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且说吴熳王熙凤相顾无言, 僵持须臾,王熙凤方才哼哼唧唧开了口,“你在家跟琛大爷也这么冷眉冷眼, 笑脸儿都没一个?”
今儿可坐半天了,沉默少言也就算了, 连个笑脸都不给,上门作客可没这样儿的道理。
不想, 人还真点头了, 面色平静,神色认真。
王熙凤一时竟被噎住,满眼透着不信, 瞥着她上上下下打量。
凭她凤辣子的泼辣程度, 对着琏二也不能没事甩脸子,吴漫要真在家也冷脸对着琛大爷,那便是不想过了, 又想回娘家那个“苦海”, 没脑子的人才那么干!
吴熳看得出王熙凤眼中划过的关心, 又忆起十年前她对吴漫的回护。
当年, 两人因容貌被排挤, 王熙凤尚好, 出身王家, 虽父兄不显,但亲叔叔时任京营节度使, 不少人得罪不起。
吴漫就不一样了, 不知名姓的七品小官之女, 遭了不少明嘲暗讽、小绊子手段。
王熙凤从小性情就泼辣爽利,能言善辩, 出言帮过吴漫不少次。
吴漫记忆犹新,甚至对带着对她的气愤恼怒离宫的王熙凤满怀歉意。
这恩与歉意一直没还,吴熳想想王熙凤在红楼梦中凄惨的结局,欲帮吴漫了结了这段因果。
如今,王熙凤还没毒设相思局,间接沾上贾瑞的人命,也没弄权馒头庵,害死那一对小男女,一切都还来得及。
于是,便如闲聊一般与王熙凤说道,“琏二奶奶盛名在外,这些年我听了不少有关你的事儿。”
王熙凤悠闲扯着手里的帕子,看看帕子又看看吴熳,挑眉嘲讽道,“那真是巧,你也不差,我也听了不少。”都是些没出息被人作贱的蠢事!
吴熳从吴漫的记忆,及红楼梦的描写中知道,王熙凤就是这么个性子,遂对她说话的口气也不在意。
只继续说道,“人人说你模样标致,言谈爽利,心思深细,就是男子也比不得万分之一”
谁人不喜听奉承话,王熙凤这一闻,欢喜地用帕子甩了一下吴熳的手,傲气嗔道,“那是!”
哪知,人还没说完,王熙凤只听她又道,“又说你恃才卖弄,治家严酷,两面三刀……将夫君压得倒退一射之地”
王熙凤满心欢喜期待着,没想到竟听得这么些污蔑不堪话语,情绪急转直下,狠啐了一口,才道,“哪个混帐忘八崽子说的,看我不撕烂他的嘴!”
说着,眼睛直瞪瞪盯紧吴熳,顾着这屋里许多人,不好高声宣泄,叫人笑话了去,只怒火中烧,眼睛像要喷火一般。
心中对吴熳也生出几分怒气,哪个在外头听了这些损话,不藏着掖着,谁敢往她这正主儿面前说,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王熙凤狐疑瞪着她,转瞬又暗恨,当年之事,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是先拿话来刺我,这是个什么道理,她当年的一番情意都喂狗了!
眼看人气得大喘气,一副要站起来掀桌的模样,吴熳忙出手按住她,冰凉的掌心,叫王熙凤冻了个激灵,反射性抽回手,嘴里低喝道,“干甚!”
引得那间秦可卿都回头望了两眼,王熙凤因睇了吴熳一眼,重新端坐,心头火气,倒是消下去不少。
又听那冷冰冰的声音突然传来,“琏二爷什么时候袭爵?”如惊雷一般炸向王熙凤。
王熙凤恨不得拿帕子塞了她的嘴,里外看看有没有丫鬟婆子在近处,才一把攥住吴熳的手腕,长长的指甲陷进衣服里,咬牙切齿道,“我可算知道了,你今儿是砸奶奶我的台子来了!”
大老爷好好的,二爷怎敢肖想爵位,这可是大不孝,叫人传到大老爷面前,可不得打死她二爷,又叫人传到官场上,当今最重孝道,有了这不孝的名声,二爷可就连袭爵都不能了!
吴熳对手上越来越重的力道,并不在意,只用清冷寂黑的眼睛紧紧盯着王熙凤,眼看她被吓住,眼神闪躲,冷静下来,方道,“若你男人不袭爵,你岂不白背这些骂名。”
王熙凤不是傻子,怎会听不出她话外之音,手慢慢松开吴熳,静待下文。
“方才听珠大嫂子唤你‘管家奶奶’,而不是‘掌家奶奶’”
王熙凤白了她一眼,这不是废话?她且年轻,头上三重婆婆,哪里就能轮得到她掌家。
吴熳不理,只道,“不将这荣府完全掌在手里,你所筹划、付出的一切,都是为他人作嫁衣。”
王熙凤听完不屑,还以为她要说甚,就这?
听她之言,二爷这铁板上钉钉的爵位,还能跑了不成,再说有叔父在,便是跑了,也能抢回来。
王熙凤遂没好气道,“你再胡言乱语,可别怪我当着你太太面儿不给你面子!”
吴熳见她不以为意,只暗自无奈,事不临头,谁又会能将这丧气之语听进心里。
况且,两人亦不是什么亲近之人、过命之交,要让王熙凤信她之言,难上加难,眼下只图将提醒义务尽到,事后如何抉择,还看王熙凤自个儿。
便一股脑将话道尽,“你治家严明,家下不满之人甚多,如今这府中只你一人得用,他们自然撼动不了你的地位,可若有一天,能替代你的人出现了,你又恰好行错了事,走错了路,被人抓住了把柄,那些小人群起攻之,这府里恐怕就没你的位置了……”
王熙凤听着听着,被吴熳的话怄笑了,一起子奴才,还能骑到她这个主子头上去不成!
再者说,能取代她之人?王熙凤敢打保票,合族老少娘们聚在一起也找不出来一个!
至于以后,这府里也就宝玉的媳妇儿,待遇能与她比一比肩,至于管家权……
王熙凤瞟了一眼那头笑上一两声就咳嗽的林黛玉,这样的“美人灯”不会与她争,那她还有甚威胁?
遂越发不屑望着吴熳,一脸“我就听你往下编”的神色。
吴熳着实无奈,看来没有聊下去的必要了,起身准备回婆母那边,最后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一个连你不如的男人,靠不住。娘家,也不止是你一个人的娘家。”
王熙凤愣住,这话……是何意?
她正想问,吴熳已经走了,只留一个仪态万千的背影给她。
这头,吴熳才走近,贾林氏便起了意要家去。
已近晚饭时间,主家不见客,她们自然也不会死皮赖脸留饭。
只叫了黛玉身边的王、姜两位嬷嬷,到一旁嘱咐了几句话,便告了辞。
房中几人除了黛玉,各怀心思,面色带笑,将人送到仪门前,看着婆媳二人入了轿,方才返回。
又说胤礽这头,将口供状纸交与兆吉,兆吉立骑马去了顺天府找季闻,将事情来龙去脉告知季大人,可季大人似乎不大信。
反复低眉看看口供,又抬眼望望兆吉。
说实话,此事太魔幻,季闻怀疑口供是伪造的,毕竟他师弟手下有这样的能人。
兆吉无奈,他最初何尝又信过,这不险些误了大爷的事儿,可如今弟弟是亲历者,叫他不得不信,只得劝道,“只请大人将此口供交与李通判比对就是。”
为何不直接找李通判,胤礽有自己的考虑。
他未直接与此人来往过,虽一直听父亲说其人磊落,品性不错,但娶了何氏那样一个妻子,又教出李浈娘这么一个女儿,怎能叫人信得过。
因此,叫季闻过一道手更好,防止口供被毁,或被换。
事实上,还是胤礽多虑了。
季闻先送上口供,才叫兆吉说明情况,李通判看完大惊,当即叫家人回府取了李浈娘遗留的书信来,又遣人请了衙门里比对字迹的高手,当场验明。
两份字迹确实同出一人之手。
李通判跌坐在椅子上,面色痛苦,他自是相信亲生女儿之言,万分内疚,没想到他信重的妻子和资助的内侄儿,竟害女儿枉死,不能投胎。
悲伤过后,李通判随即着人押了何氏来,又求府尹,当日开堂审理此案。
何氏当堂看了李浈娘的字迹,一面害怕女鬼来报复,一面又被口供上将所有错甩在外甥身上的无耻震惊,状若癫狂,嘴里连连嚷着“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府尹也没想过事情竟真是个这么个结果,只将惊堂木一拍,何玮书强迫官家女,又逼人堕胎致死,本就有罪,如今因果轮回,女鬼索命,此案就此了结。
何氏不服,外甥没了,她享不上福了,若得不到补偿,她就只落得一场空!
府尹不与无知妇人纠缠,令人按下她,喝道,“大兴律,诬告反坐,你还要告吗?”
何氏吓了个哆嗦,杀人犯,重者砍头,轻者流放,不论哪一种,她都担不起,连连磕头,忙说“不告了”。
可她仗着死者何玮书是举人,一连闹了府衙一两个月,府尹哪能如此就算了,又判打她二十大板,以儆效尤,方让家下仆人抬走。
此案遂结。
话说吴熳随贾林氏归家,陪婆婆吃过饭,方回了院子。
屋内,胤礽歪在炕上看书,听她进来,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复低眉,翻页,问了句,“回来了?”
吴熳一愣,上辈子未成年时,她做梦都想回家进门时,有个人跟她说,“你回来了。”
可三十多年从没听过一次,如今,陡然听见,心脏“噗通”巨跳了一下,吴熳解衣的手指亦顿住。
不过,男人的这声“回来了”,有几分不善的意味在里头。
吴熳见人没看她,倒没如往常一般沉默点头,轻“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胤礽盯着书,牙根痒痒,明明是担心母亲一人在家孤独,才快速返家的,可如今孤独的人却成了他,这是什么理儿。
男人不悦,吴熳亦在恶心清晨那声“贾琛哥哥”。
上了另一边炕,盘腿坐的板直,隔着炕几与男人对话,“琛大爷到底有几个好妹妹,说出来好叫我有个数。”
第四十二回
且说胤礽听得妻子问他“有几个好妹妹”, 一头雾水。
妹妹就妹妹,“好妹妹”是何说法?有股子阴阳怪气的味道。
又见人漆黑的眼眸里透着审视。
胤礽沉思片刻,恍然失笑, 从来只闻风月场所的妓。子、小倌,唤人“好哥哥”的, 何曾听过有人回称“好妹妹”。
不过,初次被妻子盘问情史, 亦是件稀奇事。
胤礽只装听不懂, 逗她道,“妹妹啊,出了大门, 宁荣街上的贾姓同辈女子, 年岁又比我小的,都是我妹妹,具体多少个就不得而知了。”
贾门生齿繁茂, 这些年还真不知新添了多少人口。
吴熳见他装傻充愣, 答非所问, 只凉冰冰盯着他。
胤礽被妻子看得不自在, 轻咳了一声, 正正色, 扬声喊了兆利来, 叫人在外间门口候着,“给大奶奶讲讲, 爷去外边都是怎么应酬的!”
兆利素来乖觉, 哪能不懂大爷的意思, 又思量着,大奶奶想是在西府, 受了那有醋缸醋瓮之称的琏二奶奶影响,遂掷地有声答道,“回大奶奶,爷在外只吃酒喝茶、听曲儿看戏,从不叫小戏子等近身,日日必回家安寝。”
胤礽听人说完,便叫他出去了,后挑眉示意妻子,可听清了?
吴熳默然,紧了紧手指,抑制住想打人的冲动,谁问这个。
胤礽见人且不满意,复想起清晨那显而易见的不悦,以及兆利口中,她最后时刻欲置李二姑娘于死地的行径,心中闪过某种猜测。
不会是那与人私通的李二姑娘,说与他有何关系,甚是唤他“好哥哥”之类的?
胤礽只觉冤枉又胃内不适。
但转念一想,妻子这是呷醋?
胤礽眉露喜色,挪到妻子身边,长臂长腿展开,将坐姿端正的妻子围在怀里,低头调笑道,“大奶奶今儿去那府里吃了酸梅?”
说着,还佯装四处嗅嗅,看有没有味儿,吴熳只微后仰身,拿眼神睨着他。
胤礽趁机凑过去在她的笑靥处,啄了一口,分证道,“我只大奶奶一个好妹妹。”
至于他那点儿被抛下的不悦,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吴熳别开眼,只我一个,那小葛大夫与李浈娘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见贾琛不说,她便直接开口问道,“前前头那位,如何故去的?”
有无化鬼的可能,会不会跟李浈娘一样,突然就冒出来,又喊你一声“贾琛哥哥”,现下说好了,她好作准备。
胤礽听了咬牙,非得跟这些人过不去了是吧?
吴熳用手肘捣捣他,认真道,“这是很正经的事情。”
胤礽只堵了她的嘴,把人按倒在炕上,欺负了好一会儿,直至冷白的皮下泛着红晕,喘。息不匀,才放过她,欲将人往床上带。
不想,被人抓住了衣襟往下拉,又听清冷略带情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说了再去。”
个败兴娘们,胤礽咬牙,“先把‘病’治好了,再对付这些神神鬼鬼的,可行?”
可惜,不行。
四目相对,胤礽先败下阵来,快速同她说了第一任未婚妻寇氏之死。
寇氏及家人在上香路上,偶遇一村肆茶铺,她欲凑野趣,便叫人送了碗粗茶来,尝尝味儿。
不想,回家路上便恶心不止,寇家连寻了好几位名医,都探不出是何病症,没一天,人就去了。
后寇家人再去寻那茶铺店家,就不见了踪影,遂报了官。
捕快皂吏四处走访搜寻,附近村庄上之人都道那里根本没有茶铺。
官府也怀疑是否是寇家报假案,可寇太太及那日同行的丫鬟婆子家仆都言之凿凿,确实见到了那茶铺,且将人分开审讯,几人亦能将那茶铺模样,及主人家的相貌特征说的别无二致。
官府毫无头绪,如今已成了无头公案。
吴熳被贾琛弄的脑子混沌,眼神迷茫,明明觉得此事中有些东西很熟悉,却一时难想起来。
直至贾琛欲将她抱起来,她眼睛瞟过几上那盏茶,灵光忽现。
姓寇,喝了茶水恶心,没一日死了……
吴熳再次抓住了男人的衣襟,试探着问,“那位寇姑娘在家是不是行三?”
胤礽顿住,没完没了了是吧,不过,“你怎么知道?”
寇家在通州,据他所知,近几年应未进过京才是,她如何知道的?
吴熳放松力道,无力靠在男人肩上,默默看着他的侧脸,她可太知道了。
寇三娘,聊斋水莽草篇的女主角。
吴熳连她的下场都知道。
“寇家与家中关系好吗?”吴熳问。
胤礽怪异望着她,“舅母姓寇,寇三姑娘是她的内侄女。”
吴熳记得贾琛的舅母,越哥儿的祖母,那位姿容秀丽的美妇人,却是初闻她姓寇。
也就是说,寇家与家中也算亲戚,尚有几分交情在,这可难办了,以后若真遇上了,吴熳还真不知该不该帮她……
胤礽将人放到床榻上,见人还未回神,也不闹了,拉起被子盖好,自己也躺下,正准备入睡时,忽听耳边传来一声咕哝,“哪是好妹妹,全是鬼妹妹”
胤礽一时额头青筋直跳,睡意全无。
且说荣府,王熙凤、李纨、薛宝钗、林黛玉、秦可卿将吴熳婆媳送走,因着各怀心事,都无再聚意思,遂就此分散。
几人离去前,秦可卿方说起今日之来意,“我们府里梅花开得好,太太过几日欲设家宴治酒席,特着我来邀太太婶子姑娘们去赏梅听戏。”
林黛玉、薛宝钗两个姑娘听了,便婉拒了,皆因冬日里身子不好,受不得严寒,也不太能见风。
而李纨,一向都不参与这些出府门的宴会,遂也表示不去了。
只王熙凤爱热闹,嘴里说着到了日子一定去,但今儿实在没精力招呼秦可卿,就连秦可卿和吴熳在屋里那些眉眼官司,也顾不上细究,只叫丰儿搀着,回自个儿屋子去了。
一进门,便歪在床上,面朝里枕着,平儿见状担心,上前问了两句,可是不好,要不要请大夫?
王熙凤只摇头,告她,“去太太院里给我报个假儿,就说我不大舒服,不能去定省了。”
平儿听命去了,吩咐屋里三个小丫头子好生照看着。
王熙凤只觉没清净多大会儿,平儿又回来了,说是大奶奶在太太房里说话,她报了假,太太就让她回来了,不过,她出来时留意了一眼,见太太与大奶奶面色都挺严肃的,似在说甚正事。
王熙凤扯了扯嘴角,“哼”笑一声,又翻过身去。
“大菩萨”为了儿子,脾气终于要硬上一回了,就是不知能不能成。
及至贾琏回来,平儿帮着解衣、盥洗,都不见王熙凤有甚动静,贾琏努嘴问平儿,怎么了?
平儿也摇头,今儿,奶奶趁空去趟林姑娘房里,她没跟着去,只守在房里,不叫有急事的执事媳妇们扑空,奶奶回来就这样了。
她问了跟去的丰儿,只说二奶奶单独与琛大奶奶说了会儿子话,就魂不守舍了。
王熙凤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贾琏回来了,忙撑着身子坐起,嘴里道,“二爷回来了?”
眼神却不住打量着他,吴漫说,这个连她都不如的男人靠不住。
王熙凤不由顺着那话往下想,贾琏、琏二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色、糊涂、爱财、孝顺,也许有几分料理庶务的才能,可性子过于软弱,若是她也是男儿身,能任意在外行走,贾琏确实比不得她。
姑妈呢……
王熙凤被吴漫激起的怒气平息后,反复咂摸着她的话,才体悟出其中深意来。
吴漫已直白告诉她,若她不将这国公府完全握在手里,等宝玉长成,娶了得力的媳妇儿进来,姑妈有了帮手,就不需要她了。
到那时会怎样!
可能就会着手抓她的“尾巴”了,一旦被人抓住,那些被她惩治过的不守规矩、办事不力的奴才们,会一齐使力,将她拉下马!
王熙凤心中纠结,两个想法不停扯,一边说吴漫在挑拨离间她跟姑妈,一边又说吴漫说的是对的!
王熙凤想了许久,眼里闪过厉色,是了,她在这边儿住久了,差点儿忘了,她跟姑妈如今不是一家儿!
真到了姑侄相争的地步,叔叔帮侄女,还是帮妹妹?
王熙凤拿不准。
照吴漫的说法,丈夫靠不住,姑妈要提防,娘家立场不定,她还能靠谁?
老太太?也许,这些年她确实靠着哄老太太得了不少利。
但是老太太又能活多久,且她和琏二绑在一起跟宝玉,比较取舍,老太太会选谁,用脚趾头想也知道!
贾琏见王熙凤面色越发怪异,渐露虚汗,忙过来探她的额头,冲外面喊道,“平儿,叫大夫去!”
王熙凤拨开他的手,说了声,“不用!”外间动作方止。
平儿摆了饭进来,王熙凤强撑着起来,陪贾琏吃了几口,实在没胃口,就放下筷子,只看着贾琏一人酌饮。
“二奶奶今儿丢魂了?”贾琏边喝酒,边调笑道,“这是被哪路神仙勾了去?”
王熙凤嗔了他一眼,垂眸想着吴漫说的也许是对的,二爷还是早早袭爵的好。
到时,她就是名正言顺的当家奶奶,只要不亏待了老太太和两位太太,谁也不能辖制她,谁也不能说想换,就换下她。
如此想着,王熙凤渐渐出神,开始谋划起来。
此事,没有贾琏不成,遂晚间帐中,王熙凤同贾琏说了提前袭爵之事,贾琏惊出一身汗,直呼她疯了,但一想到他袭了三等将军衔,是何等神气威赫,又觉心热不已。
夫妻二人遂悄悄谋划起来。
又说秦可卿这边,与几人分手后,入了老太太房中,又将邀西府女眷至东府赏梅之事说了,老太太满口答应,又留了饭,才叫鸳鸯送她出门。
路上,秦可卿递了个荷包到鸳鸯手上。
盖因尤氏给她出主意偶遇琛大婶子后,她便找机会寻了鸳鸯,央着鸳鸯见人来了,使人给她报个信儿,荷包里装的是报酬。
只今日相见之果,并不太如她意。
秦可卿乘轿回东府时,一直在想这位婶子到底看出她的身份了没,对她又有何评价,与明昌郡主相比如何……
薛宝钗回了梨香院,只告诉她妈,此事不成,需另寻他法,薛姨妈只叹息。
而黛玉,心思最纯,回到屋内,看着紫鹃领小丫头们收拾满满的残席,心下好气又好笑。
两月前,府里人都道姑妈是来打抽丰,不愿交往,后又嫌弃嫂子名声,大婚之日也不愿前往祝贺,今儿是怎么了,一一都巴了上来,黛玉只觉好没意思。
第四十三回
且说狐狸精莲香自那日见了那绝色女子, 将其形、容、音、行刻在心中,一刻不歇在洞府中幻化演练,直至成形, 莲香揽镜自照,满意至极。
只莲香未见吴熳笑颜, 漏了一对醉人笑靥,其走路姿势亦透着狐狸独有之妖媚, 虽竭力模仿, 但始终不如吴熳之清雅有度,遂虽形似,却不完全同。
白日里照常以狐形外出, 寻觅有缘人。
途中累了, 趴在一破旧歇脚亭中暂歇,忽而,狐耳一动, 闻得有人结伴而来, 轻轻一跃, 躲至亭后石脚下。
只听亭中几人边说边笑。
莲香静待少许, 听明白了几人所言之事。
原是一书生独寄居荒宅, 几人中有一黄姓书生乃其邻居, 日日接济那书生饭食。
一日, 黄姓书生问那书生独居于此,可怕鬼狐上门, 书生言说, 雄的来了, 他用利剑对付,雌的来了, 他就请进屋里坐坐。
黄姓书生不信,便与友人商议,花钱找了个妓。子,夜半装鬼去找书生,不想,那书生根本不如他自言那般无畏从容,害怕得牙齿直打颤。【1】
今日,黄姓书生将此趣事说与几人,逗得哄堂大笑。
莲香一听,觉得黄姓书生等人可恶,略施小惩,令几人出亭子时,都绊摔了一跤,又对那被作弄的书生感兴趣,心想如今尚未寻得有缘人,去瞧瞧也无妨。
是夜,莲香果化作吴熳模样去了,身上亦披着吴熳当日所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敲响了书生的房门。
那书生开门一露面,赫然正是胤礽当日赠送过柴禾银炭的桑晓。
桑晓见了莲香,惊为天人,暗叹此为倾国之姝,忙延请入内。
只屋中简陋,与莲香满头珠翠,猩红华贵斗篷格格不入,桑晓困窘,言辞木讷,只问莲香是何人,为何来此。
莲香一笑,眉眼飞扬,与吴熳完全不同,却也倾倒书生,只道,“妾名莲香,乃西街妓女。”
桑晓只觉眼饧骨酥,但自持读书人身份,方才不露丑态。
莲香见状满意,对叫书生露怯的陋室,也不是太在意,对于狐来说,人间富贵只要想要,随手便可攫来。
她只在屋中轻移环视,忽见墙上悬着一把长刀,氤氲着淡淡紫气,莲香惊讶,忙问桑晓此刀何来?
这上面的人间帝王之气,可不是一个穷苦书生能拥有的。
桑晓忙答,路人所遗,他暂时收着,待失主来寻。
莲香心下慌乱,这刀的样式,与那日绝色女子家仆所持一致,虽当时那刀上无这紫气,可保不齐是一起的,若叫那能操纵异火的女子知晓她扮成了她的样子在外行走,会不会来收她?
莲香暗暗后悔,既知那女子来过红花埠一带,她就该避开此地,走远些寻觅有缘人的!
如今,只怀抱最后一丝希望问书生,“不知那失主是何人?”
桑晓回忆起当日烛光夜色下的夫妻,只记得男子身材高大,相貌不凡,男子的夫人倒不曾露面,只记得穿了一件大红斗篷。
可不正与莲香身上这件相似,忙惊喜同莲香叙说。
莲香心中直呼,完了!时间、衣物,再加这刀都对上,多半是了。
现下,虽对这书生很满意,亦不敢停留,只与书生道,尚有事,须走了。
桑晓不舍,但也不能勉强,只在荒宅门口倚门伫望,久久不能回神。
及至三更,才被冻得醒神,忙回屋中卧下取暖。
次日清晨,早早醒来,眼下青黑,精神却奕奕,脑海中满满都是莲香的一颦一笑,灵感速来,遂提笔挥墨,一倾城女子跃然纸上。
只桑晓细细观赏后,直摇头,不太满意,纸上之人只黑白两色,不能显其万分之一容颜,甚是遗憾。
桑晓自知家贫,无有钱财采购画器,但心痒难耐,欲去东邻黄兄家借上一笔,但又担心无力偿还,只望着房梁木木出神。
少时,不知想到了甚,眼睛移向角落处那半篓子银霜炭。
那上等银霜炭,他一直不舍得用,如今还剩许多,想应是能换不少银钱!
遂抱了去埠上街市,高价卖与一家富户,又购得几色颜料、上等画纸画笔,满意而归。
一回来,便开始涂画上色,却一直未得佳作,直至颜料将近,方得一幅完美之作。
桑晓将画挂于墙上,日日观摩思念,莲香却再未来过。
又说眼睁睁看一落魄书生,将逸散着紫气的刀拔走的李浈娘,白日里只能急得跳脚,夜间才凭书生的样貌,在这大村庄里一户户找寻。
想不到寻了好几日,方知那书生竟就住在她眼皮子底下,李浈娘怒上心头,“砰砰”大声敲响书生的房门。
桑晓以为日思夜想的莲香来了,忙去开门,却见一十五六岁的秀美女子,满脸怒容瞪着他,看着来者不善。
桑晓不明所以,问她找谁,何事?
李浈娘不答,手一把将书生推开,就进屋寻刀。
一眼就见莹润泛着紫气的刀挂在墙上,李浈娘大喜,伸手去拿,不想,手方靠近,还未触到刀鞘,手心就如烈火灼烧,李浈娘疼得惊呼。
桑晓忙上前来问,怎么了?
李浈娘慌忙将手合拢,藏到身后,一改方才无礼态度,福了福身,言笑晏晏道,“公子见谅,小女子失礼了,实是寻找失物心切”
而后,李浈娘鬼话连篇,说此刀乃是她兄长所遗,那日其实见了刀被桑晓捡走,不想连日被事情绊住手脚,不能及时来取,兄长今日才叫她来看看。
桑晓一听便信了,还在心中自责先入为主,竟将此刀视作那对夫妻之物。
不过,既失主寻来,再好不过了,只去取下来,递与这女子。
可那姑娘似被刀惊到了一般,后退一步,眼神戒备看着他。
见他觉奇怪,方解释道,“此是小女家传之物,家规有言不许女子触碰,只请公子好生保管,待家兄有空,亲自来取。”
桑晓不解摇头,只得将刀挂了回去,心中却警惕,此女言行怪异矛盾,须多加小心才是。
李浈娘见取不走刀,心中立马换了主意,这书生离她的墓室近,正好便宜,她可天天来吸取刀上的紫气,也可与他做段露水夫妻,消解夜里寂寞。
遂在这日后的长居之所中巡视起来,只眼神挑剔,这也太穷了。
不过,忽见他桌上竟有上好的画笔颜料,满意点头,与书生闲聊道,“公子也喜作画?”
琴棋书画,眼看已占两样,说明这穷书生也上得两分台面。
桑晓一闻人提画之事,眼睛便不由自主瞟向挂在墙上卷起的画轴。
李浈娘见他模样,心生好奇,颜料将尽,画笔也有些秃,此屋中却不见画缸画卷,只墙上挂了一卷画轴。
李浈娘来了兴趣,自顾自上前展开,书生连阻止,都未来得及。
就见一绝色红衣女子从头到脚,一点点映入眼帘。
桑晓气愤女子无礼,欲赶她出去。
李浈娘却呆呆望着画上之人,这不是吴家女?
李浈娘微愣之后,喜之不尽,简直比寻到刀还开心,指着画上之人问书生,“你认识她?”
眼睛闪着强势的光,似即便这书生不认得,也要逼着他说认识一般。
见书生点头,李浈娘大笑,眼神狠厉,好啊,吴家女!你将我私通之事闹得人尽皆知,不想,你也是这么个货色,若让贾琛知晓,看他会不会休了你!
于是便问书生,“你怎么识得她的?”
桑晓听这女子所言,竟似认识莲香,连忙将二人相识之事和盘托出,又问女子,莲香现在何处,他寻不到她。
那日他卖炭剩了些钱,心痒难耐,亦去西街妓馆寻过她,不想那些妓馆,不是没有叫莲香的女子,就是名同人却不是,桑晓大失所望,看来“妓。子”一言,并不尽实。
不过,知晓莲香是良家子更好,他更欢喜!
李浈娘听这书生说,此女自称是西街的妓。女,只觉不可思议。
难道此女不是吴家女?
李浈娘不由举了蜡烛,凑近细看,惊得桑晓忙上前制止,生怕李浈娘一不小心就烧了他的画。
李浈娘见画上之人,虽与吴家女面容极像,身上大红斗篷也一致,但这满头珠翠和灿然笑容,无一与她见过的吴家女相符。
许只是相似也说不定,李浈娘略失望。
不过,像到如双生姐妹的程度,栽到吴家女身上也无妨,又听这书生苦心相寻不得,便出主意道,“确实与小女识得一人相似,细看却不是,公子既寻不到人,何不带此小像问问亲朋故旧,也许有人见过、认识也不一定”
书生多有文会风雅局,这般颜色的女子,肯定能口耳相传,传到都中去。
李浈娘唇角含笑,满眼恶劣,到那时,就看贾琛能不能容得下如此一个被千人万人意。淫过的女子了。
桑晓一听,确实是个办法,但却不太乐意。
一则他想独占莲香,不愿人见她看她;二则他素来静穆自喜,囊中羞涩,一向不参与文人之间交流饭局,也没有门路。
李浈娘却不忍这大好机会错过,一心游说起来,见他家中无财,虽暗翻白眼嘲讽,却还是从她的陪葬中,取了一支金簪给他,助他成事。
桑晓大惊,忙问萍水相逢,何故赠此珍贵之物,李浈娘柔情蜜意道,“小女慕君深情,大受感动,欲助郎君心想事成,也盼将来能得如此深情郎君相怜。”
说着,深情款款望着桑晓,贝齿咬唇,含羞低头。
桑晓一时心动,他少孤,四处飘荡,食不果腹,如何受过女子青睐,如今得一面容清丽秀美之女子含情脉脉看着,心中的戒备犹疑,早抛到脑后去了。
烛火熄灭,月光照进窗内,只隐约见帐上鸳鸯交颈。
事毕,书生沉沉睡去,李浈娘飘然下床,立在离刀不远处,伸手吸取刀上紫气。
不想,才取丝线般一缕紫气入体,便撑的像要爆体一般,李浈娘赶忙止住,闪身遁回墓中消化。
只桑晓,醒来时不见佳人,心中略失望,不过莲香亦有了寻路,桑晓只觉精神倍增。
起床洗漱后,便带着画,去了黄生家中,将原委告知。
黄生看了画,亦惊为天人,暗道桑晓好运道,心中嫉妒。
不过听闻此女是个妓。子,黄生又将心头嫉妒扫去,他有钱,还怕不能揽到此绝色一夜,遂出了大力,带着桑晓出入各大文会酒局,寻找此女。
于是,莲香的画像便这般传了出去,及至胤礽见到此画,已是大半月后。
第四十四回
且说腊月初, 一夜寒风大雪,次日放晴,胤礽收到几张赏雪赏梅的帖子, 其中有一两处清净地儿的,问了母亲和妻子可愿同去, 他另辟一处安静地方与她们。
可都遭了拒绝,贾林氏忙于年关人情往来, 不得空, 妻子虽只协理,但她直言对赏雪这等风雅之事不感兴趣,胤礽只好独自赴约。
聚会约在都中一处闹中取静之地, 占地不大, 厅台楼阁处处别致清雅,是不少文人雅士青睐的地方。
胤礽到时,屋中已至几人, 正在闲话, 两名小童煮酒烹茶, 两个清倌一弹琴一唱曲儿。
见胤礽进门, 几人施礼还礼一番, 各自坐下闲聊。
胤礽新婚, 少不得又被打趣, 一友人问道,“娇妻在怀, 明年还要外出否?又要去往哪几地?”
胤礽还真想过这个问题, 短期内妻子身子无法有孕, 且她自理能力甚强,就是不知能否受得路上颠簸, 又是否愿意同他一齐出门,若是她愿意,胤礽还真想带着她一起出去走走。
眼下尚不确定,他只言再看。
又被几人挤眉弄眼打趣一番。
半盏茶间,友人越聚越多,或说己身近况,或聊都中趣事儿,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忽闻一道清脆少年音兴高采烈从门口传来,“各位,你们可知我搞到了什么好东西……”
只见湘妃竹帘掀起,少年一只脚踏进门来,满眼期待往里一望,见人都不对,愣了一瞬,方发现走错地方。
赶忙打恭作揖致歉,准备往外走,可屋中人是谁?
都是顽闹惯了的老纨绔,哪能如此轻易放过他,连忙将人叫住,“小魏子,哪儿走啊,见了叔叔哥哥们连礼都不见就想走,信不信我们找你哥说理儿去。”
只见小魏子魏和安,锦乡侯府的嫡玄孙,只得回身,将手上东西递给身后的小厮,又重新恭敬规矩打千儿,“给各位叔叔兄长们请安。”
众人不过逗他顽罢了,笑过便打算放人。
不想,魏和安刚转身,又遇上来赴宴的定城侯府谢鲲,谢鲲促狭,爱逗这些小辈玩儿,随手抽走了他交到小厮手上的画轴进屋,边走边解开了系绳,嘴里好奇着,“什么好东西,也叫叔叔哥哥们涨涨见识!”
屋中,有人点着谢鲲笑,有人劝他别欺负孩子。
“唰!”画卷展开,原本笑闹不止的众人,看清画上内容后,皆像被人扼住了脖子一般,笑声戛然而止,面上笑色渐收,有人别开脸不看,有人若无其事低下头吃酒吃茶。
举着画的谢鲲,先儿还跟没大没小动手抢画的魏和安斗智斗勇,忽的,两人也发现耳边笑闹声停了,动作跟着停了下来。
谢鲲正欲看看究竟是何画儿,竟让众人这般模样,就听贾琛道,“拿来予我看看。”
谢鲲正想说我还没看呢,凭甚先予你看!
不想,画还没翻过面儿,便被裘良夺了去,快速卷合两下,扔给贾琛,他也被按坐下,旁边另一人立马塞了杯酒在他手中,道,“吃!”
魏和安不明所以,与这位浑身散发着冷气的贾家叔叔不熟,这位可是大哥一再嘱咐他在外不能惹的人之一,遂也不敢上前抢夺,只乖乖候着,等人快看完,好还他。
不想,好长时间没有动静就算了,只见这位叔叔抬起黑沉沉的眼睛,盯得人寒毛起立,问他,“这画儿哪来的?”
“侄儿花了三百两银子,从一个穷书生手里买的。”魏和安期期艾艾答道,不敢看他眼睛,暗道怎么觉着这位贾叔比爷爷还可怕。
又听人问,“那书生叫甚?”
“叫徐洪明,一个专门临摹古画卖的落魄书生。”魏和安这次答得快,答完立马别开眼。
“这张画是临摹品?”胤礽捏着画轴的手指不自觉用力,似要将画轴捏断一般。
魏和安点头,也不知这位贾叔要问到何时,便主动说起来,“传闻画上的美人儿……”
“咳咳!”这小子才说第一句,就呛住了不少人。
有人连忙喝道,“女子就女子,小孩子家家的,什么美人不美人,毛长齐了没?”
他们这群人不是贾琛亲迎那日去帮着接亲的,就是闹过洞房的,如何能不知晓贾琛妻子的样貌,这忽的一看,可惊了一跳!
一个深闺妇人的画像,竟被一少年拿着,准备去显摆传阅,这、这……
几人都不敢看贾琛是何表情,只能教训眼前这小子。
魏和安只觉莫名其妙,不过见这些身材高壮的叔叔兄长们瞪着他,倍感压力,遂改了口。
“传闻这女子叫莲香,是红花埠上的妓。子,与一桑姓穷书生结下情缘,半月前却突然消失不见了,那桑生就画了一幅她的肖像四处寻找,
不少人见了都……觉着好看,但原画儿桑生宝贝,出多少钱都不肯卖,便有不少观摩过的人开始临摹,这个叫徐洪明的书生是临得最好的一个,一画难求,侄儿废了好大力气才弄来的!”
所以,贾叔您可一定得还我。
莲香、妓。子、半月前、红花埠……
屋中众人听完,眉头舒展,松了口气。
半月前嫂夫人早就在贾琛家中了,此女不过是长得像的一个妓。子而已,可真是唬了他们一跳!
须臾,屋中闲话说笑声复起。
只胤礽眼神越来越幽深,叫上魏和安到外间继续说话。
众人只当贾琛不想类似妻子的画像外传,料理去了,也没多在意。
只谢鲲一人且不明情况,拉人询问,众人皆不答,只罚他姗姗来迟之酒,谢鲲一时也顾不上那画儿了。
魏和安跟着胤礽出来,只见人挥退小厮仆人,叫他坐下,又问起此画之事。
“这画有许多人见过?”胤礽手指点着桌面。
魏和安点头,“听说那书生专带着去文会上去寻人问,就连北静王爷也看过,说确实是难得的美人,还说若是添上一对笑靥就更好了,叔叔猜怎么样,还真有人临摹了之后,加了一对笑靥,简直浑然天成,容颜更盛,可惜侄儿没福,不曾得见…”
北静王吗?胤礽握拳,手背上青筋毕现。
北静王见过妻子,所以放出此言,是故意恶心他们夫妻!
魏和安也不知贾叔为何就不说话了,只看着他紧紧攥住的画,不住心疼,“叔叔……画可以还我了吗?”他还要去赴宴,炫耀得了这么件宝贝呢!
胤礽声音平静道,“这画转给我如何?”
魏和安傻了,夺人所好?若是平时他肯定不能同意,小爷是谁?还有人敢抢小爷的东西!
可贾叔的眼神好可怕,像一头发怒的豹子,若他敢不答应,这豹子就扑过来咬断他的脖子,魏和安吓得瑟缩。
“不白要你的,”只听这可怕的叔叔缓声道,“都是没影儿的人,我画一幅更好的与你,三百两银子也还你,奇珍阁里有什么喜欢的也去挑上一两件,记我帐上。”
“果真?”此话一出,魏和安简直兴奋得要蹦起来。
三百两对他来说,也不是小数目,花了正肉疼,且贾叔的画技可是出了名的好,没了这幅,还有更好的,他不亏,又有奇珍阁里那些好顽有趣的东西,只用这张画换,那可太值了!
魏和安此刻也不想要画了,生怕人反悔,带着小厮又笑又跳跑走了。
胤礽待人出门后,才敛起脸上笑意,叫猫儿找来火折,亲手将画点燃,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脸慢慢燃成灰烬,才回到屋中。
不过,稍坐了会儿,就告了辞。
裘良和季闻的小厮追了出来,替各家主子来问,可要帮忙?
那画中人,虽不是贾琛妻子,但如此相似的肖像流落在外也是麻烦,对他妻子名声不好。
胤礽拒了,他能处理。
人多口杂,若是叫裘良和季闻手下的人出马,少不得要说明情况,知情人会更多,背后言语妻子的人也会更多,不妥!
回到家,胤礽直接叫了兆吉去书房,将事情一一吩咐下去。
头一件,去都中所有有书生集会的茶楼酒馆,暗中打听一个叫“莲香”的女子画像,高价买下,或动用非常手段弄回来,画像到手后,一律不准看,直接焚毁,若有人不听令,拔了舌头发去采石矿。
另有以徐洪明为首的临画者,将他们手上的画全毁掉,勒令这些人不许再画,否则打断他们的手!
第二件,去细查这个桑生和莲香,胤礽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第三件,北静王……此人,需他亲自动手,胤礽速写了几封信,着兆利派人立刻发出去。
原只想坐看他自取灭亡的,如今看来,他是嫌日子过得太安逸了,才有空暇参与些书生风月之事!
胤礽在书房坐了许久,心情平复少许,方才回房。
时吴熳正歪在床上休息,她今日练了许久异能,精神力又耗尽,有些累,听人进屋,坐起身,开口问道,“出事了?”
兆吉在府中抽调人手,动静不小,就连周婆子都听了响动,进来提醒她注意。
胤礽沉默,他不欲撒谎骗女人,也不想让她知道此等腌臜事。
只见妻子清澈的眼睛与他对视,道,“如果事情跟我有关,你还是如实告诉我,如此料理起来会更快。”
“吴家有与你长得极相似之人吗?”
吴熳略一回忆,摇头,吴漫的嫡亲妹妹吴三姑娘,与她也只三四分相似而已。
后胤礽将今日所遇之事,尽数告知与她。
吴熳沉思,半月前他们才去过红花埠,红花埠就冒出一个跟她长得极相似的女子,这巧合,几率也太小了!
且那日她只在夜间行走时,才没戴帷帽,根本没人看见……
没人!
吴熳似忽想起什么,眼睛闪着光,问贾琛,“你说,那妓。女和书生叫什么?”
“莲香,桑生。”胤礽只说人名,就已抑制不住怒气!
莲香,那只狐狸精!
吴熳霎时也戾气溢眼,早知如此,那日就该拿它“练手”!
“让人备马,去红花埠!”
莲香、桑生、通判之女李小姐,这一狐一人一鬼合在一处,可不就是聊斋莲香篇的主角们!
第四十五回
且说大雪未化尽, 极目远望,四野白茫茫一片,六匹骏马在这雪白中飞驰, 踏雪拔泥,呼啸而过。
细看之, 其中一马上竟是女子,背影纤细, 身披一无杂色白狐裘, 偶随风扬起,头戴兜帽,下半脸围着厚厚的白绫面纱, 只露一双眼睛, 近观可见其中寒霜密布,凛冽可刺人骨。
身后一小厮三护院快马加鞭,方能赶上前面的两位主子。
快马行进一个半时辰, 天色渐暗, 寒风将人脸、手、脚皆吹得僵硬, 六马“踢踏”声震荡, 引得村户上人家, 启窗开门来看。
因紫气灼烧五内, 不得安枕的李浈娘亦被惊动了。
当日, 她从刀上汲取丝缕紫气入体,顿觉体内膨胀, 无法受用, 只想着运功转化了便好, 谁知休整一日一夜后,爆体膨胀感虽消, 但五内却如被架在烈火上,一刻不停歇灼烧一般,叫她痛不欲生,只能抱腹打滚呻。吟。
李浈娘不知何故,赶忙忍痛寻了女鬼帮助。
女鬼大骇,叹她糊涂,直言紫气是世间至阳之气之一,妖魔鬼怪最惧之物,除天地认证可获外,只能主人主动给予才可用,你一鬼物见了这等克制之物,不说远远避开,还妄想吸收自用,可是自找罪受。
不过念她新丧,对阴间许多事尚不明了清楚,便指点她,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让那位贵人主动收回去,她方有一丝生机,否则,等她的鬼气、阴气皆被紫气燃尽,她也就该消散于这天地间了。
李浈娘又疼又怕,进入都中多次,可都无果。
如前文所述,紫气消散,她进都城如逆洪水行舟,且如今,她已靠近不了宁荣街等繁华之地,如何找寻贾琛,遂日渐绝望,只在墓中悔恨煎熬。
可今日,她竟看到漫天紫气踏马而来,眺望马上之人,可不正是贾琛,李浈娘大喜,她有救了!
忙飘然而出,站在六马行进的正前方,大声呼唤,“贾琛哥哥!”情真意切,盼着梦中情郎能早早看到她。
胤礽自然是听到看见了,总算知道妻子为何不悦,眼中闪过厌恶,身上紫气腾起,化作龙形,冲着女鬼疾驰而去。
李浈娘一慌,她早被紫气吓怕了,如今见这紫气破风直冲面门而来,吓得隐身躲避,只一瞬,骏马疾驰,跃过她方才所站之地,无一丝犹豫。
李浈娘咬唇泪目,心中害怕又委屈,但不能放弃,此是她唯一“活命”的机会!
便有闪身追上,声音凄厉喊道,“贾琛哥哥,救救我、救救我!”
这次,胤礽没再动手,只因他瞧见妻子手中忽现一条火鞭,用力一挥,虽不闻鞭风,却听李家女痛呼声从后面传来,又听妻子浸了冰渣的声音响起,“滚!”
吴熳浑身戾气与煞气不得发泄,偏李浈娘还恶心人往上凑,若不是今日吴熳没功夫跟她纠缠,可不止这一鞭子的事。
李浈娘一手抱腹,一手往脸上摸去,那吴家女竟将她从腮上至嘴角的血肉,灼伤了一大片,李浈娘恨意直飚,对吴家女也对贾琛,两个心狠手辣之人。
但回首,见两人目的地竟是荒宅,李浈娘慌了,这俩人来势汹汹,是为荒宅里的桑生吗?
事发了?
李浈娘眼神慌乱,一时连五内、脸上之痛都忘了。
眼睁睁看着几人利落下马,并无交谈,只闻马鞍马镫响动,及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便见吴家女领头,大步进了荒宅。
紧接着,敲门声剧烈响起,后随桑生的痛苦嚎叫声,李浈娘吓得身子一战,怎么办,桑生会不会把她供出来?吴家女会不会直接“杀”了她?
宅内,吴熳领人至了门前,杨子捶门,全然没了上一次对书生的斯文有礼。
见那书生开了门缝,不由分说,一脚踹开了门,震得那书生后退踉跄几步。
后听大奶奶说了句“让开”,杨子快速避开,几人只见大奶奶进屋,一抬腿,将那书生生生踹出一丈远,撞到屋中的桌椅上,又摔落在地,脸上尚懵,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疼似的,抱着身子叫唤打滚。
兆利、杨子等三个护院都微微吸气,路上见了大奶奶骑马的身法,已知大奶奶与一般女子不同,不想大奶奶竟还习武,看这力气与腿法,恐怕护院中也少有能及者。
桑晓真是不知发生了何事,自己就被打翻在地。
忍疼眯眼看了闯入屋中之人,才发现是上次送炭与他的主仆二人,并一个全身雪白,只露眼睛的女子,看身量,应是当日所见男子的妻子。
为什么?桑晓不解,上次还和颜悦色,他亦不曾得罪,何以一见面就动手脚!
只见几人在他屋中巡视,眼睛皆定格在莲香的画像上,下仆们忙低下头,男主人进屋将画取了下来,随意合起对折,又见后有一小厮举着火折子上前,将画点着了!
桑晓大惊,也顾不得疼了,慌忙爬起想去阻止,不想又被那妇人踹翻在地,疼得不能再起身,只能摇头,目眦欲裂,嘴里嚷着,“不要!”
待火燃尽,画像尽化为灰烬,桑晓眼神空洞如万念俱灰,望着几人,喃喃道,“你们究竟是何人,要干甚!”
吴熳见他这副作态,只觉恶心,忽见墙上悬着的刀,方想起是上次遗落那把,想不到被此人收起来了,她上前两步,取下拔出,又走至桑生身旁,刀尖对着他,“你叫桑晓?”
桑晓别开眼,不答,忽感胳膊被碾住,方转眼来看,那妇人竟用脚踩住了他的胳膊,冰冷的刀尖就对准他的手腕处。
“仔细与我说说你与莲香是如何相遇的。”
桑晓不答,咬牙想抽手,却抽不动,只能狠狠瞪着她,关你甚事!
吴熳眼中闪过不耐,脚下用力,手上利落一挑,书生手腕处便血流如注。
桑晓瞬间尖叫出声,扭动身子腿脚和另一边手要来扑打她。
吴熳顺势松开,看着他捂住伤口,蜷着身体打滚哀嚎,眼中不见丝毫动容。
此举,倒是把护院们吓了一跳,偷偷瞄大爷,不知大爷对如此“残忍”的大奶奶是何态度。
不想,居然见大爷一脸笑意,三人不禁打了个寒战,对视一眼,默默摇头,算了算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主子的事儿,不是他们这些下人该管的。
只兆利一人与有荣焉,他可是见证大奶奶高人一面的第一人,对付一文弱书生算甚,大奶奶还能对付妖魔鬼怪呢,少见多怪!这般想着,还斜睨了没见识的三人一眼。
“现在想说了吗?”清泠之音又起,本该是悦耳动听的,可落入桑晓耳中,却如丧音一般。
“若是还不想说,我再帮你把另一只手也挑了如何?”吴熳接着问道。
桑晓目露惊恐,从没见过这般可怕的女子,只颤抖着声音,讲述了莲香如何来,他们交谈了些什么,怎么寻找的莲香。
吴熳和胤礽越听眼神越暗,屋中气氛压沉。
“你说有人教你带着画像去文会上寻人,是谁?”吴熳声音轻缓,甩了甩刀上的血迹。
若有熟知之人,便晓得这是她将大开杀戒之兆。
桑晓不知这妇人想干什么,不欲说,担心害了曾是一夜夫妻,及资助过他的李姑娘。
可妇人并不需要他答,直言问,“是不是姓李,一个十五六左右的姑娘。”
桑晓不答,可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似惊讶她如何得知。
吴熳得了准确答案,胤礽亦知了,手指不停转动着手上扳指,抬脚往外走,他去料理。
只被妻子阻止,“不急,她还有用。”声音中的怒气泄出一丝。
“桑晓,将见过莲香画像的书生名姓、住址、功名等一一说出来,我就放了你如何?”吴熳漆黑的眼睛紧紧盯着地上的桑晓。
桑晓被吓得避开眼,颤音大问,“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吴熳举起手中的刀,刀面反射的光,晃得桑晓睁不开眼,“挑断你的手脚筋而已……”
桑晓这才松开一直捂住的腕口,不可置信地大叫道,“你挑断了我的右手手筋?!”
他是书生,没了手,他怎么科举!
桑晓气得发抖,语无伦次,“你怎么敢!我是秀才,我是秀才……我要去官府告你们!”
“你看看我们敢不敢?”吴熳说着,眼神示意胤礽,胤礽一挥手,两个护院上前,将他四肢按住。
桑晓就见那个如催命阎王一般的妇人,又提刀朝他走了,他怕了,连连告饶,“我说,我说!”
这次不用主子二人示意,兆利走到书生的桌前,研磨蘸笔,口气不善道,“说吧,秀才公。”
听着一个个人名从这书生口中吐出,胤礽身上杀意渐浓,紫气也瞬间暴涨,欲将此人千刀万剐!
夜深了,烛火幽曳。
桑生报人名还未结束,吴熳叫了贾琛出门,这里留给兆利,他们该去会会李浈娘了!
李浈娘其实就躲着荒宅外,既害怕桑生抖落出她,吴家女找她报复,又想“活命”,不愿远离。
见人出来,从神色上看不出他们到底知道了没有,只试探露出身形,便听吴家女喊她,“方才,你想让我夫君救你什么?”
李浈娘一听,面露喜色,满含期待望着贾琛,他愿意帮我吗?
只是忽的,火鞭又冲她的脸来,在她的眉骨处卷起一大层皮肉,李浈娘惊呼,“你干什么!”
又听那女人声音透着寒气道,“招子放哪里?”
胤礽唇角勾起,她今日可真叫他刮目相看又惊喜,慢条斯理道,“杀了吧。”
这个女子心术不正,留着也是祸患。
吴熳摇头。
而李浈娘眼含震惊,他们曾是未婚夫妻,他竟一点儿私情都不顾,居然要杀她!
李浈娘恨啊,既然都要死,那她一定要拖着这对狗男女,遂扑了过来。
可惜,她太弱了,才挪动几步位置,就被紫气灼得皮开肉绽,不得不停下。
且尚未回神,又被吴熳一鞭子抽飞在地。
李浈娘绝望,眼看着吴家女不断靠近,惧怕地身体后缩,只是迟迟没等到灼烧的痛感,又听见冰冷的声音问她,让贾琛救她什么?
李浈娘犹豫许久,开口说了她吸了紫气,只有贾琛才能取出救她之事。
吴熳上下扫了她一圈,头也不回问贾琛,“能不能取?”
胤礽不知她欲作甚,只答,“能。”
吴熳遂低头跟李浈娘说道,“只要你能在今夜之内,找到那个叫莲香的狐狸精,我就让你超生。”
李浈娘先震惊莲香竟然是个狐狸精,又听吴熳要让她“超生”,颤抖着问道,“你想让我死?”
吴熳难得笑道,“你都是鬼了,我怎么让你死,放心,不会叫你灰飞烟灭的,且一定会抽了紫气,好叫你解脱……”
李浈娘咬了牙,又看向那个绝情的男人,见他始终不看她一眼,目光只停留在吴家女身上。
思考半晌,她只能照做,她舍不下这红尘俗世,不想就此化作尘埃!
遂爬起来,隐身去了。
见女鬼消失,胤礽才问,“你打的什么主意?”
据他对妻子的了解,应不会如此轻易放过李浈娘才对,看朱尔旦就知道了。
只见妻子回头,漆黑的眼睛望着他,第一次对着他露出笑靥,“你说十王殿怎么样?私通、堕胎、杀人,够李浈娘下地狱几年,若是时间太短就算了,我们自己解决……”
胤礽边听边笑,怒气和杀意褪去不少。
第四十六回
且说吴熳胤礽目送李浈娘离去, 回到荒宅,正面遇上捂住手腕慌乱外逃的桑晓。
见到二人,桑晓目露惊恐, 想返身躲避,不想那对夫妻对他视若无睹, 径直往他们上次住过的破败屋中去了。
屋内,护院三人已劈砍了些腐。败窗棱, 架起火堆, 见主子进来,躬身行礼后,继续收拾。
兆利上前, 呈上桑生供出的书生名单, 胤礽一页页翻看,幽深的眼中似映入了高燃的火堆,忽明忽暗。
这名单中, 胤礽对不少人都眼熟, 也知他们有各自有交好的圈子, 如此一环扣一环, 不知妻子的画像究竟被散出去多少。
若是无笑靥的尚好些, 被人认出, 也只道凑巧相似便好, 若是有听了北静王之言,添上笑靥的, 胤礽简直不知该如何料理这些人才好!
兆利见大爷面色阴沉, 心中亦愤恨不已, “大爷大奶奶,就这么放了那桑生?”
一个读书识礼的书生, 拿一女子的画像四处传阅散播,坏人清誉,连最起码的礼义廉耻都不懂,叫什么读书人!
只见吴熳拢住狐裘,坐到火堆旁的马鞍上道,“就到此吧。”
这桑生,好手好脚都将日子过成这副寒碜模样,如今没了写字作画的右手,相当于失了吃饭的家伙什,他的苦日子尚在后头,不用过多理会,白脏了手。
大奶奶不计较,兆利又看向大爷,见大爷也点了头,赞同大奶奶的看法,兆利不忿也只能作罢,垂手静待大爷吩咐。
须臾,大爷将名单看完,抽出一张递给他,交代道,“这两个书生是此庄上的,你和杨子去瞧瞧……”
那边,杨子也听见了,两人领命出去。
刚欲寻户人家问路,就闻桑生的哭号声传来,两人遂循声敲了门。
一干瘦的老仆前来开门,先看他们面生,一脸警惕,又见两人腰间挂着的马刀,似想到什么,吓得牙齿乱战,抖着声音问他们找谁?
兆利只伶俐笑道,“老伯,敢问此是黄秀才家,还是陈秀才家?”
只见那老仆眼神躲闪,“什么黄秀才陈秀才的,不认识!”
说着,就要关门,可一个老人家,哪有年轻人反应快,杨子一把按住门板,老仆推不动,明明害怕也佯装怒道,“你们干甚,想私闯民宅!”
兆利只笑,“老伯懂得挺多嘛,还知道‘私闯民宅’,说明这宅里一定有读书人,不管姓什么,一定让我等拜会拜会!”
说着,使眼色给杨子,叫他大力推门,杨子照做,进门时还不忘扶那老仆一把,五大三粗的人,有礼地说了句,“叨扰了。”
老仆一下子分不清此二人是否是桑相公所言的歹人。
兆利和杨子突然进入,屋中多了两人,光线瞬间昏暗。
正在哭诉的桑晓霎时站起来,紧紧携住黄生的手,激动道,“黄兄,就是他们!”
黄生望向桑生口中只是奴仆的二人,华冠丽服,腰间挂刀,竟比他们这些秀才公更有气度,想是都中勋贵人家的下人,也不知桑生从何处惹来这等人物,心中敬畏,慌忙拽下桑生巴住他的手,算是撇清关系,忙躬身问道,“不知二位到访,所为何事?”
兆利见人识趣,也不扯别的儿,直言道,“不知秀才公府上可有莲香的画像,我等欲高价买下。”
黄生本就心思活泛,这一听,就知是莲香惹来的祸,连忙道,“有的、有的,在下恰巧得了一幅,便送与二位了。”边说,便令书童去书房取画。
谁知人还不得。
“可否容我二人参观参观秀才公的书房?”兆利笑道,十六七岁的少年,笑得活泼伶俐,眼中却是老辣审视。
黄生只得亲自领了人去,只桑生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看着他们出门。
兆利回头望着他哼笑了一声,像极了得志的小人,吓得桑晓一个哆嗦。
书房内,兆利亲自动手,快速搜了一遍,确实只有一幅,当场烧掉后,留了一袋银子给黄家,便走了。
吓得黄生一脑门汗,只盯着桌上的钱袋发呆。
就连桑生叫他明日陪着一起去衙门报官都没反应。
兆利和杨子如法炮制去了另一家,只那陈书生家境一般,无钱花在买画上,两人搜了一圈,确实无所获。
又留下一袋银钱作为补偿,便回荒宅了。
只还没走远,就听陈家传来吵嚷声,应是陈秀才的妻子,正在质问莲香是谁?陈生在外是不是惹事了?
声音彪悍尖利,吓了二人一跳。
兆利只笑原是家有河东狮,遂不敢生花心思。
回到废宅时,负责押送“辎重”的猫儿和护院已经到了,正在布置,院中声响动静大了不少。
几个护院又另寻了一屋安置,一面收拾,一面悄悄叙着大奶奶的神武事迹。
这头屋里,大爷大奶奶心情似比来时好上不少,但依旧沉郁,兆利和猫儿也不敢多问,只默默伺候着。
直至三更过半,大奶奶突然起身,走了出去,兆利和猫儿也起身欲跟,不想,大爷叫他们坐下,两人只得透过破烂的窗棱看向外面,只见大奶奶似在跟人说话,只面前空无一人。
兆利不由想起李二姑娘。
来的可不正是李二姑娘李浈娘。
李浈娘找了女鬼,女鬼又帮她找了许多鬼友,虽没找到那只狐狸精,却打听到了它的洞府所在,吴家女只需去守门待狐即可。
吴熳也没想到李浈娘动作如此之快,不过这样更好,遂将贾琛唤出,又带上两个护院,往南山莲香洞府而去。
且说莲香好容易遇上个满意的桑生,不想,畏于那有功德之力的女子知晓怪罪,遂立马离去,且到远离红花埠的几地寻人,谁知再没遇上合意的。
今夜也如此,寻了半夜,没了心情,又在外修炼半夜,方化作狐形回洞府,不想,刚靠近洞府,便觉一股危险气息袭来。
莲香停下脚步,抬起吻部嗅了嗅,抖动狐耳,有人。
它发现了人,人亦发现了它。
霎时,刺眼的火圈骤然亮起,将莲香围在其中。
莲香一看这火的颜色与热度,便知是那女子来了。
只见她从不远处走来,边走边取下脸上的遮掩之物,直至惊艳绝伦的脸完全露出。
女子身后还跟着一男子,英伟俊美,一身浓郁冲天的紫气,惊得莲香不住后退。
女子似也发现了,回首叫男子停住,自己走入火圈中,唤它道,“莲香?”
莲香惊讶,不知她从何处得知它之名,不过,要说话,还是人形方便些,遂化作人形,只不敢用女子模样,化作它先前的人形。
“你怎知我的名字。”莲香问。
吴熳只道,“如今都中不少人都知晓你名字,我若再不知,可就麻烦了。”
莲香不明所以。
吴熳遂将桑晓做的蠢事,一一告知与它,又问它,“你可知一个已婚妇人,被一群又一群的陌生男子品头论足,会有何下场?”而她被人如此多好色之徒意。淫,又有多恶心!
莲香不答,它是狐,不解人间礼法,哪知这等事,不过看女子态度,应该是极严重的事,因此,她找它的麻烦来了。
“你待如何?”莲香直接问道,想要它做什么?
只听女子冰冷冻人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山野间响起,“你用我的皮子,给我惹了祸,就拿你的皮子来还,如何?”
莲香只觉荒谬,狐狸爱美,化作人形受人夸赞,本是一大乐事,虽人间繁文缛节众多,有诸多妨碍,但它见许多人得了夸,也是极高兴的,何以它只变幻一回,甚事没成,反让女子受赞,便要剥它的皮。
莲香可不干,反身一跃,重新化作狐形便想跑。
可惜,跃过火圈,却被火圈外的紫气灼得皮毛发焦,摔落在地,直发出“嗷嗷”的叫声。
莲香趴在地上,眼睛忌惮看向远处的男人。
紫气盈天,人间帝王!
“若舍不得皮子,用狐丹换也行。”
正当莲香看那男子时,又闻那女子清冷无起伏的声音响起,似在叙什么闲话一般。
狐丹换皮子?
莲香气急生笑,此女可知狐丹修炼有多不易,张口就要,想甚美事!
如此想着,眼中凶光划过,莲香跃身扑向女子,欲挟制住她,令男子放它走。
可惜,莲香又打错了算盘。
吴熳今日满身煞气杀意还未得发泄,它便主动送上门来,正合她意,吴熳抽出刀,异能附之,与莲香打斗起来,招招带着杀意与戾气!
胤礽初时看得忧心,正欲帮忙,却被妻子喝住,又见她游刃有余,便只在一旁观战,随时准备上前。
这一打便是两盏茶的功夫,莲香皮毛被烧焦好几处,吴熳也被它的狐媚气息迷晕过一两回,若不是精神力强劲,她怕是早倒下了。
可结果看来,还是她更胜一筹。
莲香见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了,遂只能化作人形,咬牙谈起条件,“皮和狐丹都不能给你,其他都行,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百年千年的药材……或者你让我帮你做几件事也行。”
吴熳略沉思,开口道,“狐丹和三粒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两清!”
莲香听得眼睛冒火,说了狐丹不能给,听不懂还是怎的!而且,怎还加价了!
只听女子凉凉道,“你似乎忘了,我不是来找你谈条件的,而是来算账报仇的,狐丹你不想给,我杀了你取也是一样。”
女子漆黑的眼睛盯着它,莲香被吓了个激灵,但仍强装镇定,“你也是修道之人,如此滥杀,就不怕天道罚你?”
吴熳摇头,她可不是修道的,况且她所做的一切,自认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自己,不觉亏心,不怕雷劈。
“我还有事,你若再不决定,我就自己动手了。”
莲香眼见异火如游蛇一般,无一丝停顿,快速向内卷来,头顶上弥漫的紫气也急速下降,眼看就要碰到它,莲香怕了,连声制止,而后叹息,对月抬头,狐丹自口中轻盈旋出,飘送至吴熳身前。
吴熳担心有诈,用异能裹住,烧了片刻,方将它收入荷包里。
又对莲香道,“药。”
莲香生气又无奈,手心一展,出现一个瓷瓶,将里面的药倒了只留三颗,才将瓷瓶抛给吴熳。
“如此,可以了吧?”
吴熳点头,收起火焰。
莲香瞬间化作狐形跑走了,只听那女子声音又起,“日后不要再化作我的模样,否则我还来剥你的皮!”
莲香吓得身形一顿,打了个响鼻轻嗤,方才继续跑走。
李浈娘躲在一旁,这才算见识到吴家女的可怕。
看她事了,方走出来问,“你说的,我做到了,你答应的要让贾琛给我取紫气!”
吴熳自然没忘,与贾琛对视一眼,“给她取。”
胤礽应下,本就是他的东西,收回简单至极,一息便成。
紫气一离身,李浈娘立觉身子轻松了,脸上露出笑意,正要告辞,却被火焰重重围住。
“你又想做甚?”李浈娘恨恨瞪着吴熳。
吴熳只道,“说了要让你解脱的。”
说完,吹哨命护院们牵马过来,她翻身上马,如牵气球一般,牵着李浈娘往十王庙去。
第四十七回
且说吴熳用异能困住李浈娘, 一人打马快行,迫使她不得不飘悬跟上。
李浈娘不知吴家女是何用意,多次挣扎逃跑未果。
不知行了多久, 天色从月明星稀到晨光熹微,李浈娘渐感冰寒彻骨, 忽觉危机临近,抬眼望去, 竟见阴气森然的十王庙伫立在不远处, 李浈娘这才知晓吴家女要将她带往何处。
她惊恐慌乱,欲逃,却被如囚笼一般的火焰牢牢锁住, 这一路上叫她吃够了苦头。
且后面又有贾琛的紫气不远不近跟着, 不会灼伤她,却也叫她跑不了。
李浈娘怕了,声音凄楚求饶, 不停向吴熳忏悔她做过的错事, 祈求她的谅解。
吴熳没回头, 亦不曾减速, 心中却极意外, 李浈娘做了如此多的事, 她竟丝毫未察, 而李浈娘居然就是进出朱尔旦家中的那个女鬼?
这叫吴熳略失望,原想着李浈娘道行不得行, 她还要寻寻那女鬼试一试。
不想, 两鬼居然是同一鬼。
吴熳只叹孽缘, 聊斋中两个篇章的主角竟因他们夫妻,搅合到了一起。
不过, 放过李浈娘,是断断不能的。
只胤礽在后面听得戾气横生,紫气沸腾,觉妻子的处置太轻了,恨不得现在就将李浈娘烧成灰。
李浈娘见吴熳不理她,又将哭求对象换成贾琛,与他叙起父亲与贾家的情谊,祈盼贾琛能看在两家长辈的份儿上,放过她这一次。
哪知,胤礽看她的眼神阴森可怖,似恨不得立刻就“杀”了她,李浈娘被吓得哽住。
眼看离十王庙越来越近,李浈娘惊惧更甚,语无伦次起来,咒骂求情混杂在一处,心中万般不愿畏惧,也被吴熳拖进了十王庙的大门。
进门后,李浈娘涕泪横流,只紧紧咬住嘴唇,瑟瑟发抖,不敢出声,似如此就可以不叫鬼神发现一样。
而吴熳怎能如她意。
环顾一圈,发现门口伫立的木雕像,皆有皂吏小鬼附身于上,见了她拉着李浈娘的鬼魂进来,俱引颈围观,言语稀奇,若无旁人地谈论着。
直至贾琛进门,众鬼顿默。
吴熳有幸得见百鬼奔逃的盛况,只听众鬼口中还嚷嚷着,这位煞星爷怎又来了!
吴熳回头,清冷的眼睛里难得划过神采,好奇地看了看贾琛,她真想知道令鬼鬼惧怕的紫气,到底是何模样。
胤礽因知妻子欲做之事,进入大门后便不再前进,立在原地,给妻子压阵壮势。
须臾,逃入殿中的鬼差鬼役们,拥着一位乌帽红衣、长须儒雅的男子出来,那男子见到他夫妻二人,眼中惊异一闪而过,客气道,“在下阴律司崔珏,不知二位到访,有何贵干?”
来的竟是大名鼎鼎的判官之首崔珏,吴熳略惊讶后,如常行礼,“见过崔府君。”
随后,手上一挥,将李浈娘摔至空地上,收回异能。
李浈娘似害怕至极,没了禁锢,也不敢妄动,只伏地低首,浑身乱战。
吴熳道,“贵司漏鬼了,给我惹了不小的麻烦,机缘巧合拿住了她,却不知该如何处置,遂送来与地府裁夺。”
一番话,有因有果。
崔珏听完,垂眸看了一眼地上的女鬼,手上勾魂笔及生死簿俱现,右手执勾魂笔轻点,左手中生死簿自动翻页,直至一页停下,上述女鬼李浈娘生平。
原来此鬼有气运庇身,拘魂的鬼差便故意漏了她。
此是地府默认的规则,如此气运加身的鬼抓来,地府判了有失公允,也不好安置,索性先撂他们一段时日,再行处置,不想今日竟被人抓了送上门来。
崔珏心中微讪,又见此鬼不似生死簿所述那般气运庇身,心性亦不稳,隐隐有化厉鬼之兆,遂唤来鬼差,将人锁回地府,又对女子道谢。
不想,却被女子阻止。
崔珏只听她问,“崔府君,不知地府对此女将如何判处?”
若是不能叫她满意,吴熳可是要带走的。
崔珏看过李浈娘生平,心中已有成算,随口便答,“投入冰山地狱二十三年。”
吴熳一听,对“二十三年”这个数字极感兴趣,追问道,“为何是二十三年?”
崔珏解释,“私通十年,杀人二十年,因有因果,故减为十年,堕胎三年,合为二十三年。”
“何故堕胎只三年?”吴熳不解,恶意堕胎,应也算杀人的。
崔珏笑道,“堕胎要用下一世的阳寿来偿还,遂判得少。”
吴熳点头,她了解了。
虽不知冰山地狱罚些什么,但这时长令她满意,故不看李浈娘一眼,告辞离开。
而伏在地上的李浈娘,听得一人一鬼三言两语便定下她的罪罚,恨意滔天,她才活了十五年许,做了不到半年的鬼,竟要下地狱受刑二十三年,凭甚!
李浈娘不服,天道都不罚她,这鬼判官和吴家女凭什么定她的罪!
崔珏见此女竟要在众鬼差面前化厉鬼,甚觉稀奇,又想她身上的气运多半便是如此耗没的,只轻摇头,自作孽不可活,忙叫鬼差锁起来。
李浈娘被勾魂锁拉起时,见那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恨得双眼通红,满口叫嚷诅咒他们不得好死,死后也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夫妻二人皆听见了,但无动于衷,没有丝毫停顿,一直前行。
而李浈娘要受的苦,可不止这些。
她被鬼差带入地府时,偶遇陆判,陆判一眼便瞧出她身上的鬼气,与恶意渡入朱尔旦腿上的同出一源,心中恼怒,这女鬼竟然暗害朱兄弟,自又悄悄出手教训了一通。
吴熳胤礽归家路上,没了李浈娘这个累赘,两人可策马并行,闲叙消磨时间。
吴熳拿出身上的狐丹,跟胤礽说起,“没想到,还没拿出来,事情就解决了。”
她还想着如果地府不收李浈娘,便贿赂一下的。
胤礽失笑,这才是她将狐狸皮换做狐丹的缘由?
他记得两人初见那日赵老三之言,狐丹对鬼差修炼有大用,没想到她考虑得如此周全,既取了狐丹教训狐狸精,又想着用狐丹来贿赂地府官吏,倒是一举两得。
胤礽饶有兴趣看着她的侧脸,这一日一夜见到的妻子,又值他回味许久。
吴熳这边已低头陷入沉思,努力回忆着聊斋中狐丹的用法,似乎修炼、治病、起死回生都有说法,就不知真不真,思量着日后遇上紧急情况时,可拿出一试。
且这狐丹,也不知与上辈子的变异兽兽核有何差别,能不能用来提升异能
胤礽见状,也不扰她,伸手牵过她的马缰,一前一后两匹马,带着人,迎着晨晖家去。
贾林氏在家中担心了一夜,但见小两口平安归来,也没说什么,只叫他们回去休息,胤礽再三表示不会有下次了,让母亲放心。
心中却想着,此事一了,神鬼之事应是没了吧?
可惜,事情哪能轻易如他愿。
两人回房中沐洗,吴熳方发现大腿。内侧竟磨伤了好几处,先头精神紧绷不觉,如今放松下来,火辣辣的疼。
梳洗完毕,换上家常衣裳,两人躺下好好休息了一回。
午后,兆利等到家,将书生名单交与兆吉,追索画像的速度明显更快了。
此事,不止贾家人大力搜罗销毁,便是胤礽的的友人们也不甘示弱。
但凡外出应酬交际遇上,必会手滑脚滑,泼茶泼酒的将画毁掉;更有甚者,佯装耍酒疯撕画,帮了不少忙。
胤礽听着兆吉禀告,不由摇头失笑,各自拟了礼单,一一送出致谢,又下了帖子,大宴了众人一回,尽欢而散。
毁画之事,林黛玉也参与了一份。
时她与宝玉冷战几日,两人渐渐缓过劲儿,遂又有了来往,不过始终回不到从前耳鬓厮磨、亲密无间的模样。
贾宝玉见状,心中自然着急,千方百计搜罗好玩儿好用的东西,来逗他林妹妹开心。
今儿,林黛玉只听他说,从东府珍大哥哥处,借了幅美人画来与她共赏。
还未开画,便将桑生与莲香的爱恋之事诉与她,又将那画儿上美人夸得天花乱坠,把人胃口吊得足足的。
林黛玉心中如有小老鼠挠痒痒一般好奇,面上却是嗔怪,身子也端着,只眼睛偶尔瞥一瞥宝玉藏在身后的画儿。
贾宝玉见勾起了她的兴趣,又逗弄够了,便将画拿了出来,慢慢展开。
林黛玉先时见了女子的眼睛,心下先赞叹了一番,眼含期待,不想人脸完全露出来,她却冷了眼,再问宝玉,“你说此女名莲香?画儿是珍大哥哥买回来的?”
紫鹃一见姑娘这模样,怎不知她动了气,忙借着端茶的功夫过来看,这一看,险些将手上的茶盏摔到地上去。
这……这不是琛大奶奶吗?
林黛玉见宝玉直勾勾盯着画上之人,头也不抬地跟她说起,不知哪首诗能配如此佳人,林黛玉被气得发抖,淫贼!这群淫贼!
遂忽地上手,将画撕作两段,贾宝玉此时方回过神,又见林黛玉背身,欲将那画撕得更碎些。
他慌忙上前抱住她,制止道,“好好的,妹妹这是干甚!”
此画是他央了珍大哥哥许久,珍大哥哥才肯借他的,并叮嘱了他一定好完璧归赵的,林妹妹怎能如此!
林黛玉被贾宝玉拦着,废了好大力才将画撕成碎片,人累得直大喘,心中却畅快,看着满地碎片笑得开心。
只贾宝玉不可置信,愣愣的地蹲下,想将纸屑捡起拼起来,也不知怜惜珍大哥哥的画像,还是怜惜画上的美人。
可惜,林黛玉不能如他愿,叫紫鹃搬炉子来,将这些纸渣全烧了。
可紫鹃见宝玉失魂落魄的样子,便没动,林黛玉深深看了她一眼,改叫雪雁搬去。
贾宝玉见林黛玉动了真格的,连忙叫紫鹃袭人帮忙,掳了地上的纸屑往外跑。
清歌见状要追,却被林黛玉喊住。
只见她展开手心,赫然是画上之人的脸,笑靥如花,骄艳如阳。
清歌这才松了口气,看着林姑娘将画片投入火炉中,烧黑、化尽。
又听她说,“姑姑与嫂子有些交情,劳你去通知嫂子一趟了。”
清歌点头去了。
而贾宝玉这边,借了画还不了,市面上也寻不到赔的,只得老实跟贾珍道歉,说他不小心将画弄进炉子里,烧坏了。
贾珍虽肉疼,但也不能如教训儿子一般,教训老太太的心肝肉,只得作罢。
倒是老太太事后补了八百两银子过来,聊表歉意。
第四十八回
且说桑生等那家人次日一早离开荒宅后, 方敢返回家中,屋中还与他离开时没两样。
他捂住草草包扎过的手腕,看着地上干涸的血迹, 眼中闪过恨意,径直去了府衙报案。
可惜, 县衙太爷一听他口中描述的“豪奴”模样,便生了退意, 也不说派捕快衙役等行调查之事, 反叫桑晓提供人证物证。
桑晓哪里有什么人证物证,他一人独居荒宅,受伤时无人得知, 凶器亦被人拿走了。
欲请见过那家仆人的黄生及家仆作证, 可惜黄生油滑畏势,只说夜里天暗灯黑,看不清也不记得了, 命家人也这般说, 拒绝上堂作证。
如此, 府衙便以无凭无据, 需要时间调查为由, 将此案一推再推。
桑晓无法, 只得进都寻求在文会中认识的权势子弟相助。
这些人中, 正巧有那画像遭毁者,正欲找他拿了原画来再临一幅, 不想, 竟听他说原画也被毁了, 且他能作画的右手也被挑了手筋,不中用了, 这些人一改和善面孔,叫人将他轰了出来,不再相见。
桑晓寻了好几位,皆是如此结果。
他走在街上,不由神情恍惚,口中喃喃为何会如此。
明明几日前,这些人还与他称兄道弟,把酒言欢,如何就变了脸……
桑晓告状无门,科举无路,他再旅居京城附近也无用了,便想返乡。
收拾行李时,方发现近半月来出入各种文会,许多家有财势之人为一睹莲香“芳容”,送了不少钱财好物与他。
不知不觉中,已积攒了满满一箱笼,只他日夜沉迷莲香,一时没有合算使用过。
桑晓眼神迷茫看着这一箱他原本一生都赚不来的好东西,回忆起这半月来如梦一般,受人追捧、享受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只觉当头棒喝,骤然清醒,后癫狂大笑,落下泪来。
一眼入心,做了轻狂事,终惹祸上身,悔恨终生。
黄生知晓桑晓要回乡,心中有愧,派了老仆来送些盘缠。
桑晓接过黄家老仆送来的钱袋,赫然正是当日那小厮给的“买画”之费,共三百两银子,沉得掂手,不想竟又送到他的手中,桑晓叹世事无常,沉默收下。
老仆望着他失意落魄的模样,摇摇头,长叹一声走了。
莲香画像之风,似随着桑晓的远走,而渐渐沉寂下去。
无缘得见原画的书生和画师,只能照着仿画,画仿画,离原画原形越来越远,且总因各种缘由被毁。
而临的最好的几人,不是封笔不再画,就是接下画筹后,接连遭遇意外,伤了手断了腿。
就是再呆的书生也咂摸过味儿来了,有人在搞鬼!
于是,受伤的几人联合去衙门报案,可惜衙门接下状纸后,再无音信,回回去问,皆是回寻不到线索。
事实上,找到的线索,都被府衙内季闻等人抹平了,不留一丝痕迹。
而衙门的不作为,也让嗅觉灵敏且手中有画之人,藏紧了自己的画,或怕惹祸上身,直接毁掉。
不论哪一种,对于吴熳胤礽来说都是好事。
毁了更好,一了百了;不毁者,除非永不拿出来示人,否则,就是鹤立鸡群,显眼的很,如此,有的放矢,他们毁起来更加迅速。
而在画像一事中推波助澜的北静王,此时哪里还有心情关心这等风月之事,朝中针对他的弹劾奏折一时四起,叫他应接不暇。
小到北静王府大门上的金钉数量逾制,大到他府中清客异士,好几位都是前朝官员后人,大兴初建之期,这些人的先祖曾抵抗过大兴,虽过几代,但算起来仍是反贼之后,北静王收容这些人,意欲何为?
暗里,北静王一系下官员,私设渡口,拦截过往船只私收税费;明面上,番地内节度使私贩粮响与外族,证据确凿等等。
一时间朝野震惊,风声鹤唳。
不说节度使贩粮饷等特案,光说府门逾制之事。
四王八公十二侯中,有不少家族舍不得祖上荣光,即使降等袭爵,也未报请礼部更改府中规制,如今门上金钉可明晃晃亮着呢,这一家家得了北静王因此被弹劾的消息,全往礼部挤,生怕晚一步,也被御史告上当今案牍。
至于朝中其他派系有私设关卡收税的,也令底下人赶紧停了,以防北静王攀咬,拉他们下水吸引注意力。
如此,两位圣人还未下手,便有人将肉送到盘子里,且有些措手不及,忙令人去查事情究竟。
不想,竟是贾琛这小子为了新婚妻子,闹出的幺蛾子。
两位圣人哭笑不得,但对这父子二人的忌惮之心也越发重了。
虽是于他们有利之事,但贾琛到底从何处收集了如此多确凿的证据,且只发出几封书信,便叫如此多的大臣为其上折子,其人脉到底有多深多广……
如今贾琛能为新婚妻子,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以后若真触动了他之利,不知又会将朝堂搅合成何样。
思及此,父子二人眼神晦暗,满是帝王猜忌。
“这新妇就是明昌那个伴读?”老圣人眯着眼问道,他尚记得几年前,明昌为了她,曾忤逆他这个皇祖父好意之事。
“是。”当今垂眸点头,未让皇父看见他眼中疑心,又道,“水溶估摸着还记得当年明昌与这伴读令他出丑之事……”
可能也有对贾琛“不识好歹”的恼恨,方不顾身份地位,言此下作之事,招来祸患。
老圣人意味不明笑起来,念叨了句,“年轻人……”
半晌,又听老圣人叹息道,“你大哥没精力折腾了……”老大病重,儿子皆不成器,成不了事的。
所以,不用将此女视作联姻之用,担心贾家父子会被拉拢了去。
当今哪能不知皇父欲保住大哥子嗣之事,只点头答“是”,但愿如此……
随后,父子二人令暗卫更加严密紧盯贾家父子。
而北静王水溶,表面温雅淡定,卸职配合调查,以证清白,实际焦头烂额,奔忙不迭。
此次之事,弄不死他,胤礽也要叫他脱下半身血肉来。
时林黛玉遣清歌到贾家说明画像之事,吴熳听闻那画像与她十分之像,连笑靥都有,便知是北静王之由,戾气上心,眼眸漆黑。
但不想黛玉担忧,便将此事掐头去尾,告知了清歌,命她去回黛玉。
黛玉一听竟是狐狸精作祟,路遇嫂子,觉得嫂子长相标致,便擅自学了去,化成嫂子模样去惑人,而那桑生见色起意,画下画像四处宣扬,方惹出来这么一出荒唐事。
先惊异这世间竟真有精怪存在,又气愤桑生与莲香之情深的假话,她更觉临画、买画之人恶心,对只见过一两次的东府珍大哥,也心生厌恶。
不过,那画儿虽可恶,但宝玉予她的心意却是辜负了,两人又冷了下来。
黛玉怒气平息后,又觉过意不去,挑了琛大哥和嫂子今日送来的几件有趣物件儿,送与宝玉,算作补偿。
但宝玉似怒气未消,并无回应,黛玉失落,却想着如此渐渐远离了也好,否则她搬出去之日,宝玉闹得不好看,又叫外祖母觉着姜嬷嬷、包妈妈等调唆她了。
王熙凤听闻林黛玉与宝玉一直不和,竟有就此冷下去的迹象,又有姑妈欢喜安排人修缮、布置新屋,隐隐透出开春后,欲将林丫头挪出老太太的院子的意向,一时危机骤起。
听了吴漫所言,王熙凤再细观、细思姑妈之言之举,竟都别有深意。
且姑妈确实不喜林丫头,虽对其言语关切、衣食不缺,但跟别个说话时,总不经意说林丫头心思重、心眼多、身子弱等,隐露不喜之意,而如今,更是光明正大隔开两人。
看来是极不满意林丫头做媳妇儿,欲另寻得用的,如此,王熙凤对吴熳的话信了七八分,与琏二的袭爵大计,也加快了谋划安排,只等安稳过完大年,便开始实施。
而胤礽吴熳在过年之前,不时听着人来报北静王哪里势力被拔起,哪里部下又被下狱,心情愉悦。
不想,还有一好消息传来,朱尔旦的心基本确定换回来了。
倒不是因他作文露陷儿之类的,而是他的妻子崔氏跟突然变了个人似的,脾气大了起来,而朱尔旦一改之前一家之主的模样,对妻子百依百顺。
据朱家的街坊四邻说,朱生似先前嫌弃崔氏容貌不佳,又做了甚错事,叫崔氏抓住了把柄,如今朱生悔过自新,崔氏便抖起来了。
吴熳没想到崔氏还能闹出这么一阵动静来,不过朱尔旦放弃换头,是好事,她略安心,不用再担心其他死去的女子头颅会被盗,也暂不用关注朱尔旦了。
近几日,胤礽忙着料理画像的烂摊子、收拾北静王,而吴熳则把心思放在研究狐丹与那三粒灵丹妙药上。
聊斋原著里,莲香确实擅医,救活过病入膏肓的桑晓两次,可它给的药,吴熳却不敢冒然相信且尝试,只切了半粒,叫贾琛找信得过的大夫分析研究。
只未等这两样物什研究出什么结果,便迎来了吴熳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新年。
时家家换门神、油桃符、张灯结彩,街上爆竹声响,户户欢声笑语。
吴熳走过林妹妹的进府路,如今又要历一回贾家的祭宗祠。
大年三十与正月初一两日皆如书中所言,早早来候着,待贾母等诰命从宫中回来,方入内。
祭祀程序繁琐庄穆,不过都与吴熳婆媳无关,她们只需听唱词,跟着叩拜就好。
不过,跪地起身,忽见两尊金光灿灿的魂魄出现在供桌上时,吴熳还是惊了一瞬,没想到,警幻口中的宁荣二公英灵真的存在。
第四十九回
且说披蟒腰玉的二位国公英灵忽现于供台之上, 吴熳且听其中一位抱怨道,“今年怎又不是琛儿捧香!”声如洪钟,想是个脾气暴烈的。
又听另一位朗声大笑道, “弟弟说的哪里话,宝玉也是个时旺运盛的, 由他捧香,香火亦不错矣。”
吴熳一听, 便知声如洪钟者为荣国公贾源, 另一人便是贾琛曾祖宁国公贾演。
只听荣国公又抱怨道,“哥哥倒是先享宝玉一道,又年年到琛儿家里享香火, 怎不为我想想?”
宁国公只干咳不理, 他也是被请,才能入琛儿家中享紫气香火的,又不能带着弟弟一起去。
吴熳没想到两位国公是如此性格, 只低头听着两人对话, 怕露出异样来, 遭人察觉。
想她和贾琛成亲之日, 供桌上的异动, 应也是宁国公亲至了。
只她对贾琛的紫气好奇更上一层。
祭祀毕, 等正堂外男人们退出, 女眷们才能离开。
但因着列祖影像、祖宗牌位皆在,众女眷也不好在内寒暄闲话, 只用眼神、动作打着招呼。
吴熳与婆母贾林氏身边都是贾琛的亲叔伯兄弟家的女眷, 大婚次日都认了个脸熟, 这两月也偶有来往,尚算熟悉, 几人自然聚在一处。
只吴熳不经意抬头,竟见那头伺候贾母的王熙凤望了她一眼,又点了一下头,眼神坚定,似要做了甚重大决定一般,而旁边的黛玉,亦笑着福了福身,吴熳也欠了欠身,算是还礼。
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出了宗祠,贾林氏带着吴熳跟妯娌们作了辞,便离开了。
至于去与西府老太太请安甚的,直接略过,大年下的,人不待见,没必要舔着脸去贴冷屁股,闹得两头不高兴。
乘轿出,贾琛父子骑马护着,就往家来。
家中再焚香祭祀,宁国公果来,吴熳见贾琛神色如常,想必早已习惯了。
而后,便是吴熳夫妻二人给父母拜年。
两个小丫头准备好蒲团,夫妻并立跪下,真心实意磕头。
胤礽感此生大幸,有此真心疼爱他的父母,吴熳亦感念婆婆救命大恩,真心相待之情,感激公公宽容以待,明知她名声不佳,亦愿请人求聘。
贾林氏只看着面前天造地设的小两口,心中无限欢喜,叩完头立拉二人起来,一人给了一个荷包,说此是押岁钱。
吴熳的眼皮不受控地多眨了两下,垂下漆黑的眼眸,指腹轻轻摩挲过荷包,这还是她第一次收到押岁钱
胤礽不知内情,察觉到妻子情绪变化,伸手捏了捏她的手心。
吴熳遂恢复如常,勾了勾唇角,仰面看着他露出笑靥。
胤礽只喉头动了动,回以一笑,另一只手按紧了拇指上的扳指。
而后,便是家下给主子们拜年,磕头叩恩。
正厅台矶上,四张大椅并立,家中四位主子高坐,家中仆从按等级,分别进院磕头。
贾林氏早已准备好押岁钱、金银锞子等物,一一赏下。
一家子守了吴熳嫁入第一年的岁,便散了。
临去前,贾林氏拉着吴熳的手,嘱咐她初二回娘家之事。
吴熳微愣,她原不打算去了,回门那日闹得太难看,想是见了面也尴尬,吴熳觉着与其浪费时间陪钱氏冷坐,不如在家陪陪婆母。
毕竟婆母娘家在通州,初三以后家中还有事要忙,她一时不能回去,贾琛舅母表姊一家在年前也家去了,婆母心中难免感伤寂寞。
不想,贾林氏却劝她回娘家。
贾林氏知儿媳心意,可腊月中旬,儿媳庶妹的婚事,她便只添了妆,人没去,如今吴侍御即将离京,虽父不慈,女却不能不孝,九十九步都走了,没必要这临门一步,迈不出去,给人递话柄子,如今便是做个样子,他们也得走这一趟。
婆母为她考虑周全,吴熳只感激受用下来。
初二那日,依旧是贾琛骑马,吴熳乘马车。
街上虽因年节关门闭市,却并不安静,各家太太奶奶媳妇回娘家的轿马行人众多,络绎不绝。
到了吴家,也并没有吴熳想象中的尴尬场面,不论是吴侍御还是钱氏,对他们夫妻都极热忱,笑面以待,仿佛回门时的难堪尴尬皆不存在一般。
胤礽笑的温文尔雅,眼中云遮雾挡,叫人看不真情绪,吴侍御仍旧是半矜持半讨好,并告知女婿,他打算二月初,河面化开后便启程上任。
眼下之意,便是催着女婿速去吏部与他换任书。
胤礽自然应下,尽早送老丈人出京,于他亦有利。
吴熳这边,也并未冷场,钱氏关切地问候着她的肚子,怎两月了还不见动静,叫吴熳来日得空了,家来一趟,她请了生子方面的圣手来与她瞧瞧,吃吃偏方甚的。
吴熳只面无表情听着,并不作应。
她身上阴气未散尽,估摸着也怀不上,公婆、贾琛都不着急,她更不会为此烦心。
反倒是一旁的庶妹听得意动,也想看看这方面的大夫,百般讨好钱氏,将其注意力引了过去,倒叫吴熳轻松了不少。
在吴家用饭毕,夫妻二人便告了辞,钱氏对她怀孕之事很上心,反复叮嘱,并着回门时她没带走的压箱底“好物”,一齐给了她,吴熳不接都不行。
回家后,贾琛见了,笑了半晌,又观摩许久,作出“略粗糙”的评价。
吴熳不理,被人扛起,治了半宿的病。
睡去前,她迷糊听得贾琛说要找大夫来瞧瞧她好了多少甚的
初三起,一家四口就又忙了起来,请人吃完自家的年酒,又或一家子或分开,去吃别人家的年酒,一直忙忙碌碌至了元宵,贾敦兄弟一大家子聚戏了一回,这年方是过完了。
贾敦贾林氏夫妇毕竟有了年纪,累得够呛,正月十八,贾敦便带着贾林氏上山修养去了,将家中大小事务一应交由小两口照管。
吴熳跟着婆母理了两个月事,已能上手,加上家中一切皆有定例,并不难料理,只看账精力不济些,好在婆母给的有个丫鬟识字,叫她念着,吴熳倒是省了不少事。
一日,胤礽见妻子用西洋数字算账,速度极快,略微惊讶,看了许久,冷不丁问她,“你要不要与我一起出去走走?”
吴熳先时未反应过来,只以为贾琛唤她到院子里走走,便道,“等我算完这一笔。”
后听人笑,又解释说要带她去外地。
吴熳顿住,目露震惊。
相处了近三月,吴熳已从贾琛对前两任未婚妻的态度上,隐约猜到了他对于担任他“妻子”这个身份之人的要求。
最基本的,就是照管家事,孝顺父母,让他在外行走时,无后顾之忧。
说实话,这样的男人放到现代,就是渣男,但在这个世界,如此夫妻相处方是常态,甚至贾琛到了这个年纪,没有纳妾没有通房,没有庶子庶女,于他的正妻来说,已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
吴熳没有挑战封建礼教的雄心,她嫁给贾琛,一为活命,二为报恩,虽二人正在发展合作之外的感情,但以他们如今的感情深度,还不足以叫她丧失理智,要求贾琛为她停留。
而且,吴熳对留在家中,陪伴、孝顺真心实意待她的婆母,并无不满,只对于没有途径让她提升自保实力,略感遗憾罢了。
没想到,今日,贾琛竟然邀她一起出门。
“不愿意?”
吴熳听得男人问,语气中透着遗憾。
她想问为什么,又没问,只浅笑着回,“愿意。”
怎么会不愿意,若是有理由光明正大在外行走,她也不愿一辈子被困在内院里,围着家长里短打转。
“那母亲……”吴熳犹豫着问,她走了,婆母是不是一个人在家。
胤礽笑着解释道,“父亲一直想让母亲上山去陪他,只母亲嫌山上无聊,不愿去,有你在,母亲有了伴儿就更不愿去了,我们走了,父亲正好有理由,会极高兴的。”
吴熳一听,便放下心来,问起他欲去何地,打算什么时候走等等……
两人一面派人告知了父母欲远行的计划,一面收拾打点着行装。
如胤礽所言,贾敦很高兴,儿子娶妻之后,他们父子二人行事太招眼了些,他打算在山中避上一段时日,也欲叫儿子安分上几日,不想儿子打算外出,可不正中他下怀,便极力劝妻子在山上陪他。
贾林氏只是担心儿媳路上受苦,又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只应下,但也有些事儿需处理,便先下山料理完,再回山上。
贾林氏回家后,一先请葛大夫上门,给儿媳诊脉,看看她的身体能否远行。
葛大夫一探脉,极为震惊,忙问吴熳近日看诊的大夫是哪位,他欲上门拜访求教。
时胤礽正在喝茶,闻言呛了一口,惹得贾林氏嫌弃,赶他去外间候着,别影响大夫诊脉。
吴熳只答没做什么,也没看诊吃药甚的,葛大夫显然不信,但也不好深究,只告诉贾林氏,“大奶奶的身子大好,行路不影响的。”
贾林氏便放下心来。
此事一了,她便马不停蹄上了西府,寻老太太说黛玉移院而居的事儿。
不出所料,老太太不乐意,说一家子姊妹骨肉,说什么男女之防的见外话,又话里话外嫌弃贾林氏管得多。
一旁伺候贾母的王夫人看得着急,便帮腔道,“……年纪小,是不该说什么男男女女的话,倒是宝玉十岁了,到进学的年纪了,挪去前院跟老爷一起住着,怕是能多学些东西……”
谁知,王夫人还没说完,老太太便哭着打断她的话,说先头贾政王夫人督促贾珠读书,将宝玉他大哥累死了还不算,如今又想来害宝玉了,她一个老人家,临老了就想看儿孙在眼前,图个乐趣,他们怎能如此不孝!
“不孝”的话一出,将王夫人吓得跪在地上。
只贾林氏端坐着一动不动,冷眼瞧着。
早就听闻这位老太太在儿媳妇面前规矩大,如今还叫四五十岁的儿媳妇立规矩,今日可真叫她涨见识。
不过,别人家的婆媳相处,她管不着,黛玉是她林家的女儿,今儿这院子一定得挪!
屋中气氛一时僵持不下,直至大太太刑夫人哭着闯进来,叫嚷道,“老太太,有人告了大老爷,皂吏捕快要请他去都察院问话!”
第五十回
且说大太太刑夫人遇事慌乱, 急忙闯入贾母屋中求助,却见亲妯娌跪在地上,隔房妯娌面色不善, 老太太红着眼圈看她,刑夫人被唬得一时噤声。
只听老太太怒喝, “哪个衙门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派捕快衙役来抓一品将军!”
刑夫人满脸通红, 她哪里说的“抓”, 讷讷回道,“都察院”
贾母眼看刑夫人此来有事,贾林氏却好好安坐, 不打算告辞, 也不说避避,她又不能开口赶人,只气得别过眼不看, 亦不管她, 厉声问刑夫人, “因着何事?”
“说是一个叫石呆子的破落户, 到都察院告大老爷结党营私, 谋财害命!”刑夫人就知道这些。
贾母又问, “大老爷呢?”她就不信那些衙门的人, 还敢真叫大儿子去问话。
“在家呢”刑夫人说的前言不搭后语,连忙解释道, “那些青衣只敢带了老爷的贴身小厮去。”
贾母也不图能从这个小家子气的大儿媳口中得什么有用消息, 只叫鸳鸯派了机灵的婆子, 去前头问大老爷和二老爷。
正巧两位老爷,及清客幕僚们都在书房, 正想办法。
只琏二低头垂眼,紧紧握住椅子把手,生恐自己露出兴奋神色来。
没错,此正是他与妻子王熙凤设出来的计策,如今每一步都按照原定计划走着,成与不成就看这收尾了,可千万不能露了馅儿。
老太太着人来问,正巧屋中这么多男人拿不定主意,便诉与老太太,请见多识广的老母亲给个示下。
鸳鸯回来,一五一十答了。
原过年期间,大老爷外出赴宴时偶见几把扇子不错,欲向主人家求购,可派琏二爷去问了好几回,都未果,那家儿穷的吃不上饭,也不卖。
琏二爷无法,只说办不了,大老爷便找了二老爷的门生,现任顺天府通判傅试傅二爷周旋。
傅二爷找人做了个假帐子,说那主人家欠债不还,强压着人家把扇子拿出来抵债,还将人打了一顿,险些要了人命。
那人绰号叫石呆子,脾气又肘又呆,待被人救下,连路还走不了,就叫人抬着他,往都察院递状子去了,如此惨样儿走了一路,引了一路人围随,在都察院门口闹出了好一阵动静。
贾母一听,也顾不得有贾林氏这个无外人在场,气得直拍榻,“糊涂,糊涂啊!”
因着年底北静王出了事,关系近的,哪家不绷紧了皮子,生怕行错了路子,被人一概论处,这才翻过年几天,大儿子就往刀口上撞!
贾母心思转得极快,瞪了没眼色的刑夫人一眼,“还不叫你弟媳妇起来!”
刑夫人闻言,连忙上前将王夫人搀起来。
是了,王子腾与都察院交好,人尽皆知,如今大老爷之事,还得靠着她这极不喜的弟媳妇。
王夫人只垂眼,谢过老太太开恩,心中却在考量着此事能不能叫哥哥沾手。
此案本只一件小事,随手就能压下去,但与结党营私搭上关系,就不一定了。
谁不知,结党营私是当今大忌,冒然出手,可能还会连累哥哥,可不出手,大老爷轻则遭训斥,中则降爵,若是因此被人查出别的事来,重则除爵也是有可能的。
只听贾母跟王夫人道,“这起子小人为了报复,什么事儿都能信口开河,一个小小的六品通判,与他有什么党可结,再说谋财害命,几把旧扇子而已,这府里随便收拾收拾都能堆满他家,谁稀罕他家这‘财’!”
贾林氏面色平静,眼睛盯着槅子上的梅瓶,似什么都未听见,心中却嗤之以鼻,若是不稀罕,何苦费如此大的力,还被人告了官。
王夫人尚在考虑,都察院坐堂已本能偏向贾王两家,只这证据确凿的,都察院门口又围了众多百姓,当堂偏判了,恐会惹出事端,便随口问了贾家小厮几句,退堂,容后再议。
后又派人前往贾家说明情况,问如何处置。
如此一来,贾家自然是松了口气,连忙上下打点起来。
贾琏和王熙凤见案子暂被压下,也不气馁,早在预料之中,只暗中着人好医好药照看石呆子,千万不能叫人出了事。
贾母也得了消息,但案子没结,不能完全放心,见贾林氏一副她“不答应就不走”的无赖样儿,贾母没精力跟她耗,只道,“敦儿媳妇,我今儿乏了,没精力招呼你,去你嫂子院里坐坐吧。”
见贾林氏随后起身,王夫人急了,事儿没成,怎能就如此算了。
不过,又听她道,“老太太,既您精力不济,黛玉不好劳您费神照顾,我看这府里上下也忙,想必太太们也没空照管,正好我得空,不如,我带她去山上养段时日如何?”
贾母的脸肉眼可见沉了下来,如今在这院里,黛玉都能被调唆地不大听她这个亲外祖母的话,若在外养上不知多长时间的“时日”,黛玉心中还有她这个外祖母,还有宝玉吗?
林如海,这个宝玉以后的靠山,不能就此断了联系。
贾母因拒绝道,“山上更深露重的,如何能住人,就玉儿那身体还是别折腾了。”
贾林氏索性说,“老太太叫黛玉来问问她愿不愿随我去吧。”
贾母当然不肯,若是黛玉真被她哄了去怎办,如今的黛玉,已不是刚进府时对她千依百顺那个黛玉了。
见贾林氏寸步不让,贾母只能妥协,摆手道,“也罢,如今突然多了这么些人伺候,我这院子里也吵得慌,便把黛玉挪出去吧,叫她也好宽住。”
王夫人闻言,眼中闪过欣喜。
贾林氏得偿所愿,自然告辞,去瞧黛玉。
小姑娘见了她依旧极高兴,眼中都泛着神采。
贾林氏告知她欲上山住些时日之事,小姑娘瞬间失落,又闻每月定期来瞧她之事不变,又重新振作。
贾林氏摸摸她的头发,嘱咐道,“若有了事,一定叫人去山上知会我,千万不要憋在心里。”小小年纪,也不知何来恁多心思。
黛玉只孺慕地望着姑妈点头,又听姑妈说起兄嫂准备远行之事。
黛玉忙问了兄嫂的路径,听姑妈说目的地是如州,顺路到处逛逛,说不得,还要去姑苏一趟。心中希望燃起又破灭,还想着若是去扬州,她想请兄嫂代为看望父亲的。
贾林氏怎不知她心事,笑道,“三月,你姐姐姐夫要去扬州,必要去拜访你父亲的,若有书信、物件要带去的,尽早准备,好叫你姐姐一并捎了去。”
黛玉大喜,已思考着要给父亲捎带何物了,贾林氏也不扰她,闲话几句,又嘱咐了嬷嬷丫鬟们几句,便告了辞。
回家后,贾林氏将贾府的官司告知儿子,便没再过问。
胤礽觉着奇怪,贾赦便是再混账,也不至于分不清轻重,如何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闹事。
令人一查,始作俑者竟是贾琏夫妻。
贾琏先引导贾赦知晓了那古扇的存在,又上门与石呆子结下交情。
画,他确实买不来,但他知道贾赦性子,见了那好东西,别的就入不了眼,一定会想方设法弄上手,而此时,那起子趋炎附势的,便会扑上来献殷勤,这傅试傅通判便是其中之一。
如此浅显的局,算计自己的生身父亲,一时叫胤礽摸不着头脑,不过转瞬,他得出一荒诞的猜测,把自个儿都逗笑了。
他与妻子一说,谁知妻子并不意外。
吴熳没想到王熙凤动手如此快,就是不知石呆子告了贾赦后,他们要如何控制局面,才能叫贾赦将爵位让出来。
她又哪里想到,正是这手法粗糙的局,入了上面的眼。
暗卫将贾家动作,报到当今案上时,当今也笑了,没想到还人谋划着降爵的。
一品降为三品,朝中每年祭赏、俸银也能减上一等,虽算不得多少,但将一个混不吝的当家人剔下去,换个性子软弱的上来,似乎也不错,省心不少。
当今便出手,替他们圆了一把。
都察院坐堂,原本都要判石呆子诬告了,不想,被上峰暗示将此案拖上一拖,命人把贾赦带来过一过堂,坐堂惊诧又不解,这等小案,何须如此?
但暗示他的是都察院右都御史,其与王子腾私交甚笃,如此关系,不说帮贾家,还欲整治贾家,坐堂模糊猜到可能还有更上面的意思,吓出一身汗,赶忙照办。
贾赦被请去过堂,家中送去打点的银钱,悉数被退回,贾家一时慌了,连跑了好几府交好的人家,都打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石呆子又咬死了贾赦结党营私,眼看此事越闹越大,贾母惶恐牵出旧事来,影响整个荣国府,已在考虑弃卒保车。
王熙凤最善察言观色,他们夫妻尚未动手,老太太便有了此意,如何能不喜,只每日与贾琏在帐中互相警醒,千万要沉住气,别在最后关头露了馅儿,否则功亏一篑。
果然,贾赦再次被请去过堂时,贾母便上了表奏,贾赦德行有亏,不配其位,请旨由其嫡子贾琏袭爵。
当今故意拖了几日,方准奏,又放贾琏袭爵、王熙凤诰封的圣旨。
一切尘埃落定,贾家有人欢喜有人愁。
贾母高兴贾家保住了爵位,王夫人一心想着笼络住贾琏王熙凤,为宝玉以后做打算。
而王熙凤贾琏,又谋划着如何从贾母、贾政及王夫人手中,将这荣国府的实际掌家权夺到手。
王熙凤因吴漫之言,方有今日,自然感谢,却从林黛玉处听得她将要远行,连忙下了帖子请她,可惜遭了拒绝。
吴熳顾及荣府出现画像之事,一时不便露面。
只回了一张纸条给王熙凤,“知你不信阴骘报应,但这世间亦有报复与报恩,切记多行善事。”
如此,吴漫与王熙凤的因果就算了了。
贾林氏一直等到黛玉挪完院子,亲送了些摆件陈设去,帮她事事安置妥当,方上了山。
而胤礽吴熳二人,送走了吴侍御。
吴熳寻了一处山青水秀的好地方,将吴漫的衣冠冢立好,方启程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