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少年披头士
一个星期六上午,威廉趴在湖心小屋外的湖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波光粼粼的池塘。
“威廉,该走了!”乔尼在叫他。
他们刚刚将湖心小屋收拾完毕。爱德华正在锁房门,他们计划一会要进城。
“我不能走。”威廉说。
“为什么?”
“我在等鲤鱼跳出水面。”
这都要怪乔尼。他那天随口跟威廉讲:“你知道吗,小威尔,那湖里有鲤鱼——我那天亲眼看到它从水面上跳出来了。”
他多嘴的后果就是威廉每天一有空就趴在湖边,等着看“跳起来的鲤鱼”。
乔尼心虚地回避了爱德华控诉的眼神,他劝不动威廉,于是说:“那小威尔你等着吧,等鲤鱼跳起来后,你就自己乘车来找我们——你知道的,老地方。”
那所谓的老地方是港口一家专做炸鱼薯条的餐厅,名为“守望”。他们常在那儿吃午饭。
“好——”
乔尼他们走了,他们估计这次威廉又要无功而返。
威廉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等着不知是否真的存在的鲤鱼。一阵风吹过,湖水泛起层层涟漪,阳光被搅成了碎金,一只肥美的鲤鱼从湖面一跃而出——
原来乔尼说得是真的。威廉屏住呼吸,那只矫健的鲤鱼跳得很高,它摆动着鱼鳍,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度——然后跳进了威廉的怀里。
“?”
威廉下意识地抱紧这条拼命挣扎的鲤鱼。“埃迪,乔尼,迈克尔,快来看——”他喊着。
“咦?”
他发现湖心小屋已经空无一人。
他思考了一阵,终于从脑海里捡出一小段记忆。似乎他们进城了?
“好了,好了,不要怕。”威廉感受到怀里鲤鱼的挣扎,他将它又放回湖里。湖水漾起一层圆圈,那条受到惊吓的鲤鱼慌不择路地逃走了。
“在老地方会合……”威廉回忆着,他低头看看自己湿透的衣裤,可能他得先回宿舍换一套衣服。
回到寝室,威廉打开自己的衣柜,换上一条裤子,发现裤腿有些短。
进入青春期后,他像是树木抽芽一样疯狂生长,可能是长得太快,营养没有跟上,原先就没什么肉的脸颊变得更加消瘦,身型也有些弱不禁风。再加上他本来就长得偏向中性化的精致,有些学生嘲笑他是“Nancy Boy”(娘娘腔)也并非无中生有。
威廉跑去隔壁乔尼的衣柜找衣服穿,果不其然,乔尼的衣柜里永远不缺衣服。
威廉找出最朴素的一件衬衫和最不紧身的一条裤子。初春气温不高,他还找了件长袖毛衣穿在外头。
天啊,乔尼真是喜欢收腰的设计,这毛衣他穿着正合身,乔尼自己该怎么穿?
换好衣服,在镜子前照了照,威廉点点头,自信满满地出门了。
爱德华不知道,布里茨先生从来不让威廉自己出门是有原因的。威廉在多年之前迷失在那场伦敦的大雾中并非偶然,他其实有着一定程度上的路痴。
也许让他专心致志地找路也不至于迷失方向。但威廉的问题在于他的注意力太过飘忽。如果路上有什么东西让他分神,他立刻就会被现代社会那些速度极快的交通工具带去陌生的地方。
这就是为什么,威廉明明想要和爱德华他们在“老地方”会合,此时此刻却站在银铅色的公交站候车亭下,努力思考这是哪里。
这里似乎是个住宅区,道路不算宽广,四周都是低矮的半独立式住宅。
突然,他所在的候车亭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威廉抬头向上看,正看到一个人头从候车亭的棚顶上冒出来,与他对视个正着。
威廉没有被吓到,他觉得有趣:“你为什么在那里?”
候车亭又颤动了一下,那人三两下就熟练地从顶棚上爬了下来。
“显而易见,逃票啊。”那少年回答了威廉的问题。
“逃票?怎么逃?”
“这都不懂?”少年不屑地哼了一声,他指指候车亭顶棚,“从那里上车,巴士上面的空气很不错。”
原来他是从巴士车站的候车亭棚顶偷偷爬上巴士车顶,到站后再从这里的棚顶“下车”,通过这种方式在车站之间“免费旅行”。
威廉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他身材高大,容貌却很年轻,应该比他没大几岁。
这少年身穿格子衬衫,外罩一件宽松的蓝色天鹅绒领外套,系波洛领结,脚蹬厚底麂皮鞋,松松垮垮的裤腰带上别了一张唱片。他的卷发刘海向前吹成蓬巴杜式发型,手指间还夹着半截香烟。
这是此时街头那些不良少年“泰迪男孩”(Teddy Boy)中时兴的打扮,威廉不了解这些街头文化,但他感觉这装束与埃尔维斯·普雷斯利很相似。
难道他也喜欢摇滚乐?威廉感觉有点亲切。除了乐队的成员,他还不认识其他喜欢摇滚乐的朋友。
“看什么看,你想举报我?”那少年单手插兜,眉毛一挑。
“我为什么要举报你?”威廉关心的是,“那是查克·贝里的《碾压贝多芬》(Roll Over Beethoven)吗?你在哪里找到的?整个利物浦的唱片店我都逛遍了,从来没见过查克·贝里的唱片。”
少年眼睛一亮,他从裤腰带抽出那张唱片:“好眼光。你也喜欢摇滚乐?”
“当然。”
那人凑过来眯着眼睛上下打量威廉,突然笑了:“别费事去买唱片了,小美女。我叫约翰·列侬,这条街的人都认识我。你亲我一下,我们一起听吧。”
威廉怔了一下,他突然意识到面前的少年可能一开始就认错了他的性别,才会和他在这里说这么久的话。
但是——虽然有人叫他娘娘腔,却没人真的认错过他的性别,这个列侬是不是眼神不太好使?
这误会太搞笑,威廉又开始抑制不住恶作剧的冲动。于是他兴致勃勃地说:“好啊。”
威廉立刻靠近列侬,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他退后半步,笑眯眯地说:“记得兑现你的承诺。”
列侬呆住了,他的脸开始迅速变红。
他不是个好孩子,从小就拉帮结派,找大个子打架,调戏女孩——他以为威廉可能会大叫一声“流氓”,然后飞也似地逃走。
这无所谓,反正他脸皮很厚,早已习惯他人的厌恶。他没想到威廉真的会亲他,他从未预想过这个,也不知怎么反应。
他只能硬撑着装作一副很酷的样子:“你跟我走就是了!”
列侬带着威廉沿着街道向前走。他板着脸,装作毫不在乎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这条街的姑娘我都认识,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威廉抬头看列侬,他没想到这人至今没发现他的真实性别。
威廉一边想着,一边很自然地伸手抓住列侬夹克的衣角,嘴里满口跑火车:“我叫威…威廉明娜,还是第一次来这边。”
列侬信以为真,他点起一支烟,评论道:“你一看就是个在市中心读文法学校的好女孩。”
他吐了个漂亮的烟圈,冲威廉坏笑:“你为什么这么容易就跟我走,不怕我是坏人吗?”
威廉怕吗?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只害怕生活无聊无趣。所以他此时怎么可能害怕?这误会太有乐子了。
所以他只是拽了拽列侬的衣角:“嘿,给我支烟。”
这是他从未尝试过的东西,爱德华不可能让烟草进入他的周边。但青少年不知厉害,总对那些被人禁止的东西更加好奇。
列侬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真的?你抽过烟吗?”
“没有,所以才要尝试。”威廉直接伸手到列侬的外套里摸,吓得列侬躲闪了一下。威廉才不管,他摸到了烟盒,从里面不熟练地抽出一支烟。
“借个火。”
列侬下意识地擦亮一根火柴。风有点大,于是威廉自然地往列侬怀里一躲,用他的夹克挡风,将烟点起来。
“咳咳咳。”果不其然,威廉被呛到了。
他皱着眉头吐舌头,不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抽烟,明明又呛又臭。理查德的前队友汤姆居然喜欢抽这玩意,怪不得演奏水平不行。
而列侬已经看呆了,直到火柴烧到他的手指才回过神来。他心里想着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女孩,这是个什么样的女孩,该死的有魅力。
他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嗨,女孩,我们到了,你最好把手里的烟扔掉。”
威廉仰头看眼前的小房子:“这是你家?”
“这是我妈妈家,”列侬上前敲门,喊着,“茱莉亚!”
门开了,一名风韵犹存的妇人站在门口,他看到列侬后,露出一个喜悦的笑容:“约翰!”
她下一刻就看到了跟在列侬身后的威廉,问道:“这位小绅士是你带来的朋友吗?”
“小绅士?”列侬目瞪口呆,他震惊了几秒后,如梦方醒。
他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眼镜戴上,转身看向威廉。威廉此刻已经抑制不住地大笑出声。
“你是男的?!”列侬大叫,“你怎么不早说!”
威廉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分不清我是男是女,我看你近视程度太深了,平时还是戴着眼镜比较好!”
“你是男的为什么要留那么长的头发!女人才留你这么长的头发,你甚至还烫了头!”列侬恼羞成怒。
威廉摸了摸自己还没到肩膀的头发,这头发长吗?不算长吧:“我没烫头,这是天生的卷发!”
“那你的衣服呢?只有女人才穿这样紧身的衣服!”
“少见多怪。”威廉撇了撇嘴。
茱莉亚好奇地看着他们:“孩子们,发生了什么?”
威廉先发制人,上前几步站到列侬和茱莉亚之间,一脸委屈地对茱莉亚说:“夫人,您的儿子明明刚才还邀请我一起听唱片,还让我亲他,现在又嫌我头发长。”
他转过头看向列侬时又一秒变脸,冲着他洋洋得意地挤眉弄眼。
列侬一瞬间想给威廉一拳,但是下一个瞬间他突然觉得这整件事实在是太有趣了——
他也酷爱恶作剧,如果这件事不是发生在他的身上……列侬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这事的可笑程度,开始抑制不住地笑个不停。
列侬的母亲茱莉亚很快搞明白了这场乌龙的前因后果,她也大笑起来,边笑边请威廉进家门,还给威廉端上点心赔礼道歉。
茱莉亚比列侬要敏感很多,她知道这件事可大可小。
同性恋在此时的英国还是犯罪行为,如果威廉因此事指认约翰是同性恋,约翰可能会被拘留或是被进行极端的治疗。
所以一切最好还是当作小孩子之间的玩闹忽略过去。
列侬笑过后,怒气跑得无影无踪。他大方的一面展现出来,依然要与威廉一起分享音乐:“好不容易碰到也欣赏查克·贝里的人。就当是交个朋友!”
看到两个小孩不打不相识,茱莉亚开心地鼓掌:“太好了,我来沏茶。”
茱莉亚一点也不像是威廉印象中的母亲——威廉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平易近人的女性长辈。她很活泼,能毫无障碍地跟上他们的话题,对音乐也有见解。她甚至还教威廉如何弹奏班卓琴。
当威廉开始用列侬的那把价值10镑的二手吉他即兴弹唱刚刚听过的《碾压贝多芬》时,列侬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说:“难道这又是一个恶作剧,你早就听过这首歌了?”
“当然不是,”威廉笑嘻嘻地说,“这很简单啊。”
列侬:“……”
他觉得这一点也不简单。
威廉教给列侬这首歌曲的和弦。然后他们一起听唱片,聊摇滚。他们发现彼此有很多共同点,他们同样是埃尔维斯的粉丝,他们都有一支乐队……
“你们甚至计划了一场公开演出?真厉害。”听说这一点,威廉感到很羡慕。
列侬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噪音爵士乐队,和我们一样的乐队在这里有上百个!我们计划在大英帝国纪念日庆典上完成首秀——就在罗斯街。只是不收取报酬的街头表演,谁都能来。”
“那也很厉害,我的乐队甚至没有公开演出过。我到时候能带他们来看看你们乐队的演出吗?”
“当然!”
出身背景完全不同的两人,居然越聊越投机,一时间简直相见恨晚。
“坏了!”当茱莉亚想留他一起吃午饭时,威廉才想起他和乔尼“老地方见”的约定。
“我其实和朋友约好一起吃午餐……”
听了威廉的解释,列侬才知道他是因为迷路才来到这个街区。
“你是怎么迷路到这边来的!”列侬狂笑。
他这会气已经全消了,威廉就是个巴士都会坐错的小孩,和弱小计较不是列侬的风格。而威廉和他确实投缘,他已经把威廉当成了朋友。
对朋友列侬一向仗义。他不仅把威廉送到车站,还拿出一张纸为威廉画路线图。
“能看懂吗?如果还是迷路了,就去车站拿给售票员看。”
“我没问题!”威廉表示他也没有那么不靠谱。
坐在公交车上,威廉趴在窗边看向列侬:“下次见,约翰。”
“再见,威廉。”列侬说,“欢迎你再来玩。”
虽然他这么说,但戴上眼镜后,恢复视力的他能从威廉的口音、衣着和行为举止上辨别出他们阶级的不同——英国人对这种事情总是非常敏感。
即使威廉不懂,他的亲人朋友也不会同意他和工人阶级家庭出身的街头小混混来往。
列侬确信这只是一次萍水相逢,很快就将这件事置之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