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迫使的吻
好像陷入了一筹莫展的境地, 却找不到突破口。
现在的威胁已经不是自己的生命了,她有足够的能力保证自己的安全。现在最困扰她的问题仍旧让她无从下手。
阮笙抱着膝盖,坐在昏暗的房间的床上。
风把窗帘轻轻吹起, 光影像水波一样在她的身上荡漾起伏。她慢慢抬起头, 听见了窗子边窸窸窣窣的声响。
“咚咚咚”。
声音很微弱, 很轻很轻, 如果不是她的房间沉静如海, 她可能无法察觉。
她犹豫了一下,跳下床,拉开窗帘。
一只黑色的兔子趴在窗台上, 用额头撞着窗户玻璃。
她吓了一跳,后退一步, 兔子用红通通的鼻尖顶着玻璃,前爪也开始发狠地挠,看起来焦急得很。让阮笙意想不到的是,她能看到黑色兔子微弱的魔力——这竟然还是一只有魔力的兽类。
她伸出手,给窗子拨开一条缝,那黑兔子立刻把圆滚滚的身子艰难地挤了进来, 后脚在桌面上蹦跶了几下, 稳稳地跳进阮笙的怀里。
“海洛茵!”
兔子叫道。
阮笙吓得差点把兔子丢出去,她瞪大眼睛:“你……”
“卡兰卡兰!我是卡兰!”黑色兔子使劲儿竖起两只耳朵,还抖了抖耳朵上的绒毛,奋力证明自己似的挥舞着前爪。
“……卡兰?”
“对,没错,是我!”
黑色兔子气喘吁吁,“太费劲儿了,想见你一面真不容易!自从你上次请假之后, 我的拜帖就石沉大海,我问奥琳娜,她说最近她甚至也没法见到你了。我想溜进公爵府找你还得先变成一只兔子!”
“你这样说话很费劲儿吗?要先变回来吗?”阮笙挠着她的下巴毛。
“……嗯……哼哼,好舒服……”兔子舒服地眯起眼睛,“我没带药剂,不变回去了,省得麻烦。这次过来,就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阮笙的动作顿了一下,“什么事?”
“彼得找到我了——就是那个原本说要跟你订婚,后来又换成他哥哥的那个,阿尔伯特家的小子,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找上我,”卡兰说,“他知道你回来的事情之后想见你一面,但是却一直没找到机会。”
“我记得他。我逃走的时候,他帮助过我。”阮笙说。
“是吗?哼,也就是那天我不在场,要不然你都不会独自承受着一切……呃,他这次来找我,是想托我告诉你一件事,”黑色的小兔子抱住她冰凉的手指蹭了蹭,“彼得说,哈蒙很安全,你那些被转移的房产,他好像也找到些眉目了。他说,如果有时间,哈蒙很想跟你见一面,她很担心你。”
“当然了,我们大家都很担心。”卡兰把彼得的“我很担心”揉进了“大家都很担心”里。
“……”
阮笙坐在地板上。
她的表情一时间怔怔的,一副“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的样子。
过了半会儿,她才用手背抵着脸,埋头,低声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海洛茵?”小兔子有些慌张。
“没什么,我只是太高兴了。”
“……你看见我的时候都没这么高兴。”卡兰语气酸溜溜的,“这该死的德莱特,他到底又是哪根筋搭错了,不许你见人不许你出门?我可想跟你一起出去玩儿了!”
“快了。”
阮笙笑得眼角泪光都沁出,她用手腕揉了揉眼角,一边安抚地搓着兔子毛茸茸的黑耳朵,“马上就是外交和会了。”
“我知道,但是我又没法去。”卡兰有点失落。
“我的意思是,那将会是我最后的,待在这束缚我的地方的机会。”她把小兔子抱起来,“我没什么好怕的了……卡兰,那最后的1%,管它百年千年也好,从前一直都是我被它束缚,被数字捆绑……”
小兔子听不懂,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睛。
这是她自海洛茵失明之后,第一次在她的眼睛里看见这样灿烂的光。
塞缪尔说得对。她得为自己而活。系统的目的是让她复兴昆特兰文明,可是它没说她一定得去做,她也没有义务究其一生被数字绑架。
因为没有及时告知大陆沉海的消息,她被罚变成渡鸦在冥河流域目睹自己的亲人挚友的死亡与往生数百年……那样的痛苦,她早该受够了,她不是傀儡,没必要非为着这样的事情赔上自己无数次的转生。
再说了,提前告知也无法改变大陆升降的结局。这一切都已经是命运之神安排好的定局。塞缪尔早先便这样告知过她,只是她醒悟得晚。
她做事,应当为着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
仅此而已。
“今后,我的精神彻底获得自由了。”
她将无所顾忌。
*
外交和会的主角毋庸置疑是赫尔曼。
皇帝已然年迈,尽管仍旧在酒席上谈笑风生,不难看出一些力不从心。
经历了这样多的事,在帝国发生重大变化的至暗时刻,还要面对政权更迭的精灵王族的虎视眈眈,这场和会注定不会平静。
这是一场王和王之间的虚与委蛇的和会,是双方各藏心事的利益互换。
阮笙只是来为自己的事情收个尾而已。
既然已经决定要放弃,那么她就会尽力把自己的注意力从数字上收回,也不会再患得患失。
……尽管离满值羁绊值只差一步,但是她仍旧,不想再继续了。
她明白什么是沉没成本。她已经投入得太多太多,很难抽身,但是她必须抽身、及时止损。是为了阻止自己的精神状态进一步恶化,也是为了那些一直陪伴自己的朋友们。
【检测到玩家偏离主线正常轨迹,请玩家回归任务线路。】
阮笙直接点叉。
系统锲而不舍地跳出提示。
【检测到玩家偏离主线正常轨迹,请玩家回归任务线路。】
【检测到玩家偏离主线正常轨迹,请玩家回归任务线路。】
……
阮笙皱着眉头,不耐烦地不停戳着光屏右上角。
无聊的系统……哈,捆绑了她这么久,在她得知了一切的真相之后,束手无策,便要用这种令人厌烦的拙劣手段来逼迫她回到所谓“正轨”吗?
直到她的手腕被人捏住。
“你又在干什么?”
德莱特身上还带着浅浅的酒气,他说,“别总是一个人呆在这种地方,去贵族中间,那里才是你该在的位置。”
“松开我。”
阮笙皱起眉头,“让一个你从前看不起的平民混入贵族之中,你这是在亲手摧毁又重建你过去奉为教义的血统论吗?不是说平民的身上都流着肮脏的血吗,您这又是在干什么,少公爵?”
“看起来,你仍旧不明白现在的状况。”
他抬手,捧住阮笙一边侧脸,靠近她,在她的耳侧轻声道:“看你的右边。”
阮笙下意识看过去。
人群中的金发青年在庸碌的贵族中像一颗闪烁着微光的金子,他应当是在看着她的,只是她看不到他的表情。
“忘记了,你什么也看不到。”
德莱特低声,缓缓地,“你要是没有失明,便会看到他的那郁结又憎恶的神情,那是人被背叛之后才会露出的绝望神情。”
“那表情分明在说——‘我真是愚蠢至极,才会被你一次又一次地欺骗。’”
“……够了。”
阮笙眯起眼睛,毫不留情地拍掉德莱特的手,“愚蠢至极的是你才对。”
……是了。都是一群自以为是的蠢货,她怎么能就这样轻松地摆脱他们而离去呢?
即便她放过了他们,他们也不会放过自己。
她竟然还想着就这样离开这个残局,这样的想法,怎么对得起那个从前经历了苦痛、绝望、寒冷又伤痕累累的自己呢?怎么对得起那个曾经在器材室因为饥饿受冻在惶惶不安中抱着自己死去的海洛茵呢?
离去之前,至少再狠狠给他们一击吧。
彻底击垮他们,摧毁他们的意志,让他们成为一个废人。
——此生此世都活在无穷无尽的忏悔之中,永世的祈祷也换不来神明的一个垂怜。
该在冥河河畔徘徊百年,历经惨淡的,是这群货色才对。
“你在想什么?”
德莱特带着她往人群稀少的地方走,“见这棵树倒,便想着攀上另一棵树吗?不会有这种可能的,哪怕那小子是精灵王,他也绝不会有带你回去的权力。所以,死了这条心吧。”
“……你带我来到了哪里?”阮笙问。
“湖边。这里没有人能听得到我们的谈话。”
“不必大费周章,即便你不扣留我,我也不会跟赫尔曼回精灵之森的。否则,怎么对得起你的煞费苦心呢?”
阮笙露出讥诮的笑容。
“……海洛茵,我有的时候在想,你为什么总是学不会妥协。”
“我以为我妥协的已经够多了,否则,早在你一开始以兄长的口吻命令我事事听从于你的时候,我就已经一个耳光甩上去了。”
德莱特胸口起伏着,他看着那漂亮的少女。她今天穿着一身黛金色,披肩下露出精致的锁骨和修长的脖颈,湖绿色的双眸因为看不见他而显得随意慵懒,眼神乱飘,从那双唇里吐出的无情又残忍的话语让他这样愤恨,偏偏又无能为力。
……不。
德莱特这时有了一个错觉,或许再过几年,几百年,直到生命的尽头,他也可能,等不来少女的一个妥协。
他没办法想象这样的日子。
她的眼里没有他,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他的不屑,她把他当成与空气一般无二的东西……即便她被他以强硬的手段留在了身边,但是只要想到这样的可能性,他就会忍不住发疯。
他的欲望扩大了。
遇到喜欢的人,得不到,就要去争抢、去掠夺,以残忍的、毁灭性的手段得到她,直到她再也无法离开你。
阮笙感觉到嘴唇一痛。
她愣了几秒钟,才后知后觉地瞪大了眼睛。
青年用牙齿几乎是如猛兽撕咬猎物一般咬着她的嘴唇,他把她往后推了几步,急促地按在树干上,戴着手套的右手垫在她的后脑下,侵略性的气息蚕食着她的呼吸,灼热的气流交换之间,他裹挟着她的唇舌,疾风骤雨一般猛烈,又带着别样的缠绵。
……疯了,疯了!!
她狠狠地把他往前一推,不敢置信地问:
“你发什么疯!?”
“他可以,我就不可以吗?”
“可是我们是兄妹!”阮笙费力地、一字一顿地重复这个词语,“兄、妹!”
“那不是真的。”
“可是别人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被别人看到了会如何?”
“我不在乎了。海洛茵,”
青年脸色阴沉沉的,在寒鸦鸣叫的湖泊边,他的背后是一片静谧喑哑的湖泊。湖泊不会说话,可是少女的眼睛会,她的眼神即使什么也看不到,那里也充斥着对他的厌恶和作呕。
青年不去看她的眼神,他晦涩的眼底酝酿着汹涌的风暴,
“……你是神明派来引诱我的罪,我心甘情愿坠入深渊,只要能够得到你……不论用什么方法,我也在所不惜。”
阮笙愣了好几秒钟,才笑了起来,她发狠地咧开唇角,
“到底是我先妥协,还是你先独自葬身深渊,一切都还没有定数呢。德莱特,你既然下了那么大的决心,那我们就来看看吧……”
“——这场荒诞的戏剧。”
……
不远处的阴影中,红发的青年震惊到精神恍惚。他背靠着树干滑落,坐在冰冷的草甸上。
手里的酒杯被他捏碎,玻璃碎片扎进他的手心,淋漓的鲜血和酒水混在一起。
他却感觉不到痛觉似的,垂着头,整个人埋进大片大片的黑夜中。
第122章 神明今夜为你哭泣(补更)……
从湖泊边回去没有多久, 德莱特就不省人事地倒下了。
阮笙揉着红肿的嘴唇,冷眼站在一边,看着骑士们慌忙地抬走他们的长官。她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看起来如同一根脆弱的芦苇, 摇摇晃晃, 好像下一秒就要被风吹折。
和会乱成了一锅粥。
不仅仅是因为骑士兵团团长突如其来的昏厥, 更因为温室花园一场猝不及防的大火, 活活烧死了一位被困在里面的伯爵夫人。
“乱套了……简直是乱套了!!”
“有人纵火?还有人暗算了少公爵大人?——究竟是哪位这样胆大包天的, 到底有什么阴谋!?”
“……多事之秋,我早就说过,不该这时候和新王建交, 内部尚且不安定,明里暗里有多少人就盯着这场和会……”
“对了, 事发的时候,你们有谁看到公女在哪儿吗?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警卫队和骑士兵团发现命案之后,又突然出现……不得不说,真的很可疑啊……”
……
阮笙站在原地默不作声。
她早先便预想到可能会有这一幕,在自己的嘴唇上事先抹上了毒药。她因为服用过解药所以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 但是德莱特没有。
毒药发作的时候很猛烈, 然而要夺去人的生命时却如同钝刀凌迟,像是要一下一下地,把肉片下来那般痛苦。
德莱特不会死得很早,却绝对会饱经痛苦的折磨。
她想看看,病痛对他的折磨,到底会不会把他对自己的“爱意”一点一点地抹除。
生命像一片枯枝落叶,凋零在此生最爱而不得的人手里……
德莱特,你就给我好好地受着吧。
阮笙垂着眼睫, 走了没几步,也跟着倒了下去。
烈性毒药的影响说到底没有办法彻底消除。她虽然不会有生命威胁,却也需要在头几天忍受这样的疼痛。正是因为受过这样的苦楚,阮笙才更加清楚,日日忍受毒药的摧残,对将来的德莱特来说,将会是怎样毁灭性的打击。
他将再也不能够拿起那把金子佩剑,走上战场,再也无法以骑士之名而战。
……曾经,她不管不顾地挡在他身前也要举起长剑保护他,现在,即便自损,她也要亲自,把毒药喂进他的嘴里。
眼皮越来越沉重,阮笙觉得意识逐渐模糊起来,周围又是一片大呼小叫的声音,贵族们的和会乱成了集市,尖叫声和奔跑声让周围的世界变得嘈杂而失真。
她看到了不远处人群中的赫尔曼,也看到了二楼楼阁的罗兰。即使看不到表情,她也能猜到,他们的神色一定扭曲而凝重。
……
反正都知道了吧。
周围人的指指点点,不信任和怀疑的讨论声,她也听到了。
警卫队们走过来,给她戴上镣铐。可笑的是,他们不怀疑她和德莱特的昏迷有关系,却怀疑她是杀害伯爵夫人的罪魁祸首,温室花园纵火的元凶。
因为一个柔弱的女子,是没有办法去杀死一个比她强壮数倍的成年男子的,但是她却可以对一个同她一样脆弱的女人下手。
最糟糕的是,阮笙也拿不出任何不在场证明。
她保留着最后的意识,看警卫队给自己拷起了自己的双手,钳制自己的双臂,把她强硬地从地上带起来。
“公女的脸色看起来很差……看她苍白得好像下一秒就要死掉一样,真让人心里发怵。”
“即使眼睛看不见了,行为处事也这样疯癫极端、毫不收敛,真的是德不配位……”
“说‘德不配位’的,你们是没经历过去年那场荒诞不经的升学宴,现在想起来,那个晚上我就好像做了一个梦一样——噢,该死,要不是赌咒发誓了不能说,我真想让你们听听这个巨大的黑色玩笑……”
也有一些对警卫队处理方法的质疑。
“可是,也没有证据吧……是只因为几个人出来质疑公女,就要把她带回去扣押吗?说到底,谁也没有看见公女纵火的过程啊……”
只是这样微弱的发声很快消失在了帝国和会被破坏的怨声洪流中。
死去的伯爵夫人的家人跟德蒙特家族是党争关系。
他们甚至来不及为自己的家人的去世难过地掉几滴眼泪,就迫不及待出来指认阮笙的“凶行”。
眼下,少公爵因为不明原因昏迷,假如公女也入了狱,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德蒙特家族脆弱的根基会因此折断,家族大业将永远地止步于此。
所有的突发事件,最终都可以演变成利害的计量。谁又关心真相到底是什么,谁又关心,被指认的少女到底有没有罪呢?
赫尔曼尽管捏着掌心,颤抖着,扭曲着,却也没有上前,他仍旧不敢置信,且退却。对他来说,去解救心爱的少女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了,这是他国的内政,他作为精灵王,不应该干涉别国内政……况且,他也有自己的私心在。
假如放在半年前,他一定会一腔孤勇,不管不顾地一头热血冲上前去,哪怕得罪所有人,也要把她带走吧。
但是,就像是女王临终前告诉他的一样,成为了王,他得到了一切,相应的,他也失去了那一颗纯粹的、无所畏惧的心。
他不再是伯爵家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帝国尊贵而傲慢的药剂师了。
……
……
滴答,滴答。
什么水流滴落的声音。
阮笙艰难地睁开眼睛,她摸了摸脸上,那里有一些湿漉漉的痕迹。一些寒冷透骨的水迹顺着她的脸颊流到衣服里,衣服也变得湿湿黏黏,让她的身体禁不住一阵一阵的寒颤。
她看不见周围,只能感觉到自己的手上和脚上戴着沉重的镣铐,连抬手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变得费劲起来。
她靠着剥落的墙壁,气喘吁吁。
室内一股潮湿的霉气,似乎很久没能通风见光。
阮笙猜测这里是地下监狱。
第一次蹲监狱,感觉还挺稀奇的。
她嘴唇颤抖着,试图抬起手给自己加一个清洁咒,她的身上太不舒服了,又冷又饿,不知道磕碰到哪儿了,一些地方还有淤青,隐隐作痛。
但是她已经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算了吧。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
等一会儿,休息一会,只要再睡一会就好。等到醒来再想想该怎么应付这一切吧。
她倦怠地垂下睫毛。
然而。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温暖却笼罩了她。
身体上的病痛被快速地治愈着,阮笙感觉浑身僵硬冰冻的血液几乎都流动起来。原本僵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的身体,就好像是三月里遇到春风的枝头的花儿,竟然缓缓舒展了身体,排斥、低落、抵触的情绪也在溶散,花朵在逐渐接纳这个还有些寒冷的初春。
……发生了什么?
好熟悉的温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阮笙甚至觉得自己如同被一双巨大柔软的羽翼包裹住,揉进温暖的怀抱中。
这样熟悉的温度让她心悸。
“……冕下。”
她不敢置信,呢喃声散在空气中。
她本没有期待过任何回应。
但是却得来了祂的回应。
那神明的声音如临耳侧:
“我在。”
啊……
只是这样两个字,就让她拥有了想要落泪的冲动。
阮笙说:“……抱抱我。”
神明回应了她。
她被揽进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中,世界都被金色的光芒笼罩,尽管看不到祂的容貌神情,她却把脸埋在她的肩窝中,心悸到浑身颤抖,险些哽咽到窒息。
“……冕下,我多希望,这不是我的梦,也不是你留在我身上的一缕神识。”少女紧紧地搂着祂,不舍得松手,“我的眼睛失明后,除了不方便之外,我没有任何感觉。直到今天,我才从心底升起这样强烈的遗憾和不甘……只要能看看你,我的心也不会如这样,浸泡在痛苦的苦蜡中……”
她的话却在此时戛然而止。
因为她感觉到了,自己脖子上滚烫的水滴,一滴一滴,顺着她的脖颈滑落下来,浸湿她的衣衫。
不是潮湿的地下室顶渗漏的水,因为这水滴这样热切且滚烫,几乎要灼伤她的皮肤。
“……冕下……”
少女震惊到不可思议,她忍不住伸出手,莽莽撞撞地摸索着,摸到了青年脸上的水痕,她恍惚喃喃,“您……您流泪了吗?”
“……”
神明默认了她的话。
“您在为我哭泣吗?”
“……是的,海洛茵。”
“我、我第一次见到,哭泣的神明。冕下,您竟然也会流泪,这真让我……”
惶恐。
少女最后一个单词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的脸便被塞缪尔温暖宽大的手掌捧住,祂的指腹温柔地描摹她的眉眼,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传递着祂身上的温度。
阮笙感受到了祂浓重的悲伤。她好像溺在一方悲伤的温池中,没有边际似的,只有源源不断的眼泪涌出,把她淹没。
神明无声地流泪着,他拥着少女:“……这次不是神识,我来晚了,海洛茵。”
那温暖干燥的指腹从她的眼睛上挪开的刹那,阮笙睁开了双眼。
世界第一次在她的眼中变得这样清晰。微弱的暗光,被切割得不规则的阴影,地下室渗水的天花板和墙壁,简陋生锈的设施……
还有面前的青年。
她能看见了。
看见这几乎令人不敢直视的时刻千年不得一见的落泪时刻。阮笙只觉得,这一刻,即便是世界也要为之恸哭哀泣。
那样悲悯,那样神性。
她的眼睛被一双手覆住。
还没有取回神格,这个时候直视完全体的塞缪尔,会让她的精神受到极大的损害。
“冕下……”
“你问我,神也会流泪吗,我回答你,是的。”
神明的声音响起,隔着掌心,从她的面前传来,缓慢地、缓慢地,祂承认道,
“……神明今夜,只为你哭泣。”
第123章 戴着镣铐起舞
仅仅是片刻的相拥, 阮笙就感觉自己的浑身充满了决心和力量。
“看到你这样,不需要我也能够把一切处理得很好,我高兴又失落, ”神明直白地诉说着自己的情感, “或许你不需要我, 独自一人也可以完成试炼。”
“冕下, ”
阮笙把祂拥得更紧, “塔纳托斯或许不需要至高神……但是海洛茵需要塞缪尔,就像一个灵魂需要另一个灵魂。”
“……是的,正如你说的, 我也需要你。”
“是需要我的忠诚吗?”
“不仅仅如此……”
塞缪尔轻柔地用掌心摩擦着她的头发,低吟道, “我需要你赤诚的爱。我在很久之前,把你从冥河流域打捞起之前,在昆特兰城,我们就曾经相遇过。你或许因为应激创伤反映不再记得那些时候,又或许纯粹是在时间的冲刷之下忘记了……但是我却依旧记得。”
阮笙有些迷惘地眨着眼睛。
“那个时候,我告诉你, ‘我的诞生或许就是为了与你相遇’……”塞缪尔摇摇头, “你不记得也没关系,等你拿回神格,我会帮助你回忆起这段经历。”
她攥着祂的手心。
脚步声由远及近。
“那么现在,去完成你最后的收尾任务吧,海洛茵。我在神座上等你。”
*
阮笙被警卫队的人带出了监狱。
尽管她的手脚上还都戴着镣铐。
他们说,少公爵大人要见她。
阮笙倒是有些诧异,德莱特都中了那样的毒药,居然还能有气力找她, 是想把她抓过去亲手杀了她吗?
见到德莱特的时候,虽然她做足了心理准备,却还是忍不住愕然。
青年在这短短的不到两天时间内迅速消瘦下来。形销骨立,脸色苍白,唇色惨白得如同一张白纸,更衬得他的黑发泼墨一般的黑,那双蓝眼睛眼神摄人。
他看起来非常病态,却仍旧穿着整齐的军服,戴好手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笔直地站立着,看着少女。
柜台上的老旧唱片缓缓转动,一支舒缓暧昧的歌谣如月光般淌满了整间屋子。
德莱特对她伸出了手。
阮笙抬了抬手腕,示意他看自己手上的镣铐。
青年拔出腰间的佩剑,疾风一般挥刀,斩断了她双手之间的锁链。只是枷锁仍旧紧紧地套牢在她的手腕上。
即便青年的动作再流畅,再行云流水,阮笙也依旧能够看出他的力不从心。毒药夺走了他的绝大部分精神和体力,仅仅是举剑这样的小动作,他也很吃力。
只不过,他不想在她的面前表现出来而已。
“还有脚踝上的……”阮笙动了动双腿,发出“哗啦哗啦”的金属碰撞声响。
“我不会斩断它,让你有机会逃跑的,”德莱特冷漠地回答道,“就这样跳吧。”
戴着镣铐起舞。
音乐响彻在房间里,穿着军装的青年带领着被镣铐束缚的少女,在落满月光的房间起舞。
他跳得很慢,因为身体跟不上,也因为对方还戴着沉重的枷锁。少女每抬一下腿,都会发出沉闷的金属与地板碰撞发出的声响,瓷白的皮肤都会被磨出血色与红痕,鲜红的血迹沿着斑驳腐蚀的枷锁滑下,铁锈味在室内蔓延。
不过他选的曲子也很慢,绝不会因此而跟不上。
这是一场痛苦的舞。
两个人都几乎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都被疼痛折磨着,谁却都没有率先开口提议结束,仿佛谁先开口,谁就输了似的,这不是一场舞蹈,而是一场斗兽场上双方凶残而肆虐的博弈。
绝不可以认输。
谁先认输,面临的,就会是被野兽咬断咽喉的结局吧。哪怕再疼痛,再力不从心,也要咬牙坚持着,抓住对方的手,紧跟上每一步,精准地踩到每一个位置,每一个音乐节拍。
阮笙瞪着德莱特,死死地,那眼神像是在说,“我不会输,我等着看你求饶”。
德莱特高高地仰着下巴,他已经苍白病态成这样,气势上依旧一刻不肯松弛,制服上仍然挂着锥子和绳索——那骑士的象征,他的神情像是在回应她,
“求饶的应该是你才对”。
一曲终了,阮笙气喘吁吁。
德莱特倒是没怎么喘大气,可是如果仔细看,便会发现他的衬衫衣领已经被冷汗浸湿,手指也在小幅度的颤抖着,几乎快要站不住。
阮笙抹了抹额头,挑衅地笑道:“你看看你,多狼狈啊。”
“你比这更狼狈的时候,我都见过,每一次都是遍体鳞伤地从床上醒来,每一次都让我以为,你要永远离我而去。”德莱特却说。
“很不幸地告诉你,这一次,我真的会永远离你而去。”
“不,你没有这个机会。”
德莱特休息了一会儿,完全稳定下来之后,才慢慢走过去,他看着少女茕茕不驯的瘦削身影,默了半会儿,垂眸道,
“从前我想,你只要以妹妹的名义陪在我的身边就好了。只要能看到你,不管我们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我都无所谓,也不在乎。可是现在,不行了。”
他抬起眼睫,一汪死海便把波涛席卷过来,
“我活不久了,海洛茵。我没多长时间好活,即便日日与你待在一起,时间也远远不够。”
“所以,你不满足于这样的关系……你想让我给你陪葬吗?”
“不。”
出乎意料的,德莱特摇了摇头,“人死如灯灭,我理解这一点,我不需要你陪着我去死——但我要你,在我死之前,身心都完完全全地属于我。”
“……你……”阮笙蹙起眉头。
“嫁给我,海洛茵。”
那青年这样说道。
他顿了顿,继而说,
“以公女的名义。”
阮笙惊愕地睁大眼睛。
她禁不住从喉咙溢出几个断断续续的词汇,
“德莱特……你是真的,疯了……”
“是的,所以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青年说到这儿,停下来,歇了一会儿,月光映得他的脸毫无颜色,死一般的苍白,“……背上怎样的骂名也无所谓,他人怎样唾骂也好,德蒙特家族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也罢,我只想得到你,海洛茵。因为答应过你,我不会让瓦丽塔踏进这里半步,所以你依旧是公女,直到死,你也是。”
她摇着头,“……我不明白。”
青年却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你不需要明白。你什么也不知道,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自己的亲生哥哥爱上,不知道怎么地被他胁迫威逼屈服于他的身下,被迫着穿上婚纱嫁给自己的哥哥,被迫与同源的血脉相交融……这一切,都跟你毫无关系,都是我逼迫你的,是我对你强取豪夺。”
“我死过后,为我守寡三年,你便可另嫁。德蒙特名下所有的财产、矿脉、地契……全都属于你,你想嫁给谁,便嫁给谁……只是,你的第一个孩子,必须姓德蒙特。”
“……”
阮笙只觉得震惊到无以复加。
“……为什么?”
她还是不懂。
“什么为什么?”
青年却来反问她。
“为什么这么执着。你的前途,你的未来,你的家业……全都栽在这一步上了。假如你没有这么做……你想过吗?你想过你本可以拥有的人生吗?”
德莱特沉静地摇了摇头。
他的话没有迟疑和犹豫,像是每一个字,都直接从心底飞了出来那般坦然和直白。
“从意识到我对你的情感的那一刻起……海洛茵,我就再也没有资格,说出‘我本可以’这种话了。”
“是你,引诱着我走向堕落的深渊,而我却甘之如饴。”
德莱特声音低沉,在被月光照亮、灰尘漫舞的室内回响。
“好了,那么现在,选一个吧,”
青年举起剑,指着她的额头,“海洛茵,现在,去我的床上,或者广场上的绞刑架。”
“只能,二选一。”
佩剑的剑尖抵着她的额头,让阮笙的思维恍惚着,仿佛回到了去年的夏天。
那时,她也被罗兰这样指着,那时,她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魔法废柴,那时,德莱特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出现在了她的面前,骑士为了他的妹妹违背了诚实的本能,撒谎欺骗他人,只为带走怀中的少女。
现在,用长剑威胁她的人变成了他自己,现在,他的眼神不再坚定、正直且澄澈,而是燃满了爱与欲的焰火,沸腾炸裂一般地灼烧着,不加掩饰地注视着她。
“我一个都不想选。”阮笙脸上不带分毫惧色。
“由不得你。”
德莱特旋转了一下剑柄,脸色苍白地咳嗽了几秒钟,浑身耸动着,依旧没卸下气势,他只想令她就范。
“我会一直陪你耗下去,直到我们一起死亡,或者世界末日。”
即使是末日,我也不会松开我的剑柄,我们在这里僵持地化作两座雕塑,就这样一直立到世界尽头。
“轰隆隆——”
房间开始颤动起来,像是地震了一般,屋顶簌簌地往下掉落着石块和颗粒物,家具东倒西歪,发出巨大、刺耳的移动声,玻璃碎裂,屋外火光冲天。
不多时,街道上传来了哭喊声和尖叫声,推搡声和嘶哑的呼救声。
阮笙看向窗外。
她知道,魔物潮来了。魔域封印大开,帕斯塔莱从海底回到魔域,带着百万魔物军,来讨伐人类的帝国了。
原剧情里,因为有德莱特,帝国的战争机器拼死抵抗,人类才最终取得了胜利。然而现在,德莱特已经显然不可能再上战场,为国征战了。
他已经失去了骑士的魂,再也无法双手举起剑杀敌了。
第124章 纵身入火
公爵府的防护措施尽管无比齐备, 但是来自魔域的威胁却逼迫众人不得不四散逃离。
不过十来分钟,惊吓的佣人们死的死,伤的伤, 只有极少一部分幸存下来。
从窗户跳进来的魔兽大多被设下的禁制魔法弹了出去, 少数被德莱特挥剑斩成了两半。
圆月渐渐地被染成了血色, 一轮血月当空, 把周边的天幕染成猩红的颜色。
在血月魔力的扩散下, 一只又一只狰狞的魔物逐渐成型,它们张牙舞爪,张开血盆大口, 比平日里的样子凶残更多倍,利爪能够轻而易举把如鼠逃窜的人类撕扯成两半。
“你不去拯救那些你誓要守护的臣民吗?”
阮笙开口道。
“从王宫魔物潮那天起, 我就对这些人的本质了解得透彻了。”德莱特说,“他们这群人,不值得我拔剑挡在身后。”
“即便这样,皇帝呢?皇后呢?还有皇太子,这个国家的王储……”
“我不关心他们的死活。海洛茵,”
青年抿着唇, 半晌才慢慢回答, “我或许从来没告诉过你……我想要成为一名骑士,一开始,只不过是为了你而已。我举起剑,自始自终,想要守护的也只有你。”
他的声音很低沉,因为毒药的原因,还有些许沙哑,也是因此, 这个曾经战无不胜的帝国战争机器,在月光下的这一刻,竟然显露得无比脆弱,脆弱到那柄剑看起来根本就不能对他人造成什么威胁。
“或许你曾经是这么想的,但是你如今举起剑,却是为了杀我。”
阮笙注视着他,“……德莱特,你有没有为你曾经对我做过的事,忏悔过?”
“……我有。”
“不,你没有。”
阮笙驳斥了他的回答,“哪怕你认真反思过自己,站在我的角度上为我思考那么一会儿……你现在都绝不会对我做出这种事情来。”
她说着,又自嘲地笑出声,“……不过,现在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你知道我的性格的……哥哥。”
德莱特整个人狠狠地颤栗了一下,脸色似乎有一瞬间剧烈的扭曲,手腕颤抖着,几乎拿不稳剑。
“这或许是我最后这么叫你了。我们从互相依靠的彼此的至亲,走到如今这样拔剑相向的局面……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哥哥,你是亲自看着我长大的,你该知道,我即使是跳下深渊地狱,也绝不会为这种事,向你妥协……”
公爵府燃烧起了大火。屋外的树木一棵接着一棵地倒下,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不断有惨烈的叫声涌出,刺激着原本就紧绷的神经,街道上更处处是一片人间炼狱的景象。
“海洛茵……”
德莱特的五官扭曲起来。
他看起来疼痛极了,额头上滚下豆大的冷汗,却依旧强撑着,分分秒秒也舍不得把视线从她的身上挪开,似乎只要眨一下眼,她就会不见。
他知道他一直以来恐惧的是什么。
他不过是害怕海洛茵离开他罢了。她是一只翩飞的蝴蝶,是一展不会降落的风筝,是一朵游弋在深海的水母,是一只翱翔在蓝天的雏鹰。
他留不住她。
德莱特太清楚了,从她在药剂学上崭露头角的那时起,他就知道,他再也不可能留住她了。她那样光芒万丈,如一条流过天幕的银河,又怎么会为一颗星星停留?
德莱特感觉到心脏处传来一阵一阵的抽痛,痛感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他的胸口起伏着,冷汗糊住了睫毛,直往他的眼眶里流,刺激得他的眼睛流下生理性泪水。
或许一开始是生理性的泪水,只是越往后,眼泪流得越止不住。他哽咽得连半句话也说不出,甚至看不清她的身影,眼前出现了模糊的重影,这让他的剑尖甚至不知该指向何方。
“海洛茵……海洛茵……”
他只能泣不成声地,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
“留下来,我求你……不要丢下我……”
他痛苦地蜷成一团,手再也握不住剑,一松,“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板上。
骑士再也无法拿起他的剑。
然而少女只是冷漠又悲苦地望着他,看着他狼狈的模样,看着他浑身冷汗如浸泡在冷水中可怜的形态,垂着眼睫,一言不发。
像个真正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我哪里也不会去,但是我也不会继续留在你身边。我要让你的此生都痛得刻骨锥心……”
她对着他凄冷地微笑,像是冬夜里衰败的玫瑰花,
“这么多年,我早就绝望了。我失败的人生,离去的亲友,破碎的梦,我早就失去了能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的权力了。我常常会想,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哪一个更加可悲——早年死去的母亲,和苟活下来的我们。我们携手走过布满冰霜与荆棘的道路,却在平坦的大道上的分歧越来越大。城里的老鼠,和乡下的老鼠,即便它们曾经睡过同一个下水道,也永不会愚蠢到认为彼此是同类……”
房顶轰隆坍塌,远处的高塔夭折,街道上无数逃窜的、绝望的老鼠被压死,大坝被冲毁,河水泛滥入街道,更多的老鼠被卷入河道。
这是末日。
没有骑士的,没有勇者,没有神明的末日。
这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老鼠的末日。
少女看着跪在地上,形销骨立的脆弱青年。他好像一张纸扎的似的,只要被火轻轻一燎,就会变成一捧灰烬,消散在空气里。
她走到落地窗边,踩上窗框。
青年费力地抬起头,瞳孔惊恐得急剧受损,像狠狠地挨了一拳似的,疯狂地摇着头:“……不要、不要……海洛茵,不要,回来!海洛茵,回来!!”
“求求你,求求你,别留我一人……独活……”
痛得撕心裂肺,已经分不清是哪里在痛了。
“哥哥,”
她却只是留下一句惨淡的话,
“……唯愿来世不相识。”
纵身跃下火海。
*
帕斯塔莱在炼狱的上空逡巡,巨大的黑色羽翼带着他在半空飞速地飞行着,即使距离地面有一定的距离,即使在这春寒料峭的时节,热浪仍旧一股接着一股地仿佛要灼伤他。
这曾经是个繁华的城市。
曾经是她生活过的城市。
曾经是生活在贫苦边陲的他做梦也想去的帝国首都。
现在,被他亲手变成了地狱百景图。
帕斯塔莱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慢慢地朝着中央的公爵府一边接近着,他垂着眼眸,猩红的眼睛如同天边的一轮血月,森森的骨翼泛着寒光。他对曾经的同类的惨烈呼救声置若罔闻,黑色的羽毛在血月下翻涌着,他只想找到某个将他抛弃在深海的人。
蓦地,他停止了动作。
很快,不止是动作,他甚至感觉那一刻他的呼吸都停滞了。也许,心跳也失常了。
那个熟悉的玫瑰色身影,站在窗口,没有任何的犹豫,笔直地一头栽进了熊熊烈火中,湮没在欢快舔舐的火苗里。
帕斯塔莱的世界好像一瞬间坍塌了一半。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飞过去的,也许很狼狈,也许动作很滑稽,总而言之,他感觉身体不受自己的支配,他闯入了那片火海,火把他的皮肤组织烧得溃烂,高温灼烧得他头脑发昏,尽管身体不停地在痊愈,痛苦却无数倍地叠加。
他大声地喊着“海洛茵”、“海洛茵”,他的双手在火焰中漫无目的地试图打捞些什么。
可是什么都没有。
魔域的魔焰,人类在接触的那一瞬间,早就该成了一捧灰烬。
……啊。
他真愚蠢,他竟然以为这样的方法,能把她逼出来,能让她主动妥协。他竟然真的愚蠢脑热到听从了魔王血脉的蠢话。
青年的羽翼被烧焦、烧烂,他倒在滚烫的地面上,浑身没有知觉,只有意识还是清醒的。
面前停下了一双鞋。
他掀起眼皮,记得眼前这个红发的人是海洛茵曾经的青梅竹马。
他们见过面的次数屈指可数,除了在浮月森林的外部广场上偷听了一次他和海洛茵哥哥的谈话之外,他们也只见过一次。
那还是他在成为魔王之前的时候。
某天,他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思念,从黑市试完药后跟着哈蒙偷偷来到公爵府附近,好不容易蹲到出门的海洛茵,踟蹰着不敢靠近,只敢远远地跟着她,看着她的背影,却被这个红头发的少年半路抓住,狠狠地威胁嘲讽。
帕斯塔莱用仇视愤恨的眼神死死地瞪着他,用服了毒药几乎被毒个半哑的嗓子质问他和她的关系。
那少年抱着手臂,高高在上,不屑地冷哼:
“……哼,你这条流浪狗,是在嫉妒我吗?”
帕斯塔莱那时恨不得冲上去将他撕碎。
他是善妒的疯狗,他愿意俯身作犬,咬死一切尝试接近她的男人。
……可是,她死了。
第三次。
她比所有人在他面前多死了一次。第一次,他亲手掐断了她求生的希望。第二次,她被协会的人杀死在暴雨夜,第三次,他眼睁睁看着她纵身跃进火海。
尸骨无存。
前两次他都没有见到她真正的死。
最后一次,却是真真切切上演在他的眼前的。
那个红头发的青年走过来,眯着眼睛,踩着他的骨翼,那里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羽毛。他看情况还不知道海洛茵的死,只是端详了帕斯塔莱半会儿,轻嗅着皱起眉头:“……魔族?”
帕斯塔莱没有回答。
赫尔曼的手里运起起蓝色的火魔法,他杀意腾腾:
“既然是魔族,那就先解决了你,再去找她吧。”
第125章 以死神之名(1)
【被动技能“濒死时获得十秒无敌状态”已消耗】
【身体已进入屏蔽休眠状态】
【屏蔽强制进入休眠技能剩余:1/3】
【系统重新启动中, 请勿关闭本系统。】
【加载中……】
阮笙在一片密闭的空间中醒来。这里什么都没有,到处是一片白茫茫的亮光,犹如身处宇宙的诞生之初。
她从地上站起, 有些茫然地伸手去触碰面前的隐形屏障。
那是一扇又一扇看不见的门。
她试探着摸索到门把手, 按下, 门锁“咔哒”一声打开。
房间里和房间外没什么不同, 只是多了一盏漂浮在半空中的, 粉色的球。
球圆滚滚的,在半空中不停地旋转,中间有一个“100%”的字样。
久违的数字又回来了。阮笙感觉到眼熟, 这个漂浮的圆球很像是她的攻略对象头顶的羁绊值,但是后者的形状是心形, 不是球形。
她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伸出右手,触摸了漂浮的圆球。
在接触到的一瞬间,她被拉入一阵光芒之中。
这是寒冷的北国之境。人山人海的街上,一个黑头发的少女穿梭着,她穿着有当地特色的格子长裙, 裹着毛绒大衣, 头顶毛线帽,穿得圆滚滚的,两只手提满了大袋子。她鼻尖被冻得通红,满头大汗,眼睛却亮晶晶的。
阮笙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来到学院内,看着她一刻也不停地埋头进了实验室,从日落黄昏到半夜,一直沉浸在那些瓶瓶罐罐中, 连肚子抗议了也不知道。
黑头发的少女把一滴药剂珍惜地滴到楼下花坛的泥土里。
阮笙和她一起聚精会神地等了十分钟,那泥土里钻出了一颗绿芽儿,很快,在北国这样的冰天雪地严寒天气里,绿芽儿茁壮地抽条着,打出了花苞苞,最后,竟开出了让人不可思议的红色玫瑰。
雪地里的红玫瑰犹如一捧殷红的血,鲜艳夺目,美丽得夺人心魄。
黑头发少女开心地欢呼起来,在雪地里又蹦又跳,跌倒在地上,还滚了两圈,傻傻地笑了出来。
交换结束的前夕,少女拿到了优秀交换生的荣誉,她高高地捧起两杯,视线望过来,好像跟阮笙对上了似的,那样欢欣鼓舞的眼神和热烈的气氛中,阮笙也忍不住回过去一个笑意。
光芒褪去。
粉色的悬浮球在她的掌心消融,阮笙感觉自己的身体里似乎多了某种不知名的力量。
她握了握掌心,离开了这个房间,推开了下一扇门。
这是一个黄色的心形悬浮物,上面照旧写着“100%”的数字。它也安静地在房间中央旋转着,似乎在等待着她的到来。
阮笙这回没有等待太久,她把指尖伸向那生机勃勃的黄色心形。
她看到了她个子瘦小的小女仆。
她在一条狭窄的巷子里奔跑着,眼看着闯入了一条死胡同,没有任何犹豫,她灵敏地一脚踩上杂物堆,双手一撑,灵活地攀上了高墙,躲过了后面匆匆路过的追兵。
紧接着,她和一个棕头发的青年秘密地碰面。阮笙认出来那个有点眼熟的青年,记得他叫彼得,是阿尔伯特家的次子。
彼得说,他从他的哥哥阿诺德那里偷来了一些资料,让她看看这些资料能不能派上什么用场。
哈蒙接过资料,仔仔细细地看完之后,擦了一根火柴,把资料燃成了灰烬。
她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在追寻房产去处的过程中,哈蒙也不是没有被德莱特抓住过。她拒绝袒露自己的目的,只是用充斥着恨意的目光死死地瞪着德莱特和他的走狗们,她使用海洛茵曾经给自己的神之力尝试跟这些贵族的杂种们同归于尽,尽管失败了,她却也因此而脱困,得到了彼得的接应,逃过了骑士的追捕。
她一路过来,吃了很多苦。
她甚至不知道海洛茵是死是活,但是她却从来没有想过抛弃自己的主人。
她养伤的时候,就靠在自己曾经居住的小出租屋的床头,满头大汗地咬着牙给自己换洗染血的绷带,头发被疼出的汗水黏成一缕一缕,团在棉被里气喘吁吁。
她弯曲着脊背,明显的脊椎曲线一起一伏,小麦色的肌肤绷得紧紧的,脸整个埋在被子里,让人分不清她是疼痛还是抽泣。
该是疼痛吧。
阮笙想,哈蒙才是她真正的骑士,她从头至终都没有拿起过剑,却是一个,比任何人都要称职的、只属于她的骑士。
第二个心形消失后,阮笙来到了第三个房间。
让她诧异的是,这个房间里的心形里旋转的数字,不再是100%了。
这是一个蓝色的心形,里面闪烁的“99%”从白色向下逐渐过渡到深黑色,一闪一闪,呼唤着阮笙。
阮笙用掌心轻轻托起蓝色的心。
纷杂的思绪瞬间涌入她的脑海之中,悲痛的,沉重的,恐惧的,哀伤的,欣喜的,忏悔的,绝望的,她从来没体验过这样复杂又深重的情绪,就好像一个人沉甸甸的一生,都被融进了这样一颗小小的爱心里。
蓝色的光芒轻柔地将她包裹。
这是一个在熊熊火焰中消亡的村子。不知为什么,这回阮笙竟然不再是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她感受到了烈焰灼烧的疼痛,才后知后觉地跟着村民们如鸟兽般四散逃跑。
远处,熟悉的魔焰高昂又爆裂沸腾地吞噬着一切。
树木轰然倒下,风中随风飘荡的衣物床单被火焰燎烧,茅草屋被蚕食,碧绿的草甸焦黑一片,近处,妇人抱着年幼的孩子奔跑着,却还是被凶残的魔兽拖入火焰之中,他们绝望地哭喊着,朝着天空伸出求救无援的手。
阮笙跟着跑到了农户家里,浑身脏兮兮地滚进了床底,捂紧了嘴巴,灰尘漫舞中,一个年幼的女孩被饥饿的魔兽啃噬着,血顺着她干瘦的脚踝,一滴一滴地滴落到地面,渐渐汇聚成一滩。
她不敢让自己发出来一点儿声音。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这时,她不经意地抬头一瞥,看到了对面灶台下藏着的,黑漆麻乌的小男孩。他跟她一样,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狼狈极了。
只有那猩红色的眼睛,又大又亮,瞪得死死地,看着他正在被魔兽拆呑入腹的妹妹,脸上的肌肉狰狞地抽搐着,嘴唇咬出了血,两行眼泪从眼眶冲刷而下,把脏兮兮的脸颊冲出了两块干净的区域。
他似乎要把这样的一幕刻进眼睛里一般。
残局之后,他手脚并用地爬出来,捧起地上残破的衣物,抱在怀里,嗓音沙哑地哭,直到发不出任何声音。
东方,天色渐明。
村子一片狼藉。
年幼的孩子失去了所有的家人,瘦弱的身体被罩上沉重的盔甲,赶鸭子似的前往魔物泛滥的边陲之境。
他胆小如鼠,畏畏缩缩,甚至只要看一眼那骇人的魔兽都要吓得发疯,他在黑夜里不要命地奔跑,奔跑,逐渐成为了魔域那传闻中嗜血残忍的王。
他仍旧胆小,仍旧畏畏缩缩,仍旧懦弱,却于黑夜中寻到了一盏明亮的光。
他曾经那样害怕毒与死亡,却心甘情愿地喝下了所有她亲手制作的毒药。他那样害怕未知的困难与陷阱,却在明知一定会有去无回的情况下加入佣兵团,进了浮月森林。他那样害怕烧死了家人的可怕的魔焰,却为了成为魔域之王跳入火中,淬骨三天三夜,痛得几乎要昏厥也在所不惜。
……只要是为了她。
魔族亲王嘲笑:
“为什么会把那样一个弱小的人类奉为明光?”
帕斯塔莱不说话。
魔族亲王走后,魔域又下起了大雪。
她走后,这是第三场大雪,帕斯塔莱伸手接住雪花,用黑色的尖锐的指甲划破了脉搏,血液滴落在院子里的雪地上,燃烧起熊熊烈火。他站在火中,任由自己被曾经最为恐惧的烈焰烧灼。
因为濒死时总会出现幻觉,她总会浅笑轻吟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哪怕知道是假的也好,帕斯塔莱只想再看看她。
看看她对自己笑。
他曾经很用心地听她的话,在魔域推行了一系列改革措施,推翻了很多旧王颁布的不合理条例。他乖顺得如一条狗伏在她的小腿边,感受着她皮肤的温凉。
少女的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顶。
“想要什么礼物?”
那是她第一次夸赞他,也是她第一次要奖励他。
帕斯塔莱好像整个人浮在一只气球上,飘飘忽忽的,踩在棉花上,他感觉到不真实:
“……主人,请对我笑一笑吧。你的笑容,是值得被放在博物馆珍藏的世纪宝藏。”
他如愿得到了少女清浅的笑,幸福到不敢置信,脑袋晕晕乎乎,脑袋里有一朵接着一朵的烟花炸开。
那是他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卑微的少年,从出生开始,人生就被泡在臭水沟里。他浑身泥浆,在泥潭匍匐着前行。
直到苦涩的他被人打捞起来,擦拭干净,他第一次因此看见了这个崭新的人生。
他笨拙地试图追上那人的步伐,他哭泣着,跪伏在地上,扯着她的衣摆磕头恳求,“……别丢下我,我什么都不在乎,除了你……求求你……”
“没有人爱过我……主人,没有人教过我,该如何去爱人……主人,你能不能教教我?我做错了好多好多事,伤害过你很多次,我甘愿拿我的一切去补偿,可是,你能不能……不要离开我?”
明光转身离开。
魔王重新变回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躺回水沟中,满身泥浆。
倾盆大雨下起来,浇灭了满城的魔焰。
阮笙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回到了沃米卡。
可是城池中似乎除去满目疮痍,好像只剩下了她。她淋着雨,一步一步,就这样走到自己曾经坠楼的地方,那个年轻的魔王像个孩子似的,跪在地上,他的黑色羽翼被烧成了骨翼,遍体鳞伤,除了烧伤还有魔法攻击的创口。
他垂着头,如一条濒死的落水狗,血流了千里。
阮笙轻轻蹲了下来。
“……帕因。”
她的声音虚无缥缈得如同从虚空中传来。
青年的手指动了动。
是幻觉吧。
他挣扎着,抬起头。
玫瑰悲悯地垂下头颅,充满了神性,眼中不见喜悲的个人情绪。她湖绿色的双眸在背后黑色无尽的天幕下涤荡了他污浊不堪的灵魂,玫瑰色的长发如燃烧的烈火。
她朝着他伸出了青白的指尖,点在他的额头上。
他看见一条锁链从他的身上延伸出来,连接入她的掌心。
主人。
主人。
……海洛茵。
他好想再叫叫她的名字,接触她皮肤温凉的体温,听她呼唤他的昵称。
海洛茵,我的主人,我终于要死了,从这无谓的世界解除一切束缚,奔向另一个尽头。
只是这最后的时刻,他不愿意再奢求她的爱了。他满身泥浆,会弄脏她的鞋尖,他只是想卑微地以死来求得她最后的原谅。
帕斯塔莱双手为她捧上最后一个守护魔神。
寂静的雨夜里,黑幕中除了哗啦啦的嘈杂雨声和燃烧将烬的木柴被淋灭的噼里啪啦声,就只有魔神悲伤的低吼。
第二只守护魔神在海底和卢修斯战斗时用掉了,只剩下最后一个。失去了这最后一只魔神,魔王血脉就会彻底消失,他也会彻底失去重生的可能。
即使这样……
这是我唯一的一点儿利用价值了。
主人……就当这是我最后的歉礼,请收下它。我曾经心胸狭隘到嫉妒您身边的一切,甚至是哈蒙和能够陪伴您的守护魔神。
可是现在,我将死之际,却希望,它能够真的代替我去陪伴着您……我的主人,哪怕您在我死后,看见它的时候,能想起来一点儿这个名叫“帕斯塔莱”的、深深地爱慕着您的人,这样就好。
只是这样……
就行了。
他没有任何资格奢求更多。
那玫瑰色长发的少女左手接过魔神脊椎,右手在虚空轻轻一握,索魂镰如一轮闪烁着寒光的弯月,利刃“哐当”一声,隔断了他的灵魂的束缚锁链。
帕斯塔莱感觉身体一轻。
多余的一切都被去除,所有的污渍都被清洗,他的灵魂从未有任何一刻这般纯洁澄净。就像是清澈见底的湖泊,没有一丝杂质。
他好像一缕风。
“想得到我的原谅,仅仅是这样还不够格。”
雨幕中的塔纳托斯拄着索魂镰,她把守护魔神脊椎朝着帕斯塔莱抛去,那飘渺的魂魄化为一道光,被吸入了魔神的身体中,舒展开庞大的身躯,降落在地面,尘土飞扬。
“我以塔纳托斯之名,征用你,帕斯塔莱,成为我的专属坐骑,任我驱使千年,直到你洗清你所有的罪孽之后,才可向我赎回你的自由。”
少女的声音似乎有着穿透黑幕的力量,直抵帕斯塔莱的心。
他内心的情感翻涌着,看着玫瑰以高傲的姿态立在夜空之下,旁边就是曾经的自己的尸体。
这是换了一种形式的驱使,也是他最后的陪伴。他自愿以这样的形态,向她赎罪,百年、千年甚至直到世界尽头,也无怨无悔。
即使无法说话,他也在心底用颤抖的声音,默默道:
……是,我的主人。
……
阮笙睁开了眼睛。
那颗心形上的数字,已经变成了“100%”。
渐变的黑色也逐渐染白,它最终如同前面两个房间的一样,消融在了她的掌心。
她轻出一口气,转身离开这间房间,推开了下一扇门。
第126章 以死神之名(2)
罗兰·瓦伦汀趁乱逼宫了。
宫殿的台阶上躺着无数的尸体, 血流成河,远远看去,好像铺上了一条长长的红色地毯, 迎接新皇的加冕仪式。
不久, 天空下起了雨。雨势转大, 渐渐地浇灭了皇城里的火灾, 也冲刷着台阶上的血迹。
罗兰一手拎着剑, 一手提着皇帝的头颅,走进皇宫,身上的血水一路滴滴答答地淋下来, 在地上汇聚成涓涓小溪。
左右两排跪着瑟瑟发抖的臣子们,他们噤若寒蝉, 好像半个身子埋入坟墓之中般死气沉沉。
罗兰坐上王座,架起一条腿,整个人像是从尸堆里捞出来一般弥漫着死亡的血腥气,脸上也沾染了干涸的血迹。
他把皇帝的头颅往下一扔,头颅骨碌碌滚了下去,众臣浑身打颤。
“少公爵人呢?”
他笑了一声, “敌军兵临城下, 他当缩头乌龟去了?德蒙特家族世代就养出这么个废物吗?”
没人敢回答。
“谁敢上前线?”
见无人应声,他抬高了音量,问了一遍。
照旧没有回应。
“嗤——”
罗兰掌心抛着象征帝王的皇冠,一上一下,引得众臣的心脏也一上一下地起落,他们感觉好像自己就是那修罗手中的物什——只要他手歪了一下,他们的命运也会应声而碎。
大雨中,依旧有乌鸦刺耳的哀鸣传入。
刺透雨幕。
他不说话, 就好像是在给他们上刑似的。他们不说,谁知道眼前这样嗜血疯狂的暴君,就在几天之前,还是个高洁冰冷的光明神神殿神使呢?
谁都无法相信。
仅仅是复仇的动力,是无法让他变成这样的。他的眼神已经不再是一个人类了,那是一个幽灵——不属于任何国家、地域,在这片大陆上飘荡的、誓要撕碎一切的幽灵。
与其说是精心谋划的复仇,不如说是遭遇背叛之后的残忍泄恨,他只想发泄一切——
即便拉着这个国家一起沦亡也无所谓。
所有人都这么想。
亚特帝国的末日,还是到了。从百年的大陆战争那时起,他们就已经犯下太多错误,如今哪个贵族家里积蓄的财产不是罪孽累累?
不过,压抑的氛围暂时性地被打破了。
穿着军装,腰带佩剑的少公爵进了宫殿,他冷眼看着王座之上的罗兰,似乎对这一切并不惊讶,早就有预料了似的。
惊讶的是众臣们。
他们一个个在罗兰剑斩旧皇时都压制住的情绪,这一刻却纷纷倾泻而出,眼睛瞪得铜铃似的,圆圆的,张大了嘴巴,不可思议地盯着德莱特·德蒙特。
年轻的少公爵,今年甚至不到二十一岁。
头发已染上一片银色。
他的眼神再无波动与情感,像是机械转动的木偶,浑身肢节都僵硬着,背挺得笔直,像是要维持最后的自尊。
罗兰眯眼睛,上下打量他一番,冷嘲:
“好称职的骑士长啊——皇族的一条狗,是什么让你成了这幅样子?”
德莱特的眼珠机械地转动了一下,他没回答。
罗兰也哼了声,他不关心德莱特,只拎着长剑,胳膊支在膝盖上,手腕垂下,剑在半空晃荡着,他倚着下颌,金色的长发垂下,“啧啧”叹着德莱特如今这要死不活的样子。
“那你就带着所有的禁军和皇族近卫骑士兵团,去前线剿灭魔族吧,如何?”罗兰轻飘飘地,“毕竟是骑士,总要在最后关头把剩余的价值为民为国燃烧殆尽。”
群臣惊恐。
“宫中无人守卫……”
“殿下!这样实在是太冒险了!!”
“少公爵是帝国最后的希望,我们决计不能让他贸然上前线!”
……
在一颗颗头颅滚落地面之后,偌大的宫殿中终于噤声。
“安静了吗?”
罗兰抬高了嗓音。
“终于舍得安静了。”他缓缓道,“少公爵不上前线,不如你们来替他上?”
他复又提高音调,“——谁来!?”
这回连异议的眼神都消失了。
罗兰露出了笑容,他手一摊,扔了剑,鼓起掌:
“国难当头,大家团结一心,意见统一,这样才对!”
他说着,最后才顺便似的,问了一句德莱特:
“你也没有异议吧?”
德莱特仍旧没说话。
他只是行了骑士礼,转身离开内殿。
就好像一拳头打在一团棉花上似的,罗兰看着德莱特毫无畏惧的背影,内心无名窝火,他捏着王座的扶手,用力得骨节泛白,指尖发颤,用力瞪着他,似乎要看透他内心的想法似的。
德莱特走出正殿门时,他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德莱特!——你就安心地上战场吧,等你死后,我会安排人带回你的身体——假设还找得到的话,”
罗兰露出一个有些扭曲的、快意的笑容,他恨她身边的一切男人,他想看到年轻的少公爵在平静的水面之下出现裂纹,
“令妹,我也会好好替你照顾的,就像是我的亲妹妹一样。”
青年形销骨立的身影果不其然,顿了顿。
他在风中的身影看起来下一秒就要变成飞沙幻影,随风散去。
罗兰甚至来不及喜上眉梢,欣赏他狰狞的表情。
破防的,竟是他自己。
银发青年的声音很低很低,没有魔力或者魔力底下的人压根就听不见他的说话声。他也没有转身,如果不是罗兰那一霎那凝固的表情,所有人甚至都不会知道那青年说了话。
很轻的一句话,却又很沉很沉,可以一瞬间压垮一个人。
“……不用了,”
那青年说的是,
“她已经死了,就在不久之前。”
*
德莱特站在城墙上,骑士们支起战旗,吹响号角。
他挥剑指挥进攻。
猛然咳嗽之间,用手捂住口鼻,指缝间渗出猩红的血。他被毒素痛得锥心蚀骨,又被脑海中不停盘旋的幻象扰得痛苦万分,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哪个更让他疼痛。
德莱特脸色煞白,寒冷的天气里,冷风夹杂着豆大的雨点直往他的领口灌,副官站在他的身边,伸出手。
“真稀奇,三月份底,竟然下起了雪籽……”
他看到染白的地面滴落的血迹,这才大惊失色反应过来,“团长、团长!!要不我们先……”
德莱特拒绝了回去的提议。
“继续防守。”
他下达命令。
就在这时,一团火球蓦地朝着他袭来,副官一声“小心——”还来不及喊出,那火球势如破竹地击穿从身后高速飞行接近德莱特的魔兽,魔兽在半空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从高空直线坠落。
红发的青年暴怒着冲来,降落在城墙上,揪起德莱特的衣领,面色狰狞,肌肉抽动着,像是恨不得把他从城墙上扔下去:
“你是怎么保护海洛茵的?!你知不知道,我在路上遇见了一个混血魔族……他告诉我,海洛茵坠楼了,被魔焰生生烧死!!!”
“……”
赫尔曼看着他毫无波动的眼神,表情微妙地发生着变化。
“不对……”
他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
“你看到了?你在现场?”
“……”
赫尔曼终于再也忍不住,一拳头狠狠地砸过去,德莱特没躲,硬生生接下了拳头,在惯性的作用下后坐在地上,脸歪到一边,嘴角和鼻子都流出了鲜血。
赫尔曼还想再打他,被德莱特的副官匆匆忙忙拦下来:“……请您冷静!眼下这种局面,我们还是先顾全大局……”
赫尔曼骂了一句脏话,把阿诺德狠狠推到一边,拽着德莱特的领口把他又从地上拖起来:“别这幅半死不死的样子!……我真是恨不得杀死你,你个懦夫……当年的升学宴上,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逃出去,让她雨夜惨死街头,现在又是这样,德莱特……你不配做个人!你觊觎自己的亲生妹妹,想逼她就范却把她逼到绝路!!”
“……”
德莱特这才轻轻吐出带血腥气的两个字。
“不是。”他说。
赫尔曼愣了愣,挑起眉头,凶恶地道:“不是什么!?”
“……”德莱特把脸别到一边,复而沉默下来。
阿诺德在他的身边跪着,扶着他,眼中噙着泪水,“请别再这样刺激团长了,他也很难过……早在知道海洛茵小姐不是团长的亲生妹妹的时候,他的煎熬就开始了,直到现在,也一刻未停止过……”
红发的青年怔住。
他从未设想过这种可能。
灰蒙蒙的大地上一片狼藉,空中的雾霭沉沉裹挟着雨点打落在这片残酷的大地上。每个人都是局中人,每个人最终都要回归这片大地,谁也无法逃脱最终的宿命。
赫尔曼就这样淋雨站了三分钟,然后仰头大笑起来,他飞下城墙,冷漠地、怨毒地诅咒着:
“……我从来没有过这样,恨着你,恨着我自己,以及沃米卡的每一个人。所有人都是凶手,每个人都是帮凶。你就这样为自己过去犯下的错误赎罪,为她殉葬吧……我也会亲手剜下我的双耳——这卑劣的、曾经我引以为傲如今却不值一提的人类基因。”
他的声音回荡在半空,像是丧钟奏响,德莱特擦擦唇角的血,站了起来。
大势已去。
他重新举起弓。
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使用弓箭,因为他再没有力气端起弩|弓,他总是会在这种浩荡又悲壮的场面下想起那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比如她被他揽在怀里时身上的馨香,只属于她的温度和二人重合的心律。
他瞄准了眼前一只朝着他疾驰而来的飞行魔兽。
德莱特双臂发颤地端起弓,眯起眼睛,他的手已经抖得拿不住弓矢了。
就在发射的一霎那,他调转了轨道。
他发射了弩|箭,几乎是下意识的,毫不犹豫的,刻在骨子里和血脉里的动作的呼唤。
——他命中了一只正要咬碎匍匐在母亲的尸体边的小女孩头颅的魔兽,那魔兽被弓矢全力一击射瞎眼睛。
而德莱特被朝着自己高速飞来的魔兽狠狠一撞,落下了城墙。
阿诺德目眦尽裂:“团——长——”
德莱特在高空下坠着,意识渐渐模糊,风在他的耳边呼啸而过,他浑身都如坠冰窟,眼皮疲惫,怎么使劲儿也睁不开,白天黑夜都分不清了。
……那么,就这样吧。
他想。
这样也不错。
只是,见不到海洛茵了。她去的是天堂,而像他这种卑劣的人,一定会下地狱的吧。
一阵玫瑰色的光散开,蓦地,刺得他整个人都睁不开眼睛,直到他惊诧地感觉到他停止坠落。
“……你的射击技术,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人嫉妒啊。”
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
德莱特脑海一阵空白,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想睁开眼睛,又胆怯地不敢。这样最后的时刻里,竟然还是浓重的魔气逼迫得他下意识地颤着睫毛,缓缓睁开眼睛。
少女拄着银月一般的长镰,侧身坐在一头巨大无比的魔兽身上,那原本生性嗜血凶残的魔兽在她的身下竟然奇异的温顺,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攻击力。
她的身后皎月似水,雨滴半点也洒落不到她的身上,明明是熟悉的脸庞,却带着神性的气息,就像是光,刺得直叫人想落泪。
她的镰刀在他的脑后一划,有什么东西应声而碎。
德莱特感觉自己浑身的病痛全都飞走了。他如风一般飘向她。
“哥哥,”她伸出手,拽住他的锁链,往后轻轻一扯,眉目清凌,看着他的眼睛缓声说道,
“欢迎跟我一起,前往地狱。”
100%。
第127章 以死神之名(3)
从光芒中退出, 那个金属黑色的,镌刻着“100%”的爱心悬浮球渐渐溶解在了阮笙的掌心。她感觉自己的力量又得到了几分充盈。
“……是正义。”
从德莱特的灵魂中汲取到的能量,也就是把原本粉色的心形逐渐染成专属于他的色彩的美德, 是“正义”。
阮笙再次回想。
那么, 属于帕斯塔莱的蓝色, 是七美德之中的“勇敢”。
从小一直活在怯懦和恐惧的阴影之中的帕斯塔莱, 为了她, 鼓起了勇气,去做了自己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勇气不是不恐惧,而是明知恐惧, 也要依旧迎风努力前进。
这是帕斯塔莱除了守护魔神之外,能提供给阮笙, 辅助她摘得神格的最后的物品。
再往前。
哈蒙的橙黄色心形,是“忠诚”。
卡兰的粉色球形,是“希望”。
她走上神位的台阶,完成了四分之三。
那么,紧接着推开下一扇门吧。
*
红发的青年用白色绷带把自己的耳廓紧紧地绑起来,两旁染血, 他跪在地上, 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耳朵,魔音在他的脑海中回荡。
一辈子都在做究其错误的事,一辈子都在错过,一辈子都在被心的领地驱逐。到了最后,竟然没有能够真的能接纳他的地方。
他不是人,也不是精灵。
泛黄的回忆里,父亲揽着继母,悲伤地看着他:“离开吧, 离开沃米卡,你不属于这里。”
精灵女王临死前,枯瘦的手死死地捏着他的腕骨,瞪着眼睛,好像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可惜、可惜啊……你到头来,还是最像一个人类……你成不了一个真正的精灵……”
……不是的。
他抱着头。
不是人族和精灵族驱逐他,是他抛弃了人类和精灵!是他放弃了他们!!
赫尔曼抱着头,扭曲地蜷缩着,精灵脆弱的羽翼被伺机接近的飞行魔兽叼啄,他粗暴地扔着火魔法:“滚开!滚开滚开滚开滚开!!离我远点儿!!”
被魔法砸中的魔兽发出了尖锐的哀鸣。
他咬着下唇,呜呜哭泣着。
……到头来,没什么是属于他的。
小玫瑰也是。
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她应该是野外桀骜生长的一支野玫瑰,被人强行移种到了花园里。
她本不应该是公女,而他也不会是伯爵的独生子,他们不该是青梅竹马,在原本的人生轨迹上,他们是两条各不相交的平行线。
阴差阳错让他们的人生短暂有了一个交点,交错之后,他们将分道扬镳,永不相遇。
周围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消失了,赫尔曼意识到什么,抬起头,原本血腥残酷的战场变成了一片坟场。
这里阴森森地伫立着几百座墓碑,太阳缓缓从西边升起,从东边落下,黑压压的乌鸦立在黑色十字架上头,发出诡谲的哀鸣,十字架投射在土地上的阴影从东转向西边,一次次转回,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这块儿如一个漩涡中心,四周都往这漏着寒风,越旋越快,在这荒原上发出“呜呜——”的鬼哭狼嚎。
让人脊背发麻。
赫尔曼怔住,看着这奇异到失常的景象。
耳边不知道哪儿来的声音,对他蛊惑地说道:
“……你知道吗?她的墓碑就在这里,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她的坟头,藏在这九万九千座墓碑之中……”
“墓碑上镌刻着每个人的名字——每一个被战争杀死、被魔兽咬死、在精灵族的内战中死去的……”
赫尔曼一动也不动地跪着,看着不停西升东落的太阳。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发生着什么变化。
“去吧,赫尔曼,去找到她的坟墓,跟她作最后的忏悔,再说出你真正的心意——掏心挖肺也不足以证明的你的心意——”
这话有什么魔力一般,驱使着赫尔曼站了起来,他开始奔跑,不停地奔跑,目光从一座又一座墓碑上扫过,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几乎飞了起来,如在跟太阳赛跑一般。
“……不要停下来!跑!赫尔曼!跑!这太阳一升一落,便是一天过去了,你得在你死之前,找到她的坟墓,跪下跟她道歉!”
那声音在越来越快的太阳闪回中呐喊着,“你已经错过太多太多了!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赫尔曼,别停下来!继续跑!!!”
跑!
跑!!
跑!!!
赫尔曼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他从一座一座墓碑上跳跃而过,像残影一样掠过,汗如雨下,跑到浑身丧失知觉,同时,他的外表也在飞快地变化着,头发变长、脊背变弯,速度也禁不住身体和年龄的衰老,变得越来越迟缓,喘气粗重。
他在跟时间赛跑。
……海洛茵、海洛茵……然而即便如此,也依旧没有找到她。
奔跑的半精灵惊扰了停留在十字架上的乌鸦,它们扑棱棱飞走,留下一串串悲鸣,仿佛在为他提前举行默哀仪式。
不知过了多久。
几年,还是几十年,还是几百年。
精灵的寿命普遍比人类长,半精灵要稍微短一些,但也有两百年左右。
赫尔曼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他只是到了后来,什么也忘了,只记得这一件事——找到墓碑。
找到她的墓碑。
他沉重地跌倒在地上,“嗬嗬”痛苦地喘气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如此沙哑苍老,这样不堪入耳。他趴在地上,浑身像是散架一般,眼睛蓦地一阵剧痛,他撕破了嗓子,尖叫出声。
“啊啊啊——”
再睁开眼,一只有着尖锐前喙的魔兽啄了他的左眼,他颤抖的手臂捂着左眼,痛得浑身都在发抖,他蜷缩着身体,在地上打滚起来,却引来了更多的魔兽啄食他的身体。
“啊啊——”
看不见了……左眼看不见了……
一片温热的血色模糊,左边的视野完全消失,什么也看不见。
他才反应过来,刚才的一切都是幻境,是幻兽利用了他内心深处最痛苦也是最深的执念制造的一场幻境,让他丧失防御意识,忘记抵抗,导致最后瞎了一只眼睛,还落到这种地步!!
赫尔曼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暴着青筋:
“我杀了你们……我杀了你们啊啊啊!!!”
他把身体里所有的魔力化作火焰推出,熊熊烈火一瞬间蔓延十几公里开外,来不及逃开的魔兽在火中化为飞灰,当然,他自己也没逃开,烈火同样灼灼地炙烤着他自己,他站在火中,越灼烫,反而越感觉到情绪的安宁。
他摇摇晃晃地站在火中,想起了那年的音乐剧中,排练里,最后一幕的剧院中,莱娜把他推出大火,自己却在烈焰中如一只夜莺婉转歌唱,声声啼血。
火中的她朝着他看来,那最后一眼,泪中带笑,带着绝望,带着无谓,带着浓烈的爱和历经一切后的释然。
那时候,格林在夜晚学校的小亭子里,莱娜为他上药,她轻轻地吹了吹他的伤口,柔声问他还疼不疼。
格林突然抓起莱娜的双手,莱娜惊得叫了一声,药膏骨碌碌滚落在地。
格林用沙哑的声音说:“等我的嗓子恢复了,我的第一支曲子,一定跟你一起合唱!莱娜,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所以你会同意的,对吗?”
少年的眼神坚定,比那晚的星星还要闪烁。
莱娜愣了愣,才重重地点了点头,露出了绚烂的笑容:
“……嗯!”
——
“……喂,魔焰好不容易才灭掉,你又要在城区纵火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想尝尝帝国的监狱的滋味吗?那可不好受呢。”
冰凉的气息朝着赫尔曼扑面而来,驱散了炎热,好像一瞬间为他带来了一股极致的寒意,让他上一秒还在极温地狱,这一秒便来了极寒之境。
什么冰冷的、尖锐的东西贴上他的咽喉。
“再不睁开眼睛的话,是想被我的索魂镰隔断喉咙吗?”
赫尔曼终于缓缓睁眼。
那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女,她浑身上下充满了非人类的神性,侧身坐在一头高大的魔兽上,赫尔曼认出,那是魔域三大守护魔神之一,不知怎的被她驯服了,竟然如狗一样乖顺地匍匐在她的身下。
“海……”
他刚刚张开干裂的嘴唇,发出一个音节。
少女用指腹堵住他的嘴唇。
她纠正道:“不对。”
“不是海洛茵,她已经死了。精灵王,请称呼在下塔纳托斯,这是在下的名号。”
“……塔纳托斯。”
赫尔曼梦呓一般喃喃。
“虽然我很想带你走,但是你不在我这次的名单里,赫尔曼先生,很可惜,只能等下一次了,”阮笙看着他,微微眯着眼睛,“你还得回去,继续当你的王。”
“……别走、别走!!我求求您,求求您,别离开我,海……不!塔纳托斯大人!!”赫尔曼跪下来恳求,他试图上前接近阮笙,被守护魔神狠狠拍出几十米远。
他强撑起来,口鼻浸在鲜血里,左眼也流出了鲜血,如可怖的黑洞。
“你的使命还没有完成,不可以跟我走。”阮笙不带感情地说,“反正等你死的那天,我会亲自来收割你的生命,你不必这么着急见我。”
她话音未落,赫尔曼手起刀落,捅向自己的腹部。
一下又一下,鲜血混在脏器里流下,他露出恳求的、讨好的微笑,直勾勾地盯着少女:
“……这样,可以了吗?”
阮笙停下了脚步,身下的守护魔神显然也烦躁得不行,喷出炙热鼻息,若不是看在阮笙的份儿上,他早就一爪子拍死这个半精灵了。
“不可以。”
那少女露出了残酷的笑容,她回头,平静地对赫尔曼道,
“有的人需要死后受刑,有的人要生前受刑。不管哪一种,最终都只会殊途同归。赫尔曼,请别再这样了,你该受的,一样也逃不掉。海洛茵她有一句话想对你说,请你记住。”
“——你还能活九十八年零十个月零二十天,在人间服完役、把她尝过的痛苦好好地、一样不落地全部受一遍,然后再来地狱,与她团聚吧。”
“她在地狱,等着你。”
第128章 不屑
很多年之后, 赫尔曼都会觉得这一句“她在地狱,等着你”是自己活下来唯一的动力。
他尚且能够端坐在王位上,睥睨众臣, 忍耐着这群乌合之众的喋喋不休, 全仰仗她那一句话。
他带着小心翼翼又试探的态度去一次次在危险的边缘回转, 却每次都奇迹一般死里逃生, 即便遍体鳞伤, 却仍能够看到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多少人向死而生,他却一意孤行,逆行在人潮之中, 唯愿自己能早日迎接死亡。他早早地选好了接班人,是他的皇妹, 一直忠心地跟随他,他拒绝成家生下子嗣,他每日唯一的乐趣,就是在日历上划掉一个又一个日期,看到太阳一次又一次落下。
从前一直是她朝着他奔赴。
这一次,也让他来体验她当初的感受吧。
九十八年间, 精灵族一直未与人族建交, 在某一天,王乘着马车,从湖面路过,半途中,他撩开窗帘,看着白茫茫一望无际的湖泊。
九十九年前,那个红发少年在梦中曾经那样疲惫又竭尽全力地奔跑着,只为去见她最后一面。冰面碎裂, 梦中的少年坠入湖泊,他咬着牙齿,伸出冻僵的手死死扒住冰层,那时,那个胸针从他的口袋里滑落,落入湖泊之中。
少年追随胸针而去。
这一回,命运竟然这般巧合。
命运的齿轮转动,堪堪卡住,刻着她名字的胸针从他的袖口滑落,掉落冰层之上,滚落着,跳跃着,胸针刺破冰面,不知道是共鸣了哪里,那冰面的裂口越开越大、越开越大。
马匹惊动了,它们踩踏着冰层,慌乱受惊地鸣叫起来,更加加速了冰层的塌陷。
“咔嚓——咔嚓——”
冰面碎裂。
马车“扑通”一声坠入水中。
刺骨寒冷的冰水和铺天盖地的窒息感把他团团裹住,赫尔曼如坠冰窖,他痛苦地皱起眉头,捂住口鼻,浑身都使不上劲儿。
原来,掉进冰水里,竟然这样寒冷彻骨。
如同梦中一样。
她小的时候,曾经就像这样,被他一次又一次地推入寒冷的小溪,他就在小溪边站着,笑嘻嘻地看着她跟小鸭子似的歪歪扭扭站起来,不屈不挠,一次再一次走上岸。
那水竟然真的这样寒冷,往他的每一个毛孔里钻进去,无孔不入,他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求生的本能都在慢慢失去着。
“赫尔曼!”
冷到他产生了幻听。
因为极度的冰冷,他反而感觉到了一种错乱的温暖,包裹着他,让他放弃抵抗,接受沉沦。
那些年的夏天,赫尔曼喜欢躺在地上装死逗她哭。海洛茵探不到他的呼吸声,惊慌无措地抽泣起来,然后赫尔曼会突然蹦出来,吓她一大跳。
这一次,他仿佛也听到了她的呼声。只是他,这一次,再不能够突然睁开双眼,站起来,吓她一大跳了。
陈旧的岁月里,阁楼上的少年少女浑身灰扑扑,窝在一起,小心地翻阅着一本书籍,他们对视一眼,彼此的眼睛里都亮晶晶的。
“赫尔曼,你真的要去魔法学院了吗?”
“当然啦!我可是点亮了五柱光的天才哦!”
“可是……那样的话,我们会不会见不到彼此了?我还想继续跟你一起玩儿,我以后,能去学院找你吗?”
“可以呀,这有什么?哦,对了,你得不能让你那个讨人厌的哥哥知道这件事情,他肯定会念叨你,然后又来找我麻烦的……”
“嗯、嗯!我不会的,我不会让他知道!”少女激动得脸颊通红,“我也会努力赶上你的进度,然后、然后跟你一起去学院学习魔法的!”
“那好哦,”
少年摸了摸她的头发,露出一个坏笑,用脏兮兮的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尖,“我等你哦。你可千万别食言了!”
“好,我会努力的!!”
……
塔纳托斯坐在漂浮在半空的魔神身上,她看着带着幸福的笑容浑身逐渐僵硬的精灵王,问一旁的黑雾:“你给他造了一个什么梦,居然让他笑成这样?”
黑雾抖了抖:“没有……就是……”
祂说话说得极慢,一旁的少女却耐心等待着,没有丝毫不耐烦。
“精灵王……这么多年……收集了……很多信仰……”
黑雾慢慢地道,“他死前……把信仰值……全都转给了我……拜托我……给他……造一个……美梦。”
祂艰难地说完一整句话,才闭上嘴,似乎有点惴惴不安地等待塔纳托斯的回应。
她问:“美梦?”
“对……”
祂磕磕绊绊说,“精灵王放、放弃了……转生来世的权力……只求我,给他造一个……逆转过去的美梦……我本来也不想答应的……但、但是他给的信、信仰值……”
实在太多了。
“……我知道了。”
出乎意料的,少女没有生气。
梦神有些意料之外。
“这样也好,在美梦中一点一点煎熬地死去,这是他为自己选择的死法了吧。”少女挥去锁魂镰,黑雾感觉自己听到了锁链被斩碎的声音,头皮一麻。
恍然间,祂好像听到那个少女的喃喃自语:
“那么……接着去下一扇门吧。”
*
赫尔曼的羁绊值在美梦期间才达成了100%。
阮笙把那红色的心形收进掌心,推开倒数第二扇门,那是一个铂金色的心,里面的数字低得令人发指——87%。
她握住那颗似乎还在颤抖的心,一下子来到了那个世界。睁开眼睛,大雨还在下着。她仰头看了看灰蒙蒙的一片天空,右手轻轻一握,收起了索魂镰。
她从魔神身上跳了下来,独自行走在雨幕中,接近了那座颓败的、巨大的、屹立在一片废墟之中的宫殿。
她走入这座宫殿,如走进一座巨大的坟场。
这里跟坟场别无二致,尸体成堆,血流成河,满目疮痍,草木枯败。
曾经她在这里看着那么多贵族饮酒起舞,如今这里却变成这幅地狱愿景。
当然跟罗兰脱不了关系。
原本还在想着,罗兰会不会有转生的权力,现在看看,不说转生,这家伙即便是去了地狱也会生活在一片被厉鬼围殴的水深火热之中吧。
走着走着,阮笙停了下来。
皇宫里有一座巨大的胸口,钟楼上有一个滴滴答答走动的巨型石英钟,每到整点时钟楼都会敲响巨钟报时。
现在,没到整点,钟声却蓦地响了起来。每隔一分钟响一次,频率高得叫人因为急促的敲钟声喘不过气。
阮笙抬头,眯起眼睛。
雨幕中,她看到了敲钟的高马尾青年,他疯了一样地不停敲着钟,一刻也不肯停下来。
他每敲响一下,似乎都说了一句什么,但是雨声太大,阮笙什么也听不到。她扯了扯斗篷,一转身,变成一只青金色的小蝴蝶,摇摇摆摆飞上几十米高的钟楼。
飞得越来越近的时候,她才终于能听到他的声音。
他叫的是她的名字。
“海洛茵……”
他跪在钟边,奋力地撞击着闷钟,撕扯着沙哑的嗓音:
“嫁给我……”
阮笙这才想起来,亚特帝国的一个习俗。
男子对心爱的女子求婚时,除了鲜花钻戒跪地三件套之外,独属于这个国家的传统还有撞钟。
每一分钟,撞钟一次,喊着女子的名字,向她求婚。
阮笙不知道罗兰撞了多久了,她只是在罗兰身边飞着,看着他咳出一滩血,然后在他的身后化作人形,静静地站立着。
“嫁给我……”
“嫁给我。”
“……嫁给我!”
他喊到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了也不肯终止。
阮笙就这样看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能穿透雨幕,被他听见。
“罗兰。”
那青年愣了一下。他卡带了似的,一下一下,不敢置信一般,慢慢转过头,瞪大了雪蓝色的双眸,直勾勾地看着她。
“……海洛茵?”
他的声音好像嗓子滚过炽热的沙子,嘶哑无比。
“是我。”
“……”
“我回来了,是的,我回来了。”
罗兰沉默了半晌,跪在雨中的白色长袍都被染得脏污不堪,他就这样笑出了声,用额头磕着钟,额头流下鲜红的血。
他失笑:“……我竟然,又出现了幻觉。”
阮笙问:“假设这不是幻觉,你又该要怎么办呢?”
罗兰说:“把她留在我身边,尽我一切所能。”
阮笙摇摇头:“可是她不愿意留下来。你伤害她太多了。”
罗兰倚靠着钟,鲜血顺着生锈的钟面滴滴答答落下来,融进冰凉的雨水中。
“我会补偿她。她想要王位,我就把王位让给她……”
“假设她不想要呢?”
“我把我的眼睛给她,我知道,恢复她的眼睛需要换一双他人的眼睛……”
“换眼的要求很严苛,你得真心为她,不是出于强迫或者其他目的。”
“我是真心——不相信的话,尽管剖开来看。”
阮笙看着系统上那“87%”的数字,她只是轻轻叹息着,
“……可你看不见色彩,你这样的眼睛,她不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