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陆行渊给的木牌带给谢陵的并不是另外半张秘境的地图,谢陵也说不上来那算怎么一回事,进入他眼睛的无形之物除了刺痛外,并没有别的不适感。
他睁眼所看见的虚影持续不到两息,短暂的让他甚至来不及和陆行渊通个气。随着虚影的消失,他的眼睛恢复如常,面对陆行渊的询问,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地上碎裂的木牌留给他们一个未解的难题,让前行的未知多了几分诡谲的色彩。
“你没事就好。”陆行渊没有追问更多关于秘境的事,在他心里重要的是谢陵的安危。
他捡起碎裂的木牌,端详片刻后,发现它们已经变成最普通的木头,刚才的那道白光就是木牌内所存的全部。
木牌本是陆行渊从双鱼口中取出,来历曲折,本以为会发挥大的效用,没想到结束的如此潦草,这让陆行渊对蛮荒秘境多了几分警惕,他想了想,将破碎的木牌放入储物戒。
皇朝的飞舟一路未停,第三日的清晨抵达了秘境开启的北苍大森林,这里聚集了四面八方的来客,他们各自为营,嘴上含笑的同时,行动上满满的戒备。
除了他们,北苍大森林的妖兽也被惊醒,它们仰天长啸,气焰滔天,和五湖四海的修士隔着北苍最边缘的防线相互对峙。
万众瞩目的蛮荒秘境就落在北苍大森林的中心,其内的机遇不仅对修士有着致命的诱惑,对于北苍大森林的妖兽同样如此。它们也想分一杯羹,运气好说不定能得到上古传承,一步飞升。
为此众多妖兽联合起来组成汹涌的兽潮,成为了众人踏入蛮荒秘境的第一道难关。
谢家的飞舟缓缓停靠,陆行渊和谢陵自房间内走出,卫一早已等候多时。秘境不同于飞舟,那里是实实在在的危机。卫一不敢托大,自然要把谢陵看紧点。
谢遥先下去了解情况,这一楼此刻只有他们三人。
卫一静立一旁,看见谢陵出门,他上前半步,拱手道:“十七殿下,仙皇密令,为了保证你的安全,他让你跟着天衍宗的人一起行动”
卫一的声音听不出起伏,他只是一个听令行事的传话人,不需要多余的情感。
谢陵看了他一眼,道:“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次天衍宗是师无为亲自带队,我的十六哥作为他的好徒弟,自然是随他一道同行。我二人素来不和,你让我跟着他走,是嫌我死的太慢?”
“有我在,不会让殿下有事。”
“既然你可以,又何必多此一举?”谢陵油盐不进,道:“我有七哥照顾,用不着天衍宗费心。此地山高皇帝远,你不愿跟着我就请自便。”
谢陵面有愠色,拂袖而去。
卫一立在原地,周身灵力激荡。跟在谢陵身后的陆行渊不经意地回头,鬼面具下的视线格外凌厉。
卫一被看的通体一寒,背后拂过一阵凉意。可等他认真查探,眼前的两个人确实是元婴和问道的修为,没有异样。
卫一心生疑惑,眼见谢陵步出飞舟,他敛了身上的气息,快步跟上。
罢了,大不了让谢陵在秘境中吃些苦头,等他遇上生死危机无力解决,自然会明白跟对人有多重要。
飞舟外,阳光微醺,陆行渊随着谢陵走出,神识一扫,便将在场的势力状况尽收眼底。
佛宗和魔情宗有他提醒,前来的人最少也是化神期的修为,人数虽然不多,但整体实力十分强悍。
凌玉尘和无尘在外人眼里有些不清不楚,但在这种重要场合还是明白应该维持分庭抗衡的表面关系。
凌玉尘带着人独占一片区域,巧的是他旁边不远处就是魔族。陆行渊隐藏了身份,此刻带队的人是假扮他的沈炽,而在沈炽身边随行的人是游风。
梅洛雪是想给陆行渊增加助力,才会把强盛的游风派来。
沈炽之前扮演陆行渊都是小打小闹的场合,像今天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他表面镇定,维持陆行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实际心里看着周围的这些仇人,都想去打一顿。
游风在一旁看着他,就怕他一时冲动惹人怀疑。
魔族和魔情宗的名声不好,周围形成一片真空地带,没有人愿意靠近,这倒是给沈炽减了不少麻烦。
相比他们两方的待遇,无尘的处境好了不止一星半点,他身为佛宗佛子,这次又是亲自带队,左右的势力都愿意给他们三分薄面。
无尘领着人停在御兽宗旁边,唇红齿白,眉眼低垂,一脸的悲天悯人相。御兽宗与人和善,并不排外,带队的是陆行渊见过面的老熟人,红尺素。
当年陆行渊从天衍宗离开前,这人帮他和师无为周旋,虽然最后因为他的身份没有帮到底,但顾及多年情分,也管制了身边的弟子,没有对陆行渊出手。
御兽宗与兽为伍,少有嗜杀之辈,宗门气氛较为和谐,比起其他宗门的道貌岸然,他们宗门称得上是敢作敢当。
自从御兽宗站队后,御兽宗和谢遥的关系日渐亲密,此刻打了照面红尺素并没有端着长老的架子,而是和气地和谢遥打了招呼。
他在宗门德高望重,又是渡劫期的大能,谢遥受宠若惊,恭敬地回了一个晚辈礼。
陆行渊现在是御兽宗的弟子,见了长老少不了礼数,谢陵也随他行礼。
红尺素微微颔首,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红老怪,你们御兽宗是没人了吗?连个问道期的小娃娃也带来凑热闹。”
陆行渊这个身份在皇朝多年,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他刚行过礼,刺耳的声音就幽幽响起,言语间的轻蔑挡也挡不住。
红尺素瞥了那人一眼,不屑理会。他们御兽宗不养孬种,不管弟子何等修为,既然想要闯一闯,那便试一试。
“我倒是忘了,这小娃和十七殿下形影不离,一向难舍难分,也难怪红老怪当没看见。”那人仿佛没看见红尺素的无视,一个人说的起劲。
他这话说的怪有意思,不仅把谢陵牵扯进来,还把他和陆行渊暧昧的关系摆上明面。
果然他话音刚落,周围就有窃笑之声,看向陆行渊和谢陵的眼神充满了戏谑和鄙夷。在他们看来,谢陵和陆行渊就是不自量力之人,仗着谢道义一时的恩宠,得意忘形。
谢遥不悦地皱眉,冷哼一声,震慑了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魔族边上,沈炽的拳头握了又握,大有和这群人打一架的冲动。
反观陆行渊和谢陵十分淡定,谢陵甚至还无聊地打了个哈欠。陆行渊冷冷地扫了眼说话之人——三尸宗的长老朝雀,手下败将还敢如此嚣张,看来是上次的伤好的差不多了,不记得疼。
不过让陆行渊有些意外的是三尸宗这次居然是和天衍宗一起行动,师无为亲自带队,他们两方一起拥簇着谢迟。
陆行渊和谢迟已经多年未见,当初有云棠庇佑的蛮横娇公子,经过这些年的磨练多了几分沉稳,眉间更添狠辣之色。
他没有参与这些口舌之争,只是在朝雀说话时扫了眼谢陵,那目光阴沉如水,带着冰凉的笑意。
谢陵被盯的浑身不舒服,陆行渊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半步,不偏不倚正好挡了谢迟的视线。他身体微侧,留给谢迟大半个背影,高大的身形完全覆盖了谢陵,让那些杀意无法穿透。
谢迟不悦地皱眉,一旁的朝雀又开始喋喋不休,在他说的正起劲时,一道冷哼从妖族的方向传来,略带傲气的声音沉稳有力。
“讨嫌的人没有自知之明,讨嫌的狗叫个不停。”
朝雀的声音戛然而止,周围的人不由地朝着妖族的方向看去。
只见妖族分出两个阵营,一个由墨流光带队,队伍松散,每个部落的身影都能瞧见。
而另一个全部是狼族子弟,带队的人有一双灰色的狼耳朵,尾巴蓬松柔软,墨绿色的眼睛闪着幽光。他不似墨流光那般懒懒散散,长相大气,五官端正,浑身透着一股傲然的王者之意。
人族很多人不认识他,见墨流光对他全无约束,不由地猜测起他的身份。
三尸宗的弟子见他对朝雀无理还帮着谢陵说话,顿时怒上心头,爆喝道:“哪里来的畜生,也敢对我们长老不敬?”
说着就拍棺而起,然而还不等他唤出尸傀,半空中银光一闪而过,他本人就被一条白色的长鞭抽飞出去。鞭梢卷起他的棺材倒飞回狼族的地盘,被人踩在脚下。
“三尸宗外强中干,后继无人,可喜可贺。”狼族收了鞭子,说出的话能把人气个半死。
朝雀面色铁青,正欲出手却被师无为制止。师无为看向此人,目光微沉,但脸上带着笑意。
“狼族族长,曲无忧,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果然是少年英才,不同凡响。”
师无为点出了此人的身份,隐晦地看了谢陵一眼,对曲无忧道:“今日大家相聚在此,为的是前方的蛮荒秘境,说不定还得联手横渡这片森林,阁下何必为了几句口舌之快伤了和气?”
三尸宗挑衅在前,到了师无为的嘴里却变成了狼族没有容忍的度量,反倒显得曲无忧不对。
陆行渊低声骂了句老匹夫,谢陵听见了,对他笑了笑,示意他不必担忧。
师无为巧舌如簧,曲无忧也不是吃素的。他年纪轻轻就能把狼族牢牢的握在手里,不给墨祁插手的机会,除了自身修为强悍,嘴皮子也十分厉害。
师无为想表现自己顾全大局,曲无忧偏不遂他意。
“我这人睚眦必报,听不得别人诋毁我狼族。你想拉架,应该在三尸宗的老匹夫开口后拉,而不是看着三尸宗落了下乘再出来拉偏架。三尸宗没种还得你补上,你可真是个大善人。”
第一百六十二章
曲无忧其人陆行渊还是知道一点,前世谢陵收服妖族少不了他的帮助,他是狼族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族长,曾在琅煌跟前修行过几日。
在妖族他一向不得墨祁待见,本身也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主,不愿屈服在墨祁之下,所以他继任族长后,狼族和妖王的关系一度降到冰点。
更别说之后谢陵重回狼族,收服了曲无忧,这让曲无忧更加看不上墨祁,不爽他处处针对谢陵,想把谢陵丢出去当踏脚石。
今日狼族和墨流光同来,却明显不是一个阵营,师无为点出曲无忧的身份后,不少人倒吸一口凉气。
狼族这两个字听起来就不好惹,更别说曲无忧半点亏都不愿意吃,一定要在口舌上和师无为争个高下。
师无为想端君子之风,他却是个厚脸皮,什么话都敢说,完全不顾及师无为的颜面。
师无为被他说的面上无光,几度张嘴想骂一句,又因自己的身份开不了口,气的面色铁青,手背青筋暴起。
曲无忧得了便宜,愉悦的摇着狼尾巴,隔空冲谢陵抛了个带笑的眼神。眼角余光扫到他身侧的陆行渊,脸上笑意依旧,眸光渐渐冰冷。
曲无忧对陆行渊的身份一知半解,想到他刚才没有出声帮谢陵,心里就很不爽。
“我王怎么能看上这种懦弱之徒?”曲无忧愤愤道:“等这次回去,我一定要让王好好见识狼族的风采,我偌大的狼族尽是大好儿女,谁不比这人强?”
曲无忧越想越是如此,甚至自顾地点起头。
陆行渊眯了眯眼,他们所在的位置和狼族相距较远,他看不透曲无忧心中所想,但敏锐的直觉告诉他曲无忧变脸的背后肯定没有好事。
他看向身侧的谢陵,福至心灵,心中疑惑迎刃而解。
谢陵如今在狼族的身份地位不低,曲无忧直截了当地出言相护,可见心中对谢陵的崇拜非比寻常。
而他作为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弟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拐走了谢陵,这对曲无忧是个不小的打击。换作他是曲无忧,这会儿肯定也得在心里骂人。
想明白这一点,陆行渊心里非但没有对曲无忧的同情,反而有些得意。他与谢陵,身份几重颠倒,但不管是哪一种变化,最终的结果都不会变。
他们天生就该在一起。
师无为被曲无忧哽的不想说话,各大门派忽然安静下来,天地间除了阵阵风声,就只剩下兽潮的怒吼。
秘境开启已有几日,各门各派来的时间各不相同,之所以全部停在这里,一是横渡北苍大森林危险重重,单独一个门派独木难支,二是秘境外围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曾有一头归墟级别的妖兽硬闯,顷刻间就被那股力量碾碎。
没有人能说清那股力量的来历,它出现时,天地间盈满了风声,呼啸之余如泣如诉。
所幸那股力量不是一直如此强盛,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在逐渐减弱,按照众人的推算,今日它将全部散去。
而眼下就是那股力量消失的关键时刻,天地间飘散的风有了规律,它们朝着一个方向聚集,之后拔地而起,扶摇直上。不消片刻,整个天地间的风卷的一干二净,好像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全部拖到天上。
与此同时,秘境外围的神秘力量发出刺眼的强光,犹如冰雪遇见太阳一般,缓缓融化,秘境的全貌展露在众人眼前,北苍大森林平地拔起一座山脉,犹如巨龙匍匐,一眼不见边际。
不少人看着那座山峰,眼神火热,眼底充满了贪婪。他们的心神被秘境所吸引,就在他们想入翩翩时,一声声怒吼打断了他们的意淫。
和修士一样,北苍大森林的妖兽也格外兴奋。和外界分散的妖兽不同,北苍大森林里有不少的霸主,它们驱使这些妖兽来拦截人族,而自己则趁机进入秘境。
“这些妖兽只是没有化形,其修为和智力与我等无异,诸位,你们也不想到了此地眼睁睁的看着这些妖兽得利吧?”
寂静之中,有人率先打破平静。北苍大森林中心的妖兽已经在朝着秘境进发,而修士还被堵在外面。
“道友言之有理,大家的目的都是为了秘境,但不管是谁想要撇下众人横渡此地,只怕是痴人说梦。如此不如大家放下成见,暂时联手杀出一条血路。”
无数的妖兽在众人脚下怒吼,它们双目血红,戾气滔天,光是听见那声音就容易让定力不稳的人心生颤抖。
左右的势力相互看了看,眼神里充满了戒备,一时竟无人搭话。
陆行渊扫了一眼,症结一目了然。
首先是他们魔族和各方都有仇,在这种情况下没人敢真正的信任他们,但要说把魔族排除在外,有些人又舍不得魔族这个助力。
毕竟此刻在外人的眼里,“陆行渊”可是渡劫期的大能,修为上能和师无为平起平坐,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渡劫期。
这样的阵容真硬闯,其实还是能闯过去,只是会多一些损伤。
然后就是各门各派之间平日摩擦不小,仇恨不少,要他们结盟相互信任很有难度。
贪恋又自私的劣根性成了结盟最大的阻碍。
“北苍大森林内,不乏大乘期的妖兽,诸位想要结盟也不难,但丑话说在前面,前行途中谁敢畏手畏脚,损人利己,别怪老朽直接把你丢入兽群。”
眼看下方妖兽越来越多,御兽宗的红尺素厉声道:“愿意走的表个态,不愿意走的自便。”
红尺素修为辈分摆在那里,此地除了师无为,大概就游风能和他平起平坐。但游风是魔族,旁人不会在意魔族的感受,红尺素自然就是最好的主心骨。
他分析利害又出言警告,倒是让不少人收敛了从中获利的心思。
“红长老言之有理,我天衍宗没有意见,不知魔尊和妖族意下如何?”师无为把话抛给了妖族和魔族。
曲无忧打了个哈欠,瞥了眼墨流光,仿佛在说问你呢。
墨流光嘴角微抽,白了他一眼,懒散道:“可以。”
一起走可以省很多麻烦,墨流光讨厌麻烦,自然不会自找麻烦。
妖族表了态,剩下的就是魔族。
沈炽讨厌这些人,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但想到陆行渊还在人族的地盘上,他再不乐意也会答应。
“要走便走,少废话,再啰嗦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沈炽本是坐着的状态,说这话站起身,活动手腕,露出几分战意。他演陆行渊是压着性子,但偶尔还是会流露出几分狂意。
红尺素嘴角含笑,道:“魔尊一向爽快,既然如此就由我和师宗主打头阵,其余强者围在两侧,小辈和修为微末的弟子靠在中间,烦请魔尊和你身边这位断后。”
红尺素的安排公正合理,没有偏颇之意,大家能够接受。随着他一声令下,众人很快排好队形,他和师无为冲在前面,其余人等以修为高低从外到内聚集,沈炽给魔族的人使了个眼神,便和游风留在后面。
谢遥修为尚可,他带着护卫守在谢陵和陆行渊身边,轻笑道:“白师弟和十七弟放心,有七哥在,断然不会让那些妖兽伤了你们。”
陆行渊神情微顿,没有说话。
谢陵甜甜道:“谢谢七哥。”
谢遥地这话很是受用,喜笑颜开地转身去对付妖兽。
陆行渊和谢陵并没有完全留在中间受人保护,他们给无尘和凌玉尘传递信号,让二人越靠越近。
无尘依旧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哪怕谈笑间身后的金色莲花就化为利刃将扑上来的妖兽斩首,他也神色不变,仿佛只是抹掉不值一提的尘埃。
旁人甚少见他出手,第一次就看见这诡异又血腥的场面,竟觉得他十分妖异,不同常人。
“不得不说,这攻击是有点好看。”
一旁的凌玉尘刚撕碎了一只妖兽,身上沾了血,回头见无尘动作优雅,不吝夸奖,越看越觉赏心悦目。
陆行渊:“……”
虽然一直都知道凌玉尘脑子和常人不一样,但真的每次看都各有千秋。
北苍大森林的妖兽受血脉更高一等的荒兽驱使,源源不断地涌来,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只要能使出攻击,就是不留余力地想要把众人拉下去。
哪怕有渡劫期开道,还是有不少弟子被卷入兽口,空气中血腥之气不散,惨叫和哀嚎遍野。
陆行渊他们乘坐的飞舟也受到波及,一根手腕粗细的藤蔓从地上弹射而出,犹如离弦之箭,紧紧地缠绕在飞舟上。藤蔓崩的笔直,飞舟被拖拽着往地下坠去。
留在飞舟上的人见状,立刻拿出武器攻击藤蔓,可是那东西刀砍不断,水火不侵,十分难缠。
而且众人的攻击惹怒了它,顷刻间又是无数根藤蔓飞来,藤蔓不断收紧,飞舟上的阵法被绞碎,船身出现道道裂痕。眼看就要把被撕成碎片。
“该死!”
有人怒骂一声,那声音擦着耳朵过去,陆行渊顿时警觉,拉着谢陵脚步轻移,一双手从他们身后擦过,八皇子狰狞的面容清晰可见。
他是想把谢陵推向藤蔓,以此来换取逃生的机会。
陆行渊目光微闪,眼底掠过一道血色红光。他护着谢陵后退靠近谢遥,抬手轻描淡写地一挥。八皇子只觉得一股重力狠狠地击在身上,他来不及反抗就倒飞出去,砸在藤蔓上,喷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藤蔓受到血腥味的刺激顿时暴涨,灵蛇一般朝着八皇子飞扑而且,八皇子面色惊骇,吓的大声尖叫:“白袍卫救我。”
为了大局在两侧护送的白袍卫闻言立刻回身相救,陆行渊再度抬手欲置八皇子于死地,却被人一把抓住手腕,随后视线颠倒,他和谢陵被甩入人群。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出手的无尘白色僧袍在不断的战斗下染了点点血花,眉间红莲异常妖异。哪怕是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他也不忘道一声我佛慈悲,冷静而诡异。
无尘周身灵力激荡,传音道:“隔墙有耳。”
这条前行的路上只有数不尽的妖兽,没有墙,无尘的意思是有人盯着他们。
陆行渊目光一凝,神识一扫,发现就刚刚这一瞬的功夫,两三道视线就从他身上扫过。倘若他刚才真杀了八皇子,必然有暴露身份的嫌疑。
有人在怀疑他的身份,陆行渊不动声色地朝无尘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随后带着谢陵跟在无尘身后。
无尘所处的位置微妙,虽然是在两侧边缘,直面妖兽,但佛宗,魔情宗,狼族,御兽宗和谢遥以及魔族就在附近,相互形成合作之势。
陆行渊和谢陵站在这里,不管怎么走都是自己人,根本不用担心安危。
随着队伍的不断深入,战况越来越激烈,陆行渊不便出手,他游走在熟人之间,转瞬间就送出不少法器。
他得陆晚夜真传,这些法器品阶不低,一入战场如鱼得水,大大地缓解了他们这边的压力。
眼看路途过半,胜利近在眼前,一声愤怒的咆哮从森林内传出,带着不屈的战意和滔天的怒焰。
修为微末的弟子直接被这股声波震晕过去,无尘等人也有一瞬的恍惚。
陆行渊手疾眼快地扶住双眼发黑的谢陵,用灵力驱散声波带来的不适。原本还在进攻的妖兽听见这声音纷纷停住,不断地往后退,竟然撤出战场,把道路给众人留出来。
然而看到这一幕众人的心头没有半点喜悦,反而像有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因为在他们的正前方,一头妖兽的身形从密林中显露,它的身体就像一座小山一般,长着龙的脑袋,鹿的角,狮子的尾巴,牛的蹄子,整个一个四不像,但它身上散发出的蛮荒之气恐怖至极。
它圆滚滚的眼睛盯着众人,口吐人言道:“人类,蛮荒秘境不是尔等可以涉足之地,速速离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
能够口吐人言的荒兽众修道者不是没有见过,但眼前这一只荒兽不存在在任何人的记忆里,它光是站在哪里,就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众人观其型,觉得它和上古麒麟有几分相似,但身上没有圣洁之气,反而妖云缭绕,想来应该是觉醒了麒麟血脉,但觉醒的不够完全。
它喝退众多妖兽,挡在此地,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
秘境已经近在眼前,众人岂肯放弃?
“日月同空,麒麟开道,看来蛮荒秘境内有上古之物的传言不假。”人群之中,一道苍老的声音徐徐传来,只见一位独臂老者缓缓踱步而来,虽是一副老态龙钟之像,眼睛却十分清明。
他扫了在场的所有人一眼,看向那只荒兽道:“诸位别被这只畜生骗了,它势满而气弱,早已死了不知道多少年,此刻我们看见的不过是它被封印在此的妖魂,外强中干。”
老者出现的突兀,但他的话很快让众人把注意力从他身上挪开,不管是他透露的关于秘境的消息,还是这只妖兽的真实情况,都让众人感到惊讶。
人群之中,陆行渊看向此人,目光微沉。其他人或许不清楚这个人的身份,陆行渊却是和他打过交道,这人断的那只手还是他亲手砍下,他便是假借陆晚夜之名倒卖法器的古三。
那日他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遁入虚空从陆行渊手上逃脱,之后便小心翼翼地躲着,没想到今日敢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这里。
不仅如此,他一开口就透露了秘境的情况,把自己的价值摆在明面上,他这是打算求个庇护。
果不其然,他话音刚落,师无为就出声道:“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有地图,这个理由够吗?”古三也是直接,独臂举着一块玉简晃了晃,不等众人看清又收起来了。
蛮荒秘境的地图在奇玩阁出现过,而且当日被一个神秘人买走,没有人知道那人的身份。如今古三直接说出来,像是在暗示大家他就是那个神秘人。
谢遥听的蹙眉,不禁看向谢陵和陆行渊,被谢陵一个眼神制止,示意不要多言。他们手上的地图是底牌,说出来可就没意思了。
而且陆行渊也想看看这人到底在耍什么花样,看看谁会和他结盟。
刚才还对古三的话抱有怀疑的师无为见无人反驳,立刻换上一副新的面孔;“看来道友很有把握,那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头畜生?”
古三说此兽只是被封印的妖魂,但即便如此,它身上的气势也不亚于渡劫期的大能,可以想象它生前究竟有多强。
“它是圣地的守护者,它不允许我们进去,我们只能硬闯。”古三神色凝重道:“我愿助师宗主一臂之力,只要灭掉妖魂,秘境内的东西就是唾手可得。”
古三是个聪明人,这种时候不忘给师无为表态,他没有把话说的太明白,但任谁听了都是要和师无为结盟的意思。
师无为看上了对方手上的地图,道:“道友客气,大家一路磕磕绊绊走来,我相信没有人愿意最后一刻掉链子。”
师无为话锋一转便把所有人都算进去,诚然这种时候起内讧也没意义。
红尺素抚摸着手上的蜥蜴,道:“那便战。”
战字话音未落,手上的已是杀招迭出。师无为不甘示弱,紧跟着挥出数剑。
妖魂昂首挺胸,鼻子一哼,道:“冥顽不灵。”
说着抬脚往地上一剁,只见两座高山拔地而起,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大山晃了晃,竟然幻化成了两个脚踩大地头顶苍穹的巨人。他们挥舞着山峦组成的手臂,朝着妖魂身前一挥,两位渡劫期大能的攻势就被轻易化解。
“吾主安眠之地,岂容尔等进犯?”
妖魂愤怒咆哮,巨人捶胸顿足,那些刚才退下的妖兽再度集结起来,朝着众人发起进攻。
巨人身形之巨,倒影遮天蔽日,人族这边一开始的阵型失去了效用,在巨人和妖兽的联手进攻下,他们的队伍四分五裂,很快就被分割成无数的小团体。
陆行渊护着谢陵紧跟无尘的步伐,局面十分混乱,妖兽的反扑比起之前更加严峻,那两个巨人更是无法战胜。
妖魂没有直接参与战斗,它留在后方指挥,
一开始冲在前面的师无为现在叫苦连连,他直接对上巨人,不管是什么样的攻击都没有效果,只在山峦之上留下一道道浅白的印子。
巨人不知疲倦,妖兽无穷无尽,可人族这边已经战斗太久,不少人精疲力尽。
“这样打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杀到手软的凌玉尘面色阴沉,他怕再这样下去还不等到秘境,他就已经交代在这里了。
陆行渊也不禁皱眉,眼下这个局面要他不暴露身份还护住谢陵有些艰难,不管是妖魂还是那两尊石像都很棘手。
陆行渊在战局中搜寻沈炽的身影,那家伙跑到最外围的防线,周围除了魔族,根本就看不到其他势力的人。他一个人赤手空拳也打的很欢,一身的血气都激发出来。
陆行渊见状,当下便有了决断。他捏了捏谢陵的手心,示意谢陵小心,随后神识覆盖全身,手上掐诀,一个瞬移到了沈炽身边。
沈炽踢飞一头妖兽,正准备对付第二头,就被人一把拽住,随后一张面具落在脸上。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一股吸力将他拉离战场。
沈炽的视线不断变化,等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他发现他站在人群中,谢陵就在身侧,扶了一把他的面具,平静道:“白师兄小心,这些妖兽厉害,别乱跑。”
沈炽低头扫了眼自己的衣服,抬手摸了摸自己没有角的头:“……”
得,他现在变成白泽了。
陆行渊冒险在混乱中和沈炽换了身份,灵力幻化了二人的衣服,改变了二人的模样。他恢复本身,一击就荡平了扑上来的妖兽。
另一边,师无为和红尺素已经在节节败退,巨石踏出步子,挥舞手臂,一拳砸下来犹如山崩地裂,躲闪不及的修士瞬间血肉横飞,命丧黄泉。
师无为眼看挡不住,干脆撤手后退,他这一退,红尺素就得承担全部的攻击。巨石之力非比寻常,它不属于灵力,而是天地五行之力,足以毁天灭地。
红尺素重重地挨了一下,契兽蜥蜴浑身浴血,就看就要命丧黄泉,一柄长剑飞来,剑身上覆盖了一层雷霆之力,替红尺素挡下后面的攻击。
“临阵退缩,弃同盟而不顾。师无为,你依旧是如此卑鄙。”陆行渊冷冽的声音徐徐传出,他飞身而来,一手收剑,一手护下红尺素。
红尺素喷出一大口鲜血,看见陆行渊有些惊讶,但此刻不是叙旧的时机,立刻掏出丹药服下。
师无为没想到陆行渊会突然插手,面色铁青,看了红尺素一眼,毫无愧疚之意,反倒抽身而走。
“这个小人……咳咳咳……”红尺素怒骂一声。
“红长老不必动怒,剩下的交给我。”陆行渊让人退出战场,独自提剑对上眼前的两个巨人。
巨人顶天立地,陆行渊和他们比起来渺小的不值一提,但他覆盖了雷霆的长剑,剑气如虹,挥舞间漫天的灵力被搅动,他置身灵力风暴之中,身若游龙,翩若惊鸿。
巨人封锁了陆行渊周围的空间,拳风如闷雷,携裹着巨大的能量朝着陆行渊砸去,陆行渊御剑布阵,面对这灭顶的冲击,他全身的灵力运转到了极致,身后魔族的虚影若隐若现。
不同于只有一只角的他,身后的虚影有一对漂亮的魔角,他手持书卷却散发出睥睨天下的气势,仿佛是谈笑间就可以让敌人灰飞烟灭的儒雅将军。
巨人的攻击狠狠地砸下来,陆行渊也不甘示弱,他连续挥出几剑,剑刃上雷霆密布。两股力量相撞,一时竟然没有相互抵消,而是缠绕着形成龙卷风似的能量风暴,拔地而起。
天空中风云巨变,原本晴朗的苍穹墨云密布,银雷在黑云间奔腾,轰隆隆的雷声震耳发聩。
这雷来的突然,银色的闪电更是照亮苍穹,这一刻不管是战场上的道修还是妖兽都有了一瞬的停顿,他们仰头看去,天如盖,大地昏黑。
陆行渊身后的魔影在这样的天色下更显得威武,它和陆行渊合为一体,仿佛是驾驭九天的魔神。
进攻陆行渊的石像不由地顿住,它们看看天又看看陆行渊,不动了。
苍穹之上,狂风怒号,原本在后方指挥的妖魂闪现到了陆行渊跟前,它放低魁梧的身躯,目光和陆行渊平视,眼神像是在看陆行渊,又像是再看陆行渊身后的虚影。
陆行渊没有轻举妄动,过了许久,但又像是一瞬的功夫,妖魂收回视线,问道:“你想我给所有人打开秘境吗?”
这是在征求陆行渊的意见,下方打架的人听见这话都停下手,妖兽们也安静下来。他们纷纷看向陆行渊,不知道这个选择权为什么会落在他手上。
陆行渊扫视了一圈所有人,道:“开!”
下面这些人多数和他有私怨,他还等着进秘境去解决。
妖魂闭了闭眼,似有几分不忍,但它没有反驳陆行渊,垂首给陆行渊行了个礼道:“如你所愿。”
说着妖魂挥舞爪子让两座巨石退下,巨石果然后退回原地,幻化成不起眼的山峦。妖魂再吼一声,妖兽们也让出前进的路。
许是这一幕结束的太过容易,陆行渊反而心生疑惑。底下的人也是面面相觑,他们犹豫了一会儿,站的最近的队伍朝着秘境飞去,这一次真的没有任何障碍,他们轻易地穿行而过。
大家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变故发生,这时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冲啊,剩下的人如梦初醒,开始疯狂地朝着秘境进发。
妖魂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神情悲凉。
外面的人越来越少,魔族停在原地等待陆行渊。
妖魂回身,又看了一眼陆行渊身后逐渐消散的身影,低声道:“没有时间了……”
陆行渊浑身一僵,又是这句话。
第一百六十四章
蛮荒秘境并非是降落在北苍大森林,而是数千年以前,它就是北苍大森林的一部分,这里生活的众多妖兽的脑海里流淌着关于蛮荒秘境的记忆传承,所以妖魂才说此地不是人族可以踏足之地。
但因为陆行渊让打开秘境,妖魂不会再阻止人类进入,它就像是完成了某种使命,留下那句话后就重新回到封印中,和身后的山峦融为一体。
陆行渊抬头看向眼前的秘境,一层水波纹的结界遮挡了它的全貌,从外面看过去只是白茫茫的一片,秘境里有什么,根本就查探不到。
其他势力的人先后离开,只有魔族还在原地等待。
游风收起酒葫芦走到陆行渊面前,拱手道:“尊上?”
沈炽从小是游风看着长大的,他是什么性子游风还是清楚,他扮演的陆行渊也就是装个样,真让他扮出陆行渊的气场,他多说两句话就得露馅。
刚才局势混乱,大家连自己手边的事都顾不上,更不可能一直盯着某个人。游风语气里的不确定是不确定这两个人什么时候换了身份。
“风叔,这一路辛苦你了。”陆行渊收起佩剑,一句辛苦了就是对游风疑惑的最好解答。
游风明了,问道:“还走吗?”
“先找到他们。”
陆行渊没有直接回答,他和沈炽换了身份,谢遥不明真相自然不会留下来等待,无尘和凌玉尘也有考量,先行离去。
此刻他们几人算是彻底分开了,陆行渊就算想把身份换回来,也得先和他们汇合。
游风一想也是这个道理,要是秘境里情况不容乐观,他们还需要结盟,届时换不换回来意义不大了。
陆行渊带着族人穿过结界,刹那的白光之后,入目是雾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却有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甜美的味道让人瞬间放松戒备,只想美美的在这里睡上一觉。
这温柔来的毫无征兆,陆行渊提醒大家小心些,不要着了道。他的声音仿佛被什么东西吞噬一般,短暂极了,身后一片寂静。
陆行渊猛地回头,身后白雾朦胧,哪里还有人影?
他置身在这白茫茫的天地间,山水辽阔,而他是如此渺小。
天地看他,仿佛是在看一粒可以轻易弹去的尘埃,漫野的流云下,孤寂横生。
此情此景荒诞而真实,陆行渊没有惊慌,他环顾四周,又往前走了两步,薄雾始终维持在不远不近的距离里,不管他如何走,都像是在方寸之间。
“幻境?”陆行渊的心里很快有了决断。
这个地方出现的突然,甚至没有任何的缓冲,如果不是针对陆行渊一人,那就可能所有进来的人都遇见了。
幻境之中禁飞禁神识,所见所行都有薄雾缭绕,虽是方寸之地,却是大有乾坤。
陆行渊又试了两次,期间他还试图进入小世界,但都失败了。雾气里什么都没有,既然是考验,应该不会如此简单。
陆行渊凝神思索,冷不丁听到周围传来一道急切的声音。
“师尊,师尊,你在那儿?”
朦朦胧胧的薄雾里出现一道明媚飞扬的身影,他穿着明黄色的锦衣,绸缎般的长发用白玉冠束起来,飘带飞扬,更添少年英气。
因为是在薄雾中寻人,他走的快,行的急,额上起了一层薄汗,白皙的面容上泛起红晕,唇色有些淡。
他在薄雾之中步伐稳健,仿佛不受雾气的影响,偶尔他还会停下来观察四周的情况,仿佛真的是在寻人一般。
陆行渊站在雾里静静地看着,没有动。谢陵越走越近,眼看他就要和谢陵撞上,谢陵的身影却直接穿透他的身体,继续朝着前方走去。
陆行渊一愣,这个情况有些诡异,谢陵的身影穿透他的身躯时,他明显感觉到一阵心悸,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苦涩和悲伤。他回头去寻找谢陵的身影,身后却只剩下一片雾气。
白茫茫的迷雾像是在嘲笑他分不清此刻的状况,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师尊,别闹了,我找不到你了。”谢陵的声音再度响起,还是在刚才来的方向。
只不过这一次出现的他不像之前那般明媚,反而神情阴鸷,形单影只,孤零零地站在天地间,目光带着浓烈的悲伤,他三步一顿,走走停停,孤独而脆弱。
陆行渊看见他叹了口气,那双蓝色的眼睛里盈满了泪光,他没有哭的神态,却止不住珠子般的眼泪滚滚而下,整个眼眶都红了。
陆行渊的心跟着揪了起来,谢陵不是爱哭的性子,少时还会委屈落泪,被陆行渊打下悬崖后,他性格变得扭曲,更加不会哭了。
此刻看到他这个脆弱的模样,陆行渊只想替他擦去眼泪,轻声安抚。
抬起的手眼看就要落在谢陵的脸上,陆行渊猛然惊醒。
他的手指离谢陵不足一寸,雾里的谢陵抬起头来,浸了泪水的眼睛清澈透亮,泛红的眼尾带着泪痕,纤长的睫毛轻颤,他什么都没有说,光是这样静静地站着,也能让人感受到他身上那明媚破碎的脆弱。
可假象终究只是假象,不管如何动人蛊惑,也难以和现实相比较。
陆行渊收回手,垂下眼,周身灵气激荡,袖袍无风自动,浓雾里顿时剑气四溢,雪亮的剑光横扫而过,雾气顿时翻滚不止,随后便像冰雪遇见太阳一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消退。
迷雾之后是一望无际的荒原,破败的城墙被风沙侵蚀的只剩下残垣断壁,偌大的广场荒凉无物,就连一根杂草也长不出来。
先陆行渊一步进来的势力都聚集在这里,他们或坐或躺,或站或走,或哭或笑,状态不一,神情癫狂……
显然他们和陆行渊一样,都陷入了幻境之中,只不过他们没有陆行渊这样好的定力,在秘境中什么都没碰,直接破阵而出。
陆行渊环顾四周,很快找到了谢陵几人的身影,他们盘膝而坐,状态比其他人要好很多。但从他们的神情来看,他们的处境不容乐观。
魔族停在陆行渊身后,他们神情痛苦,紧紧地靠在一起,面上是绝望之色。
幻境自心魔而生,心中所见乃是平生所憾。世人入其中,第一时间想到的必然是弥补,可有些时候越是想要弥补,越是弥足深陷,无法自拔。
陆行渊试图唤醒谢陵,可是当他靠近时,他敏锐地发现他和谢陵的距离始终保持在一步之内,无法靠近。
陆行渊伸出手,触摸到了类似结界的屏障,他的力量无法传递到谢陵的身上,看起来只能谢陵自己从内部突破。
不能插手吗?
陆行渊有些诧异,他又试了试其他人,结果依旧如此,但当他退开,不是单独的靠近某一个人时,他发现那个屏障就会消失。
他的力量可以传达,但必须是传达给所有人,而不是某个人。
设计这个幻境的人很会考验人心。
凡有秘宝现世之地,来往的人肯定是鱼龙混杂,就算有敌对的世仇也不足为奇,他们别说握手言和,不相互砍到对方血流成河就已经是仁慈。
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一方有人苏醒,想要救下族人,就得连同仇人一起。不救,族人会死,救了,心里的那口气如何咽得下?
面对这必须选择大义的局面,陆行渊有所犹豫,他的眼神从每一个仇人的身上掠过,幼年的点点滴滴翻涌而来。
他的父亲,他的族人,他情同手足的狼兄弟,他被分裂的神魂……仇恨的痛苦深刻在心底,他不需要闭上眼都能在脑海里想到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场景。
他明明有机会把这些仇人推入深渊,让他们自生自灭,偏偏现实要拿族人的生命作为代价,仿佛是神明无情的嘲弄,嘲笑他想要不付出代价就复仇的幼稚可笑。
许是陆行渊思索了太久,广场上开始接连不断地发生变故。游风的身侧燃起熊熊烈火,火焰迎风而涨,瞬间将魔族包围;无尘身侧溢出业障之祸,浓郁的黑雾里,他浑身冷汗,面色苍白;谢陵额上青筋暴起,嘴角溢出血迹……
无形的力量催促陆行渊快点做出选择,他迟疑的越久,身边人受到的伤害就越高。
陆行渊深吸口气,盘膝而坐,拂袖一扫,一把七弦琴出现在他的腿上。此地陷入幻境的人太多,他想要不靠近又能保证每个人都能接触到他的力量,就只有以乐为器。
陆行渊太久没有抚琴,拨弄琴弦时还有片刻的恍惚。师无为养他时,想把他变成一柄供天衍宗驱使的剑,从来不会在乎他的闲情逸致。而顾诀养他时,除了教习他剑术,还会让他学习其他东西静心。
琴技便是其中之一,他于此道没有太大的天赋,用顾诀的话来说,他的琴声太冷,不像是在弹琴,倒像是刀光剑影,充满了肃杀和孤寂。
陆行渊一直觉得顾诀说的不对,他的琴无情胜有情。因为那个时候,他的体内是两个灵魂,表面的自己理性而冷静,内里的自己狂傲而浮躁。
他拨动的每一根琴弦,都是在挽救那个近乎崩溃的自己。
而现在他要用这把琴来挽救那些把自己逼到绝境的人,他们听见的每一声,都应该像尖刀一样锋利冰冷,透着冬月的寒意,没有可以绽放绿意的圣土,永远在黑暗中悲鸣。
“铮~”
短促的琴声震耳发聩,犹如春日里的一声惊雷落入众人的梦境,明媚生辉的幻境刹那灰白。
陆行渊素手拨弦,轮回第一曲——因果。
第一百六十五章
四月的烟雨城浸润在蒙蒙细雨中,佛寺青碧的琉璃瓦上凝了一层细密的雨滴,倦飞的鸟儿落在上面,梳理自己被打湿的羽毛。
屋檐下,一柄画着海棠的油纸伞缓缓步入雨幕,伞下是一位身着明黄色锦衣的少年郎,他看起来约摸只有十六七岁,眉眼间稚气未退,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平添一抹冷意,看上去多了几分孤寂。
“谢施主,世间之事可遇不可求,万般执着皆是苦果,你又何苦来哉?”
持伞的少年脚步微顿,在来来往往的香客间顿住脚,伞面往后挪了几分,他回头看向叫住他的人。
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和尚,眉间有一道红莲印记,手上挂着一串紫檀串珠,红色的流苏分外打眼。
他迎着谢陵的目光,不偏不倚,嘴角带着笑,眼底却不见众生。
在这禅院里,青灯古佛立堂前,袅袅钟声穿林叶,应是远离红尘之地,不染尘埃,却也必不可免地滚入这红尘中,沾染尘世间的是是非非。
这世间的因果佛陀尚且避不开,更何况是求神拜佛的人?
“不强求又怎么知道我是错的?”谢陵轻笑,淡了几分眉梢的冷意:“左右我也没几日好活了,天下将倾,谢城主已经准备弃城而去,小和尚,不想死的话带着你的师兄师弟逃难去吧。”
谢陵的嘴角弯下来,带着无可奈何的怒意,他看着这方表面安宁的天地,神情凝重。他怨这世上的人只想苟且偷生,不愿奋起反抗,可怨的多了,他却想明白了。
在这妖魔纵横之际,仙道已是名存实亡,有识之士四处奔走游说,也拦不住倾覆之势,各门各派明哲保身,懦弱无为。
他们尚且不敢剑指苍穹,和这不公的命运一争高下,又何况是光阴只有短短数十载的凡人?
他所怨的不是别人,而是无能为力的自己。
无尘神色依旧,好像谢陵说的不是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他如孤松明月,清朗地站在哪里,问道:“你也走吗?”
谢陵沉默了一瞬,道:“人人都往后退,这个世道还怎么往前?”
城门未破,身为主心骨的城主就要弃城而逃,这个消息一旦散播到外面去,不等妖邪入侵,这座城就要先毁在自己人手里。
谢陵自问自己并非高尚之辈,和这座城也没有多深厚的感情,他在这里尝尽人情冷暖,早就巴不得它早点消散。
可当他真的有让一切消散的机会时,他心里蹦出来的念头却是再救一救,哪怕只有他一个人,他也不能真的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无尘深深地看了谢陵一眼,没在说什么,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香客间。
禅院的冷香渐渐地淡了,四周的香客面容模糊。
烟雨城地处要塞,是个非常重要的交通点,当年谢家选择在这里建城,看中的就是它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可他们只看得见眼前的利益,完全忘了这重要的宝地在灾难来临时,亦是最危险的险地。
城里的百姓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也隐约嗅到空气中浓烈的不安,他们看着黑漆漆的天幕,收拾自己吃饭的家伙往家赶,一边顶着雨跑一边抱怨这难熬的天气。
谢陵举着伞穿过人群,人潮向着他的后方奔去,他像是逆流而上的江豚,明明知道前方危机重重,却还是义无反顾。
淅沥沥的雨声里多了哒哒的马蹄声,一列马车从城主府的方向驶来,领头的汉子一身短打,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做的普通人打扮,可拉车的马周身灵力环绕,一看就知不是凡品。
谢陵站在路中间,马车毫无顾忌地朝着他冲过来,短打汉子扬起马鞭狠狠地抽在马屁股上,几匹马受了惊,高高地扬起前蹄,仿佛是要把谢陵踩死在脚下。
谢陵面不改色地转动伞柄,随着伞面的旋转,伞边缘的水滴飞溅而出,在半空中幻化成细长的冰凌飞射。
空气中的雨雾为之一寒,短打汉子连忙拉住缰绳,手臂青筋暴起,硬生生拽着马调换了方向。马蹄踩塌了街边摊贩的铺子,马车剧烈摇晃,谢陵听见咚的一声,像是有人撞在车壁上。
随后马车内传来一声冷哼,汉子不由地抖了抖,面色苍白。
坠了玉片的帘子被人掀起,露出轿子里的全貌。
谢陵微微抬眸,撞上谢迟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睛,他戏谑
地盯着谢陵,道:“小畜生,你想怎么样?让我把你也带上吗?”
城主有很多儿子,谢陵和谢迟不过是其中的两个,谢陵和这些兄弟的关系不怎么样,和谢迟更是糟糕到了极点。
如果说谢迟是谢道义最宠爱的儿子,那他就是谢道义最不喜欢的,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谢道义带着谢迟跑了,而不管他的死活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看着谢迟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谢陵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反而是越过他看向轿子里看不清面容的谢道义。
享受着百姓奉献的城主此刻一言不发,他下坠的袍子上绣着金线,但大概是天气的缘故,那金线黯淡无光,一如昏暗的天色。
谢陵本来是有话想问他的,可看到这架势,他已经能预料到结局,自己问了也是白问。
轿子里还有另一人,他是谢迟的师父,也是这烟雨城最大修真门派的宗主师无为。
谢陵的视线停在师无为的身上,浅笑道:“师宗主也要走?”
师无为垂眸看了他一眼,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厌恶,仿佛谢陵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看一眼都觉得脏。
他没有搭理谢陵,反而扭头不知道和谢道义说了什么,只听得谢道义的声音传来,朦朦胧胧,像是隔着水雾一般:“退下。”
这是要谢陵把路让出来,完全没有带上谢陵的意思。谢迟露出胜利者的微笑,挥手落下车帘。
谢陵冷笑,举着伞退到一旁,看着车夫整理好马车,挥鞭从他身边走过。
在谢道义的身后还跟着许多人,大部分是谢陵的那些便宜哥哥,许是这边的动静吸引了他们,不断地有人掀起帘子往外面看,瞧见谢陵站在雨中时,眼底无一不是幸灾乐祸的神情。
他们大多有权有势,身后不是世家就是宗门,所以在这样的大撤退中才有他们的身影。在他们看来,只要离开了这座城就能逃出升天,而离不开的,比如谢陵这种,只配死无葬身之地。
谢陵的视线从每一个人的身上扫过,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毫无愧疚地离去,他心中隐隐燃起无名的怒火。
他们特意选择雨天,悄无声息地坐马车出城,不仅仅是因为贪生怕死,还是因为这样不会惊动百姓引起恐慌,可以把他们安静地丢在这里,让他们的血肉之躯化为第一道防线。
谢陵不明白,这里的人对于他们而言算什么?
马车的队伍很长,走了很久,偶尔有百姓看见也不会想到是城主弃城而逃,只会以为是某个富贵人家要办大事。
毕竟在他们的眼里,那些仙人能上天入地,根本不需要如此普通的坐骑。
马车就这样走出烟雨城,消失在朦胧的雨雾中。
谢陵深吸口气,举着伞继续朝着城主府前进。他已经能够想象的到那座没有主人的府邸此刻矗立在烟雨中,像是被丢弃的壳子,孤零零地等待着战火的来临,和周遭的一切化为飞灰。
谢陵的心一阵抽痛,他隐约觉得世道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他对着雨幕伸出手,雨滴落在他的手心,冰冰凉凉又轻柔如风,那感觉很熟悉。
仿佛应该有个人走在他身侧,牵着他的手,和他面对这一切。
可事实是他身边什么都没有,除了风雨还是风雨。
谢陵感觉心里一空,不禁握紧了拳头,雨水从指缝间落下,他什么都没有抓住。
熟悉的街道已在眼前,朦朦胧胧的薄雾间,他以为空无一人的城主府门口乌泱泱地站在许多人和妖兽,他们看见谢陵有些诧异,为首那个不确定道:“十七弟,你是忘了带什么东西吗?”
谢陵瞧着对方也是一愣神,听见他发问不由笑道:“七哥在说什么呢?我只是回家而已。”
谢陵努力地回忆了一下,刚才那长长的队伍里确实没有瞧见谢遥的身影,他并没有和谢道义一起离开。
谢遥也是有身份背景的人,谢陵看了看他身后的势力,问道:“七哥准备走了吗?”
谢遥摇头,看着城里的势力一个接着一个的离开,他的确也动过那样的念头。可是当他走在街上,看着那些安居乐业的百姓有说有笑时,他的良心让他过不去心里的那个坎。
他们的确可以走,可是城里的百姓走不了,这座城更是难以挪动半分。那一刻他突然明白,离开不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而是苟且偷生。
他不想自己后半生都活在愧疚和悔恨中,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刚才没看见十七弟,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谢遥有些诧异谢陵留下来,他们兄弟二人的关系近些年稍显缓和,彼此能够说上几句话,但也仅此而已。
在谢遥的记忆里,这里带给谢陵的从来就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他们有宗族势力,但谢陵一直是孤身一人,还不被谢道义喜欢,受尽欺凌。
“我这样的人无根无垠,在那里生就在那里死不也挺好?”
看见难得能说上话的兄弟留下来了,谢陵顿感轻松不少,语气也轻快几分。
跟在谢遥身后的宗族喜爱豢养妖兽,就是谢遥身边也有一只。看着他手上蜥蜴吐着猩红的舌头,谢陵下意识道:“七哥今天没带那条金蛇了吗?”
谢遥不解道:“什么金蛇?”
谢遥从小到大就养了这一只契兽,谢陵的话让他感到困惑,道:“十七弟,你是不是记错了?”
谢陵面色一僵,刚才脑子里确实闪过谢遥小心翼翼给一条金蛇喂食的画面,温柔的像是在对待自己的情人一般,可等他认真去想时,那画面又变得越来越模糊,渐渐的被眼前这只蜥蜴所取代。
“我可能糊涂了。”谢陵心中惊骇,面上却不动声色,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身边也应该有两头妖兽,可他身上并没有结契的痕迹。
他这是怎么了?谢陵有些恍惚。
他收起油纸伞,把自己的注意力从妖兽身上挪开,转而和谢遥谈起正事。
这次妖邪来势汹汹,而城中势力所存不过十之二三,要是真打起来他们肯定占不了便宜,殊死一搏在所难免,甚至可能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
“七哥,你怕吗?”
谢陵站在廊下,轻声问道。
御兽宗的人搬进城主府修养,此刻就剩他和谢遥在门口当门神。他们很少这样心平气和地聊天,氛围意外的不错,让压抑的气氛稍微松散,心底的阴霾也少了许多。
谢遥为人英武,颇有侠义之风,闻言笑了笑,看着头顶阴霾笼罩的苍穹,道:“怕只会削减自己的气势,而且比死更可怕的是苟且偷生。”
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谢遥和谢陵只是选择了一条他们想走的路,而和他们有一样选择的人也不少。
朦胧的细雨一连下了好几日,城外酝酿着进攻的妖魔也在雨过天晴的一刹奔涌而来。
他们乘着妖风墨云,黑压压的一片,像是滚滚浪潮从天而降。守城的修士发现了他们的踪迹,第一时间发出信号。
青天白日,绚烂的烟火在高空中炸开,苍白的荧光透着浓浓的不详。
谢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城楼,站在高耸入云的城墙看去,城外的天浓如黑夜,城外的地密密麻麻,奔涌而来的杀意犹如一柄利刃,带着彻骨的寒意直冲云霄。
谢遥指挥人手开启护城大阵,杀意撞上结界,凝聚出一层霜花。
那些妖邪越来越近,模样模糊不清,像影子又像水墨,无形却有势。
谢陵看着身侧奔跑的仙道,他们能够聚集的力量都在这里,人数看过去和城外的妖邪一比,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谢陵心中苦涩却没有退意,他取出自己的剑,看着兵临城下的敌人,眼底是不屈的战意。
在他们身后还有无数的百姓,他们无路可退,只有血战到底。
谢遥安排好对敌的事宜,快步走到谢陵身边,和他并肩站在一起。这一刻,不管过去是什么样,他们兄弟二人彻底放下隔阂。
“没想到有一天,我们兄弟二人也能够站在一起并肩作战。”谢遥神情凝重,却还想着说点别的话让谢陵放松。
谢陵笑了笑,道:“我也没想到。”
谢陵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阵骚动,随后便是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没想到兵临城下之际,两位施主还有这等闲情逸致。小僧不请自来,也想凑个热闹。”
“和尚,能把送死说的如此文雅,你也是个妙人啊!”
嚣张的声音不同无尘的文雅,就连那一身矜贵的紫袍也显得张扬。
谢陵和谢遥转身看向身后的两位援军,一个是不染尘埃的佛宗佛子,一个是被称为邪门歪道的魔情宗圣子,二人平日就不太对付,今日却在这城楼上相逢。
面对凌玉尘的挑衅,无尘只是淡淡一笑。他们佛宗并没有依谢陵的话离开这里,而是选择留下来。佛陀来到这人世间,本来就是为了救苦救难,又怎么能弃众生而不顾?
谢陵并不诧异佛宗的选择,反倒是一旁的魔情宗让他刮目相看。乱世之下,被称为正道魁首的师无为都带着弟子跑路了,身为邪门的魔情宗却留下来帮忙了。
谢陵觉得有些讽刺,一旁的无尘温和道:“凌施主,你这又是何苦?”
守城是个死局,凌玉尘说得出那番话,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他没有走,反而优哉游哉,丝毫不把眼前的危险放在眼里。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今日且退得以偷生,来日呢?”
凌玉尘走到城墙边上,他单手撑着城墙,看着城外的妖邪,那密密麻麻又看不出人样的东西让他感到一阵恶寒,他不由地搓了搓胳膊:“好恶心,这玩意儿长的真难看!”
众人:“……”
重点不是这个。
他们今天是来拼命的,谁还在乎这东西好不好看?
凌玉尘回头,环顾四周,摸了摸下巴道:“你们不应该吐槽我做个人吗?”
莫名的,凌玉尘觉得少了点什么,可当他仔细思索又觉得毫无问题。
许是见识过凌玉尘不正经的样子,三人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无尘双手合十,道:“小僧在来的路上看到还有其他势力也在往这里赶,生死存亡之际,不是所有人都选择退缩不前。”
烟雨城里剩下的势力不少,看到那朵烟花后,剩下的人都涌了过来。
人生在世,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仿佛是验证无尘的话,城楼的地面轻轻颤动,那是其他人往这里赶产生的踩踏声。
谢陵心情大好,道:“这种时候就该高歌一曲。”
他话音刚落,天际当真隐隐传来琴声,那声音似冰雪消融时的淙淙流水,带着冷意,却并非不近人情,反而流淌过山间乡野,带来翠绿的生机。
众人听的心头一颤,心底有一股莫名的力量不受控制地想要奔涌出来。
谢陵眉头紧蹙,正思索间,城楼的结界发出一阵鸣颤,敌人开始进攻了。
眼前的天突然黑下去,黑压压的邪气弥补整个城楼,怪叫声此起彼伏却凑不出一个完整的人形。
昏暗的天色下,琴声悠扬婉转,不绝于耳。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来得好,便见雪色清亮的银光刺破天际,刺啦一声,冷水泼入热油般迅速发酵,越来越多的人拿出自己的武器。
谢陵手里的剑鸣颤不止,强烈的战斗心驱使他的主人投入战斗,谢遥手上的蜥蜴迎风而涨,驮着他的主人冲上去,无尘双手合十,依旧是悲天悯人之色,身侧却是黑雾弥漫,手上的紫檀木手串黯然无光,凌玉尘赤手空拳亦无惧色,反倒兴奋极了……
他们冲出城墙的防护阵,犹如利刃一般插入敌人的队伍,黑色将他们掩埋,他们用剑刃和灵力破开道路,灵力闪烁的微光犹如寒夜里的晨星,明而不灭。
半空中的琴声越来越快,从冰雪融化时的细流变成汪洋大海,众人皆在海中沉浮,迷途不知归路。
黑暗里星光越来越多,可即便如此也抵不过无边的黑暗,那些叫嚣的妖邪看不出本质,缠绕着不肯离去。
谢陵从那翻滚的浓雾中看见无数人的脸,一会儿一个样,有些是他认识的,有些是他完全没有见过的,他们木然地看着他,空洞的眼神没有任何的情感色彩,让人不禁心底发怵。
“小狼……”
亲昵的呼唤毫无征兆地在耳边响起,浓雾里翻滚出一张谢陵未曾见过的脸,冷硬但俊朗,五官立体,脸部轮廓棱角分明,谢陵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心颤。
握剑的手不由地一抖,砍过去的剑刃竟然偏了两分。
那张脸的神情不再是木然,而是冷漠、讥笑。
“怎么了?舍不得吗?”
刚才还亲昵的声音突然变得阴测测,那张脸明明没有张嘴,谢陵却很笃定是他发出的声音。
陌生的情绪包裹了他,他感到一阵难言的烦躁,清明的眼底布满了血色,一双漆黑的眸子变得猩红。
“你就是太心软才会被人一次次抛弃,真可怜。”
四周的迷雾随着这道声音不断地变化,最后成了谢陵完全没有见过的场景,最先出现的那张冷峻的脸有了身体,宽肩窄腰,身形颀长。
他冷着脸,不染纤尘,冰冷的让人感到害怕。
谢陵看见他伸手把自己推开,一次又一次,直到最后打下悬崖。谢陵心底一抽,剧烈的痛楚险些将他吞噬,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真可惜。”那声音又来了:“怎么就没死呢?”
谢陵眼底猩红,痛楚蔓延全身,骨头缝里都在透着那难言的剧痛,他喘息着,拼命地告诉自己这只是幻象,却依旧止不住神魂的悲鸣。
“不!”
谢陵怒喝,颤抖的手举起长剑,狠狠地朝着那张脸刺过去。
噗嗤,剑刃穿透皮肉的声音清晰入耳,温热的鲜血喷在谢陵的脸上,浓雾之后,那幻境中的人就站在他面前,被他贯穿了心脏。
不同幻境的冷漠,此刻这人看他的眼神充满了眷恋和纵容,哪怕受了伤他也没有反抗的意思,反而伸出手摸了摸谢陵的头,像是在安抚他哭泣的心。
谢陵的心更痛了,心口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往外漏着风,他面色惨白,更显得无助脆弱。
他不认识这张脸,可他为他感到痛苦。
眼看对方无力地倒下,鲜血染红了雪白的衣衫,谢陵连忙伸手去扶,手指却穿透了那人的身躯。他猛然惊醒,四周哪里还有活人?他早已被浓雾包裹,这一伸手便是向是无尽的深渊下坠。
疲倦涌上谢陵的心头,他看着头顶的浓雾,放弃了抵抗,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在他的下方,黑雾张开大嘴,猩红的舌头舔过森白的獠牙,等着自己的猎物坠落。
千钧一发之际,琴音穿透浓雾再次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一双纤细柔美的手从虚空中伸出,牢牢地抓住了谢陵。
看着自己的猎物被抢走,黑雾不甘心地翻滚,却被一道金光射中,瞬间溃散。
谢陵的意识混沌了好一会儿才猛然惊醒,他感觉到了颠簸,清苦的药味钻入鼻尖,他不适地揉了揉鼻子,缓缓睁开眼,入目是一片盛开的海棠花树林,有人正背着他一步步往前走。
这人乌发雪肤,头上戴着一只海棠簪,一身青衣有些旧,但洗的干净,清苦的药味下还能嗅到阳光的气息。
谢陵眨了眨眼,他觉得这人很熟悉,还没等大脑反应过来,一个压在喉咙里的称呼已经下意识脱口:“云棠夫人,我们要去哪儿?”
背着谢陵的正是城主谢道义的夫人,也是谢迟的娘亲。在谢陵的记忆里,这位夫人一向不喜欢他,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话,交集很少很少。
“你没和城主一起离开吗?”谢陵不解地问道,谢道义那么喜欢这个人,怎么会在逃命的时候把她留在这里?
莫名的,谢陵觉得有些违和,可是他又说不上来。
海棠花落在云棠的头上,谢陵伸手为她拂去,那只手很小,胳膊很细,是小孩子的手。
谢陵心底一惊,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云棠就把他放下了。
他站直了身体都还够不到云棠的腰,短手短腿,看起来不过五六岁。云棠蹲下身和他平视,弹去他肩膀上的海棠花,目光是谢陵从未见过的柔和。
在谢陵的记忆里,这位夫人美的动人心魄,可眼下她看起来美是美,却难掩憔悴和疲惫,像是一朵开到荼蘼的花,正在破碎凋零。
谢陵感到有些难受,没由来的恐慌让他抓紧了云棠的手。云棠神色微恙,生硬地摸摸他的头,抬手指向身前的小路,道:“别怕,琴声会把你带到他身边。”
“谁?”谢陵不解地瞪大眼。
云棠没有回答,她站起身眺望远处的地平线,推了谢陵一把,轻声道:“去吧,别回头。”
谢陵还想说什么,幽幽的琴声打断了他的话,他不由自主地朝着云棠指引的方向走去,一步一步,越来越快,海棠花林被他抛到脑后,周边的景色不断地变化。
他的记忆随着那些景色翻滚,五六岁的身体不断地抽条长高,他想起来了,此界是虚妄之地,而非真实。
前行的路不断暗下去,一束光线成了唯一,谢陵奋力一跃,在琴声消失前跳出去。
失重感传来,谢陵猛然睁开眼,入目是陆行渊担忧的眼神。
荒原的风刮在脸上,灼热而真实,
第一百六十六章
荒凉破败的广场上,随着苏醒的人越来越多,呜咽的风声里有了喧嚣。
无尘身侧的黑雾被尽数敛去,没有落入旁人的眼中,游风身边的火焰也逐渐消散,他们心有余悸,眼底还翻滚着仇恨的怒意。
谢陵和陆行渊遥遥相望,他没有贸然靠过来。幻境里的一切虽是假的,那样的心情却无比真切。他切实的体会到了失去的痛苦,陆行渊又一次消失在他的眼前。
而且在幻境的最后,他遇见了一个完全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云棠。
幻梦贪婪吞噬了人的记忆,会根据人的记忆做出一些贴合的场景,比如谢陵的身世。
但因为一切皆为虚妄,不是真实存在的个体不能清晰的反应,就像出现在马车上的谢道义,谢陵就看不清他的脸,他周身模糊,犹如雾里看花,并不真实。
可云棠的出现却和谢陵无异,谢陵不仅能够碰到她,感受到她的体温,还能闻到她身上清苦的药味。
微醺的阳光下,她背着谢陵走过花海的那一幕并非虚幻。
谢陵心里不是没有大胆的猜测,可当他的视线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却是一无所获。
云棠出现的突然,全然不受影响,不像他们一般深陷其中,反而像是通过某中特殊的空间进入。
谢陵一时也说不清是自己魔怔了,还是幻境带给他的影响。他默默地垂下头,心想等下能和陆行渊独处时问问他,或许他会知道答案。
此地的幻境不难破解,但它巧妙地将人族,妖族,魔族分开,让他们各自面对族群面临的危机、灾难和仇恨。
魔族是数百年前那一场大战,那是他们心头挥之不去的痛楚。
妖族是凭空构建的虚幻,模拟了妖族的毁灭。
他们两族醒来后都不由地查看自己的身体,想要确认那血腥的战场是真实还是心魔。
至于人族,幻境给了他们一次选择的机会,那些选择放弃的人在清醒过来后面色难堪,特别是被留下来的那些人用异样的眼神打量时,更是觉得浑身不舒服,仿佛有几千只蚂蚁在身上爬。
陆行渊抱着自己的琴,不动声色地把所有人的神情尽收眼底。他的琴音穿透幻境,唤醒了所有人。
此刻已有不少人注意到他腿上的琴,联想到幻境里发生的一切,他们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御兽宗的红尺素长老率先放下成见,对陆行渊抱拳道:“刚才可是魔尊出手相助?”
陆行渊拨了一下琴:“顺便的事。”
他心里有所顾虑,有些人并不想救,奈何设计阵法的人偏要考验人心,他不想自己在乎的人出事,就只能把所有人都救出来。
有人听了这话面色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他们平白无故受了陆行渊的恩惠,这比陆行渊刺了他们一剑还要难受。
红尺素倒是坦然,直言道:“多谢!”
“红长老别谢的太早了,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有人阴阳怪气道:“我们一起进入这里,为什么偏偏就他没事?”
陆行渊是弹琴的人,而他们是入阵的人,他们会这样想完全在陆行渊的意料之中。陆行渊冷冷地瞥了那人一眼,收起自己的琴。
“不管是什么心,总好过有些人临阵退缩,苟且偷生的烂心。嘴上满是仁义道德,没想到背地里尽是些龌龊心思,就这也好意思称自己是名门正派?”
陆行渊不屑和这些人争吵,凌玉尘却正好逮着机会。之前为了避嫌不好直接站队陆行渊,但现在不一样了,他完全可以借秘境里的事出一口恶气。
谁能想到平日里人五人六的名门正派,在危险来临时,竟然选择丢盔弃甲,拿百姓的血肉之躯去填敌人的肚子。
幻境里的黑雾大家打的艰难,如果不是有陆行渊的琴声做引子,他们肯定会陷入更深的迷雾中,难以自拔。
这种事没人提大家心知肚明也就罢了,现在有一个人开头,立刻激起千层浪,讨伐的声音此起彼伏。
红尺素微微闭目,脸色很是难看,他扫了眼师无为等人,只觉得丢脸。
这些人走出去谁不是一方霸主?干的事却连魔宗都不如,还被魔宗的人点出来。
世道以黑白论世人,终究是把世人想的太简单了。
被凌玉尘呛声,那些临阵退缩的人面有菜色,有人小声嘀咕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他们只是缓兵之计,谁知道幻境那么苟,不给他们反转的机会。
凌玉尘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他看向师无为,言语挑衅道:“师宗主也是这样认为的?”
师无为没有吭声,他此刻面色难看至极,神情阴鸷。以他的修为和脸皮,他并不在意这些话,在那种情况下,保全自身才是上策。
如果那是现实而不是幻境,那他们才是活下来的胜利者,轮不到凌玉尘叫嚣。
真正让他面色难看的是从幻境出来后,他感觉到他的修为像是被什么东西禁锢了一样,运转没有问题,却让他隐约不安。
“成王败寇,适者生存,凌道友没必要咄咄逼人。”端坐在谢道义身旁的谢迟垂下眼,道:“无谓的牺牲是一种愚蠢,只有莽夫才会把它当成真理。”
谢迟四两拨千斤,反倒显得凌玉尘莽夫之勇。
凌玉尘微微挑眉,眸光一冷,他理了理衣襟,正准备和谢迟来一场文斗,就被一声佛号打断。
无尘低眉垂眼,道:“此地古怪,并非久留之地,各位施主又何必为了一个选择白费口舌?常言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今日各位施主种了什么因,来日便是什么果。”
陆行渊弹的那一曲叫因果,幻境里一环一扣也暗合此意,无尘话里有话,让人没由来的不舒坦。
可是仔细想想,他说的毫无问题。
陆行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脑海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过,快的让他抓不住胡。
荒原上,狂风怒号,飞沙低吟,就算不需要无尘提醒,众人也能看出不对劲。
异样的高温让阴气浓郁的三尸宗变得敏感,朝雀擦了擦手心的细汗,感受到棺材里的尸傀躁动不安。
他们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大家进了秘境就是各凭本事,难不成还要拉帮结派,搞小孩子过家家那一套?
朝雀想着就烦,给师无为打了声招呼,带上三尸宗的人先行离去。
黄沙之地一望无际,三尸宗的身影渐行渐远。
其他势力见他们走了,怕他们得到便宜也连忙跟上。很快这里的势力就走了七七八八,剩下的掰掰手指头就能数清楚。
谢迟没有忘记谢道义的叮嘱,口气生硬地命令谢陵和他一起走,
谢陵嘲讽地盯着他,道:“跟着你,我怕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谢陵身边的卫一刚想劝阻,谢陵一个眼神扫过来,阴冷的神色让他把话又咽回去。
谢迟不是真心想带他走,见他拒绝反倒落得轻松。看看周围虎视眈眈的其他兄弟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谢迟露出残忍的笑。
谢道义只是让他尽量保下谢陵,没说一定。秘境里危机重重,他一个不留神没把人看住也怪不得他。
谢迟打定主意让谢陵死在这里,他不在多言,跟着师无为离开。
等他们走的没影了,曲无忧才带着狼族的人围上来,墨流光犹豫了一下,没有离开。
曲无忧薄扇轻摇,目光狠辣:“主上,需不需要我把他们都宰了?”
谢陵整理衣袖,弹去衣服上的飞沙,扫了他一眼,道:“你打得过?”
曲无忧面色微恙,认认真真地思索后点了点头,道:“敌明我暗,有机会下手。”
曲无忧修为不差,对付谢迟绰绰有余,但谢迟身边还有师无为和白袍卫,他双拳难敌四手,谢陵不想看见他去冒险。
而且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卫一,谢迟要是真有事,对方不会坐视不理。
曲无忧显然也注意到这个存在,他冷哼一声,态度极差。
卫一默不作声,他被派来保护谢陵是谢道义不想在得到他的传承前有什么差池,但很显然谢道义低估了自己的儿子,在这秘境中,谢陵不在藏拙,属于他的势力靠过来了。
黄沙之境才是秘境真正的入口,到了这里便是谢陵身上的地图发挥效用的时候,但眼下的局面有些麻烦。
魔情宗和佛宗还能说是因为情谊同行,魔族却不方便融入。而且陆行渊和沈炽没能换回来,面对危险,沈炽难保不会露馅。
卫一也是一个大麻烦,不管怎么看他都是谢道义的眼线。
谢陵隐晦地看向陆行渊,指了指自己的脚下。黄沙漫天之地,先行的势力选择的是往外走,但只有谢陵知道,真正的路在他们踩着的广场底下。
陆行渊接收到他的眼神,神识往下扩散,顿时感觉到一股浓郁的火元素在脚下流窜,四通八达,延伸到各个方向。
那些火元素不是游离在空气中的灵气,而是探明的火玉。
火玉铺路,秘境的主人好大的手笔。
但眼下却有一个问题,他和谢陵要怎么样才能在不经意间触发地下通道的机关?
陆行渊正思索,忽然听见轰隆一声,他们脚下地动山摇,石块震动,在咔嚓咔嚓的声响中,石板朝着两边裂开,露出一条漆黑的通道。
在场的人无不惊讶,纷纷看向无意间触发机关的沈炽。
他等的太无聊,伸手戳了一下地板上的凹槽。
第一百六十七章
地下的通道四通八达,犹如密布的蛛网,错综复杂。众人从地面下来后,面对未知的岔路口,他们没有选择一起行动,而是分成了几股势力,各自选择了一个路口离开。
通道整体是火玉铺成,光洁明亮,浓郁的火元素过于炙热,让人仿佛置身在熔炉之中。
陆行渊没有选择和谢陵同行,而是带着魔族走了最边缘的通道。临走时,他给沈炽使了个眼神,这里道路复杂,正好给他们提供交换身份的便利。
沈炽心领神会,他需要避开的只是白袍卫。
初入通道,陆行渊最先感受到的就是普通,这里不限制神识,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迷宫,除了岔路口多一点,并没有别的危险。
只不过越往里走,其他人的气息越难捕捉。
“尊上,我怎么感觉我们一直在往下走?”游风修行火属性的功法,对空气中的火属性最为敏感。
他们一路走来,火元素越来越烈,位置似乎也是在不断往下。
“这里有点不对劲。”游风提醒道,两侧的石壁温度升高,摸上去滚烫。
陆行渊探出神识,前方是交错的通道,一眼看不到头。但他能明显感觉到火元素朝着一个方向汇聚,而那里的火灵力格外狂暴。
陆行渊沉吟片刻,没有转变方向,而是继续带着大家朝着火元素最密集的地方靠拢。
这一次有了目标,他们很快从复杂的通道里绕出去,眼前的视线骤然开阔,入目是一片汪洋火海,山洞里的石壁被烧的通红。
在奔涌的岩浆上空有十几个小型传送阵,每一个阵法里透露出不一样的气息,有的轻柔温和如风,有的湿润带着草木之气,也有的漆黑如墨,带着腥气。
陆行渊他们并不是最先走出来的队伍,在岩浆旁边的空地上,佛宗和御兽宗早已等候多时。
无尘正拨弄着手上的串珠,兴致勃勃地研究面前的火海,至于半空中的阵法,他看都没看。
魔族的出现让御兽宗有些戒备,红尺素示意不必紧张,让大家抓紧时间闭目调息。
佛宗永远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唯独无尘和陆行渊打了声招呼,示意陆行渊过去一叙。
无尘稳重,有外人在场时,他很少主动和陆行渊接触,此刻一反常态,必然是有事相商。
陆行渊让魔族在原地修整,自己走向无尘。
“来的路上可还顺利?”无尘用了灵力,声音压的低,没打算让其他人听见。
陆行渊带着魔族一路畅通无阻,不明白无尘为何有此一问。
无尘浅笑道:“运气不错。”
佛宗和御兽宗在通道内或多或少地受到了一些袭击,机关和妖兽的规模不足以让他们损兵折将,却防不胜防。
“你不觉得我们进来的太容易了吗?”无尘盯着眼前的火海,眉间的红莲印记猩红,目光倒映着火光,看上去也像是染了血色。
就算是谢陵手握地图,他们也进来的太顺利了,顺利到这简直不是这个等级的秘境该有的安稳度。
陆行渊隐隐也有这种感觉,太过一帆风顺反而弥漫出浓烈的不安。
这里被称为蛮荒秘境,他们却除了进来时遇见的那只妖魂外,没再见过别的妖兽或荒兽。
“你有什么发现?”无尘不会无缘无故拉着自己说这些,陆行渊直接发问。
无尘没有直言,反问陆行渊:“你有没有觉得不舒服?仿佛心里有股无名怒火?”
陆行渊摇头,除了觉得有些炙热外,他没有任何的不适。
得到陆行渊肯定的答案,无尘俊眉紧蹙,示意陆行渊看向身后。在场的不管是魔族、佛宗还是御兽宗,待的时间越久,面上的焦虑之色就越重,甚至有人从打坐中站起身,焦躁地走来走去。
陆行渊面色一沉,无尘不再卖关子,解释道:“用佛家的话来说,我们面前的这片火海名为小业火,能够勾起人心里的负面情绪,时间越长受的影响越深,我无恙是我生来就在业障中,受业火焚身之苦。”
和真正的业火比起来,小业火还是差点意思,所以它不能影响无尘。
至于陆行渊,无尘看了他一眼,已经猜到原因。
陆行渊在天衍宗修行时,练的是无情剑诀,他这人心思重,看上去冷心冷肺,却受情感所累,上辈子未能堪破。
而这辈子他处理好了和谢陵的感情,走出了云棠带给他的枷锁,无情道大成,之后更是连续升了两个境界。
大道无情,既是大道,又怎么会被旁门左道迷惑?
而且他还是黄沙迷局中的弹琴人,庞大的幻阵没有把他拖入其中,他身上必有特殊之处。
无尘的话让陆行渊感到诧异,他凝神感受四周的火元素,确实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反倒是虚空中的阵法引起了他的注意。
无尘等人已经出来有一会儿了,既然这小业火会影响人的心智,无尘在发现的第一时间肯定是让大家离开,他们没有走,那就极有可能是走不了。
陆行渊绕过无尘仔细观察,这些传送阵没有问题,而且全部是单向传送,只能出去不能进来。
陆行渊纵身一跃,想要靠近一探究竟。他刚刚飞起来,火海顿时翻滚不止,岩浆飞溅,一只由火焰组成的大手在半空中凝聚,朝着陆行渊拍过来。
炙热的气浪还未到跟前就已经让人感到刺痛,陆行渊的衣袍被气流吹动,紧紧地贴在身上。他感到周围流动的灵气变成火焰,形成无形的锁链限制他的行动。
陆行渊并未慌乱,他调动体内的灵力,对着掌风轰出一拳。禁锢的火焰被震散些许,带着闷响的拳影和那只手掌撞在一起,轰隆一声,灵力飞溅,火星更是高涨不止,朝着陆行渊扑来。
这一次火焰来势汹汹,陆行渊感觉到周围的灵气被抽的一干二净,无奈他只好退避。他的身影从半空中一闪,直接落在无尘身侧。
火焰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在陆行渊退出攻击范围后,再度安静下来。
陆行渊看着滚动的岩浆,在无数绚烂火焰下,隐藏着无数流动的金光。那些金光如同细线一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庞大而复杂的阵法纹路。
“没用的,我们根本就没办法靠近阵法。”
无尘摇了摇头,他们之前试过,结果同样如此。一旦御空,火焰就会迅速抽掉空气中的灵气,让他们无力适从。
“不,是我们想错了。”
陆行渊再度看向半空中的阵法,每一个传送阵都有一个阵结勾连,他们不是分开的个体,而是相互联系的整体。
如果将这些阵结连接贯通,刚好对应火焰里隐藏的大阵。
“这个传送阵没有画完。”
陆行渊说着从小世界里拿出绘制阵法的东西,这一次他没有直接冲上去,而是请一旁的无尘代劳,让他以身做饵,引诱岩浆翻滚。因为只有在岩浆流动,火舌飞扬时,陆行渊才能看见隐藏在下面的阵法痕迹。
两个阵法互为影子,互生互助。
无尘闻言没有犹豫,飞身而起,惹得火焰翻滚,那只手掌再度出现。
陆行渊仔细观察火焰中的阵法走向,将他和传送阵对比比,一点点修补。
无尘为了让他看的更清楚,没有一击就退,他拨弄着手上的檀木串珠,衣袖翻飞,从容不迫地在半空中躲闪火焰的追击。
半空中的灵力不断地消失,无尘便用自身灵力来修复,他看上去游刃有余,倒像是在戏耍一般。
陆行渊忙里偷闲地看了一眼,见他完全没有问题就不再关注。
此地阵法庞大,所设阵结多而繁杂,和陆行渊之前学过的那些并不相同。所幸阵法一道万变不离其宗,在他和无尘的配合下,阵结的最后一点被勾画完成。
“可以了。”
陆行渊落阵就给无尘传音,无尘闻声并不恋战,身体在半空中荡出,足踏火焰而落。
他额间起了一层薄汗,身体里的灵力去了大半。落地就盘膝打坐,恢复灵力。
翻滚的火焰中,阵法被修复完成,无数的金光汇聚,凝成复杂的线条左右相连,前后贯通,磅礴的灵气流转,只听得轰隆一声,藏在火焰里的阵法缓缓升空。
两个阵法并没有合二为一,中间留出了两人高的距离,一道道光束从传送阵里投下来形成光柱,连通两个阵法。
陆行渊站的近,能够感受到其上精纯而清澈的灵力,其中一个通道散发出阵阵吸力,迫不及待地想要把他吸进去。
陆行渊一怔,显然这个传送阵不是被选择,而是主动选人。
“有意思。”陆行渊低声道,转身去寻无尘的身影。
无尘经过短暂的调息,此刻好了许多。陆行渊把大概的情况告诉他,让他传达给御兽宗。
虽然这些话陆行渊也说的,但他说的效果不如无尘。
他和无尘不受小业火影响,其他人却不能,修为深厚道心坚定之辈还能扛一扛,道心不坚者已经坐立难安。
在陆行渊和无尘解阵之时,甚至有人发生冲突,好在被佛宗给劝下来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把这些人送出去,而不是谁占据主导地位。
无尘没有先和御兽宗沟通,而是先把佛宗的人送出去,看到佛宗安然无恙地被传送阵带走后,无尘的话才更有说服力。
红尺素是个明辨是非的老前辈,刚才陆行渊和无尘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面对无尘的交涉,他略作迟疑。
原因无他,谢遥还没有从通道中出来,他们御兽宗既然选择站在谢遥的身后,就得保证他的安全。
“我和七皇子尚有几分交情,红长老若是不介意,我帮你留意一二。”
御兽宗的人和妖兽都出现不同程度的狂躁,继续留下去不是好事。无尘把这事揽下来,他的承诺值得一信。
红尺素闻言不再犹豫,带着御兽宗离去。他们宗门修行各不相同,比起佛宗大部分都在一个传送阵内的情况,他们更分散。
陆行渊注意到传送阵每次开启时,多数阵法没有开启也会有动静,唯独那个透着不详的漆黑之地一直没有反应。
御兽宗之后,魔族也被送走。游风给了陆行渊一张通信玉牌,可以在一定范围内相互感应。
“其他人怎么还没来?”
空地上只剩下陆行渊和无尘,比起他们三方势力的速度,另外几波人马来的太慢了。
“再等等。”陆行渊嘴上这样说,却忍不住探出神识,覆盖各个通道,搜寻谢陵他们的身影。
明亮的通道内,火玉炙热,陆行渊的神识畅通无阻,却一次次扑了空。他不断深入,并没有众人的身影。
这诡异的一幕让不安再度浮现在陆行渊心上,分散的一股神识忽然受到阻碍,陆行渊只觉得一道黑影一闪而过,他的神识就失去了联系。
陆行渊如今已是渡劫期的修为,不是旗鼓相当的实力想要在他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毁掉他的神识毫无可能。变故太突然了,这让陆行渊心中警铃大作,分散的其他神识迅速收回。
他沉默两息,让无尘留在外面,如果有人出来就把他们送走,而他则唤出破厄,头也不回地朝着神识消失的地方冲去。
无尘看着他急切的身影,顿了顿,没有追上去。
通道对于陆行渊而言依旧是畅通无阻,但亲眼所见和神识所见有了极大的区别。
神识所见,通道光滑崭新,没有任何的损毁。
而亲眼所见通道上布满了术法的痕迹,显然有人在这里经历了一场战斗,血迹斑斑。
陆行渊循着血迹不断深入,很快就听见打斗的声音,通道震颤,两侧似有鲜血涌出。
凌乱的脚步声朝着陆行渊的方向涌来,冲在最前面的是妖族的墨流光和凌玉尘。其他弟子围在中间,沈炽扶了扶自己的面具,一直护着谢陵。
墨流光和凌玉尘看见陆行渊一怔,脚步微顿,墨流光眉心煞气涌现,手上凝聚着灵力,凌玉尘亦是十分警惕,全然不似以往那般,看见陆行渊还要先调戏两句。
陆行渊垂眼手中剑,听见凌玉尘痛苦地发问。
“这是假的还是真的?我分不出来。”
他们在秘境中遭到数次袭击,每次都是他们认识的人,一个接一个毫不重复,真假难辨,搞得他们现在草木皆兵,差点连身边人都在怀疑,看见谁不对劲就想先打一架。
墨流光和陆行渊接触不多,他无法确定,干脆手底下见真章,直接冲上去。
陆行渊虚晃一招,躲过墨流光的杀招,持剑抵住他的手腕,问道:“什么情况?”
凌玉尘闻言,眼神一亮,觉得有戏,连忙道:“说出一个只有你和我才懂的秘密。”
陆行渊思绪转的飞快,联想到一路的遭遇和无尘说的话,隐约猜到眼下的状况,冷声道:“你可以走门。”
“他是真的。”
陆行渊话音刚落,凌玉尘就高兴地大喊起来,要不是情况不允许,他说不定还会抱着陆行渊痛哭流涕。
陆行渊这句话是当初他被困天衍宗,凌玉尘来救他时的场景,他给凌玉尘留了门,但凌玉尘非要爬窗,还说那是乐趣。
他那个时候乐忠于调戏陆行渊,话里话外都透着暧昧,就算是此刻说出来落在别人耳朵里也有这种感觉。
墨流光的眼神在两个人之间来回,还不等他多说什么,凌玉尘就带着人冲过来,抓起陆行渊就跑。
“走走走,赶紧走,这个通道太邪门了。”
凌玉尘一边逃命一边言简意赅地把情况告诉陆行渊,他们几方人马被那诡异的幻象赶在一起,一路上经历了好几次战斗。
他和墨流光比较熟悉进来的人,所以打头阵分辨。卫一和曲无忧实力强盛,负责断后。那些幻影杀不死还可以完全复制实力,他们打的格外艰难,被追的满通道乱窜,各个精疲力尽。
听着凌玉尘的描述,陆行渊回头看了谢陵一眼,谢陵也正看他,目光落在凌玉尘抓他的手腕上,没吭声。
陆行渊不动声色地挣脱凌玉尘的手,沉声道:“跟我走。”
说着越过凌玉尘,探出神识找到进来的路,释放出无数的剑意开路。痛苦而尖利的啸声顿时响彻通道,石壁震颤,修为低的人立刻捂住耳朵,头晕目眩。
陆行渊罔若未闻,带着大家一口气冲出去。
岩浆旁,火焰翻滚,整个空间都在剧烈晃动,唯有传送阵一动不动。
无尘在此等候多时,看到大家出来连忙迎上去。
陆行渊等人来不及解释,就看见两侧的山壁动起来,原本被照的火红一片的岩石像虫子一样的蠕动,慢慢地从山壁上弓起来。
“嘻嘻……哈哈……”
古怪的笑声从四面八方围过来,那些蠕动的石头站起身,一片幽光晦暗。这一刻大家才发现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石头,而是身姿诡异的妖兽,它们身形如蛇,但没有眼鼻,只有一张长满锋利牙齿的血盆大口。
通道里的动静惊醒它们,生人的气息让他们流露出贪婪的欲望,纷纷弓起身体,朝着众人进攻。
大家头皮发麻,举起武器应对。
陆行渊喝道:“赶紧进传送阵。”
大家边打边走,匆忙之中,陆行渊一把拽住谢陵,提剑宰了一头攻击的妖兽。
谢陵没有跑,而是留在陆行渊身边。
人数一波波的撤离,断后的卫一和曲无忧也退出来了,在他们身后,无数奇形怪状的影子紧咬不放。
陆行渊来不及多说什么,直接把他二人也丢上传送阵,抱起谢陵飞跃而上。
位置一旦集中,四面八方的妖兽和影子就不要命地扑过来,怪叫和笑声在耳边回荡,让人心神巨震。
陆行渊挥剑,挽出朵朵剑花,凌厉的剑意让众人得到缓冲,传送阵一个接着一个的亮起。就在陆行渊和谢陵准备离开时,一头妖兽接着从岩浆中飞出,狠狠地撞在阵法上。
咔嚓一声脆响,陆行渊修复的阵法出现蛛网般的裂纹,随着阵法的运转,裂纹不断扩大。
进了传送阵的人伸手想帮他们,却是鞭长莫及。
千钧一发之际,那个漆黑的,透露着不详之气的传送阵缓缓启动,直接将陆行渊和谢陵吞进去。
第一百六十八章
黑暗中的触感有些黏糊,像是躺在泥泞的淤泥里。可萦绕在鼻尖的不是枯叶和淤塞的泥土混合在一起的腐烂味,反而像是浓郁的血腥味。
陆行渊的意识还有些不太清醒,灵力运转不畅,像是有某种法则封印了他的力量,他浑身上下动弹不得。
有一股外力抓着他的衣服把他往一个方向拽,让他渐渐地远离了泥泞的地面。
他费力地睁开眼,目光所及是暮色下的黄昏,天色将暗未暗,天地间还有一线微光。
但让人诧异的是苍穹正空已经升起一轮血色的圆月,猩红的月光笼罩大地。茂盛的森林因为枯萎,只有光秃秃的树干支棱着。
以陆行渊仰躺的视线看过去,红月像是躲藏在无数张牙舞爪的恶鬼身后的眼睛,正在冰冷地俯视他。
陆行渊不禁打了个冷颤,被黑色传送阵吞噬前的记忆回笼,他想起一同跌入此地的谢陵,猛地坐起身。
拉扯他前行的力量被他拽的一个不稳,银白色的影子扑通一声摔在地上。陆行渊回头,只见银狼挣扎着站起来,那双湛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血色的月光给他镀上一层薄薄的红色,从他那张狼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陆行渊和他对视一眼,道:“小狼?”
银狼靠过来蹭了蹭陆行渊,许是看见陆行渊醒了,他心里紧绷的弦一松,支撑身体的那股气一散,直接软到在陆行渊身侧,化为拟态的狼崽子,虚弱地喘着气。
陆行渊用手捧起他,小狼崽子看着他,眼睛里蒙了一层水雾,可怜地呜咽一声。
这个地方极其古怪,血色的圆月一直盘踞在正空,天地没有昼夜之分,枯萎的森林一眼不见尽头。
谢陵比陆行渊更早的清醒过来,他们没有掉落在一个地方,在寻找陆行渊的时间里,谢陵发现这里没有活物,地上跑的和天上飞的都有不同程度的腐化,有些甚至能看见白骨。
这明明是一群死物,却和活物无异。
然而这并不是最诡异之处,因为谢陵很快就察觉到自己体内的灵力正在飞快地流失,等他找到陆行渊,他已经没有力量维持人身,蜕变成了银狼,而现在他连狼的形态都没办法维持,只能以拟态留在陆行渊身边。
所幸他保留了理智,可以和陆行渊交流。
陆行渊掉落的地点不是很好,下半身衣物脏污,暗红一片,还带着浓郁的血腥味。谢陵费尽力气才把他拖出来一点距离,此刻他抱着谢陵站起身就能看见全貌。
那是一片巨大的雨林湖泊,但是此刻已经称不上是湖,因为湖泊已经变成了血池,腐败的尸骸堆积在湖面上,枯枝败叶落了一层又一层,时不时的还有一两个血泡在湖面上炸开。
视觉和味觉的双重冲击让陆行渊面色一白,他毫不犹豫地施法换掉这一身衣裳,顺手还给谢陵丢了一个除尘术,去了去他身上的味。
谢陵的头紧靠着他的胸膛,和他一起看着这片湖。
他们二人都是经历过杀伐之辈,陆行渊屠人宗门,血流成河,谢陵挑起战争,尸横遍野,可这样的恶行和面前的这一切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被鲜血填满的湖已经粘稠不堪,尸骸在湖中堆积成小山,粗略看过去找不到一具完整的尸骨,残肢断臂上还有锋利的爪印和牙印。
陆行渊深吸口气,没有在湖边过多停留。
谢陵因为灵力流失变成拟态,而他也有灵力被抑制的感觉,一旦他彻底变成普通人,他们两个人就会面临巨大的危机。
血月冰冷,阴森的林间毫无征兆地传出一声刺耳的鸟啼。
嘠~
巨大的身影从森林间腾飞而起,张开的翅膀投下一片阴影。陆行渊抬头,只见一只腹部露出森白骨头的秃鹫在他头顶上盘旋,空洞洞的眼窝死死地盯着他。
一股凉意瞬间从脚底窜上来,陆行渊浑身汗毛倒竖,怀里的谢陵也瞬间炸毛,催促道:“师尊快走!”
谢陵话音未落,那只秃鹫就俯冲而来。它速度极快,盘枝交错的树干在它的撞击下化成粉末。
陆行渊毫不犹豫,灵力运转到极致,他不敢贸然升空,因为头顶上不时的投下阴影,不知道有多少空中猎手在等着他冒头。
灵力被压制大半,而且无法补充,这给陆行渊的奔逃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眼看身后的秃鹫就要追上来,林中窜出一道黑影,它闪电般扑向秃鹫,只听得嘠的一声,那只秃鹫被扑的飞出去,撞上身后的大树。
没有了追击者,陆行渊的心情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戒备,因为他发现前路的枯枝更加茂盛,在交错的黑色树影间,一道道猩红的目光透过来,密密麻麻,看一眼就让人头皮发麻。
谢陵发出一声低吼,可他的状态实在太差了,根本就起不到震慑的作用。
陆行渊瞥了一眼后方的状况,谨慎地停下脚步,面对一片红瞳,缓缓唤出自己的佩剑。
破厄的剑身上雷光溢彩,陆行渊灵力受限它却没有任何变化,雪色清亮的剑身犹如初春的薄冰,流动的雷霆之力流淌着五色荧光。
作为一件准仙器,破厄的震慑非同一般,林中那些看不清样子的黑影顿时警惕起来,吱哇乱叫。
陆行渊听出他们的恐惧,在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的空隙迅速离开。
猩红的目光一直缠绕在陆行渊身上,贪婪冰冷,而且越来越多。
整个森林沉睡的动物因为活人的闯入逐渐苏醒,它们嗅着那熟悉的味道,不断地朝着陆行渊靠近。
陆行渊很快就察觉到自己的处境,神情凝重。
这片空间天是死的,地是死的,就连空气中流动的灵力也是死的。
陆行渊甚至可以肯定这里只有他和谢陵两个活人,他还有一点灵力傍身,但消耗的灵力没有办法补充,手上的破厄就变成只能看不能用的护身符,不然一剑之力足以抽空他所有的灵力。
面对这样的绝地,陆行渊想过进入小世界,或者把疾风叫出来,可让陆行渊诧异的是小世界打不开了。
这里有一种规则,阻断了陆行渊和小世界的联系,并且陆行渊能感觉到这里对小世界十分排斥,一旦陆行渊有联系的念头,它就会疯狂地消耗陆行渊的灵力。
重重限制和危险步步紧逼让陆行渊感到十分棘手,在这压抑的氛围里,无处不是死亡的气息。
四周的追击者越来越近,包围圈的范围不断缩小,陆行渊眉头紧锁,握着破厄的手不断收紧。
谢陵窝在他的怀里,他察觉不到那些东西的靠近,但能感觉到四周的风变得充满了杀机,每一缕刮在身上,都像是刀刃一般。
他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不断地思考和这个秘境有关的消息,把脑海里的地图翻了又翻。
地图提供的信息不少,关于这个地方却是只字未提。
谢陵有些急,就在这时,陆行渊突然停下脚步,握剑挥出。
一双黑的发亮的锋利爪子从漆黑的树干中伸出来,狠狠地和破厄撞在一起,火花四射间,让人牙酸的金属碰撞声响彻森林。
陆行渊被巨大的冲击带的险些翻过去,锋利爪子的主人也从森林中冲出来,只见它半边身体成了森然的骨架,头上顶着一对细长的尖角,而胸腹上还有两只爪子。翅膀扇动间,雷光如龙。
“蛊雕?”
这熟悉的样子让陆行渊一怔,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一路奔逃之下,他用神识查探了那些东西的情况,其中妖兽居多,还有一些刚成灵的野兽,整体战力只能算中上,如果陆行渊是强盛之时,完全可以一招解决。
但蛊雕是荒兽,它的出现意味着这里的危险远远不止眼前这点。
陆行渊浑身紧绷,额上起了一层细汗,包围圈更小了。
蛊雕浑身戾气,它发出一声尖锐的婴啼,随后又朝着陆行渊猛扑过来。四周的死气被它的翅膀带动,枯枝簌簌作响,在猩红的暮色下,陆行渊和手里的剑亮的如同白昼的晨光,美味至极。
陆行渊不敢恋战,扭身摆脱蛊雕的攻击,长剑一挥,控制灵力斩出一道剑光。蛊雕吃痛,动作稍缓,陆行渊抓住机会冲出去。
“师尊,往西北方走。”谢陵的声音响起,那边的气息没有那么浑浊。
陆行渊嗯了一声,这次他没有犹豫,直接挥出一道剑气开路,拦在这里的妖兽被懒腰斩断。陆行渊体内的灵力因为消耗过大,短暂一滞,他没有在意,而是一口气冲出去。
谢陵不断地感受四周的变化,越是靠近这个方向,浑浊压抑的死气就越淡,似乎是这里有什么东西能够压制。
陆行渊冲出包围圈,四周传来不甘的嘶吼,那些追逐陆行渊的死物眼睁睁地看着陆行渊闯入一片真空地带。
这里没有交错的古木枯枝,也没有阴森可怖的妖兽,有的只是一株拔地而起,高耸入云的榕树,它的树冠碧绿苍翠,散发着莹莹的微光,充满蓬勃的朝气,和这片死地格格不入。
陆行渊和谢陵一愣,二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棵树他们在拍卖场买下来的那张地图里见过。
如果这棵树是真的,那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就是北苍大森林的中心,亦是这个秘境的核心区域。
第一百六十九章
榕树亭亭如盖,枝繁叶茂,往天地间一站,仿佛是头顶天脚踩地的巨人,周身更是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和这片到处充满死气的地方一比,简直就是人间天堂。
陆行渊和谢陵一路闯来,见惯了那些不死不活的东西,乍然之下瞧见这顺眼的绿色,周身的疲惫像是被一只手不轻不重地安抚住。
但那样的松懈只是一瞬,很快一人一狼就从这样安逸的情绪中挣脱出来,目露骇色。他们眼下状况不明,又有危机在后,任何的松懈都足以致命。以他二人的警惕,断然不会如此闲散。
一想到刚才不过是个简单的照面,他们就险些着了道,顿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榕树独木成林,和陆行渊他们在地图中所见没有太大的区别,一样的高大空旷,独占一方天地,二人往它面前一站,小如尘埃。谁也猜不准它到底活了多少年,这个地方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浓郁的生机和压抑的死气泾渭分明,如同生死阴阳两个极端。
陆行渊只是稍稍靠近榕树,身后的那些死物就不敢追来,只能在死寂的森林里愤怒地嘶吼。听着那些吼声,在看看黑压压聚集过来的身影,陆行渊没由来的心底一沉,一股微妙的不安感让他脊背发寒。
这里实在过于诡异,陆行渊没有冒失,他站在外围观察了榕树许久才试探着靠近。
跨过那条清晰的分界线,浓郁的生机潮水般涌向陆行渊,禁锢灵力的枷锁骤然消失。不过是一步的距离,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
如果说身后的死地是灵力断绝,那眼前的榕树就是灵力诞生之初的圣地,灵力精纯浓郁,不掺杂任何的杂质。
这样的感觉陆行渊并不陌生,因为它和小世界内的灵力极其相似。按理说有这样的一个宝地在,这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藏在陆行渊怀里的谢陵抬头,空气中浓郁的灵气让他不适地打了个喷嚏,他伸出爪子扒拉陆行渊的衣襟,埋头在他胸前蹭了蹭。
和陆行渊的自在不同,他觉得这里的气息浑浊的让人窒息,他不断地往陆行渊身上拱,只有被陆行渊的气息包围时,他才会觉得好受一点。
陆行渊抬手安抚他的背脊,低头瞧了他一眼:“还难受?”
刚才在死寂森林中,谢陵的状态就不好,陆行渊以为是他没有缓过来。
谢陵张嘴想说这不是什么好地方,发出的却是一声呜咽。他顿时瞪圆了一双湛蓝的眼睛,不敢置信地出声,依旧是狼崽的轻哼。
陆行渊抚摸他背脊的手一僵,他置身于此,能够感觉到灵力在缓慢恢复,谢陵这个样子却像是比刚才更糟糕了。
谢陵也意识到不对,他试图运转体内的灵力,却发现灵力消失的干干净净。明明是绿意盎然,让人感到舒适的生机勃勃之地,他却打了个冷颤,背脊发寒。
他想催陆行渊快走,发出的却只是没有意义的哼声,气的他狼毛倒竖,不甘地张口咬住陆行渊的手腕,希望陆行渊能够明白他的意思。
说是咬,谢陵没舍得真动口,一点力气都没使,不疼,反倒有些痒。
陆行渊见他这般模样,原本紧张的心情反而渐渐放松下来。他环顾四周,没有血月的天地不见日光,却能让人感觉到是白昼之地。盈盈的绿意就像是沙漠里的绿洲,充满了诱惑。
陆行渊一面安抚谢陵,一面低声道:“它在这里靠什么维持生机?”
谢陵抖了抖耳朵,粗糙的舌头舔了舔陆行渊被他咬到的地方,听见陆行渊的声音,它不禁抬头看向眼前的榕树。
这片天地过于死寂,绿意之下无风无月,仿佛天地被放在一个静默的囚笼中,无声无息地走向毁灭。
榕树如同毁灭中的新生,乍看之下,它是不甘命运的摆弄,在这里挣扎求生,但细细想来却让人不禁背脊发寒。
天地间已无灵气可供修养,生机亦是日渐衰减,榕树外的生灵化为枯林腐物,成了不死不活的存在。在这样的困境下,榕树又是靠什么来维持日夜的养分?
陆行渊步步往前,绕开榕树裸露在地面的根茎枝干,不断深入内部,很快就站在榕树的主干前面。那宛如城墙般坚固巍峨的树干蜿蜒盘旋,抬头仰望盘枝交错,犹如人世的阡陌交通,密不透风。
绿荫打造的城堡坚不可摧,而要维持这样的生机,所需的天地灵气绝对不少。
谢陵嗅到一股浓烈的腐烂味,像是堆积成山的尸骸一堆堆地腐烂在脚下,可是抬头环顾四周,除了榕树足以一人合抱的根须外,看不见任何不和谐的地方。
谢陵不适地打了个喷嚏,往陆行渊怀里蹭了蹭。
陆行渊搂着他,剑眉微蹙。即便他没有谢陵那么灵敏的嗅觉,此刻也闻到了古怪的气味,就像他刚掉落在这里时,那个血池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几乎是这一瞬间,陆行渊就想明白了为何榕树能够一木成林,不受影响。
天地间确实已无灵气,但这片森林处处都是生机。生活在这里的所有生灵想要活下来的唯一办法就是吞噬。灵力,天材地宝,甚至是同类都是它们相互吞噬的对象,
这颗榕树本就独占一方天地,它的根系极为发达,它可以利用根须绞杀妖兽,同样可以利用根须深入地底掠夺天地能量。
陆行渊心底一沉,眼前这幅景象不禁让他想起荒域灵气枯竭一事。天道不全,灵气枯竭不是偶然,想要留存住灵气,就必须去杀戮。
陆晚夜引导了狩天计划,而眼前这颗榕树霸占了一片森林。天地灵气本该是有一损就有一荣,有一荣就有一损,顺应因果,自成轮回。
但很显然,如今的天地难成完整的轮回,灵力的周转要靠献祭一部分生灵来完成,这更像是以杀伐为道,如做困兽之斗。
“天地不该是这个样子。”陆行渊低声喃语,天道若要命来填,那还算天道吗?
怀里的谢陵蹭了蹭他手,精神状态有些差,他没有陆行渊那么自在,反而越来越窒息,两只耳朵无力地耷拉下来。
陆行渊给他输送灵力,也只是勉强维持他的状态,让他不至于完全睡过去。
这片古怪的天地一直在不断地抽取他的灵力和生命力,那股力量看不见摸不着,根本就没有办法抵抗。
但奇怪的是陆行渊不受影响,一开始在红月的照耀下,他还出现灵力枯竭的状态,靠近榕树后,他灵力恢复到了巅峰,仿佛是被榕树哺育。
眼看谢陵的状态越来越糟糕,灵力输送无济于事,陆行渊施法将他身上的灵力锁住,同时在他身体四周布下层层结界,将他的身体和这个世界完全隔离。
陆行渊做完这些后,正要查看谢陵的情况,就察觉到身侧有些异样。他警觉地挥出一道灵力,凌厉的剑意竟然扑了个空。
他回头看去,榕树上不知何时垂下两根儿臂粗细的根须,静静地垂在他身后,眼见他有了动作,两根根须闪电般朝着他射来,目标正是他怀里的谢陵。
陆行渊反应迅速,把谢陵往怀里一捞,根须扑了个空,尾部顿时像蛇一般直立起来,它们有几分忌惮陆行渊,人性化地摇晃触碰,仿佛是在交流。
下一刻根须再次袭来,它们速度奇快,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陆行渊跟前。那看似平平无奇的根须顶端长出密密麻麻的牙齿,和他们在底下岩浆处看见的妖兽极其相似。
根须的目标直接,陆行渊干脆利落的挥剑。剑气如虹,灵力浩瀚,那两根根须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但这一举动也彻底激怒了榕树。
平静的地面震颤,安安静静的榕树露出了它的真面目,那些龙蟠虬结的树根从地面冒出来,胡须般盘枝交错的气根也不断地从树干上落下来,一时间仿佛是地也在动,天也在动,四周簌簌作响。
陆行渊心中警铃大作,他带着谢陵想要避开,却早已在不知不觉间陷入包围。
那些根茎疯狂地扑过来,密密麻麻,说是天罗地网也不夸张。
陆行渊无处可退,举剑相迎,灵力如潮。
在那些蜿蜒盘旋,如蟒粗壮有力,如蛇昂首蓄势进攻的根茎中,陆行渊的灵气引发的气浪如风拨动树枝,密密麻麻的骸骨露出来,有人有妖兽,杂乱地被裹在榕树枝干中,一眼看去仿佛大半棵树都是白骨堆积而成,一片白骨森森,根本数不清。
陆行渊只是扫了一眼就禁不住头皮发麻,这也验证了他刚才的猜想。这颗榕树是靠吞噬其他生灵才活下来,这些白骨已经成了它的一部分。在它动起来后,骨头相互碰撞,发出阴冷低沉的撞击声,犹如索命的亡魂曲。
陆行渊听得神魂震荡,灵台刺痛,眼前的景象旋转起来,脚下的地面忽高忽低。他像一片落叶,被抛起来,又落下去。
头顶的天瞬间暗下,浓郁的灵力忽然变得像火焰一般灼热,从里到外让陆行渊的整个身体烧起来,无火却胜火煎熬。
陆行渊全身泛红,像是抹了一层浓郁的鲜血,皮肤上出现蛛网般的裂纹。体内的灵力不受控制,滚烫的如同岩浆。他的经脉被烧灼,就连呼吸都带着热气。
他握剑的手轻颤,鲜血在沸腾。
榕树没有现在吞噬他的意思,次次进攻都是对着他怀里的谢陵。只不过对于他的百般阻拦,榕树也有心教训。
根茎猎猎带风,在榕树的猎场里,陆行渊的攻击受到很大的限制,他的剑气冲不开这个牢笼,就算前面的根茎被斩断,后面的也能源源不断地补上。
榕树活了太多太多年,它的根茎简直比头发还要密集。
陆行渊既要承受体内的灵力冲击,又要忍受白骨撞击声的灵魂攻击,还要和根茎相博,在三方的冲击下他很快落了下风。
根茎穿透他的手臂,想要迫使他放下剑,放下谢陵。陆行渊蹙了蹙眉,一把抓住那些根茎,将它们从手臂上扯出来。
噗嗤一声,鲜血喷涌而出,很快就染红了陆行渊的衣服,可他却像没瞧见一般,牢牢地护着谢陵。
谢陵被封印锁住,这种时候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行渊穿梭在这些攻击中。他想喊他,让他把自己交出去,可是发出喉咙的只是幼崽的呜咽。
他睁着眼,看着陆行渊不断负伤,鲜血染红了半身衣衫,血迹顺着手臂滴落,他心如刀绞,伸出手爪子使劲地刨那个结界。
他想出去。
榕树愤怒低吼,根茎万箭齐发。
陆行渊以剑为屏,身前剑影如林,战斗和鲜血只会激发他的凶性,而不会让他变得懦弱。榕树靠吞噬而生,即能吞噬生灵,也能吞噬攻击。
它哺育陆行渊太多的灵力,妄图通过这些灵力控制陆行渊。
陆行渊岂能让它如愿?暴走的灵力难以将歇,他身体上密布的裂痕渗出丝丝血迹,疼痛让陆行渊变得更加清醒。他看看杀不尽的根茎,再看看榕树上的深深白骨,目光微沉。
在这方天地里,不是只有榕树才会掠夺。
陆行渊垂首看向谢陵,对上他痛苦含泪的眼神,微微勾了勾嘴角,甩袖将谢陵卷入袖中。随后他以剑为阵,将破厄插入榕树的根茎中,抬手掐诀,盘膝而坐。
四周的灵力一滞,像是被某种规则限制在原地。
陆行渊面色忽白,一道魔族的虚影缓缓地浮现在他身后。和过往手持书卷,睥睨天下的幻象不同,今日的魔影顶天而立,胸前荡漾着水波纹,一圈一圈,缓缓地变幻成一个漩涡。
在漩涡成型后,禁锢灵力的限制散开,那些原本要涌向陆行渊的灵气仿佛遇到天敌一般,疯狂地往后退。
可是点点星光还未散去,就被魔影胸前的漩涡吸过去,狂暴的吸引力和拉扯力像是巨人在深呼吸,一口气把周围的灵力全部纳入其中。
榕树攻击顿了顿,那些根茎突然疯狂摇晃起来,下一刻就不要命地冲向陆行渊的剑阵,顶端森白的牙齿一口一口地咬住那些剑影,将它们绞碎吞下。
剑影重重也挡不住根茎密密麻麻,眼看它们就要突破冲到陆行渊面前,破厄爆发出一阵刺眼的白光,剑身上银龙竞走,雷霆万钧。
榕树的根茎刚刚靠近,就瞬间干枯,化为飞灰。
魔影还在疯狂地吸纳周围的灵气,陆行渊的面色青白交错,额上青筋暴起,很快那些经络蔓延到脖颈,胸腹,最后直至全身。他龟裂的皮肤变得粗糙,上面覆盖细密的鳞甲,裂痕越来越宽,能够看见皮肤下的肌肉和灵力流动的脉络,闪烁着点点星彩。
魔影吞噬完了四周的灵气,很快把目光对准了榕树。
高如山岳一木成林的榕树在这一眼下竟然在瑟瑟发抖,它挥舞的根须纷纷收回,直接插入地底,朝着四面八方的大地延伸,疯狂地外涌,想要把外面的灵气吞噬过来,抵抗眼前的魔影。
魔影头颅微垂,似有神志般看了一眼陆行渊,沉默片刻,伸出手,弯下腰,一掌插入榕树的主干中。
那坚硬的连破厄砍上去也只能留下一道白痕的主干在魔影的手下毫无抵抗之力,魔影不费吹灰之力就伸进去,他的手在主干中翻找搅弄,很快就从榕树里面掏出一颗圆溜溜的,像珠子一样的东西。
那东西表面翠绿清透,充满了生命力,内里却漆黑如墨,透着一股浓郁的死气,寒气逼人。
随着这珠子被掏出来,榕树往外延伸的根茎都停下来,榕树震颤,树叶簌簌而下,不消片刻就尽数枯萎,变成一颗死树。此地的生机也飞快消亡,灵力断绝,变得和周围死寂的森林一模一样。
那些守在外围的妖兽第一时间发现这里的变故,纷纷露出獠牙,低吼着想要冲上来。
魔影只是随意一扫,目光冰冷。他盯着手上的珠子,一把塞入胸前的漩涡中,一道青墨交缠的光从他的胸口爆发,他的身影摇摇欲坠。
陆行渊瞬间喷出一口鲜血,面色惨白,原本龟裂的皮肤鳞片消散,瞬间苍老,满头青丝变华发,他的生命力在这一刻被抽的一干二净。
魔影掐出一个和陆行渊一样的法决,将爆发的光芒全部吸入身体,随后化作星光融入陆行渊的身体。
陆行渊干瘪的皮肤在星光的修复下逐渐恢复如常,面上有了几分血色,但满头华发没有恢复。
一道黑芒想要从他的身体里冲出来,破厄震颤,自动从地面飞出,化为三寸小剑,一头扎入陆行渊的身体,化作封印插丨入他的丹田,将他的灵力连同那股黑气一同封印在体内。
丹田被封,剧痛让陆行渊眼前发黑,他一头栽倒下去,不省人事。
猩红的月光落下来,四周冒出幽幽光点……
第一百七十章
没有生机的世界,鲜活之物的存在犹如月坠深渊,是光明,但绝不是救赎。
吞噬榕树全部的生机和力量后,陆行渊的意识被拉入无边无际的虚空,四周漆黑一片,无光之地并不寂静,四周充满嘈杂的声音。又多又密,仔细去听却变成了窃窃私语。
陆行渊想要睁开眼睛,意识却黑沉如水,清醒但没有反应。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能在黑暗中漂浮。整个人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被裹进无边无际的汪洋,沉沉浮浮。
哪些声音如影随形,从一开始的嘈杂到后面满载恶意,充满了仇恨,怨怼,愤怒,不甘……
陆行渊成了容纳这些罪恶的容器,恶意充斥在神识内,把他拖入更深更沉的黑暗中。
他想要挣脱,却没有着力点,漂浮的虚无感让他感到无尽的孤寂,好似这天地间只有他亘古永存。
他于天地为尘埃,却聆听生命在耳边私语,他想逃,却置于黑暗,没有引路的星芒。
黑暗放大了他所有的感官,那些邪恶的低语想要摆布他的意识,不得其法也不停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嘈杂逐渐散去,陆行渊的眼前有了微光,他的意识随着那簇光而去,失重感传来,他猛地从黑暗中惊醒。
眼前的视线还没有清晰,鼻尖就已经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昏迷前的一幕幕在脑海里回闪,他整个人瞬间清醒。
入目还是黑蒙蒙的死寂森林,猩红的月光笼罩大地,他躺在枯萎的榕树下,坠落的白骨在他身侧层层叠叠,深陷空洞的眼窝里闪烁着幽绿的微光,但好在它们掀不起风浪,只是发出阵阵轻响。
在榕树的四周,失去榕树的震慑后,森林里的死物都围过来,赤色的瞳孔似一簇簇幽火,闪烁着贪婪的欲望。
面对这些死物的围攻,一头高大的银狼挡在陆行渊跟前,他油光水滑的皮毛被鲜血凝固,结成一团一团,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无数,有些地方是利爪的爪痕,有些地方像是被尖利的喙直接撕下血肉,
伤痕皮肉翻卷,深可见骨,鲜血一滴滴地往下落,在他脚下汇聚成血洼。
漂亮的狼尾此刻也沾了血,后腿受了伤,不敢沾地,又狼狈又痛苦。
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退后半步,仰着高傲的头颅,浑身戒备,怒视眼前这群随时都可能再次冲上来的死物。
站在陆行渊的角度看过去,瞧见的就是那一身的血……
陆行渊眼前一阵眩晕,这一世的谢陵被他护在身边养着,何曾有过这种境遇?
他没由来的愤怒,一股怒意充斥在心底,双目赤红。心底多了个声音,一遍遍地蛊惑着让他把眼前的一切都抹杀掉。
陆行渊从地上一跃而起,衣袍无风自动,发如银霜。每一步踏出,脚下都会形成一圈圈的墨痕。他明明还是那个模样,什么都没有改变,却没由来的让人心颤。
围困他们的死物像是察觉到了异样,纷纷仰头看过来,暗夜下,魔族高大的身躯有了几分鬼魅的阴冷,透着浓浓的不详之气。
谢陵警觉地回头看去,那张清秀的狼脸上有几道明显的爪痕,破坏了原本的清隽,显得有几分可怖。
陆行渊心里一痛,他走到谢陵身边,银狼身上的警惕顿时一松,顾不得身上的伤势,大脑袋亲昵地蹭到陆行渊的腰上。
榕树崩塌,天地间对灵气的禁锢松了不少,谢陵攒回几分灵气,眼看着陆行渊倒下,死物虎视眈眈,他不惜受伤破封而出,化身银狼和这些死物对战,护住昏迷的陆行渊。
但死物太多了,他的灵力远远不及。
陆行渊抬手落在谢陵的头上,看着他浑身的伤,眼底的戾气越来越深。
“杀了他们。”
恶意在心底翻滚:“你可以决定他们的生死。”
陆行渊深吸口气,抬头看着那些忌惮的死物。
“一群不死不活的畜生,也敢对我家狼崽子出手?”
陆行渊低语,那陌生的口吻说着熟悉的话,嘴角笑意轻蔑,抬起手掌,无数的黑色剑影在掌间凝聚,小小的一团却充斥着浓郁的煞气。
谢陵打了个冷颤,眼前的陆行渊有些不对劲,他幽蓝的瞳孔倒映出那张疯狂中带着扭曲恶意的脸,那是他不曾见过的,陌生的模样。
四周的死物没有冲上来,反倒是步步后退。它们游走在阴阳之间,对浑浊的气息最为敏感。
陆行渊此刻浑身上下都透着来自幽冥的寒意,他身在人世,却被轮回拉扯,周身波动的灵力掺杂着因果。
这片世界是被放逐在轮回外的产物,一旦被陆行渊身上的因果沾染到,所有的一切都将化为尘埃,不复存在。
陆行渊并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他只知道谢陵被打伤了,而打伤他的这些畜生必须付出代价。
和过往的冷静自持不同,他此刻的行为过于单一,就像一条没有弯拐的直线,见其首便见其尾。
死物们匍匐后退,四周幽光散去。
“现在才想起来跑吗?”
陆行渊冷笑着挥出手中凝聚的剑意,无风无声的世界传出清晰的咔嚓声,剑影所到之处,空间寸寸碎裂,风从裂缝中灌进来,细碎的口子一点点扩大,内里是漆黑的漩涡,什么都看不清。
狂烈的风从漩涡深处席卷而出,很快和那些剑影交织在一起,形成巨大的拉扯力,不断地撕裂这片空间。
死物们看着破碎的空间,再也没有恋战的念头,疯狂地朝着枯林中奔逃。他们早已不知被困在这里不死不活多少年,支撑他们存在的除了怨气还有浓烈的不甘。
他们不想如此消亡,所以他们相互抢夺灵力和生机。
陆行渊携带轮回之力,撕裂这片空间的假象,对于他们而言,那是真正的死亡。
狂风怒号,剑影如雨,空间崩塌的地方越来越多。
身后的世界不断涅灭,陆行渊给谢陵止了血,喂了丹药,把他变回拟态,往衣袖里一塞,随后乘风而起,。
在这片已经无法限制他的天地里,就算不用自身的灵力,他也能如鱼得水,猎人和猎物的位置反过来,每一道凌厉的剑影都在切割周围的空间。
随着崩塌的范围越来越大,苍穹上的赤色圆月仿佛纸糊的一般,蹭地一下从底部开始燃烧起来。
焰火如流光,血月迅速消融,等到最后一点也消失,灰蒙的天色骤然陷入黑暗,伸手不见五指,风声呼啸,剑影破空,破碎的声音越来越响,间或地掺杂着野兽的悲鸣,绝望而愤怒……
陆行渊罔若未闻,黑暗放大了他心里的欲望,看着眼前的妖兽和植被在剑影下灰飞烟灭,他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感觉太好了,他不禁觉得自己就该是这样的人,位于世界的顶端,俯瞰人世,芸芸众生皆为蝼蚁。
或许还能再放肆一些,让这个世界直接不复存在。
陆行渊这样想也这样做,凝聚的剑光瞬间大涨,轰地一声,狂风和剑影螺旋向上,形成一道巨大的旋风,连接天地。
阵阵吸引力从风暴中散发出来,四周是妖兽凄厉的鸣叫。
陆行渊大笑起来,狂风拂乱他的衣衫和鬓角,他心中恶念迭起。
被他扔在袖子里的谢陵什么都看不见,耳边满是野兽的哀嚎,混杂着陆行渊的笑声,他听的心头一颤,浓烈的不安快要将他淹没。
他如今无法化形,无法出声,被完完全全隔绝在陆行渊的世界之外。明明动一动就能触及熟悉的体温,却还是抵不过心底泛起的阵阵寒意。
寂静之地,风暴肆虐,眼看最后一块完好的空间就要被卷入风刃之中,漆黑的天幕突然裂开一道口子,微光闪烁,一只手从天空中伸下来。
广阔的天地在这只手的压迫下变得渺小极了,像是垂髫幼子手里的玩具。
“哪里来的……”
空中传来一声轻斥,话说了一半突然顿住,轻咦一声,似乎是惊讶自己所见。
陆行渊抬头,那只手已经到了他的头顶上,手上的纹路清晰可见,如同这广袤的苍穹,遮天蔽日。?
他面无惧色,眼底尽是疯狂,抬手唤出万千剑影,毫不客气地朝着巨手攻去。
剑意破空,剑气如海浪生潮,浓烈的压迫感让陆行渊在气势上完全不输那只手。
“……倒是个好苗子。”
空中传来一声轻笑,并没有计较陆行渊的无礼。
那只手轻拂剑影,屈指对着陆行渊一弹。四周灵力霎时倒卷,吞没了陆行渊凝聚的气势,时光逆流,破碎的空间开始一点点地修复。
而处在对方灵力之中的陆行渊被携裹进灵力的狂风中,风暴肆虐而过,带着他一纵万里。
出手的人没有伤害陆行渊的心思,只是禁锢了他的修为,让他无法挣扎。
在陆行渊飞速离去的视线里,这片森林的空间,被那只手一一还原。
高远的苍穹上,藏在背后的人带着笑意的声音悠悠传来:“魔族的小家伙,我等你来找我。”
第一百七十一章
北苍大森林下了一场雨,四周的灵植开始野蛮生长,手臂粗细的藤蔓在大树上缠绕了一圈又一圈,如果仔细看,就能从那缠绕的隙缝中瞧见里面裹着的尸体。
白花花的身体在外力的挤压下爆开,鲜血淋漓,被那些灵植疯狂吞噬。
血腥味散开,混合着 林间枯枝败叶的腐烂味,浓郁的让人掩鼻作呕。
“七殿下,这里不是修整的地方,你再坚持一下。”
凌乱的脚步声穿过密集的丛林,一轻一重,一实一虚。四周的藤蔓晃动,它们嗅到血腥味,正在寻找自己的猎物。
谢遥捂着噗噗往外冒血的肩头,深可见骨的刀伤几乎要砍掉他的整条胳膊,翻卷的血肉下是深深白骨,因为大雨的冲刷肌肉已经在泛白。
他的手无力的垂着,面色苍白,嘴唇泛青,眼神稍显溃散,状态极差,如果不是有人搀扶着他,他此刻恐怕连站起来都困难。
“白泽,你别管我了。”谢遥眼前阵阵发黑,刀伤加上尸毒,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
在这危机四伏的森林中,前路是未知的危险,身后是穷追不舍的追杀,他心里很清楚,他逃不掉了。
他带出来的护卫为了保护他,死在二皇子和三尸宗的联手偷袭中,如今他身边可用的人竟然只剩下一个原本该他保护的白泽。
至于谢道义安排的白袍卫,本身就是一个骗局,他们的目的是帮谢道义解决不听话的棋子。
谢遥选择了御兽宗,有了自己的野心,自然成了谢道义放弃的人,谁让御兽宗和谢道义不对付?
谢遥心中止不住的苦笑,亏他活了几百年,明知谢道义的虚伪,到头来却还不如谢陵看的明白。他们这个父皇的眼里,压根就没有骨肉亲情。
皇子妻子,最后都不过是一枚棋子,谢陵是,他是,谁又敢说谢迟不是?
他曾经期盼的已成空,这场大雨倒是让他彻底清醒了。
只可惜太晚了……
谢遥闭了闭眼,白泽搀扶着他的胳膊结实有力,炙热的体温透过衣衫传过来,让他冰凉的身体感受到一点热度。
他一生争过斗过,负过师恩负过亲友,临了了眼前浮过的是司文带笑的脸。午后的庭院安静,他大大咧咧的躺在树上,从来不把他这个七皇子的身份放在心上,随意的亲近,体贴。
谢遥不禁想:“虽是没见过面的师弟,但以你的脾气,肯定不会让他死在这里。”
司文一向有兄长的风范,谢遥的眼睛有些热,道:“白师弟,你带着我很难逃出去……”
谢遥的话还没说完,四周就响起沙沙沙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压过草丛,以极快的速度接近他们。
沈炽脚步微顿,面具下的脸色难看极了,他握了握拳,骨头咯吱咯吱作响,也没听清谢遥说什么,握着他胳膊的手猛然发力,身体微蹲,直接将人背到背上。
“七殿下,搂紧了,更麻烦的东西来了。”
谢遥一个猝不及防,整个人就趴在宽阔的后背上,隔着衣服,沈炽隆起的背部肌肉像石块一样,有些硌人。
但眼下不是在意这种事的时候,身后的沙沙声越来越近,一股潮湿的水腥味弥漫。谢遥环顾四周,窥见晃动的林叶间,闪过一颗巨大的蛇头,那双眼睛幽如磷火,冰冷瘆人。
谢遥打了个冷颤,以他拜师御兽宗多年的经验来看,这绝对不是一头沈炽能解决的妖兽。
“放我下来。”
谢遥不想连累沈炽,把他留下来,他起码能拖延一点时间,让沈炽离开。
谁知沈炽充耳不闻,拿出一段鲛纱把谢遥罩住,将人绑在自己身上后,足尖一点,借力而起,身形敏捷地在丛林中穿梭。
谢遥被吓了一跳,连忙伸出完好的那只手搂住沈炽的脖子。
林中危机四伏,虚空之地亦有妖兽虎视眈眈,谢遥的状态不好,沈炽不敢飞的太高。他几乎是贴着丛林飞跃,神识散开,一边跑一边观察周围的情况。
身后的蛇妖穷追不舍,庞大的身躯压倒一排排的大树,尾巴摆动间地动山摇。沈炽被追的烦了,几次握拳想停下来一较高下都硬生生忍住,他这个身份可不适合当英雄,谢遥的状况也不允许他在这里恋战。
沈炽心里憋屈,但还是冷静地思索脱困之法。
在这片森林里,妖兽不止一头,它们各自占据一片区域,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沈炽不想正面和蛇妖对上, 他打算把蛇妖引到其他妖兽的地盘上。
丛林的雨越下越大,粘稠的雨滴黏在身上的感觉很不舒服,沈炽觉得被雨淋到的皮肤有些痒,他不经意间抬手一抹,手背顿时猩红一片。
雨幕里是无数微如尘埃的虫兽,它们一黏上就会释放出麻痹神经的毒素,让人感觉不到疼痛。血腥味对它们有着致命的诱惑,一旦被它沾上,它就会钻入伤口,从里到外把人啃食个精光。
它的毒素让人感觉不到危险,等发现时,恐怕为时已晚。
沈炽对妖兽了解不深,只是在来之前被梅洛雪拉着恶补了一番,囫囵吞枣地记下。现在死记硬背的东西出现在眼前,他吓出一声冷汗,猛然想起背上的谢遥。
这一路他越来越安静,连呼吸都变得微弱。
沈炽连忙把人放下来,遮雨的鲛纱被啃食的破破烂烂,谢遥的肩头白骨森森,那些妖兽啃食着他的血肉,密密麻麻地覆盖在身上,呈现出一种红到发黑的不详之色。
谢遥脸色发青,气息微弱,双眸紧闭,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沈炽摸到他的脉搏,手有些发抖。他和谢遥相识已有多年,对他的秉性和人品还算有所了解,一开始因为他的身份,心中确有几分不屑,但谢遥待他这个身份一向宽厚。
他既不是无情无义的小人,也做不到铁石心肠,看到谢遥遭难,他心中并无欢喜,反倒沉甸甸的。
沈炽深吸口气,调整好心态,解下外裳披在谢遥身上,替他遮去头顶的雨滴,随后抬手在掌间凝聚魔力,化魔气为刀锋,直接刮掉谢遥肩头的腐肉和虫兽。
谢遥痛的眉头紧锁,闷哼一声。沈炽扫了他一眼,面不改色,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
这种虫兽以量取胜,本身并不强大,但防不胜防,沈炽只有连同血肉一起将它们挖去。
雨中的虫兽还在试图靠近,却被沈炽的魔息隔绝在外,再也不能靠近二人。
沈炽利索地替谢遥包扎好伤口,又找出梅洛雪准备的丹药吊着他的命,让他不会真的一命呜呼,随后将他转移到一个避雨的树洞内,在洞口布置了简单的敛息阵法。
等沈炽做完这一切,身后穷追不舍的妖兽也追到跟前,浓郁的腥臭味被雨幕放大,直冲天灵感,让人一阵反胃。
沈炽被恶心的皱眉,他活动手脚,全身的骨头在咯吱作响,头上的魔角在雨雾中隐现。
谢遥一倒,他也就没有遮掩的必要。被人追杀,又被蛇妖撵了半个森林,他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气。眼看蛇妖不肯放弃,他也不想再躲。
雨雾里,硕大的蛇头带着腐烂的腥臭俯冲而来,那灯笼似的眼睛在半明半昧的林中闪烁,古木被它吐出的气息一熏,迅速败下叶子,呈现枯萎之态。
沈炽释放出魔息护体,唤出自己的刀,足尖一点,整个人腾空而起。刀锋似月,在半空中横斩而下。只见雪色如虹,带起破空之声。
蛇妖意识到危险,蛇头一摆,本是冲着它眼睛去的刀锋砍在坚硬无比的蛇鳞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渐起一串火星子。
蛇妖吃痛,愤怒嘶吼,庞大但并不沉重的身躯在林中穿梭自如,它迅速扭头朝着沈炽袭来,支起的上半身像是通天之柱。
沈炽御风而行,魔息翻滚间又挥出数刀。和他英武不凡的外表一样,他的刀意霸道,凌厉,充满了不屈的战意。
一刀不足以刺伤蛇妖,他就十刀百刀。雨幕中,他的身影快的让人看不清,只见一串串的光点在蛇妖身边炸开,那是他挥出的刀刃。
无数的刀锋交织,霸道的刀意破开蛇妖的层层防御,急促的雨滴中掺杂了一半的血雨,蛇妖蛇鳞翻卷,不少地方血流如注。
剧痛让它的眼底闪烁着仇恨的火花,阴冷的神情死死的盯着沈炽,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沈炽的情况也不见得有多好,被蛇妖击中的地方,毒液迅速腐蚀伤口,他拿出梅洛雪准备的解毒丹吞下,扼制住毒素蔓延。
一人一蛇相互对峙,很快又是一场恶战。
蛇妖身躯灵活,身形巨大,缠斗间,沈炽并没有看清楚它的全貌。面对这样的庞然大物,他不敢掉以轻心,集中精力应对。
一人一兽酣战,天空中的雨和血混合,在地面形成涓涓细流。雨雾中的妖兽更加兴奋,它们很难接近沈炽,便一窝蜂地涌到蛇妖的伤口上,蛇妖嘶鸣翻滚,犹如地动山摇。
四周妖力震荡,沈炽被逼的后退。他在雨中稳了稳身形,再次挥刀而上。
蛇妖扬起蛇头,燃着怒火的眼神黯淡。
沈炽的刀锋足够亮,划破长空,斩断雨幕。眼看他这一刀马上就能决出胜负,一道漆黑的身影闪电般从黑暗中奔袭而来。
沈炽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击中,整个人倒飞出去,一连砸断好几棵古树才停下来。
他滚落在地,脸上的面具掉下来,露出那张硬朗而苍白的脸,胸膛里气血翻滚,受到撞击的五脏六腑一阵剧痛。
“没用的东西,连两个小虫子都对付不了。”
雨幕里,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沈炽抬起头,这才看清刚才撞击他的同样是一头巨大的蛇妖,它冰冷的竖瞳死死地盯着沈炽,而在它的头顶站着三个人。
三尸宗的长老,跟在二皇子身边的狗腿子八皇子谢荣,以及谢道义派给他的白袍卫。他们一靠近,被沈炽打伤的蛇妖跟着靠过来,两条蛇相互依偎,舔舐伤口。
沈炽这才看清,两条蛇共用一个身躯,追着他们的只是其中一个蛇首,另一个隐藏在黑暗中,没有现身。
此刻蛇妖全貌尽现,身如山峦,附近草木俯倒,被它的身躯压出一条大道。
蛇首上的三人居高临下,谢荣还在数落蛇妖:“一个重伤一个废物你都打不过,我还不如扒了你的皮做羹……”
蛇首发出一声悲鸣,仇恨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沈炽。
谢荣的话还未说完,眼角余光瞥见沈炽,余下的声音都卡在嗓子眼里,他身边的两个人顿时警觉。
昏暗的光线遮不住沈炽高大的身形,之前由于面具的遮掩,他身上的气息并不明显,现在面具掉落,魔族的野性全无保留地释放出来,他光是站在哪里,就有很强的压迫感。
谢荣惊讶地瞪大眼,颤声道:“你是魔族?”
谢荣怎么也没想到,他那平日里不上不下,位置尴尬的七哥,居然把魔族收在身边,还帮着他瞒过所有人。短暂地惊讶了一下后,谢荣就为这个秘密高兴不已。
本来二皇子还担心除掉谢遥的理由不够,回去免不了要被谢道义盘问,眼下却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勾结魔族这一个罪,就足够谢遥死千万次。
“居然是魔族!”三尸宗的长老目露精光,以他的眼力自然看的出来沈炽修为不弱,是个强劲敌手。
但此刻这些都被他抛之脑后,他眼里只有沈炽那副魔躯。
魔族的肉身极为强悍,是做尸傀的最佳材料,拜入三尸宗的人,谁不想拿到这样的一具魔躯?
二人或算计或贪婪的眼神看的沈炽心底发毛,他捡起地上的面具收入储物戒,心道现在这事不能善了了。
这三人看清了他的模样,如果放他们离开,后果不堪设想。可以他现在的情况想要同时留下三人并非易事,甚至有可能是他反被留下。
一旦他力有不及,谢遥同样岌岌可危,摆在他面前的除了死战,没有别的退路。
沈炽很快想明白了其中利害,磕了一瓶恢复灵力的丹药,身上的伤势逐渐好转,体内灵力迅速充盈。他握着刀,面无惧色,眉目张扬。
“八皇子,我们三尸宗答应帮你们除掉谢遥,现在谢遥就在下面,他中了我们三尸宗特有的尸毒,在劫难逃,你大可亲自去取他的性命。至于这个魔族,我三尸宗要了。”
谢荣的目标至始至终都是谢遥,沈炽对他而言是意外之喜。他只需要一个罪名,至于沈炽的死活他不在乎。
“这人我不需要,黄长老请自便。”谢荣很乐意给三尸宗这个人情,拱了拱手,带着白袍卫跃下蛇首,朝着谢遥的藏身之地走去。
沈炽见状,毫不犹豫地挥刀阻拦:“今天有我在这里,谁也别想带走谢遥。”
雪亮的刀锋是雨夜里的一道清光,凌厉之势霸道无比,谢荣只觉得眼前一花,还没看清就被白袍卫提着衣襟后退数丈。
“轰隆”一声巨响,只见刚才他站着的地方大树被刀锋拦腰斩断,刀口平滑锋利,倘若不是白袍卫反应迅速,身首异处的就是他本人。
谢荣后颈一凉,惊惧之下恼羞成怒,抓住身边的白袍卫道:“给我杀了他!”
白袍卫垂首盯着谢荣的手,谢荣被盯的一哆嗦,讪讪松手,心中仍有不甘,但声音低了许多:“先杀他,再杀谢遥。”
有三尸宗的傻子挡在前头,白袍卫没想插手这档子事,他只需要坐收渔利就好。但身为主子的谢荣已经发话,他不能装没听见。
而且从刚才沈炽劈出的那一刀可以看出他绝不是不入流的魔族,单凭三尸宗长老的力量不一定能够很快拿下他。
白袍卫没打算在这里浪费时间,跨出一步,沉声道:“速战速决。”
黄长老对他的插手有些不悦,但一想到这人的身份,他心里的那点不满又压下去,挥动自己身侧的棺材,满脸堆笑道:“便宜他了。”
话音未落,黄长老已经先白袍卫一步出手,棺材里响起让人牙酸的抓挠声,棺材板掀开一条缝,一只漆黑的爪子闪电般探出,漆黑的爪刃像一阵旋风直奔沈炽的面门而去。
眼见三尸宗出手毫不留情,白袍卫也认真起来。他没有含糊,提剑而上,抬手亦是杀招。
一棺材一人,眨眼就到了跟前,沈炽握刀的手猛地一挥,气浪犹如狂风卷落叶,他全身骨骼作响,一道虚幻的魔影在身后显现。
随着魔影张开手臂,他体内的气息暴涨,这是魔族的返祖天赋,在这一刻,他们的气息能达到最强。
刀刃卷过漆黑的暗芒,战斗一触即发,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幕里,他们真真的斗了个天昏地暗,不断闪烁的身影,挥舞的灵光,空气中布满了肃杀的气韵。
不擅战斗的谢荣早早地躲在一边,暗自握拳,双头蛇盘在他身后不远处。他看不清战场,只模糊的知道白袍卫在和沈炽纠缠,黄长老在旁边补刀。
他们打算速战速决,但没想到沈炽如此难缠,战况拉的很远。
沈炽身后的虚影有些撑不住,久战对他不利,他却只能用这种方法拖延时间。随着体内的力量不断消耗,他也被二人逼进夹击的包围圈。
沈炽咽下嘴里的丹药和血腥味,目露凶光。握刀的虎口在流血,手臂控制不住地发抖,挺拔的身影却没有半点屈折。
他盯着眼前的两个人,淬了一口血沫,在他们自以为得逞的眼神里孤注一掷。
银白的刀光照亮大半个苍穹,引得天地电闪雷鸣。在轰隆的巨响和二人的夹击中,沈炽挥出最后一刀,雪亮的刀锋映衬着他俊毅的眉目,眼神里是想要同归于尽的疯狂。
三人的力量撞在一起,刀锋以摧枯拉朽之势掀得二人的力量倒卷。
白色的棺材瞬间爆裂,刺耳的尖啸在黑夜中格外清晰,白袍卫的剑刃断裂,脸上的面具碎了一半,气浪在逼退他们的同时,也形成反震之力直接将沈炽撞出去。
炸裂的灵光在黑暗中燃起一簇火花,随后星火燎原,四周都是烧焦的味道。
白袍卫咳嗽着从滚滚浓烟中走出,一把抓住躲在一旁的谢荣,垂眸看向三尸宗的黄长老。
黄长老心疼地摆弄自己的棺材碎片,召回被火焰包裹的尸傀,抬头迎上白袍卫的目光,他的眼神一瞬间狠辣起来。
“小畜生毁我棺木,我一定要他生不如死!”
白袍卫的视线掠向火光的另一面,那股和他们缠斗的气息借着这最后一击,已经消失无踪。
“有趣。”白袍卫在黑暗中沉默两息,被火光映衬的半张脸上露出一抹嗜血的冷笑。
森林里的雨像是没个停歇的时候,冰凉的雨滴落在脸上,混沌的思绪逐渐回笼,加上那无孔不入的寒意,谢遥在颠簸中彻底清醒。
入目是沈炽宽阔的后背,湿润的空气中掺着淡淡的血腥味,谢遥注意到沈炽的脸上没有面具,原本全束起来的头发凌乱,不少紧贴着脸颊,衣服也是破破烂烂,像是经历了一场逃难。
昏迷前的一幕幕闪回,穷追不舍的三尸宗,大皇子,以及半道杀出来的蛇妖,谢遥心底一紧,连忙出声道:“白师弟……”
话音未落,背着他的人停下来,下一刻就是天旋地转,他从人背上到了地上。接触到泥泞的地面,他的腿没有踏实感,反而有些发软。
大量的失血和中毒让他的情况并不好,能活一口气全靠沈炽给的丹药吊着。
沈炽对他的情况有所了解,但眼下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胸腔里弥漫的痛意让沈炽的口中溢满了血腥味,他没和谢遥废话,抬手指了个方向,道:“你要是信得过我就朝着这边跑,别回头。”
沈炽最后一击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反震的力量震碎了他的肋骨,碎片扎入五脏六腑,他每一步的呼吸都带着痛意。
要不是想着把谢遥送出去,他也不会有所顾忌。他们两个人移动目标太大,而且状况不好,被追上是早晚的事。现在人醒了,他正好把人推开,留下来断后。
有一个人做缓冲,总能争取些时间。
夜里的寒意渗入骨髓,喉咙里泛起一股痒意,沈炽低声咳嗽起来,掩唇的指尖渗出丝丝血迹。他收起了自己的角,没有戴面具,苍白的面色清晰可见。
谢遥心头一震,看着沈炽狼狈的模样,他喉咙一哽,鼻子发酸。
岩浆洞里的传送阵将他和其他人分开,他没遇上盟友,反而敌人一波接着一波。护着他的人走完了,现在连该他护着的白师弟也要为了护着他而牺牲吗?
他这一生不被谁所期待,一直在得与失之间徘徊,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谢遥不禁苦笑,伸手抓住沈炽的衣袖,在他不解的目光中站直身体,坚定道:“该走的人是你,十七弟还在等你。”
如果今夜注定有人要牺牲,谢遥愿意用自己来换沈炽。他没有可以期待的人,但沈炽有。
沈炽愣了一下,神情复杂。
“好一个兄弟情深,两位既然舍不得,还是一起留下来的好。”白袍卫阴冷的声音由远及近,剑气如长虹贯日,自高空俯冲而下。
沈炽瞳孔骤缩,把谢遥往身后一拽,挥刀迎上那股冲击。
剑气在眼前炸开,巨大的冲击让沈炽站立不稳,握刀的手臂青筋暴起,鲜血喷涌。他的身体推撞着谢遥后退,面对谢遥的搀扶,他还未开口就先呕出一口鲜血,面色煞白。
接连的重创让他眼前发黑,神志溃散,雨幕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他强撑着没有倒下,看着追击者乘着腾飞的妖兽自苍穹俯瞰。
轰隆的雷鸣声中,银白的闪电划过苍穹,照亮这一方天地。
“倒是个有血性的,但就你现在的情况,你还能接我几招?”面具碎裂的白袍卫露出了面具下的真容,和没有表情的白面具相比,面具下的他们又何尝不是权力和欲望构成的棋子?
沈炽没有说话,身体大半的重量倚靠在谢遥的身上,毅然抬起了手里的刀。
几招?呵!他从来不会考虑这种问题,他既然插手进来,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高大身影,谢遥心神巨震,他握住沈炽的胳膊,不忍道:“白师弟,你不必为我做到这个地步,他们要杀的是我,你走吧!”
沈炽摇头,他们魔族从来不会放弃自己的伙伴,更何况这些人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不可能轻易放过他。
谢遥还欲再说什么,另一边白袍卫已经出手,一道道剑气弥漫天地,直奔二人而来 。
磅礴的气息浩瀚无边,沈炽咬牙挥刃,提起的来的力量却不多,两相比较犹如蚍蜉撼树。
眼看他们二人就要葬身于此,千钧一发之际,他们身后的密林中狂风骤起,一道漆黑的身影携裹着阴寒的力量横扫而来。
剑影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为之一滞,随后再难寸进。
驮着三人的双头蛇顿时焦躁起来,不安地扭动身躯,它们妖兽在面对危险时,总是会比人类更加警觉。
阴风所到之处,雨水凝结,树干上也覆盖一层黑色的冰晶。沈炽和谢遥齐齐打了个冷颤,仿佛是终年不化的寒冰顺着衣襟落在脖子里,冷的人一激灵。
原本气势汹汹的剑气在黑色的气息下消融,一道挺拔的身形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头生魔角,一虚一实,周身黑雾环绕,面容冷酷,微蹙的眉头戾气萦绕,赤瞳冰冷无情。
他于虚空中俯视,微垂的视线让人通体发寒。
他的出现结束两相僵持的局面,沈炽最先反应过来,喉头微动,感觉身上那根紧绷的弦被人碰了一下,强行撑起来的那股气顿时散了,身体往后倒去,瘫软在谢遥怀中。
谢遥扶着他,眼神复杂地看着来人,喉结滚动,苦涩道:“……魔尊。”
陆行渊扫了他二人一眼,和以往的客气不同,他的眼神过于冰冷,似在垂眸无关紧要的存在。
本已放松的沈炽被看的心里一紧,顿时觉得有点不对劲。但还不等他多想,陆行渊就移开了视线。
他看向双头蛇身上那三人:“真热闹,看来我到的不是时候。”
白袍卫和黄长老神色戒备,谢荣躲在他们身后不敢露面。陆行渊的气韵有些古怪,让人多看一眼就觉得浑身不舒坦。黄长老手上的尸傀更是低声哀嚎,想要挣脱黄长老的控制。
黄长老炼尸多年,还是第一次遇见本命尸傀不听使唤的情况,这让他心生不安,立刻打起了退堂鼓。
“我两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要不要先撤?”黄长老控制手上的尸傀问道。
白袍卫早在陆行渊出现时就在他身上感受到危险的信号,此刻听见黄长老的话,他没有迟疑,指挥脚下的双头蛇往后退。
眼见他们要跑,沈炽顾不得其他,连忙道:“不能放他们走。”
沈炽一身的伤,脸上没有面具,陆行渊看一眼就猜出几分。但这种情况下让沈炽来留人明显不合适,陆行渊没有回应他,而是看向他身后的谢遥:“要我帮你们可以,但你们要为我所用!”
一个们字,让谢遥无可逃避。天下没有白费的午餐,要求人就要拿出诚意。陆行渊的话再直白不过,他不救无关紧要之辈。
谢遥通体一颤,想到这些天为了他惨死的人,兄弟的追杀,白袍卫的反叛 ,父皇的冷血,无不让他犹豫的心逐渐冷硬。
“好,我愿为魔尊效犬马之劳。”谢遥垂首应声,这句话并未把沈炽带上。
沈炽欲言又止。
陆行渊嘴角浮现一抹笑意,神情玩味,抬手掐诀道:“顺我者昌……”
话刚说了四个字,天地间的灵气翻滚凝聚,疯狂地聚集到他身边,但听得砰砰之声回荡在雨声中,天地之水倒流而上,黑夜一片寂静。
正欲退去的三人一兽顿觉不妙,只听得耳边一道清朗之声透着寒意。
“逆我者亡!”
天之水凝做剑刃,陆行渊抬起右手,并指一挥,天水之剑随行,山川草木在这一刻化作飞灰,耀眼的白光破开天地,直奔三人而去。
双头蛇嘶鸣不止,恐怖的杀意激起它心头的求生欲,兽口一吐,一块蛇鳞从口中喷出,迎风而涨,化作一面巨盾挡在身前。
白袍卫和黄长老也各自拿出保命的法宝,一柄细长的七色短剑,刚一出现就有一股剑威笼罩天地;一具白到透明的棺材,散发出的寒意让周围结出一层白色的冰晶。
剑是好剑,棺材也是好棺材,这两样法宝不管放在什么地方,都有惊天之力,足以撼动山岳。
只可惜今日他们的对手是不能以常理论断的陆行渊,他看着那对抗的三件宝物,不屑道:“不自量力。”
说着他右手掐诀,向前一指,天水之剑刹那透明,水滴凝聚成了冰棱,寒意形成风刃,它们相互交融,没有剑意,有的只是无尽的杀意。
挡在众人身前的防御在陆行渊的攻击下犹如纸糊的灯笼,半息尚未坚持就尽数破碎,短剑,棺材,鳞片纷纷化为粉末,他们甚至来不及拿出下一件法宝,就被剑气贯穿。
躲在白袍卫身后的谢荣也不能幸免,惊惧成了他脸上最后的神情,双头蛇更是一声悲鸣都未发出,就被剑刃在身上开了个血洞,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四周的树木跟着倒下。
天水之剑消散于天地,这始终不肯停歇的雨在这一刻倒卷而回,不愿再落下半滴。
毫无悬念的胜利看的谢遥和沈炽目瞪口呆,他们知道陆行渊很强,但此刻的他强的有点不正常。
他用的是剑招,却无剑意,周身的气息浑浊,让人不敢靠近。
想到在岩洞中,他和谢陵被卷入其他地方,沈炽心里有点打鼓。他环顾四周,不见谢陵的踪影,心中的不安骤然放大,沉默片刻,问道:“魔尊,敢问十七殿下何在?”
听到沈炽问谢陵,谢遥心里一紧,为这三个人的三角关系捏了把汗。
陆行渊回首垂望,神情波澜未起,甚至还歪了歪头,似乎在想沈炽说的人是谁。
这不正常的反应让沈炽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握紧了手上的刀,从来没有那一次像现在这样觉得陆行渊陌生过。
谢遥尚未意识到陆行渊的异常,把他的不回答当成是不屑,他搀扶着沈炽起身,垂首道谢:“今日多谢魔尊出手相助,我谢遥说话算话,日后定以你马首是瞻。”
他说着就要往前,被沈炽一把拉住。
面色煞白的魔族眉头紧锁,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陆行渊:“先别过去。”
谢遥不解,以为是谢陵的缘故,低声劝道:“魔尊不是出尔反尔之辈,你不用担心。”
沈炽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他比谢遥更了解陆行渊。正因为了解,他才确定眼下不能靠近陆行渊。
两方的气氛突然僵持,比起真刀真枪的肉搏,这杀人不见血的沉默更让人难受。
谢遥挣脱不开沈炽的手,陆行渊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他的沉默让四周风消雨停,如同被规则所约束。
也不知道这样的气氛持续了多久,就在谢遥站的浑身发麻时,数道流光从远处飞来,凌玉尘充满抱怨的声音打破了此地的寂静。
“臭和尚,我说你这人是不是指定有点毛病?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万一他们看错了呢?”
流光落在森林里,落地时凌玉尘还在骂骂咧咧,但等他看见眼前的三人,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默了一下,硬生生转了个弯,道:“我收回刚才说的话,你这和尚是有点找人的天赋在身上。”
几道流光里来的都是熟人,无尘,凌玉尘以及游风,和凌玉尘的喧闹不同,另外两人很安静。
游风瞧见陆行渊和沈炽都无性命之虞,暗暗松了口气。无尘双手合十,紧盯着陆行渊,神情是少有的凝重。
当日在岩洞内,无尘送走红尺素时答应会替他照料谢遥,没想到被传送阵传送到了不同的地方。
他最先和凌玉尘汇合,又在半道上遇见寻找陆行渊和沈炽下落的游风,三人目标一致便结伴而行。
他们路上不仅遭到妖兽的袭击,还撞上了三尸宗的弟子。三尸宗和师无为在来的路上被妖兽冲散,弟子们三两成群,打家劫舍
,撞上无尘算是踢了钢板。
无尘在他们嘴里得到谢遥的下落,知道谢遥撞上了二皇子和三尸宗的人,此刻正在被人追杀。他们给无尘指了方向,无尘收拾了他们就往这边赶。
刚才没到时,远远瞧见这边灵光飞散,打的好不热闹,无尘不免担忧。他给红尺素许了诺,自然不希望谢遥出事。
三人紧赶慢赶到了地方和谢遥碰面,凌玉尘嘴快,三言两语说清楚了前因后果。
知道无尘是特意来找自己,谢遥心头一热,抱拳言谢。
“早知道你们会遇上陆行渊,我们就不用那么着急了。”凌玉尘站在无尘身旁,挡了谢遥的道谢,仰头看着悬空而立的陆行渊,揉了揉脖子对他道:“你站那么高做什么?这样说话好累。”
“我要是靠的近,你们就该紧张了。”陆行渊没有动,他冲无尘笑了一下,笑容颇有几分挑衅的意味在里面。
无尘面色微沉,凌玉尘觉得莫名其妙,环顾了一圈,问道:“谢陵呢?他没和你在一起吗?”
陆行渊又露出了沉思的神情,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袖子里提出奄奄一息的小狼崽子。
“差点忘了,他看起来快不行了。”
陆行渊揪着谢陵的后颈,狼崽子蜷缩起脚,尾巴下垂,无力地睁眼看着他,明亮的双眸变得暗淡,身上的毛被鲜血染成一撮一撮的,看上去就很狼狈。
众人见状,无不倒吸一口凉气。他们见识过陆行渊对谢陵的宠爱,完全想象不到他会如此冷漠地面对谢陵的生死。
谢遥心里五味杂陈,当下就往前想要谢陵接过来。
无尘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沉声道:“别过去,他现在不完全是陆行渊。”
第一百七十二章
当年在饶河的传承之地,陆行渊得到一卷功法,名为上古残卷,在此古籍中有一卷关于魔族吞噬之能的传承,能够最大限度的发挥魔族的本能,让他们可吞灵力,吞万物。
但因为功法残缺,陆行渊只得大半内容,回到荒域后,他翻阅过魔族的各种古籍,从那些记载中提取重要信息,加以修改完善,勉强补全了这卷功法,但心中仍然觉得有不妥之处,虽浅试修行,却一直没有真正地利用起来。
在他和谢陵被困那个灵气断绝的死寂之地时,面对榕树带来的危机,他孤注一掷,选择运转这套功法,吞噬榕树的灵气。
事实证明那卷功法可以运行,但陆行渊当时状态不佳,对功法的控制有些无力,功法吞掉的不仅是榕树的灵气,还有一些他无法承受的东西
在那黑暗深邃之地,他的意识滚过无数的轮回,窃窃私语的声音饱含恶意,憎恨和痛苦愤怒,一遍又一遍,如蛆附骨,想要把他拉入至深至暗之地。
虽然他最终摆脱了那片黑暗,但他又像是没有完全回来,情感和意识仍在囚笼中,面对挚爱受伤,他心中满是暴虐和杀意。
被从天而降的手送出死寂之地后,他的感情再次落入黑暗,连同心中的爱意也被禁锢。
他提着谢陵,没有疼惜,反倒是稀疏平常,这落在旁人眼里充满了怪异,他们再迟钝也看出不对劲。
无尘那一句不完全是陆行渊让众人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想到他刚才如此轻松的解决了敌人,谢遥更是一阵后怕,他不禁在想刚才要他臣服的人真的是陆行渊吗?
“他现在是什么情况?”凌玉尘蹭到无尘身边,低声耳语。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陆行渊,就算是当初被困在天衍宗,不得不做天衍宗的一把剑时,他也没有现在这样冷酷。
无尘敛了笑意,面色微沉。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陆行渊身边的黑雾,那是不该存于世间的东西,他甚至不知道陆行渊和谢陵遭遇了什么,才会沾染一身的因果。
此刻以他的眼来看陆行渊,就是一个行走的不完整的轮回,世间的咒怨集于一身,业障之气攀附在他的身上,想把他变成轮回的基石。
受此影响,他对他们这群人并没有好感,之所以没有出手,是他这会儿还有几分理智,但时间一长可就说不好了。
“你们得离开。”无尘没有直接回答凌玉尘,这句你们并没有包含他自己。
凌玉尘嘴唇微动,他刚想说点什么,无尘就越过他看向游风,微微垂首,以晚辈的姿态道:“游风前辈,小僧有一个不情之请。我曾答应红长老要照顾好七殿下,但眼下分|身乏术,所以想请前辈带他们离开。”
轮回业障十分棘手,身在其中的时间越长,所受影响越深,一旦被拖入轮回中,必然会受业障侵蚀,轻者受尽苦难,重者身死道消。
无尘有办法将其从陆行渊身上剥离,但并不是十足的把握。而且在他帮忙期间,也会暴露自己的弱点,实在不适合留人在此。
游风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知道他是想独自面对陆行渊。看着眼前这个完全不正常的尊上,游风有所迟疑,凝重道:“你有几分把握?”
无尘颔首:“事在人为。”
他和陆行渊存在无法跨越的修为差距,但总要试一试。
游风沉默下来,护个人对他而言不是难事,但他忧心陆行渊的状况,孰轻孰重在他心里有一杆秤早早地得出结论。
比起离开,他更想留下来。
“前辈,请恕小僧拒绝。”无尘看穿游风的意图,严肃道:“他现在已是敌我不分,你在此我反而会束手束脚。”
无尘故作为难,仿佛是在说宗门秘法不能外传。
游风对佛宗了解不多,只知道他们的功法自成一个体系。身为佛子的无尘自有渡人之能。
游风不是顽固不化之辈,只是事关陆行渊,他才谨慎再谨慎。他和无尘相互对峙片刻,视线在无尘的手持串珠上转了个圈,最终选择相信。
“我会在御兽宗等你们。”游风做出退步,拿出自己的酒葫芦往空中一抛,酒葫芦迎风而涨,很快就变得有扁舟大小。
他让沈炽把谢遥扶上去,自己紧跟而上,落在葫芦尾端,然后看了一眼凌玉尘。
凌玉尘没有动,他和无尘在一起习惯了,现在对方突然不带他了,他还有点不习惯。
“我觉得你需要一个帮手。”凌玉尘试图说服无尘。
无尘坚定摇头,让凌玉尘离开的心十分坚决。他的身世,他的来历,他隐而不宣的秘密充斥着人世的罪恶和肮脏,他可以毫无顾忌地暴露给陆行渊,却不敢让凌玉尘看见。
凌玉尘还想说什么,一直安静撸狼的陆行渊突然出声道:“你看起来很为难,不如我帮你送他一程。”
这话是对无尘说的,带着笑意的声音毫无感情,反而充满了寒意。
陆行渊揪着谢陵的后颈,把他放在自己怀里,揉揉他的耳朵,摸摸他的尾巴,有时碰到他的伤口,感受到他在怀里颤抖,眼神变深,似乎在酝酿什么。
凌玉尘被这话哽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你是真不厚道。”
“嗯?”陆行渊垂眸俯瞰,神色平静,周身却悄然弥漫一股肃杀之气。他的目光落在凌玉尘身上,仿佛是不化的寒冰。
凌玉尘只觉周遭的气息一冷,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陆行渊没有开玩笑,他真的会杀了他。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直面陆行渊的杀意,凌玉尘心里一颤,冰冷之感缠绕全身。
就在他快要被那股寒意冻僵时,无尘走到他身前,双手合十,道了一声佛号。
凌玉尘只觉一股暖意流入四肢百骸,舒缓他冻僵的身体。他心有余悸,看向陆行渊的眼神惊疑不定。
无尘头微偏,低声道:“快走。”
话里已有催促之意,凌玉尘注意到他光洁的脖颈上起了一层细汗,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淡定从容。
凌玉尘没由来的心慌,伸出手想拉住他,可手抬起来又顿住,他看了看陆行渊,不甘地拂袖而去。
陆行渊没有阻拦他们离开,捏着谢陵的耳朵,感觉到他的鲜血润湿了衣服也不过是低头看了一眼,冷漠地注视着一切。
无尘轻叹一声,腾空而起,随着他的身影悬立在空中,黑色的优昙花在他脚下盛开,错乱的轮回被他撕开一条缝,那些因果业障形成的黑雾瞬间笼罩在他四周。
想要对抗轮回,就要化身轮回。
这还是无尘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直面这样的自己,他温润的面容被额间的红莲衬的有些妖异,不坠青云的佛子在一刻投身地狱。
他手腕上挂着陆晚夜送的串珠,红色的流苏格外惹眼,眉目间是一贯的悲天悯人。
陆行渊不屑地挑眉,轻笑道:“无尘,你想渡我?”
无尘摇头:“佛不渡人,人自渡。”
“我能自渡,又留你何用?”陆行渊冷笑,眉眼间浮现一抹戾气。
他抬起手,身后黑雾翻滚,以他自身为中心朝着四周横扫开来。远远看去,天地仿佛融为一体,一个漩涡在他身后凝聚,缓缓转动。
无尘双手合十,颔首不语。
优昙花在他脚下肆意绽放,花蕊和夜色交相辉映,漆黑如墨的花瓣不断地吞噬周围的一切。在他身后,雾气分出黑白两色,同样凝聚出一个漩涡,但随着漩涡的旋转,更像是一个转动的轮回。
无尘低眉闭目,眉间红莲异常妖异,周遭的黑暗之气猛地高涨,优昙花瞬间扩大数倍,铺天盖地,将他和陆行渊都包裹进去。
察觉到别的力量入侵,陆行渊身边的黑暗力量立刻反击,漩涡骤然逆转,朝着四周扩散,转眼就和无尘的力量撞在一起。
黑暗胶着,雾气烟袅,如同水泼墨染,无声却不断扑腾,天地间似有波纹剧烈地扩散,优昙花摇曳,缕缕灰芒穿梭其中。
不知不觉间,无形的镣铐落在陆行渊的手腕,脚腕,腰身将他固定在原地,让他不得动弹。
陆行渊试探性地挣扎了一下,镣铐没有脱落,轻薄的雾间晃过模糊的人影。一开始还只有一个,渐渐地一个变成两个,三个……
他们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或是低声攀谈,或是把酒言欢,或是孑然一身,或是儿女绕膝,走马灯般诉说着人生百态。
陆行渊不以为然:“雕虫小技。”
说着屈指一弹,灵力化作清风,轻易乱了所有的画面,人影晃晃悠悠,仿佛马上就要散了。
无尘保持入定的姿势,只是变化了手势,拨动手上的串珠,红色的流苏随风飘动,珠子每滑动一次,就有一圈波纹荡入夜色。
那不稳的人影飘呀飘,全部融入陆行渊身下的优昙花,花蕊从黑夜里探出头,缠绕上陆行渊的身体,一根又一根,最后形成一个巨大的茧,将陆行渊包裹在里面。
无尘跟着盘膝而坐,优昙花完全铺开,将他们融入黑暗之中。
夜更静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陆行渊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魔族覆灭,他娘亲手杀死了他爹,改嫁仙皇,而他流落山野,虽然最后被他娘所在的宗门找回去,但他们找他不是为了养育他,而是想把他培养成一把最趁手的剑,替他们解决见不得人的事。
而且那些人对他不好,他娘只有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才能露一面,许是察觉到这样的处境不利于陆行渊成长,娘出面把他交给圣人抚养。
圣人待他倒是不错,但总缺了点什么。他习惯独来独往,孤身一人,和他们的世界格格不入,好不容易捡了个徒弟养在身边,却没能逃过兵刃相向的结局。
梦里的日子太苦了,陆行渊忍不住叹气。
等他从梦里醒来,叹气的人变成了坐在床边照顾他的爹娘。
这一年他两岁,因为道骨和魔魂不相融,吃尽苦头。
魔族的两岁抵得过凡人的四五岁,他已经能记事,懂得一些浅薄的道理。他知道他给爹娘添了很多麻烦,有些时候烧的迷迷糊糊间,他依稀看见娘俯在爹的肩头哭。
但在他的记忆里,娘不是会轻易落泪的性子,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床前恩爱,相互扶持的爹娘和梦里的结局不一样,陆行渊莫名的不喜欢那个梦,他伸出手抓住娘亲的衣袖,因为高热而发烫的脸红扑扑的,眼睛里还带着湿意,声音干涩道:“娘,我会好起来的。”
床边的人一怔,随后陆行渊就被人抱起来,他娘紧紧地搂着他,像是在呵护一件难得的珍宝。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糟心的梦激起了陆行渊不一样的求生欲,他的身体果真一天比一天好,高热发烧的情况越来越少,从一开始的几天一次到后来几个月一次,甚至是一年或几年一次。
他不再动不动就倒下,身体也长的比同龄人快,唯一的不足是他不能修炼。
同龄人开始练气,筑基,他却无缘修道。一开始他想着梦里剑术高超的自己还觉得十分惋惜,心里空落落的,但随着年岁渐长,他找到了另一条适合自己的路——医修。
他幼年时讨厌那苦涩的药味,长大后却沉寂在清苦的药香里。爹娘不会强迫他修道,支持他做的任何决定,让他跟在姑姑身边修行。
他从懵懂幼子到半大少年,梦里的一切没有出现。他爹娘恩爱,族人安居乐业。爹娘无事的时候还会带他出去行侠仗义,让他发挥自己的一技之长,救助世人。
偶尔他们也会去人族,去见他的曾外祖父,那个在梦里教导他修行的圣人。
梦里还有其他人,他大多在人族见过。不同梦里的狡猾欺凌,现实里的他们畏惧他的父亲,并不敢为难他,反而尊他一声陆公子。
陆行渊觉得讽刺。
又是一年探亲,陆行渊随爹娘到天衍宗做客,爹要和圣人论道,他和娘住进了海棠林。
在梦里这不是个好地方,时常住在这里的人不是娘亲,而是同母异父的弟弟。他骄纵残忍,目中无人,陆行渊和他的关系并不好。
要说他身上有什么可取之处,那大概就是让陆行渊遇见了弟子谢陵。
谢陵是狼族和天衍宗博弈的棋子,目的是离间他娘和仙皇的感情,可他娘不在乎,狼族的阴谋没有得逞,谢陵从棋子变成了弃子,再后来又从弃子变成了牵制他的棋子。
谢陵的一生从开始就是个错,他心疼他,所以在梦里他成全了他,让他坐上至高的位置,却又满载孤独。
如今梦里的一切没有发生,他娘没有二嫁仙皇,弟弟没有了,想来这个徒弟也没了。
陆行渊一面高兴他不用来这世上走一遭,承受这些痛苦,一面又觉得怅然若失,心里空落落的。
娘亲见他心不在焉,还以为他是一个人无聊,问他要不要出去走走?
天衍宗的地界陆行渊都踩熟了,听到能出去,他一晃神,下意识道:“想去皇城。”
他顿了顿,怕娘觉得他这个念头突然,又补了一句:“一观仙皇风采。”
娘面色古怪地沉默片刻:“他不如你爹,就是他那群儿子也不如你……”
言外之意就是没什么看头,不值得专门为此跑一趟。
娘嫌弃的太过直接,陆行渊不由地想起那个梦,忍俊不禁,反而加深了想去看一看的念头。
“娘,我想去。”
半大少年再懂事也只是个孩子,一脸的稚气未退,还是可以在母亲跟前撒娇的年纪。
陆行渊抓着娘亲的衣袖轻轻摇晃,把心思都写在脸上,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这一次娘没有拒绝他,给爹留了个口信,便带着他去了皇城。
面对他们的突然造访,仙皇很是惊讶,看向他娘的眼神并不单纯。看来梦也不是毫无依据,陆行渊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
只是这样的情绪还没有持续太久,就在娘的一句拜访故人中消失无踪。
娘没有拒绝他请求,当真是给他看一眼就走。
陆行渊跟在她身后,脚步轻快,心里莫名痛快。他想,他娘就该是这样的性子,她从来就瞧不上仙皇。
仙皇有很多孩子,这些孩子有不一样的母亲,其中一人与娘是旧交,虽然没怎么听娘提起,但做个借口却足够。
陆行渊跟着云棠轻车熟路地到了故人居住的竹林外,她们久别重逢,难免会多说两句。云棠怕陆行渊无趣,派了个宫人带他在宫里走走。
陆行渊礼貌告退,宫里的一草一木和梦里极其相似,他带着宫人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就转入那间熟悉的院子,他曾在梦里和谢陵在这里住了许多年。
那时的他是谢陵的师尊,是名满天下的尊者。
这里僻静清幽,和梦里差不多,野蛮生长着许多竹子,台阶上铺了一层落叶,无人清扫,就像院落的主人,无人在意。
陆行渊在门口停住脚,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扉,他心里清楚门背后许是荒芜,不会有人跑出来扑在他怀里,软软地叫着师尊,可脚就是迈不动。
他不禁自嘲自己被梦所困扰,正欲转身,就听见院子里传出一阵喧闹。碰的一声,那扇紧闭的门被人从里面撞开,一道仓惶的身影从门里飞奔出来,像只受惊的小鹿,慌不择路地撞进陆行渊的怀里。
陆行渊被撞的往后退了两步,下意识地伸手抱住对方。
这人很轻,比陆行渊矮一个头,陆行渊衣袖一抬,就把人遮了大半。
院子里一片混乱,有人怒骂道:“让你抓个人都抓不住,你看他把我的法器都给撞坏了,还不快给我把人抓回来!小杂种,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张扬跋扈的声音随着一阵脚步声朝着门口奔来,撞在陆行渊怀里的人微微发抖,推了陆行渊一把,想要继续逃跑,却因为力气太小没有没有挣脱出来。
他下意识地以为陆行渊是和他们一伙的,一着急就一口咬在陆行渊的胳膊上。隔着衣服,他没有伤到陆行渊的皮肉,但痛感无法忽视。
陆行渊微微蹙眉,跟在他身后的宫人看见这一幕,吓得连忙上前想要阻止,却瞧见陆行渊抬手落在怀里少年的头顶,摸摸他的头,安抚他的情绪。
见他没有生气,宫人愣了愣,顿住脚,识趣地停在原地。
院子里的那群人冲了出来,闯在前面的那位趾高气扬,看见外面站着的是个不认识的人,顿时下巴都快扬到天上:“哪里来的狗奴才?没看见二殿下和三殿下在这里找乐子?还不快把你手上那畜生交出来。”
刺耳难听的话密集地砸下来,陆行渊冷冷地撇了他一眼,从那张稚嫩的脸上依稀还能瞧见梦中故人的影子,不过是个仗势欺人的狗腿子罢了。
陆行渊没想搭理他,倒是怀里的少年因为恐惧而颤抖,他轻抚对方的脊背安抚,眉头紧锁。
刚才搂的那一下他就发现怀里这人很瘦,他甚至可以不费力气地一只手把人抱起来。
他咬住陆行渊的胳膊怕陆行渊伤害他,又紧紧抓着陆行渊的衣服怕陆行渊把他交出去。他绝望又矛盾,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陆行渊不忍道:“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温柔的声音稍稍安抚备受惊吓的灵魂,少年松了口。他抬起头,一双蓝色的眼睛和梦中的谢陵无二,透着戒备和不安,稚气未退的脸上沾了泪痕,写满了委屈。
陆行渊看清他的模样,眼前的这张脸和梦中的初遇重叠在一起,除了瘦了点,五官和轮廓分毫不差,陆行渊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中,熟悉的名字已经到了嘴边,他硬生生压下去,维持一贯的冷静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还没回答他,刚才问话那人见陆行渊不搭理已是勃然大怒,气势汹汹地走来,二话不说就要从陆行渊怀里抢人。
身后的宫人怕他没有分寸,连忙上前阻拦:“卫公子不得放肆,这位是魔族的少主。”
谁不知道陆晚夜就一个儿子?那是捧在手心里养,就是各大宗门的宗主见了也得给三分薄面。
卫公子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人,身后便传来一声嗤笑:“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魔族的病秧子,一个不能修道的废物罢了。”
院子里的两位殿下走出来,其中一个手里拿个法器,对陆行渊的身份很是不屑。
陆行渊注意到他手上的东西,那是一种特殊的法器,可以屏蔽声音和气息。
难怪刚才他走过来时,院子里明明有人,他却什么都没发觉。显然是这东西把一切气息都抹去了。
看这几人的态度,他们利用法器,关起门来欺负谢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如今被人撞破,他们非但没有心虚害怕,反而不以为然。
一想到谢陵没有挣脱逃出来的种种后果,陆行渊心里的怒火怎么也止不住。他深吸口气,对身后的宫人道:“这就是谢家的待客之道?”
宫人哑然,脸上笑意讪讪。他并非谢家下属,平日也看不上谢道义这群嚣张跋扈的儿子,只不过为了自家主子的面子,一向是睁只眼闭只眼。
这些人平日跋扈也就罢了,今日惹到陆行渊头上,宫人不觉得他们有好果子吃。
“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宫人委婉表示这两人确实不怎么样。
见宫人无意维护,陆行渊的心情稍稍好了些,他握着谢陵的手,注意到他披散的长发有被火燎的痕迹,卷曲的发尾长长短短,十分难看。
仗势欺人的狗东西,陆行渊忍不住在心里骂道。他抬头看向三人,不想此事善了,故意挑衅道:“仙皇君子端方,风流倜傥,怎么养出尔等这些残害手足,仗势欺人的鼠辈? ”
“你个病秧子骂谁呢?”二殿下谢飞仗着家世在宫里横行霸道惯了,从来只有他骂人的份,还没人敢骂他,闻言大怒,操起手里的法器就朝着陆行渊砸去:“这里是我家,我就是欺负你,你又能怎么样?”
法器虽被谢陵撞坏,暂时不能用,但就这样砸过来还是十分危险。陆行渊瞳孔骤缩,护着谢陵微微后退,身边的宫人更是吓了一跳,连忙甩袖一卷,把法器挡下来。
谢飞见状更是怒不可遏:“狗奴才,谁给你的胆子多管闲事?”
宫人微微蹙眉,理智道:“二殿下,远来是客。今日之事仙皇若是知道,定会心生不悦。”
“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父皇日理万机,才不会在乎这个小杂种是死是活。”谢飞心中戾气横生,嚣张道:“今天我心情不好,算你们倒霉。来人,给我抓住他们,把那小畜生拖出来活剐,再教教魔族少主我的待客之道。”
谢飞不管走到哪儿都有一群纨绔子弟跟着他前呼后拥,这一声令下,那些狗腿子顿时摩拳擦掌,纷纷朝着陆行渊靠过来。
宫人不好同时得罪那么多世家子弟,心里忍不住骂他们狗眼看人,坐井观天。陆行渊的身份让他不能作壁上观,左右为难之际,陆行渊抬手示意他不必插手。
陆行渊确实不能修炼,但不代表他没有保命的手段,他故意激怒二皇子,等的就是他们出手这一刻。
宫人半信半疑地往后退,给陆行渊施展的空间,同时又保证他能及时出手相助。
面对这些人的围攻,陆行渊神色淡定,不见慌乱。他一面护着谢陵,不让他受到伤害,一面像模像样地抬手掐诀,在众人以为他虚张声势之时,只见一道剑气从他身上爆发出来。
此剑气贯如长虹落日,透着可怕的威压,刚一出现就直冲云霄,以陆行渊为中心点,在四周掀起一阵风暴。那些靠过来的世家子猝不及防,被剑气掀出去,就像下饺子一样狠狠地砸在地上,摔的七荤八素。
谢飞和三皇子谢廉也来不及抵御,砸向院门摔的四脚朝天。
陆行渊没有刻意控制,剑气毫无忌惮的肆虐而出,顷刻间就把周遭的一切夷为平地,那冲天的剑气整个皇城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谢陵躲在他怀里,抓着他胸前的衣襟,抿唇不语。
宫人眼角直抽,他从剑气上感受到了非常可怕的独属于云棠的剑意。
陆行渊确实不会修道,但是不妨碍他爹娘为了保护他,在他体内储存他可以使用的剑气,给他套上一件又一件的法器。
用云棠的剑气来对付这几个不成气候的世家子属实是浪费,但陆行渊不在乎这个,他真正的目的是把事情闹大。
只要他出剑,他娘必定会第一时间赶到他身边,而不在乎谢陵的那个爹分不清这是他释放的剑气还是他娘释放的剑气,肯定会误以为有人在宫里开罪了他娘,立刻赶过来解决。
这才是真正的一剑之威!
不过几息的功夫,云棠和谢道义同时赶到此地,一道前来的还有云棠的那位故人。
那是陆行渊不曾在梦里见过的人,身着淡雅的黄色长裙,云鬓簪花,雍容华贵,看上去颇有威严,陆行渊曾听宫人称呼她为湘夫人。
她看见陆行渊微微点头,目光落在谢陵身上时,不由地秀眉轻挑,似有愠色。
陆行渊不知敌友,下意识地又把人往身后藏了藏。谢陵乖乖地任他摆布,看着他的侧影,目光幽深。
云棠走到陆行渊身边,握着他的手引导他收回剑气,上下查看一番,确定他没有受伤后,询问道:“怎么回事?”
云棠了解自己儿子,他虽是独子,被他们一群人宠着长大,但从不是恃宠而骄的性子,做事有条理知分寸,一向友善待人,不会轻易和人起冲突。
自己这道剑气交给他多年,他都不曾使用,今日怒而挥剑,一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想到这里,云棠的脸色就更冷了,看向谢道义的眼神都透露着不善。
谢道义同样被剑气吸引而来,看到眼前的一地狼藉,目光在两位皇子的身上顿了顿,心里多多少少有了答案。
他那些儿子是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平日对他们的管教都是睁只眼闭只眼,没想到今日舞到不该得罪的人头上。
谢道义心生不悦,面上还是一贯的谦逊有礼,在云棠面前维持翩翩风度,不失威严地问陆行渊:“可是我这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多有冒犯?”
眼前这个仙皇比之梦里那位要顺眼很多,但陆行渊还是本能的不喜欢他,即便他看在云棠的面子上,对陆行渊笑意温和,陆行渊也没有被外表骗过去。
面对他的询问,陆行渊没有先提谢陵,而是直白道:“我自小体弱,不能修炼,爹娘都没说什么,两位殿下却看不过眼,说我形同废物,不过尔尔。”
此话一出,云棠当即变了脸色。因为道骨和魔魂不兼容,陆行渊无缘修道,这是他的遗憾,也是云棠和陆晚夜心中的痛,平日里大家都默契的不会提及这件事。
谢道义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只对陆行渊不能修炼有所耳闻。见云棠生气,连忙让人把那不争气的两个儿子抓过来,让他们给陆行渊道歉。
看着谢道义难看的脸色,本来还打算挣扎一番的二人不情不愿的低头。
陆行渊没有接受,道:“两位殿下该道歉的人不是我,而是这个孩子。”
陆行渊适时把谢陵从身后牵出来,他本是转入此地偶遇谢陵,理应不知谢陵身份,便干脆装傻到底。
“我知道两位殿下身份尊贵,但也不应该欺负这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烧了他的头发不够还对他拳脚相加,更是在我阻止后,伙同身边的世家子弟要打死这孩子,故意恐吓我要扒了他的皮。”
陆行渊的声音起初还算平静,渐渐地就变得激动起来,说到最后更是义愤填膺,完全就是打抱不平的模样。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沦为孤儿已是世间哀事,两位殿下又何必咄咄逼人?他爹娘若是泉下有知,该多难过?”
陆行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到不幸之事更是对两位皇子投去鄙夷的目光,对他们的行为感到不耻。
谢道义知道自己儿子的德行,心里对这些控诉大概有底,但当看到陆行渊带出来的人是谢陵时,他的脸色变了又变,十分精彩。
陆行渊身量高,衣袖宽大飘逸,加上他有意遮掩足以盖去谢陵的身影,所以一开始云棠和谢道义并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孩子是谁。
谢陵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不合身的衣服因为拉扯而显得凌乱,敞开的衣襟能看见削瘦的锁骨,头发长长短短,发尾卷曲,能明显看见被火烧焦的痕迹,脸上还有半干的泪痕,一双眼睛红红的,像只被欺负惨了的小兔子,又狼狈又可怜。
他被陆行渊护着,不敢去看谢道义的脸色,紧紧地抓着陆行渊的手。
云棠见他胆怯,心生怜惜,也不管谢道义高不高兴,斥责道:“恃强凌弱,非君子所为!”
两位皇子知道云棠的身份,不敢造次。
谢道义的脸色又难看了两分。
他刚想开口解释,陆行渊就接过云棠的话,火上浇油道:“既然两位殿下觉得这个孩子碍眼,不如让我把他带走。我一直想要个玩伴,看到这个孩子的第一眼就很合眼缘,不知仙皇能否成全?”
陆行渊对谢陵的身份装傻到底,一脸真诚地询问谢道义。
这下子谢道义的脸色直接从难看到逐渐扭曲,他可以当这个儿子不存在,但其他人不能当这个儿子不是他的。
陆行渊是不了解情况,但周围那么多人,就没一个提醒他谢陵的身份?
无父无母,这句话从陆行渊嘴里说出来足够讽刺。他有儿子,可他儿子没爹。
不用深想,谢道义也知道造成这种误会的罪魁祸首。他瞪了眼自己不成器的两个儿子,看向给陆行渊带路的宫人,厉声道:“陆公子说的可是事实?”
谢道义这话模棱两可,听在不知情的人耳中是求证欺凌一事,听在知情人耳中就是问旁人怎么编排谢陵的身份。
宫人没想趟这浑水,隐晦地看向自己的主人,见她点头才道:“陆公子说的比较委婉。”
言外之意是两位殿下的话更难听,陆行渊身为一个有着良好教养的公子哥,他说不出口。
谢道义顿时面色铁青,背在身后的手紧了又紧。他觉得面上无光,像是被人给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
云棠见他失了往日的风度,以为他是不满陆行渊插手他的家事,道:“阿渊不知皇朝的规矩,如果这孩子和皇朝有奴契,我们可以以物交换。”
云棠是好心,谢道义的脸却更黑了,接二连三的误解让他此刻没办法说出这是他的小儿子。
一旁的湘夫人看够了好戏,迤迤然走上前来,看向谢道义的眼神充满了讽刺:“云棠,你有所不知,这孩子不是宫里的宫人,而是仙皇最小的儿子,十六殿下。”
湘夫人的声音不大,却是震耳发聩。
云棠愣住,她现在是做母亲的人,实在难以想象会有人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
陆行渊也有些诧异。梦里的十六殿下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因为娘没有二嫁,弟弟的出现成了未知,谢陵却是必然。
梦里他是离间云棠和谢道义的棋子,那现在呢?他现在又是因为什么理由来到这个世上?
谢道义对他依旧不喜,可见那不是愉快的结合,不被人爱的这些年,他一定过的很痛苦。
陆行渊不禁心疼,他莫名的不想谢陵继续留在这里,加深了要带他离开的想法。
他把目光转向谢道义身边的两位皇子,还是打算拿他们做文章,故意天真地问道:“既然是兄弟,他们为什么要骂他,欺负他?身为兄长,不应该照顾弟弟吗?”
皇城情况复杂,谢道义滥情又花心,孩子多的两只手数不完。除了个别几个,其他的他都不怎么过问,谢陵更是早就抛之脑后。
他的不作为才是让这些孩子手足相残的原因,面对陆行渊的童言无忌,他越发尴尬。
但凡今日换个人站在这里,他都不屑理会,可偏偏是云棠。他用裙带关系构建政权,让孩子来做桥梁的同时又让他们肉弱强食。
他对云棠依旧心存幻想,不愿在她面前表现的如此冷酷,想要挽回一点慈父的形象。
可惜天不如他所愿,这一场冲突把他放在一个十分尴尬的位置上,面对陆行渊看似天真的询问,他含糊道:“是我平日对他们疏于管教,才让他们不懂兄亲弟恭,之后我一定严加管教。”
“管教?”湘夫人斜了谢道义一眼,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冷嘲道:“什么孩子能劳你仙皇亲自教?”
谢道义想把这件事就这样翻篇,湘夫人却不给他这个机会。谢道义斥责的话到了嘴边,碰上湘夫人冷淡的神色,瞬间偃旗息鼓。
湘夫人嫌弃地看向两位皇子,道:“今天是小石榴运气好,不是你这两儿子有良心。你看他们的样子,像是有悔过之意?”
谢飞和谢廉都是一脸的不服气,看向谢陵的眼神充满了恶意,别说道歉,他们此刻心里说不定正在想着坏主意,想等谢陵落单的时候把今天受的惩戒加倍发泄在他身上。
在场的都是修为敏锐之人,对这不加掩饰的恶意一清二楚。
云棠不由地皱眉,虽然她没在说什么,但那嫌恶之色还是让谢道义觉得没面子。
谢道义怒火中烧,压着身边的两个小子给谢陵道歉。谁知他们一向看不起谢陵,说什么都不愿意。
谢飞更是口不择言,大喊道:“我不道歉,他才不是我弟弟,他就是个杂种,小畜生,如果不是他不要脸的娘爬上……”
谢飞的声音又高又刺耳,陆行渊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谢陵的耳朵,不想他再听这些污言秽语。而云棠也自然地捂住他的耳朵,不让他听大人间的那些龌龊事。
母子二人默契的动作落在谢道义的眼中是那么的刺眼,让他觉得一阵胸闷,他抬手给谢飞施了禁言咒,垂眸俯视:“来人!二殿下和三殿下不够清醒,带他们去静室冷静冷静,没有我的准许不准放出来。”
静室是专门惩戒皇子的地方,到了里面,免不了要受皮肉之苦。谢飞瞪大眼,似乎不敢相信谢道义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他张不开口,挥舞着手臂挣扎,但还是被侍卫拉下去。
惩戒了罪魁祸首,谢道义又把矛头指向那些世家子弟,一通惩罚下来,他替谢陵出了口恶气,也勉强挽回几分自己的颜面。
“我平时太过骄纵他们,让你见笑了。”谢道义歉意地看向云棠,仿佛被冒犯的人是云棠一般。
湘夫人冷笑连连,陆行渊也忍不住皱眉。
云棠直接道:“确实是看了场闹剧。”
谢道义脸色微僵,不过他清楚云棠的脾气,知道她这话没有恶意,只是单纯在回答他的问题。
见云棠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谢道义识趣地转移换题,把目标转向谢陵,这个时候他才想起尽一点身为父亲的责任。他伸出手想牵谢陵,却被谢陵躲开了。
谢陵宁愿在第一次见面的陆行渊怀里寻求帮助,也不愿意被谢道义触碰。
和那些受他宠爱的儿子不同,谢陵的人生里没有父皇这个词,这个男人手握生杀大权,也是他噩梦的来源。他恐惧害怕,哪怕是温柔体贴也无福消受。
谢道义的手僵在半空中,眼底掠过一抹暗芒。
陆行渊仿佛能猜到谢陵心里在想什么,上前打圆场,道:“他可能吓坏了。”
谢陵还只是个孩子,在这宫里惶惶度日,陆行渊说的很合理。
但解释归解释,他丝毫没有把谢陵交给谢道义的意思,反而仗着身高又把人往自己怀里护了护,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带谢陵离开。
谢陵不排斥他,他对陆行渊比对谢道义还亲,一时甚至让人分不清谁才是真的亲人。
谢道义心里怄火,看到陆行渊那张和陆晚夜相似的脸时,他的不悦更是达到了顶峰。
他强忍着怒气收回手,摩挲手指,藏起自己的不悦:“是我疏忽了。陆公子远来是客,怎好让他一直叨扰你?我会重新给他调派照顾的宫人。”
谢道义这话已经流露出不满的意思,只差直白地告诉陆行渊不要多管闲事。
附近的宫人知道他已经生气,寒颤若惊,替陆行渊捏了一把汗。
陆行渊摆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不叨扰,他很可爱,我想和他做个伴。”
少年纯真的目光直白地看着谢道义,仿佛是不理解谢道义的拒绝。
谢道义的耐心告罄,不自觉地流露出威压。谢陵打了个冷颤,就连陆行渊也明显感觉到有一股无形的压力落在自己的肩上,逼迫他放手。
陆行渊没有放,他咬牙忍住那股不适。他有爹娘撑腰,谢道义就算是怒火中烧,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云棠察觉到不对,正欲上前,湘夫人拉了她一把,不经意间拂袖消去谢道义的威压。
她走到两个孩子跟前,冷肃的面容上有了两分笑意,看向陆行渊的眼里似有赞许:“难得有人喜欢小石榴,你这孩子比别人有眼光。这里被人搅的乌烟瘴气,不适合你们玩闹,不如去我宫里。”
湘夫人拍板决定了两个人的去处,似笑非笑地扫了谢道义一眼:“仙皇日理万机,不必理会我们这些闲人。”
湘夫人比陆行渊还要不给面子,说话带刺,让人听着就觉得不爽。
陆行渊以为谢道义会更生气,没想到他高涨的气焰在湘夫人面前矮了下来。他看向湘夫人的眼神复杂而深沉,一度欲言又止。
湘夫人仿佛没瞧见那深切的眼神,抬手摸摸谢陵的头,见谢陵没躲,笑道:“跟我走,好不好?”
谢陵看向陆行渊,下意识地握紧他的手。他第一次对一个陌生人生出难以割舍的情感,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陆行渊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会去,谢陵这才答应湘夫人。
湘夫人诧异地看了陆行渊一眼,若有所思。
湘夫人要走,谢道义没有阻拦。
陆行渊如愿从他的眼皮子底下带走谢陵,但想把谢陵带出宫带回魔族却是一个大问题,陆行渊不自觉地想远了。
云棠和湘夫人走在前面,许是刚才的一幕幕太过荒唐,云棠都没忍住,询问起了谢陵的身世。
湘夫人没有遮掩,也不必遮掩,毕竟在这宫里随便拉个人都能问出一两句,本身就不是什么秘密。
现实里谢道义身边没有云棠这个地位稳固,不可撼动的夫人,他用姻亲关系和各大宗门交好,也用姻亲关系和妖族博弈,想撬开妖族的门户。
可惜妖王不吃他这一套,随便选了个狼女丢过来后就不管不问,表面是姻亲,实则相互算计。
谢道义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对狼女也就那样,在狼女生下谢陵后,他也不过是来看一眼,就不再过问。
狼女人微言轻,修为微末,带着谢陵过的艰难,没几年就死在旁人的算计中,留下谢陵这一个没爹疼的孩子。
宫里的其他人不是无视,就是拿谢陵当笑话,照顾他的人也不用心,饥一顿饱一顿都是常态。其他皇子喜欢欺负他,因他有一半妖族的血脉而不承认他是自己兄弟。
湘夫人在宫里一向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对谢道义那些破事更是不想听。
所以一开始她并不清楚谢陵的处境,还是她女儿偶然发现谢陵被欺负,看不过眼提起鞭子和那些兄弟打了一架,打的宫里人尽皆知,宫人报给她后,她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
谢陵不爱说话,也不亲人,湘夫人提出把他养在膝下,可他拒绝了。他每天就守着自己的小破院子,哪儿也不去。
湘夫人拗不过他,没有强求,只是派人照顾他的一日三餐,让谢萱多多照看。
“这两天小萱有事出门了,不在宫里,不然也不会让那几个小畜生欺负到这孩子头上。”
湘夫人叹了口气,谢陵不亲近她,但喜欢跟在谢萱身后跑。谢萱不在,她一时疏忽,这才让那几人找到机会。
听到谢萱的名字,确定眼前人的身份,陆行渊明显愣了一下。
他在梦里见过谢萱,是个敢爱敢恨,侠肝义胆的姑娘,但从来没有听人说过她娘亲,更不知道她娘亲和云棠是故交。
在这个没有云棠的宫里,一直是她在照顾谢陵。
陆行渊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但仔细去想又想不明白,他的思绪像是碰到一层浓雾,什么也看不清。
他皱了皱眉,只当自己是魔怔了,把现实和梦境混为一谈,自嘲地笑了一下,思绪又转回谢陵身上。
不管是现实还是梦境,谢陵都没逃过成为棋子的命运,没有云棠导致一切,也会有别人,说到底还是谢道义的野心在作祟。
好在比起梦中的无力,陆行渊现在颇有余力,他不自觉地把这孩子归入自己的保护范围。
云棠自从做了母亲后,在理解感情这方面有很大的进步,听完谢陵的遭遇后久久无言,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慈爱。
微醺的阳光下,竹林内一阵清幽。湘夫人屏退左右的人,引三人落座。
陆行渊观察云棠的神色,见她有所怜惜,趁机道:“娘,我想照顾他,我们带他回家吧。”
少年声音不大,却是掷地有声。他为他怒而挥剑,字字句句为他辩驳。
云棠看出儿子心中的不舍,道:“这里是他的家,你应该问他愿不愿意跟你走。”
陆行渊的想法固然是好的,但也不能忽略当事人的感受。而且湘夫人说这孩子不亲人,他应该有自己的想法。
云棠的话提醒了陆行渊,谢陵于他,是梦中千百次的回眸,早已深深地刻在心底,而他于谢陵,只是一次偶然的相遇,他们甚至没有问过彼此的姓名,他的保护,他的强势落在谢陵的眼里会是什么样?
谢陵会害怕他,拒绝他吗?
陆行渊猜不出来,他看着乖乖坐在自己身边,消瘦也不掩五官清丽明媚的孩子。这张脸他见过,他甚至能描绘出他以后的样子,但这张脸上的神情,看他的眼神都是陌生的。
他此刻会想些什么?
陆行渊打心底想带他离开,循循善诱道:“我们魔族可好了,没有高高的围墙,也没有繁琐的规矩,开门就是青山绿水,我们可以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看月亮,还可以和爹娘一起去云游四海,看山川五岳,人生百态。”
陆行渊认真地注视着谢陵:“如果这些你都不喜欢也没关系,走出这里,天大地大,哪儿你都可以去,外面的花花世界总有一样能入你眼。”
魔族是自由的,奔放的,他们从来不会被束缚。陆行渊描述的生活是谢陵没有见过的,他听着听着,心里已经开始动摇。
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够离开这里,他以为他的人生就是无声无息死在这冰冷的宫墙里,像娘亲一样,埋入枯枝败叶之下。
如果真的能够离开,他想追逐风,追逐星月,追逐……身边的这个人。
谢陵死寂的心砰地一下,剧烈的跳动,迎着陆行渊带笑的眉眼,重重地点头:“我愿意。”
陆行渊如释重负,骄傲地看向云棠:“娘,他愿意,我们可以带他回家。”
云棠点头。
湘夫人看着丝毫没觉得不妥的母子二人,沉默片刻还是选择打破他们的美好想象。
“你们是不是忘了,他可是谢道义的儿子。”
“那又如何?”云棠不解地歪头,谢道义有那么多儿子,又不是每一个都顾得上。
陆行渊却明白了湘夫人的意思,面露忧色。
湘夫人知道云棠不会把事情想的太复杂,解释道:“他若真的只是一个宫人,谢道义断然不会拒绝你的要求,可他是皇子。他代表的是谢道义的颜面,就算不受宠,平白无故地让魔族带走,你让外人怎么想?”
谢道义不在乎儿子,但他在乎面子,陆家和谢家非亲非故,突然送个儿子出去,外人不清楚的还以为是谢道义有把柄落在魔族手上,以皇子为质子。
陆行渊握着谢陵的手紧了紧,他没有反驳湘夫人,反而忧心忡忡道:“可今天这事我闹的太大了,他已经丢了面子。他不敢对我和娘怎么样,但肯定会在别的地方找补回来。那两个皇子都有背景,只有谢……小石榴没有。”
陆行渊不知谢陵的名字,言语微顿,想到了湘夫人叫的小名。
他越说越觉得可能性很大,甚至开始自责:“我不该冲动,逞一时之快,让你们更难做。”
陆行渊说着,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已是愁容满面。
湘夫人见他神情真切,不似虚伪作假,心里有片隐藏的柔软之地忽然被触动。曾几何时,她也有这样的一腔赤诚。
她看着陆行渊,微微倾身道:“你放心,有我在,小石榴不会有事。”
陆行渊低头:“可你会为难。”
湘夫人怔愣片刻,低声喃语:“为难……”
她已经很久没听见这个词了,一开始是跟着她来的宫人说着不想她为难,不给她惹事,忍气吞声,再然后是她不想谢道义为难,把他的虚情假意当做情深意切,最后便是习惯了,关起门来,两耳不闻窗外事。
扪心自问,这些为难是真的为难吗?还是她底线的步步退让?她早就对谢道义失望透顶,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因为她总觉得自己承认了,就是输了。
真正让她为难的是她的骄傲。
那些跟着她的人也就罢了,现在连个孩子都这样说,湘夫人觉得讽刺。
谢道义是皇朝的王,不是她的王,她有什么可为难的?
“如果你真的能带小石榴走,你能保证一辈子待他如初吗?”湘夫人认真地问陆行渊。
今天是她第一次见陆行渊,她对这个孩子毫无了解。但她知道云棠知道陆晚夜,他们两个人教出来的孩子,再差也抵过谢道义那一群儿子。
而且最主要的谢陵不排斥陆行渊,他很少这般主动地靠近一个人,就算当谢萱的小尾巴,也是因为谢萱为他打过架,揍的那些兄弟嗷嗷叫。
他不可能一辈子当谢萱的小尾巴,他得有个出路,湘夫人想不到比陆行渊更好的选择。
但有些话得先问个明白,起码要让陆行渊明白,他今日带走谢陵不是一时的新鲜,而是要对他的将来负责。
陆行渊正襟危坐,郑重道:“我可以。”
梦里荒唐的一生里,复杂的感情太多,有些自然而然地淡去,而有些遇见那个意外相遇的人后一发不可收拾。
陆行渊明白自己答应的是什么,他从来不是会拿这种事当儿戏的人。
湘夫人很满意陆行渊的回答,君子一诺,驷马难追。她的脸上有了几分笑意,视线越过这重重宫墙看向远处的蓝天白云。
这天地本就不该在方寸之间,辽远广阔才是自由。
“你想带他离开,我可以帮你。”湘夫人道。
陆行渊并没有露出欣喜的神情,他知道这件事并不容易。
湘夫人见他发愁,道:“你放心,谢道义不敢拿我怎么样。我既然决定了要办这件事,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湘夫人泰然自若,坚定的语气里还有几分威胁之意。
陆行渊有些诧异,想到谢道义刚才也没有反驳湘夫人,不禁有些好奇。对于谢道义而言,湘夫人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
许是看出陆行渊的疑惑,湘夫人并没有藏着掖着:“在这宫里像我这种身份的人很多,她们或许是为了权,或许是为了利,总的来说是要有利可图,所以谨小慎微,不会轻易得罪谢道义,可我不一样。”
湘夫人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润润喉,自嘲道:“我纯粹是眼瞎,看上谢道义这样一个道貌岸然的小人。我不为权不为利,今儿我不开心了,就谁也别想开心。”
皇城的囚笼是湘夫人自己走进来的,从少女怀春到看透人心,她经历了太多的沧桑。
谢道义也知道有愧于她,待她和别人有几分不同。但他的那点愧疚有什么用?除了虚伪可笑。
以前湘夫人还有所坚持,现在她完全想明白了。她不属于这里,更不属于谢道义。该是她的谢道义得给,不是她的谢道义也得给。
湘夫人看开后,连自己犯傻的岁月都能平静地说出来。可她平静了,陆行渊的内心却掀起了波澜。他想到自己的梦,想到梦里云棠嫁给谢道义之前,谢道义遣走了所有人。
湘夫人和云棠是故交,她那个时候对谢道义是否还有感情?谢道义把这个消息带给她的时候,她会怎么想?
他不曾在梦里见过她,是不是有这些原因在里面?
陆行渊一时思绪万千,浑噩之下不由地想:幸好是梦,幸好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湘夫人看上去严肃,却是个爽快人。她既然开口说要帮陆行渊,那就会马上落实这件事。
不过很快她就被云棠拦住,云棠不赞成湘夫人出面。她了解湘夫人,也知道湘夫人已有去意。她若离开,必定是带着谢萱一起走。
如果今日她插手这件事,很有可能让谢道义如鲠在喉,之后她想带走谢萱就不是易事。
“不用那么麻烦,我让晚夜和他谈。”云棠安抚住湘夫人,轻声道:“你还有小萱。”
谢道义毕竟是仙皇,他也要面子。陆行渊想带走谢陵,最好的谈判人是和谢道义同等身份地位的陆晚夜。
而且云棠相信以陆晚夜的能力,一定能让谢道义心服口服,不会横加阻拦。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天衍宗,陆晚夜心满意足地结束和圣人的论道,在山间哼着小曲,兴冲冲地去找云棠和自己儿子。等到了海棠林一看,儿子不在,娘子也不在,他在林子里转了一圈,发现云棠留的口信。
口信言简意赅地留了皇城两个字,十分符合云棠的作风。
陆晚夜笑了笑,片刻未留,转身就去了皇城。
皇城是谢道义的地盘,于情于理陆晚夜都应该先和谢道义碰个面。他十分客气地送了拜贴,让谢道义挑不出毛病。
谢道义想到他此行的目的就一阵眩晕,他没见,让人带了口信,让陆晚夜请便。
招呼打了,主人家表了态,陆晚夜轻车熟路地穿过青石铺成的宫道,朝着湘夫人的宫殿走去。
夕阳西下,天边霞光万丈,连带着白玉似的城墙都染上绯色,艳丽多姿。陆晚夜的脚步越发轻快,湘夫人身边的人认得他,没有阻拦,还给他指了路。
云棠他们在自在林,两个孩子有些困倦,但谁也没睡,强撑着等陆晚夜来。
当陆晚夜的声音出现在门边时,陆行渊精神一振,谢陵也揉着眼看过去。
陆晚夜身材高大,但并不会显得魁梧,而是匀称颀长,气宇轩昂。陆行渊和他很像,只是陆行渊的五官还没有长开,气质上带了点云棠的清冷。陆晚夜更张扬,有种充满侵略性的狂意。
因在人族,他隐藏了头上的魔角,即便如此,他往门口一站,也让人难以忽视。
谢陵心情激动,不禁在心里想到:“原来他就是陆晚夜。”
“柳师妹,别来无恙,我来叨扰你了。”陆晚夜面带笑意,话是说给湘夫人听,目光却在云棠身上。
湘夫人白了他一眼,道:“你最好是来叨扰我,不是来找云棠,不然我就将你丢出去。”
“那行吧。”陆晚夜笑道:“你把我丢出去,我再进来便是。”
湘夫人哽住,谈话间陆晚夜已经到了几人跟前。因为都是熟识的关系,陆晚夜就省了那些虚礼,他来这里接云棠,顺道给湘夫人带了一卷炼器心得。
湘夫人原是剑修,但多年前遇见了一些事,她折了本命剑,转修炼器。陆晚夜身为大陆第一的炼器师,他的心得可以给湘夫人很大的帮助。
“这算不算给你夫人的手帕交带点见面礼,以做贿赂?”湘夫人收了礼,打趣道。
陆晚夜爽快道:“当然。”
云棠的故交不多,能让她想得起看望的也就湘夫人一个。陆晚夜爱屋及乌,对她在乎的同样在乎。
湘夫人忍不住笑了,既羡慕又欣慰。羡慕的是两个人的感情,欣慰的便是云棠这样的性格,有人愿意包容她。
陆晚夜在云棠身边落座,注意到陆行渊带着个小孩,小家伙看起来粉雕玉琢,很是可爱。
陆晚夜知道湘夫人的脾气,她很少让人进她的自在林,脑子一热,道:“你还有个儿子?”
话音刚落,湘夫人就递给他一个看傻子的眼神。她和谢道义早就崩了,怎么可能再和他生儿育女?
“他不是我儿子,不过很快他就会变成你儿子。”
陆晚夜露出疑惑之色,不解地看着湘夫人。
湘夫人喝着茶,不慌不忙地把事情的原委道来。陆晚夜听着听着就忍不住皱眉,心想这都是什么玩意儿?
“总的来说现在的情况就是你家小子准备带走谢道义的儿子,需要你出面交涉一下。”湘夫人说完,见陆晚夜的脸色不太好看,出于个人私心又补充了一句:“小石榴很乖的。”
陆晚夜看向陆行渊身边的小孩,他许是紧张,眼里流露出不安,抓着陆行渊的袖子,浑身紧绷。
陆行渊抬手安抚他,一脸希冀地看着自己父亲。
陆晚夜默了一下,笑道:“看来今日仙皇不想见我都不行了。”
陆晚夜同情谢陵的遭遇,更多的是对谢道义的不耻。虎毒不食子,谢道义连畜牲都不如。
陆晚夜一点都不介意多养个孩子,所以他没有犹豫,思考好了对策就去找谢道义谈判。
云棠等人依旧在自在林等他的消息,晚霞给自在林渡上一层金色,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层金色由深到浅,由红到粉,最后变成半灰半百合色,逐渐消失在天际。
夜幕降临,林中的灵灯亮起,白净通透的光照亮竹林,恍若白昼,
谢陵又紧张又疲倦,他靠着陆行渊,眼皮耷拉下来,很快就熬不住了,头一栽,倒靠在陆行渊身上,呼吸绵长。
陆行渊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但还是强撑着,伸手揽住谢陵,怕他摔下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陆晚夜才回到自在林。他志得意满,面上是掩盖不住的欢喜雀跃,不用问也知道,事情肯定是成了。
湘夫人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送走这个孩子她也算落了一桩心事。
陆行渊瞬间清醒,嘴角是遮不住的喜悦。他看着肩上的谢陵,正犹豫要不要把他叫醒,就察觉到身边多了道人影。
陆晚夜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从他肩头接过谢陵,将人抱在怀里,让他靠在自己肩上睡。谢陵瘦小,和高大的陆晚夜相比,简直像个几岁的孩子,他就是单手抱着也毫不费力。
云棠走过来牵着陆行渊的手,对湘夫人点了点头,轻声道:“孩子们困了,我们先回了。”
湘夫人点头,起身送他们出了自在林。他们走的不快,似在闲游。期间谢陵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嘟囔了一句:“娘,我们去哪儿?”
云棠和陆晚夜听见了,二人对视一眼,陆晚夜轻拍谢陵的脊背,安抚道:“我们回家。”
好听的声音很温柔,谢陵没觉得不对,反而被回家这两个字温暖到,又靠在陆晚夜的肩头睡去。
陆晚夜说回家是真回家,让人给天衍宗带了个口信就没再回去,而是在城里御兽宗的据点买了一只飞行兽,带着两个熬不住沉沉睡去的孩子回魔族。
夜里的风有些凉,陆晚夜画了个防御阵,将两个熟睡的孩子放在阵法里,又取出披风盖在他们身上。
谢陵梦里惊吓,不安地皱眉,陆晚夜把自己儿子的手递过去,让他抓着,很快两个小家伙就滚成一团。
谢陵小不了陆行渊几岁,体型上却差了很多,陆行渊长手一捞,就把他完全抱在怀里。
陆晚夜和云棠肩并肩坐在一起,看着熟睡的两个孩子,相视而笑。陆晚夜抬手给他们整理披风,把两个孩子露在外面胳膊盖住。
夜里繁星满天,飞行兽划过夜空,朝着一个谢陵不曾见过的,新的世界飞去。
陆行渊又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里山川载水,一片汪洋,有人居高临下,俯视人间,嘴里念着没有时间了,让他快点做选择。
陆行渊听的头昏脑涨,不耐烦地问道:“你要我选什么?”
梦里的那双眼睛带着悲戚和怜悯,在一片汪洋中手指天地,道:“选人世还是选你自己?”
“人世都没了,还能有我的立足之地吗?”陆行渊气笑了,这声音叨扰了他一整晚,就为了问这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那声音戛然而止,沉默许久后,方才道:“可人世要用你的命来换……”
“那就换,我死了,可我爹娘,我家小狼,我叔叔伯伯,姑姑他们都能活下来。死我一个,能换世间万万年,有何不可?”
陆行渊一脸的无所谓,他甚至没有多想一想。从小爹娘就带他行侠仗义,他看过人世繁华,也见过人世疾苦,有人求不得,有人舍不得,有人爱憎恨,有人忍别离……
他从来不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而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他是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公子哥,刚出生就是许多人都追赶不上的程度。可是那又怎么样?把他放入尘世,他也不过是比别人大一点的尘埃罢了。
天地无垠,当他真的能够以己身换尘世,他便是这方天地。
梦里的声音彻底沉寂了,耳边传来了爹娘的呼唤,陆行渊没有犹豫,转身去寻找爹娘。
失重感传来,他猛地睁开眼,微醺的阳光落入眼底,一道小小的身影跪坐在他身边,睁着蓝色的眼睛盯着他,像只懵懂无知的小奶狗,在一遍遍确认带走自己的人。
阳光落在他的眉睫上,像晕开的圣光,纯洁不染尘埃,让人不禁呼吸一滞。
今日是个艳阳天,魔族的欢声笑语很喧嚣。
陆行渊往族里捡了个小孩,还是谢道义的儿子。魔族的那些混不吝听到这个消息都忍不住到陆行渊院子里转悠,嘴上关切陆行渊这一路玩的好不好,实际却在打量谢陵。
一来二去,魔族得出一个非常统一的结论:谢道义真不是个东西。
谢陵瘦小的身量在魔族这群人的眼里就是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小可怜形象,他们热情地接纳了谢陵的到来,人也看了,闲话也聊了,最后还在陆行渊带着谢陵那一声声叔叔伯伯的问安中慷慨解囊。
就这样简单地溜达一圈下来,谢陵从每个人的手上拿了一件见面礼,一下子就从一穷二白的小可怜变成颇有家底的小孩。
谢陵哪见过这阵仗?他一时受宠若惊,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陆行渊拍拍他的肩,安慰道:“这些你先用着,等以后我们再换更好的。”
谢陵震惊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这些对他而言已经是最好的了。魔族的那些叔叔伯伯也没当他是小孩就敷衍他,给他的不仅贵重还实用,就他那群哥哥在家里也没这待遇。
震惊之后,谢陵不禁红了眼眶。他以为他的一辈子就要磋磨在深深的宫墙内,求仙问道对他而言那么遥远,死亡和孤独无时无刻不在靠近。他守着那个小院子,是因为那是最后的慰藉。
陆行渊像晨曦透过黑暗照射进来,带他走出那个小院子,走到更大更广阔的天地中。
他改变了他的命运,让他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希望。
谢陵眼含热泪,伸手抓住陆行渊的袖子。走在前面的陆行渊回头,半大的少年薄衣青衫,长身玉立,尽显风流。
他眉眼带笑,微微俯身问道:“怎么了?走累了吗?”
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一多就显得没有那么清净,陆行渊索性带着谢陵出来走走,了解一下魔族的风土人情。
此地不是魔族的故乡,魔族是从其他地方迁徙而来,为了不显得过于异类,他们有仿照周边人族的生活习性,修建城池,划分街道。
他们在闹市之中取山水闲适,就显得山中有城,城中有山,恍若行于云端,缥缈之景环绕山间,随处可见。
考虑到谢陵没有修行,陆行渊走的不快,按理应该不累。
谢陵微微仰头,下意识的行为让他还没有找好合适的说辞。他曾经渴求的东西现在唾手可得,幸福感和恐慌感同时击中了他,他的欣喜便被架在空中,让他觉得是那么的不真切。
他抓住陆行渊,仿佛是抓住一个准确的答案。
“为什么对我那么好?”谢陵藏不住满腔的心事,颤声问道。
在他身上理应是无利可图,但真的有人能够毫无目的的对他好吗?他是那么的不自信,害怕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陆行渊脸上笑意微敛,他知道谢陵为什么这样问。他的到来不被人期待,不管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棋子的身份无可更改,可悲可叹。
他在宫里彷徨不安,惶惶度日,才更迫切地想要抓住一切能把他带出黑暗的东西。
“看来是真的走累了,不然也不会胡思乱想。”陆行渊轻叹一声:“我对你好,是不是让你感到不安?”
谢陵点头,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不对,陆行渊说的不安和他以为的不安应该不是一个东西,他不希望陆行渊误会,连忙开口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谢陵的话还没有说完,陆行渊就抬手制止了他。
明媚的阳光透过树荫落在陆行渊身上,星星点点的光斑犹如星辰点缀了他的袍子。他置身在光影中,好像整个人都在发光。
“你不用解释,就当我别有用心。”少年清朗的嗓音划过耳畔,在谢陵的内心荡起阵阵涟漪:“你二哥说的没错,我是个不能修炼的废人,我爹娘不可能保护我一辈子。我救了你,换你保护我可好?”
魔族和人族不同,就算不能修炼也能活个上百年。陆行渊用自己做目的,把他的陌生善意变成别有用心,谢陵能不能真的护住他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谢陵会为了这个目标而努力。
他救谢陵不是为了让他余生都活在怀疑中,他想给他一个家,他想让他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
谢陵不是顽固不化的死脑筋,面对陆行渊纯粹的善意,他心里的不安和彷徨被安抚。陆行渊被魔族捧在手心,就算爹娘不在身边,那些厉害的叔叔伯伯也会拼死保护他。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对谢陵说出需要保护的话,他让谢陵知道,原来自己也会被人需要。
“我会保护你的,一定会!”谢陵不在疑心那些好意,这一刻,他的心境悄然变化。他的目光描绘陆行渊的身影,和这山间的风一起刻在心底。
在他人生的至暗时刻,他踹开门,撞向了自己的救赎。
魔界的夏季有些漫长,人族的秋风被阻挡在河流之外,没有波及到魔族境内。
谢陵到魔族已有小半年的时间,陆晚夜和云棠待他视如己出。魔族不排外,陆行渊和姑姑修行时,就让魔族的人带谢陵修炼。
谢陵的天赋并不差,只是在人族没有人教导,自己不得其法,才显得没有那么突出。到了魔族跟着那些叔叔伯伯训练,很快筑基,开始自己的修仙之途。
魔族的功法较为霸道,谢陵修炼起来没有那么顺畅,云棠知道以后便让他和自己修行,传他剑法。
偶尔陆行渊课业结束的早,也会跟着他一起练。除了不能引气入体外,陆行渊在剑术上颇有心得。
毕竟梦里的自己就是人人敬仰的剑尊,想把梦里的东西搬到现实中,对他而言并没有想象的难。
大概是答应了要保护陆行渊,谢陵修炼十分刻苦,不管云棠交给他多难的任务,他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陆行渊劝了几次,小家伙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当着陆行渊的面满口答应,转过身就当耳旁风了。
陆行渊拿他没办法,看他把自己弄的一身伤,心疼的不行,找姑姑学了新的东西,每次谢陵训练过度,他都会默默地给他按摩,擦药膏,舒缓经络。
谢陵起初还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擦药膏时,陆行渊会把他脱的只剩亵裤,那双修长有力的手毫不避讳地抚过每一寸肌肤,让人一阵战栗,说不出是痒痒还是酥麻。
后来谢陵习惯了,当着陆行渊的面也能坦然地把自己脱个精光,然后往被窝里一躺,完全不介意被人看。
有时要是修炼太累,在按摩中途挡不住困意,他也不会强撑着,而是沉沉睡去。因为他知道每次他睡着了以后,陆行渊都会把他抱上床,让他好好休息。
他们两个人住在一个房间里,房里有两个隔间,但偶尔还是睡在一起。少年人还在长身体的时候,那张床躺他们两个人没什么问题。
在魔族的日子过的很快,秋风还是越过饶河抵达魔界。而随着秋风一起到来的还有一位让人意想不到的故人——湘夫人和谢萱。
谢陵被陆晚夜带走后没多久,湘夫人就对谢道义提出要离开皇城,并且要带着谢萱一起走。
谢萱不同于谢陵,她是谢道义唯一的女儿,出落的亭亭玉立,待人接物落落大方,谢道义很喜欢她,所以谢道义直接回绝了湘夫人。
二人相互拉锯了半年多,谁也不肯退让。好在谢萱在这件事里坚定地选择了湘夫人,从而让湘夫人险胜。谢道义最终做出让步,她可以带走谢萱,但不能阻拦谢萱和谢道义联络感情。
湘夫人了解自己的女儿,感情牌对她不起作用,她是个明辨是非的好孩子,不会因为谢道义的花言巧语就找不到北。
谢道义的如意算盘早晚要落空,既然是必败的条件,湘夫人就是答应他也无妨。
湘夫人此行是来和云棠告别,顺便让谢萱亲眼确定谢陵过的好不好。她这个做姐姐的,怕是宫里唯一放心不下谢陵的人。
母女二人来的也是巧,今日云棠刚好放谢陵休息一日,这会儿陆行渊已经带着他去后山采药。
谢萱是个懂事的孩子,见娘和云棠有话要说,便提出去寻陆行渊和谢陵。
采药的后山不远,山上的高阶妖兽都被迁到深处,陆行渊一般只在外围活动,路上不会有危险。
谢萱在魔族的指引下找到进后山的路,蜿蜒的青石板一路往上,走到尽头变成了不起眼的羊肠小道,夹杂在郁郁葱葱的古木间,偶尔还能听见清脆悦耳的鸟鸣,让人不禁心旷神怡。
谢萱大概行了一盏茶的功夫,听到不远处的密林传来一道欢快的声音。
“哥哥,你看我抓到了什么?”
谢萱觉得这声音很是耳熟,寻声看去,只见一个半大少年从草丛里扑出来,眉目飞扬,笑容明媚,一脸自豪地拿出手上的大兔子,献宝似地拿给树林后的人,全然不在意自己被树枝挂乱的头发,还用沾了泥土的衣袖擦额上的汗,瞬间变成了大花猫。
谢萱呼吸一滞,眼前这个少年明媚生辉,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完全看不出过往颓废而可怜的影子,她一时竟有些不敢认了。
“小石榴真厉害。”
清朗的声音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谢萱看见一双如玉的手伸过来,摘下谢陵头上的落叶,拍落他肩上的枯枝,替他整理散开的衣襟,还掏出干净的帕子擦拭他脸上的汗珠。
谢陵许是觉得有些痒,闭了闭眼,但没有躲开,反而乖巧地凑过去让对方更方便,不一会儿小花猫就被收拾的干干净净。
林间清风徐徐,树影婆娑,他们旁若无人,一个闹一个笑,显得十分美好。
谢萱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见他们还没有反应,这才轻咳一声,提醒他们有人。
谢陵正舒服地被陆行渊撸毛,听见动静立马抬头,看见谢萱的第一眼还有些诧异,不由地瞪大眼,不确定道:“九姐姐?”
陆行渊也抬头看过来,梦中的故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他们跟前,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
陆行渊常年来山中采药,有一间固定落脚的小竹屋。此刻日头正当空,阳光有些毒辣,陆行渊便带着他们去小屋歇脚,顺便处理谢陵打到的猎物。
谢萱表明来意,说到她和湘夫人准备回宗门。湘夫人当年一意孤行嫁给谢道义,多年来没有和宗门联系,所以宗门内和谢道义的牵扯不多。在这段感情里,她从付出到醒悟,她的心境变化很多,准备回宗后闭关修炼,不再过问世事。、
“以我娘的性子,这次回去后怕是很难再在修真界露面。她和云姨相识多年,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
谢萱和谢陵坐在廊下叙旧,陆行渊无意听这两姐弟的话,提着兔子去远处的水源处清理。
谢陵抬头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回头道:“那我以后想见姐姐是不是也难了?”
“怎么会?”谢萱把谢陵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笑道:“我娘闭关又不是我闭关,她还是希望我在人间多多走动,多见点世面,而不是偏安一隅,固步自封。再说了,现在的你和我都是自由的,不是吗?”
谢萱看向陆行渊的方向,话里有话。皇城是禁锢他们的囚笼,现在她走出来了,谢陵也走出来了,他们同在广阔的天地间,只要有心,何处不是相逢之地?
谢陵也意识到自己今时不同往日,本来还有些难过的心绪豁然开朗,嘴角不禁浮现出笑意。
谢萱本来还想问他这些日子在魔族过的好不好,此刻却不必再问了,因为她所看见的足以给她答案。
往日里需要她护着的小尾巴长高了不少,眉眼也长开了些许,少了阴郁之色,言谈举止谦和温润,不在畏畏缩缩。
一个人无意识的表现往往最能体现问题。看的出来,陆晚夜夫妇有好好养他,他整个人都变得开朗了。
“你现在修行如何?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谢萱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谢陵摇头:“我在云姨跟前修行,九姐姐不用担心我。”
谢萱一怔,又是惊讶又是欣喜:“你肯跟着云姨修行再好不过,她可是难得的剑尊。”
仙门里学剑的人很多,但练到极致的却没有几个。云棠最早成名就是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术,不需要花里胡哨的招式,往往三招之内就能让她立于不败之地。
只不过她不喜欢追名逐利,三尺青锋在手,行的是天下大道,斩尽天下不平事。
而她和湘夫人是在游历途中相识,二人结伴而行,出生入死,以柳公子和月尊为名,在仙门留有薄名。
在外人眼里,她们二人没什么交集,只有她们自己心里明白,这个朋友乃生死之交。
谢萱以前为了哄谢陵睡觉,有给他讲过这些故事,只是谢陵从来没有想过,故事里他崇拜的月尊就是云棠,那个面冷心热的侠义姑娘,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收养他的人。
一切又变得像梦一样,不真实极了。
谢陵沉寂在那样的惊讶里,久久无言。
湘夫人只是来和云棠道个别,没有久留,很快就带着谢萱离开了。
谢萱没让谢陵送她,独身前来,独身而去。谢陵站在山路上目送她远去,直到谢萱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他才收回目光,一时有些怅然若失。
他离开皇朝时都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他原以为是自己对一切都没有留恋,现在看来却只是没有遇见值得他留恋的人而已。
谢陵失落地回到陆行渊身边,耷拉着脑袋,像只被丢下的漂亮小狗,委屈巴巴的,浑身散发着求安慰的气息。
陆行渊把处理好的兔子架在火上,抬手示意谢陵坐到自己身边。谢陵乖乖地走过去,刚坐下就被人按住脑袋揉了揉,他微微垂首,碎发落在脖颈里,洁白的后颈若隐若现。
谢陵的头发偏软,而且蓬松,摸起来的手感就像是上好的绸缎,陆行渊一时爱不释手,手指缠绕着谢陵的头发,把人揽到肩上。
“你九姐姐所在的宗门离我们魔族不远,你要是想她了,我就带你去找她。”
湘夫人出身望月宗,宗门坐落在天山,是个隐世大宗,不怎么接待外人,但其宗门弟子明辨是非,不是蛮横无理之辈。
陆行渊隐约还记得天山的位置,说是不远,其实也就省略了几天的路程。
谢陵如何看不出陆行渊是在安慰他?他身在魔族,姐姐身在天山,相逢岂是那么容易的事。
可即便如此,陆行渊也没有打击他,而是顺着他的心意,让他有个盼头。
谢陵心里暖暖的,靠着靠着就忍不住往陆行渊怀里拱,把他的衣服蹭的乱七八糟后,直接躺在他的大腿上,仰头看着他。
陆行渊忍俊不禁,每每这种时候都会想到梦里谢陵长出狼耳朵和狼尾巴的样子,又软糯又可爱,让人忍不住手痒,想抓到怀里为所欲为。
谢陵不知陆行渊温和笑意下的坏水,自顾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回想起刚才谢萱说的话,心中难免百感交集。
他微微侧身搂住陆行渊的腰,想了想还是同陆行渊说起云棠和湘夫人。这两颗在仙门燃烧过的新星如今有了不同的结局,谢陵忍不住为湘夫人惋惜。
陆行渊听着听着,落在谢陵头上的手慢慢顿住,他对云棠的过去知之甚少,在谢陵嘴里的那个云棠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也是他不曾想象过的。
不管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云棠都像是个没有过去的人,她冷淡的性子让她从来不会提到自己的过去,更别说要去辩解什么。
她和湘夫人都是那么的优秀,陆晚夜尊重她,会和她一起行侠仗义,让她继续做自己。而湘夫人却困于深宫之中,磋磨多年,磨掉了所有的雄心壮志。
陆行渊没由来的心底发酸,他看见的是被困在宫里的湘夫人,想到的却是梦里的娘亲。
她们实力超群,足以成为一方巨擎,可最后落在旁人眼里,却只是某某人的夫人。好像所有的丰功伟绩,都可以被这个词轻易抹去。
梦里的娘亲坐在那个位置上时,是在想些什么呢?
陆行渊一时哑然,他好像不够了解他娘,也不够了解他爹。他们的过去,他们经历的种种对于陆行渊而言都是那么的模糊,无法看清。
魔界的秋天很短,雪季漫长,陆行渊在入冬的第一场雪落下来时病倒了。他高热不退,整个人浑浑噩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最后完全睡过去。
这一次他不出意外地又做梦了,但奇怪的是这个梦里没有人,天地间黄沙遮天,乌云盖顶,电闪雷鸣。他像一个孤独的行人走走停停,身边唯一的活物是一只鸟。
鸟有点蠢,落在他肩头不肯起飞,动不动就拿脑袋蹭他的脸,发出婴儿般的啼哭声。陆行渊不觉得烦,反而是一阵阵的心酸,他抚摸鸟的翅膀,声音干涩:“老伙计,是我连累你了。”
鸟儿扑腾着翅膀,蹭了蹭陆行渊的脸,表示自己不怪他。
陆行渊不知道自己在漫天的黄沙里走了多久,那种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的死寂孤独被不断地放大,他有些时候神情恍惚,甚至意识不到自己还活着。
每当他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鸟儿都会给他安慰,让他重新振作起来。他咬咬牙,又走了许久,终于穿过黄沙看见一片波光粼粼的绿洲。
可奇怪的是他心里没有欣喜,反而沉重极了。一直安安静静呆在他肩头的鸟儿忽然振翅而起,迎风而涨,化身一只巨大的鸟兽,朝着绿洲俯冲而去。
绿洲的上空顿时荡起一片水波纹,它们看似脆弱,却如铁网一般牢牢地抓住鸟儿,不让它继续向前。
鸟嘶鸣不止,发出刺耳的婴啼,拼命地朝着绿洲前行,它翅膀绷直,无形的力量切割它的羽翼,无数的鲜血喷涌而出,一道道细小的电弧游走在它的羽翼下。
剧痛并没有让鸟儿放弃,它一次次挥舞翅膀,终于将大半个身体都挤进水波纹里,随后再振翅一冲,整个身体如愿进入水波纹。
陆行渊一直在观察鸟的情况,见状不由地松了口气,随后又神色凝重地盯着绿洲的湖面。
鸟儿和他心有灵犀,在他的注视下冲向湖面,那双锐利的眼睛捕捉到湖面下的阴影,在半空中盘旋片刻后,俯冲而下,腹下尖利的爪子刺入湖面,狠狠一勾,随后往上一提,一团巨大的阴影被它拉出水面。
陆行渊眉心一跳,只见一个龙头被鸟儿扔上岸,龙目紧闭,周身鳞片黯淡,看样子已经死去多时,身体无意识地垂直水里,爪子也僵硬地伸直。
陆行渊呼吸一滞,强烈的窒息感袭来,他惊惧之下倒退数步,直接瘫坐在地。
鸟儿飞回他身边,担忧地看着他。
陆行渊仰天大笑,笑着笑着就忍不住咳嗽起来,悲切道:“天要亡我,天要亡我!”
陆行渊只觉得心力交瘁,眼前一黑再度沉入黑暗中。
漆黑的无光之地,他的意识无比清醒,孤独潮水般涌来,就在他即将被淹没时,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哥哥,你别走!”
陆行渊下意识道:“我不走。”
话音刚落,熟悉的失重感传来,他眼皮一跳,猛地睁开眼。
无数的光一股脑地涌过来,陆行渊只觉得眼睛刺痛,不得不又闭上眼,缓了缓他再度睁开。
四周灯火如昼,他躺在床上,身体虚弱。有人趴在他床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靠着床沿休息,睡梦中还不安地皱眉,眼角一片湿润。
陆行渊对这种情况再熟悉不过,只不过以往守在床边的人是爹娘,现在变成了谢陵。
陆行渊看了一会儿,稍微有了点力气,他刚想撑起身,就被一只手按住。
不知何时到来的美艳女魔打了个哈欠,问道:“醒了?感觉如何?还认识我吗?”
陆行渊无奈地弯了弯嘴角,道:“小姑,我是不是又吓到你们了?”
梅洛雪伸手给陆行渊把了脉,道:“确实吓得不轻,特别是这孩子,守了你小半个月没合眼。今晚好不容易睡了,就不叫他了。”
听到已经过了小半个月,陆行渊明显愣了一下。除了年纪小的时候,他已经很少陷入如此长的昏迷中,他心里有丝微妙的不安,看向梅洛雪道:“我的身体是不是不行了?”
梅洛雪抬眼,摇头。
陆行渊的身体很好,高热退了以后,一点问题都没有。就算不能修炼,也比很多魔族还要健康。
“那为什么……”陆行渊一时不怎么该不该问,既然没有问题,那为什么会昏迷那么长的时间?
梅洛雪叹了口气,道:“你这次的高热退的很快,但高热退了以后出现了离魂现象,似乎是个新的病症。”
梅洛雪的话让陆行渊眉头紧皱,他感觉只是做了个梦,却不想如此严重。
“我看你还虚弱着,别想太多,再好好睡一觉。”梅洛雪撩了撩头发,示意陆行渊放宽心。有她这个医修圣手在,断然不会让他早早殒命。
陆行渊心绪不宁,但又不想梅洛雪担心,揉了揉眉心,道:“我刚醒,不太想睡,烦请小姑给我爹娘说一声。”
梅洛雪点头,安静地退出去。
陆行渊勉强坐起身,看见床边熟睡的谢陵,伸手将他抱起来,挪到床上,放在自己身边。
许是太过疲惫,谢陵并没有醒来,只是不安地伸手,他在床上摸索了一会儿,熟悉的气息安抚了他,他下意识地往陆行渊怀里蹭,伸手揽住他的腰。
陆行渊给他盖好被子,想到黑暗中的那声呼喊,心里一软,微微垂首在谢陵不安的眉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低声道:“我不走。”
我才将你带回来,还没有真正给你一个家,我怎么能走呢?
第一百七十五章
陆行渊这一次的病情来的凶险,醒来以后身体一直不大好,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为了不让爹娘看着难受,他搬去梅洛雪的小院子修养。
谢陵自然而然地跟着他搬,不管陆行渊说什么都不走,每天很早就起来赶去练剑,练完剑回来继续守着他。细心地记下他每天用药的量,还会偷偷问梅洛雪他怎么还不好?
陆行渊这是打娘胎里出来的毛病,本该是千年难遇的修炼体质,结果却是两头空。一家人对他的病情心里有数,都是让谢陵放宽心,不要多想。
谢陵怎么可能放心?
陆行渊拥着披风坐在廊下,整个人消瘦不少,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凸显,额前碎发凌乱。
梅洛雪的院子靠近断崖,在廊下放眼看去,断崖之外,苍山负雪,大地一片银装素裹,美不胜收。
陆行渊嫌屋子里闷,出来透透气,呼出的气体在寒风中凝成白雾,俊朗的眉目显得有些朦胧。
今早梅洛雪给他把过脉,换了新药,他能明显感觉到身体在好转。他这次的症状不同以往,但不知是不是习惯了病痛的折磨,他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反倒是梦里的悲切绝望让他难受了好一阵。
他不知道梦里的那只鸟和那条龙代表着什么,潜意识里觉得意外的熟悉,似乎他接触过,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他想过告诉爹娘,每每话到了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反而徒惹二人担心。
“哥哥,这里风大,你怎么坐在这里?”
谢陵急切的声音传来,陆行渊还未抬头,就被一道带着热气的身影抱住。
少年刚刚结束修炼赶回来,看到陆行渊坐在风口上,想到他吹了冷风会咳嗽,心里又急又气,扑过来时眉头紧皱,心里还在想着措词,怎么才能让陆行渊换个地方。
陆行渊握住谢陵的胳膊,把他拉到一旁坐好,抬手自然地替他将有些散乱的长发重新扎好,笑道:“怎么越来越毛躁了?”
陆行渊有些不解,明明他刚把人带回来时都不是这个样子,他真的不会养小孩吗?
陆行渊的温柔转移了谢陵的话题,他握住陆行渊泛冷的手,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他,心疼道:“这里冷。”
陆行渊没有身为病号的自觉,谢陵不打算来硬的,他知道陆行渊对他的撒娇没有抵抗力,便学的越来越好。
陆行渊明知是计,还是忍不住迁就。
他嘴上说着其实也不是很冷,却拉着谢陵起身进了暖阁。谢陵施法驱散他身边的寒意,又给他拿来该服用的药,直盯着他吃下去才罢休。
陆行渊面色红润,抬手欲解身上的披风,谢陵顿时戒备地看过来,那样子就像是随时准备炸毛的小狼崽。
陆行渊无奈地弯了弯嘴角,讪讪收回手,问谢陵这段时间魔族有没有好玩的事。
谢陵挑了有趣的说给他听,魔族的叔叔伯伯闲不住,前两日出门野猎,撞上三尸宗在边界上鬼鬼祟祟,就把人打了一顿,三尸宗来讨要说法,陆晚夜直接说自己没瞧见,不作数,气的三尸宗直跳脚。
还有族里谁和谁有了感情纠纷,二人大打出手,最后找到陆晚夜评判,陆晚夜看着又要吵架又要维护对方的两个人,让他们回去过一夜再来调节。
结果二人回去想了一夜,和好了。
陆行渊安安静静地听着,一时暖阁里只有谢陵的声音,清脆又带着几分稚气,不紧不慢地给陆行渊描述他眼里的世界。
陆行渊有些恍惚,梦里的谢陵和眼前的谢陵重叠,他竟有些分不清了。明明是不一样的境遇,他却还是喜欢静静地听谢陵的声音。一样的世界,从谢陵的口中描绘出来就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二人相处的时间总是过的很快,谢陵说到最后看向陆行渊的眼神带了点犹豫,他握住陆行渊的手,摩挲他的手指,迟疑道:“云姨想带我外出修行。”
略有困意的陆行渊闻言一震,顿时清醒不少:“你答应她了吗?”
云棠志在天下,往年只要魔族境内没什么大事,她和陆晚夜就会带着陆行渊出去游历。今年陆行渊身体不大好,必然去不了了。
谢陵摇头:“我想拒绝,可陆叔让我回来和你商量,商量好了再答复他们。”
谢陵的心很小,小到只装得下陆行渊一人,所以对外界的诱惑没有太大的兴趣。眼下陆行渊身体不好,他只想留在陆行渊身边。
他本已经拒绝了云棠,陆晚夜却让他不要急着回答,而是听听陆行渊的意见。因为当他是为了陆行渊拒绝时,这就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事,而是他和陆行渊之间的事。
谢陵觉得陆晚夜说的有几分道理,犹豫再三,还是选择让陆行渊知道这件事。
陆行渊忍不住笑了,扣住手心因为不安而小动作不断的那只手:“傻小子,你的人生不能只围着我一个人转。你要是拿我来困住你自己,那不就是换了个囚笼吗?”
“不,不是的。”谢陵一听就急了,连忙道:“我愿意一辈子只有哥哥,画地为牢我也愿意。”
谢陵一脸认真,急切的神情甚至透露出偏执和害怕,他渴求陆行渊,害怕陆行渊将来会不要他。
陆行渊听的心头一颤,目光微垂,道:“可我不愿意。”
陆行渊不能修道,他的人生终点就在哪里,谁也改变不了。但谢陵不一样,他有天赋,修道一途顺畅,他的人生有无限的可能。陆行渊怎么忍心让他把无限的可能困在自己有限的生命中?
谢陵蓦然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陆行渊,眼泪在眼圈里打转,抿唇不语。诛心的话已经上了喉咙,他在心底念了一遍又一遍,还是默默咽回去。
理智告诉他陆行渊不愿意也很正常,可感性让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陆行渊没想到他的眼泪说来就来,连忙坐直身体,朝着谢陵的方向微微倾身:“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我的意思不是说不要你。”
谢陵的情绪达到了顶点,伴随着陆行渊的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的落在陆行渊的手背上。
湿热的触感让陆行渊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没有说不要你。”
“可你说不愿意。”谢陵越想越伤心,一双眼睛红的像小兔子一样。他泪眼婆娑的看着陆行渊,委屈极了。
陆行渊一听就知道他想岔了,连忙解释:“我不愿意拖累你。”
谢陵疑惑地抬头,蔚蓝的眼睛浸润在泪光中,不理解拖累这个词怎么会从陆行渊的嘴里说出来,因为不管怎么看,他才像是那个小拖油瓶。
陆行渊擦去他脸上的泪痕,想了想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情况。魔族的寿命并不短,不出意外他完全可以陪谢陵很多年,他有的是时间让谢陵接受这个事实,而不是一下子就把死别摆在他面前。
“我不能修炼,很多地方我都不能去,但我希望你可以在世上畅通无阻,替我去看我不能看的风景。”
陆行渊换了委婉一点的说法,不想谢陵把头摇的像拨浪鼓,哽咽道:“我不!”
谢陵拒绝的干脆,陆行渊有些愕然。
谢陵一把抓住他的手,认真且郑重道:“我要带你一起去。”
这个世界四季不同,风景不同,它们可以随意的变化,谢陵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但只要陆行渊喜欢,他就喜欢。
陆行渊轻笑道:“想带上我,要有很高很高的修为才行。”
“我会努力的。”谢陵止了眼泪,红着眼,袒露的是自己的一腔赤诚。
陆行渊的心瞬间被击中,变得饱胀,又酸又涩。他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隐忍下那些隐晦的神情。抬起的手擦着谢陵眼角的泪花,轻声道:“好。”
谢陵不会花言巧语,只会把答应他的事都做到。
年末的时候,陆行渊的身体大好,谢陵跟着云棠离开魔界,开始了他人生的初次游历。云棠在别的事情上或许没什么天赋,对行侠仗义却十分得心应手,谢陵跟着她不会吃亏。
陆行渊没有回自己的院子,干脆在梅洛雪这里住下,每天看看病,练练剑,日子过的还算充实。
只不过夜里一个人躺在床上时,他还是会忍不住想起谢陵。
小家伙完全就是一个小火球,冬日里抱起来很舒服,陆行渊喜欢和他挤在一个被窝里睡觉,靠近他就觉得暖洋洋的。
也不知道他第一次出远门习不习惯?遇到麻烦会不会害怕?还有会不会想他?
陆行渊翻来覆去地做着猜想,在越来越离谱的假设中睡去。
日子一天天流逝,陆行渊开始陆陆续续收到谢陵的来信,有时是说他一路上的见闻,有时是地方特产,有时是一把用术法封存的野花,送到陆行渊的手上时还带着早晨的露珠。
陆行渊抱着花忍不住想谢陵在野地里一朵朵认真挑选的模样,他灵敏的嗅觉说不定会被花熏的打喷嚏。
陆行渊忍俊不禁,收取谢陵的礼物成了他的一大乐趣,他乐此不彼,期待每一次拆开后的惊喜。从谢陵的字里行间中感受他所见的风景,就像是陪着他走了一遭。
这样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陆行渊收到谢陵的最后一封信,他在信上说要和云棠去一个秘境,这本来是一件好事,但谢陵在结尾提到,他们在秘境外遇见了师无为。
谢陵听过师无为的名字,也知道他的身份,但谢陵不喜欢他,在信里给陆行渊抱怨了一句。
这封信之后,陆行渊再也没有收到过谢陵的东西。
虽然谢陵寄东西的时间不固定,长则半月,短则几天,但还从来没有超过一两个月的情况。
想到师无为的出现,陆行渊心中隐隐不安。他对师无为的了解,一半来源现实的接触,一半来源梦里。这个表面正人君子的师宗主,背地里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陆行渊担心云棠和谢陵会在他手上吃亏,思考再三准备去找陆晚夜。他如今身体已无异样,出门完全没有问题,他要去找谢陵。
谁知还不等他出门,迎面就被一把鲜花拦住去路,谢陵从那红艳艳的鲜花后面探出头来,眉目飞扬,笑容夺目。
“哥,我回来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花朵很艳,谢陵的笑容也很灿烂。出去这一趟回来,他的个子猛窜了一截,人也晒黑了不少,原本带点不见阳光的苍白被小麦色所取代。穿着一身青色的窄袖锦衣,腰佩长剑,干净利落。
陆行渊又惊又喜,下意识地接过那捧花,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
“怎么突然回来了?”
那么长的时间没有信传回来,陆行渊还以为是他们遇到了难事,不曾想他们已经回家了,
谢陵自然地往陆行渊旁边的椅子上一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我和云姨在秘境里遇到不少事,所以历练提前结束了。 ”
陆行渊想到他最后的那封信,问道:“可是师无为为难你们了?”
谢陵抬头,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陆行渊说的人是谁,他忍不住笑起来,神秘兮兮地凑近陆行渊,道:“没,陆叔亲自去接云姨,他有贼心没贼胆。”
在秘境遇到师无为的事不仅陆行渊知道,陆晚夜也知道。其实只要陆行渊稍微问一下就会发现,每次谢陵给他寄的信大多是和云棠的家书一起带回来的。
这是云棠和陆晚夜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云棠话少,但也会给陆晚夜说一声平安勿念。
陆晚夜可不像儿子那么迟钝,云棠特意在信里提了师无为,意思就是她不想应付这人,让陆晚夜去接她。
知道自己爹不吭不响地出去溜达了一圈,陆行渊沉默良久,一时不知该感慨他爹娘的默契,还是感慨自己居然在这种事情上犹豫良久。
谢陵这次出去收获颇丰,回来后闭关了一段时间。而他给陆行渊带的花也不单单是花,是他在秘境里找到的药材,颇有药用价值,给不能修炼的人服用,能够延年益寿。
谢陵其实已经注意到了陆行渊不修炼就会衰老这件事,只是他们还小,衰老对他们而言是一个非常久远的话题,意识到并不代表就能真的能明白他的残酷。
陆行渊医术略有小成,加上谢陵回来了,他们二人不便继续留在梅洛雪的院子叨扰,很快就搬回爹娘身边。
他如今已有十七,完全是个小大人,搬回去没多久就被陆晚夜拉去学习族中事务。
陆行渊想过拒绝,可是话到了嘴边,看见父亲一脸的希冀,他没由来的心痛。他曾在梦里失去父亲,失去家园,别说学习管理魔族的事,在梦里,他甚至连家都没有。
他为什么要拒绝,这难道不是他应该做的吗?
魔族这些年越发修身养性,需要处理的事情不多,其中应该注意的就是和其他两族的关系,以及边境上的利益往来。
陆行渊本以为很难,没想到自己很快上手,做的有模有样,就连陆晚夜都有些惊讶。
陆晚夜放手给了他一些事情的决策权,陆行渊胸有成竹,却第一件事就撞上谢道义派人送来家书,询问谢陵何时归家。
陆行渊掐指一算,谢陵离开皇朝快有两年,谢道义不闻不问,这个时候跳出来要谢陵回去准没安好心。
可谢陵说到底是他儿子,他这个当爹的让他回家,没有正当理由陆行渊也不敢强留谢陵。他拿着烫手的家书,恨不得能把不回两个大字拍在谢道义的脸上。
“一个人在这里愁眉苦脸的干嘛?”就在陆行渊想不出对策之时,听到风声的陆晚夜出现在他书房。一副我有办法,快来问我的样子。
许是父亲的笑容太扎眼,陆行渊心里的怒意稍退,恭敬地把谢道义的那封家书递上。
“他这些年对小石榴不闻不问,一点当爹的样子都没有,怎么有脸来信?”陆行渊为谢陵打抱不平,他不希望谢陵离开。
陆晚夜接过信一目十行,都是些客套话,想打感情牌,对付孩子是够的,但让陆晚夜看来只是好笑。
“他来信自然是有人给他吹了耳边风,小石榴这次和你娘出门小有收获,有利可图必有人趋之若鹜。”
陆晚夜执掌魔族多年,这点前因后果还是能想明白。谢道义一开始爽快的放弃了谢陵,是因为谢陵对他没有价值,但随着谢陵不断成长,他的价值显现出来后,谢道义心里就有了别的想法。
陆行渊闻言,脑海里不由地浮现出一个名字:师无为。这人是在他爹娘这里没讨着便宜,转头就给他爹娘找点麻烦。
“无耻小人,卑鄙!”陆行渊气愤不已,这种人枉为一宗之主。
看到儿子生气,陆晚夜嘴角笑意更深,他看起来完全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掌间灵力凝聚,顷刻间就让家书化为粉末。
“听你娘说小石榴今天出关,你不去接他吗?”陆晚夜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
陆行渊看着纷纷扬扬的粉末,错愕道:“这个……不给小石榴吗?”
陆晚夜轻笑,反问道:“给他什么?”
“家书……”面对陆晚夜的坦然,陆行渊竟然有点底气不足。
陆晚夜一摊手,道:“什么家书,我没见过,不知道,不用管。”
陆行渊怔住,原来这样也行?
他好像领悟到了不一样的东西,一开始他秉承君子的念头,势必要想个两全的对策,却完全忽略了他面对的是一个小人。
对付小人承君子之道左右为难,还不如也做小人,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不过这种对策终究是治标不治本,在陆行渊离开后,陆晚夜思索片刻,起身去了一趟梅洛雪的小院。
谢道义对谢陵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说到底不过是欺他没有靠山,既然如此,陆晚夜就替他找个靠山,保证让谢道义无法拒绝。
谢陵不知道自己的渣爹又在打他的主意,他刚出关就被陆行渊以放松庆祝为名,带着他出去玩。
二人去边境的饶河玩了几天,直到陆晚夜传信说有事,他们二人才回去。
陆晚夜一般不太在意陆行渊去哪里,这还是陆行渊头一次被叫回家,他下意识地以为又是谢道义作妖,脸色有一瞬的难看。
谢陵察觉到他的不悦,以为他是玩的不够尽兴,凑到他身边道:“下次我再陪你出来。”
陆行渊看着孩子的纯真笑意,叹了口气。
谢陵哪里知道陆行渊是为了他发愁?
陆行渊越想越不愿意让谢陵回去,他决定耍无赖到底,除非谢道义亲临。
魔族,头顶狼耳朵的妖族和陆晚夜平起平坐,他双手揣在袖中,袒胸露乳,整个人豪放粗狂,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形象。
陆晚夜拿出自己珍藏的好酒款待,浓郁醇香的酒味让狼族抖了抖耳朵,他抱着手臂,身体朝着酒杯微微倾斜,深吸一口气,而后抬眼看向陆晚夜。
“你让梅洛雪请我过来,就是为了喝酒?”琅煌若有所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你都看出来了,那这酒你是喝还是不喝?”陆晚夜没有否定琅煌的话,拿着酒坛子狭促地看着他。
“我人都被你骗过来了,还能委屈了自己不成?”琅煌伸手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醇厚的酒香携裹着辛辣的味道划过喉咙,他发出一声喟叹,道:“好酒!到底是什么事,值得你把珍藏的酒都拿出来?”
琅煌海量,常和陆行渊推杯换盏,此刻放开性子,他不再端着,开怀畅饮。
陆晚夜把酒推到他面前,自己只留了一坛:“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借你这个圣人的背景用用。”
琅煌疑狐地挑眉,他这个圣人半隐退,不问世事多年,还不如魔尊的名号来的响亮。陆晚夜贵为魔尊,借他的名号干嘛?
陆晚夜喝着酒,认真道:“我之前从谢道义那儿收养了一个孩子,前些日子谢道义找我讨还,我不想给,但碍于彼此的身份,我也不能直接拒绝他,所以想先把孩子寄养在你名下。”
琅煌愣住,顿时觉得嘴里的酒不香了。之前陆晚夜不是没找他办过事,但从来没办过这样离谱的。
他在脑海里整理了一下这个关系,重点是在这个被收养的孩子身上,琅煌想不到皇朝有这样的风云人物值得两位真君争抢,干脆地问道:“你收养了谁?”
“谢道义的第十六个孩子,他现在叫谢陵。”
琅煌:“……”
刚整理好的关系网彻底乱掉了,谢道义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儿子送给别人收养?除非他脑壳坏掉了。
可看陆行渊的样子不像在开玩笑,他一脸认真,琅煌觉得坏掉的那个人应该他。
“他娘的,你不想得罪谢道义,你让我……不对,第十六个孩子?”
琅煌猛然反应过来,这个孩子他知道。他是狼族和人族的博弈,妖王不爽谢道义,故意在这件事情上坑了他一把,结果苦的是这个孩子。
难怪陆晚夜说要把这个孩子送给他教养。
“你怎么会……”琅煌顿了顿,纠结地皱眉,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说法。
妖族已经放弃了这个孩子,谢道义也差不多,琅煌觉得他就是死在宫里也不意外,万万没想到他到了魔族,还被陆晚夜收养。
“这个孩子根骨绝佳,品行端正,一看就是修道的好苗子,他若能拜入你门下,绝对不会辱没了你的名声。”陆晚夜见琅煌已经反应过来,便把谢陵一顿夸。
魔族不适合做他的护盾,但琅煌完全没问题。
琅煌额角抽搐,要不是妖族测过这个孩子的根骨,他说不定就真的信了陆晚夜的胡话。
混血本就修行困难,不是万里挑一就是籍籍无名,倘若这孩子真的有陆晚夜说的那么厉害,谢道义何至于把他送人?
“你这就硬夸?”
“怎么可能?我可是摸着良心说话。”陆晚夜拍了拍胸脯,毫无愧色。
琅煌冷哼,道:“那你的良心得仔细看,不然我怕看不见。”
琅煌这话有点赌气的成分,他还没收过徒,也不想突然就把弟子的名额给出去。
“我狼族顶天立地,不养闲人,你想让我收他,得让我看过才行。”
陆晚夜相求,琅煌还是愿意给个面子。
陆晚夜等的就是琅煌的这句话,他和琅煌坐在高楼上,窗外流云环绕,恍若仙境。
陆晚夜拂袖散开窗边的流云,示意琅煌往下看。
青山绿水间,少年持剑而舞,神采飞扬。他不知有人在看,只是在做一些基础的练习,一招一式稳扎稳打,剑气纵横,有长虹贯日之势。
在他旁边,梅洛雪指导陆行渊炼药。似乎是察觉到他人的视线,梅洛雪抬头,妩媚多情的笑眼直直地看进琅煌心底。
琅煌摇了摇尾巴,看向陆晚夜道:“你又用梅洛雪框我?”
陆晚夜止不住脸上的笑意,佯装正经道:“你就说那孩子行不行?”
琅煌顿住,他收回刚才的话,这个孩子可以,收他为徒也不是太糟糕。
第一百七十七章
春去秋来,寒暑交替,飞逝的光阴一去不返。
陆行渊院子里的小树长了一截又一截,很快突破院落高墙的界限,探出粗壮的枝丫,朝着外界的风雨不断地伸展,开出雪白的花,像冬月的雪落满枝头。
陆行渊坐在树下的躺椅上,身上盖了一件薄披风,手上拿着一卷书,头微偏,靠着身后的靠椅浅眠。
婆娑树影混合着星星点点的光斑落在他的身上,清风拂过他的脸颊,纤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白皙的面容上泛起一层薄红,像是沉睡的美人,在等待被唤醒。
院落外,轻盈的脚步声越过一级又一级的台阶,带着难以掩盖的兴奋步步而来,到了门口瞧见躺椅上的人,脚步声微顿,随后放慢放缓。
凉风有意,过堂翻书,书声和脚步声混在一起。
来人在躺椅前站定,成年人的体魄投下一片阴影,他凝视着休憩的陆行渊,视线直接而□□,饱含眷恋和深切。
强烈的注视让陆行渊不适地皱眉,来人适时地别开脸,仰头看向一树的繁花。
这是魔界特有的花,名为朝暮,与君朝朝暮暮,白首不离。
当初它被种下的时候只有人的小腿那么高,现在却已经突破了院落,在它身上,让人看见的是无数流逝的时间。
“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来人轻叹,视线微垂,目光慢慢地落在陆行渊身上,撞上他刚刚睁开的眼睛,嘴角绽放出灿烂的笑意:“哥,我回来了。”
青年的嗓音悦耳动听,像美妙的音符,在这空寂的庭院里,带来那句陆行渊熟悉又多年未曾听见的话。
混沌的思绪瞬间清明,迎着和煦的微光,陆行渊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他有一双像大海一样蔚蓝纯净的眼睛,脸部线条流畅而柔和,那是没有攻击性的长相,明媚热烈,像春日的太阳,让人感到温暖。
陆行渊曾在梦中见过这张脸不止一次,但甚少在这张脸上看到如此热切的眷恋。
他愣了愣神,声音带着刚刚睡醒的嘶哑:“小石榴?”
谢陵莞尔,又往前两步,微微俯身。这一动陆行渊发现他的身上多出来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柔软的覆盖着银白色皮毛的狼耳朵在长发间冒出头,陆行渊一怔,视线下移,果然在他身后看见低垂的狼尾巴,
梦和现实重合了,他养的小孩出门一趟回来,觉醒了狼族的特性。
如此直观的视觉冲击让陆行渊的视线过于直白,在他的注视下,谢陵有些不好意思地轻抿耳朵,露出两分赧然之色。
“你不喜欢吗?”谢陵不禁忐忑。
陆行渊坐起身,抬手示意谢陵低头。谢陵听完地靠过去,长发紧束,脖颈毫无保留地暴露在陆行渊眼前,可陆行渊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上面。他抬起手,动作直接地摸上谢陵的耳朵。
指尖的触感十分柔软,也十分熟悉,陆行渊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一种莫名的情愫在心底流淌。
他似乎也曾做过同样的事,不是喜爱,倒像是亲密无间关系下的狎昵暧昧。
耳朵被人握在手中,谢陵轻颤,脸上染了一层红润,那双蔚蓝的眼睛蒙上一层湿润的水雾。他和陆行渊的距离很近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的目光落在陆行渊的眉眼上,一寸一寸地凝视,心脏砰砰直跳,饱胀的情绪填满内心。
紧张,暧昧,羞涩,复杂的感情在心里翻滚,他声音轻颤,含糊不清道:“哥……”
陆行渊猛然惊醒,看着谢陵近在咫尺的脸,他愣了愣,连忙松开手,身体往后,拉开彼此的距离。
手上的触感没有完全消失,陆行渊这才后知后觉地回应:“回来了?”
谢陵抖了抖耳朵,脸上还很热,本该该有千言万语的重逢叙旧,却在陆行渊出人意料的动作中陷入沉默。
多年前,在谢道义那封家书的危机下,陆晚夜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成功说服身为天地三圣之一的琅煌收留谢陵。
同为狼族,琅煌确实比魔族更有立场和说服力,而且他的身份让谢道义不敢轻举妄动,甚至会重新衡量谢陵的价值。
这是陆晚夜为谢陵走的一步活棋,当然他只是负责牵线,真正能让琅煌上心,不留余力相护还是要看谢陵自己。
所幸谢陵做到了,跟在琅煌身边修行这些年,他不但修为节节高升,还成功激活了体内的狼族血脉,显露出狼族特征。
他向琅煌展现了自己的价值,也让琅煌知道他的付出没有白费。
只不过这一步必活的棋有一个必须的交换条件,谢陵自愿离开,并且在这期间不见陆行渊。
琅煌分开二人,这一别就是十年。
十年前还能同睡一张床的两个孩子,十年后各自成长为大人。
陆行渊的眉眼更加深邃硬朗,他完美继承了父母身上的优点,强健的体魄,英俊的面容,还有遇事宠辱不惊的气度。
这些年陆晚
夜逐渐把魔族的事情放手给他,族人并没有因为他不能修炼就轻慢,相反他们很在乎这个少主。要是外人说了半句陆行渊不好,族人就会想方设法地教训回去。
“你这些年在狼族过的怎么样?”短暂的寂静后,陆行渊选择打破那胶着又尴尬的氛围,他的视线从谢陵的身上移开,以免被那蔚蓝的眼睛所蛊惑:“我还以为圣人不会放你回来了。”
陆行渊还记得琅煌带走谢陵的条件,虽不苛刻,但对于当时的谢陵而言,难以抉择。
陆行渊收脚往旁边靠了靠,躺椅上就多出来一个人的位置。谢陵嘴角微扬,在他身边落座,道:“我这次算不上是回来,只是路过。”
谢陵眼底的厌恶之色一闪而过,脸上的笑意泛冷,他也不避讳陆行渊,道:“谢道义给先生传了几次信,话里话外都是希望我能回去一趟。先生左右躲不过,又觉得麻烦,就准备带我回去走一趟。”
谢陵称呼琅煌为先生,而不是师父,他是授业之师,但不是终身之师。
陆行渊注意到这个称呼的问题,但很快注意力就被谢陵说的事情吸引过去。谢道义这些年并不安分,在确定谢陵真的被琅煌带走后,他不断地想通过这条线入侵妖族内部。
但妖王十分谨慎,很快就看穿谢道义和谢陵之间并不和平,他们除了名义上的父子之称外,没有任何的感情。这是一条很脆弱的桥,阻挡起来并不难。
显然谢道义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所以他给谢陵去了信,他想修复这段感情,让这个桥更结实。
陆行渊嗤笑道:“他可真是一点也没变。”
利益至上,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不管什么时候,他看中的都是利益。当谢陵有用时,他会比任何人都反应迅速,甚至会想办法写谢陵孤立无援,只能依靠他一人。而当谢陵没用时,他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给。
他是如此的清醒残忍,不管是梦里还是梦外。
陆行渊有些心疼谢陵,他想处在这样的环境下,淡薄的亲情还想变成一把刀来伤他,他一定会难受。
可当陆行渊的视线落在谢陵脸上时,谢陵却是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他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饶有兴趣地盯着陆行渊。
此刻在他心里,远在天边的谢道义甚至不如眼前人的一根头发丝来的重要。
意识到自己杞人忧天,陆行渊的担忧就变得滑稽,他想摸一摸谢陵的头,抬起手后猛地顿住,眼前这个孩子已是青年,再摸头就不合适了,更何况他刚才还揉别人耳朵。
想到那柔软的触感,陆行渊的耳朵可疑地红了,他默默地收回自己的手,掩唇干咳一声,道:“你刚才说是路过,可是圣人有事?”
从妖族去皇朝完全不需要经过魔族,琅煌特意绕这一段路程,陆行渊可不觉得是为了让谢陵和他见一面。
“先生想请陆叔和我们一起去。”谢陵如实回答。
陆行渊一愣,随即面露疑惑之色。自从琅煌带走谢陵后,他爹和这件事就不怎么扯得上关系了,这个时候把他也带去干嘛?
要知道在这件事情里他始终是个外人,不然也不会拉琅煌出来当靠山。而且他把人给了琅煌,还让谢道义没占到任何便宜,谢道义心里指不定怎么记恨他,这时候谢道义要见儿子,还让他去晃悠,不是妥妥拉仇恨值吗?
“我爹答应了吗?”
谢陵摇头:“我来时先生还在和他商量,不过看陆叔的样子,似乎……蠢蠢欲试。”
谢陵微微停顿,神色有些纠结。
陆行渊挑眉,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爹确实像外人说的那般,是个最和善的魔尊,但这并不代表他骨子里没有魔族的野性,他的礼貌克制下是比任何人都要大胆的疯狂。
魔族大殿,琅煌灌了一口酒舒缓喉咙里的干渴,眼神直勾勾的盯着眼前带笑的魔族。他已经把能说的话都说了,可对面这人只是笑着看着他,完全不表态。
“你到底帮不帮?”琅煌最后问了一遍。
要不是谢陵听话,懂事,又有天赋,琅煌也不会浪费自己的时间。他这徒弟什么都好,就是当爹的不行。
琅煌想把自己的衣钵传给他,谢道义这个干扰一定要除掉,就算不能完全阻断,也要让它无限变淡。
琅煌思来想去,最合适办这件事的人非陆晚夜莫属。
陆晚夜摊手道:“我很想帮你,可我没有这个立场。”
琅煌恨恨地磨牙,陆晚夜要是真在乎立场,当初就不会把谢陵从皇宫带出来。
“不如你现在给我个立场?”陆晚夜嘴角带笑,明明看上去十分真诚,却让琅煌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抖了抖耳朵,微微侧身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和你结个亲家,让两个孩子结契。”陆晚夜慢条斯理地抛出最后的条件。
琅煌瞪大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大脑卡壳了一下,嘴里还没发出声音,又听见陆晚夜不紧不慢道:“只要你答应,这个立场再完美不过。”
第一百七十八章
陆晚夜答应陪琅煌去见谢道义,在他们动身那天,陆行渊发现库房少了很多东西,他心里隐隐不安,而当这份不安遇上还在魔族的谢陵时,完全达到了顶点。
谢陵根本就不知道琅煌离开了,他甚至还在等琅煌叫自己。
该去见谢道义的人还在魔族,不该去见谢道义的人却一脸兴奋,陆行渊眼前一黑,心道:完了,不知道他爹这次又准备玩什么惊骇世俗的把戏。
陆行渊为他爹的疯狂着实捏了一把汗,派出了魔族的探子去打探他爹的消息,结果那些探子无一不是石沉大海。
陆行渊掌管魔族已有多年,对探子的能力再了解不过,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他稍微想了想,很快明白这些人是被他爹控制了。
毕竟他只是少主,而陆晚夜是魔尊,在他们二人博弈的时候,谁的胜率更大不言而明。
可他爹是什么意思,不想让他插手吗?
陆行渊觉得更不安了。
在那种不明所以,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精神紧绷了几天,陆行渊得到了探子传回来的消息,但上面的内容怎么看怎么奇怪。
他亲爱的父亲大人带上了足够多的礼物去皇城替他下聘,想和谢家结为秦晋之好。
陆行渊:???
替谁下聘?替他吗?聘礼下给谁?
陆行渊可没忘记,谢道义只有一个女儿,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谢萱,他们之间别说感情了,他们连话都没说过,真正的点头之交。
陆晚夜的行为实在超出了陆行渊的想象,以至于他所有的思绪都僵住了,就在他试图理清楚其中的线索时,他收到了另一个消息。
聘礼是下给谢陵,并且谢道义同意了,琅煌做为圣人见证了一切。
陆行渊:???
短短一天内,陆行渊被震撼了两次。不同第一次的茫然焦躁,这一次的震撼后,他清楚地感受到来自内心深处的喜悦,战栗。
理智上他知道这是一件十分荒唐的事,不管是父亲突然的请求,还是琅煌和谢道义的答应都透露着不同寻常的违和。站在三方的立场上看,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
但在感情上,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期待,那种本不该存在的强烈的情感在知道答案的一瞬间喷薄而出,仿佛是筹谋已久的计划被突然实现,填满了内心的欲望。
他想娶谢陵,他期待已久。
感性占据了上风,违和感被他抛之脑后。他握住手上的那一纸消息,嘴角的笑意怎么也掩盖不住。
当陆晚夜让探子把消息带给陆行渊后,他似乎就不再掩盖自己的目的,很快魔族的其他人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让人意外的是没有反对的声音,大家出奇的一致,都觉得陆行渊和谢陵是般配的一对。就连云棠也少见地露出笑意,她对这门亲事很满意。
父母和族人的支持是一种极大的鼓励,它能让人感受到被祝福的喜悦。
谢陵作为故事里的第二个主角,自然不会被蒙在鼓里。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他就去见了陆行渊,和陆行渊难以言表的喜悦不同,谢陵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开心,甚至有些担忧。
“你不愿意?”陆行渊观察他的脸色,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他的抗拒。陆行渊仿佛被人泼了一盆凉水,瞬间冷静下来。
其实谢陵不愿意也无可厚非,他们的相遇是偶然,他的援手是梦里残留的怜悯和不舍。扪心自问,他和谢陵之间有多少交集呢?
谢陵被留在魔族这些年,一直礼貌地称呼他为哥哥,或许在他的心里,自己只是一个兄长罢了。
他们被琅煌分开这些年,虽然常有书信往来,寄托彼此的情意,但都是克制的委婉的,谢陵在信里诉说过想念,却从未说过爱慕,他凭什么以为谢陵是爱他的?
盲目的自信在现实面前化为苦果,不曾求而不得的魔族少主第一次尝到苦涩的滋味,他垂眼敛去眸中的失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平静道:“你放心,只要你不愿意,没有人可以逼迫你。”
陆行渊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道:“我爹做事一向周全,许是皇城有什么变故,他为了保护你才出此下策。”
陆行渊的声音越来越低,每一个替陆晚夜找理由的借口都让他感到心痛,说到最后,他已经完全把自己的视线从谢陵身上挪开,转向一旁的阴影中。
谢陵听出异样,他往前两步,想去牵陆行渊的手,陆行渊避开了。他现在心情很复杂,他怕谢陵过分的靠近会让他压抑不住内心的感情。
“哥,我并非不愿。我只是觉得太快了,也太顺利了。”
和陆行渊平顺的人生不同,谢陵见识过这个世界的恶意,他不觉得谢道义会这样轻易的放过他。前两次他能逃过,是因为陆晚夜和琅煌的干预,但这样的效果肯定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弱。
幸运不会一直眷顾同一人,太过顺利的结果让谢陵产生了怀疑。
谢道义真的放弃了吗?他真的可以如此简单地和陆行渊结契吗?
谢陵不确定,在他心底隐隐有一个答案,越过他的感情,坚定的严肃地警告他,让他不要答应。仿佛他一松口,等待他们的就是万丈深渊。
陆行渊深吸口气,压下心底细细密密的痛意,道:“你不必为难,等爹回来了解清楚情况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陆行渊没有听进去这个解释,他借口族中还有事情要处理,丢下谢陵独自离开。
看着他仓惶而去的背影,谢陵的耳朵耷拉下来,他摩挲着自己的手指,想到刚才扑空时的不安,他的内心浮现一层阴影,有什么东西想要从记忆深处跑出来,却又被无形的力量死死的压住。
谢陵僵在原地,后知后觉地难过起来。
琅煌和陆晚夜回来的很快,不同于陆晚夜的喜笑颜开,琅煌一路上都在生闷气,因为在看到陆晚夜游刃有余地和谢道义谈判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陆晚夜说他没有立场,其实他早就想好了对策,之所以拖着不答应琅煌,是想借此让琅煌接受这门亲事。
陆晚夜在乎自己的儿子,琅煌同样疼爱谢陵,正常情况下要琅煌答应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所以陆晚夜耍了点手段。
琅煌回过神来,觉得他可恶极了,想反悔又面临把谢陵重新推给谢道义的风险。
“你我在此争执无用,不如让谢陵做选择。”陆晚夜一面安抚好友的情绪,一面在迎接的人群中准确地对上谢陵的眼睛。
“那孩子涉世未深,怎么可能说的过你?”琅煌不赞成。
陆晚夜垂下眼,道:“我只是想站在父亲的立场上和他说两句话。”
琅煌知道自己拦不住,不再多言。倘若谢陵真的有意,魔族这个后盾足够支撑他和谢道义抗衡,倒不必担心什么时候谢道义又闹出幺蛾子。
但若是就此放弃,琅煌又很不甘心,所以趁陆晚夜带走谢陵时,他的目光锁定了陆行渊。
陆晚夜想抢他徒弟,他也可以抢陆晚夜儿子。
二人各怀心思,让这亲事生出一点小小的波折。
北苍大森林中部,断魂平原。
这里常年阴雨笼罩,一年到头也看不见几个太阳。适应气候的水草长的格外丰茂,足有一人多高,在水草之下,一片碧波潜藏杀机,密不透风的绿叶中,居住着无数的妖兽。
清风拂过,水草微微荡漾,嘎吱嘎吱的咀嚼声此起彼伏。如果有人拨开晃动的水草,必然能瞧见妖兽们正在大快朵颐,在它们的獠牙下躺着的是误入此地的修士。
那些人早已气绝身亡,但身上的伤口却不像妖兽的手笔,反倒像是人类自相残杀。
顺着那些尸骸的痕迹一路往前,平原地势渐高,水草渐矮,像碧波缓缓褪去,只留下一层青色的草芽。
而在这青草围成的荒原上,几波人马剑拔弩张,阴沉的天色下,风声凌冽肃杀。
这是一场还没有打起来,就已经硝烟弥漫的对峙。以师无为为首的天衍宗,三尸宗等人横跨大半个森林后撞上了在此修整的魔族,佛宗,魔情宗,以及刚被游风救回来的谢遥。
谢遥和沈炽的状态都不好,游风勒令二人去修养,不必理会外界的事。
无尘不在,佛宗交由慧明大师领队。他看见师无为倒是客气,但师无为心存恶念,对他的善意视而不见。
“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看见佛宗和魔族联手,佛子终究是太年轻了。”
师无为的目光越过人群,并没有看见无尘和陆行渊,下意识地以为这二人联手去做了什么。
凌玉尘本就忧心他们三人的状况,听到师无为这不安好心的话,只觉得一口恶气上涌,也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骂道:“关你屁事!你要是羡慕别人年轻,趁早抹脖子去投胎,你比他更年轻。”
师无为眯了眯眼,阴鸷的神情上又添两分不喜,视线如同毒蛇一般,让人心底发寒。
“凌小友还是如此牙尖嘴利,就是不知道你的修为能不能和你这张嘴匹配。”
师无为寒声道,话音未落,手中长剑已出。他本就没打算放这些人离开,借着凌玉尘的的话,率先发难。
凌玉尘只觉一股阴寒之气锁定了自己,顿时手脚冰凉,如坠冰窖,全身动弹不得。
好在他身侧的游风反应及时,长臂一挥,一道火墙就凭空出现在凌玉尘面前。
师无为的剑撞上火墙,并没有伤到凌玉尘。但两股力量的气浪还是如同狂风般刮在他身上,袖袍飞舞。
游风趁机扣住他的肩将他拉到后方,自己迅速地和他换了位置,直面师无为的下一道攻击。
二人短兵相接,眨眼间就过了数招。其他人蠢蠢欲动,眼看一场恶战就要爆发。
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凌冽的剑意横扫天地,只见平原上空,无数的力量飞快地凝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漩涡内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但众人依旧能感受到其内恐怖的威压。
平原上的雨不再下坠,而是飞快地倒卷回云层之上。刚刚还阴雨密布的草原,风卷残云,飞快地变化着,不消片刻就是金光满地。
师无为和游风停下争斗,各自分开,警惕地看向半空中浮现的漩涡。
四周的风停了,妖兽的声音也被压下去,一道高大的身影从漩涡中跨出来。
他头戴紫金冠,身着金色滚边的道袍,背负长剑,往这天地间一站,就有睥睨天下的气势,压得人抬不起头。
这是一个大家不曾见过的人,是敌是友尚未可知。面对他的强势,大家的后背都起了一层细汗。
道人凌空而立,目光在魔族这边扫过,神色忽然一喜,朗声道:“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只长了一只角的魔族?”
第一百七十九章
陌生的来客提到的却是一个大家不陌生的人,游风瞬间警觉,他不知道来人是敌是友,没有贸然搭话。
一旁的师无为也戒备的打量此人,观其衣着打扮,应该是人族的修士。但以师无为的阅历,从未在人族中听过有这样一号人物。他不动声色,想等游风等人先露出破绽。
“你们是没人见过,还是不敢回答我?”道人的声音不高,却没由来的让人心惊胆战。那是强者无形间的威压,让人喘不过气来。
游风暗暗心惊,联想到陆行渊不正常的样子,他不由地怀疑和眼前这人脱不了干系,如此更不应该坦白。
“我们……没有见过。”游风顶着道人的威压,哑声开口。
他话音刚落,道人就忍不住皱眉。
师无为见道人不喜,心中已有定论,以为对方来者不善,连忙道:“前辈,他没有说实话。你要找的人是魔尊,他们不可能没见过。”
陆行渊的身份不算秘密,就算师无为此刻不说出来,道人多问问其他人也能得到答案。只是现在这个气氛较为微妙,他们不知道人有何目的,在游风否认之后,他的迫切也暴露了各自的立场。
剑拔弩张的,充满恶意的。
道人心中一片澄明,对游风的警惕有所了然,他再次看过去,游风没有抬头,闷声道:“我们被传送阵分开了,现在也在找。”
这是谎言,道人没有拆穿。他看着眼前的局面稍加思索,含糊道:“他现在很危险,你们确定没有见过?”
危险二字就像平地一声惊雷,陆行渊此刻的状况确实如此,不管是对于他自己还是对于旁人,都很危险。
游风下垂的手轻颤,心中天人交战,没有做声,就好像他真的不知道一样。
道人叹了口气,他看起来并不打算为难任何人:“罢了,我自己找。”
道人施展神通,天地间风声呜咽,眼看他就要乘风而去,站在游风身后的凌玉尘突然出声道:“我知道他在哪里,我可以带你去。”
游风一惊,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他不解地看着凌玉尘,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凌玉尘解释道:“前辈别误会,我和你的心情是一样的。”
凌玉尘亲眼见识了陆行渊的反常,他仿佛是被什么控制了一般,失去了原本的感情和情绪,那样的他伤人伤己,完全无法沟通。
无尘劝走他们,说自己有办法应对,可凌玉尘的心里始终不安。他和无尘一路走来也算有所了解,他如果真的有把握,根本不会支开他们。
凌玉尘想留下来,又怕激起陆行渊的杀意,回来这一路一直精神恍惚,不在状态。他想,他应该能做点什么。
道人的出现让凌玉尘看到了零星的希望,和游风的担心不同,他没有从道人身上察觉到任何的杀意,他那么直白地询问,只是把他们当成路人。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道人身上的气息和陆行渊身上沾染的气息是不同的,他应该不是导致陆行渊变成那个样子的元凶。
“我喜欢诚实的人。”道人有些愉悦,隔空一抓就把凌玉尘从游风身后抓出来,提到自己身边:“跟紧我,那小子撑不了多久。”
那小子不用问也知道是说陆行渊,凌玉尘捕捉到了道人话语里隐藏的急切,他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平静。而且听这口气,他不像是寻仇,反而像上赶着去救人。
凌玉尘顿时心里有底,但他不确定,隐晦地试探道:“他的情况很不好,有个朋友在拖着他。”
道人怔了一下,意味不明道:“你们感情很好?”
陆行渊现在的状态很危险,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已经敌我不分,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有人愿意接近他,若不是感情很好,恐怕也没人敢。
凌玉尘没有否认,他们的感情确实还可以。
道人轻笑一声,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温声道:“我名白飞龙,这次是为救人而来。”
白飞龙不在掩盖自己的目的,他收敛了自己的威压,看上去意外的好接触。
凌玉尘愣了愣,这个名字他没有任何的记忆,是完全不了解的人。出于礼貌,凌玉尘报上名号,还把陆行渊那边的情况再说了一遍。
听到陆行渊身边跟着一个人,白飞龙松弛的状态猛然紧绷,目光晦暗不明,低声喃语:“还有一个人?”
凌玉尘没由来的紧张,他还想多问两句,白飞龙却不再多言。
在白飞龙的修为加持下,二人很快到了分别的森林。只是和离开时暴雨纷飞不同,此刻的森林被一片黑暗的浓雾掩盖,站在高空俯视,已经完全看不清路径。
凌玉尘迷失了方向,心里陡然一惊,不好的预感如同藤蔓一般收紧他的心脏,他极力去辨认,却找不到具体的位置。
“我们离开时明明不是这样的。”凌玉尘的声音有些着急。
白飞龙也有些惊讶,他看着不断蔓延的黑雾,感受其上不肯安息的怨恨,眯了眯眼,抬手示意凌玉尘退开。
凌玉尘识趣地往后退了退,白飞龙抬手掐诀,背后剑器嗡鸣,应声而出。白飞龙并指指向黑雾,剑器凌空而斩,凌厉的剑气携裹着磅礴的灵力,狠狠落下。
轰地一声,剑气破空,乍白的银光从浓郁的黑雾间分出一条大道。
凌玉尘似乎听见黑雾里传出凄厉的惨叫,可他凝神去看,却什么也没看见。
黑雾和银光相遇,此消彼长,四周俱是呲呲呲的声响,仿佛是热油遇上冰水,剧烈的反应层层增高。
凌玉尘听的心惊胆战,白飞龙目光凌冽,又挥一剑,这一次雾气散的更多,露出了被雾气裹着的两道身影。
一道全身被笼罩在黑雾中,唯有那张脸还能分辨出模样,无数白色的魂魄在他凝聚的黑雾间穿梭,一黑一白的影子在他身后凝聚出一个漩涡,惨白的手从漩涡中伸出来,组成一根根铁链,束缚住他的腰腹,手脚,想要把他拉入漩涡中。
而另一道被黑色的优昙花包裹,红色的花蕊变成了束缚的铁链,一端在他手中,一端极力地抗衡陆行渊身后的漩涡,想要把他拉扯回来。在他身后黑白两色组成的轮回缓缓绽开,累累白骨如山,他眉间的红莲红的仿佛马上就能融化成血,白皙的脸上布满了诡异的暗纹。
在他的手腕上,串珠散发着微光,黑暗有所忌惮,不敢完全涌上来。
在他二人的脚下,森林已经看不见,四周呜咽的风声里,是无数饱含恶意的低语,此起彼伏,不肯安息。
凌玉尘只看了一眼就完全愣住,陆行渊和无尘的状态犹如身在地狱之间,陆行渊他尚且有所预料,无尘却完全闻所未闻。
他本是佛宗佛子,三千年一轮回,在白色优昙花的陪伴下降生,是圣洁,是无暇,是不染尘埃的山巅雪。
可眼下他身在黑暗之中,圣洁的优昙花漆黑如墨,白骨做塔,是邪恶,是恐怖。遍布他身体的暗纹犹如白雪上的裂痕,一点点碎裂了他的圣洁,只剩下把人拖入深渊的罪恶。
凌玉尘只觉得自己的喉头哽住了,这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无尘不想他留下的原因。他垂眸未语的话,是难以言说的,潜藏至深的秘密。
白飞龙看到眼前的景象也是一愣,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是第一次看见两种残缺的轮回相斗。很明显,他们一个想要救,一个却在不断地沉沦。
“有点麻烦。”白飞龙认真起来,按照他的估算,陆行渊此刻应该是距离轮回崩溃很近很近,但还没有被拉入轮回中。
他此行的目的是尽快把他带到能解决的人身边。
但没想到他这里有人能操纵轮回,妄图利用这一点剥离他身上的因果,导致他身上的轮回已经散开,变成两两胶着的状态。
“白前辈,他们会不会有事?”凌玉尘靠过来,他神色一片焦躁,心底的不安叫嚣着。
黑雾之下,是他无法涉足的区域。
白飞龙沉吟道:“不能说完全没事,只不过我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轮回能让你的朋友沉沦不前?”
梦是虚幻的,不切实际的,不管是编织的多么美好的梦,都有它不能模仿的点,会被人看破。
陆行渊身为剑修,本身走的也是无情道,他经历过刻骨铭心的情感,执着过,挣扎过,到最后一一放下。
在白飞龙布置的最初幻境中,他甚至没有入梦,此刻却被轮回吞噬,无法挣脱。
白飞龙不由地看向无尘,问道:“他是谁?”
凌玉尘克制内心的不安,老老实实地回答白飞龙。
白飞龙听罢,沉默了一瞬,冷酷道:“不,他不是佛子,他是罪恶本身。”
凌玉尘脸色一白,他不能完全理解白飞龙这句话,但不妨碍这句话落在耳朵里时的那种惊悚感。
白飞龙目光幽深,他垂首看着掌心的长剑,对眼前这个状况已经有了答案。在他所处的时代,还没有佛子这种说法,但像无尘这样的人同样存在。
他们称其为轮回牵引者,他在世道走一遭,在轮回走一遭,链接阴阳两面的因果。
身而在轮回,自成轮回,可引轮回,也难怪他敢救陆行渊。
但可惜他的轮回不完整,圆缺意味着面向人世的镜子出现了裂缝,那些藏在轮回里的罪恶会通过隙缝渗透到人世。
而陆行渊此刻的状态是阴暗和负面的集合,对那些罪恶而言,仿佛是光。
眼看陆行渊就要完全被轮回吞噬,白飞龙持剑欲斩断二人之间的轮回,一道圣洁微光从陆行渊的胸口爆发出来。光晕形成一个透明的保护罩,驱散陆行渊身边的黑暗,把他包裹起来。
白飞龙轻咦一声,饶有兴趣地盯着这变故,收起长剑道:“看来不用我出手了。”
轮回之中,红色的彩灯挂满魔族的街道。
琅煌的不满并没有阻碍陆行渊和谢陵结契,原本有所犹豫的谢陵在和陆晚夜聊完后,二话不说答应下来,甚至不管琅煌如何劝说,他都坚定地要嫁给陆行渊。
谢陵的转变让陆行渊都有些惊讶,他甚至亲自劝说不用勉强。谢陵回答他不是勉强,而是真心实意。
结契的两个人没有反对,婚事就很快定下来,时间眨眼而过,平静的魔族久违地热闹起来。
欢欢喜喜的气氛下,两个新人穿着大红的嫁衣走上礼堂,他们被大家簇拥着,在大家的祝福声三拜天地。
谢陵给云棠和陆晚夜敬了酒,从此以后他就是魔族认定的一份子。
陆行渊给琅煌敬了酒,琅煌嘴上说着不乐意,但心里还是接受了一切,给他们二人准备好了礼物。
他们的婚礼办的很热闹,流水宴上,宾客络绎不绝。不管是和魔族有旧的,还是冲着陆晚夜名头来的,都高高兴兴地进来贺礼。
陆行渊带着谢陵去敬酒,酒宴上,宾客的面容在陆行渊的眼前变得模糊,就连声音都有些不真切,他心里高兴,和很多人碰了杯,稍稍喝的有点多。
最后还是陆晚夜发话道:“行了,天色不早了,我们就不一直拽着你们喝酒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新人应该入洞房。
陆行渊听见了,他想回答,可是酒意让他无法出声。谢陵搀扶着他退下,一步步走向他们的新房。
黑夜里,群星闪烁,如水的月光和喜气洋洋的烛光交织在一起,聚光如昼。而在魔族之外,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流淌着,不知前路。
陆行渊醉的太深,谢陵扶他上床,替他端来醒酒的东西。陆行渊喝了一口,意识始终提不起来。他想抓住谢陵,明明人就在眼前,他却扑空了。
谢陵的身影渐远,灯光暧昧不明,陆行渊眼前一黑,沉沉睡去。
梦里潮湿的空气让人止不住地发冷,陆行渊坐起身,发现自己正飞在天上,身下是一头有些眼熟的鸟。有人手持巨鼎坐在他面前,鼎里燃着火,似乎正在炼制什么。
那人看见陆行渊皱了皱眉,冷声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陆行渊茫然地看着对方,他和这人第一次见面,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
“梦里真的有那么好吗?能让你宁愿沉沦也不愿苏醒?”那人照看着自己的器鼎,施舍了一个眼神个陆行渊,眼底却带了两分嫌弃。
“你在说什么?”陆行渊的思绪还没有跟上,反应慢了许多。
那人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似乎还想在骂两句,动了动唇,沉默片刻,还是压下去了。
陆行渊揉了揉发胀的额角,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他不在洞房之中,四周一片虚无,天地都是纯粹的黑,可他居然能看清眼前人。
陆行渊想问自己在什么地方,开口却是另一句话:“你是谁?”
那人扫了他一眼,道:“吾名天炽。”
陆行渊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可是不管他如何深想,他都想不起来。
天炽见状道:“别白费力气了,你尚在梦中,梦不允许你打破限制。”
“梦?”陆行渊的眼底又是一片茫然,有什么东西从脑海中被抹去。
天炽不再和他纠结这个问题,从鸟背上站起身,道:“你既然来了,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就跟我去看点东西。”
陆行渊顺从地站起身,只见天炽抬手掐诀,一声龙吟从器鼎中爆发出来,声波激荡,陆行渊此刻毫无灵力,只觉得魔音灌耳,两只耳朵不知不觉地留下血来。
器鼎里的火焰熊熊燃烧,一条龙影被火焰送出来,龙身上下没有任何的血肉,而是一具莹白如玉的骨架。
那龙骨刚触碰到虚空里的黑雾,身影刹那暴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向着黑暗中蔓延。从火里出来时只有拳头大小的龙头涨得像座小山,龙身是绵延不绝的山峦,龙骨是耸立的高峰。
陆行渊看的心神巨震,心脏砰砰直跳,以他的目光已经看不清暴涨后的龙骨全貌,只觉得这浓稠的黑雾猛然溢起来,一点点地朝着更深更远的地方蔓延。
“虽然它已经死了,但这里永远属于它,虚无又如何?只要它愿意,它依旧可以翱翔。”
天炽的声音落在陆行渊的耳边,他凝视着眼前的黑雾,神情桀骜,眼底却是浓郁化不开的悲戚。
这样的眼神陆行渊太熟悉了,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上一次做了个同样的梦,梦里有一只鸟从湖里抓出来一条龙。而他就在一旁看着,看到龙死时,他的心里就是绝望和悲伤。
陆行渊不理解那样的情感,可是刚刚他猛然惊觉,他上一次入梦多半是附身在天炽的视角上,他感受到的是天炽的情绪。
“你……到底是谁?”陆行渊的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额角抽痛,记忆混乱,脑海里闪过许多许多不曾见过的回忆。
天炽回头看着他,那张年轻的面孔逐渐成熟,黑色深邃的眼睛慢慢蜕变成了血红色,黑发间一对漂亮的魔角肆意地生长。他看着陆行渊,不怒而威,身形一寸寸拔高,露出睥睨天下的气势。
陆行渊愣了愣,这道身影很熟悉,他一定不止一次地见过。
“你该醒了,不然会什么也护不住!”
天炽的声音震耳发聩,而他的身影逐渐远去,连同他脚下的鸟也逐渐消失。
没有了依托,陆行渊朝着无尽的黑暗坠去,在不断下落的视线中,他看见那条巨龙匍匐在虚空中。
莫名的,一个词划过陆行渊的脑海:荒域!
咔嚓,黑暗里传来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
陆行渊猛地睁开眼,入目是谢陵扶他进去的新房,可此刻房里没有喜气洋洋的氛围,反而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来的黑暗一点点吞噬。
那流动的黑雾如同蛇一般,不断地顺着墙壁和梁柱延伸吞噬。喜烛的红光跳跃,明明没有风,却摇曳不止。
陆行渊揉着额角,他低头看去,谢陵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怀里,呼吸微弱,身上的衣服有些湿润。
陆行渊摸了一把,手掌被染红,那是不断外渗的鲜血。
刺眼的红色让陆行渊呼吸一滞,耳边咔嚓咔嚓的声响越来越多,他头痛欲裂,想要抱起谢陵出门求救,双腿却一点力气都没有,他根本站不起来。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紧紧地搂着谢陵,心里一抽一抽地疼。他试着爬起来,又一次次的跌倒,他呼喊着来人,回应的却是一片死寂。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道高挑的人影出现在婚房内,一步步朝着陆行渊走来。
陆行渊抬起头,惊喜划过眼底:“娘,帮我看看谢陵,他快不行了。”
云棠没有动,她垂眸看着陆行渊,眼底是悲伤是隐忍。黑暗在她脚下,她的衣裙被风拂动。她回眸看向快要被黑暗吞噬的新房,手指轻颤,手背青筋暴起。
“阿渊,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云棠站在原地,低头问陆行渊。
恩爱和睦的夫妻,安居乐业的族人,不管闯了多大的祸都有人收拾烂摊子的人生,被捧在手心的宠爱。
陆行渊的梦是如此的美好,它没有任何的瑕疵,一帆风顺的让人挑不出毛病。
可梦终究是梦,它有多美好,折射的现实就有多残忍。
云棠深吸口气,但还是压不住内心阵阵翻滚的刺痛:“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一切如同你的梦一般,可虚幻的东西终究不够长久。”
云棠的声音带着颤音,那是极力掩盖的心酸和痛苦。她走入这轮回,她看到梦里的一切,陆行渊想要的又如何不是她向往的?
可她从来不敢做这样的梦,她怕梦里得见故人,一切就要付之东流。
“娘?”陆行渊的声音有些失真,破碎的声响连绵不绝,游动的黑暗吞噬的速度更快。怀里的谢陵渐渐失温,陆行渊慌了,痛苦道:“娘!”
那一声哭喊透着绝望,云棠顿时心如刀绞,眼里蒙上一层水雾。
“阿渊,看着我,听我说,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它只是你的梦。”云棠往前,她在陆行渊跟前蹲下身,头上珠翠摇晃,不是陆行渊熟悉的海棠簪。
她伸出手,不熟练地抱住陆行渊,轻抚他的后背,声音急促道:“谢陵快不行了,就算是为了他,你也得醒过来。”
陆行渊一阵耳鸣,云棠的声音忽远忽近,落在他后背的那只手是那么的温柔,就像小时候哄他睡觉一般。
他不禁想要留住这份温情。
“娘,别走。”陆行渊伸手抓住云棠的衣袖,眼里不知何时布满了泪水,他的身形不断地缩小,变成两三岁的模样,怀里搂着的是血淋淋的狼崽子。
他一脸的懵懂纯真,大眼睛忽闪忽闪,泪眼汪汪地抓着云棠,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云棠呼吸一滞,她摇了摇头,不断地在心里告诫自己只是幻想。四周的黑暗不断逼近,他们所在的位置也要消失了。
云棠咬咬牙,狠下心道:“陆行渊,你给我振作起来!你还想不想救你爹?”
抓着云棠的手一颤,忽然松开了,坐在云棠面前的是长了一只魔角的青年,他眼里还含着泪水,眼神已经变得冷漠。
他打量着云棠,喉结滚动,似乎想说什么。
云棠松开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确定他清醒后暗暗松了口气。四周的黑暗停止了,陆行渊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
云棠一怔,知道陆行渊是要醒了,而她借来的身体也即将消失。
在一切消散之际,云棠察觉到虚空中的某样规则变得松懈,她心念一动,叮嘱道:“天地只是骗局,离开这里,不要被……欺骗……”
后面的话含糊不清,被黑暗所吞噬。
沉重的,浓郁的黑暗击破了陆行渊身上的光罩,缠绕在陆行渊身上,他睁开眼,暗红色的眸中掠过一抹暗芒。
黑暗漫过他的头顶,无尘的力量被击退,他大半个身体被拖入身后的轮回,眼看他就要被恶念吞噬。
守在外面的白飞龙皱了皱眉,他握着手里的剑,在思考在权衡。
黑暗里,谢陵的身体一片冰凉,陆行渊猛然清醒,抬手掐诀,深入丹田的破厄感受到他的召唤,从他的体内飞出,原本被压制的灵力瞬间暴涨。
轰隆,天地间传来一声闷响,雪白的剑光刺破黑暗,陆行渊从漩涡中脱身,如同一柄锋利的宝剑穿透眼前的黑暗。
不管是白骨组成的铁链,还是那些缠绕不善的恶念都在这一刻失去了目标,饱含杀意的剑气将它们贯穿,凄厉的惨叫响彻云霄。
凌玉尘打了个寒颤,只见黑雾如同冰雪般快速消融,携裹着二人的优昙花退回到无尘的体内,无尘的身体失去依托般,从黑暗中急速下坠。
白飞龙正欲搭把手,不想身侧的青年比他更快。凌玉尘调动灵力,闪现到无尘身边,伸手接住他下坠的身体。
优昙花消失,黑色的纹路却没有从无尘的身上消散,他全身冰凉,双眸禁闭,连呼吸都变得微弱。
凌玉尘没由来的心慌,抱起无尘飞回白飞龙身边,颤声道:“白前辈,求你救救他!”
白飞龙并指点在无尘额上,一股精纯的灵力瞬间注入他的体内,苍白的脸色逐渐红润,身上的黑纹也在散去。
“他只是有些脱力,不严重。而且看他的样子,应该早就习惯这样的吞噬。”白飞龙好心提醒凌玉尘,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一圈,意味深长。
凌玉尘的身体僵了僵,那句早就习惯这样的吞噬直直地灌入耳中,他一时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以为无尘是为了帮陆行渊才变成这样,却不想这才是他的本貌。
怀里的人□□一声,缓缓睁开眼。
凌玉尘连忙回神,关切道:“无尘,你感觉怎么样?”
熟悉的声音让无尘瞬间清醒,看清在眼前晃动的这张脸,他刚刚有了点红润之色的脸瞬间又白了,但他还是挤出了一个笑脸,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话语里潜藏了几分不安和忐忑。
凌玉尘想到他刚才的模样,料想他不愿自己知道那些事,便把有些话咽回去,恢复一贯的不着调,道:“朋友有难,我说什么也得两肋插刀。幸好路上遇见白前辈,知道他是来救人,我就跟着来了。”
凌玉尘看向白飞龙,感激地笑了笑。白飞龙微微颔首,在他身上没有那种世外高人的倨傲,反而很平和。
“你都不知道,刚才情况十分凶险,我在黑雾外面什么都看不见,是白前辈进去把你们救出来的。”凌玉尘面不改色地说着谎话,末了还不忘调侃无尘:“你不是说自己有把握吗?结果到头来还是靠我。”
轮回产生的黑雾无法遏制,凌玉尘猜到这一点,真话假话混淆在一起,无尘一时分辨不出,以为凌玉尘并没有接触到自己的秘密,不由地松了口气,脸上笑意浮现。
凌玉尘看见这抹笑意,心里有些刺痛。
无尘拍拍他的手,示意他把自己放下。
刚才昏迷无所谓,此刻已经清醒还赖在人怀里就有些不恰当了。
凌玉尘依依不舍地松开手,小声道:“还没抱够呢!”
无尘只当没听见,对着白飞龙行了个礼:“小僧多谢前辈搭救,敢问前辈名讳?”
白飞龙这张脸,无尘不曾见过,从凌玉尘刚才透露的话里不难判断,这人是冲着陆行渊来的。
事关陆行渊,无尘多了个心眼,道谢之时也是浑身戒备。
白飞龙看他的眼神不同寻常,爽快的自报家门。
无尘闻言一惊,瞳孔骤缩,看向白飞龙的眼神惊疑不定。不同于凌玉尘的不知,无尘知道这个名字。
上古白帝有一次子,名为白飞龙,他天赋超群,剑术卓越,被称为小帝君,本是帝位的不二人选,却在风头正盛时消失无踪。此后天地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成了陨落的传说。
这两个白飞龙会是同一个人吗?还是说只是名字的巧合?
无尘压下心头的惊骇,环顾四周不见陆行渊踪迹,心里一紧,连忙询问一旁的凌玉尘。
凌玉尘刚才光顾着无尘了,只记得陆行渊的身形大致消失的方向,他随手一指,莫名心虚。
白飞龙替他补充道:“那小子无碍,但他怀里的妖族情况不妙。”
刚才在黑雾缠绕中,白飞龙远远地感受了一次,谢陵失血过多,又被拖入轮回煎熬,此刻已是强弩之末。
无尘和凌玉尘齐齐变了脸色,连忙朝着陆行渊所在的方向飞去。
林中的黑雾全消,朦胧的细雨又连绵起来。
谢陵解除了狼族的拟态,恢复了人形,没了狼耳朵和狼尾巴,黑色的长发垂落在陆行渊的臂弯里,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
陆行渊搂着他坐在倒塌的古木上,翻找出能够救命的丹药,一颗颗的喂给谢陵。丹药入口即化,灵力却停留在谢陵的喉咙里,没有下落。仿佛是在告诉陆行渊,再多的丹药也是回天乏术。
死亡如此迫切地笼罩在谢陵身上,比任何时候都要来的汹涌。
陆行渊手指发抖,甚至拿不住手里的药瓶,他连续倒了两次都没有把丹药倒出来,失控地将药瓶砸出去。
梦里新婚燕尔,洞房花烛,现实却是谢陵在他怀里逐渐冰冷。
“小狼,别睡,你别睡!”陆行渊想唤醒谢陵,又怕自己弄疼他,僵硬地抱着他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想要把喉咙间的灵气渡下去。
连绵细雨让空气变得有些粘稠,他的眼尾一片湿润。
砸在地上的药瓶被一只干净的手捡起来,下垂的红色流苏在黑暗中格外显眼。
无尘倒出丹药递过去,轻声道:“抱歉。”
无尽的遗憾沉默在黑夜中,如果不是他托大,或者选择先救谢陵,也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陆行渊抬头看着他,眼神空洞而麻木。该道歉的人是无尘吗?不,他才是罪魁祸首。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搂紧了谢陵的身体,在雨夜里无声悲鸣。
他不该一意孤行吞噬黑暗的灵力,不该对谢陵的伤口视而不见,更不该沉迷在梦里不愿醒来。
在那些美好的表象下,他失去了真实。他第一次尝到了悔恨的滋味,犹如万箭穿心。
“你要是不介意,可以让我看看。”陌生的声音响起,白飞龙走到众人面前,
他看着陆行渊怀里的人,从他身上感受到了非常熟悉的气息。
陆行渊抬头,戒备和敌意显而易见。他此刻思绪混乱,情绪也很不稳定。
无尘怕他受到刺激,连忙解释了白飞龙的身份,总得来说就是可信。
但即便如此陆行渊也没有松手。
白飞龙并未生气,面带笑意,道:“我从你们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是接受过我们的传承吗?”
陆行渊心里一惊,想起地图里的那道狼族身影,不确定道:“狼族?”
白飞龙摇头:“不,我是仙族,不过那两个家伙也在这里。我们打了个赌,我输了,所以出来接你。”
陆行渊和白飞龙的话没头没尾,不清楚状况的人很容易听的一头雾水。
无尘注意到传承两个字,联想到白飞龙的身份,心中惊讶不已。上古传承,绝非说说而已。
“现在可以放心把他给我了吗?”白飞龙问道,熟悉的气息让他不能对谢陵的困境视而不见。
陆行渊紧绷的神经被这句话碰了一下,又惊又乱。他调整呼吸,稍稍松开手,让白飞龙能够看清楚谢陵。
谢陵此刻的状况确实同死无疑,白飞龙试探地摸上他的脖颈,没有熟悉的跳动,但当他的灵力游走时,他在谢陵体内触碰到一个禁制,看起来还有点眼熟。
像是老友的手笔。
白飞龙顿时心里有底,道:“放心,还有救,你带上他跟我走。”
白飞龙说着,看向无尘和凌玉尘:“寒舍简陋,暂时不能接待太多的人。”
这是委婉的拒绝,无尘和凌玉尘听出言外之意。他们二人的目的只是救陆行渊,对计划之外的事没有那么多的好奇心。
“前辈请便,不用管我们。”凌玉尘抬手抱拳,白飞龙肯出手相助他心中已经不胜感激。
白飞龙微微颔首,道:“你们二人可是还要回刚才那片区域?”
凌玉尘点头,白飞龙想了想,道:“尽快离去,别留太久。”
断魂平原凶名在外,绝非说说而已。那些丰茂的水草下,潜藏着连白飞龙都觉得棘手的生物。
凌玉尘和无尘心领神会,道了谢后匆匆离去。
白飞龙给陆行渊留了一点送人的时间,随后凭空立阵,一个简易的传送阵法就在脚下形成。
陆行渊抱着谢陵走进去,白飞龙往阵法里注入灵力,只见一道白光闪过,森林再度安静下来。
陆行渊习惯了挪移,倒是没什么天旋地转的感觉,只是莫名的空落。等他再度踩上结实的土地,眼前的视线豁然开朗。
一片粉白相间的桃林浮现在他眼前,落英缤纷,美不胜收。
而在桃林深处,一间茅草搭成的小院立在地平线上,院子里有两道身影在下棋。四周阳光静谧,风景独好,是宁静的世外桃源。
察觉到有人靠近,院子里一道身影调整坐姿,偏头看过来,笑道:“小白,你这次好慢。等你这速度赶过去,恶业都要爆发了。”
“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你知不知道你都干了什么?”白飞龙刚落地,听到这声音,顿时没好气道:“知道他身染恶业,你还非得打一掌?”
“我那是没收住。”一开始说话的人见自己不占理,顿时卖了个乖。视线越过白飞龙落在陆行渊身上,轻咦一声,道:“什么情况?”
白飞龙这次出去是为了找陆行渊,但带回来的却不止陆行渊一个人,也难怪他的友人诧异不解。
白飞龙领着陆行渊往前走,高声道:“先别问那么多,江望,你赶紧救人。”
棋桌上的另一人抬头,嘴角含笑,把手中的棋子往棋盘上一扔,道:“我看他的恶业控制的很好,应该不需要我出手。”
随着江望话音落下,陆行渊和白飞龙也到了二人跟前。
刚才还笑嘻嘻不当回事的两人看清陆行渊和陆行渊怀里的人时,不由地一愣。
最开始搭话的魔族站起身,诧异道:“两个传承者?”
第一百八十章
蛮荒秘境内,陆行渊见过最多的就是雨,灰蒙的天色阴郁不详,粘稠潮湿的空气沉闷地让人喘不过气来。那仿佛是秘境的警告,预示着前路的危险。
但在秘境的深处,桃花林内,春风明媚,它和秘境格格不入。停留这这里的那三个人代表不同的种族,他们各有千秋,不管怎么看都应该是端坐高堂的类型,而不是沉寂在此、
“你现在看见的是我们用秘法保存的神识,真正的我们并不在此。”
面对陆行渊的戒备和不解,同为魔族的陆泽负责给他解答。
许是接受过他的传承,附身他的视角,体会过他孤寂的内心,和他一起亲手埋葬了故人,陆行渊对他的感情很复杂。
饶河传承之地是他们的初遇,但从未想过那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传承不止一处,同样秘密也不止一个。
江望将谢陵带走医治,他如今的状态确实很危险,幸运的是他此前在谢家手中的秘境里得到了江望的传承。那份传承很特殊,算是江望留给后人的保命手段,不破不立。
谢陵此刻已经是触底状态,没有比这更适合激活传承的时机。
知道谢陵无恙,陆行渊紧绷的那根神经彻底放松,他在院子里怔怔地站了许久。痛苦悔恨的情绪没有完全消失,梦里的记忆过于斑驳,太多的感情混杂在一起。
那是一场美梦,梦醒了之后,剥离那些虚幻,留下的是看不清的迷雾。
陆行渊头痛欲裂,深陷轮回,被恶业缠身的痛苦无法言说。他仿佛被人分成了很多份,每一份都有不同的思绪。
陆泽见他状态不佳,和身侧的白飞龙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在说这个也需要救治。
白飞龙倚靠着门框,用看傻子的眼神盯着他,仿佛再说这不是应该的吗?
没有人比陆泽更清楚陆行渊会经历什么,因为那个把他和谢陵逼入绝境的死寂之地就是陆泽的手笔,没有灵力,没有希望,没有光明,到处充斥着绝望和死亡的囚笼,是陆泽的精心布局,精密筹划。
陆泽理亏,起身走到陆行渊身边:“我看你也需要好好休息,有什么我们等你醒来再说。”
陆行渊还来不及拒绝,陆泽的魔息就笼罩下来,彻底地将他拖入睡梦中。
意外的是这一觉格外的平静,陆行渊什么都没梦到,他睡得很踏实。梦里暖洋洋的,那些覆盖在他身上的负面情绪像是被什么东西安抚了一般,完全察觉不到。
等陆行渊醒来,他躺在房间的竹床上,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暗,晚霞透过撑开的窗户照射进来,屋子里一片暖橘色,温暖舒适。
陆行渊清醒许多,头痛欲裂的症状有所缓解,之前灵力被封印,大量挥动业障造成的空虚感也得以弥补。
窗户外面,交谈声时有时无,陆行渊起身出门。
陆泽和白飞龙坐在院子里乘凉,面前的石桌上还是一开始的那副棋盘。只是棋子已经被人收起来,陆泽和白飞龙在凭空说棋。
大概是刚刚输了一局,陆泽这次格外较真,但最后还是不敌白飞龙,
“啊啊啊,为什么又是我!”陆泽不服气,倘若用的是棋盘,他此刻只怕已经准备悔棋重来了。
白飞龙揉了揉眉心,不堪其扰:“你没这个天赋,趁早放弃吧。”
陆泽对下棋是七窍通六窍,偏偏还瘾大,江望宠着他,每次都愿意拿时间给他讲解,然后陆泽会记下他的棋路,再用他的棋路对付白飞龙。?
深谙此道的白飞龙有感到被冒犯:“棋路是活的。”
白飞龙不止说过一次,但陆泽就是喜欢用下过的套路对付他。
白飞龙越下越心累,直接不玩了。
陆泽一脸遗憾,转头看见陆行渊,笑道:“你醒了?要不要过来聊聊?”
陆行渊的心里有很多疑惑,巧的是陆泽的心里也有。
混乱冷静后,陆行渊认真观察坐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人。他们看起来都还很年轻,魔族丰神俊朗,还生了一双笑眼,笑起来风流多情。在他面前,道人显得沉稳多了,他性格好,人温润,从外表上看,谁能想到他修的无情道?
“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进来了,我还以为我等不到传承者。”陆泽慵懒地靠着,像只没有骨头的猫:“让我猜猜,你得到的是第几个传承?”
陆泽三人留下的传承均有小小的联系,为了让传承不会断,也是为了让后人能跟上他们的脚步,他们往往会在前一个传承中留下后一个传承的启示。
在这个传承之前最近的就是谢家手里的秘境,陆泽的答案自然也是这一个。他信心满满,一脸期待地看着陆行渊。
按照正常的故事发展,他这个思维没有错,但他们不知道,沧海几度轮回,世间早已模样大变。
陆行渊摇了摇头,沉吟道:“我得到的传承应该是最后一个。”
陆泽的笑意僵在脸上,白飞龙也侧目而视,问道:“你如何确定是最后一个?”
晚霞铺满庭院,桃花在二人身后盛开,在这轻柔的春光里,陆泽和白飞龙显得是那么的鲜活。他们不像一道神识,倒像是活生生的人,在这里安居乐业。
或许此刻的他们并不会想到那样的将来,被困死在悬崖底下,眼睁睁地看着故人离去,自己也走到末路,被孤独和绝望包围。
“我……”陆行渊微顿,没有把残酷的事实完全送到二人眼前,委婉道:“我祭拜过你们。”
二人面色微变,显然陆行渊所言不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桃林里暮色四合,陆泽的面容笼罩在阴影中,他白皙的手指间多了颗黑色的棋子,棋子在指尖翻飞,黑与白的强烈反差反应了他内心此刻翻滚的情绪。
白飞龙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他知道朋友胸怀大志,从他们远游开始就一点点布局,眼下的桃林只是计划的一半,他没有想过自己会失败,却遇上了从计划尾端到来的人。
良久之后,陆泽似自言自语般嘟囔了一句:“失败了吗?”
他抬头看向陆行渊,暗红的瞳孔内闪烁着意味不明的情绪,声音低哑道:“外界现在是什么状况?”
“上古消亡,仙界破碎,如今的人世轮回不全,灵气已有枯竭的征兆,天地间仅存三位圣人。”
陆行渊语速不快,听起来更让人心惊。在他平静的面容下,描述的是重重困境。
尽管有所预料,但真正听来还是让人震撼不已。陆泽的面容完全藏在阴影下,眼底笑意微敛,蹙眉不语。
白飞龙深吸口气,其实在凌玉尘提到无尘身份时,他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但完全没料到如此严重。
虽然陆行渊没有明说,但他还是猜的出来他提到的上古应该是他们生活的时代。
从古至今,对于他们而言是转瞬之间,对于其他人而言却是沧海桑田。故人亲友已成过去,他们成了游荡在这世间的浮萍。
白飞龙轻叹一声,正想安抚陆泽两句,就看见他从黑暗之中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陆行渊,道:“是谁把你从轮回里拉回来的?”
这话没头没尾,陆行渊听的有些茫然。他被恶业缠身时,思绪并不清明,但还记得是无尘解开了自己身上的轮回,拖着他进入了梦中。
而这一情况在白飞龙带着他回来,身上已无恶业时,就已经说过了。他从死寂之地带走的不是一般的东西,陆泽是打算亲自动手,不曾想被人截胡了。
陆行渊有种直觉,陆泽想问的不是这个,在言语的刺激下,那个仿佛重活一世的梦再度清晰。
“ 你在梦里看见了什么?”陆泽又问,他压低了声音,听起来像黏糊的低语,带着蛊惑的意味。
梦是根据陆行渊第一世的记忆开始的,看似完整,出现了陆行渊不曾见过的人,仔细想来却依旧残缺。
以两岁这个时间点为起始点,陆行渊拥有的东西完全消失,不管是破厄还是长命锁,他被道骨魔魂所束缚,命运截然不同。
而同入轮回的谢陵命运却大同小异,他没有了传承依旧能够觉醒血脉,被当做棋子,拜琅煌为师,除了从徒弟变成了弟弟,他的命运还是在原本的那条线上。
一开始陆行渊以为是轮回怕出现太具有特性的东西会让他想起来,从而打破一切,但清醒后陆行渊再去想,发现失去的是陆晚夜特别准备的礼物。
轮回在排斥陆晚夜,听上去荒唐,但却是事实。
而且轮回里的梦也很有意思,在轮回里没有察觉,现在回想陆行渊才发现那三场梦有一个共同的主角,天炽。
他是最先点醒陆行渊的人,让陆行渊赶紧醒来。在最后一个梦里,他给陆行渊看的是支撑荒域的龙骨,他留下的那句话也十分地耐人寻味。
而等陆行渊回到轮回中,面对身受重伤的谢陵,走到他面前的人是云棠。
很奇怪,云棠的表现不像是梦里冷漠但不失温情的母亲,倒像是外界那个早已和他分道扬镳,不再重逢的娘。
她说让陆行渊救他爹,还有一句骗局,可尾声像是被什么遮掩了一般,陆行渊肯定自己听见了,可此刻完全想不起来了。
面对陆泽的询问,陆行渊没有隐瞒。他也是满头雾水,需要有人来解答。
“还好,也不算是一无所获。”陆泽松了口气,脸上重新荡漾出笑意。他的传承者得到了最后一个传承,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和他隔着遥远的时空相望。
他处在计划破碎的边缘,传承者站在计划开始的边缘。
“我想知道的差不多了,你有什么想问的?我一定知无不言。”陆泽目光斜斜地看向陆行渊,笑意氤氲在眼底。那样的态度是鼓励,也是试探,他想知道眼前的传承者知道多少内容。
问题抛到手上,陆行渊没有立刻提问。晚霞淡去后,院子笼罩在黄昏中,没有灵灯照耀,周围的一切看上去并不真切。
暮色让人宁静,平和的情绪有利于追寻答案。
陆泽没有催促,白飞龙慢腾腾地点燃了廊下的灵灯,米色的光晕散开,黑暗被逼退了。
屋子里,江望还在救治谢陵,对外界的一切一无所知。
陆行渊思索了很久,目光聚焦在二人身上,问道:“我想知道你们留下的传承有什么意义?”
饶河悬崖下的秘境是最后一个传承,不管是附身陆泽还是陆泽留下的信都透露出一个消息,他们被困住了。
那个时候,陆行渊以为困住他们的只是那个悬崖,当接触的事情变得更多后,陆行渊发现陆泽指的走出去不只是离开悬崖。
他们似乎是有目的的,想要离开某个更大的地方。
陆行渊的问题可大可小,它能囊括的东西太多了。
“首先你得先知道一件事,我们三个只是某一个时段的神识,我们知道的东西不全,甚至不包括未来。我现在能告诉你的事情,有事实,也有一些只是我的猜测。”
这一点陆行渊有所预料,并不惊讶。
陆泽放松身体,把自己的窝在椅子里,十指交叉搭在腹部,思索应该从什么地方开始给陆行渊讲解。
白飞龙见他们二人一时半会唠嗑不完,转身进了院子里的偏屋。
“我选择留下传承是对自己做的事没有十足的把握,希望在我之后,还能有人发现问题,跟随我的脚步,完成我没有完成的事。”
陆泽缓缓开口,他一边说一边回忆,语速不快。
陆行渊没有打断他,静静地听着。
“天地不全,这个问题自古就有。只不过在我的时代,这个问题很小很小,就像是空气中的一粒尘埃,在充沛灵气的包裹下,微不足道。”
陆行渊心底一惊,天地自古不全这句话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梦里云棠那句天地是个骗局再一次在脑海中回响。
陆行渊暗暗心惊,克制地收紧手指。
陆泽继续回忆:“我一向叛逆,对着世间不全之事总有十足的好奇心,我想知道为何不全。”
陆泽出生时,上古的气氛已经不怎么好。虽然三族表面上还过得去,但背地里早已暗潮涌动。
陆泽不喜欢争斗,他一心想要补足天地的不全,即便外人说他异想天开也没关系。
家里人受不了他荒唐,觉得是家里提供了足够的庇护,才让他生出这样的心思,于是他被家里赶出来了。
陆泽在天地间流浪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结识了江望和白飞龙,他们一个是只想当甩手掌柜的新任狼王,一个是被头顶的光环压的喘不过气来的小公子,他们渴望冒险,刺激和自由。
陆泽明白他们的处境,干脆的把两个人拐到自己身边,让他们和他一起实施补天计划。
一开始二人也当他是在开玩笑,但后来他们经历了很多事,不在觉得陆泽是在异想天开。
而这个时候陆泽的内心发生了隐秘的变化,他察觉到了从未有人质疑过的异样。天地本不全,为何不全?
陆泽触及到了不全的原因,于是一个计划在他脑海里诞生,他一面布置传承留下线索,一面带着友人向前,想要揭开真相。
他那时信心满满,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但现在看来是失败了。
陆泽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结果,提到失败他不再是颓废的样子,只是有些惋惜。
“天地有什么问题?”陆行渊问道,陆泽在其他方面说的详细,在最关键的问题上却有些含糊。
陆泽点了点自己的额角,道:“抱歉,我的记忆不完整,这个答案想不起来了。但我隐隐有点印象,这件事和东皇钟有关。”
“东皇钟?”陆行渊的声音有些失真,问题绕回了他心里最大的谜团上:“东皇钟自成一界,你想用东皇钟补全天地?”
陆泽摇头,关于这段记忆,他的印象不深,他努力地回忆片刻,道:“我找东皇钟不是为了补全天地,我找它是因为它有很大的问题。”
“唔……”陆泽沉默片刻,道:“说起来我没有见过东皇钟。”
陆行渊愣住,他觉得陆泽的话前后矛盾,他没有见过东皇钟,却觉得东皇钟有问题。可是陆泽表现的一脸真诚,完全不像撒谎的样子。
到底哪里有问题?
陆行渊困惑不解,他想起在悬崖底下得到的信,信里陆泽不曾提过东皇钟,但他提到了一个它。
它把他们困在崖底,让他们走不出去。
这个它会是东皇钟吗?
陆行渊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陆泽见他突然一脸惊惧,关切道:“怎么了?我的话吓到你了?”
陆行渊喉咙发紧,摇了摇头。
可疑惑一旦产生,又怎么可能轻易消失?
陆泽话里提到他触及到了天地不全的真正原因,并且为此而努力,他应该是想带着两位友人渡过难关,但他失败了。而他失败后没多久,上古消亡。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审视这些事,陆行渊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点,时间上的巧合。
陆泽他们行动前,三族只是有些摩擦,而陆泽他们行动后,上古加速灭亡,看起来就像是某种规则不希望他们破局,而不得不采取天罚的手段,让一切泯灭在死亡中,无人能解答。
“你在想什么?最后的我给你留下了什么传承?”陆泽见陆行渊走神,微微倾身靠过来。
“是精血和一本残卷,还有一封信。”陆行渊如实回答。
陆泽眼轻啊一声,似乎是有点难以置信,喃喃道:“我还会写信?”
上古有很多传信的手段和保存语录的方法,陆泽没事也喜欢瞎捣鼓,比起笔墨的痕迹,他更喜欢省时省力的方法。
听到陆行渊说他写了信,他觉得有点天方夜谭。而且陆行渊说他们都死了,在那样的情况下,他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吗?
陆泽敏锐的察觉到不对劲,道:“信还在你身上吗?我看看。”
陆行渊取出信双手递上,陆泽接过的一瞬间,心里燃起异样的情感,失落,痛苦,悔恨,还有深深的不甘。
他神色微沉,从椅子上坐起身,认真地拆开手上的信。
一眼扫过去,确实是他的笔迹,而不是别人有意的模仿。他一目十行地看完,很多地方已经模糊不清,但大半的内容保存下来了。
不同陆行渊的不解,隔着无数的时空,陆泽和走到末路的自己通过这封信产生了共鸣。在信里,他提到无法走出去的困境,也提到它的反扑。
陆泽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写信,因为任何和灵力有关的东西都会被察觉,被销毁,只有最简单的笔墨才能留存。
“原来如此。”陆泽目光幽深,他把信叠好还给陆行渊,目光落在他头上的魔角上,没头没尾地问道:“你是半魔?”
陆行渊点头,陆泽又问:“你和屋子里的那个狼崽子是什么关系?他的身上为什么也有传承?”
陆行渊解释了他们一开始的困境,想了想还提到找到这个秘境的人不是他,而是他的父亲陆晚夜。是父亲把秘境留给了他,也是秘境吸引他前往。
陆泽楞了一下,三个人,三座墓,三份传承。走到末路的他们留下的并不是多了不起的东西,甚至可能因为“它”的存在,没有办法留下应有的答案。
如此一来,这样的传承就显得十分的简陋,就算被人忽略也很正常。但在陆行渊的话里,陆晚夜是有意把这个东西留给他,等着他去解密。
陆泽意识到了什么,问道:“你的父亲有没有和你提过东皇钟?”
陆行渊一怔,不需要言语,他的反应已经回答了陆泽。
陆泽了然,又道:“他对东皇钟是什么态度?”
“他让我不要相信东皇钟。”
陆晚夜的告诫犹在耳边,意外地和陆泽他们对东皇钟的态度不谋而合。
陆泽眯了眯眼,思绪有一瞬的混乱,似乎有很多东西想要挣脱至深的囚笼逃出来,却被死死地压制。
从那细微之下渗透的消息中,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思绪被控制了。
陆泽面色微沉,他抓住陆行渊的肩膀,严肃道:“你得和我去个地方。”
黑暗,死寂,猩红的圆月高挂苍穹。
再一次回到死寂之地,面对那些不死不活的生物,陆行渊的心情有些沉重。他被恶业缠身时,凭着内心的戾气,几乎将这里摧毁。
最后是陆泽出手阻拦,重新修复。
许是陆泽的缘故,这一次回来,陆行渊没有感觉到灵力失控。
陆泽带着他走向那颗被他吞噬的榕树,枯败的树叶同样恢复了生机,一片绿意盎然,但它不在散发出勃勃生机,变成了虚假之物。
陆泽抚摸榕树失去光泽的树干,轻叹道:“可惜了。”
陆行渊心里一沉,这话听起来有些刺耳。
陆泽也发现他的紧张,笑道:“别在意,我只是感慨一下。榕树内囤积的是这个世界的本源之力,本就是为传承者准备的。”
陆行渊想到那充满阴暗和憎恨的力量,大为不解。
“换个你能理解的说法,你吞噬的是一个没有成熟的轮回。”陆泽解释道。
他走入榕树深处,抬手一挥,附近的枝干搭成座椅。他自然地在其中一根枝干上坐下,打量着这片天地,道:“这里曾是北苍大森林的中心,我和江望把它打下来,然后做成了轮回境。我当时有一件事想要验证,现在证明我的结论是对的。”
死寂之地的红光让人不舒服,陆行渊不喜欢这里,但还是跟着陆泽坐下来。他听着陆泽说这里的来历,一时恍惚,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到眼前的陆泽一下子成熟了很多。
他们初见时,他的行为举止还有一些浮躁的轻佻,此刻却完全敛去,变得深沉。
“我们受困于规则,但介于阴阳之间的缝隙是一个突破口,在这样的条件下,我们可以短暂地不受限制。我建轮回境,就是希望传承者能借助它的本源之力,避开现世的规则,去找出天地不全的原因。”
寂静之中,陆泽的声音徐徐荡开。他说的每一个字陆行渊都理解,但合在一起却有些挑战他的理智。
陆泽以此地的生灵为代价,建造了一个类似阴阳缝隙的空间,这里的本源可以开启轮回,虽然现在本源消失了,但它还能撑一段时间。
陆泽进入这里后,就发现他的脑海里多出来不少记忆。他算了算,以规则捕捉的速度,他和陆行渊大概有一炷香的谈话时间。
“我本想让小白把你带来,引导你在轮回中找答案,没想到你有个游走在阴阳之间的朋友,他已经带你走了一遭。”
陆泽的语速很快,没给陆行渊思索的时间。他现在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陆行渊尽可能的记住他说的话。
“你在轮回里见过的那个名为天炽的人是始祖。”
陆行渊耸然一惊,在陆泽点破之后,他对那个人的熟悉都有了答案。他不止一次的见过天炽,不管是接受始祖之血时,还是偶尔的梦中附身,旁观。
每一个梦都不相同,天炽的状态也不同,时而癫狂,时而恐惧。
“始祖不仅仅是我们魔族的始祖,也是妖族和人族的始祖。没有人知道始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到这片土地上时,天地空旷,没有任何的生灵。他一个人活过悠久的岁月,直到有一天他倒下了。他的三魂化为人,妖,魔三族,七魄散为天地灵气,血脉为河流,筋骨为山川……他造就了这个人世。”
陆泽的声音有些沙哑,眼底的闪烁着微光:“相传始祖出现在这里时,携带了三样东西,其中一样便是东皇钟,其二是器鼎吞天海,其三是神兽蛊雕。除了东皇钟仅有传闻,不曾现身外,另外两件东西都有下落。”
陆泽的声音落在陆行渊的耳朵里,顿时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梦里的那只鸟越来越眼熟,和躺在他的长命锁里呼呼大睡的疾风逐渐重合。
陆泽不知道这两样东西都到了陆行渊手上,继续道:“神兽蛊雕在始祖死后陪着始祖诞生的血脉征战多年,当新的蛊雕诞生后,它便消失在天地间,不再露面。而器鼎吞天海曾落入小白的手中,小白把它当成本命法器,用它锻造了一个虚假的东皇钟,并将其丢入人世,引得世人相互争抢。”
陆行渊瞳孔骤缩,一时竟无法消化陆泽话里的意思。
真正的东皇钟不见踪影,但有一个假的东皇钟在世上飘荡。
“假东皇钟自然不能自成一界,但它可以横渡虚空,不过这不算什么,它最大的特点是复制,不管是宝物还是人,复制品可以以假乱真,拥有同等的修为或功效,只是东西越强,保存的时间就越短。”
强大的东西有利有弊,白飞龙当初为了能够让世人相信那是东皇钟,着实下了很大一番功夫。
陆行渊心底的惊骇没有听过,陆泽的描述更是让他想起当初在奇玩阁闹出的赝品事件。想到那个最后跳入虚空逃走的古三,陆行渊心头一震。
“为什么要做假的东皇钟?”陆行渊不明白。
陆泽垂眸:“为了迷惑规则,东皇钟不希望被找到,它用天道来束缚我们。东皇钟可以自成一界,这一界……”
陆泽最后的话突然失去了声音,陆行渊只能看到他的嘴在动,却什么都听不见。
红色的血月不知何时升到半空中,就像一只血色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死寂之地的二人,四周的死物也围了过来,看过去四周一片幽绿的萤火。
突如其来的寒意让陆行渊打了个冷颤,陆泽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被吞没,无形的规则入侵死寂之地,无数的肉眼难见的规则之线在空气中凝聚。
陆泽眉头紧蹙,起身闪现到陆行渊面前,抓住他的胳膊道:“这里不能留了。”
话音未落,他手中已经燃起黑色的火焰,他抬手一挥,火焰顿时朝着四周熊熊燃烧,在扭曲的火焰中,陆行渊看见无数细密的银光,在红色血月的照耀下,闪烁着猩红的光芒。
没由来的,陆行渊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恶意。
陆泽身上的魔息再度将他笼罩,带着他穿过火焰形成的通道,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银光,回到一开始的桃林。
夜色里,月光如水,像一层薄纱笼罩在天地间。
这是往常看惯了的景色,陆行渊第一次感到可怕,背脊发寒。
在他身边,陆泽又变回年轻的模样,眼底笑意浓郁,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陆行渊的一场幻梦。
院子里,白飞龙坐在廊下赏月,看见他们二人回来也没问他们去了哪儿,而是变戏法一般端出一盘灵果,递给陆行渊道:“吃一个压压惊。”
陆行渊一脸的惊魂未定,下午休息后养出点血色,此刻已经退得一干二净,面色苍白。
他看着红艳艳的果子,想到那像眼睛一般的血月,只觉得胃部一阵痉挛,脸色更白了。
白飞龙若有所思,手上的灵果被陆泽整盘端走,他拿出丹药,递给陆行渊道:“你得习惯。”
陆行渊抬头,白飞龙正襟危坐,上半身藏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却莫名的让人毛骨悚然:“牲畜被圈养的太久,就会觉得天地只有兽园那么大一点。”
陆行渊停在原地,没有动。
白飞龙也不介意,他把丹药放下道:“你朋友可能要明天早上才能恢复,早点休息。”
说完他便站起身,离开了廊下。
陆行渊沉默许久,久到身体发麻,凉风穿堂,他才猛然惊醒。装着丹药的白玉瓷瓶就在他眼前,院子里静悄悄的,陆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陆行渊拿起丹药,打开瓶子嗅了嗅,浓烈的丹药飘出来,只是闻一下就让人精神一振,疲惫一扫而空。
白飞龙给的是顶级丹药,药效非比寻常。
陆行渊没有服用,他迟疑片刻,将丹药收起来。
廊下的灵光晃了晃,四周树影拂动,陆行渊看向唯一还亮着灯的房间,在门口的长廊上坐下。
这一天经历了太多的事,无数的消息堆积在脑海中,他来不及处理,又开始头疼。
陆行渊揉了揉额角,深吸口气,没有强迫自己去处理。
短期内大量混乱没有头绪的事情堆过来,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时间,他如果着急只会越来越乱。他现在需要冷静,也需要休息。
夜更深了,月色下,最外围的范围变得虚幻。
一夜无梦,陆行渊醒来时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天际微白,天空呈现灰蓝色,月亮西坠,还有一点模糊的影子。
桃花林里传出剑刃破空的声音,陆行渊抬头看去,只见一道白色的身影在林中翻飞,剑花密集,剑出有声。
同为剑修,陆行渊看的有些入神。
等白飞龙一套剑法舞完,天空已经大亮,他收剑往回走,看见陆行渊便道:“记住了多少?”
陆行渊没有掩盖自己的视线,白飞龙自然有所察觉,他不怕陆行渊看,就怕陆行渊看了什么也没记住。
“我一生只有两爱,一为剑道,二为炼器。你如果有兴趣,在离开秘境之前,可以找我讨教。我没有传承留下,但只要你想学,便是这个神识所拥有的全部。”
昨夜那个在阴影里的白飞龙没了影子,此刻站在陆行渊面前的是有礼有节又温润的小帝君。他没有藏私,甚至乐意教导陆行渊。
陆行渊站起身,行了个晚辈礼。剑客追求他们内心的极致,白飞龙是一个很好的老师,陆行渊没理由拒绝。
白飞龙笑了笑。
在他们身后,陆行渊守了一夜的房门从里面打开,江望走出来,神情疲倦,眼底青黑。
他看见陆行渊,打着哈欠道:“他醒了。”
江望言简意赅,说完也不等陆行渊做出反应,就直接走人了。
陆行渊又惊又喜,给白飞龙行了个礼,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房间。白飞龙盯着他的背影,笑道:“你们魔族和狼族真是一脉相承。”
房顶上躺着晒太阳的陆泽听见了,掏了掏耳朵,翻了个身,没有回应。
江望的传承将谢陵从鬼门关拉回来,血脉的进一步蜕变让他的狼耳朵和狼尾巴又冒了出来。
他此刻身体还有些虚弱,躺在被子里没有起身,面色苍白,那双蓝色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清透。瞧见陆行渊进门,他神情恍惚,耳朵轻抿。
“小狼。”陆行渊走到床边,看着劫后余生的谢陵,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一般,声音略微哽咽:“我以为……”
声音低下去,后面的话消失在空气中,没有传入谢陵的耳朵。
谢陵莫名的知道陆行渊想说什么,他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握住陆行渊的手掌。陆行渊在外吹了一夜的风,此刻手掌冰凉,反显得谢陵的手有些热。
“师尊,我们算不算拜过堂?”谢陵问道,神情真挚,不带欲念。
陆行渊被他的话勾起回忆,梦里张灯结彩,高朋满座,父母的祝福,族人的笑声,琅煌无可奈何的抱怨……
他悔恨差点让谢陵送命,谢陵又如何察觉不到?可是他不想陆行渊被那样的情绪左右,他更希望陆行渊记得梦里的美好。
兜兜转转三世,不管是天衍宗山上的雨夜,还是城墙后的庭院,他撞进他的怀里一次又一次。
“师尊?”谢陵见陆行渊没有回答,轻声唤他。熟悉的称呼出口后,他顿了顿,突然起了坏心眼:“哥。”
陆行渊抬头,可疑的绯色染红了耳朵,那什么都没有的梦反而在这个称谓下催生出不可言说的愉悦。
他握住谢陵的手,亲吻他的指尖,垂眸道:“梦里仓促,你无心嫁我,不算成亲。”
谢陵轻啊一声,争辩道:“我没有。”
梦里急促的不安让谢陵意识到不对劲,他拒绝只是想找出不安的缘由。
陆行渊眼含笑意:“我知道。小狼,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