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二品官员在泠州不明不白入狱,消息传至千里,在朝堂中掀起巨大的风浪。
弹劾许君赫的折子成堆地往皇帝的案桌上送,短短几日就将这位储君弹劾成了筛子。
只是这些折子如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回应,皇帝将所有噪声给压下,随后派出了大理寺卿的嫡孙前去泠州,协助许君赫查案。
这便算是皇帝对二品官员入狱的表态,朝中官员因此反应剧烈,甚至有几位大臣假借重病之由告假早朝,舆论一时难以平息。
许君赫远在泠州之外,虽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但也清楚如今朝中肯定闹翻了天。
不过此时他也没有闲心思管朝中之事,纪云蘅在三日之内反复高热不退,直到楚晴给她施了针,灌了药,第三日才慢慢好转。
这三日许君赫几乎没有睡觉,有时宫人来劝,他就短暂地闭眼歇息一个时辰,但很快又醒来。
像是心里总挂念着什么事,让他难以安然入眠。
行宫里没有婢女,多半是楚晴在照顾她。
白日里许君赫忙别的事情,到了晚上他就待在偏殿里不出来。
夜漫长而寂静,许君赫会在纪云蘅的床头坐很久,即使什么都不做,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纪云蘅在昏昏沉沉的病中,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但一直知道有人在身边陪伴着。等病情好转,意识开始清明的时候,她从混杂的梦中醒来,对上许君赫的目光。
皇宫里长大的太孙殿下不会照顾人,见她醒了,也只是凑近问她身体是不是不舒服。
纪云蘅的嗓子跟烧干了一样,想张口说话却发不出声音,于是只能费力地舔了舔干涩的唇,费力道:“水……我想喝水。”
许君赫凑近了听,听到她虚弱地念叨着水,便起身倒了杯温水来,将她从床榻上捞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一点一点地将水喂给她。
也不知道是不是许君赫实在不熟练给人这样喂水,手一抖就让水流了纪云蘅整个下巴,顺着脖子滑进衣襟里,她被呛到一般猛地咳嗽起来。
许君赫吓一跳,下意识去擦拭,手掌从她的脖子处的嫩肉滑过,视线不经意往下一掠,隐隐看见领口被水浸湿的衣襟。
他心中猛地一紧,不太镇定地别开了视线。
偏偏在这时候纪云蘅还有气无力道:“还要……”
嗫嚅的声音像是在他心里点了一簇火苗,噼里啪啦地烧起来,他将杯子塞给纪云蘅,说:“你自己喝。”
纪云蘅捧着杯子,慢慢将一杯水给喝完,这才觉得嗓子好了一些。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纪云蘅身上像是没有半点力气,倚着许君赫的肩头,手里还攥着杯子,没说话。
偏殿里沉寂下来,微弱的烛光跳跃着,仿佛成了夜色的掩护,将时间放慢,让这一刻充满着宁静。
许君赫总是回想起纪云蘅坐在雪地里,握着柳今言冰冷的手落泪的场景,最后她披了满头的雪
,被他给抱起来时,像一只乖顺又软弱的小羔羊。
他想说些什么安慰一下纪云蘅,但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不该主动提起柳今言的死。
许久之后,纪云蘅先开口了,低声说:“良学,我饿了。”
许君赫低下头,语气是难得的温柔,“我让人给你做点吃的。”
纪云蘅点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说:“好。”
此时正是半夜三更,行宫的太监都睡了,只余下侍卫和零星几个宫人守夜。许君赫的命令一下,大半行宫的太监就都醒了,爬起来开灶台,给纪云蘅煮肉粥。
行宫里的太监个个都多少有点眼力见,先前两人怎么样相处且不说,这回纪云蘅病了三日,许君赫就在偏殿守了三日,他的心思谁都看出来了,自然是半点不敢怠慢纪云蘅的。很快一锅滚烫的粥就出了锅,被端去偏殿里。
送饭的宫人进去时,就看见自家殿下分明是坐在床边,却将半个身子探入床榻里,低着头跟人轻声细语地说话。
粥送到跟前,许君赫又亲自接下,直到宫人退出去前都没瞧见许君赫将碗递给床上的人。
许君赫这会儿哪里能注意到自己的言行举止都被旁人偷偷观察着,只瞧着纪云蘅的脸,觉得还是虚弱,脸颊没有血色。
“你大病刚好,吃些清淡的。”他用汤匙搅了搅,粥的香气扑鼻而来,滚滚热气往上飘。
纪云蘅伸手去接,他却将手一让,说:“碗底子烫,我给你拿着。”
她有些怔怔地看着许君赫。
他并不是会为人着想的人,从前跟在许君赫身边走路的时候,他步子很大,纪云蘅需要时不时小跑几步才能勉强跟上,而许君赫也从未因她慢下脚步。
他喜欢捉弄纪云蘅,隔三差五地吓唬她,还骗她说杜岩喜欢吃香蕉,她信以为真地带过去,结果被人嘲笑。
他没有多少耐心,有时候看见纪云蘅笨拙地做错了什么事,也会直白地取笑她的笨。
许君赫是个性格很恶劣的人,纪云蘅是知道的。
但是功过相抵,良学对她的好总是胜过那些性子里的恶劣,所以她从来不在意那些。
然而眼下的许君赫竟然不经意地对她展露出了许多温柔,细心,以及体贴。
纪云蘅也想不起来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同于从前的,好像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每日都在变化,又或是他看见她失去了朋友,又生了一场病,于是有些可怜她而已。
纪云蘅没说话,静静地看着许君赫将一勺粥送到她的嘴边来,像闲聊似的问,“你知不知道你病了几日?”
她缓缓张口,将温热的粥吃进嘴里,食物的香气瞬间充盈了口腔,顺着咽喉滑落,身体很快就暖了起来,她说:“三日。”
“你还知道呢。”许君赫说起来,自己也觉得好笑,道:“你烧得神志不清,我都不敢把你送回纪宅。”
纪云蘅问:“为何?”
许君赫道:“还能为何,当然是怕你
回家之后请的郎中胡乱给你医治,让你病情加重。”
实际上许君赫想的是,本来她那苏姨母就对他颇为忌惮,纪云蘅那日好好地出门玩,结果送回去后却高烧不退,那日后纪云蘅若是再来找他必定又要被阻拦。
不是许君赫通情达理,只是苏漪对纪云蘅太过重要,他自然也不能以强权压人。
纪云蘅吃了几口粥,身体好受了些,忽然说:“我是不是活不长?”
许君赫的手一顿,往她脸上看了一眼。纪云蘅的脸色相当苍白,几乎没有什么红润,就更衬得眉眼墨黑,瞧着可怜极了,“我身体不好,总是生病,先前有郎中告诉我,我这副身子拖下去,很难长寿。”
“哪个庸医敢胡说八道,我砍了他。”许君赫表情淡淡地又给她喂了一口粥,说:“你是早产,身子先天比寻常人差了一些,加之这些年没有好好养着,所以才会隔三差五生病。日后用些名贵的药好好养一养,就没事了。”
“当真吗?”纪云蘅忧愁地问他,“你是不是在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许君赫说:“皇宫里多的是早产的孩子,我有个王叔也是七个月的早产,现在一样活得好好的。”
纪云蘅有一点点放心了,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地吃完了粥。
宫人送来了热水,她漱口洗脸之后,又躺回了被窝,只是这会儿没了睡意,她睁着眼睛盯着床幔,目光迟缓,不知在想什么。
许君赫坐在床边,自己捧了一碗粥吃。
他也是方才喂纪云蘅吃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这几日也没好好吃饭,或许是思虑过重才让他没怎么感觉饥饿,眼下纪云蘅醒来,他情绪放松许多,吃了一大碗粥。
偏殿中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安静的,偶尔有汤匙碰撞碗的轻声和烛火燃烧时的细微声响,除此之外只有两个人轻浅的呼吸。
许久之后,纪云蘅突然开口:“良学,今言的尸体烧了吗?”
许君赫语气轻缓,“还没有。”
纪云蘅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将她送回家吧,这是今言的心愿。”
许君赫应了一声,没有多说。
纪云蘅醒来之后,不哭也不闹,与他原本设想的并不一样,她甚至能平静地说话。
这种平静并不是无动于衷,而是一种无法改变的无力,就像他当初面对殷琅的死一样。
纪云蘅睁着眼睛看,具体也不知道看什么,视线一会儿换一个地方。
后来她感觉一只温热的手落下来,盖住了她的眼睛,而后许君赫轻轻的声音响起,“再睡会儿,天亮了就带你去看她。”
明明没有睡意,但没过多久,纪云蘅还是睡着了。
许君赫当真是正值年轻,即便是三日来没怎么休息,又熬了一个通宵没合眼,却还是有精力在天刚亮的时候就披着大氅出去了。
临近正午时,他回行宫接了纪云蘅下山。
柳今言身上的血污已经被擦干净,换上了素白的衣裳,凌乱的长发
被梳理好,脖子上的伤痕被封起来,盖了一块白布遮掩。她依旧是美丽的,只是脸色惨白,没有半点活人的气息。
纪云蘅站在棺材边低头看,站了许久都没动。
许君赫站在她对面,专注地盯着她的脸,他看得出纪云蘅此刻很悲伤,却难以捉摸她心中在想什么。
之后柳今言被焚烧时,程子墨和邵生都来了。
漫天飞雪之下,烈火在高台燃起,跳跃的火苗像是翩翩起舞的美人。
邵生从腰间拿出一支短笛,吹了一首悠扬绵长的曲子,为柳今言送别。
最后柳今言被装进小盒子里,纪云蘅擦干了泪接过,本想将她先前留的信和长命锁都放进去,却没想到长命锁还在,信却不见了。
许君赫见她将身上的衣兜摸了个遍都没找到信,沉默许久之后才说:“或许是先前在路上颠簸掉了。”
雪连下了四日,早就将路都给掩埋,就算是纪云蘅想回去找,也不知从何处找起。
她轻轻抚摸着盒子落泪,小声与柳今言道歉,希望她别怪自己弄丢了那封信。
纪云蘅自言自语的时候,程子墨将许君赫请到了远处,低声问道:“殿下,让我把柳今言送回家吧。”
许君赫的视线在他脸上扫了一下,说:“用不着你。”
“是我害死了她。”程子墨低垂着眉眼,话说得有气无力,红着眼眶道:“我想送她最后一程。”
许君赫呵出一口热气,没有应声。
三日前的夜里,许君赫准备离开程宅时,被程子墨拦住了去路,送上了一份文书。
“什么东西?”许君赫接过来看了一眼,其后脸色微微一变,就听程子墨低声道:“殿下,这是柳今言的死换来的东西,在我们手里没有用处,唯有殿下才能让它发挥最大的作用。”
说是柳今言的死换来的,其实太过片面,程子墨将他和邵生踩在生死一线的行为轻描淡写地隐去,又道:“还望殿下别让柳今言死得冤枉。”
许君赫看着文书上盖着的官印,一瞬间就烧沸了浑身的血,也是此时此刻才明白柳今言究竟为何而死。
活埋计划许君赫从头到尾都不知,他原以为出了年关那些被拐骗的女孩就会被随着大量离乡之人被偷偷运走,却没想到因为先前染织坊的变故和郑褚归的到来,导致他们心生惧意,为了掩埋恶行,竟打算直接下令活埋那些女孩。
程子墨得知了此事之后,伙同柳今言等人定了个计划,将这下令批准活埋的文书给偷了出来。
“你们这是在找死。”许君赫的声音里有着隐怒。
“是。”程子墨低声道:“若非我自大,也不会害死柳今言。”
原定计划中,柳今言是可以不用死的,只要文书得手,宴席一散,就算郑褚归发现了文书被偷也无济于事了。
可程子墨从一开始就小看了郑褚归的警觉,他能在喝得醉醺醺,又被美色迷得七荤八素时,还能惦记着去取衣物的下人去得太久。
他指派了迟羡去寻找,若是当时真让迟羡去了,邵生可谓是必死无疑,计划也将功亏一篑。紧要关头柳今言自作主张,以极端的方法分散了郑褚归的注意力,献祭生命为邵生争取了更多的时间。
“可是没有时间了呀,若是过了小年夜,那份文书就会被送出去,届时人一被埋,就什么都找不到了。”程子墨失神地说:“这就是唯一的机会。”
许君赫质问:“此事为何不早告知我?”
“您是皇太孙,他是二品官,我们不过一介平民,如何去揣度你们之间的关系?”程子墨的脸色灰扑扑的,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
许君赫听后,心头也涌上一股无力感,连发怒都没有了力气,“你们根本就不知道,你们面对的是什么人。”
程子墨说:“总归现在知道太孙殿下您是好人,郑褚归上头的人便是再厉害,也压不过皇权,想来殿下能够妥善处理此事。”
许君赫沉默了许久都没说话。
程子墨显然是第三方势力,也不知是被谁埋在那边的暗线,只知道他们掩藏的罪恶勾当,却并不明白他们背后究竟是什么人。
便是左相等人再如何权柄遮天,势力庞大,也没有胆子敢谋害皇太子。
除非他们背靠皇权。
许君赫将文书收好,低声道:“今夜我会将那些藏起来的女孩全部找到,而你要做的,就是连夜离开泠州,逃命去。”
当夜许君赫忙到天色大亮,总算将藏在泠州的七十多个女孩全部解救,带人将杜家人抓进大牢中。
这些人倒是会藏,将女孩们分散开来,藏在各处偏僻的地方,也难怪许君赫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
程子墨也是连夜送走了自己的爹娘亲人,自己则留了下来,打算送柳今言最后一程。
只是显然这个请求也被许君赫给驳回了。
程子墨争取了一下,许君赫没有松口,便不敢再强求,临走时他道:“有一件蹊跷之处,我思来想去,还是想说给殿下。”
许君赫:“说。”
“宴席那夜,柳今言持刀扑上去要杀郑褚归的时候,被迟羡拦下。”程子墨顿了顿,而后猜到:“他的第一刀,是刺在柳今言的肩膀处,待她重新扑上去之时,第二刀才划了咽喉。”
他低低道:“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也不知是不是我想多,殿下以为如何?”
许君赫若有所思,“你亲眼所见?”
程子墨点头,“看得真切。”
程子墨将这问题提出的时候,许君赫就知道他在怀疑什么。
他见过迟羡杀人,从来都是一刀毙命,倘若能活过第二刀的,也是那人武功高强,可柳今言有什么武功?
许君赫只道了一句“知道了”便没再多说,程子墨也低声告退。
就与程子墨说了这么一会儿话的工夫,一转头就看见邵生抚摸着纪云蘅的脑袋,用袖子给她擦泪,像是低声安慰什么。
许君赫深吸一口气,
马上就快步走过去。邵生眼睛好使,余光瞥见许君赫在快速靠近,赶忙对纪云蘅道了别,趁着人还没来就溜了。
许君赫来到她面前,手背贴着她的脸颊探了探温度,低声询问:“送你回家?”
纪云蘅抱着盒子不说话。
许君赫就伸手拉住她的手腕,“你才刚好,别再冻病了。”
纪云蘅被他拉上了马车,一路沉默,到了纪宅门口要下马车时,她将盒子给了许君赫,让他托人将柳今言送回南庆去,按照她的遗愿将她送回家。
许君赫看着她进了家门,靠在马车里,忽而一身的倦意袭卷了全身,击溃了他所有精力。
一连几日的奔波忙碌和不歇息,总算让他的身体体现出超负荷的弊端,他闭着眼睛长叹一声,“回行宫。”
回到行宫时,许君赫的眼睛已经开始花了,每走一步都很吃力,几乎像是随时倒在地上。
他来到寝宫门口,就见楚晴已经背着包裹在院中坐了许久,见他回来,便上来行了个大礼。
许君赫说免礼,楚晴却跪在地上哭声不止,不肯起身。
他已经没有精力再去安慰其他人,只将盒子慢慢放在她的面前,说道:“带回去吧,现在她可以回家了。”
许君赫不是有意告知楚晴这件事的,她寻找了女儿许多年,本来可以相认却没想到突生变故,女儿就死在十多年来距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对任何一个母亲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
可先前纪云蘅大病,行宫里没有宫女,只能让楚晴来照料她。
为纪云蘅换衣裳擦洗身体的时候,她看见了那封信,自然也知道了一切。
到最后,被隐瞒的人却是纪云蘅。
楚晴对着许君赫的寝宫磕了个头,抱着小小的盒子,擦着泪笑了笑,说:“娘带你回家咯。”
许君赫实在是累极,身上每一根筋骨都写满了疲倦,这一觉睡了很久,等再醒来时,天才刚亮。
腊月三十,熙平四十二年的最后一天。
这日纪云蘅也起了个大早,换了雪白的里衣,外面披着一件黑色的外衣,长发用一根素白的发带简单束起。
出门时在下小雪,她带了一把伞,背上平日里走哪背哪的小挎包,独自出了门。
路上的积雪厚,纪云蘅一脚踩下去就埋没了脚踝。风冷得厉害,即便她捂住了脸颊和耳朵,吹在眼皮上也跟刀刮似的。
路上没有多少行人,今日庙会热闹,到晚上的时候人才多。
她一个脚印深一个脚印浅地走着,从纪宅走到南城区的郊外。
随后开始上山。
上山的时候,雪势就开始大了,扑簌簌地往下落。山路本就难行,加上积雪颇厚,纪云蘅每走一步都要万分小心,免得脚滑摔下去。
没多久,她的鞋袜就湿透了,冻得脚趾头都失去了知觉。
她却极有耐心,保持着自己的速度,拾级而上。
漫山遍野的白雪,纪云蘅手持一把素伞,一身黑衣走在其中,仿佛成为天地间唯一的一抹异色。
也不知是走了多久,漫长的山路终于有了尽头,她踏上最后一层石阶,视野的尽头就出现了那座红瓦白墙的庙宇。
她走过去,握住门环叩响。
没多久,一个和尚打开了门,看见来人是个年轻姑娘,却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施了一礼淡声道:“施主今年又来了。”
纪云蘅呵出热气,脸颊和鼻子都冻红了,她收了伞搓了搓冰冷僵硬的手,小声道:“劳烦,今年还是求见正善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