那种难以忍受的恐慌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发作得更加猛烈。
除了这枚金戒指,她还买了好几枚银戒。
全是开口的戒指,她甚至省去了测量手指尺寸这一步骤。
这些戒指是给谁买的?
她在想什么?
薄莉见埃里克死死盯着她,呼吸时断时续,就知道他又脑补了一大堆有的没的,把自己气了个半死。
她只能叹息一声,伸手搂住他的脖颈,覆上他的唇。
他却扣着她的后脑勺,硬生生把她扯远了一些:“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给马戏团那些人送戒指?”
薄莉还没来得及沾湿他的唇齿,就被一把扯开,不由有些恼怒:“你觉得为什么?”
“你连我都喜欢,”他盯着她,似乎已嫉妒得神志不清,口不择言,“谁知道你又看上了谁。”
就像气球被扎了一个小孔,薄莉听见这话,顿时没了脾气,只觉无奈:“你真觉得他们比得上你?”
埃里克冷冷看着她,呼吸急促,没有作声。
这时,车夫坐上驾驶座,抖了一下缰绳,朝别墅驶去。
薄莉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他坐过来。
他盯着她的手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坐过去,明明已经肌肤相亲,一些举动却还是跟野兽没什么区别。
薄莉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扯近了一些,抬手揭下他的白色面具。
假如他是一头不可预测的野兽,那这一动作就是把手掌伸进兽口里,试探野兽是否会猛地咬下来。
但很明显,他在她的面前是驯服的,白色面具被揭下,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始终紧紧盯着她。
薄莉见他这么顺从,心口似被灌入一股热流,胸腔酸涨发麻。
她忍不住亲了亲他残缺的那半边脸庞,低声哄道:“……我只有你一个情人。没人比得上你,除了你,我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不知不觉间,她已坐在他的膝盖上,下巴抵住他的肩膀,轻拍他的后背:“这些戒指是给玛尔贝他们买的。他们为我做事那么久,还没有送过他们什么礼物。”
在外人看来,这绝对是一幅古怪而奇特的画面。
埃里克身穿垂至膝盖的黑色大衣,脚上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鞋身窄而凌厉,气质冷漠而强势。
薄莉的身形比他小那么多,手只有他手掌一半大小,坐在他的膝盖上,简直像被家长抱着的孩子。
如此明显的身形差距,她却是哄慰的那一方。
也只有她,才能哄慰他冷静下来。
一路上,薄莉不知讲了多少甜言蜜语,说得喉咙都有些发干,埃里克的呼吸才稍稍平定了一些,将头抵在她的颈侧,深吸一口气。
时机到了。
薄莉摸着他颈后的头发,亲了一下他的耳垂,顺势说道:“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冷,有些哑:
“什么事。”
“如果有一天我不小心离开……”薄莉说,“你不能杀死戴着这些银戒指的人。因为我还会回来,不想回来后看到一堆熟人的尸体。”
——如果有一天我不小心离开。
他脑中嗡的一声,神经顿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颤,似乎下一秒钟就会发狂。
恐怖而尖锐的情绪积淤在他的胸口,过往的画面从眼前接二连三地闪过——酷刑室,遍地都是残肢内脏,新的尸体,旧的尸体,血液开闸一般涌流而出,满室腥臭。
他过去以杀人为生,如果她离开,他怎么可能不杀人?
他必须杀人,才能缓解这种焦躁不安的情绪,才能平息癫狂混乱的神经——
这时,过去的画面轰然破碎。
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
薄莉吻了上来,主动伸出舌尖,撬开他紧闭的唇缝,濡湿了他的唇齿。
她吻得温柔极了,也耐心极了。
随着彼此气息交混,他脑中可怕的刺痛居然就这样消失了。
腥臭的回忆被她的气味取代,杀戮的冲动被她的轻吻驱散。
血流成河的画面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薄莉的眼睛。
她的眼睛那么明媚,那么鲜活,如同美丽而锋利的刀刃,可以剔除他回忆里的一切腐肉。
第63章
半小时后, 马车抵达别墅。
薄莉仔细观察埃里克的表情,确定他的情绪稳定了一些后,又亲了他一下:“你不说话, 我就当你答应了。”
埃里克说:“我有拒绝的权利么。”
他面容冷峻,抱住她的手臂肌肉线条坚硬而凌厉, 说出来的话却显出几分委屈。
薄莉眨了下眼睫毛:“那我给你拒绝的权利,你拒绝我吧。”
话音落下,她颈侧拂过一阵急促的气流。
埃里克垂下头,下颚抵住她颈侧的动脉,形成一个交颈的姿势:“你明明知道, 我永远不会拒绝你。”
他说话的时候,喉咙微微震颤,在她颈侧激起一片刺痒的战栗。
薄莉忍不住伸手按住他的喉咙,把他推远了一些:“骗我可以, 别把自己骗了……早上我说了那么多遍滚下去,你哪句听进去了?”
他的神色茫然一瞬, 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从耳根到脖颈顿时红透了。
真正实施时, 他其实没有思考太多, 一切全凭本能。
他虽然从未经历过男女之事,但并不是对人体构造一窍不通——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审视人类, 都像屠夫审视生肉。
他站在薄莉的身后, 居高临下地剖开她的裙子时, 一开始也是抱着屠夫的心态。
掳掠,劫持, 杀戮。
一把扯住头发,暴露出脆弱的咽喉,刀锋刺入皮肉,鲜血与汗水喷涌而出。
仅看描述,两者是否一模一样?
事实上,完全不一样。
他曾经于此降生,睁眼即是父母恐惧和厌憎的眼神,再度回归时,却是如此紧窒与温暖。
可惜,他是一头被饥饿折磨得发疯的动物,这么一点温暖,根本无法填补内心可以吸噬一切的黑洞。
薄莉叫他滚下去,等于让一头饥渴交加的野狗吐出口中的食物,这是完全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但他却说:“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薄莉给了他一巴掌后,又递上一颗甜枣。
她亲了亲他的脸庞,替他戴上面具:“真乖,我们下去吧。”
埃里克顿了一下,扯开黑色大衣将她裹在里面,一只手穿过她的膝弯,抱着她走下马车。
薄莉眨巴眨巴眼睛,没有拒绝。
客厅里传来笑声和争论声,马戏团的人也在别墅里。
他们似乎在玩牌,弗洛拉手气不佳,输了好几把,欠了一个星期的家务活儿,正对着费里曼大娘撒娇:“大娘,我给你钱,你帮我洗碗好不好?我每天跳舞好累,真的没力气洗碗啦。”
“这可不行,”费里曼大娘说,“克莱蒙小姐说了,打牌可以,不能赌钱。扯上钱就变味了。”
弗洛拉听见薄莉的名字,立刻蔫了下来,接受了自己要洗一个礼拜盘子的现实。
要是以前的她,肯定觉得这是个轻松的小活计,甚至算不上活计。但遇到薄莉后,她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冷水和油腻的盘子了,平时最多给马梳梳毛,喂喂草。
只能说,克莱蒙小姐是对的,小赌确实不能怡情,不赌钱也不行。
这时,门口传来钥匙插进锁孔的声响。
弗洛拉欢呼一声,立刻朝门口跑去,这时间肯定是薄莉回来了!
然而,站在门口的,却是那个戴面具的男人。
他的身材高大得恐怖,背对着光线,连投射下来的阴影都让人毛骨悚然。
撞进男人面具眼洞的那一刹那,弗洛拉只觉得汗毛悚立,胃部像毛巾一样拧紧了。
忽然,弗洛拉发现,男人的黑色大衣里好像裹着什么东西……一眼看上去简直像个人。
弗洛拉吞了一口冷气,汗毛竖得更加厉害了。
男人不会把尸体裹在衣服里,带回了别墅吧?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他想要栽赃克莱蒙小姐?
埃里克的体温太高,不断往外散发热气,薄莉在他的大衣里待了一会儿,就忍不住钻出一颗脑袋,呼吸新鲜空气。
谁知,弗洛拉也在这里,她不由老脸一红,有种被子女捉住亲热的局促感:“亲爱的,你怎么了,脸色那么白?”
弗洛拉看到薄莉,才缓缓呼出一口气,血液逐渐涌向僵硬麻木的四肢。
她张了张口,想说点儿什么,对上埃里克冰冷的目光后,打了个寒战,掉头就跑。
薄莉抬眼看向埃里克,有些无奈。
埃里克俯身放她下来,给左手戴上黑色皮手套:“你叫她‘亲爱的’。”
“你也是我的‘亲爱的’。”
他却冷静地说:“我在你身边时,不要这样叫其他人。”
“为什么?”
“我不想杀了他们,”他顿了顿,“惹你生气。”
很明显,杀人与否,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她是否会生气,才是他真正的衡量标准。
薄莉:“……你真杀了他们,我可能不止生气那么简单。”
他没有顶嘴,眼神却有些冷,似乎在警告她,你再说一句这些人多么重要,就会立刻大开杀戒。
薄莉本想说,马戏团的人对他没有任何威胁性。她不可能跟那些人发展出除友谊以外的关系,更不可能跟他们有肌肤之亲。
但他在乎的,显然不是这个。
他的思维完全有别于正常人——大多数人的占有欲,仅仅是排斥异性。
埃里克却像是排斥一切活物,只要有活物靠近她,就会生出屠杀的冲动。
他并不是针对马戏团的人。
假如她多看一眼路边的狗,他也会用那种瘆人的眼光扫向那条狗。
这毛病估计一时半会纠正不过来。
薄莉想了想,伸手拽住他的衣领,踮脚亲了他一口——先稳住他再说。
客厅里已经变得寂静无声。
马戏团的人一见到埃里克,谈话声就小了下去,不敢再说一字半句。
直到薄莉走进客厅,气氛才稍稍融洽一些。
薄莉跟他们聊了两句,打开手提包,让他们过来领礼物。
众人面面相觑,没一个人敢主动上前靠近薄莉——埃里克一直站在她的身后,如同高大而阴冷的幽灵,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薄莉只好走过去,一枚一枚地分发戒指。
半晌过去,西奥多最先打破沉默:“克莱蒙小姐,为什么送我们银戒指?”
薄莉微笑说:“当然是希望我们永远是一家人。老实说,我并不是一个多么有才华的人,马戏团能有今天的名气,绝不是我一人的功劳……如果没有你们的信任和配合,仅靠我一人,恐怕连首演都撑不过去。”
“我非常清楚,我的名声处于风口浪尖之时,不少人都曾私底下找过你们,想从你们口中掏出对我不利的证词,有人甚至出价到了五百美元。你们却连讨价还价都没有,就拒绝了对方。这份信任于我而言,真的非常珍贵。”
没人说话。
众人隐约感到几分不对劲,薄莉这番话不像感激之词,更像是一篇提前写好的……遗言。
“送这枚戒指的原因是……”薄莉沉吟片刻,“如果有一天,我有事暂时离开,没办法过问马戏团的事情,你们必须听从埃里克的命令。”
弗洛拉失声尖叫一声“不要”,被玛尔贝捂住嘴巴,拖到沙发后面。
艾米莉说:“克莱蒙小姐,我不明白……您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如果是金钱上的困难,”里弗斯冷不防出声,“我可以帮忙。”
其他人纷纷转头望向他。
里弗斯耸耸肩:“看我做什么?我很喜欢这里的氛围,不想马戏团就这样解散。我在纽约当律师的时候,攒了四五千块钱。你要的话,我可以取出来给你。”
西奥多也说:“……我也攒了一些钱,没有里弗斯那么多,但也是一点心意。”
埃里克冷眼旁观,呼吸很重,下颚骨传来轻微震颤,如同一头随时会发病的野兽。
很明显,薄莉并不只属于他一个人。
她是这里的核心,周围人的精神支柱,每个人都在吞吐她身上温暖的热气。
听到薄莉可能会离开,这里的人明显慌了乱了。
也是,他们本来跟他一样,是被正常世界抛弃的人,因为薄莉才有如今的地位。
玛尔贝本是患有下肢肥大症的大脚女孩,因为薄莉,她的过去被新奥尔良人熟知,几次登上报刊杂志。
不时就会有经纪人前来问她,合约什么时候到期,想请她去别的剧团工作。
艾米莉过去更是深陷黑暗的泥沼,不仅先天四足畸形,腹中的胎儿还被制成标本,公之于众,哗众取宠。
薄莉却让她发现,并非她天性软弱,才无法承受这样的过去——那些道貌岸然的绅士,看到被制成标本的胎儿,同样无法承受。
弗洛拉则从畸形丑陋的“蜥蜴女孩”蜕变成芭蕾舞学员。
索恩、西奥多、里弗斯……如果不是薄莉,索恩头脑简单,性格懦弱,毫无疑问会当一辈子的“象人”,永远是另一个畸形人的影子。
西奥多除了身高一无是处,巨人症一旦发作,下场只会比索恩更加凄惨。
至于里弗斯,一个在纽约身败名裂的二流律师,如果不是薄莉,他可能会在新奥尔良立一辈子的遗嘱,讨一辈子的债务。
他跟这些人,没有任何区别。
薄莉已经爱上他。
接下来,她又会爱上谁?
也许是西奥多,他冷漠地想,西奥多看她的眼神是那么肮脏,令人恶心,她却一次也没有训斥过西奥多。可能她早就计划跟西奥多在一起。
埃里克闭了闭眼,做了一个深呼吸。
他知道这些想法是谬误的,不正常的,完全脱离实际的。
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嫉妒心。
即使薄莉长进他的身体里,与他共用五脏六腑,他也会嫉妒自己的内脏和器官。
忽然,薄莉扣住他的左手。
如同一阵沁凉的冷风拂过,他因嫉妒而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她举起他的手,在黑手套上亲了一下,转头朝周围人说:
“你们想哪儿去了?让你们听从埃里克的命令,不仅因为他也是马戏团的老板,亲手设计了很多机关暗门,还因为——”
她浅浅一笑,说:“他是我的丈夫。”
第64章
客厅里, 鸦雀无声。
周围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当然知道薄莉和埃里克的关系暧昧。
有时候,埃里克从薄莉的卧室里出来,颈项间隐约可见一抹充血的痕迹, 显然是被用力吮出来的。
但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这两个人多么不般配。
薄莉相貌好, 财产也丰厚,完全可以把自己包装成富家小姐,远渡法国,嫁给一位贵族青年。
反正不少贵族青年都债台高筑,急需一位嫁妆丰厚的小姐来拯救自己。
获得贵族头衔后, 她就不再是人人都可以议论的“克莱蒙小姐”,而是尊贵的贵族夫人。
然而,她却选择跟埃里克结为夫妻。
埃里克看上去像一位冷峻高贵的绅士,衣着考究且价值不菲, 脸上却像亡命徒那样戴着面具,黑色及膝大衣下枪套和绳索也总是若隐若现。
正常人谁会在身上带那么多杀人工具?
众人欲言又止, 感觉薄莉可能是被埃里克骗了。
但他们已经养成无条件信任薄莉的习惯,事实上,薄莉的决策也从来没有错过。
假如她真的那么容易轻信他人, 马戏团根本无法走到今天, 他们也不可能对她这么忠心耿耿。
算了,薄莉这么做,肯定有她自己的理由。
他们先相信再说。
薄莉知道众人不可能那么快信服埃里克, 于是, 先简单介绍了一下埃里克设计的机关暗门, 又说:“艾米莉,西奥多, 你们还记得亨利·詹森被吓晕的那天吗?”
艾米莉和西奥多对视一眼。他们当然记得,亨利·詹森是那个粗鲁自大的警察,对他们的演出不屑一顾。
那是他们第一次配合演出,如果不是亨利胆子太小,直接被他们吓晕了过去,他们可能根本没有信心面对那三位绅士。
薄莉说:“唔,还记得上台前,我对你们说过什么吗?只管去表演,有人会帮你们。”
西奥多一脸震惊:“您说的那个人,不会是……”
“是的,”薄莉微笑说,“就是埃里克。他比你们要更早加入马戏团,只是不爱交际,所以一直没有跟你们介绍他。”
这时,艾米莉终于想起,“埃里克”这名字为什么那么耳熟——她在上一个马戏团时,有一位天才少年也叫埃里克。
那位少年也戴着面具,眼神冰冷而空洞,不带任何感情,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非人感,似乎随时会杀光他们所有人。
艾米莉又悄悄看向薄莉旁边的埃里克,迟疑片刻,确定他们是同一个人。
只是,相较于马戏团那位天才少年,眼前的男人似乎多了几分人性。
突然,埃里克捕捉到了艾米莉的视线。
仿佛心脏掉进冰窟,艾米莉全身一僵,后背立刻冒出冷汗。
那一刻,她甚至像遭遇掠食者的食草动物一般,开始本能地装死——呼吸困难,动弹不得。
不知是否薄莉注意到了这边的异样,她忽然牵起埃里克的手,亲了一下他左手的无名指。
埃里克移开视线。
恐怖的压迫感瞬间消失。
艾米莉头发已被冷汗浸湿,四条腿止不住地打颤,终于可以顺畅呼吸。
薄莉也有些无奈,只能说一句话,就亲一下埃里克的手指。
在她的努力控场下,这场交接仪式还算顺利,马戏团的人都默认了埃里克二把手的位置。
薄莉见他们心神不宁,笑容勉强,几乎每个人的额头都爬满冷汗,连忙拽着埃里克离开了。
回到卧室,薄莉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她离开后,埃里克能不能跟他们和睦相处,总感觉够呛。
正在这时,一片阴影忽然从她的头顶压下。
埃里克看着她,走到她的身边,缓缓扯下手上的黑色皮手套,露出无名指的纯金婚戒,毫无征兆地开口说道:“你是故意的。”
即使不止一次看到他主动扯下手套,露出指骨分明的手指,薄莉的注意力还是被吸引了过去。
好半天,她才勉强从他的手指上撕下目光:“嗯?”
“你送我金戒,又送那群人银戒,”他平静地说,“是在试探我的态度,想看我能为你妥协到什么程度。”
薄莉笑出声:“我送你的不是金戒,而是婚戒,傻瓜。”
埃里克没有作声,伸手抬起她的脸庞,径直压上她的唇,撬开她的唇齿,探入舌尖,吞咽她的呼吸与唾液。
薄莉宣布他是她的丈夫时,他的确遏制不住地感到狂喜,几乎被痉挛般的喜悦冲昏头脑。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不对劲。
——为什么会是戒指?
有那么东西可以送,她为什么一定要送那群人银戒指?
他有一颗堪称全才的头脑,专注思考一件事时,几乎没有找不到答案的时刻。
除非是跟薄莉有关的事情。
所以直到回到卧室,他才反应过来,薄莉是故意的。
她在试探他对这群人的态度,想知道她能影响他到什么地步,是否会因为她一句话而抑制杀意。
换作任何一个人这样试探他,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对方。
这触及了他的底线。
他不喜欢被控制,也不喜欢有人自认为能掌控他。
薄莉这么做的时候,他却没什么感觉,只想从别的地方讨一些奖励。
她想让他心甘情愿地服从命令,就得在某些方面服从他。
薄莉见他从黑色大衣里拿出一条黑丝缎,连忙说:“等等。”
埃里克顿了顿:“不愿意?”
“不是。”薄莉很无辜,“我想看着你。”
“没什么好看的。”他侧过头,声音冷淡极了。
薄莉摇摇头,站起来,抓住他的手,将他按在床上。上一次没有看到的风景,这一回,她要好好领略。
她跨坐在他的膝盖上,抬手揭下他的白色面具,露出残缺的那半边脸庞。
在她眼也不眨的注视下,他的神情没什么变化,手却攥成一个拳头,手背青筋根根凸起,几乎是立刻就起了反应,简直像是条件反射。
薄莉凑近他的耳畔,压低声音:“我喜欢看你的脸,为什么不让我看?”
话音落下,他闭上眼睛,喉结重重滚动几下,颈项上也凸起一根很粗的青筋。
薄莉亲了一下他颈侧的皮肤。
下一刻,她的手腕被捉住。
不知什么时候,他睁开眼看向她,另一只手钳制住她的下颌,不允许她低头闭眼:“真的喜欢看我的脸?”
“真的喜欢。”
“那就看着。”他说。
起初,薄莉有些疑惑,没懂这四个字的意思。
埃里克似乎也不急于让她知道,起身先去点燃了壁炉,还用火钳拨了两下炉炭,然后把她的睡衣挂在壁炉架上。
上一次,他也是这样准备周全,还提前烧了洗澡水,所以她刚洗完澡,就有烤暖的睡衣穿,根本没有感冒的余地。
薄莉看着他动作,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片刻,他脱下大衣和手套,随手扔到一边,转身去盥洗室洗了个手。
等薄莉明白那四个字的意思时,已经晚了。
壁炉的火焰嘶嘶响着,室内逐渐变得十分闷热,让人神志不清。
她的额上渗出汗水,起伏间,热汗似乎会流淌下来钻进她的眼睛里。她下意识闭上眼睛,但很快,一只手就抬起她的下颌,毫不留情地命令道:“睁开眼睛。”
薄莉只能睁着眼睛。
她终于看清他这时候的模样,比平时更加扭曲,更加疯狂,也更加……契合她的癖好。
他直直地望进她的眼里,眼中流露出极其强烈的情感。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很难相信,一个人可以爱另一个人到恐怖的程度。仅仅是对视,都让人惴惴不安。
突然,他俯近了一些,鼻尖抵住她的鼻尖,与她呼吸交混,随后,往下。
这个角度,薄莉既能看到他,又看不到他。
可能因为屋内太过闷热,时间都像是变慢了。她似是躺在烈日之下,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在被反复灼烤,水分在血管里轰然翻腾不已,随时会蒸发出来。她的眼睛先一步渗出了水汽。很快,更为汹涌的海潮漏泄而出。同一时刻,窗外骤然落下小雨,雨丝细细,密密麻麻地粘在窗玻璃上,似起了一层水雾。
潮湿,闷热,混杂着某种浑浊的气味,简直令人令人窒息。
薄莉快要喘不过气来,踹了埃里克一脚,让他去开窗户。
新鲜的冷空气灌入,雨丝也飘零进来。
埃里克回来时,薄莉才发现,他的衬衫已经湿透了,唇、下颚、咽喉都有清晰可见的水流,白色衬衫上也有大大小小的湿迹。
有一部分是陡然泼进的雨水,另一部分则是……
薄莉耳根立刻烧了起来,催促他去洗澡。
他却伸手扣住她的下颌。
修长的手指不知沾了什么,也是湿而黏的。
薄莉不是一个容易害羞的人,这一刻耳根却灼烧得近乎刺痛。
埃里克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大拇指沾了一点喉结的湿迹,擦在了自己残缺的那半边脸上。
薄莉呼吸一窒,心脏怦怦狂跳起来,几乎跳到喉咙口。
明明窗户已经打开,冷风也尽数灌入,室内一半冷得潮湿,一半热得干燥,氛围却越发黏稠让人窒息。
这时,他微微侧头,张开口,舔了一下自己的大拇指。
薄莉心脏几近停跳。
很明显,他并非表面上那么冷静且游刃有余,耳根也已经红透。可是一想到,这是她被取悦之后的气味,就甘之如饴。
“如果你喜欢,”他看着她,低声开口,“我可以每天这样。”
第65章
薄莉:“……”
这谁顶得住。
湿透的衬衫紧贴在他的身上, 显出紧实而均匀的胸肌轮廓,腹部的肌肉与筋脉也若隐若现。
薄莉:“……快去洗澡吧,乖。”
总算哄得他去洗澡, 薄莉也翻身下床,换上那套烤暖的睡衣。
说起来, 自从他们确定关系之后,她换下来的衣物——裙子、衬裙、衬裤、袜子、手套、胸衣……都是他亲手搓洗干净,晾干,最后挂在壁炉架上烤暖。
薄莉在洗衣服这件事上没什么耐心,没有聘请费里曼大娘之前, 都是直接丢给洗衣场。
但洗衣妇们都是把脏衣服堆在一起捣洗,不分男女,也不分材质,晾干后送到她的手上, 总是透着一股漂白水的酸味儿。
埃里克洗的衣服却干净无味。
薄莉每次换上他亲手洗的衣服,都心情复杂。
除了一开始的窘迫和不适, 后来她在十九世纪其实很少遇到困难,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埃里克。
他近乎无微不至地照顾她。新奥尔良气候潮湿,虫灾泛滥, 他就不时拆开她的床, 检查木板夹层里是否有虫寄生,还会亲手洗净她的鞋子,晾在壁炉边上。
每天早上, 他都会去壁炉边上, 把手伸进裙子的夹层里, 检查是否还有潮气。
哪怕是在现代,薄莉都没有这样的耐心, 衣服大致干了,就会裹成一团丢进衣橱里。
吃饭上,他也会尽可能地妥协和照顾她。
他在口味上没有特别的偏好,吃的东西不像菜肴,更像是饲料。
薄莉发现这一点后,就有意无意地喂他吃东西——他亲手炖的红酒牛肉,亲自煎的牛排,亲自捉的小龙虾,还会把水果塞进薄饼里,哄他张口吃下去。
他的口腹之欲始终不高,但她喂过来的基本上都会吃下去,也会吃掉她剩下的食物。
因此,她几乎没有见过食物变质的样子,每天都有变着花样的菜肴可以吃。
薄莉也试过去照顾他。但不知是否他反客为主的能力太强,最后都会演变成他在照顾她。
除了从未经历过的欲情,他似乎不需要她引导任何事。
明明年龄上有着明显的差距,她却是被照顾的那一方。
薄莉只能一边羞惭,一边享受。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切又似乎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埃里克的情绪也不再像之前那样过激,只是仍会一刻不停地注视着她。
还记得最开始跟他接触时,他极其厌恶镜子,从不在身边放置反光的东西,连匕首的刀刃经过磨砂处理。
现在,她却能在任何反光的地方,撞进他的视线里——壁橱光滑的漆面,书架的玻璃柜门,瓷盘上的反光,他的目光无处不在,如影随形。
屋内的每一件家具,每一块镜子,甚至是杯中的倒影,都是他监视她的工具。
薄莉不知道这变化是好是坏。
应该是好的。
毕竟,他不再避讳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面庞,有时候被她挑衅,还会抱着她走到镜子前。
卧室里,壁炉总是烧得很旺,镜子上蒙着一层水蒸气。在她呼吸的熏蒸下,水蒸气会变得更浓,更重。
他却毫不留情地扣住她的后颈,抬手擦净镜面,自后在她的耳边说:睁开眼睛。
又一个星期过去,公寓彻底完工,顶楼的房间也按照薄莉的设想布置好了。
这时候,薄莉发现,埃里克似乎又长高了一截。
……该死的恐怖片导演,把他设定得那么高干什么。
其实,埃里克并非个例。
很多恐怖片,主角第一部只是中等身材,但随着续作越拍越多,导演设定的身高也各不相同,猛增到两米的都有。
薄莉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不要再长了,现在的体型差已经吃不消了。
不知为什么,她再想到恐怖片版《歌剧魅影》,会有一种特别复杂的感觉。
好像电影是电影,生活是生活。
此刻,她身处生活中,而非电影里。
电影只是一个故事,人生中最为惊心动魄的一段经历,他们的生活却在回归细水流长。
这天,薄莉起了个大早——新鬼屋将于今日下午开业。
她脱下睡衣,还未换上新做的裙子,一只手已被扣住。
薄莉回头,对上埃里克的金色眼睛。
明明在一起已经有一段时间,他对她的态度却似永远处在热恋期——看不够,抱不够,不论做什么都难以餍足。
最后,当然是被拽了回去,新做的裙子也不小心卷入战场,脏得一塌糊涂。
当然,并不全是他的问题。
在这事上,薄莉从来不是被动承受,也会主动出击。
但只要她稍微主动,他就会变得极为癫狂,好似咬住猎物咽喉的掠食者,牙齿一寸一寸钉入猎物的皮肉,除非鲜血喷涌而出,否则绝不松口。
掠食者勉强收起牙齿时,已经临近中午。
薄莉洗完澡,看向那条脏兮兮的裙子,有些发愁:“今天我穿什么呢……”
埃里克已经穿戴整齐,正在理袖扣,瞥了她一眼,淡淡地说:“米特不是送过你一条裙子么。”
薄莉愣住:“米特是谁?”
“你还要起诉他,”他的语气不冷不热,“忘了?”
“噢,”薄莉想起了大概,米特好像是在报纸上跟她吵架的那三位绅士之首,后来还追求过她,“他什么时候送过我裙子?”
埃里克顿了一下,走到衣柜前,翻出一条浅绿色的裙子。
这下,薄莉全想起来了。
当时,她为了钓埃里克,假意接受米特的邀请,跟他共进晚餐。
结果第二天就收到一个礼盒,里面是一条浅绿色裙子,上方还有一张卡片,特地标出“此绿由黄栀子和靛蓝染成,无毒”。
薄莉闭着眼睛都看得出来,这条裙子是埃里克送的,米特怎么可能如此用心地对待她。
谁知,后来遇到埃里克,他却拒不承认此事,还阴阳怪气地讽刺她。
她本想立刻拆穿埃里克的谎言,转念一想,眨巴着眼睫毛,露出惊喜的表情:“你记性真好,我差点忘了这条裙子!”
埃里克拿着裙子的手一下子攥紧了。
薄莉走过去,从他的手上救出这条绿裙子,在身上比划了两下:“也不知道米特是怎么做到的,植物染出的绿色居然能保持这么久,一直没有褪色。”
埃里克看着她,忽然出声:“你不怕他在裙子里加了砷?”
薄莉:“这么浅的绿色,也会有砷吗?”
“谁知道。”他说着,走到她的面前,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大拇指若有似无地摩擦她的肩胛骨,“如果我是米特,自知配不上你,也许会在裙子的内衬混入砷,让你的皮肤肿胀、溃烂,再也无法出门。”
薄莉:“……”
要不是见过他这段时间对她视若珍宝的态度,连鞋子都不让她自己穿,她差点就信了他的鬼话。
薄莉终于绷不住,笑出声:“傻瓜,我知道是你送的!”
埃里克不作声了。
薄莉转过身,搂住他的脖子,踮脚亲了他一口:“除了你,还有谁会对我这么好?”
埃里克一言不发,大拇指和食指摸到她睡衣后面的系带。
等薄莉察觉到不对劲时,绿裙子也脏了,甚至比之前那条脏得更加厉害,几乎看不出原貌。
眼看开业仪式在即,她也顾不上腿脚酸软,随便找了一条白色天鹅绒裙子换上,披上大衣,没好气地勒令埃里克抱她下去。
等他们赶到皇家街公寓时,已经开业有一会儿了。
薄莉再度深感男色误人。
幸好,马戏团众人已经能独当一面,即使她和埃里克不在这里,也能把观众吓得鬼哭狼嚎。
薄莉站在旁边没事儿干,只好挽着埃里克的手臂在城里散步。
他的身材过分高大,一半脸庞眉眼冷峻,另一半脸庞则戴着白色面具,一路上不少人回头看他。
薄莉感到他手臂的肌肉猛地绷紧,似乎随时会发起恐怖的屠杀,使这条街血流成河,连忙搂住他的脖颈,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几乎是立刻,他手臂的肌肉就松懈了下去,整个人恢复平静。
薄莉觉得自己有点变态,居然十分享受这种影响他情绪的感觉。
她大概懂了,为什么一些与野兽为伴的人,终身都离不开危险且不可控的野兽。
因为,无法抗拒这样的感觉。
只有你能驯服他。
只有你能使他平静。
说是劣根性也好,人性中幽微的欲望也罢。
他如此依赖她,如此信任她,的确让她非常受用。
回到家,薄莉惊喜地收到了特斯拉的回信,信上说,发电机已经通过测试,不日就会送至府上。
想到马上就能实现手机自由,薄莉高兴极了,准备晚上拽着埃里克看电影。
虽然他从未表露出一丝一毫,但薄莉看得出来,他一直对想象不出她时代细节这件事耿耿于怀。
刚好,她手机里缓存了几部电影,再加上包里还有一个充电宝,应该能支撑到看完。
于是,用过晚餐,薄莉拦住埃里克洗碗的动作,把他拽到床上,当着他的面打开手机。
“来看电影吧。”
他停顿几秒钟:“电影?”
薄莉这才想起,虽然这时候世界上第一部电影已经诞生,但“电影”的概念还未普及,大约七年后,卢米埃尔兄弟才会在公众面前放映电影。
于是,薄莉简单给他解释了一下电影的原理,又说了一下电影正式上映的时间,笑着说:“到时候,我们可以去巴黎看电影。”
埃里克看着她的手机,低低地“嗯”了一声。
薄莉打开视频软件,才发现自己缓存的都是恐怖片,一部正经的爱情片都没有,顿时有些汗流浃背。
她选来选去,挑了一部网飞拍的恐怖片,点开。
手机的音质很好,即使没有音响,也有相当震撼的立体音效。
开头是众多影视公司的商标动画,作为现代人早已看到眼睛生茧,埃里克却看得目不转睛。
阴沉、诡异的音乐响起,缓缓浮现出主创的名称。
最先出现的,是一幅胶卷风格的画面,特地做旧,不时闪过一些雪花白点。
接着,镜头逐渐拉远,原来是一部老式电视机在播放新闻。
薄莉不等他开口询问,主动解释说:“这是电视机……我想想,发明时间应该是三十多年后?我也记不清了。”
埃里克沉默片刻:“你手上这个,也是电视机?”
他迅速记住了“电视机”的发音,咬字极为清晰,言辞之间却还是难掩茫然之感。
“这是……”薄莉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怎么说呢,从原始人类到农耕社会,中间至少经历了上百万年,但从第一部电话到我手上这东西的出现,只过去了一百多年。后来的科学家称之为‘科技大爆炸’。唯有‘爆炸’一词,才能形容如此惊人的科技发展速度。”
他点点头,似乎理解了她话里的意思。
薄莉又说:“这是‘手机’,起初只是便携式电话,后来发展成了多功能机器,不仅可以打电话,还可以用来看电影。”
埃里克没有说话。
太多陌生事物灌入他的眼里,似乎已反应不过来她在说什么。
屏幕上,女主角跟朋友驾车来到一座偏僻小镇。
天气炎热,女演员们都穿得不多——不是故意暴露的那种,正常的夏季穿着,短袖短裤。
切换至远景时,埃里克看到女演员的穿着,立刻闭上眼睛,转过头。
薄莉笑了一下,伸手搂住他的脖颈,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脸颊:“傻瓜,这在我们那里是很正常的打扮。”
他仍然闭着眼睛,语气不辨喜怒:“我很早就猜到,你来自一个作风开放的地区。”
薄莉见他一直闭着眼睛,为了守住他这份珍贵的男德,用手指拖了一段进度条。
反正恐怖片除了血腥刺激的画面,剧情大多数是流水账。
就这样,他们快进看完了整部电影。
薄莉心想,早知如此,还不如多缓存几部小美小帅给他看。
不过,整部电影最精彩的部分,也就是男主角——电锯杀人狂,手持嗡嗡作响的电锯,冲上公交车大开杀戒那里。
薄莉来到十九世纪后,再也没有看过这么富有刺激性的视听画面,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有种终于过瘾的感觉。
下一刻,一只手扣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庞转了过去。
埃里克盯着她看了片刻,冷不丁开口:“你有些兴奋,因为电影里杀人的场面?”
坏了,他看出来了。
薄莉怕他说他能做得更好,连忙抱住他的脖子,贴上他的唇:“怎么可能,当然是因为你……”
她剩下的话音,被他尽数吞没。
不知是否电影画面也刺激到他的缘故,他直勾勾地盯着她,视线冰冷,动作显得格外狠厉,近似疯癫。
手机屏幕并未熄灭,按照顺序,自动播放下一部电影。伴随着黄铜床碰撞墙壁的声响,电影的序曲响起,巴黎歌剧院,女主角正在排演歌剧,紧接着众人发现不对劲……
再后来,薄莉就记不清了。
她的思绪像是被撞散了,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手机的电要没了。
最后,她被埃里克抱去洗澡,换上干净的睡衣,似乎是睡了个好觉。
这一觉,好到她有些害怕。
从来没有睡过这么深、这么沉的觉,简直像死了一样。
意识到自己可能死了,她的呼吸甚至停滞了几十秒钟,耳边一片死寂,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包括体内心脏、血管、内脏正常运转的声响。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时,映入眼帘的是轿车的车顶。
她好像在车上。
……她为什么会在车上?
朋友从后视镜看到她醒来,笑着调侃说:“你真能睡,睡了两三个小时……怎么也叫不醒。半夜当小偷去了?”
第66章
薄莉用力闭了闭眼, 心脏陡然传来下坠的失重感。
好半晌,她才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掌。
看清楚的一刹那, 她的心脏下坠得更加厉害,如同做了一个从高处跌落的梦。
——这是她的手。
她回来了。
几个月过去, 克莱蒙的手其实已被保养得很好,不再像刚穿越时那么粗糙,棕黄色老茧逐渐脱落,变得平整、细腻,只要不用手去摸, 几乎看不出长过老茧。
但十九世纪的条件有限,再怎么保养,也不如她原本的手。
薄莉自己的手非常漂亮,指甲洁净粉嫩, 皮肤白皙细腻,骨节形状优美。
刚穿越那会儿, 她做梦都是这双手,后来看惯了克莱蒙的手,再想梦见自己原本的手, 竟然记不清具体模样了。
再度看到这双手, 薄莉心情复杂极了,既欣喜,又难过。
欣喜自己终于回到原本的身体里。
难过的是, 偏偏是这时候回来。
她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
朋友见她丢了魂似的心不在焉, 随口问道:“你喝酒了?”
薄莉哑声说:“……没。”
“你手机在振动。”
薄莉这才想起, 自己已经回到现代,可以用手机。
现代人无论去哪儿, 都抱着手机不撒手。
几个月过去,薄莉再度见到手机上的来电页面,居然像刚穿越时看到别人的手一样,颇为不适应。
她深深吸气,接通电话:“喂?”
电话那端,是一个陌生的清朗男声:“莉莉,你家怎么没人……”
薄莉皱眉:“你谁?”
“戴维斯,”男声抱怨说,“你这就忘了?”
薄莉听见这个名字,第一反应是在报纸上骂她的那三位绅士之一。
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穿越前她也有个叫戴维斯的“朋友”,看剧认识的男大学生,为人风趣,气质干净。
薄莉跟他约会了两次,他就明里暗里表示想要更进一步。薄莉婉言拒绝后,一直对她纠缠不休,不时就会去她家门口堵人。
这种男的,看到埃里克的绳子就老实了。
……只是,埃里克现在不在她的身边。
薄莉闭上眼,强压下内心的隐痛,再睁开眼时已恢复冷醒。
她平静地说:“你再来纠缠我,我会直接起诉你性骚扰。我记得你还在上学吧?”
话音落下,对方立刻挂断电话。
薄莉却没有放过他,又回拨了过去。再被挂断,又回拨过去,被挂断。
第三次回拨时,对方已经把她拉黑了。
作为不知名演员,薄莉很少这样硬刚别人,怕留下话柄。
她向来是四两拨千斤,给对方留点儿脸面,也给自己一条退路。
但一觉醒来回到现代,爱人没了,事业也没了,让她有些烦躁,内心隐隐浮动着一股戾气。
也就是这时,她才发现,不仅她能影响埃里克的情绪,埃里克也能影响她的情绪。
……是她把自己想得太过理智了。
幸好,她早就料到这一天,该说的都说了,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
埃里克醒来面对她的“尸体”,应该不会觉得太突然。
忽然,朋友的声音从驾驶座响起:“莉莉,你最近接了什么新本子吗?”
薄莉:“什么?”
朋友:“没事,就是感觉你的口音好好玩儿,跟美剧《镀金时代》里的口音似的。”
薄莉:“……”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口音也变了。
坏了,她得赶紧纠正过来,不然会像在英国学女王说话似的,引来一大片异样的眼光。
这一整天,薄莉的反应都慢一拍。
她说话必须字斟句酌,才不至于泄露十九世纪的浮夸口音。
她们本来打算去露营区玩个两三天,朋友见她心情不佳,干什么都提不起劲,第二天就把她送了回来。
薄莉很不好意思,主动掏钱请朋友吃了一顿饭。
吃完饭,她回到家,瘫在床上,闭上眼睛。
有点像刚申请上大学那会儿,她满怀欢喜,想跟父母分享这一喜讯,消息发出去却石沉大海。
一个月以后,她才收到一句简单的“恭喜”,甚至没关心她怎么交的学费,以至于她现在还背着沉重的学贷。
因为这事,她对大学的记忆都很模糊。
人会自动忘记不愉快的事情,以免抑郁的情绪一重接一重,把自己压得喘不过气来。
薄莉差点忘了自己曾经那么孤独,所以才会一头扎进虚构的世界。
好半晌,她霍地起身,在书桌前坐下,打开笔记本,搜索“尼古拉·特斯拉”。
她只是不抱希望地一搜,却倏地睁大眼睛。
我靠!
记忆里,尼亚加拉水电站建成时间至少是1895年之后,维基百科上显示的却是1893年。
……提前了整整两年。
薄莉深深吸气,继续往下看。
1888年,爱迪生为了打赢“电流大战”,甚至使纽约州立法会将死刑由“绞刑”改为“电椅”,想让特斯拉的交流电从此与死亡挂钩,同时聘人到处电击猫狗,让公众对交流电心生恐惧。
但因为特斯拉提前设计出交流电源插头,爱迪生根本来不及设计这一系列的舆论攻击,就输掉了“电流大战”。
虽然特斯拉设计出了插头,并针对当时的电器加以改进,但他终身都没有申请插头的专利。
1889年,他甚至在《纽约时报》上公开了跟薄莉的信件,告诉公众,交流电源插头的灵感来自于C女士的家乡。
薄莉看到特斯拉称自己为C女士,一瞬间,内心震撼上升到顶点。
她为了给手机充电随手写下的几封信件,在后世看来,分量竟是如此之重,直接让历史加速好几年。
不过,插头的发明史本就涉及多位发明家——发明并非一蹴而就,也需要前人的理论和实验作为支撑。
真正发明插头的哈维·哈贝尔,也并未因此遭受打击,反而提前发明出三孔插头。
薄莉看得汗流浃背。
她以为自己穿越会产生蝴蝶效应,直接开辟一条新的时间线,没想到影响的还是她原本的时空。
回去后,她一定要联系上哈维·哈贝尔,把插头的专利还给他。
只是,她要怎么回去呢?
想到两次穿越都跟电影有关,难道是再看一部电影?
薄莉把笔记本抱到床上,点开一部恐怖片。
看不进去。
过去帮她逃离现实的恐怖片,此刻变得索然无味。
可能因为她的亲身经历,远比恐怖片的剧情要跌宕起伏。
看完一部,薄莉又点开一部。
趁着片头播放商标的空隙,她拿起手机,搜索“波莉·克莱蒙”。
出乎意料的是,维基百科上,居然有她的名字。
薄莉头皮一麻,掌心已经出汗,手指也有些轻颤,差点没能点开页面。
网页上没有照片,只有一幅油画肖像画,跟她仅有四分相似。
姓名:波莉·克莱蒙
出生日期:不详
逝世日期:1889年2月23日
简介:波莉·克莱蒙(Polly Claremont),女企业家,国籍不详,于1888年10月来到路易斯安那州新奥尔良,组建了知名马戏团“克莱蒙小姐的马戏团”。
与其他马戏团不同的是,此马戏团以鬼屋表演闻名,也是历史上第一个有记录的鬼屋演出。
1888年11月,克莱蒙以名誉权受到侵犯为由,向沃尔特·米特提起诉讼。这是历史上第一例有记录的女子对男子提起诉讼的案例,在当地引起极大的轰动。
克莱蒙逝世后,此案仍然继续审理,最终她的诉讼代理人史蒂夫·里弗斯为她赢下此案。
那一刻,薄莉简直难以形容内心的感觉。
直到这时,她才敢确定自己真的去过19世纪。
不是黄粱一梦,也不是白日妄想。
她在历史上真实存在过。
是真实的就好。
薄莉告诉自己,既然能回来,那就能回去。
两个时代之间肯定存在某种通道,只是她还未找到。
薄莉又看了几部恐怖片,还是没用。
想到两次穿越,似乎都跟恐怖片版《歌剧魅影》有关,她又开始在网上搜播放源。
让她全身发凉的是,没有。
搜不到。
这部影片拍摄于上世纪七十年代,那时还没有独家播放的概念,应该是个视频网站就有片源。
可是,没有。
手机上也没有播放记录。
薄莉又去登山包里找备用机,开机一看,缓存视频里仍然没有这部影片。
音乐剧倒是能搜到。
但她耐着性子看完,什么事都没发生。
不知不觉间,她已是一身虚汗,像吞了一块冰冷沉重的石头,胃部无止境地下坠发冷。
……为什么会这样?
薄莉觉得有些荒谬。
因为这时,她居然想起刚穿越时,被马戏团嬷嬷用藤条抽打的那种无望感。
那时的她是怎么安慰自己的呢?
冷静。
冷静。
不能慌乱,不能绝望,不能放弃。
想想维基百科上的内容,尽管只有短短几行字,但说明即使在她逝世后,也有不少人记得她。
里弗斯甚至在她逝世后,还帮她打赢了官司。
这当中艰辛,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她必须振作起来,竭尽全力,找到回去的办法。
接下来一个月,薄莉在片场和图书馆来回跑,尽可能搜集一些跟穿越有关的资料。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历史上,居然有那么多跟穿越有关的未解之谜。
比如,1961年,有人发现了一份名为《锡比乌手稿》的文献,时间竟可追溯至16世纪,文献内容除了火炮、弹道学,居然还包括了制造火箭的图纸。
在手稿上,作者甚至提出了航天器、火箭燃料、液体燃料和三角翼的概念,但这些前瞻性的概念,直到阿波罗计划时期,才真正投入运用。
没人知道,作者是什么契机下掌握的火箭科学。
究竟是超越时代的远见卓识,还是……另一个穿越者?
又比如,不同宗教的文献里,居然都出现过“穿越”的概念。
最著名的就是“七眠子”的故事,上帝让七位圣童眠居于山洞,又让他们在两百多年后醒来。
无独有偶,同样的故事,在《古兰经》里也有所记载。
可惜,这些未解之谜,终究只是一个谜。
不管她如何刨根问底,都看不见谜底。
又是半个月过去,薄莉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在网上开通了一个社交账号,记录自己的穿越经历。
因为细节跟史料都对得上,她长相也跟维基百科上“克莱蒙”的画像有几分相似,很快小火了一把。
网友们议论纷纷,有人说,她不是穿越,而是觉醒了前世记忆;有人则骂她是三流写手,编故事编得漏洞百出。
这时,一条评论引起了薄莉的注意:
“……博主你知道波莉·克莱蒙是什么下场吗……就冒充她。她很惨的,本来已经下葬了,但不知是不是她生前做的一些事情太过出格,引起当地人不满,不到几天,棺木又被人挖了出来,盗走了尸骨。”
“细节编得那么真,那你肯定知道19世纪美国南方有多保守吧……这种情况下,当地人都能掘她的坟,说明她真的惹了不少人。”
“而且说实话,克莱蒙也不是啥好人,斤斤计较,唯利是图,甚至敢用连环杀手的房子当鬼屋,有这个下场也是她活该吧。”
薄莉:“……”
她自动屏蔽网友后面的评价,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卧槽,埃里克把她的坟给掘了!
·
就像戴安娜说的那样,她只是睡了一觉,就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埃里克看着薄莉的睡容,伸出一根手指,轻碰了一下她的眼睫毛。
仿佛下一刻,她就会睁开睡眼蒙眬的眼睛,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撒娇,说想再睡一会儿。
然而,只是他的幻觉,她没有任何反应。
她不会再睁开眼睛了。
不知为什么,他看到这一幕,心绪没有太大的起伏,只觉得平静和倦怠,似乎这一天终究会到来,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反正,她说过一定会回来,不是么。
他只需要等就行了。
埃里克从来没有这样平静过,一切情绪似乎都消失了——焦躁、惶恐、不安、暴怒,以及强得可怕的占有欲。
薄莉在他的身边时,他总觉得不餍足,一秒钟看不到她就恐慌至极,仿佛他们已融为一体,他的神经生长在她的体内里,互相牵扯,互相制约,彼此距离一远,就会扯得发痛。
此刻,她就在床上,他反倒前所未有的冷静平和。
直到那群畸形人胆大妄为地支开他,把她埋进了墓园里。
——他再也碰不到她了。
那一刻,他甚至能听见神经一根一根断裂的声响,太阳穴传来恐怖的胀痛,头晕目眩,胸腔窒闷,所有理智尽数崩塌。
可怕的杀意在心中激烈翻涌,如同一把锥子径直刺入胸口,要将他凿成两半。
想要杀人。
为她购置棺木的人,为她念诵悼词的人,为她填平墓穴的人。
……想要杀死所有人。
杀意最为猛烈时,他甚至已经穿戴整齐,戴上黑色皮手套,准备徒手拧下那些畸形人的头颅。
但就在这时,薄莉的话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因为我还会回来,不想回来后看到一堆熟人的尸体。”
不能杀死那群畸形人。
她还会回来。
可是,她真的会回来么。
留在未来,她能随心所欲地穿衣,随时随地看电影,打电话,开车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回到这里,她却只能看到一个……癫狂狰狞的疯子。
埃里克看着自己的手,忽然冷静了下来。
那是一种奇异的、令人战栗的冷静,几乎使他一阵冷战。
想是想不出答案的,不如去问问她本人。
她以为她逃到六尺之下,就能躲过他的注视与追问了吗?
不,他会把她的棺木挖出来,拔掉四周的钉子,在坟墓里与她面对面,脸贴脸,质问她——
是否真的会回来。
第67章
薄莉怀着复杂的心情, 又在网上搜了一下自己——波莉·克莱蒙的事迹。
可能因为是历史上最早有记录开设鬼屋的人,很多鬼屋爱好者都会去她的墓前打卡。
还有个博主拍了个vlog,实地还原她尸骨被盗的场景, 讲得头头是道,仿佛亲眼目睹。
这博主还找到了里弗斯的后代, 想要打听当年庭审的细节,结果当然被婉拒了。
短视频时代,这些vlog最长也只有五六分钟。
薄莉很快刷完这些视频,陷入沉思。
欧美很多城市历史风貌都保留得相当完整,有的房子看上去整洁簇新, 实际上可能已有一两百年的历史。
这些网红都能找到她“生前”的遗迹,她本人前往新奥尔良,应该能找到更多。
薄莉行动力极强,立刻收拾东西, 动身前往新奥尔良。
她是一个负责任的人,并没有丢下洛杉矶这边的工作不管, 反正她参演的都是小配角,跟制片说一下,安排在一起, 一次性拍完就行了。
半个月后, 薄莉登上前往新奥尔良的飞机,在肯纳市落地,乘出租车到了预订的酒店。
这次出行, 她准备得比之前露营还要充分, 能带的都带了, 尤其是卫生巾和运动内衣。
要不是托运有限制,她还想带几十双运动鞋过去。
肯纳市离新奥尔良很近。
薄莉坐上出租车的那一刻, 心脏就狂跳不止,好似有什么在拉扯她的灵魂,整个人都心神不宁。
一百多年过去,新奥尔良的景色几乎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道路从湿滑的泥路变成平整的柏油路,漆上了白色斑马线。
可能因为才庆祝完什么节日,古老街道两侧飘扬着鲜亮的彩虹旗帜。拴马桩不见了,马车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消防栓和拥堵的车流。
昔日男士们抽烟、打望、高谈阔论的地方,如今站着一群富有活力的女孩,她们身穿色彩艳丽的夏装,大笑时,几乎露出鲜红的上颚。
出租车在酒店前停下。
薄莉付了钱,拖着行李箱下车,走进酒店,办理入住。
把行李箱扔在客房后,她重新回到街上。
过去,她身穿男装,都能引来一片异样的眼光;现在,她穿着短裤,走在大街上,人们甚至懒得多看她一眼。
这样的对比,真的微妙极了。
薄莉按照记忆,朝之前的住址走去。
一路上,许多别墅都已翻新,白色建筑浸泡在浓绿的枝叶里,显得宏伟而气派。
薄莉走到一半,居然看到了米特的故居。
花园栏杆上的黄铜牌显示,米特一家于1895年搬离了新奥尔良。历经几任房主后,现在变成了一家私人餐馆,生意还不错。
很快,她就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别墅。
令她吃惊的是,别墅外观几乎跟一百多年前一致——红墙,白柱,雕花栏杆,标准希腊复兴式建筑。
门窗紧闭,窗帘合拢,似乎没有住人。
薄莉看向栏杆上的黄铜牌,上面写道,这座建筑最初属于一位棉花商人,后来租给波莉·克莱蒙。
克莱蒙去世后,此屋被一位神秘商人买下,闲置至今。
别的房屋,黄铜牌上的介绍语,恨不得把每一代房主的生平都交代得明明白白。
怎么轮到她,就变成两三句话?
薄莉眉头微蹙,掏出手机,在网上搜索“波莉·克莱蒙故居”。
这些故居,在旅游网站上算作一处景点,只要搜索,就能看到网友的评论和打分。
她的“故居”,评分居然只有一颗星。
点赞最多的一条评论是:
“我知道你们对克莱蒙的生平都很好奇,但再好奇也别去看!我姑妈会通灵,她告诉我,这栋房子附近的磁场很差很差!
“你们想想,一个女人,生前登上过《纽约时报》,差点就成为全国最出名的马戏团团长,却莫名其妙猝死在自己的卧室里,好不容易入土为安,又被掘了坟……她的怨气该有多大!
“总而言之,别去,别去,别去!尤其是磁场不稳定的人,去了真的会被克莱蒙缠上,没日没夜地做噩梦!!!”
薄莉:“……”
过去一个多月,她忙得不可开交,什么时候去“缠”那些人了?
不过,既然不止一个人出现这种幻觉,是否说明,别墅里真的有点儿什么?
薄莉心脏漏跳一拍。
这幢别墅也被埃里克改造过,有一扇暗门可以进入别墅内部。
黄铜牌上写,这幢别墅被“神秘商人”买下后,一直闲置到现在。
所谓的“神秘商人”,会不会是……埃里克?
薄莉深吸一口气,手指已有些发抖。
她走到别墅后方,拨开一簇灌木丛,看到了锈迹斑斑的暗门。
打开方式,只有她和埃里克知道。
不需要钥匙,只需要用大拇指按住某个机关,再用食指和无名指同时拨动齿轮和弹片——
咔嗒一声。
暗门打开了。
薄莉的掌心已渗出一层黏汗。
她在裤腿上擦了擦手汗,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顺着木梯走了进去。
她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几乎能听见自己鼓噪的心跳声。
血液在耳畔轰轰作响,似乎已涌到太阳穴。
穿过一条秘密通道,推开活板暗门,映入眼帘的,是她自己的……卧室。
家具布局没有任何变化。
壁炉架上,甚至还挂着她第二天要穿的裙子。
只是,炉火早已熄灭一百多年。
“神秘商人”果然是……埃里克。
他应该是创立了一个基金会,委托对方长期维护和修缮这幢别墅,不然就是拜托某人的后代,秘密维护此屋。
不管是哪种办法,这份心思都令她备受震动。
她在卧室里转了一圈,衣柜里甚至能看到她曾经的衣物。可惜,不管保养得多么细致,有的衣料还是微微泛黄。
薄莉本想去其他人的房间看看,忽然顿住脚步。
埃里克把这间卧室保存得如此完整,是不是在……传递什么信息?
他知道,她是一百多年后的人,也知道她想要回到他的身边。
于是,让人妥善保存这幢别墅的外观和内部布置……只为了一百多年后的她,一眼认出这是她曾经住过的别墅?
薄莉心脏泛起隐隐的灼痛感。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会不会在卧室里留下一些文字信息?
薄莉走到书桌前,想要拉开抽屉。
上锁了。
她停顿一下,把手伸到书桌底下,按住某个机关。
“咔嗒”一声,抽屉弹开,里面果然放着一本笔记本。
薄莉拿起笔记本,翻开。
看到第一页,她全身血液瞬间凉了下来。
“8月10日,床已更换为紫檀木。”
紫檀木天然防虫抗潮,埃里克一直想给她做一张紫檀木床,只是始终没买到合适的紫檀木。
她“去世”后,他买到木头后,给她换了一张新床,倒是在她的意料之中……但时间为什么会是八月份?
她二月份“去世”,现代才过去一个多月,那边时间就过去那么久了吗?
薄莉继续看下去。
“9月1日,外墙已更换为柏木。”
后面的内容,都是他如何在一年内将整幢别墅的木材更换为实心红木。
不知为什么,薄莉感觉,他不像是在修缮房屋,更像是在建造一座棺材。
至于为什么要建造棺材,不言而喻。
十二月中旬,别墅彻底改造完毕。
他没再留下一言半句。
薄莉闭上眼睛,心脏像被细针密线缝上一般,一阵窒息的闷痛。
就在这时,她的耳畔忽然传来滚烫的呼吸。
似乎有人正死死盯着她,在她耳边急促不匀地呼吸,一声比一声粗重,一声比一声激烈。
薄莉猛地睁开眼睛,转头一看,什么都没有。
可是,她无比确定,刚刚有人在她的耳边呼吸。
……会是埃里克吗?
是他的幽灵,还是两个时空在某一刹那重叠了?
薄莉虽然对物理学了解不深,但也知道,时间只是在三维空间不可发生逆转。
在更高的维度,譬如第四维度,甚至第五维度,时间就像一座山,是可以被物理跨越的。
广义相对论里,也曾提到过这一理论。⑴
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时空可能会发生弯曲,实现“过去”和“未来”的重叠或交汇。
也就是说,她在2026年,感受到埃里克在1889年的呼吸,在理论上是……完全可行的。
想到这里,薄莉呼吸一滞,从头到脚都冒出了鸡皮疙瘩。
她立刻闭上眼睛,想要复现那种感觉。
但就像从梦中惊醒,想要继续做之前的美梦一般,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
失望如潮水涌上心头。
薄莉深深吸气,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然而,就在这一刻,强烈的、恐怖的、兴奋的视线从前方投来。
有人看到了她。
薄莉倏地抬头。
前方什么都没有,被注视的感觉却愈发明显。
即使看不见对方的眼睛,她也能想象出,他看向她的眼神——极端痛苦的同时,又充满了某种瘆人的兴奋。
两个时空的流速,似乎是不一样的。
不到几秒钟,被注视感就消失了。
薄莉却莫名觉得,他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甚至可能盯着她看了一整天。
她闭上眼睛,慢慢吐出一口气。
同一时刻,她的耳畔也传来一句低声询问:“……薄莉,是你吗?”
——埃里克的声音。
跟他平时冷冽低沉的声线不同,这一声询问显得急促又迫切,仿佛疯子精神错乱的低语。
薄莉一震,迅速回头。
身后却空无一人。
这时,她忽然发现,相较于原封不动、保存完好的家具,墙纸似乎是新贴上去的。
为什么要更换墙纸?
是因为重新修缮过房屋,还是因为想……掩盖什么?
薄莉想了想,从挎包里拿出一把折叠刀,跪坐在床上,在墙纸上裁出一条口子。
然后,她两只手扣住那条口子,硬生生把墙纸撕开了!
看清楚墙纸后面的一刹那,她顿时头皮发麻。
薄莉,薄莉,薄莉。
薄莉薄莉薄莉薄莉薄莉薄莉……
墙上,全是她的名字。
·
埃里克不知道是自己疯了,还是薄莉的影子真的在纠缠他。
那天,他来到墓园,挖出她的棺材,用手抹开上面的尘土,掀开棺盖。
看清楚她面庞的那一刻,他的体内忽然掠过一阵冰冷的战栗。
——里面的人,不是她。
五官还是她的五官。
给人的感觉,却像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可能因为薄莉的灵魂已从里面离开,所以,这具尸体变得面目全非。
但他还是把这具尸体带走了,以防她归来时,没有地方寄居。
然而,即使他使尽全身解数保存尸体,尸体还是慢慢膨胀、腐烂,面容逐渐变成青灰色,森白颅骨若隐若现,颌骨间隐约可见胀鼓鼓的白蛆。
埃里克冷眼旁观,心想,如果这时候,薄莉从这具身体里醒来——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马戏团那些人是如此胆小,看到她这副模样,肯定会跟她断绝来往。
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把她关起来。
从此,只有他可以看她,吻她,亲近她。
可惜,这只是一个美妙的妄想。
直到这具尸体化为白骨,薄莉也没有从中醒来。
埃里克闭了闭眼,收起那具白骨,扔掉那张被尸水浸透的床,重新打造了一张紫檀木床。
幻觉也是从这时开始。
起初,只是觉得有人在卧室里走动。
然后,他坐在书桌前,记录翻修房屋的过程时,也总感觉有人站在旁边,在翻看什么。
有一次,他甚至看到了一抹模糊的纤细人影。
就在他的面前。
只需一眼,他就认出那是薄莉。
埃里克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抹影子,几乎不敢呼吸,心脏疯了似的狂跳起来,体内发高烧似的传来一阵恐怖刺骨的寒战。
仿佛,有一只手把他的心脏从胸腔里掏了出来,暴露在森寒的空气之中。
但很快,那一抹影子就消失了。
接下来一年里,他不时就能看到薄莉的影子。
有时候,她是一种感觉,看不到也听不到,只能去感受,如同赖以生存的氧气。
有时候,她又是一阵寒气,迅速掠过他的皮肤,让他心脏震颤,汗毛一根一根倒竖。
有一天晚上,他甚至感受到了她的温度。
那天,他刚在她的卧室里躺下,准备睡觉,身边忽然传来塌陷之感,暖融融的热度,沿着床单塌陷的褶皱,朝他包围过来。
一种奇异的直觉告诉他,那就是薄莉。
他的手发抖起来,竭力冷静地坐起身,幻想薄莉就坐在他的面前,俯近她的耳边,低声问道:“……薄莉,是你吗?”
但还是不小心泄露了急促迫切的语调。
没有回应。
她又消失了。
或许是因为他没有保存好的她的尸身,她无处寄居,才会在他的面前反复游荡,拉扯折磨他的神经。
不知是否太久没见到她的原因,他的底线在一步一步降低。
一开始,他想要永久占有她,一刻不停地盯着她。
现在,他只希望,她能一直这样折磨他。
最好再频繁一些,让他日日夜夜都做噩梦,梦见她。
从那以后,只要她出现一次,他就会在墙上刻下她的名字。
不知不觉间,居然已写了满墙的“薄莉”。
就像犯了某种病态的瘾,她的身影是解瘾的良药,尽管每次出现,都会加剧他的痛苦,但又会让他甘之如饴。
但这种良药,本身就可遇不可求。
终于有一天,他一觉醒来,心口像被挖了一个洞,空荡极了。
自那天起,他再也无法捕捉她的影子。
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的面目是如何扭曲可怖。
解瘾之时,是如何欣喜若狂,贪婪地吮吸她的气息。
犯瘾的时候,就有多么痛不欲生,躁动疯狂。
第68章
薄莉又撕下一片墙纸。
还是她的名字。
整面墙都是她的名字。
但仔细看就会发现, 这些名字并不是同一天刻上去的。
埃里克为什么一遍又一遍在墙上刻她的名字?
薄莉看着墙上的名字,仿佛看到了埃里克在这间卧室里辗转反侧,神色疯癫而又欣喜若狂地刻上这些名字。
薄莉随母姓, 小时候还抱怨过自己名字的笔画为什么那么多,写作业时, 总是不小心把“薄”字写出田字格。
埃里克作为初学者,“薄”字却写得瘦长而凌厉,结构匀称,似乎私底下练习过成百上千遍。
写到最后,他的字迹逐渐变得潦草而凌乱, 一笔一画都蓄积着恐怖的情感,不像是她的名字,更像是他日渐疯魔的精神状态。
薄莉光是看着那些字,就有一种眼睛被烫伤的错觉。
她不忍再看下去, 决定先去其他房间看看。
记忆里,玛尔贝有写日记的习惯。
如果别的房间都像主卧保存得那么完整, 说不定能找到玛尔贝的日记本,弄清楚她“去世”以后发生的事情。
薄莉有时候会去玛尔贝的卧室,跟她和弗洛拉闲聊。
玛尔贝性格爽直, 从不避讳在她的面前写日记。
有一次, 她跟艾米莉闹了矛盾,还强行把日记本塞到薄莉手里,让她看当天的日记, 请她主持公道。
薄莉走进玛尔贝的房间, 按照记忆, 走到她床边,找到一块松动的木地板, 撬开一看,里面果然躺着一本日记本。
她在心里对玛尔贝说了一声“对不起”,拿出日记本,坐在书桌前,轻轻翻开。
薄莉略过了1889年之前的日记,直奔她“去世”以后的内容。
1889年2月23日
克莱蒙小姐去世了,我们都不敢置信。
弗洛拉一直在哭,艾米莉晕了过去。西奥多脸色苍白,浑身颤抖。里弗斯一直在抽烟,在客厅里踱来踱去,不时望向二楼,似乎想冲上去一探究竟。
我也哭得很凶,勉强拉住了他。
里弗斯压低声音说:“百分百是那个人杀了她!你们害怕他,不敢找他算账,我去总行了吧!”
说完,他的眼睛红了。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么多人的面前红眼睛。
好半天,我们才把他劝下来。
真的不能去。
虽然克莱蒙小姐嘱咐我们,以后一定要听从埃里克先生的命令,可他的眼睛真的太可怕了,我只在杀人犯脸上见过这么吓人的眼神。
1889年2月27日
我们请了人,想给克莱蒙小姐送殡。尸体在屋子里待了那么久,再待下去肯定要发臭。
埃里克先生却把我们赶了出去——说是“赶”,其实他的一言一行相当礼貌,只是我们太畏惧他了,看到他就吓得直发抖。
他说:“别动她的尸体,她还会回来。”
然后,他坐回克莱蒙小姐的尸体旁边,握住她的手,把额头抵在尸体的手背上。
这一幕把我们吓得够呛,但也打消了他谋害克莱蒙小姐的疑虑。
西奥多深深爱恋着克莱蒙小姐,里弗斯对克莱蒙小姐有着难以言说的情愫……但即使是他们,也不敢如此亲近已死之人的躯体。
所以,克莱蒙小姐真的是无疾而终。
上帝啊,您为什么要这么早带走一个好人?
1889年3月2日
尸体开始发臭了。
只要靠近卧室,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儿。
我们必须想办法下葬克莱蒙小姐。
1889年3月3日
我们放话出去,说有人在城郊看到了克莱蒙小姐的幽灵。
绝望的人果然不会舍弃一丝一毫的希望。
埃里克先生听见以后,立刻前去查看。临走前,他警告我们,不准靠近卧室,否则会杀死我们所有人。
其他人都被他的狠话吓到了,问我该怎么办。
我其实也很害怕,摸到手上的银戒指后,勉强定了定神:“没事,克莱蒙小姐会保佑我们。”
为了防止埃里克先生中途回来,夺走尸体,葬礼一切从简,我们匆忙下葬了克莱蒙小姐。
我拿着克莱蒙小姐那天为我系上的白蕾丝,听着牧师的悼词,忽然失声痛哭。
克莱蒙小姐说,我是一个坚强的女孩,从未自暴自弃。
她错了。我并不坚强,几乎每天晚上都抱着母亲的裙子入睡。天生大脚使我行动迟缓,备受嘲笑。母亲给了我第一次生命,克莱蒙小姐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现在,她们都离开我了。
1889年3月4日
克莱蒙小姐的尸体被盗了。
整个新奥尔良的人都在议论此事。
1889年3月5日
盗走克莱蒙小姐尸体的人,果然是埃里克先生。
我们都觉得他疯了,居然想跟尸体长相厮守。
新奥尔良的天气那么潮湿,虫子又多,尸体放在卧室里,过不了多久,就会化为一滩腐臭的水。
但没人敢去劝阻他。
这些天,我们只见过他一次。
他的眼里全是血丝,目光却亮得瘆人,似乎已经彻底失去理智。
那些在赌场里渴望一把翻本的人,就是这副疯狂怪诞的模样。
他似乎真的认为,克莱蒙小姐会回到那具已经腐烂的身体里。
1889年3月9日
埃里克先生把我们聚在一起,宣布:马戏团会照常营业。
我们看着他眼底密布的血丝,不敢有任何异议。
1889年4月20日
埃里克先生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有才华,在他的带领下,马戏团很快恢复了从前的热度。
克莱蒙小姐离世的阴翳,似乎正在消散。
走不出来的,似乎只有埃里克先生。
白天,他冷静理智地指挥我们恐吓观众,到了晚上,却会回到卧室里,跟冰冷的尸体共处一室。
除了爱,我想不到第二个字,让他这样珍重一具腐臭的尸体。
1889年7月15日
夏天到了,整幢房子都有些臭了。
再这样下去,在别墅里吃东西都成困难。
费里曼大娘买了很多除味剂回来,喷洒在房屋各个角落,但不到一天,浓烈的尸臭味儿又会飘出来,渗透每一面墙壁。
1889年8月10日
埃里克先生似乎想通了,总算收起克莱蒙小姐的尸骨——几乎只剩骨架子了,扔掉了那张浸透尸水的床。
我们暗暗祈祷,这是重新开始的标志。
1889年8月15日
话说早了,收起克莱蒙小姐的尸骨,只是他精神失常的开始。
从那天起,他经常盯着卧室里的某个地方,一看就是一整天,眼中那种兴奋、贪婪的情绪,令人不寒而栗。
昨天晚上,弗洛拉害怕地问我,埃里克先生会不会移情别恋了,如果他移情别恋,会不会杀死他们。
我说:“为什么这么说?”
她说,他每天晚上都在叫一个陌生的名字——听上去似乎是克莱蒙小姐的名讳,可音调又完全不同。
说完,她磕磕绊绊地模仿了一遍那个名字的发音。
我说,这显然是克莱蒙小姐的名字。
如果他真的那么容易移情别恋,怎么可能跟尸体共处一室将近半年?
弗洛拉听完,放心地睡了。她并不担心埃里克先生是否会爱克莱蒙小姐一辈子,只关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是啊,只要埃里克先生一日还爱克莱蒙小姐,我们的性命就一日无虞。
……
1889年9月20日
埃里克先生的病情似乎加重了。
现在,他不仅白天盯着卧室的某一处看,晚上也看,一看就是一整晚,彻夜不眠。
没人知道他在看什么,别墅里笼罩着一种惶惶不安的恐怖氛围。
直到今天,他死死盯着空气中的某一处,急促地呼吸着,胸口痉挛似的激烈起伏,低声喊出一个名字:
“……波莉。”
早该知道,他是在看克莱蒙小姐。
1889年9月29日
埃里克先生疯得这么厉害,整晚整晚地不睡觉,眼里布满骇人的血丝,居然还能分神照看马戏团。
他给我们下达命令时,手指一直在发抖,脸上不时掠过一阵痉挛。他却毫无察觉,神色冷静地安排我们的走位。
我们根本不敢忤逆他。
克莱蒙小姐不在,一旦他精神失常,对我们起了杀心,没人拦得住他。
1889年10月3日
埃里克先生究竟疯到了什么程度?
他开始在墙上画诡异的符号,一面墙密密麻麻全是诡异的符号!
……
1889年12月20日
弗洛拉告诉我,埃里克先生好像疯得开始说胡话了。
我问为什么。
弗洛拉说,今天她路过主卧,从门缝里看到,埃里克先生在看一本笔记本,眼中充满了狂喜之色,叫人害怕。
他一边看,一边低声自语,说终于知道波莉为什么没有回来找他了。
因为这个故事还未开始,只要他一直待在新奥尔良,不去巴黎推进剧情……她就没办法来找他。
没人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能他真的在说疯话吧。
1890年1月1日
新年第一天,我们要去巴黎了。
新奥尔良再见。
克莱蒙小姐再见,我会永远想念您。
……
薄莉看完整本日记,心中如同爆发一场地震,手指都颤抖起来。
玛尔贝没有听懂埃里克的话,她却听懂了。
埃里克不仅发现了自己是电影里的人物,还发现了疑似能让她……穿越回去的办法。
如果说,她在卧室里,感到埃里克在1889年的呼吸,是两个时空发生了重叠或交汇。
那么,他是否去巴黎,则是一个影响两个时空的关键事件。
难怪她回到现代后,在网上搜不到恐怖片版的《歌剧魅影》……原来是因为埃里克还没有去巴黎。
所谓“关键事件”,最恰当和最通俗的比喻,就是“薛定谔的猫”。
——猫在密闭的盒子里,只有打开盒子,才能知道猫是活着还是死了。
如果不打开盒子,猫就永远处于“生”与“死”的叠加态。
换句话说,恐怖片版的《歌剧魅影》,相当于打开盒子后,发现猫还活着。
而现在搜不到,要么是因为猫死了——埃里克最终决定不去巴黎;
要么是因为盒子还未打开——埃里克还未决定是否去巴黎。
但想让薄莉在现代搜到恐怖片版的《歌剧魅影》,他就必须去巴黎,成为剧院幽灵,让一切尘埃落定。
只是去巴黎,还不能彻底影响薄莉这边的时空。
就像盒子里的猫,就算猫死了,只要不打开盒子,就永远无法确定猫的生死。
薄莉必须找到这本日记本,确定埃里克已经去巴黎了,才算真正打开了盒子。
也就是说,她现在可以在网上搜到恐怖片版的《歌剧魅影》了。
平行时空、多元宇宙……这些理论,也是近几年才在电影里被反复提及。
薄莉很难想象,埃里克是在什么样的精神状态下思考出的这一切。
日记本上写,他经常彻夜不眠,眼睛充血,布满了骇人的血丝。
也许,他根本没有往“平行宇宙”的方向想,只是想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薄莉深深吸气,掏出手机,解锁屏幕。
眼底热意上涌,模糊了视线。
她分不清是看完那篇日记的后劲,还是即将见面的激动。
打开视频软件,搜索“歌剧魅影”。
除了最经典的那个版本,往下一拉,恐怖片版赫然在列。
薄莉心脏一紧,怦怦狂跳起来,耳朵像被灌了蜡一样发堵,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
风声、谈话声、树叶簌簌声、马路上汽车的引擎声……在这一刻,尽数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大拇指轻颤,点了进去。
手机屏幕陷入黑暗。
网卡了?
还是片源失效?
两秒钟后,熟悉的序曲响起,映入眼帘的,是金碧辉煌的巴黎歌剧院。
……原来是在缓冲。
薄莉呼吸发凉,后背已冒出一层冷汗。
她用手背擦了擦鼻尖的细汗,坐在沙发上,耐心看了十多分钟。
应该可以了吧?
她抬眼望去,四周却似乎毫无变化。
薄莉拿着手机,走到落地窗边,轻轻掀开窗帘的一角。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暗沉下来,外面的景色似乎也没什么变化,仍是幽静的树荫小径。
忽然,薄莉倏地睁大眼睛。
……她看到点灯工拿着爬梯,正在一盏一盏地点燃煤气街灯。
她居然真的回到了十九世纪。
第69章
薄莉第一反应是打开手机, 关掉正在播放的电影,怕不小心再穿回去。
两个时空的时间流速,完全不一样。
再穿回去, 哪怕能穿回来,对这里的人来说, 也是好几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她不敢赌。
当务之急,是找到埃里克他们。
薄莉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还穿着牛仔短裤,脚上一双白色跑鞋。
……她说错了,当务之急是去卧室里换一套正常的衣服。
之前的身体营养不良, 就算后来营养跟上了,也只有一米六出头。
薄莉本人却有一米七五,也不知道能不能穿上以前的衣服。
她一边朝楼上走去,一边有些可惜——可惜丢在酒店里的那一大箱行李。
早知如此, 她就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回别墅了。
二楼的卧室门被反锁了。
薄莉打开暗门,直接从秘密通道走了进去, 直奔衣柜。
果然,以前的衣服都穿不下了。
薄莉试穿了两件,差点被勒得喘不过气来, 就放弃了穿以前的衣服。
幸好, 埃里克的衣服还在衣柜里,衬衫、大衣、袖扣、领带、裤子……一应俱全。
薄莉换上他的白衬衫,闻着衣领上熟悉的清淡气味, 鼻腔忽然一阵酸胀。
对她来说, 不过是分别了一个多月, 小别胜新婚。
埃里克却是足足等了她将近一年。
从1889年2月份到1890年1月份,三百多天的煎熬与疯狂。
薄莉翻出他的黑色大衣, 抱在怀里,把头埋在上面,深深吸了一口气。
之前,她一直很好奇,埃里克为什么那么喜欢嗅她,似乎怎么也嗅不够她身上的气息。
现在她明白了。
感情深到一定程度,一个人的确会对另一个人的气味产生强烈的渴欲。
如果埃里克在她的面前,她也会抱住他,深深嗅闻他的气味。
可惜,他不在这里,在法国巴黎。
薄莉振作得很快。
她有个优点,就是能在一瞬间摒弃所有负面情绪。
当初,她就是凭借这一点反杀梅林太太,成功逃出地窖。
她打起精神,穿上埃里克的大衣,换上自己以前的西裤——虽然裤腿短了一些,但谢天谢地还能穿上。
她走到等身镜前,把白衬衫的衣摆扎进裤子里,戴上巴拿马草帽,乍一看,比之前还要像一位清峻秀气的绅士。
虽然行李箱不在身边,但她身上的挎包也挺能装,是个大容量的牛皮托特包。
唯一的缺点是,不像登山包那样耐磨防割,谁都能看见她包里的东西。
薄莉暗暗祈祷,埃里克没有把他那一堆武器带走。
不然她手无寸铁,乘船去巴黎,很可能刚到就被抢劫。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埃里克在衣柜的抽屉里放了一把袖珍手枪,弹膛是满的,一共六粒子弹。
简直就像知道,她此刻需要武器一般。
薄莉心情复杂地把手枪揣进怀里。
卧室的保险柜里,他则放了一个黑色皮夹。
打开一看,里面有美元,也有法郎。
面额大小不一,小到五美分的镍币、十生丁的铜币,大到一千美元的债券和几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皮夹的隔层里还有几枚金路易——每枚相当于二十法郎。
薄莉心情更加复杂。
他不仅给她留了一沓大额钞票,还给她准备了一堆零钱。
假如只有大额钞票,她去银行换钱时,很可能被一些不怀好意的人盯上。
他却考虑到了这个细节。
他究竟在脑海里演练了多少遍她回来的情形……才会连这种细节都考虑到位?
薄莉并不是不留恋现代。
作为一个普通人,她跟大部分人一样,很难相信“爱情能解决一切”这样的毒鸡汤。
在现代一个多月,她也曾犹豫过,真的要回去吗?
留在现代,她虽然会变成一个普通人,失去爱人和事业,但同时也会得到便利与安全。
玛尔贝的日记,却让她坚定了回去的想法。
薄莉坦然承认,真正让她动容的不是爱情本身,而是那种强烈被需要的感觉。
埃里克深深渴求着她,完全离不开她。
从小到大,她所感受到的感情都是平淡的——平淡的父母之爱,平淡的友谊,平淡的爱情。
现代社会,人们似乎过于注重彼此之间的距离,即使是至亲好友,说话也留有三分余地。
薄莉想要的却是猛烈的、毫无保留的、可以侵蚀一切的感情。
从前,她只能在虚构世界里找到这种感觉。
既然埃里克能给她这样的感情,她为什么还要寄望于虚构世界呢?
薄莉看了一眼座钟,晚上七点半。
她不想在晚上出门,风险太大了,决定先在这里睡一觉,明天早晨再出门。
别墅估计闲置太久,蓄水池无人清理,拧开水龙头,流出来的水又脏又黄。
煤气也停了,点不亮煤气灯。
床头柜有一盒火柴。薄莉本想点一支蜡烛,想了想还是算了,怕引起附近居民的注意。
她跟之前的身体几乎长得一模一样,要是有人发现她回到了这里,把她当成阴魂不散的幽灵,一传十十传百,到时候她估计在码头买船票都成问题。
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
薄莉扯下床上的防尘布,凑合着睡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早,她被教堂的钟声吵醒,睡眼蒙眬地睁眼一看,才六点钟。
回到现代后,她又恢复了晚睡晚起的作息,这么早醒来,脑子还有点发懵,好一会儿过去,才想起自己已经回到十九世纪。
起床,用矿泉水简单洗漱。
薄莉穿上黑色大衣,把袖珍手枪藏在内袋里,戴上硬草帽,拿起托特包,确定没有遗漏东西后,从暗门离开了别墅。
一路上,她把帽檐压得很低。幸好,早上出门的都是去上工的工人,这些人每天干活干得脚酸手痹,对她帽檐下的长相完全不感兴趣。
就这样,薄莉顺利抵达码头。
她运气不错,有一艘客轮正要启程去巴黎,船长正让人在码头大力招揽乘客。
薄莉压低帽檐,混入嘈杂的人群,买了一张二等舱的船票,又塞给船员一些小费,请他帮忙安排一间没人的客舱。
船员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收下钱,挥挥手让她上船。
一切顺利得几乎有些不真实。
薄莉走进二等客舱,发现环境还不错,有衣柜,有洗手池,有马桶,舷窗还有阳光投射下来。
她本来想买头等舱的船票,但想到住头等舱的人,多多少少都会带一堆行李,以及一群训练有素的仆人,她一个人住进去未免太过显眼。
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猜忌,还是放弃了这一念头。
这时,起航的铃声猝不及防地响起,震耳欲聋的汽笛声响彻天空,轮船徐徐驶离码头。
船上的日子比薄莉想象的还要难熬。
她对十九世纪的蒸汽轮船完全没概念,还在用现代的思维揣摩航行速度,以为最多两三天就能抵达巴黎。
谁知,她在船上足足待了一个月。
问了一下船员,才知道,本来只需半个月就能抵达巴黎,但船长是个贪心的人,每到一个港口,就会停上两天招揽乘客。
薄莉:“……”
怪不得当时那么巧,她一到码头,就有一艘要去巴黎的客轮,敢情是好心的船长在等她。
一个月下来,薄莉被船长折磨得没了脾气,只想快点结束这痛苦的旅程。
客轮抵达法国的海港以后,还得乘火车才能到巴黎。
其实也可以走水路,坐船从塞纳河直达巴黎,但现在薄莉看到水就郁闷,只想走陆路。
然而,火车并不是那么好坐的。下午一点钟,火车误点延迟了。
直到一个小时过去,火车才姗姗来迟。
要是埃里克有手机的话,她估计已经写了几百篇吐槽小作文发过去了。
这交通太要命了。
这一回,薄莉没有为难自己,买了头等车厢的票。
头等车厢的装修堪比一间豪华卧房,地上铺着金红相间的地毯,家具均由桃花心木制成,壁毯、油画、屏风、瓷器都是精美的上等货。
薄莉点了一碗巧克力冰淇淋,又叫了一盘烤羊排,阴郁的心情总算晴朗了一些。
窗框里的景色一直在变,天色越来越暗,沿途的景色也从荒无人烟生出了几分人气。
奇怪的是,抵达巴黎时,居然没什么人下车,车站也显得过分冷清。
薄莉看向站台的时钟,才下午六点钟。
真奇怪,新奥尔良下午六点钟,正是热闹的时候,巴黎作为举世皆知的大城市,应该比新奥尔良更热闹才对。
她走出车站,站在马路上,试图拦下一辆出租马车。
谁知,车夫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驾车离开了。
薄莉一头雾水,试着去拦别的出租马车,但跟之前那辆马车一样,那些车夫直接从她面前驶了过去,其中一辆还溅了她一裤腿的泥点子。
薄莉一脸茫然。
眼看就要到晚上,她不想在车站附近过夜,瞥见不远处有一个咖啡摊,摊主正在用毛巾擦杯子,连忙走了过去。
摊主瞥她一眼:“咖啡卖完了。”
“我知道,”薄莉说,“我只是想问问……这些出租马车为什么不接客?”
摊主舔了舔嘴唇,笑了一声:“刚来巴黎?”
薄莉知道下车后,不少游手好闲的混混见她是从头等车厢下来的乘客,一路都在尾随她,于是故作遗憾地说:
“是啊,赌马输了太多钱,来巴黎投靠亲戚。”
话音落下,黑暗中不怀好意的视线明显减少了一大半。
“那你算是来错地方了,”摊主说,“最近巴黎闹鬼,闹得人心惶惶,过阵子就会死个人……一到晚上,家家户户恨不得把门窗锁死,几乎没人在外面乱跑。你要是嫌命大,可以去那边租一辆马车,自己驾车去城里。”
薄莉听见这话,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原以为舟车劳顿后,她会失去期待见面的力气,谁能想到光是听见“鬼”这个词,就感到血液上涌,呼吸急促。
她真的太想埃里克了。
两个多月没见,她想他想到恨不得咬他一口,在他的脖子上留下一个鲜明的牙印。
薄莉平复了一下呼吸,走到车站对面的租车行,花钱租了一辆敞篷双轮马车。
马车上有一份报纸,不知是上一位租客留下的,还是租车行老板放上去的。
薄莉拿起报纸,摊开一看,一行黑色大标题映入眼帘——“市政府严令:夜间市民务必减少外出!”
她眉头微蹙,正要继续看下去,忽然发现,报纸右上角的日期似乎不太对劲。
现在不是1890年吗?
报纸上的日期为什么会是1892年?
她不过是在现代待了一个多月,这边居然已经过去了三年?
第70章
薄莉定了定神, 继续阅读报纸。
“……近日,市政府颁布一项严令,呼吁市民夜间尽量减少外出, 以应对近期频发的恶性事件……”
报纸上只有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薄莉又问租车行老板要了近期别的报纸, 快速浏览了一遍,总算拼凑出事情的真相。
一切始于1890年,著名歌星卡洛塔收到一封匿名恐吓信。
对方在信纸上用红墨水写道,如果她坚持登台演出,将大难临头。
卡洛塔成名已久, 经常收到这样的恐吓信,完全没当回事,第二天照常演出。
谁知,这是整座城市噩梦的开端。
当天晚上, 卡洛塔演唱到一半,剧场灯光骤然暗了下来, 紧接着一束聚光灯打在舞台上。
起初,观众们以为这是表演的一部分,还在期待接下来的演出, 直到后台传来尖利的惨叫声, 鲜血喷溅在聚光灯的滤光片上,将灯光染成瘆人的血红色。
下一刻,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坠落下来, 在聚光灯下不停晃荡。
坐在第一排的女士们直接晕了过去——那具尸体的死状极为恐怖, 开膛破肚, 污血和肠子如瀑布般喷涌而出。
卡洛塔离尸体最近,两眼一翻, 也晕了过去。
据现场的观众描述,当时,他们正要手忙脚乱地爬出剧场,一个森冷至极的声音突然响起:
“——别动。”
不知为什么,那个声音简直像在他们耳边响起。
所有人顿时僵坐在原地,不敢动弹。
黑暗中,一个高大得可怕的身影朝他们走来,毫不客气地攥住他们的下颌,一个一个仔细辨认他们的长相。
没人知道那个人在看什么。
所有人都吓得呆若木鸡。
直到一个小时过去,那个人才审视完所有人的长相,允许他们离开歌剧院。
事后,警察宣布,台上的“尸体”只是逼真的道具,灯光师也只是被敲晕在后台,并没有血溅当场。
但几乎所有观众都说自己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还听到了尖利的惨叫声。
对此,警察局无法给出任何合理的解释。
巴黎歌剧院只能暂时歇业。
卡洛塔醒来后,马不停蹄地离开了巴黎,再也没有踏进这座城市一步。
巴黎歌剧院关门歇业那段时间,确实是这座城市最太平的日子。
但巴黎是安全了,剧院经理们可不好受——剧院一日歇业,就意味着一日无法赚钱。
于是,经理们想办法贿赂警察,让剧院重新开业。
两个月过去,人们早已忘记剧院的灵异风波,纷纷回到剧院,欣赏歌剧演出。
然而这时,新晋女高音也收到了一封恐吓信。
对方警告她,假如继续登台演出,下场会跟卡洛塔一模一样。
薄莉看清楚那位新晋女高音的名字时,差点喷出来。
居然是克里斯蒂娜·达埃,原著女主。
克里斯蒂娜·达埃的父亲曾是杰出的乡村小提琴手。很小的时候,她就接受了专业的音乐教育,也因此与夏尼子爵结识,成为情投意合的青梅竹马。
原作里,埃里克几次想要杀死夏尼子爵,都是因为克里斯蒂娜。
谁能想到,他会给克里斯蒂娜发恐吓信。
薄莉:“……”是因为卡洛塔跑路,你没地方发恐吓信了吗?
她有些无奈,继续看下去。
克里斯蒂娜尽管性格天真温柔,骨子里却极为倔强,绝不退出演出。
当天晚上,她照常演出。
出乎意料的是,没有任何意外发生,演出大获成功。
她满怀欣喜地回到休息室,跟自己的情人——夏尼子爵,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就在这时,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毫无征兆地掐住夏尼子爵的喉骨。
夏尼子爵毕业于海员学校,又完成了环球旅行,身体还算结实。
那只手却牢牢扣在他的喉骨上,似乎可以直接拧下他的头颅。
后来,克里斯蒂娜在记者面前回忆起这一幕,仍然心有余悸,浑身发冷。
记者问:“您演出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几乎整个巴黎都在议论您的歌喉……他突然出现在您的休息室,掐住您追求者的咽喉,是为了勒索您,还是因为嫉妒?”
克里斯蒂娜答:“……我不知道,他没有跟我们说话。我当时害怕极了,怕他真的杀人。”
记者问:“他真的一句话也没有对您说吗?”
克里斯蒂娜答:“有是有,但不像对我说的……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记者问:“他在自言自语什么呢?”
克里斯蒂娜答:“他说,‘如果杀死你,她能看到我吗’。”
记者问:“您觉得这个‘她’,指的是谁?”
克里斯蒂娜答:“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后来,剧院里别的女孩告诉我,他似乎在找什么人。不管他在找谁,都希望他别再杀人了!”
采访到此结束。
这一期报纸,整了一个颇具噱头的题目:“休息室惊魂——剧院幽灵因为嫉妒,再度现身!”
薄莉:“……”
剧情居然让他圆上了。
假如只是这样,“剧院幽灵”的事情还不至于闹得满城皆知。
没过几天,一位记者忽然曝光“克里斯蒂娜与夏尼子爵早已私定婚约”。
一位是乡村小提琴手的女儿,另一位则是出身名门的子爵,假如夏尼子爵的家人理智尚存,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他们结为夫妻。
有人说,这则消息是剧院幽灵泄露出去的,目的是为了抢走克里斯蒂娜,幽灵看上了她的歌喉。
也有人说,幽灵早就爱上了克里斯蒂娜,不然为什么唯独没有搅黄她的演出?
总而言之,因为克里斯蒂娜和夏尼子爵的恋情,巴黎几乎人人都知道,歌剧院有一位幽灵。
最后,夏尼子爵一气之下,带着克里斯蒂娜私奔了,剧院幽灵的传闻却始终没有停止。
尤其是最近两个月,几乎每过一个星期,就能在剧院门口看到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肚破肠流,死状极为恐怖。
影响太过恶劣,市政府终于发话,呼吁市民尽量不要在晚上出门。
这事不仅登上了巴黎各家的报纸书刊,还印在了周边省城的报纸上。
最终,全国各地都知道巴黎有一位“剧院幽灵”。
薄莉看得心情复杂极了,如同生咽一颗又冷又沉的石头。
埃里克几乎是不择手段,想让她知道“剧院幽灵”在这里。
为了让她看到他,他甚至对夏尼子爵起了杀心。
可最终,他还是没有动手,也许是怕剧情改动太大,她没法回到十九世纪。
克里斯蒂娜和夏尼子爵私奔成功,应该也是他的手笔。
——这是原著的最后一个剧情。
埃里克看着克里斯蒂娜和夏尼子爵有情人终成眷属后,却发现她还没有回到十九世纪……那时,他在想什么呢?
他会不会觉得,她很可能已经抛弃他,决定留在现代了?
所以,他才会在巴黎大开杀戒?
薄莉又仔细看了看报纸。
上面写道,最初的“尸体”只是过分逼真的道具。
然而,市民们并不认同这一说法,甚至觉得警方在包庇凶手。
薄莉猜测,后来悬挂在歌剧院门口的尸体,估计也是制作出来的道具。
就像他在鬼屋替她制作的一样。
不然不可能直到现在,巴黎警局都没有对他发布通缉令。
但显然,她再不现身,假尸体就要变成真尸体了。
薄莉把报纸还给租车行老板,又找老板买了一张地图。
地图上显示,火车站离巴黎歌剧院仅有几公里。
想到这里,她立即登上马车,甩了一下缰绳,朝巴黎歌剧院驶去。
黄昏时分,街上却空无一人,只剩下马蹄声和车轮声转动声。
每往前驾驶一段距离,离歌剧院就更近一些。
薄莉几乎能听见自己躁动的心跳声,手心也渗出热汗,差点握不住手上的缰绳。
双腿更是一阵发软,似乎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冲上头顶,已经无力给腿部供血。
薄莉低下头,重重咬了一下手背,才勉强平定紊乱的心跳。
让她吃惊的是,巴黎歌剧院门口居然全是马车,已经排起了长队。
只是这么长的队列,居然没什么人说话,气氛寂静如死,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薄莉看向周围人,发现他们全部身穿奇装异服,应该是去参加歌剧院的化装舞会。
放眼望去,有人扮成路易十一,有人扮成希腊神话里的厄洛斯和普绪喀,还有人在脸上涂满金粉,似乎想扮成一支黄金烛台,
如此滑稽欢乐的装扮,这些人却脸色苍白沉默不语,仿佛不是去参加舞会,而是一只脚踏进了坟墓里。
化装舞会也是原作里的剧情。
但即使薄莉看过原著、音乐剧和恐怖片版本,也猜不出歌剧院为什么要在现在举行化装舞会。
市政府不是呼吁人们夜间不要外出吗?
为什么这些人还敢来巴黎歌剧院?
薄莉跟着马车队列,往前驾车,跟随车流步入歌剧院的范围。
她跳下马车,顺着人潮走进大厅。
周围全是打扮奇异的绅士淑女,但几乎每个人都面色灰败、一言不发。
角落里,一位女士正在怒气冲冲地质问旁边的男士:“这个幽灵究竟什么来头,为什么警察不管他!”
“亲爱的,求求你,小声一些。”男士恳求说,“你也看到了,警察跟他是一头儿的,每次发生命案,警察都说那是道具……鬼知道他给警察局长下了什么迷药!”
“来这里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么多人,我不信都受了幽灵的胁迫!”
“小声些,亲爱的。”男士继续恳求说,“你也看到了,他连那事儿都知道了……谁晓得他是怎么知道的,也许有人暗地里跟他达成了肮脏的协议……”
后面的话,薄莉听不清了。
她稍稍思考了一下,就明白过来。
埃里克以这些人的“秘密”要挟他们参加化装舞会。
这些人都是巴黎有名有姓的人物,即使受到胁迫也不敢声张。
他们不情不愿地来到这里,互相敌视,互相猜忌,怀疑彼此之中有剧院幽灵的同谋,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秘密”泄露出去。
不得不说,埃里克的头脑真的聪明得可怕。
他制作尸体道具,不仅仅是为了避免被警局通缉,还为了破坏警局的公信力,并制造出与警局是同谋者的假象。
假如没有这一假象,这些人不一定会受他摆布。
但同时,薄莉也感到,他的耐心快要耗尽了。
一下子把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稍有不慎,就会被愤怒的人群反噬。
除非,他有极其恐怖的……手段,胁迫这些人不得不听从安排。
几乎是立刻,薄莉就想到了埋在巴黎歌剧院地底下的炸药,冷汗瞬间流了下来。
……应该不至于吧?
这时,一位身穿制服的员工走了出来,颤声宣布:“女士们先生们,化装舞会即将开始,请往这边走。”
死一般的寂静里,薄莉率先走出来,想绕过员工,步入大堂。
那位员工却拦住她:“先生,您得跟我们说,您扮演的是什么。”
薄莉顿了一下,摘下巴拿马草帽,露出一头柔顺的黑发。
这是她一个月以来,第一次在人前摘下帽子。
“波莉·克莱蒙,”她说,“我扮演的是波莉·克莱蒙。”
员工的脸色却一下子变得惨白无比,牙齿打颤,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迸:“您、您不能扮演克莱蒙女士……”
薄莉问:“为什么?”
员工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转身走进大堂,似乎去找人了。
两分钟后,一位年轻女孩走出来,她身材高挑,膝盖略微反弓,脸庞如同熟透柿子一般颇具肉感。
薄莉一眼认出了女孩——长大后的弗洛拉。
弗洛拉不知在想什么,满脸烦恼,听见员工的话,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随即猛地睁大眼睛。
薄莉朝她微微一笑:“弗洛拉,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