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阮笙一同执行任务的,是一位名叫“沙利叶”的下级天使。沙利叶隶属于卢修斯的管理之下,主司月亮管理,记录星移轨迹。
阮笙并不理解为什么收割人类统治者的生命需要一位天使的协助——如果能将之称为协助,而不是监视的话。
沙利叶一板一眼地往本子上记录她的相关事宜。
阮笙十分好奇祂在记录什么,她偷偷瞟过一眼,发现都是些很无聊的吃了什么东西,去了哪些地方之类的记叙和录入,甚至没有除此之外任何的主观评价。
“你为什么要记录这些?”阮笙问祂。
“这是在下的工作。”沙利叶回答。
“‘海洛茵今天吃了两支草莓味云朵糖’……记录这些也是你的工作吗?”
“在下不清楚,在下只是在完成被下达的工作指令而已。”
“……”
因为沙利叶并没有什么出格的行为,阮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到人间界的第三天,他们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这一天,皇帝病得格外严重,他召集了国内所有名声在外的药剂师,让他们制作能够治病的药剂,做不出来,就斩断他们的双手,以示惩罚。
当天正午,城墙上的挂绳吊上一双双各异的手,有的年轻稚嫩,有的沧桑斑驳。它们在阳光下被暴晒,展露在世人眼中,像是恶魔的祭祀仪式一般诡谲可怖。
人心惶惶。
阮笙像一滴水一样,隐在沉默死寂的药剂师人群之中,跟着黑色潮水一同涌入宫殿。
宏伟的城墙,巍峨的仪仗队,阮笙一边走,一边问沙利叶:“你的职责,不是保护人类的灵魂不被罪所玷污吗?你能对这种行为视若无睹吗?”
沙利叶停下记录的羽毛笔。
祂抬起头,听着那些悲惨凄绝的哭号声,哀叫声,看见灰蒙蒙的天空中一群伶仃的白鸽飞过。
祂开口道,“我只保护人类,不保护野兽。”
下午六点,所有国内的药剂师基本都不剩了,除了一些听到风声逃到国外去的,这个辽阔的国度,所有称得上是药剂师的人,都被斩去了双手。
血在城墙外滴滴答答,顺着墙壁淋下来,汇聚成红色的涓涓细流。
这是这个灰色的国度唯一一抹鲜艳的色彩。
逢魔时刻,阮笙进入了皇帝的寝宫。奢华的幔帐之下,垂垂老矣的皇帝躺在被子里,脸上干瘪的皮一层一层耷拉下来,叠加着,像是暮年的狗。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老人斑,苍老的手垂下来,骨瘦如柴。明明已经到达了死亡的国度的人,却始终不肯把另一只脚迈出这扇大门。
阮笙站在他的床头,握着镰刀,沙利叶站在她的身后,捧着本子记录。
皇帝的所有宠妾都跪在他的床边,捏着手帕发出细细的“呜呜”哭泣声,她们都看不到阮笙二人,死神只有濒死之人才能够看到。
皇帝看到了阮笙,他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类似动物的“赫赫”求饶声。
阮笙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白色的蜡烛,沙利叶走上前,为她点上。火苗亮了起来,照亮了皇帝苍老丑陋的面容,他的精神似乎也因为这烛光转好了一点,振奋起来,眼皮支楞开,直勾勾地盯着阮笙露在斗篷阴影下精致苍白的下颌。
“看到这根蜡烛了吗?”
阮笙把灯油淋在床头柜上,然后把蜡烛底部粘上去。
“这就是你的生命长度。当蜡烛的灯芯燃尽之时,我就会带你走。”
皇帝瞪大了那双昏黄的眼,面目狰狞。
蜡烛越烧越旺。
烛光越来越亮。
皇帝的精神越来越好。
蜡烛燃烧到快一半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咳嗽,能说一些简单的词汇了。一些人欣喜若狂地起身喊医师和药剂师进来查看病情,然而大部分宠妾却停止了哭泣,转而露出惊惧的神色。有的宠妾小声讨论这是不是“回光返照”,被暴怒的、耳朵灵敏的皇帝听到,当众割去了她的舌头。
阮笙握着镰刀的手骨节泛白。
然而她什么也没有做。
神明不能够随意出手干预人间的事。
很快,蜡烛燃烧过半了。皇帝的脸色渐渐变得死灰一样,他的腹部传出一条丝带一样的细线,随着灯芯的耗尽,细线越来越实体化,最后变成了一条锁链,透过薄被,被阮笙抓在了手里。
那一瞬间,阮笙终于知道被她抓住的是什么了。
不是寿命,不是魔力,不是生机。
——而是灵魂。
锁链的另一头,绑着濒死者的灵魂。她细白的手腕微微扯动,皇帝的灵魂被她慢慢拽出那副沉冗的躯体,灵魂剩余的部分养分会通过这条锁链传输给她,为她增加一些微薄的魔力。
只是灵魂和躯体之间,常常还有另外一副枷锁连接。枷锁的两端分别连接着躯体和灵魂的脖颈,需要用镰刀把枷锁斩碎,才能带走逝者的灵魂。
一般来说,确实是这样。
——不过这一次,好像出了一些意外。
镰刀的刀刃要碰触到枷锁之时,一群举着魔杖,身穿长袍的魔法师冲进了房间。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他们识别到了阮笙的位置,然后把魔杖,齐齐对准了她。
阮笙有备而来,人类王国的统治者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皇帝征集的大批魔法师使用禁忌魔法锁定了她的位置,然后加以攻击。
阮笙用镰刀一一格挡。
塔纳托斯的索魂镰是神造之物,绝不是普通人类魔法师能够应付的。奈何这群法师以命相堆,眼看着己方处于劣势,他们开始滥杀起了屋子里的女人们。
惨叫声和哀嚎声响起,一个又一个濒死的少女魂魄出离,一条又一条银白色的锁链从她们的腹部被抽出,唰啦啦自动飞向阮笙的方向。
罪恶深重的人,锁链生锈,颜色脏污。而无辜的、可怜的、命不该绝的人,她们灵魂的颜色跟锁链的颜色一样,都是银白色的。
一时间,屋子里多出了几十名逝者,有的甚至还是孕妇,死的时候,阮笙甚至怀疑自己听到了尖利的婴孩的哭啼,无数根银白色的链子因为来不及被她抓住,纷纷溶入了她的腹部。
其中还有细细的,透明的新生的链子。看着那本不应该被汲取的养分因为法则被迫如同通过脐带反哺一样涌入她的体内,视线和情绪被严重干扰,阮笙再次耳鸣起来。
——汲取灵魂养分的同时,她也被迫吸收了她们的情绪。
哀怨、愤怒、悲伤、恐惧、绝望……
大量的负面情绪开闸之后被放进脑海里,阮笙脸色惨白,蓦地,随着手腕一阵剧烈的疼痛,她痛哼出声,下意识一松手,镰刀哐当坠地。
一个魔法师用魔法击中了她。
不过他随后立刻死亡。他以寿命为代价,在濒死之际能够得以见到死神的真身,在击中她的同时,他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他的腹部同样衍生出一条链子,穿进阮笙的身体里。
他快乐、惊讶、不敢置信、痛苦、愧疚、恐惧……
他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还有一个身染重疾的母亲。他需要给母亲治病以及抚养弟弟妹妹长大的金钱,他应征了皇帝的召令。
只要加入队伍,他就能为母亲治病,只要使神祇受伤,他的弟弟妹妹就可以像其他所有的孩子们一样背上书包,走进学院。王室会抚养他们直到成年。
阮笙因为被迫共情而痛苦地落泪。
她失去了镰刀的庇佑,无助地跪坐下来,而沙利叶依旧尽职尽责地站在一边,用笔记录,并没有插手的意思。
她仅仅是在梦境里度过了一小段时间,在承受了巨大的信息量的同时,还要应付突如其来的塔纳托斯的考核。即使做了那么久的准备,现在看起来却那么好笑,像是脆弱的一张纸,禁不起任何风吹雨打。
那是当然啊。
她痛苦地想。
毕竟她是阮笙,又不是海洛茵。
只需要几十个人的负面情绪,就能够击垮她的理智防线。如果是在战场上,几千几万几十万人呢?
那些塔纳托斯是怎么做到的?
阮笙低着头,双手撑着地面,支起浑身所有的劲儿。
她感觉到眼眶不受控制地滚落出大颗大颗的泪水,这不是她的眼泪,这是那些逝者的眼泪。她们死得太过突然,太过猝不及防,连泪水都没有时间流。
锁链传输养分的同时,想必也把苦涩的泪水一同汇入她的泪腺了吧。
在魔域那么久,双眼看不见任何东西。
好不容易来了梦境之中,才看了几天众神山的风景,来一趟人间,视线不是被猩红覆盖,就是被眼泪模糊。
……真希望自己瞎了,最好也一起聋了。
与被负面情绪不知不觉感染的想法一同升起的,还有轻快的,神明一般降临的,来自窗外的低沉、磁性的嗓音——
“小乌鸦,我一不在你身边,就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
黑发的青年笑吟吟的,背着月光,一手扶着窗棂,半蹲在窗台上,祂的背后,张开着巨大的黑色翅膀,逆风轻轻扇动着,黑色的、轻盈的羽毛在空中飘落,被吹散了一地,
“果然,没了我还是不行呢。”
风把阮笙的兜帽吹落。
她转过头,怔怔地看着祂眯起来的月亮弯弯的笑眼。
卢修斯把手心朝她摊开,那里躺着一枚黑色的羽毛。
他朝羽毛轻轻吹了一口气,大风重新卷来,吹干她的泪痕,吹起她瑰丽的玫瑰色长发,她身边那些黑魔法师们纷纷被狂风卷走。
而漂亮光滑的黑色羽毛从她身边落下,祂手中的那一枚,恰好被吹落在她的掌心。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凌晨四点才到家,我终于可以好好码字啦!!
今天还有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