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笙很庆幸今天自己穿的衣服很轻。

    唯一烦恼的就是鞋跟太高,跑路速度上不去。

    赫尔曼的魔力不足,他看起来很难受,撑着桌角,一手按着头,拧着眉心。

    阮笙准确地避过朝着她跌过来的的贵族,绕过地上痛苦呻|吟、面目全非的人,险险避开横冲直撞的魔物,朝着对方喊去:“赫尔曼——”

    少年顿了顿,有些错愕地抬起头,看到了她。

    阮笙一边跑一边对他打手势——

    蹲下。

    大脑没来得及作出反应,身体就已经先一步蹲下,与此同时,阮笙用让哈蒙找人秘密定做的袖箭把神之力射了出去。

    圆滚滚的珠子脱离弹|道,高速飞向魔物潮中,数秒之后,强光亮起,整个宫殿宛若白昼。

    “轰——”

    声响让所有人在同一时间下意识地捂住双耳,闭紧双眼,阮笙离得近,抬手遮挡强光,鞋跟没站稳,向后跌去。

    她的头顶,一只黑色魔物利刃一样快速切过!

    一阵后怕后,是后知后觉涌上来的侥幸。她坐在地上,呆愣了半会,等到神之力的作用效果完全释放结束才费力地拍了拍裙摆,从地上爬起来。

    赫尔曼的正后方不远处,原本是魔物高密度区的地方,被炸出了一片巨坑,树木花草全部枯死,同样的,那一片地区的魔物也消失殆尽。

    被冲击波波及到,赫尔曼用魔法护体也依旧被掀出去老远,幸好旁边的桌子做了一个缓冲。

    众人很久没有反应过来,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有的人喜极而泣起来。

    残余的魔物寥寥数只,仅仅依靠骑士兵团的人也可以轻松消灭。

    阮笙喘了一口气,朝着赫尔曼走去,从口袋里翻出魔力补充药剂和体力补充药剂,扔到他的怀里。

    她所有的裙装,哈蒙都改装过。

    原本贵族少女的裙装只有欣赏性,不具备实用性,数米宽的大裙摆,竟然找不出一个能装东西的口袋。重新改装后,阮笙现在的裙子可以放四五支市面上标准规格的药剂。

    “你疯了,你怎么能就这么跑过来,你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吗?”赫尔曼坐在地上,因为巨大的体力消耗脸色发红,他的头发和脸颊上都占了一些灰尘,衣领也脏兮兮的,胸口起伏,看起来狼狈不堪,他急切且紧张,“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你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的心脏差点都——”

    “把药剂喝了,赶紧跟我走。”

    阮笙打断了他的话,神色凝重。

    “这药剂是你做的吗?……进步很大,只比我差了一点点……”赫尔曼注意到她脸色不对劲,问,“……怎么了,你发现什么了吗?”

    “快离开这里,快。”

    阮笙咬着下嘴唇,“我有不好的预感。”

    她抬头看着法阵,第一波魔物被传输过来的时候,边缘被强光模糊,随后不停地在缩小,然后像是被拉扯的皮筋一样扩大,魔物,就是那时从法阵里倾巢而出的。

    目前的皇宫里只有十几只残余的魔物,有能力的骑士结队去狩猎,其他的大部分都放下了武器,去帮助救助一些重伤的人,把他们带回室内。

    原本奢侈却空空如也的宫殿,这时终于才发挥上了它的用场。

    ——如果,还有第二波魔物潮来袭的话,这里的所有人,岂不都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吗?

    法阵并没有消失,它依旧如同一轮黑月一般悬在天幕。

    这是阮笙首先意识到的问题。

    其次,它在慢慢地缩小,这让很多人放松了警惕,以为它会逐渐消失。

    如果当时在温室里,阮笙没有观察法阵的话,她也会这么以为。

    但是现在。

    很显然,并不只有阮笙一个人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德莱特的面色也飞快地沉下来,他更加镇定,冷静地命令属下们加快速度,把伤者带离室外,尽可能封锁室内与室外其他连接的通道,只保留一个出入口。同时秉持就近原则,离哪栋建筑最近,优先进入哪栋。

    阮笙等不及了,她扶着赫尔曼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拖起来,往最近的宫殿赶去。

    蓦地,刺耳尖锐的振鸣声响起,阮笙霎时间僵硬在了原地。

    她慢慢回头。

    法阵扩大到了遮蔽圆月的范围,波纹内部呈现水纹状一波一波散开,边缘变得不规则起来,紧接着,不规则扩大,而传送阵里,魔物的身影在月光下再次浮现。

    ——这一次更多,更多。

    阮笙张着嘴,想要用惊叫纾解恐惧,却一瞬间完全失声。

    她只能本能地把赫尔曼往建筑的方向推了一把,然后准备掉头朝着温室花园跑去。

    赫尔曼还没反应过来,他拉住阮笙,大声道:“你干什么去?这里很危险,快跟我一起去室内——”

    “你自己先去,我还有事!”

    阮笙掰开他的手,“这里会变得很危险很危险,你千万别出来。”

    她补充:“即使有人求救。”

    赫尔曼露出了难过的神情。

    酒精的作用让他的头脑本就不清楚,长时间的消耗魔力和体力使他处在强弩之末,是她的及时出现救了她。

    他原本以为,她一点都不在乎他的。

    “跟我一起进去,海洛茵,我很担心你。”赫尔曼用几乎恳求的语气,迫切心焦地抓着她的手,流露出罕见的醉后脆弱的一面,“求求你,别离开我……我害怕你出什么意外,如果你真的因此……我会活不下去的。”

    他的眼睛竟然红了,有些天真的孩子气,“别离开我,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阮笙慢慢地,决绝地把手从他的手心抽出来。

    咆哮声、尖叫声、哀嚎声在她的身后再次如同一锅粥一般炸开。

    “这些话,等我们活着出去再跟我说吧。”

    她有些悲伤地说道。

    赫尔曼也是会示弱的人啊。他会享受她给他带来的疼痛和愉悦,会为了接近她不择手段,会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心意,会低声下气地恳求着她,眼中泪光闪闪,就像现在这样。

    可是已经晚了。

    海洛茵,她看不到这一切了。她最好的朋友,童年唯一的玩伴,在抛下她一人之后,终于幡然回头。

    可是她已经被永远地留在了过去。

    看见阮笙转身要走,赫尔曼不由得心慌。他从心底感觉到没来由的惊慌,心急如焚道:“海洛茵、海洛茵,别走——”

    “锵——!!”

    剑刃擦出的雪白冰冷的寒光在夜色下像一条银链,伴随着清脆的声响,阮笙被一条有力的手臂从身前一揽,带到身后。

    德莱特肩膀上的金色肩徽熠熠生辉。

    他单手举起剑,斜在胸前,将一只魔物劈成了两半,同时带着她飞快地后退。

    他转头,冷声呵斥:“你想要害死她吗?离她远点!!”

    阮笙还没缓过神,心脏“砰砰砰”地剧烈跳动着。

    刚才,她差一点就要死了。

    德莱特救了她。

    他身上的制服已经破了一些开口,头发微乱,看起来因为要赶过来费了不少力气。他皱着眉头,一边挥剑,一边把阮笙挡在身后,带她离开这里。

    第二波的魔物潮开始了,如果不尽快想出应对的方法,他们将会陷入绝望的境地。

    德莱特强行把她带离了这里。

    阮笙被他抓着手,气喘吁吁地跟着他跑,看着他凛冽的刀光剑影划破夜色,把魔物砍成两半,无微不至地保护着她。

    她回头看了一眼,赫尔曼不在原地,应该是已经进入安全区域了。

    她松了一口气。

    “哥哥,我们先去室内再慢慢想办法吧,这样体力消耗太严重了。”阮笙跌跌撞撞地努力跟上他的脚步,脸色苍白,咬着嘴唇说道。

    “骑士从不会在战场上临阵脱逃。”德莱特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声音坚定,“不过在那之前,我会保证你的绝对安全。”

    他感觉到少女在他掌心的手一瞬间变得冰凉。

    德莱特抽出空回过头,看到他的妹妹额头流着冷汗,难过又痛楚地捏紧他的手,湖绿色的眼睛微动:“可是很危险,那很危险。哥哥,你可能会死。”

    他看见她惨白的嘴唇说出“死”这个字的时候,浑身都颤抖起来,她勉强地想露出一个镇定又沉稳的神情,看上去却给人惊惧又绝望的错觉:“哥哥,我们一起走,好不好?这里太危险了,我担心你,我们一起先去安全的地方,然后再慢慢想办法……”

    她的表情一点点变得灰白。

    德莱特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早就该知道的,这该死的骑士精神,这群人宁愿在战场上痛苦地死去,也不愿意苟且偷生。他们赌上自己的生命,只为了那一份虚无缥缈的荣誉和虚伪可笑的信念。

    很久没听到声音,德莱特回头,才看到阮笙已经面色绝望地流着眼泪,不声不息。

    她跟在他身后,步伐越来越慢,越来越踉跄,却什么也不肯说,直到他松开她的手,救下了魔物手下的一个女孩,把她带到了安全的地方,急切地赶回原地,发现她仍然坐在那里,像一条脱水的游鱼。

    “你在干什么!?”德莱特焦灼的心一下子安了下来,怒气上头,他跑过去,捞起她的手臂,“你居然傻坐在这里,我不保护你,你就不知道自己去避难吗?你知道这里多危险吗,你手上连武器都没有……”

    “你知道很危险,”阮笙打断了他的话,抬起脸,看着他,脸颊上走未干的泪痕,睫毛上粘带着泪珠,“却依旧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德莱特被堵得一时间说不上话。

    他抿唇,拧着眉头想把她拽起来,她却死活不起身,一直坐在地上。

    “……够了,海洛茵!胡闹也要有个限度!”似乎是多天以来积累的情绪积压不住,闸口被打开,负面的情感和汹涌的思绪滚滚而出,德莱特抬高了音量,“你跑出来的时候那么机警、随机应变,还能够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伯爵家的小子,现在却不明事理、固执己见地提出一些幼稚且不合理的请求。闹脾气也要分场合吧!”

    他眉心突突地疼,手上使力,硬生生把阮笙拉了起来。

    轻微的“咔”一声,少女露出了极度痛苦的神情,眉毛打结,嘴唇都被牙齿咬破,鬓角冷汗直流。

    德莱特停下动作:“你怎么了?”

    他察觉到什么,把阮笙按下来,把她的裙摆掀上去一截,托起她的脚踝——

    那里青紫一片,肿得很高,他只是指腹轻轻搭上去,她就疼痛难忍地呻|吟出声。

    德莱特抬头。

    他才注意到少女嘴唇已经被咬破了,殷红的血从苍白的皮肤下钻出来。她的眼眶和鼻尖通红,肩膀小幅度地发抖,喉咙里发出可怜的呜咽。

    德莱特心下一沉。

    “受伤了,为什么不跟我说?”德莱特凝视着她。

    阮笙不回答,执拗地沉默着。

    “算了,先不说这些。我送你离开这里。”德莱特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先服了软,在她的面前蹲下,背朝她,“上来,抱紧我。”

    少女伸出手,却没有搂住他的脖子,她只是抽噎着,勾住他的臂弯。

    “我不离开这里,哥哥……”她抽泣着,还未干透的泪痕又被添加了一层新的,泪水濡湿了她的头发和脸颊,衣领颜色也被泪珠浸湿变深。

    “我要跟你呆在一起,”她用着似乎不顾一切的神情对他悲伤地说道,“……你不离开,我也不会离开的。”

    好像心脏间的裂缝扩大,苦楚蔓延的同时,也有不知名的、别样的情绪悄然地生根发芽。

    他怔在原地,看着她的眼睛,好像要在一汪湖水里溺毙。

    他的喉头上下滚动,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德莱特知道他应该愤怒,应该生气,他应该呵斥她感情用事。

    但是他没有。

    他只感觉到心底一片柔软的地方被猛地戳中,渗出甜蜜又苦涩的丝丝缕缕的情绪。

    苦涩越来越多,以至于他几乎捕捉不到那珍贵的、少得可怜的甜蜜与欢喜。

    德莱特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他要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

    她还小,可以凭借感情做事,但是他不行。

    他肩膀上的责任和脚下的路无一不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记住你的身份,担起你的责任,德莱特。

    你是骑士,你是兄长,你是主心骨。

    德莱特眼神沉下去,那一刻变得晦暗不明。他蹲下身,不容置疑地揽过阮笙的腰,掌心用力地把她按住,贴在他的手臂和怀里,一手拿剑,击退汹涌的魔物,一边变换手臂的位置,托到她的大腿下,让她靠着他的肩膀,圈住他的脖子。

    他会送她离开这里,即使是强行也无所谓。

    少女错愕一瞬,隔着布料贴着他的身体,呼吸因为紧张和恐惧变得急促。

    她潮湿的脸颊擦过他的脖颈,让他无法控制地走神。

    阮笙突然间低呼一声,三五秒钟后,看到她的表情,德莱特才感觉到手臂上传来撕裂一般的疼痛。

    ——伤口处鲜血渗出,皮肉以极快的速度侵蚀着,疼痛和麻痹攻击着他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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