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衣下刺青
景应愿身在鼎夏学宫的大殿之内, 全然不知外界因着一封大比信函而骤起的烟云风波。
她们等柳姒衣破境等了许久,蘑菇似地绕着包裹住柳姒衣的灵力罩团团蹲了一圈。
她这头正被公孙乐琅与雪千重一左一右围起来说话,金陵月靠在她身边偷偷玩她垂下来的长发, 隔了两三步还站了个暗戳戳想加进来的李舟词, 她被扰得头昏脑涨, 一时间懂了大师姐那句“有些吵闹”。
光是身旁这几个人都够她喝一壶的, 简直不敢想大比时的情景又会是如何可怖。
就在这时, 她们身前传来咔嚓一道破壳声,这几人不约而同抬眸看去,原来是柳姒衣已调息升境完毕,正容光熠熠地从地上站起来。柳姒衣决意要在大比上拿个好名次, 而今日于她而言便是个十分好的开始——
她笑嘻嘻地一手揽住晓青溟,一手揽住景应愿, 眼睛都高兴地弯起来:“终于轮到我金丹末期啦!”
“说的是, 你师妹金丹,你也金丹末期了,正好检验一番你们从芥子境中出来的成果。”
薛忘情对着玉自怜耳语几句,玉自怜抵唇咳嗽了一阵,毫不避讳道:“我身体有恙, 不便再亲自过招指点,若你们有人想切磋比试,便请自便吧。”
此时,她也不再掩饰自己的病容, 只坐在座上等着学生们自行切磋,等着适时再指点几句。
听罢这话, 人群中一直站着的韩约提步走来,再度来到了景应愿身前, 对她行了对手礼:“景道友,请指教。”
她的确很想知晓结了金丹、锻过体魄的景应愿此时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见她走出来开了个好头,陆陆续续也有其余人向柳姒衣几人行礼切磋。
二人都不是喜欢寒暄的性子,相互见过礼后,韩约挥拳便朝着她的面门疾冲而来!
而景应愿精准地避开了她这一下,惊异发觉韩约挥来的拳头速度似乎变得慢了——不,是她自己的速度变快了。只刹那间,她伸手出拳,二人的拳头便相撞在一处,挥拳的速度快得几乎在半空留下余影!
景应愿的手臂一阵酸痛,却并不似先前那般疼痛难忍了,身形也只是微微朝后退了一步。
她甩了甩手,再度欺身向着韩约的方向挥拳而去。韩约的手同样酸麻不已,她心头震惊,真的有人能在短短一日内做到如此地步么?最开始时,自己收着力的拳头能让她不下两三回合便倒地,而现今的景应愿竟能面不改色地稳稳吃下自己这一拳——
要知道自己可是正儿八经的体修!
尽管她相比自己还有些逊色,但这样可怖的进步真的是人能做到的么?韩约内心震悚,先前她在自己宗门时也没少锻体,淬炼体魄的类似芥子境也进过一两回,可为何自己就没有景应愿那般的进步?
怀揣着困惑,她与面前愈战愈勇的女修打了几十个回合,这一次,景应愿直到第二十回时方才暂落下风。韩约觉得已没有再战的必要,便干脆利落地收了手,对她一揖:“你很厉害。”
韩约看着对方微笑起来的脸,将喉间剩下那半句话咽了下去——希望大比抽签不要抽到你。
景应愿只觉打得十分酣畅淋漓,也顾不得手臂的酸麻,连忙对她回了一礼。她回首再看,二师姐与其余伙伴的速度与身形也变得灵巧而快了,尤其是柳姒衣,或许是因着破了一重小境界的缘故,在人群中也变得乍然出挑起来。
她看了一圈,便回身向着薛忘情走去。
薛忘情见她冲着自己过来,心里也高兴,便笑道:“我见你身形矫健不少,如今竟也能轻松接下韩约的攻势了。她是棵体修的好苗子,在她们门派的小辈里也是最出类拔萃的,你这金丹结得好,体也锻得好,记得多跟我们乐琅玩。”
她乖顺应下了,顿了顿,便问薛忘情道:“薛仙尊,您可知在这芥子境中留下威压的那位大能是谁?”
这话将薛忘情问住了。她也是因机缘巧合才得了这芥子境,思索一番后方道:“只隐约知晓是数千年前飞升的一位体修前辈留下的。似乎那位前辈没有门生,亦没有师承,乃是散修,于是便给后世的有缘人留了这个芥子境。”
景应愿还记着飞升时提酒去谢她的事情,便将线索记在了心上。
三言两语间,身后的拳脚风声也渐渐平息了。
金陵月收手回礼后,见雪千重正蹲在她几步开外眼巴巴看着,便走近去伸手牵她的衣袖。她本意是想带着她学几个起手式,却不曾想这伸手一握,却握住了满手潮乎乎的湿意——
金陵月垂首一看,手上竟是些未干的血渍。
她一愣,似乎没有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些迟钝地抬眸望去,却看见原先在学宫中养出了些许血色的雪千重此时连嘴唇都有些发白。她整张脸青白交加,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水鬼。
见金陵月看向自己,雪千重再支撑不住,身子往前一倾便要软倒下去。
金陵月眼疾手快地捞住她,连同赶到身边的景应愿她们一同将她扶在怀里。几位仙尊见状也飞身过来,沈菡之伸手探她脉搏,眉间飘过一丝郁色:“她气血亏空得厉害,先送到小澈那去调些丹药给她服下再说。”
怎会突然如此?景应愿与谢辞昭隔着几人相互对视一眼,心瞬间提了起来。雪千重体弱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先前也曾与她们说过自己短命,可先前都好好的,为何如今却突然这样?
众人见她面色差得出奇,来不及再耽搁,连忙半抱半扶着她飞身往丹宗飞去。沈菡之看着这群孩子远去的背影,忽然转头问摸着脖子胆战心惊的薛忘情道:“你看见她动用过灵力么?”
薛忘情回想一番,摇摇头:“她手上没有兵器,或许有过灵力波动,但那时你家应愿在渡雷劫,殿内大乱,我也顾不及分辨那些灵力是否是千重所用。”
沈菡之心中本就装着困惑,她见玉自怜仍在原地坐镇,雪千重那头又有南华陪同,便摇了摇头,抓起放在桌上的刀转身要出门去。
玉自怜见她要走,以为她也要跟着过去丹宗,随手扔过去桌上一枚不知是谁的灵石,正中沈菡之的后背,恼怒道:“南华都跟着去了,你又去做什么?”
沈菡之冲她摆了摆手,并不回头:“我找宫主有事,现在就你没来带过学生,横竖有薛忘情和春拂雪在此处陪你,你就自个先带着吧。”
说罢,她飞身上刀,毫不犹豫地往蓬莱主殿的方向飞去。
*
只是挪动几步的功夫,雪千重又开始小股小股地吐血。
她倚靠在金陵月的怀里,闻着她身上的花香,神色逐渐平静下来。雪千重要比金陵月高许多,金陵月只得努力撑直脊背让她勉强蜷着,一遍遍伸手替她拨开脸上被血染红的白色发丝。
南华仙子蹙眉看着雪千重,道:“她用了灵力,被反噬了。”
景应愿撑着雪千重软倒的另半边身子,心中也很是焦急。她道:“千重她没有兵器,我们都不曾见她用过灵力,好端端地怎会反噬?”
南华仙子摇了摇头。昆仑本就闭关锁山了千年,其中或许有什么秘术是她们不知道的,若真要弄清这件事,恐怕只能修书发往昆仑神女处才能问个清楚了。
说话间,丹峰已近在咫尺。丹峰之巅,月小澈正坐在丹炉前调丹。卯桃待不住,在她身后转来转去,她扒在窗口远眺,忽然看见一行人往此处飞了过来,还以为又是沈仙尊来串门,便道:“师尊,有人来了。”
月小澈应了一声,继续调丹。
卯桃定睛看着她们越飞越近,忽然低低地惊呼了一声,惊声道:“师尊,不是沈仙尊,她们带了个吐血的人过来——”
听罢这话,月小澈丢下丹药,施法将紧闭着的丹房大门敞开了。她绷着脸迎上前去,果然看见了南华带着几个小辈往这边过来,其中半晕厥过去的那个还在吐血,半张脸上都是鲜红的血渍。
她三步并作两步抢先将人接了过来,也不问身份不问原因,掐着雪千重脉搏探了一瞬,便松手将她塞回了那几个小辈怀里,转身开始调丹。
“她不能再用灵力了,”月小澈低着头飞快将几种药丹凿在一起,“她身体底子太差,方才是用了什么功法?想死就再多用几次——在温养回来之前绝不能再用。”
月小澈速度极快,搓面剂子般搓了颗圆圆的丹便往她唇间塞。见硬塞不进去,直接卸了雪千重的下巴将丹药挤进她喉咙里,再伸手往她喉间一顶,便见雪千重发出古怪的咕噜声,总算是将丹药吞进了肚子里。
“把她放在那。”
月小澈一指丹炉边的靠椅,她面具之外的另半张脸绷得紧紧的,蹲下来将雪千重覆盖得严严实实的衣袖往上挽去——
然而就是这一挽,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声息。
她的肤色白得像纸,手腕往上被遮住的地方更白,几欲透明。蓝青色的血管一路往肘间蔓延,像雪中玉色的梅枝。而就在梅枝之上,覆盖了数道飘逸的墨笔,像是诗句,又像是符文,竟是一大片用异域文字写就的刺青。
不光手臂,连她微微露出的脖颈间也有这样的刺青。粗略一看似乎是重复的文字,但细看却每道各不相同。景应愿瞬间明白了为何她刚来时迟迟不肯解开那身累赘的大氅,原来是要遮盖这些身上的痕迹——
她不光这一世未曾见过这样飘逸却古怪的刺青,前世更是闻所未闻,以为只是昆仑的传统装饰,就跟第七州的女子眉间画花钿,男子描眉敷粉是一样的。
吃过丹药,方才晕厥过去的雪千重总算赎回几分清醒神智。她见自己躺在椅上,又有一群人围着自己猛看,心间一惊,连忙将拉至小臂的衣袖放了下去。
她心中谨记着娘亲的教诲,不肯开口,此时却见南华仙子蹙起了眉,道:“你的刺青有古怪。”
似乎是感知到了有人提及,刺青上闪过一丝灵力的微光。她看着这些刺青,心中忽然想到什么,不可思议道:“……这是你的功法?”
第082章 长生诱饵
顶着众人灼灼的目光, 雪千重接过月小澈塞过来的又一颗丹药含进嘴里,含含糊糊道:“嗯……算是吧。”
月小澈对她们的功法不感兴趣,抱着手在旁边冷哼一声, 阴恻恻道:“你再用一次试试看, 保证你直着来蓬莱学宫, 横着回昆仑。”
雪千重不懂其中意思, 仰着脸天真无邪道:“为什么是横着?我是人, 又不是螃蟹。”
饶是月小澈也没见过这样路数的修士,不由噎了一下。她身后一直躲着偷看的卯桃冒出个头,飞快替她师尊解释:“横着回去就是死了的意思。”
然而雪千重在这时却表现得很硬气,她掰着指头细细算了一遍, 安心地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死了没事,我买够下面的纸钱了, 等我死了你们记得烧给我就是了。”
“那这次大比你也不必跟着去了, ”南华仙子看着她无所谓的脸,吓唬道,“接下来三年都是你们的闭关自习期,如若你被发现了又在用这个功法,我们就自己偷偷走, 不带你,让你自己一个人骑鹰回昆仑去。”
她话音未落,众人便见雪千重的面色骤然变了,变得十分委屈。她的眼泪瞬间滚到颊上, 又顺着尖尖的下巴滴落,见南华仙子毫无反应, 索性放声抽泣了起来。
“我知道错了,仙子, 别不带我去,”她壮着胆子抓住南华的手晃了晃,碧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又委屈又害怕,“我不回昆仑,我想去大比。”
金陵月在一旁拍着她的肩头,默默向二位仙尊投去有些谴责的一眼。南华没带过这样不按套路出牌的门生,不免与愣在原地的月小澈对视,忽然心中升起几分骗孩子的愧疚感。
“……你听话就带你去,”南华叹了口气,将月小澈递过来的几瓶丹药塞进她怀里,“把这几瓶丹药拿上,都是温补的,日服一颗,别一口气吃光了。”
雪千重见事情有转机,高兴地站了起来。或许是生于昆仑北境的缘故,她身量比南华还高一些,莹白的长发垂在腰间,泪眼泛红,像是大得快成精的雪兔子。她将丹药揣进怀里,乖乖重复道:“日服一颗,我保证不多吃。”
见她面色好转了些,众人悬着的心也总算放了下去。至于她身上古怪的刺青,雪千重不愿在这里多说,南华与月小澈也没有再问。丹也收了,人也好了些,玉自怜还在鼎夏学宫中等,南华便带着她们先起身告辞,回去继续修炼了。
直至她们一行人再度御刀剑飞出丹峰,往鼎夏峰的方向飞去时,卯桃还扒在窗边使劲地瞧。丹宗除却沈菡之鲜少来外人,乍然来这样多陌生面孔,她觉得有些好奇,很是新鲜。就在这时,身后冷不丁传来月小澈毫无起伏的声音:“你很想与她们一起去么?”
卯桃心里是想去的。她拜入丹宗二百年,一直潜心跟着师尊学炼丹,还未正儿八经地出过几次山门。但她乖乖松开手,转回丹炉前为师尊点起灵火,摇摇头道:“想,但是更想陪着师尊一起。”
那头月小澈沉默了片刻,低声道:“这次四海十三州大比,我会同她们一同去。若你想去的话就提前收好丹鼎药材,不想去就算了。”
“师尊,我想去!”卯桃手一抖,火旺了几分,将丹鼎中正凝聚着的小丹丸一把火烧化了,“我就知道我师尊最好了!”
月小澈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丹鼎那头有人别别扭扭接了一句:“真的吗……也只是一般般好吧。”
*
沈菡之跃下长剑,将手掌贴在紧闭着的蓬莱主殿门石前。感应到她流动的灵力,殿门轻轻开了一条缝,刚好可容纳她一人进去。沈菡之闪身而入,殿门又紧贴着她的衣角重新紧紧关上。
一切悄无声息。
外边天色还未暗尽,本该灯火辉煌的学宫主殿却昏暗一片,只殿上主位掌了盏小小的烛火。此刻这盏烛火随着流入殿内的晚风微微颤动起来,险些就要灭去——
一只布满狰狞伤疤的手护住了烛火,将那盏小灯抱在了自己的怀中。
而殿上端坐的那个人似乎早料到有人会来,早早便坐在此处等待。
沈菡之怔怔望着殿上的明鸢,原先要问的话全都抛之脑后,心中一个不好的猜想愈发膨胀,胀得她眼眶发酸,提刀的手微微发抖。她看着骤然憔悴了数岁的她,又看看她纤瘦手背上如同血管一样外凸斑驳的疤痕,几乎能从此刻的明鸢身上看见从前几位相识的故人陨落前的影子。
想到这里,沈菡之喉头发紧,只勉强从酸涩发痛的喉间挤出师姑两个字,便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明鸢的发间还插着那支彤管笔,可故人已去,覆水难收,一切都再不如从前。
见沈菡之如此,明鸢反而微微笑了。烛火摇晃,将她的脸映照得有些模糊,她轻声笑道:“菡之,你过此处来。”
沈菡之依言走上前去。她看着明鸢的脸,声音有些发颤:“……师姑,你为何,你是从何时开始——”
是从何时开始衰老的?
明鸢摇了摇头,握住了沈菡之的手。她认真道:“菡之,你如今是除我之外学宫中修为最高的,而我回来也有好些日子了,有些话,我想我如今必须要先与你说明白。”
她看着沈菡之的脸,轻声道:“其实,我早在谢师姐飞升之后便无法再占卜天机了。”
相比沈菡之的失态,明鸢经过千年,早已接受了这一事实。她拉着她的手,习惯性轻轻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我不知还能在此处留几时。一年,十年,亦或是百年?莫说是你们,我自己都不得而知。先前与琴心天姥那一战,我卸去了身上不少灵力,或许如今的我已不能算作一个称职的宫主,师姑,更不能算好的师姐……”
说到这里,沈菡之连忙道:“辞昭她们找到了故苔的下落,就在六骰赌城,与骰千千有些联系。”
然而明鸢却摇了摇头。她笑道:“或许先年我做的真的是错的。”
错的,什么是错的?错在不该阻拦她们继续修炼么?
沈菡之心中的困惑几乎要脱口而出,然而明鸢却伸手止住了她。她道:“或许我们要与之对抗的,不止是邪祟,更不止是天道,还有人心。菡之,有时我会想,是否凡人修炼本就是逆天而行,本就是错,长生是否是诱饵,而登仙阶之上——”
就在这时,她们齐齐听见天边传来一道轰然巨响,是几乎劈裂苍穹的恐怖雷声!
雷声之下,沈菡之心头一冷,紧紧攥住了明鸢冷如冰的双手。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的血色全然褪去,怔然道:“谢师姑,那谢师姑她……”
明鸢没有回答。她取下发间的彤管笔,轻轻摩挲了两下,有些没头没尾道:“此物是谢师姐给我的,如若哪日我去了,便将它拿给你门下的应愿吧。她是这数千年来头一个告诉我,她会让天地万物应她愿而生的人,哪怕就为了这份愿景,咳咳咳……”
她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沈菡之看着她掌心鲜红的血,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摸丹药出来想要塞给她。然而明鸢却轻轻偏过头,道:“没有用的。”
提及景应愿,再联想明鸢话中明里暗里的深意与暗示,沈菡之的一颗心几乎坠入冰窟。她无知觉地攥起拳,怔然问道:“师姑,天生仙骨者,果真命定飞升么?”
明鸢注视着她的眼睛,道:“是。”
沈菡之听着耳畔一道道划裂天穹的雷声,道:“……金丹异色者,必然身怀仙骨么?”
明鸢沉思一瞬,摇了摇头:“天生仙骨者太少,纵然翻阅修真界的史册古籍也找不出两三个。例子太少,只能说有很大可能,但不一定就此下完全的决断。”
她无法占卜天机,却灵敏地察觉到沈菡之的恐惧与忧虑。明鸢顿了顿,道:“应愿是个好孩子,离垢也是。无论她们今后命运如何,菡之,我只想她们此刻好好活。修真界与人魔两界息息相关,绝不能动乱。若我们先这些后辈一步倒下,她们便没有引路人了。”
提刀魔界,沈菡之心中又蒙上一层阴影。她踌躇再三,还是问出了那句藏在心中数百年的话——
“您当年捡到辞昭时,她,她是否——”
明鸢想起当年情景,笑了起来。她招招手,示意沈菡之离她再近些。明鸢垂着眼眸,轻声道:“我当年捡到她时,她睡在一颗又粉又金,被彻底摔碎了的蛋里。”
*
天光昏暗,司羡檀紧紧关上房门,将手中长剑随手丢弃在一旁。
她垂眸用灵火点上一支长长的线香,坐回了榻上。香雾缭绕间,司羡檀的脸色有些晦暗不明,她原本以为景应愿会收那把被动过手脚的剑,却不曾想她警惕心如此之重,看来用这种方法取血是不成了。
不过也没关系,来日方长。
司羡檀嗅着线香的芬芳,眉心微不可查地轻轻蹙了蹙。她胃里有些翻涌,连忙运转灵力压住了翻江倒海的恶心,将自己整个人放松在香雾之中。这香气似木香又似油脂香,闻之让人终生难忘,司羡檀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气味,休整一番后便开始准备修炼。
大比之上,她会赢。
司羡檀深深吸了一口令人毛骨悚然的香气,身上的骨骼响起一阵噼啪的爆裂声。
她微微笑了起来。
第083章 自闭关,吐人言
暮色四合, 天光正一线线自重峦叠嶂间暗下去,已依稀可见弯月悬于九天。
鼎夏学宫内的刀剑兵戈相撞声也随着日头下落而渐渐静下来,待到景应愿她们一行人回来时, 恰好见到玉自怜从座位上缓缓起身的模样。
景应愿很快意识到, 自己很快将要随同其余学生一同闭关修炼了。
玉自怜似乎因为先前的那几场风波而伤了元气, 行动也变得有些迟缓, 没有了景应愿头一次见她时的傲气与冷淡, 更像是天上仙人真正坠入了凡间。玉自怜手提三尺青锋,春拂雪与薛忘情一左一右行在她身旁,在她们身后是跟出殿外的一众门生,此时皆是眉目庄严。
群山沐浴在苍茫云海间, 玉自怜轻轻吸了一口气,沉眉提剑, 剑指后山的学生殿!
刹那间, 磅礴剑气自她剑尖释出,如江海般喷涌向学宫之后供以学生闭关休憩的住处。一时间剑气的灵光与云间乍破的月光缠作一体,难分彼此。
景应愿在众人之中仰头,看着学生殿的上空凝出一层碧蓝色的灵力护罩,与此同时, 薛忘情左手捏诀,右手挥剑,春拂雪怀中的山樱悠悠自半空一点——
改换寒枝作春花满园!
南华仙子并未出手,她拍了拍身旁面色严肃的晓青溟, 替这位座下最得意的大首席掖了掖鬓角的发丝,叮嘱道:“好好闭关, 先前给过你的功法要潜心练,若有心魔的迹象, 不得强行继续修炼。”
晓青溟点头应了,南华见相识的几个都在身边,便也一并当做是自家孩子叮嘱了几句,如让雪千重好好锻体好好吃丹药,让公孙乐琅静下心修习提速类的心法之类。轮到柳姒衣时,她面对柳姒衣有些紧张的目光,冷哼一声:“你最好能进前十。”
经过这阵子的刻意磨炼,柳姒衣身上的轻佻已经褪去几分,乍看上去竟然也变得有些沉稳。她没有多言,只是颔首抱拳。
景应愿挤在人群中,见到后山壮观的学生殿殿门已然大开,心中有些期待。她见人群都飞身而起,正想回身跟大师姐告别,却见大师姐竟然御刀漂浮在了自己身边。
谢辞昭见她困惑,便解释道:“我同你们一起闭关。”
她主动提起闭关之事,景应愿这才想起原来面前这位原是位闭关狂人。然而在自己拜入门后的这样长一段时间,大师姐始终陪伴在身边,无论是灵赏令还是游学秘境,竟然一次也没有缺席过。
她心中有些微热,然而想起谢辞昭前世刻的剑,或有恋慕的人,心中那点火苗又被风吹得动摇起来。景应愿本想不咸不淡地回应,却还是忍不住道:“……为何师姐先前不去闭关?”
这话说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刻意了,不免懊恼起来。
人群如鱼般一尾尾游走,只她们俩缀在队伍的最后头,谢辞昭在霭霭停云间直视着她的双眼,忽然垂眼浅浅一笑。
“因为太想跟你待在一起,”谢辞昭直白道,“故而忘记了闭关修炼。”
这句话好轻,轻得只有她二人才能听见。却又好重,重得让她的一颗心如同古寺撞钟般被狠狠敲了一下,余下剩的都是心间漾开的重重波澜,一层接一层,直将世间万物都随波推开了去——
景应愿听见自己轻轻应了一声,含混道:“那以后……”
谢辞昭道:“什么?”
景应愿却在这时止住了话头。她看见几位仙尊都朝着自己与大师姐的方向看过来,南华还正靠在春拂雪肩头悄声说着什么,她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于是摇了摇头:“没什么。”
谢辞昭看着她径自往学生殿前去的身影,心中也有些奇怪,自己何时变得如此直白了,而小师妹为何听了转身就走?
是因为自己不上进,不符合她心中的师姐形象,她生气了吗?
*
学生殿宽敞,光这一座供以游学学生闭关的寝殿便几乎有人间皇宫的一半大小,只是风格质朴,多处缝缝补补,一看就是历年都有人打坏屋子,不过好在有仙尊轮流坐镇看顾,打坏了便及时补上,也不心疼。
从今日起,她们便要在此处闭关三年。
修真界的三年并不久,甚至称得上弹指一挥间。玉自怜不是话多的人,只叮嘱几句若闭关时发生异况便直接出来便是,殿外有仙尊轮流看顾,若真有什么事也不必忧心。景应愿与其余几位朋友简短地挥别,便预备回到自己的那间屋舍去。
她偏头看,看见谢辞昭走入了自己隔壁连着的那间。
这些屋舍之间方才都以灵力隔开了,景应愿也回身走进去,刚进门便听隔壁敲了敲自己的墙壁,她笑了起来,也回敲回去。直到听见隔壁大师姐没有了回应,她也便盘膝坐下,从芥子袋中一样一样拿出自己入门后得到的这些东西来盘算。
分别是两本功法古籍,一本用以召龙蛇的寻龙令,一本名唤拨雪寻春的刀法;一袋子亮闪闪的鳞粉、一根花枝、以及一片上有亮晶晶的粉末,呈血红色的鳞片;一把从折戟湖中得到的本命刀楚狂,还有从腕间被召出来的、正睡得迷迷瞪瞪的黑蟒。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例如不知何时分给自己的健体诀、一堆补充体力的灵丹以及当初在物外小城买的一些笔墨纸砚之类。
拨雪寻春与寻龙令是大比时可以真正用上的,黑蟒也是。只是不知如今该如何将蟒与刀融合得更好,或是让蟒也进步得快些,到时在大比之上可以独立召出来助自己一臂之力——
她独自想到这里,便见缩小了身形的黑蟒似乎睡醒了,蛇行至自己身旁窝成一团,仍有些倦意地蹭了蹭自己的手指。景应愿敲了敲它的头,将它的瞌睡敲醒了一半。
清醒过来的黑蟒抬起脑袋,忽然看见芥子袋中静静躺着的血红色鳞片,忽然如同猫狗炸毛般嘶嘶两声,拼了命地往景应愿身后躲。景应愿不知所以然,忙道:“你怎么了?”
黑蟒在她背后躲了半晌,似乎发现那东西不是活物,试探性地冒出半个脑袋,又对鳞片起了些好奇与渴望。它绕着景应愿的手臂游了一圈,用尾巴尖尖指了指鳞片,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景应愿,明显是很想要那鳞片。
景应愿顺手便拿了过去,摆在它面前:“是要看这个么。”
它两眼放光,扭着身躯凑上前去,在她惊讶的目光中忽然伸出蛇信飞速舔了一口鳞片,将表面亮闪闪的那些粉都舔了进去——
景应愿没拦住,看着它打了个嗝,又连着打了两个小小的喷嚏,如同喝醉了般摇头晃脑起来,然后骤然膨胀变大!
完了,撑坏了屋子该不会要赔灵石吧……
学生殿外,玉自怜刚看着最后一位学生关上门,便听见不远处传来轻轻的刺啦一声。她循声望去,是景应愿那间屋子。身旁的薛忘情神情困惑,迟疑道:“……她在里面干什么?要不要出手干预?”
“我看不必,”春拂雪还未离去,她听着那声音熟悉,便道,“她有条生了灵智的蟒,八成是蟒在屋内活动。”
屋内的景应愿被迫贴着墙,她看着黑蟒涨得这样大,直将一间屋舍的墙都撑出裂缝,不过幸好是没有直接炸开,暂时还不用赔灵石。她刚放下一颗心,便听那条蟒委委屈屈道:“好挤。”
她怔住了,下意识道:“什么?”
“我觉得好挤,”那条黑蟒含含混混地口吐人言道,“你不挤吗?”
……景应愿看看几乎贴在墙上,挤作一张煎饼的自己,一时不知该为它忽然开口说话震惊,还是该震怒它竟然还敢说挤。
见景应愿不说话了,那条黑蟒又道:“娘亲。”
它是条雌蟒,按妖漫长的寿命来算,此时应该还是个孩童,故而开口说人话也是软乎乎的小女孩声音。然而景应愿非但不为她这声娘亲所动,反而冷漠地堵住了耳朵。
她不想给人做娘亲。
景应愿道:“你再叫我娘亲,我就抓住你尾巴把你丢出去。”
黑蟒又委委屈屈地垂下了头。它看过人间的孩童,以为叫人娘亲是表达很喜欢的意思,见景应愿不肯,便知道自己是哪里说错了,虚心求教道:“那我该叫你什么?”
景应愿想了想,道:“你跟其他人一样,叫我名字就可以了,我叫景应愿。”
黑蟒哦了一声,重复道:“景应愿。”
它顿了顿,才发觉面前与自己结契的这个人修之所以贴在墙上,原来是被自己的身躯挤的,便将自己缩成了方才的小小一团。黑蟒绕着景应愿游了几圈,重复了几声她的名字,又有了新的问题:“你有名字,那我有吗?你该叫我什么?”
它问题太多,一连串将景应愿砸得懵了,几乎没有空计较它怎么忽然就学会讲人话了。景应愿看着面前盘成一团的小黑蟒,有些不忍将“大黑”两个字说出口。
她也没给别人起过名字,实在没有起名字的天赋,看着它漆黑发亮的色泽,便拣了几个形容黑色的名字说给它听:“石青,乌云,京元?”
黑蟒睁着眼睛不为所动,看样子不太满意。
景应愿又报了几个,见它还是不动,便随口道:“那叫什么,叫你芝麻好了。”
谁料这条黑蟒听过这两个字,尾巴尖悄悄抖了抖,似乎很感兴趣,高高兴兴地问道:“景应愿,什么是芝麻?”
……芝麻啊。
“是人间一种吃食,”她蹲在地上,为它解释道,“黑色的,可以炒了磨成糊吃,也可以做馅,包进糯米里,煮成元宵吃。”
“元宵好吃吗?”黑蟒问道,“是什么味的?”
景应愿想了想,她也没吃过几次:“是甜的,一咬很软,热气腾腾的。”
“这样好的么,”黑蟒宣布,“那我就要叫芝麻了。”
芝麻说罢,便蜷在她身旁看她重新翻阅刀法。刚学会说人话的蟒很有表达欲,它没安静几刻,又道:“我听见了,你要去跟人打架。要打架,只有一本书看不行。”
它说得颠三倒四,但景应愿好歹听懂了它的意思,一时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她忽然抿起了唇。
她站起身,拿起桌上的纸笔,想起前世自己编写的剑法最后一招,再想想现成能给她用的蟒与刀,沉思道:“你说得对。”
她边打坐运息,边在纸上思虑着草草写了几笔。芝麻在她身边探头一看,满意道:“这才对嘛,记得把我也写上去。”
第084章 闭关期满
不知过去了多久, 谢辞昭忽然于一室静谧中睁开了眼睛。
此时屋外像是晚上,她屏息静气,有灵力罩的隔音, 各间连接起来的屋舍都听不见各自发出的声音。
她发觉自己的头不知何时又疼痛起来。
谢辞昭从打坐的蒲团上勉力站起身, 却又像是刚认识自己的双腿般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她垂眸看着自己飞速变得僵硬麻木的腿, 察觉那股怪异的麻感几乎已经要蔓延至手臂, 于是果断伸手拉起了腿上的长裤。
是鳞片。
莹白色、泛着微微蓝光的鳞片。
铺天盖地的痛感如浪涛般将她包围起来, 黑暗中,她几乎能听见自肌肤上传来的寸寸皲裂声——无数鳞片占据了她原本光洁的皮肤,谢辞昭心跳如擂鼓,在极致的痛楚中隐约瞥见自己身上的鳞片正不断张合, 在白与蓝的交界处泛出隐约的霞光色。
……好疼。她浑身都被痛觉所支配,再也控制不住呕吐的欲望, 勉强支起身子干呕一声, 吐出来的却是透着黑色的鲜血。与此同时,那道自少时便一直侵扰自己的声音再度于耳畔响起——
越来越近了,越来越痛了。
谢辞昭跌在地上,不光是腿,她的手也开始生长这些奇怪的鳞片。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包裹在襁褓中, 重新变成了婴儿,这些鳞片给她安全感,似乎覆盖在她身上便能让她战无不胜无坚不摧。可是若真如此,若真如此……
她还能算作是人吗?
这一点心惊并不能克制住在体内横冲直撞的澎湃杀欲, 谢辞昭颤抖着手拾起方才一齐跌落在地上的一角铜镜。她揽镜望去,与镜内那似人非人的怪物对上了眼。
她已不能算作是人了。
谢辞昭的手紧紧抓住镜子的边缘, 怔怔看着镜子内陌生的自己。那双从小被斥作异类的金色眼眸不知何时竟然变作了如龙蛇般的竖瞳,就连眼角都覆盖上了些许莹白色的坚硬鳞片, 她不敢置信地摸向自己的脸,心一沉再沉,直入谷底。
这一定是心魔在作祟,是幻境使然。谢辞昭浑身仿佛浸在刺骨的冰水中,不知觉中,她双唇之间再度溢出鲜血。她盯着铜镜心道,这不可能的,自己是师尊带大的孩子,与她们没有区别!师尊那样好,将自己视若己出,如若这一切被师尊与师妹知晓了……
她们还会如从前般对待自己吗?
谢辞昭将视线从镜中转向自己覆满鳞片的手腕。这一刻,她听不见耳畔古怪却逐渐清晰可辨的上古吟唱,也顾不上体内冲撞的毁灭欲,她盯着手腕看了几瞬,随即狠狠剜去了腕间闪烁着微光的鳞片!
那片梦幻而美丽的鳞片连皮带肉被剜了下来,连着一丝血肉挂在她的腕间。真的好疼,比剜下血肉的感觉更疼更可怖。更糟的是她的杀欲随着见血已经几乎控制不住——
可是这一切决不能让旁人知晓!世人皆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只是她一人受罚,一人挨打,一人被赶出学宫也便罢了,决不能连累师尊与师妹,决不能让其余人知晓……
……知晓我是魔族的孩子。
真相乍破,如银瓶中迸裂的水浆,浇得她浑身都战栗起来。被名门正派捡回去养的魔族的婴儿,只在荒唐话本上出现的桥段发生在她身上,她只觉得迷茫。如此她又算谁呢,自己真的还能以谢辞昭这个身份活下去吗?
空茫古老的歌声与呼唤声压过了一切,再度响起!
在这一刻,谢辞昭终于听清了三百年萦绕在自己耳畔的声音是什么。
那是来自千万年前的上古龙吟。
那时灵气充沛,人人只要得道皆可飞升,如今已沦为传说的神物在那最好的时候并不罕见。龙与龙之间各有族群,相携遨游九天。有眷顾人族的金龙,潜游四海的青龙,游走在仙界与人界的白龙……还有举族安居在最偏最远,最邪最恶之魔域的魔龙。
一室晦暗中,魔龙后代的双眸闪着金光。魔域足足期盼了三千年的孩子跌跌撞撞地爬起身,在血腥气味的刺激中,她用已不能称作是手的龙爪紧紧抓住了地上冰冷的长刀——
然后,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若自己再动一丝杀念,再往门口前进一步,那么这柄刀将会毫不犹豫地划破她的脖颈。对比彻底觉醒,真正变回任由杀欲掌控身体的魔龙出去为祸人间,她宁愿就在此处自刎。
哪怕与自己玉石俱焚。
*
沈菡之守在学生殿外。
她听着屋舍中传出的细碎声音,脸上的神情比月光更冰更冷。在四海十三州内杀名远播的月侯刀在此时于她而言仿佛一根拐杖,用于支撑她显得有些无力的身形,她站在某间屋舍的不远处,感受着屋内的灵力波动,藏在袖下的手颤了颤,为这间屋子再套上了一层匿灵诀。
“沈菡之,你在这干嘛呢?”有人朝这边走来,诧异道,“我刚刚好像感知到此处有杀意波动,是谁的心魔出来了?你察觉到了吗?”
来人是薛忘情。
沈菡之站在原地,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闻言抬眸,轻轻摇了摇头。
“或许是谁在练刀练剑,”沈菡之平静道,“你也知道,我门下那几个下手素来没轻重的。此处有我看着就好,你去盯着你家乐琅在的那排屋舍吧。”
薛忘情神经大条,听她如此说,便接受了:“那我走了。你家那几个修炼起来真是不要命,尤其景应愿,也就小谢督学省心些……你自个看紧点啊。”
沈菡之听着脚步在身后远去,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握紧的刀。
她看着紧闭的某扇门,轻轻叹了口气。
真当师尊是傻子吗。沈菡之心道,果然孩子长大了就是不可爱,小时候睡着了偶然还会冒出毛茸茸的白色龙角,现在不光什么都没了,还总是躲着自己,神神秘秘地闭关,一走就是十年二十年——
可是辞昭啊,虽然师尊是彻头彻尾的人族,没办法孵粉色的蛋,但师尊却有你从小小的婴孩长成青涩少年,再从少年变成可独当一面的门派大师姐的所有回忆……
我早就将你当做是自己的孩子了。
不光是你,姒衣与应愿也一样。沈菡之凝视着那扇隔绝一切声音的屋门,握刀的手收紧又松开。修真漫长,世界广大,若师尊还不能庇护你们,还不能将你们当做是至亲的家人,在这条孤独的路上,你们又能去哪里遮风挡雨呢?
有风吹过,沈菡之缓缓阖上眼。她就着夜色坐在谢辞昭的门前,手上拄着长刀,喉间哼着千年前自己的师尊高兴时唱来听的小调。
刀宗绵延数里的桃林里也曾有许多欢声笑语。已经飞升,如今不知究竟身在何处的师尊喜欢在林中吹笛。沈菡之没学会。
但当她真正成为一宗之主时,她牵着尚且年幼的谢辞昭摘昔年师尊飞升前来不及吃的桃子吃,在桃林里听柳姒衣眉飞色舞地说在山下的见闻,抱刚拜入门体力不支的景应愿回自己殿内歇息。
自己的师尊是个好人,无论待谁都很和善。沈菡之不是,她好惹事,爱打架,打得外宗的宗主冲着来领人的师尊一顿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可是即便被如此对待,师尊她永远不生气,罚过沈菡之后,她替她上药。沈菡之那时年纪很小,见自己闯出这么多事,师尊还不恼怒,不由有些替师尊急起来,便问她为何不讨厌自己。
她记得那时师尊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然后说,因为你是我徒儿啊。
沈菡之听着门内长刀落地的当啷声,与迟迟才传来的喘气声与呕吐声,已经硌出血痕的手心终于松开了刀柄。
那时的师尊摸着自己的头,见自己似懂非懂地笑了,又道:“所谓师与徒呢,就是师尊要将自己的一切所学传承给你,对你负起责任。不过若你有日真酿成大错,师尊的这把刀也会毫不犹豫地斩向你,我是不会手软的哦。”
真的不会手软吗,师尊?
沈菡之卸去了一身力气,浑身发软,索性躺在了院落的中央,怔怔地看着半空圆圆的月亮。
她抬起手,凝视着斑斑血痕,最终释然地笑了笑。
*
晓青溟吐出体内最后一口浊气,感知到自己离元婴还差最后一线。
她没有刻意计量时间,不知自身究竟在房中是待了一天、一月还是一年。她浑身轻松,忍不住在屋内走动了几步,又从芥子袋内翻固补灵气的丹药来吃。翻动间,她的手指忽然碰到一枝保存完好,未枯萎的桃花,不由笑了起来。
这还是自己百年前来蓬莱学宫游学时,初初与柳姒衣相识时所收的花。
那时柳姒衣修为不高,总跟着谢辞昭偷偷跑来学宫之内看她们修炼,见到晓青溟的第一句话就是“好漂亮的师姐”。这种话晓青溟听得太多,见她模样也乖巧,便将她当做小猫小狗那般随便带着玩。
直到后来看见她持刀追着招惹她的别宗门生砍,明明能感觉到她生气了,可她脸上却还挂着笑容,看起来很是恣意。柳姒衣反差太大,晓青溟几乎不敢认,心里却觉得这师妹好玩,多少也暗暗对她留了心。
其实如今也就是差捅破那层窗户纸。
晓青溟想起柳姒衣与自己师尊的约定,抿唇笑了笑,翻阅起宫主给的功法开始修习。
光是做妹妹的破境进步可不行,她这个做姐姐的也得干出些表率来才行。
*
公孙乐琅掐着日子睁开眼,心知已经过了五百余天。
她闭关次数实在不多,往日都嫌在洞府中日子过得太慢,没有意思,可如今却想时间能拉长些,容她破个境再说,可不能丢了玉京剑门的颜面,次比便被刷下去。
玉京剑门师姐妹极少,多的都是些男修。她撑着脸叹了口气。这几乎成了玉京剑门的传统。早几千年前,门内是男宗主掌权,剑门只修剑,听闻当时刻意收的都是男修,只因当时的宗主说剑仙是男人,男子更好施展剑仙气韵。
于是憧憬千万年前于玉京剑门内飞升的剑仙的男修们全都一股脑涌进来,如此过了许久,后来继任的掌门觉得不对,招收门生时便刻意要招更多的女修。可是这时许多女修却因着数千年前宗主的那句话,以及剑门愈传愈胜的剑疯子之名不肯入门了。直到薛忘情学成上任,这一状况有些许好转,可状况却仍未得到切实的改变。
好羡慕凌花殿啊。
迷迷糊糊中被捡进门的公孙乐琅是这一代的最强战力,今后估摸着也会如金陵月般直接做内定的宗主。该如何平衡,如何扭转玉京剑门的风评呢?
公孙乐琅胡乱揉了揉脸,起来练剑。
悄然间,她心中萌生了一个小小的愿望。
如若自己能站在最受关注的四海十三州大比之上,夺得魁首,对全天下说剑修不光男人当得,女人更当得。如此以身为证,是否会有更多的女修会拾起长剑,会投入玉京剑门,做下一个证道飞升的剑仙呢?
*
金陵月流着冷汗,躺在以花织就的床榻上。
她将脸埋进花中,全然不顾花刺划破自己的手脸,只希望用疼痛来治愈自己的疲累。她是凌花殿这千年来最有天赋的门生,这是整个凌花殿秘而不传的绝对机密,只因她无需随身带花化作刀剑,平日不离手的剑兰只是个用以迷惑旁人的幌子。
正如她在秘境中施展的那般,她可直接以身幻花,莫提折一朵做杀人刀夺魂剑,以她的灵力与资质,凝千万朵充做一整个春天都可以。这也是她被认作下一任殿主的原因——
她要支撑起整座凌花殿。
有时肩上的担子重了,金陵月也会有些害怕。她是从凡间被春拂雪捡来的,是山中猎户之女。春拂雪见到她时,她正站在满山烂漫中,身前是母父被野兽吞吃到一半的身体,而朵朵桃花挡住了她惊恐到麻木的小脸。
是春拂雪走过去,替她穿上跑掉了的遍布血迹的草鞋,牵她回了香气缭绕的凌花殿。
纵使自己能纵花保护好满殿的姐妹,却没能护住死在自己面前的双亲。她发起呆来总喜欢吃饴糖,糖的甜味让她想起幼时母亲过年时下山替她换回来的土黄糖,很甜。而如瀑如海般的群花也总让她想起曾经无能的自己。
久而久之,金陵月总有些怕自己身上的花。她能感觉到这些花是有生命的。她怕哪日这莫名其妙来的天赋会如潮水般悄悄褪去,于旁人而言漂亮单纯的花朵,在她眼中如罗刹般可怖。
然而她恐惧的花,竟有人生平从未见过。
金陵月抿起唇,想到自己怀抱香花打马过长街,有个脏兮兮的白发小乞丐满脸憧憬,看得目不转睛。她后来对自己说,那是她此生见过的第一朵花,是最珍贵的第一眼。
待自己赢得大比,就与师尊商量商量,看如何能培育出最香最漂亮,能耐住昆仑严寒的花种——
然后陪她走一回吧。
*
白发雪肤的少年捏诀在手,如雪般苍白的脸上沁出一丝红晕,嘴唇也随着健体功法的运转逐渐变得红润了些。然而当灵力运转过体内某个似结的地方时,总会卸散下去,化作一场惊天动地的咳嗽,似乎要直将她的心肝脾肺咳出来般猛烈。
雪千重捂着渗出血丝的嘴唇,给自己施了个清身诀,缓缓舒出一口气。屋内有镜子,她走近几步,卸去累赘的衣衫,只穿了一层里衣,撩起袖子看了看自己身上逐渐变深的刺青。
娘亲说,这是她的恩惠,也是她的劫数。
那时雪千重尚且不明白,她听不懂她们究竟对着自己偷偷在说什么,更不懂她们说的昆仑神山最有天赋也是最令人可惜的神女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娘亲不让自己踏出殿门,更不允许她下山。
可是玩鹰玩雪久了总会没意思。雪千重想,如若真的难逃一死,那便下山去看看吧。去看看她们说的花是什么,海是什么,还要去看很多很多不同的人。她不是贪心的孩子,她只想看一看,哪怕得不到什么,哪怕在世间早早陨落,她也要用脚在四海十三州的大地上丈量出痕迹。
昆仑的雪下得太多太深,哪怕她在鹰笼边走来走去,走十圈百圈千圈,她的脚印也会很快被风雪抹去。留下脚印,这是雪千重一个小小的愿景。
后来她真的踩了,踩过第七州的泥泞,她蹲在脚印边和小鹰看了很久,那块印记也没有消失。雪千重将心中抹不平的遗憾消去一件,又消去一件。她在这里见过了很多人,有了朋友,习得了功法,还看见了很漂亮的花,她要将花和朋友都带回昆仑去做客,想要娘亲也看看如春的景色……
或许看着花,娘亲将来心头的难过会被花香驱散。她终有一天会忘记陨落的自己。
自己拼尽全力踩下的脚印也会随着风吹雨打不见。
雪千重挨个触碰过衣下已熟稔至极,生来便显现在自己身上的刺青。她搓了搓手臂,决定回去时还是问问娘亲她们,自己偷听到的那句“言出法随”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
柳姒衣感觉自己开窍了。
她平静地收起捏诀运力的手,感受着刀上燃起的红焰更烈三分,遏制住心头的激动,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没有在屋内大笑大跳。
要沉稳,她心想。自己都已经是做师姐的人了——
不行,真的做不到啊!
她抱着刀在榻上使劲滚了几圈,又嘿嘿笑了几声,心中那点失落很快平息了下去。是什么时候开始有危机感的呢,大概是从小师妹入门的时候开始?她靠在墙边,在墙上又刻下一道痕迹。
今日已经是第八百天了。
从前她总是仗着自己天赋高,很多东西糊弄着学学也能做到旁人使尽全力才能达到的圆满。大师姐虽然面上冷淡,但是真如长姐般倾尽全力教导自己。师尊更不必提,对她们从来都是放养,只有实在过分时才会出手教训。在修真界的日子优哉游哉,她不强求飞升,觉得日子大概也就这样糊弄着过了。
直到小师妹入门那日开始。
明明自己也是可以依靠的师姐,可是小师妹太强,太独立,柳姒衣又高兴又欣慰,还有点失落,如若自己一直这样懒于修炼,他日小师妹遇险,难道自己只能袖手旁观么?
还有青溟师姐……
想起南华仙子冲自己发来的怒气,柳姒衣垂下眼睛,握紧了手中的刀。其实南华仙子说得并没有错,在修真界这样以实力为尊的地方,任谁都想自己的门生找更好的道侣。虽然自己比青溟师姐小些,但是若真想追上前,与她并肩同行,期间还有好一段路要走。
想到这些,柳姒衣一把抓起长刀挥舞了两下,发自肺腑地朝天呐喊一声:“我要赢,莫说前十,我要刀指魁首!”
*
第一千零九十四日。
景应愿缓缓收刀,浑身的筋骨舒展开,在收刀入鞘时发出清脆的声响。满室蒸腾出的灵力雾气中,只有手中的楚狂与芝麻水盈盈的双眼是亮着的。
今日便是出关之日。
三年期满,芝麻学会了不少新词,甚至学会了唱人间小曲,但是仍然喜欢将人话说得颠三倒四。这时它将景应愿睡过的床榻拱得乱七八糟,以表达高兴之情:“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它理所应当地蜷在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一年一破境,你是很好的景应愿。飞升的时候要带上我,鸡犬升天。”
景应愿此时已近金丹末期。她无奈地转回身,将桌上的刀谱整理了一番,放入芥子袋中,道:“你学这些学得这样快,怎么还学不会化人形?”
“化人形吃得多,要吃饭吃汤圆,”芝麻拱来拱去,“还要穿衣服,花灵石。你说过不穿衣服会被捉起来打,而且芝麻也是很好的芝麻,会给景应愿省钱。”
景应愿摇摇头。她看了眼在被子里高兴打滚的小蟒,又看了看满墙的刀痕与蛇身拍击出的痕迹,有些担心自入门起赚的灵石够不够赔的。
三年不过弹指一挥间。她坐在桌边,潜心修炼撰写新的刀法时没有感觉,此时闲下来便有些想念大师姐她们。她与谢辞昭此时只有一墙之隔,不知道大师姐此时正在做什么,修为又到了何等地步呢。
不过很快便能见到她们了。
景应愿哼了两声教芝麻唱过的宫廷雅乐,很快便听被子里也哼哼唧唧唱了起来。此时的芝麻倒很乖巧,丝毫不见与自己配合施展寻龙令与新刀法时的凶悍模样。
这次大比,她意在魁首。
不光是心怀不轨的司羡檀与幕后真正操棋的恶人,大比之上,还会有更多自己从来未曾见过的宗门与修士出现。景应愿没参加过,心中也不知胜算究竟是几多,但她不缺野心,更不缺一命搏一命的拼劲。
她心中浮现一个熟悉的名字,一时间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也不知崇离垢会不会来。
迎着第一缕天光,听着自三年未曾听过,自学宫正殿遥遥传来的青铜十二钟的古重声响,景应愿抬手召来芝麻,将它载在肩头。
她手持楚狂,抬手推开了面前的屋门。
第085章 拉开帷幕
日光明朗, 青草芬芳。
就在景应愿推门而出的同时,她四周的各间屋舍都如蝶破茧般发出了细碎的声音。她心有灵犀,偏头往自己左侧的那间看去, 果然看见了背着春秋两仪刀, 穿戴整齐的大师姐。
三年不见, 谢辞昭依旧是原先的容貌。或许是因为出关后便要奔赴大比赛场的缘故, 她今日穿得很讲究, 虽然仍旧是万年不变的墨色衣衫,但在衣衫的领口与袖口皆有一圈窄窄的暗金色绲边,细看花样似乎是做了龙鳞的形状,金光灿灿, 倒是很衬她。
这身衣服将她衬得更像人间的皇家贵胄,景应愿目不转睛地看着, 抬眼便看见谢辞昭也正垂眸朝她望过来。
大师姐的眼睛颜色变得更亮了。
景应愿有些微讶。先前她的双眸还能算是有异域风情, 如今那抹金色从沉金变作灿金,真如燃烧的金乌,似乎已经有些脱离人族的范畴了……
她肩上的芝麻见了谢辞昭,也不说话,睁着两只同样是金色的眼眸偷眼看了看谢辞昭, 便哧溜一下躲去了景应愿的脖颈后,像条围巾般将她松松缠了起来,只留尾巴尖对着谢辞昭。
她们的目光在半空相交,见小师妹一直盯着自己的双眼看, 谢辞昭匆匆垂下了眼睛。
她感知了一番小师妹如今的修为,心头有些吃惊, 脸上也多了几分温和:“小师妹,你还差一线便是金丹末期了。”
与此同时, 景应愿也在感知谢辞昭的修为。她探不出大师姐如今修为几何,只感觉比三年前是要高或许不止一个小境界的,一时间也很为她高兴:“想必大师姐在这三年中也颇有成果。”
围在景应愿脖颈上充当围巾的芝麻听过这话,偷偷扭过头来看谢辞昭。
它嘀嘀咕咕两声:“景应愿才是最厉害的,我才不会怕你。”
谢辞昭一怔,认出这条黑蟒是与小师妹结契的那条,三年不见,竟然还学会说人话了。思及当年春拂雪说的或许可以化形,她心中瞬间有些不高兴。
于是走前两步,边将吓得吱哇乱叫的小蟒拎起来,边对着景应愿状似随意道:“到底是野物,身上恐怕生了虫子,不要让它弄脏了你的干净衣裳。”
“我是香的!”芝麻哆哆嗦嗦,不知是气得还是怕得,“我经常睡景应愿的床,景应愿允许我睡她的床——”
它话音未落,便被谢辞昭突如其来地使劲一攥,差点把肚子里的糖和糕点都全吐出来,芝麻吓得僵在谢辞昭手心里不敢再说话,只用泪眼汪汪的眼睛盯着景应愿寻求救助。
……一时间没控制住,用错劲了。
谢辞昭道了声歉,将扑簌簌直掉眼泪的芝麻还回小师妹怀里。然而芝麻一回到她怀里便立刻变着法的撒娇打滚,哄得景应愿又从芥子袋里掏从前剩的糖糕给它吃,与方才在谢辞昭手中简直是两幅脸色。
这些精怪还真是惯会骗人的。谢辞昭偷偷看小师妹变得有些柔和的神色,似乎通悟了什么,便理直气壮地冲她也一伸手——
“我也想吃,”三百余岁的谢辞昭微微低头,神色坦然,“我打小没吃过这个,小师妹能分我一块么?”
……怎么刚出关就有这么多怪事。景应愿看着手中最后一块糖糕,实在弄不懂这一人一蟒究竟在较什么劲。她看看芝麻委屈的眼睛,再看看大师姐微垂的双眸,最终还是将最后的糖糕塞进了大师姐嘴里。
“你吃过很多块了,”景应愿提起芝麻,不顾它控诉的眼神将它重新封印了起来,“吃多了坏牙。”
在芝麻最后悲愤的一瞥中,谢辞昭缓缓咀嚼着那块糖糕,对着它温柔地笑了笑。
“好甜,”她擦了擦唇角,笑道,“多谢小师妹。”
一块糖糕而已,有什么谢不谢的。景应愿按下心头那点异样,便见更多的门正被推开,院内转瞬间便聚满了人。她与谢辞昭站在一块,忽然听见遥遥一声呼唤,偏头去看,正是神采奕奕的柳姒衣。
她将流火长刀搭在肩头,原本就肆意明媚的脸上更添几分从前不曾有过的神采,看样子也是收获良多。景应愿很是高兴,与谢辞昭一同迎上去,师姐妹三人顿时亲亲热热挤作一团。
谢辞昭打量她几眼,总算点了点头:“与你师妹一样,离金丹末期不远了。”
柳姒衣正等着师姐师妹为她的进步震惊,却不曾想如今小师妹竟然也离末期只差一线,刚松懈下来的那团心火瞬间熊熊燃烧起来。她一握拳,咬牙切齿道:“我要做小师妹心中最好的师姐,大比过后我也会好好修炼的!”
正说话间,雪千重几人也陆续齐聚了过来。
雪千重健体温补三年,面色稍稍好转了些,也能略微跑动一阵了。她扑到景应愿与金陵月身边,高兴宣布道:“我听话吃完了丹药,我能去大比了!”
雪千重与公孙乐琅也是金丹中阶的修为,金陵月已是末阶,而晓青溟修为情况则是金丹大圆满,离元婴差那么一线,随时都有可能破境。
就在她十几步开外,司羡檀正背着剑静静站在那里,破天荒地没有凑上来,只是垂眼不知思量着什么心事。
她看了一圈,崇离垢似乎没有过来。
景应愿收回目光,与她们热热闹闹聚在一起说了会话,便听十二道钟声再度被敲响。头顶传来破空声,景应愿抬眸望去,来的人不少,正是沈菡之与其余诸位仙尊。
不知为何,今日明宫主不在。
或许是自己的错觉,三年不见师尊,她的神色变得沉稳了许多。见人齐了,玉自怜对着沈菡之点点头,后者似乎并不想多言,简单道:“此次大比于明日正式举行,我稍后会开阵将你们传送过去。大比赛制与其余事项到了地方自会有人与你们言说,诸位仅需切记,在外一切谨言慎行,莫要冲动。”
这些话玉仙尊在游学时也曾说过,沈菡之见她们像是都听进去了,便抬手召阵。深蓝色的光芒将她的脸庞映亮,风倒刮过沈菡之的衣角,她在众人的注视下捏诀朝下,只瞬间,便有一张硕大的传送阵展现于她们足下!
风声猎猎,景应愿感觉自己只是眨了一眨眼睛的功夫,鼻腔内便嗅闻见一股与学宫内非常不同的气味。
她眼前一晃,发觉她们已经来到了一座广阔无垠的广场上。
*
这是一片凹陷下去的盆地,而盆地四面的边缘都漂浮着无数小小的莲花座,似乎是供人观看的坐台。这广场大得过分,也空得过分,此时只有鼎夏游学来的这三十人。她们前脚站在这片坚硬的土地上,后脚便见带队的其余仙尊已走至她们身前。
景应愿觉得新奇,偏头轻声问大师姐:“上届大比也是如此么?”
谢辞昭摇摇头:“上届我们是被传送至足有九十九层的金玉宝塔,似乎与如今的形式不太一样。”
她话音刚落,便听不远处忽然有一声异响传来。
景应愿抬眸眺望,却见黄土地中正有一座壮观巨硕的殿堂拔地而起!
这座宫殿宛如土中藏匿的潜龙,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缓缓展露出了古雅的面貌。随着它轰然一声立定,殿门骤然朝着她们大开,有丝竹乐声与笛声传来,隐约飘来的还有美酒与美食的香气——
在一片荒芜中,这仿佛是怪谈中神鬼才会居住的宫殿。
南华仙子抱着双臂,与春拂雪对视了一眼,似乎对里面的场景已有预感,都或多或少露出些厌倦的神情。玉自怜看着门内的灯火辉煌,轻声道:“装神弄鬼。”
景应愿揣测着诸位仙尊的神情,忽然对殿门之内的世界很是好奇。好在她没有等待多久,只听一声似笑非笑的嗔怪,门内忽然有人迎了出来,语气似乎与春拂雪她们都十分熟稔:“都唤你们早些来聚聚,非得等门生一起,我看你们就是心不诚,忘记我这个老朋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挪至了声音的主人身上。景应愿只看见一缕棠红的飘带飞了过来,真是飘然若仙。正往此处来的那位仙尊腰上佩了一柄轻巧的软剑,鬓边簪了大团的杜鹃花,眼尾一抹锦鲤颜色,像传说中司花的仙子般轻灵。
她亲热地挽住春拂雪的手,终于露出了笑脸:“快进去吧,你们游学的这群孩子每届都是第一个来,都进去喝杯热酒暖暖身先。”
南华瞥了她一眼,似乎与此人有些过节,不着痕迹地离远了些。
来人正是杜鹃剑庄的庄主洛霓妃。
她一早便听闻了蓬莱学宫宫主出关的消息,在此苦等许久,好不容易等来这群人,望穿了眼睛却找不见宫主的身影。她边将人往殿内引,边笑问道:“明宫主何时到呢?”
“宫主有事,”沈菡之道,“暂时不来。”
洛霓妃有些失望,却很好地掩盖住了神色。她挨个将人群中的门生打量了一遍,见到谢辞昭时有些惊讶:“小谢魁首也在。咦,这是……”
她性子张扬,伸手便要来牵景应愿的手,双眸内闪过一丝惊艳:“这孩子是谁,我没见过。”
说话间,她们已行至布满烛火的殿内。沈菡之上前一步,直接挡开了她与景应愿的接触,替她答道:“这是我家孩子,姓景名应愿,排行第三。”
洛霓妃似乎是有些顾忌沈菡之,讪讪放下了手,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小应愿。如今你在外头风头算是最盛,那写话本的三两钱将你吹得天上有地下无,不知多少人等着看你大比之上的风姿呢。”
她这话说得奇怪,景应愿并不接话,只是站在师尊身后对她微微笑了笑。
“行了,洛庄主,与小辈玩笑也需有度,”殿上一道声音传来,有些熟悉,“诸位宗主,此处备有温酒温茶,请落座自取。”
景应愿抬眸看去,这才看清,原来在一片灯色辉煌中坐着数位或面生或面熟的仙尊。
其中一位她见过的,是第一州越琴山庄的琴心天姥,方才说话的那人正是她。
洛霓妃在她不远处落座,除此之外,还有数位从未见过的仙尊。她们或饮茶不语,或托腮笑眯眯地往台下望来,其中有两位格外引人注目的,惹得景应愿的目光在这两位身上多停驻了几瞬。
一位身着轻纱,头戴花冠,手上与脖颈上都戴着一串圆润的黑色珍珠,身上并未佩戴兵器。
另一位是位男修,面容仍是青年,却透出些颓败,此时正坐在轮椅之上,也有些探究地将目光挪至景应愿这边。
几位仙尊都上去落了座。先前有些交情的李舟词站在景应愿一侧,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上边,心中忽然有些羞耻。她抬眸对着殿上示意了一下,道:“殿上那男子是我叔叔,灵犀山庄的李卿垣。”
顿了顿,她有些着急地补充道:“你别看他如今这样,先前还是挺厉害的。”
谢辞昭此时也正站在景应愿身边。
她自从血脉觉醒后感知便更加敏锐了。哪怕殿上之人的目光只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便挪开,可谢辞昭心中却总有种怪异感。
她抬眸往殿上望去,视线正好与坐着轮椅的那位李仙尊对上一瞬。
李卿垣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随后若无其事地率先挪开了视线。
他垂眸望清澄的杯中望去,风采依旧不改当年的面庞在茶水中变得发了病色,随着茶水的抖动变得微微扭曲起来——
实在也太像了。
第086章 甲乙丙丁
就在这时, 殿门前传来几道平缓的脚步声。
景应愿收回投注于殿上的目光,与其余人一同往身后望去——如今踏入殿内的是两位身量差不多高,容貌神态却迥然不同的女修。她们穿着娇红色的宗派服制, 正一前一后朝着这边走过来。
走在前的那位将长发扎成一个简单的混元髻, 眉目很清朗端正, 神态却有种什么都不在乎的怪异感, 她眉目低垂, 视线一直未离开过手中的重剑。
走在后的那位脚步轻轻,同样是娇红色的服制,在她身上则显得玲珑轻盈很多。她头上仍旧顶着与景应愿她们撞上那日梳的双螺髻,只是发间的装饰又有一番变化, 不改的是同样的珠光宝气。她手上也拿着剑,眼睛却一直往殿上与游学的这群人中乱飞, 似乎是想找什么人。
在看见人群中的司羡檀时, 她尚且控制得住自己不发出声音,只是有些轻视地瞟了她一眼。而当她看见正往自己这头边笑边看过来的景应愿时,拿剑的手骤然动了,脱口而出道:“景应——”
仿佛预知到她会有这般动作,走在前面拿重剑的那人也不回头, 只是反手一捣,将重剑的剑柄毫不留情地捅在她不设防的小腹上。
景应愿看着她扶着小腹拼命咽酸水,却显然是敢怒不敢言,不由对走在前面那人产生了些兴趣。这两人拖拖拉拉走到殿前, 持重剑的女修依旧不看旁人,只看着剑躬身行礼道:“第三州杜鹃山庄, 王观极,白剑薇已至大比。”
说罢, 她压根不等殿上人反应,站在了离景应愿她们十步开外远的位置,始终是那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模样。
白剑薇站得远远的,虽然还在不断往景应愿这边看,却紧紧闭着嘴不敢贸然出声了。
景应愿看得好玩,其余人也频频往她们那边打量,柳姒衣看着杜鹃山庄那位王观极手中所持的重剑,又看了眼神色淡然的谢辞昭,感叹道:“大师姐,对比之下你真是个友爱师妹的好人啊。”
众人就笑,低低的哄笑声中,殿外又开始一波波进人。有成群结队,似乎是一个州落集结来的,也有独身或显然是与同宗姐妹来的。只一会功夫,殿内便站了一些人。
如此陆陆续续进人,约莫持续了整整一日后,景应愿感应了一下,如今已有三百来人了。
差不多也该来齐了。
公孙乐琅打量了一圈这些人,示意其余几位朋友附耳过来,冲着某个方向扬了扬下巴,轻声道:“看见了吗,独自站在那的那个女修,她应该是本届大比的热门之一,遇上需得小心些。”
景应愿便好奇:“你如何知晓的?”
晓青溟接话:“此人名叫容莺笑,出自不见海。上届的话本上有她画像,许多人赌她赢,不过她却没来。”
发觉有人议论,站在不远处人群之中的容莺笑往她们这边一瞥。
不知是不是在海中泡的太久的缘故,她垂下来的蜷曲长发呈深深的藻绿色,长发之下,有一双十分包容的琥珀色眼睛,身上则穿了身质朴的深蓝色裙衫。见是一群女修正往她这边看,她对着她们微微笑了一下,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你别看她这样,听闻她做事向来喜欢斩草除根,杀人也便罢了,还要踩碎死人的头颅才肯罢休,”公孙乐琅轻声道,“热门的还有西南方向那位,自我们之后来的王观极。”
玉京剑门修剑,与杜鹃剑门有异曲同工之处,公孙乐琅对厉害的剑修都如数家珍,也不怪她先前那样景仰司羡檀了。她为其余人解释道:“若是对上王观极,千万要速战速决。她的剑法又快又狠,若有丝毫犹豫动摇,恐怕十招之内便要败下阵。还有,杜鹃剑庄上下都不以耍阴招为耻,故而你们要小心与她师姐妹与师尊接触。”
“还有其余的热门人选么,”景应愿的好奇心彻底被调动起来,“我以前倒从未听过这些。”
她们知情的几人面面相觑一眼,公孙乐琅看了眼站在最前边的司羡檀,用手指了指她的后背:“还有那位。”
司羡檀也在其中,景应愿并不意外。她在前世认识司羡檀时,对方已经是金丹大圆满的修为,名扬四海十三州,且素来有“小玉自怜”之称。虽然她本人似乎并不喜欢旁人将自己师尊的名字冠在她头上,还要前缀加个小字,但的确有许多人以这个代称来夸赞她。
尽管经过与琴心天姥的那场冲突,她的声名中带上几分晦色,却还是有许多人如往日般推崇她,毕竟在修真界中,实力即是一切。
除却公孙乐琅提及的这三人,景应愿自己也暗暗注意到了人群中的几位修士。
其中一位站在几人之中,看样子却与站在一块的那几人素不相识,也毫不顾忌此时的场合,正从兜里掏出包子大口大口地吃。她吃相粗野,身穿粗布短打,与满座神仙般的人物显得格格不入。
她所站的地方似乎是各州选拔上来的散修队伍,散修与她们这些宗门世家的修士各站大殿的一边,像是玉钗划开的银河水,谁也犯不着谁。
然而那个吃包子的女修在那群散修中都备受嫌弃,看得出来,所有人都穿上了自认最好最体面的衣裳,只她一人衣上还打着补丁。
此时她大嚼包子,见一道之隔,宗门之内队伍中有个黑衣负刀的女修正一直盯着自己,她又取出只包子,径直走了过来,将还热气腾腾的暄白大包塞进了景应愿手里:“瞧你看了那么久,想吃就吃吧。这是木耳蛋馅的,炒得可好吃了。”
一时间,无论殿上殿下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惊异地看着这一幕。偏偏那女修毫无所觉,将包子又往景应愿手里一塞:“吃啊。”
在她真诚的目光下,景应愿只得咬了一口,香气扑鼻,很松软。这包子似乎有健体的效果,吃过后身形都变得轻松了几分。那女修看着她吃完,似乎很满意她不浪费粮食,转身便回了散修的队伍。
一片寂静后,有人率先笑了出来。
景应愿擦了擦嘴角,抬眸望去。是她先前注意过的一位身披水色轻纱的女修。她独身抱臂站在那里,却俨然成了八方视线的中心。那女修腰上系了只小包,长发披散到腰际,容颜极为动人。见景应愿看着她,她拨弄起了长发,对景应愿轻轻眨了眨眼。
很快,她发现在这黑衣女修的身后正有另一位似乎是她师姐的人物正沉默着看向自己,眼中毫无自己熟悉的惊艳,只有敌意。
水珑裳又笑了出来。她觉得大比果然十分好玩。
人已陆陆续续来齐,殿上来观比的仙尊此时也来齐了。司照檀站在离景应愿她们几步开外的地方,始终与司羡檀拉开些距离。她眯着眼往殿上望去,看见几张熟悉的面庞,都是司家的长老,还有位年幼时一起玩的表兄也在其中。
她隐约记得这几位长老似乎未对自己与司羡檀施过惩戒,甚至这表兄还在她们姐妹俩关禁闭时来送过饭,神色便松懈了几分。
司羡檀倒是一直神色淡淡,虽然不笑,但也未显露出抵触情绪。她抬眸将司家来的这几人看了一圈,心中有些遗憾。
她们的那位父亲没有来。
此次第七州做东,明鸢不在,沈菡之似乎情绪也不佳。殿上来的这群仙尊商议一番,将主持权让给了玉自怜。她的身体在这三年间恢复了些,不知情的外人看不出她曾经抱恙过。她虽然冷淡,但名声清正,比起沈菡之的杀名要温和一些,于是玉自怜也没有再推脱。
她站起身感知一圈,发觉殿下的参赛修士是三百一十九人,与报给她的三百二十人相比少了一人。玉自怜正要询问,却听殿门吱嘎一声被推开,有人顶着所有人的目光缓步进殿——
司羡檀的神色头一次发生了变化,她微微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来人如雪般的身影。
最后一人是崇离垢。
*
玉自怜微微蹙眉,她从未听说过崇离垢要来,想必是崇霭后来私下报上去的。她探究地看了眼角落坐着的崇霭,后者神色坦然,正与其余别州的仙尊窃窃笑语。
她轻咳几声,沉声道:“还请诸位肃静。既然人已到齐,大比便于此时正式开启。”
见殿上逐渐没了声音,玉自怜继续道:“诸位都是修炼三百年以下、金丹期以上,过了四海十三州初选的佼佼者,其余我不再赘述,如今只为各位言明大比流程。既然初选已过,接下来等待诸位的便是次比。次比以抽签定组,分作甲乙丙丁四组,每组共八十人。甲组先上场抽签选定对手,于殿外莲花玉坛之上相战,率先出坛者直接出局。依次轮换组别,赢者继续抽签。
“次比一共三轮,最终留场入终比的人数是四十人。如已清楚规则,请诸位移步殿外,开始抽取次比的组选。”
玉自怜话音刚落,便听两扇如山般巨硕的殿门轰然而响,缓缓向外拉开——
此时殿外已不是她们来时的那般荒芜,反而变作了满目青绿的无垠平地。随着殿门敞开,半空中逐渐浮现朵朵半透明的玉质莲花台,正随着轻柔的风上下轻轻漂浮。这数十个莲花台之上还有一朵如王莲般巨硕的玉坛,凌驾于所有擂台之上。
谢辞昭轻声道:“那就是属于魁首的玉坛。”
诸位修士身后,大殿之上,数道身影如风如影般凌空飞出,齐齐落在了场地边缘的玉质莲花坛之上盘膝坐下。
刹那间,灵力汇集,点亮了漂浮在她们中央的莲花擂台!
与此同时,守在场外,自各海各州赶赴来观赛的无数修士自地面亮起的小小传送阵中飞出,如萤火小虫般各自占好了方便观赛的地方,方才还空旷无垠的大比战场瞬间变得有些拥挤了。
碧空之上,灵力汇聚之处,凭空出现了一只硕大的签筒。
还未等这些参赛修士反应过来,无数签纸便自半空如雨般瓢泼而下,纷纷打乱了顺序,飘到了这三百二十人的手中。
景应愿拈起掌心中那张微凉的红色灵纸,翻过来一看,上面仅仅落了两个字——
乙组。
第087章 开擂台,小话本
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惊呼与相互问询声, 景应愿将纸条展给师姐她们看了看:“我在乙组。”
直到此时,她才有了真正参与进大比的真实感。整座场地因着抽签分组而彻底沸腾起来,其余几人也拈开签文看了看, 公孙乐琅惊喜道:“我也是乙组。”
她们相互对了对, 发觉金陵月与晓青溟一并被分去了甲组, 景应愿与公孙乐琅乙组, 柳姒衣与雪千重则分别在乙组与丁组。玉自怜站在观台上, 见众人都已经知晓自己这次所在的组别,便道:“甲组参比者出列。”
八十名修士齐齐出列,其余组别的修士则先在场下休憩观战。景应愿看着金陵月与晓青溟并肩走远去,当她们融入进甲组的队伍中时, 场下的观战修士们顿时发出一阵喝彩与呼唤声。她侧耳听了一阵,发觉这些修士们喊什么的都有。有高呼参赛者名姓的、咒骂其余参赛者的、甚至还有吆喝众人抓紧下注的——
慢着, 这声音好耳熟啊。
她往不远处修士扎堆的最好观赛位看去, 却见一位梳双辫、着红蓝双色裙衫的女修正穿梭在观战修士之间,手中的盆里满满当当都是灵石。她身侧还跟着一位红纱蒙眼的修士,她也没闲着,芥子袋中成摞的小话本正往抢购的修士们手里不要钱似地发。
“看完了吗,”她语气平平, “选好直接下注押灵石,这届热门修士比上届更多,更有趣味,上至天命之女下至草根都有——承蒙惠顾, 一千灵石押容莺笑是么?”
“是是是!”那要下注的人将芥子袋往她手中一拍,道, “我攒了一百年灵石,就为了这一刻!上届谢辞昭太热门根本没有悬念, 没意思,这届比上届好玩多了!”
她们这边一行人看得目瞪口呆,眼见着这两位故人马上就要发到这边,柳姒衣赶紧举手:“那,那个,我也要买!”
骰千千见是她们,脸上笑容更甚,直接飞身过来了。故苔面无表情跟在她身后,收完钱后将小话本分到她们手中:“承蒙惠顾。你们押谁?”
景应愿接过这一期新撰写发布的小话本,还未细看内页,便被封面精细绘上去的修士半身像吓了一大跳——足足三百二十人,故苔竟然将这三百二十人的人像全都画了上去!
被画在最前边最大的人像是容莺笑、王观极以及司羡檀三人,以这三人为中心,她与金陵月雪千重镶在左边,公孙乐琅晓青溟与柳姒衣镶在右边,晓青溟与柳姒衣之间还细细地绘上了根要断不断的红线,旁撰一行小字:一比定情缘!究竟是合是分?
不光如此,在所有人的上方,还画了张崇离垢垂眸微笑的脸,仿佛上仙凝视凡人。
景应愿看着画中自己冷艳不羁的脸,再看看雪千重被画得神圣慈悲的面容,二师姐仿佛战神般邪魅狂狷的笑脸,浑身汗毛都快要竖起来,只觉真是天雷滚滚!
她赶紧翻开第一页,顿时两眼一黑。
她指着自己与谢辞昭靠在一起的名字,素来波澜不惊的神情在这一刻裂成两半——
景应愿问道:“为什么我的名字与大师姐的名字靠在一起,中间还画了一棵贴满符的桃花树?”
谢辞昭此刻正与她贴在一起看话本。她见到话本上这一幕,也有些困惑,接了景应愿没说完的那半句话道:“还有,为何这上面写她要继承我的魁首衣钵,还说我与她心有灵犀,大比前与她深情凝视执手相望——唔。”
“啊,所以是承认了吧?”柳姒衣看着她们俩,语气凉凉,“你们俩还想当师姐妹吗?”
谢辞昭不明白她什么意思,道:“想当。为何不当?”
哪知故苔听过她这句话,顿时凭空变出一支细毫笔,在纸上认真写道:“上届魁首谢辞昭癖好揭秘。无论如何,她都要与景应愿维持师姐妹关系。二人结契后或仍以师姐妹相称……”
景应愿脸上烫得发滚,她收回捂住大师姐嘴唇的手,顶着周围众人投来的探究目光,怒道:“前辈,不要再写了。我们只是师姐妹关系而已,真的没有别的私心!”
“哦,”故苔笔锋一转,自动化解了她的辩驳,“景应愿对此表示同意,并称对谢辞昭别无二心。”
骰千千看了很久热闹,此刻抛着灵石,津津有味地拱火道:“那你发誓。”
景应愿险些被激将法惹得上当,她看了圈周围人兴致勃勃等着她发誓的神色,与等着她说话,好再取些素材来写的故苔,最后再看了眼仍不明白她们为何这么大反应的大师姐,果断道:“……罢了。我不与你们争论这些。”
她重新翻了翻小话本,里边的内容简直荒唐。
不光是她与谢辞昭被写至一块,遭此毒手的还有柳姒衣与晓青溟。除此之外,其余热门修士的感情史也是乱写乱飞,还有其他奇怪的版块,例如桃花岛水珑裳曾割过多少男人的人头、杜鹃剑庄白剑薇被她大师姐王观极打过几次、第四州的散修赵斩炎这次带了十三种口味的包子、容莺笑独门的长发打理方式……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景应愿一口气翻到最后,终于翻到了这三百二十人每人的修为等级、先天灵力等级以及宗门归属和擅用兵器。
不得不说,故苔这份小话本只卖三个铜板,的确很值。
前提是略去前边那些乱七八糟的内容。
公孙乐琅看饱了戏,财大气粗下注:“本次魁首,我要押我与应愿道友她们,一共六人,每人一千灵石。”
其余人见状,纷纷跟着如此下注。故苔与骰千千灵石收得盆满钵满,长笑着离去,留浑身都开始紧绷的景应愿坐在她们中间,身旁紧挨着谢辞昭,还要承受满场修士看热闹的目光,她总觉得这事不太对劲。
果然,没过多久,似乎新一轮话本的草稿流了出来。她们不远处有人惊呼一声:“天啊,景应愿为了谢辞昭不忍对天发誓!”
偏偏大师姐还睁大了眼,转回自己这里来问:“小师妹,真的吗?”
……假的。
景应愿转移话题:“大师姐,你看甲组已经在抽签了。”
谢辞昭闻言,果然转头去看。
甲组之中除却金陵月与晓青溟,还站了另外几个眼熟的人。她认出其中有一位是本届大比中热门的容莺笑,另一位是同样炙手可热的魁首候选人王观极。她们此时正在抽签,谢辞昭看着金陵月与晓青溟展开签纸,神色都很平静,看起来并未抽中那两位热门修士。
同样的,容莺笑与王观极也神色淡淡,收了纸条便静待着传阵将她们各自分配去莲花玉坛之上比试。只听一声悠扬的钟响,方才还站在平地上的甲组修士们纷纷瞬移去了坛上,只转瞬间,便与自己首次的对手碰了面。
一片呼喝呐喊中,金陵月向对面站着的男修致了个对手礼。对面的那修士非但不还礼,反而打量她两眼,嗤笑道:“凌花殿的?”
这样的人,金陵月见得多了,于是也并不被他激怒,只是拈出一支剑兰执在手上,静待着开擂钟响。
晓青溟那边则是对上了位散修,她是个剑修,手上的剑虽然不名贵,但看得出是主人视之珍宝的。她们相互见过礼,也开始等待钟声。
而台下许多人见过王观极与容莺笑的对手,便提前发出了声声嘘声。她们这一次对上的都不是热门的夺魁修士,只能说中规中矩。许多人没了兴致,便催着赶紧开打——
喧嚷声中,开擂钟响!
*
金陵月对面的那体修见她身量不高,面容也显得有些稚气,便全然没将她放在心上。横竖只是凌花殿的花架子女修。他心道,自己宗门内的师兄弟都这样说,若遇上凌花殿来的,躺着都能赢,没想到还真让他撞上了这大运气!
他在钟声中欺身迎上,准备将她手中的剑兰直接折断,先耻笑她一番再将她扔出玉坛外。总归不超三回合内,他想道。
见这凌花殿来的女修像是吓傻了般杵在原地不动,他内心更加膨胀,伸手便要撅断她手中那支看起来就娇气脆弱的剑兰……奇怪,怎么掰不动?
一股劲风袭来,他还未来得及看清金陵月是如何出手的,便觉天地颠倒,自己整个倒栽葱似地倒在了地上!
真是奇耻大辱!
他怒不可遏,刚想爬起来教训她,却又听一声长枪破空声,随后而来的是脊背上钻心的痛楚。这体修又痛又怕,发觉自己原来是被串在了她的枪头上。她特制的枪头几乎将自己前后两面整个贯穿,如此她还不罢休,竟然单手执长枪,将自己高高举了起来!
听着观台之上的嘘声与嘲笑声,他终于知道了害怕,连忙告饶道:“我错了,我错了!仙子,仙尊!把我放下来吧!”
金陵月抿着唇,她听过这话,直接将虾也似的这人卡在了莲花坛的边缘,随后将长枪重重往后一收——
那男修惨叫着自半空跌落了下去,彻底没声音了。金陵月看也不看,将那支废了的枪也往下一丢,随后举手道:“他掉下去了。”
不光观战修士的观台上在哄笑,就连来的仙尊大能中也不乏有人笑得流出了眼泪。春拂雪看着头一名结束战斗的自家门生,神色没有丝毫波动,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样做。
几步开外,那位来自桃花岛,身上戴着黑色珍珠的女子擦了擦笑出的眼泪,微微喘着气道:“好有趣的乐子,简直比我女儿干的那些事情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真不敢想如若她们两遇上会有多好玩。”
春拂雪看了她一眼,礼节性地笑了笑:“水无垠岛主,久仰。”
水无垠把玩着珍珠,显然很是高兴:“春殿主,我都想把我家珑裳送来你殿中修炼了。桃花岛避世多年,竟不知你们这些州落出了这样多有意思的新人,是我太固步自封了。”
她们这头说着话,金陵月下了莲花玉坛,率先飞身回了参比修士的观战台。其余的人都顾不及恭喜她,眼睛全都齐刷刷看着某只玉坛之上晓青溟与那剑修的战斗。
“青溟师姐占上风,”柳姒衣看得专注,“可她为何还不趁势将那剑修的剑挑了速战速决?”
*
晓青溟看着对手的剑,再一次避开了对她手中长剑的攻势。
她那柄羲皇鞭在半空甩出了雷霆破空之势,却次次都避免抽中对面那剑修的剑。晓青溟看着苦苦支撑的那女修,与她那柄显然用了十分久,显然只是凡品而已的长剑,心有踌躇。
只要将她的剑抽下来,她便能立刻结束这场战斗。可如若自己的羲皇鞭真抽中她的剑,那柄剑一定承受不住自己长鞭的力量,瞬间碎成铁片。
对面的女修额上已然滚下汗珠。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滚进她打理干净却显然是旧物的粗布衣裳里,她是个散修,看起来身上并没有多少余钱,而修士之剑的价钱实在不便宜。
正当晓青溟用鞭子卷过她身躯之时,那女修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挥剑向晓青溟的长鞭斩去!
刹那间,这柄普通的剑在半空划出不亚于羲皇鞭的破空之声——
然后,铮然碎裂!
晓青溟怔怔看着放下残缺的剑柄,含笑向自己行对手礼的剑修,犹豫再三,还是问道:“为什么?”
那剑修笑得很释然。笑中虽然有遗憾与不舍,却丝毫没有芥蒂:“即便我换一把堪比飞升剑仙所用的仙品长剑,我也还是无法胜过你。既然横竖都是输,那么与其抱憾,不如挥剑!”
她示意晓青溟击她下台:“至少日后想起,我会庆幸我有向你挥剑的勇气。”
第088章 做她师姐
听罢这话, 晓青溟神色肃然地收起长鞭,朝着她再度行过对手礼,敬佩道:“与道友一战, 我亦收益良多。”
她们这番动作自然不曾逃过观台上众人的眼睛, 于是又是一阵叫好声。晓青溟用灵力将这位剑修击出莲花玉坛之外, 胜了此局。经过此战, 她总觉得心中沉甸甸的, 虽然胜得轻易,但有些说不出的怅然与震撼,于是也不似其他赢了的修士那般在台上逗留示威,反而匆匆飞身回去了。
此时四十张莲花坛上已空了约莫七八张, 上面多是眼生的修士。晓青溟接过柳姒衣递来的清水与补灵丹,受过一番恭贺, 便再度坐定与她们开始观摩战局。她视线在剩余的莲花坛上掠视一圈, 便很快发现几个颇为出挑的身影。
晓青溟咦了一声,冲着某张莲花坛上扬了扬下巴,惊奇道:“容莺笑那边是怎么回事?”
此时景应愿她们也正盯着容莺笑那张台子上的战局。她对此人的了解原先仅有公孙乐琅她们讲与自己的三言两语,如今真正见到她奇诡的步法与临危不变的神色,方才真正对这人的厉害有了具体的概念。
景应愿道:“她至今还未亮出武器, 亦未出过一次手。”
钟响已有一炷香的时间,容莺笑此番对上的据说是个小宗门的少掌门,所修炼的功法与先天灵力都算不错的。与容莺笑的游刃有余不同,这位少掌门已然乱了阵脚, 神情也开始浮现出焦灼。
她是位刀修,无论远攻还是近战都称得上拿手。可自钟响起, 她却始终无法近得了容莺笑的身,以刀斩出的灵力也被对方尽数弹了回来。战至如今, 容莺笑与她皆是毫发无伤,可越是这样,她越有种被人轻视的屈辱感,心也愈发乱了,此时见身前笑吟吟盯着自己的容莺笑,她怒道:“你为何不对我出手,难道在大比之上捉弄人很好玩么?”
“是呀,是很好玩,”出乎刀修的意料,容莺笑温柔道,“看你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跑来跑去,我觉得特别有意思,都有点不忍心踩死你了。”
受此侮辱,对面持刀的少掌门怒喝一声,提刀便斩!
刀修浑身的血都涌上了脑门,一时间只能听见自己震怒之下的心跳声。容莺笑见此情状,依旧笑容不改,正当所有人以为她又要再度闪避之时,她忽然抬手,一股清流自她掌心飞射而出,眨眼间便幻做一张水色巨弓!
水流做弓,灵力挽箭,她笑吟吟地搭弓对准了正朝自己飞身斩来的女修,那张水色巨弓被她拉到极致,在对方骤然变得惊悚的面色中,容莺笑瞳孔微缩,一箭射下!
关注着她这张莲花坛的观战修士爆发出一阵喝彩声,又有人开始狂乱地为她下注,而闪烁着灵光的莲花坛之上,容莺笑对着众人含笑挥手,而被她射落坛下的修士栽倒在地上,生死不知,被随行而来负责医治的几位丹修抬了下去。
好狠辣的手段。
似乎察觉到有人正灼灼地看着她,容莺笑偏头望去,与人群中的景应愿对视。她似乎认出了她,饶有兴趣地眯起了眼睛,然后笑着抬起手——
对着她做了一个咬包子的动作。
阳光照在容莺笑墨绿色如海藻般茂盛的长发上,将她照得犹如天神降世。只是那光虽然照亮她精致的容颜,却无法驱散她给人带来的阴冷潮湿之感。
她舒适地伸了个懒腰,也飞身重新回到了观台之中。
她与景应愿隔得不远,见对方不再理会自己这边,转而抬眸望向王观极那处的战局,容莺笑有些被冷落的不爽。她伸长手臂,勾了勾景应愿束起的墨色长发,好奇道:“你方才看着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景应愿回身,一把打掉了她伸在自己面前的手,道:“随便看看而已。”
容莺笑觉得很有意思。她自在大殿上等候时便留心到了这个背着刀的女修,一时间骨子里的疯劲也上来了。她见她面色不改,忽然没头没脑问道:“你不喜欢旁人碰你头发?”
顶着身边另一个背刀女修冷得渗人的眼神,容莺笑没等到她回答,忽然抬手,从袖中转出一把小刀,扯住自己漂亮的头发,飞快割了一缕递到她面前。
“不见海的人都留长发,”容莺笑道,“如若遇到中意的人,便会用刀割一缕,送给她。”
……海岛上来的人像是有脑疾。
景应愿看着那缕凑到自己面前的墨绿色长发,再缓缓抬眼,直视着容莺笑琥珀色的眼睛,道:“拿开。”
谢辞昭看着这人的脸,忽然有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她霍然拔刀,刀身横在容莺笑与景应愿之间,暗含警告地瞥了眼容莺笑。
四周的人都因着这边的异动而看了过来,容莺笑毫不介意,笑吟吟地收回了自己的头发,撑着脸望向站起来的谢辞昭:“你只是上届的魁首而已,实力与感情从来是两回事……你不是她的道侣,所以没有资格插手我与她之间的事情。”
说这话时,容莺笑神色天真,唇中吐出的话却极为凉薄。她本以为谢辞昭会被她激怒,却不曾想这人认真道:“虽然我不是她的道侣,但我是她的师姐。”
容莺笑愣了一瞬。看着谢辞昭坚定的神色,她险些以为在其余十三州中,师姐这个身份比道侣要更加亲近。可待听见周围低低的笑声后,她回过神来,刚想开口揶揄对方几句,便见一直不曾开口的景应愿忽然道:“我师姐说得对。”
她站起身,就着大师姐的手替她将长刀入鞘,又牵着她重新落座。容莺笑看着方才还脸色冷淡的上届魁首忽然飞快地垂下眼,紧紧贴着小师妹,一副受尽了委屈却隐而不发的模样。
谢辞昭轻声道:“小师妹,她说的是真的么。”
她纵使再迟钝,也摸清了景应愿这人素来吃软不吃硬,这招用在小师妹身上只能说是屡战屡胜。果然,景应愿只是犹豫了一刻,便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她瞎说的。”
容莺笑的笑容僵在脸上,不再笑了。
其余人的反应也没好到哪里去,柳姒衣攥紧拳头,再次有预感自己的灵石要全输空出去;晓青溟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两下,转而抓住了金陵月僵硬的胳膊;公孙乐琅一颗想拥有师姐妹关怀的心在此时攀升至巅峰,她环顾四周一圈,只好抱住了没搞懂状况的雪千重:“千重啊,你觉不觉得浑身发冷?”
雪千重从芥子袋里拿出先前自己不要的那件破烂大衣,披在公孙乐琅身上:“冷就多穿衣。”
哄笑声中,容莺笑攥紧那缕头发,木着脸重重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见周围还有人在盯着自己看,她翻起眼睛瞪了那个人一眼:“你再看,再看我就把你眼睛抠出来当珠子弹。”
司羡檀瞥了眼容莺笑,在对方阴冷的注视中挪开了视线。
*
虽然没弄懂容莺笑这人究竟是什么路数,但方才莲花坛上那场打斗很有借鉴性。
景应愿看着自己与大师姐紧挨着的手,思索道。这人的实力并未真正发挥出来,在坛上遛着那修士玩纯属是她的恶趣味,她的长弓射程非常远,且灵力似乎有吸力般会化解攻势,推拉距离。
如若擅长近战的修士对上她恐怕会很吃亏。
她将目光投向另一座正在交战的莲花坛,眼中若有所思。
如若容莺笑的攻势是奇诡,那么王观极便是果决。
自容莺笑下场后,此时场中多数人的目光都被王观极所在的那座莲花坛吸引。她那身红衣实在太过惹眼,配上那张清朗正派的脸,既违和又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此时她手中重剑再度斩落,将对面试图躲闪的那人再度截下,逼得对方身形狼狈地从她磅礴的剑气旁滚了过去,方才重新直起身。
自钟响至今,王观极不曾与自己对话,甚至在自己行礼后不曾向自己致以对手礼。
虽然不敌王观极那般热门,但与之对战的也是位金丹末期的剑修,同样是宗门中千挑万选出来的,也有好些人下注在她的身上。此时她们已过了二十来个回合,原先还势均力敌,但王观极的攻势实在太过猛烈,她在重剑之下已然伤痕累累,逐渐不支。
此刻再看王观极,似乎只是释出了五成灵力。
这一举动并不是因为怜惜对手,而是因为王观极不愿在第一场便被人看透自己所有的实力。眼见着重剑再度挥出,实在力竭的对面剑修忙道:“我认输!”
观台上的白剑薇见了这一举动,撇了撇嘴。她心中不免有些同情抽到大师姐的修士,王观极这人已经称不上冷情,只能说她的心都是剑铁铸出来的。简直不是人。
果然,王观极听了并不收手,双眼依旧紧盯着剑身,将主动认输的对手击出了坛外。
甲组此时还剩约莫一半的人仍在坛上坚持,只是下注多的热门选手都已赢赛下场休憩。
坛下参比的修士小声讨论,下注的修士无数次追加灵石。景应愿混在人群中,看见了仙尊观台之上,站在月小澈身后的卯桃,又偏头看了看谢辞昭,忽然道:“大师姐,你不应当是在那上面么?”
谢辞昭道:“等你比完,我就上去了。”
她这句话平铺直述,说得非常理所应当,却让景应愿心中再度有些涟漪。
……或许,大师姐是真的对自己有意呢?
那颗曾被长剑贯入的心历经一世,重新微微跳动起来。她的指尖在膝头小话本上,她们名字之间生长着的桃花树上动了动,忽然施了个隔音诀。
她用她们两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问道:“你当真此生此世都只愿做我师姐?”
做师姐不好么?
谢辞昭看小师妹颤动的眼睫,心中疑惑。不知为何,她的心跳也快了几拍,可心中总有道声音冥冥中告诉自己,做师姐最好了,做师姐才能堂堂正正站在她身边,总比,总比……
总比萍水相逢的普通道友好。
于是谢辞昭嗯了一声,在景应愿骤然黯淡下去的眸光中回应道:“做大师姐很好。能做你的大师姐,我已别无所求了。”
第089章 镇日射日
看着谢辞昭坦诚不藏私的双眼, 景应愿只觉自己一颗重新跳动起来的心如坠冰窟。
果然不该问的。
她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纸页上绘着的那颗小小花树。
重活一世,自己曾经想过那样多关乎前世的“如若”, 其中有一则便是如若前世先得见的是谢辞昭而非司羡檀又当如何。可这一世她坐享前世求不来的如若, 到头来却发觉这原是镜花水月海市蜃楼一场——
大师姐总疑心自己是否是魔修出身, 但真正让人着魔的分明是大师姐才对。
景应愿撤了隔音诀, 将她们相贴的手挪开一寸, 笑道:“此生能做你的师妹,我也已知足……不求其他了。”
也是,自己怎能将心寄予在谢辞昭身上呢。她周身仍透着如被泼了盆冷水打湿的冷意,可细想之下却逐渐找到几分安慰。
谢辞昭这人不就是如此么, 点不破参不透,兴许这些已超出师姐妹范围的暧昧与心意只被她当做是寻常而已, 自己此时实在不必对她抱有什么关于情爱的期待……
今后也不必再有了。
想通了这点, 景应愿很快重振精神,重新笑着加入雪千重她们对甲组剩余战局的讨论中去。而谢辞昭垂眸看着小师妹彻底拿开的手,总觉得有些怅然若失。
她敏锐地觉察到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这阵吹过的冷风一齐被吹走了,她心中不安,伸手又想牵景应愿的衣角:“小师妹。”
然而这一次景应愿却躲了开去, 神色不改,只是回身笑问她:“大师姐,正好我们在谈那张莲花坛上的战势,你也来一起看看。”
谢辞昭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拉进了讨论之中, 她屡次偷看景应愿含笑的脸,又屡次想挨她更近些, 可都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她们几人聊得热火朝天,周遭逐渐也有几个面熟的人参与了进来, 景应愿索性换了个位置坐着。于是谢辞昭找不到机会再与她亲近,心中困惑,却实在琢磨不出所以然,只好陪着看了一整天的战局。
甲组剩余的人均是修为与实力都十分势均力敌的,如此从晌午打到晚上,又从晚上打到白天,竟是足足过了一天,最后那张莲花坛上方分出胜负来。
甲组的修士刚分出第一轮胜负,便见观台之上有人懒洋洋地一撑台子站了起来,催促道:“乙组的修士呢?”
沈菡之扫视参赛修士的休憩观台几眼,道:“出列,抽签。”
景应愿与公孙乐琅对视一眼,正欲飞身而下,身后却有人扯住了她的衣角。
她回眸望去,是谢辞昭。
大师姐终于找到了与她说话的空档,显然是想对她说些什么,可一时间却无法言明心头思绪。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她来不及说话,于是只从手中变出一朵贵气的墨池金辉,飞快插进了景应愿的腰带间。
那朵紫红金蕊的牡丹别在她衣上,衬得这身平凡的黑衣也附上三分雍容。
谢辞昭动了动嘴唇,最终没有说什么,只道:“你去吧。”
*
乙组的修士集结在数只莲坛之下,景应愿往周遭一扫,自己身边除却公孙乐琅,竟然还有先前认识的熟人。
奚晦就站在她两步开外,背上背着那把赤红色的长弓,身着镇日奚家的凝夜紫色服制,一头长发高束作马尾,说不出的精神焕发。
景应愿与她对视一眼,都真心实意地笑了。与第一次见面相比,她此时的状态好了不少,也敢昂首挺胸地看人了,看来这阵子在奚家过得还不错。
与她形成对比的是她们从六骰赌城带回来的那位奚昀少主。
奚昀身形颓废,两眼无神,显然还惦记着回六骰赌城做飞升的美梦。他缀在自己妹妹身边,见是景应愿,他的眼神聚焦了一瞬,随即又涣散回去,开始漫无目的地往周边看。
就在奚昀痴愣愣望向她们身边一位身着轻纱,腰佩明珠的女修时,那女修突然平铺直述道:“我要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景应愿与公孙乐琅齐齐往身旁看去,只见那容颜殊艳至极的女修抱着手臂,再度道:“正好我腰带上缺了双死人眼,我要拿你的填上去。”
奚昀连忙将黏在她身上的视线收了回来。
奚晦也听见了这番话,然而她只是往这边看了一眼,便将头转了回去。爱抠不抠,反正是要抠奚昀的,不是抠她的。她无所谓。
景应愿看她打扮,似乎不是十三州内的人士。果然,当她的视线与水珑裳交汇时,水珑裳忽然又对着她道:“你是那个吃包子的。”
景应愿以为她也要抠自己眼珠子出来,却不想水珑裳大方道:“你,你,还有你。你们看我可以,他不行。”
公孙乐琅管不住自己这张嘴,小心翼翼道:“为什么我们可以?”
水珑裳道:“我看到男的就想杀,碍着你了么?”
公孙乐琅连连摆手:“你杀你杀。”
水珑裳看她规规矩矩地将眼睛放了回去,方才冒出头的杀意暂时熄了几分。
她觉得这人长得顺眼,眉眼如她们十三州诗文中那样飘逸凌厉,有月光的清皎,适合放在她的藏物匣里。于是凑上前,状似亲昵地戳了戳公孙乐琅持剑的手臂:“道友,你师承谁家啊?”
公孙乐琅道:“玉京剑门。”
水珑裳道:“没听过。”
公孙乐琅脸色顿时拉了下来。她以为这漂亮得不似凡人,更像妖灵的女修是来挑衅的,却不想水珑裳道:“大比过后,你随我回桃花岛,当我的明珠如何?”
……什么桃花岛,什么明珠,乱七八糟的根本听不懂。
在景应愿异样的目光中,公孙乐琅嗤了一声,叉着腰怒道:“什么明珠不明珠的,我还让你来当我家门神呢,你来不来?”
哦,她看起来不愿意。水珑裳微微眯起了眼睛。那就是要抢的意思了。
公孙乐琅的红鸾星似乎动了啊,景应愿心情复杂,伸手捏住了一张自天而降的签纸。先前成天嚷嚷着找道侣,真到了她人属意的这天却偏偏悟错她人意……不过桃花岛来的这位女修看起来就不是好惹的主,也不知她们性子究竟相不相配。
说起来,似乎从海岛上来的修士都非常生猛啊。
想起容莺笑先前递到自己面前的那一绺定情长发,景应愿有些头疼地展开了手中的签纸——
宁心屏。
她有些警惕地抬眼,对上了一双与宁归萝极其相似,却没有那样傻气,反而显得有些楚楚可怜的杏眼。
第一州越琴山庄的?
*
公孙乐琅展开签纸,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不会吧,怎么这样小的概率都被自己抽中了?她捂着脑袋转头望向正向自己靠近的玉京剑门与她还算相熟的师弟,干干一笑:“张师弟,好巧。”
那位张师弟其实也就晚她几年拜入门来,修为在门内也算不错,不然也不会与她一起被选入大比。此时他正嬉皮笑脸地凑上前来,对着自己行了一个平辈礼:“公孙师姐,你可要记得我是你师弟啊。”
公孙乐琅愣了一下,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便听这位姓张的师弟悄声道:“公孙师姐,你让让我,让我混过去吧,求你了。”
见她满脸不可置信,他便也不装同门友爱那套了,左右睨了两眼,直接道:“我知道师尊疼你。你输了这场,回去还能做你内定的少掌门,今后有的是机会。我不像你那般得师尊青眼,过了这遭便什么都没有了,少不得要在此处为自己谋接下来的前程。公孙师姐,我唤你一声师姐,望你高抬贵手,放过师弟此遭吧。”
公孙乐琅被他这一声接一声的师姐砸得懵了,只觉先前教此人练过的剑陪此人参过的法都在此时被吃进了狗肚子里去。她艰难道:“所以是你弱你有理?”
张师弟提着剑,重复道:“公孙师姐,别忘了我可是你师弟。”
公孙乐琅看着他的脸,心中无数个心念掠过,最终似乎万念俱灰了,垂着脸道:“好。稍后你就好好瞧着吧。”
那人辨不出她神色,兴高采烈地应了,与她一齐被传送至了莲花坛上。
*
奚晦捏紧了签纸。
那张签纸在她手中被揉搓成了粉末状,她背上的长弓已迫不及待地焕发出盈盈灵光,如若奚家是镇日的勋臣,那她此战,便要做射日的新王!
真是天助我也。
她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昂起头望向站在自己对面,有些不知所措提着长剑的奚昀。
若非天意,怎会让她两兄妹玉坛相见?若非天意,她怎有机会在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大好时候亲自搭弓射箭——
射落这道照亮奚家的日光?
*
赶紧结束吧。水珑裳看着面前两眼发直的男修,指尖微微颤了颤。
银针自她十指缝中沁出寒光,水珑裳听着明珠腰带内窸窸窣窣毒虫的爬动声,实在有些厌倦了。她忽然觉得很没意思,觊觎她的男人的眼珠与手脚,她实在已经收集够了,留着也是发臭,不如伸手去揽些她真正觉得漂亮,令人看了便心生向往的东西——
钟声奏响,她瞥了眼相邻坛上骤起的剑光,微不可查地笑了笑。
不是所有漂亮的珠子都能进她的收藏匣的。这一颗剑光熠熠的漂亮明珠,还得由她再探查一番才行。
水珑裳足尖点地,飞身掠起,指间三千杀人银针如瀑般飞射而出!她衣带飘飘,宛若神妃仙子,在极致的柔与极致的冷间,水珑裳指尖轻轻拂过腰上明珠十八颗,只见紫气翩然,她穿梭于毒雾之间,轻轻以衣带扭转了对手的脖子——
然后被叫停了。
她怨气深重地望向头一次出手干涉的仙尊观台,同样身着轻纱的桃花岛主水无垠正对她怒目而视:“点到为止,大比不许杀人,你忍多几时又会如何!”
“哦,”水珑裳扯住自己的飘带,将被勒得面色发紫的对手甩下台去,“真烦。出了桃花岛,哪哪都是规矩。”
第090章 有仇报仇
宁归萝端坐人群之中, 背上依旧背着昔年师尊亲赠的那柄轻薄小剑,可身上服制已不是蓬莱学宫剑宗的白衣,而是改换作了越琴山庄的金盏黄色裙衫。
她听着骤然撞响的钟声, 一双眼睛直勾勾望向了某座莲花玉坛之上。坛上相战的那两道身影她都十分熟悉, 一位是她视作绊脚石的大姐, 一位曾是她看不惯的同门。
然而此刻宁归萝看着随着宁心屏狼狈闪躲的动作而不断颤动的家纹香球, 默默想道, 在二者之间,她倒还宁愿是景应愿赢。
不远处,同样在坛下观战的柳姒衣倒吸一口凉气:“小师妹好轻灵的身法!感觉此战很快就要见分晓了。”
她这话说的不错。玉坛之上,景应愿仰身躲过宁心屏率先削来的一道剑光, 瞥见那张与宁归萝有三分相似的脸时,心中不免有几分诧异——
她真的是越琴山庄的人吗?
自钟声响后, 宁心屏便先声夺人, 朝着她连连劈出十数道剑光。越琴山庄用的兵器似乎都是轻薄趁手的剑,剑身划过长空有肖似琴声的轻盈风声,宁归萝用这套剑法时还可称得上一句风雅敏捷,而宁心屏却用得有些吃力,两相对比之下, 实在有些平庸无奇了。
景应愿并不急着出手,她躲过对方斩来的灵光剑影,在如琴般的雅乐声中细细看清了越琴山庄惯用剑法的走势,这才翩然站定, 挑着宁心屏缓息的当口,反手拔刀——
刹那之间, 天地失色,素裹春颜!
风中的花香与春意被景应愿直直斩下的这一刀生生劈散, 观台上,有人望向她们这边,冷哼一声道:“这孩子,真是心机深重。”
琴心天姥看着这惊艳到让众人齐齐失语的这一刀,心中不虞。方才景应愿闪躲的动作她都看在眼里,无非是想诱着宁心屏以为自己先占了上风,好使对方将整套剑法都展露出来供她研究。
宁心屏上了当,做了陪衬,功法也不如人家,琴心天姥面色更是难看。此时却听她旁边有人诧异道:“这样便是心机深重了?”
说话那人正是桃花岛的水无垠。水珑裳赢得轻松,此时已经下场休憩去了,她便将目光挪至了景应愿所在的玉坛之上,怪声怪气道:“真弄不懂你们十三州上的人。她躲也不是战也不是,你干脆让这孩子躺平任打算了。老前辈,心里那么多弯弯绕绕,会陨落得很早的。”
琴心天姥许久不曾被人如此忤逆过,扭头见是水无垠,不好估摸她的修为与路数,更不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她闹起来,于是只好一拍桌案,怒道:“野蛮,真是野蛮!都是做人娘亲的人了,怎的说话还如此粗俗!”
沈菡之一直坐在最中央的那张观台上观战。
这张观台本该是明鸢坐的。她此时坐在此处,心中更是烦躁。听见琴心天姥这样讥讽自己的门生,沈菡之没有发怒,只是侧过脸看了她一眼,语气毫无起伏:“不止做人娘亲的说话粗俗,做人师尊的拳头也是很不讲道理的。”
这时便听有人笑着打圆场:“都是为了自家孩子,几位都消消气吧。”
一旁从未出过声的玉自怜往不远处看去。只见此时开口和稀泥的是一位中年男修,留着长髯,眉目也很和善。她记性奇好,认出这是第十一州司家的某位长老,她二百年前去司家时曾见过此人一面。
这人身后站着随行而来的一位男修,似乎是他的长子,司羡檀与司照檀的一位表哥。他容貌不错,只是眉眼中总有种淡淡的倨傲,这点不知从何而来的倨傲将他衬得十分俗气。
司家这位长老说完这话,以为自己在这群大能中算是露了脸,之后的谈话多少也能插进几句,套套近乎。却没想他说完这话后却没有一个人肯理会他,都将头转回了莲花坛之上,开始专心致志地看起大比来。
他很有些尴尬,轻咳两声,埋头喝了口茶,便也佯装认真地开始观战。
此时景应愿她们那张莲花坛上已是白雪皑皑。
只听喀嚓一声,倒地翻滚之间,那枚上刻精妙家纹的香球被压碎,沾染上了素净雪色——
宁心屏跌倒在地。
刀光映亮了她姣好的脸庞,那双与宁归萝三分相似的眸子被骤然斩来的这一刀晃得微微扭曲,内里包裹的不甘与恶意如糖浆般溢了出来,在她的面庞上缓缓流淌,最终化为一个残忍的微笑。
见景应愿提着刀踏雪行来,她骨子里的那几分优越与恶劣也在最后冒了苗头。她扯出一个笑,嘲讽道:“自你登坛起我便闻见了你身上凡人低贱的臭气,闻之简直令人作呕!景应愿,你该不会以为拜入仙门,赢了大比,便能洗去你身上凡人的泥腥气了吧?真是可笑至极!”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观战者不乏有许多是半途修道的所谓“凡人出身”,听见莲花坛上这句话,都很有些愤懑。听见周遭乍然响起的怒骂与呼喝,宁心屏却得意地笑了。她这招屡试不爽,用这句话羞辱过不少人,而听过这话的人就算赢了,也无一不是神色惶然。
她等着看正居高临下走过来的女修露出同样受伤的神情,嘴角的笑意也愈发扩大。可宁心屏等了半晌,却不见景应愿的面容有丝毫波动。
她步伐依旧淡然而稳健,待走至身前时,她抖落刀上霜雪,在一片惊呼声毫不犹豫地将刀尖抵在了宁心屏的脖子上。
景应愿与瑟瑟发抖的宁心屏对视一瞬,忽然道:“蛀虫。”
宁心屏愣住了,下意识道:“什么?”
景应愿道:“我说你是尸位素餐的蛀虫。”
顿了顿,见宁心屏还未反应过来,景应愿解释道:“你生于最鼎盛的世家,吃入口的灵丹,身上穿的法衣,每一样堆砌在你身上的东西都价值连城。在宁家,你本该被培养成天之骄子才是,但如今我看见的你却是一条占尽好处却毫无作用的蛀虫。只有微渺的虫蚁或是成日俯首的畜生才会去嗅闻旁人裤腿上的泥腥味。所以你是蛀虫,还是畜生?”
宁心屏的喉间溢出一丝鲜血,她直视着景应愿波澜不惊的眼睛,终于笑不出来了。先前从未有人敢对她说出如此伤人的话,她又气又怕,浑身发起抖,道:“你,你……”
景应愿懒得再与她辩驳,一刀将她挑落坛下。
在前世,她听过比这更难听更伤人的话,也早就知道许多所谓的宗门世家“上位者”内心或暗藏或明露的优越。前世对她口出恶言的人她多多少少都找机会一报还一报了回去,但更多声音她听不见,却依旧存在。
这些本不该存在。
景应愿活动了一番手腕,与观台之上对自己颔首的师尊挥了挥手,随后飞身往自己的观台之上飞去,心下却于电光火石之间窜过去一个念头——
这一世,她势必不会让这些东西再留存于世间。
*
公孙乐琅手持双剑,望着满脸兴奋,朝着站在原地的自己飞速杀来的师弟,心下厌倦。
难道是自己给的还不够么?
身为被内定的下一任掌门人,她有时也觉得是否对门内的其余门生不太公平,于是时时心有亏欠,教起新入门或修为不如她的后辈来便愈发卖力。
入秘境拿到的天材地宝总是让这些所谓知恩图报的师弟们先挑,若是这些人遇到不平事时她也会自告奋勇地拔剑相助,如此种种不胜枚举,然而换来的却是这些师兄弟仍然抱成了小群体,将她排挤在外。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开始愈发频繁地想,如若自己拥有更多师姐妹该有多好。错的不是玉京剑门,而是门内的这些人。
耳畔那句师姐仍萦绕不散,可公孙乐琅知晓,这位师弟口中唤的师姐,与景应愿她们彼此含笑互道的师姐妹是迥然不同的。前者紧紧盯着自己,想从自己身上剜下血肉来换好处,后者却是全然的帮助与爱护。
或许自己先前真的错了。
在那位姓张的师弟惊怒的目光下,公孙乐琅吐出一口浊气,双剑在手,蹬地飞身而出——
一步燃雷光,两步点风骨。三步剑出鞘,四步踏云霄!
公孙乐琅敛下眉目,周身都附上了一层如月般的盈盈光辉。她手执双剑,身形快得几乎拉出流星余影,真真做到了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她身形舒展,亦战亦舞,只是举手投足间皆是杀意,招招直逼同门师弟的面门而去,逼得对方连连闪避,最终用以格挡的长剑被公孙乐琅一剑击出,人也颓然倒在了地上。他看着公孙乐琅不带丝毫感情的脸,恨声道:“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的……不就是仗着有个好师尊么,若我也能得师尊真传,怎可能比不过你!”
公孙乐琅道:“这套剑法是玉京剑门入门时所有门生都要熟识的第一套剑法。我用入门剑法的起手式打败了用云霄剑法的你,况且这套云霄剑法还是我让给你的。师弟,你输得不冤。”
说罢,她一脚将此人踹下玉坛,转身朝仙尊观台处高高举起右臂,扬声道:“诸位仙尊,我要检举我方才的对手,玉京剑门的张横在赛前求我放水舞弊!”
*
真是太轻松了。
奚晦练体练得厉害,先前没被认回去前也是漫山遍野地骑着马乱猎乱跑,几乎算是半个体修。面对亲生兄长向自己斩来的一剑,她用灵力轻而易举地格挡开了,见奚昀有些茫然地看着毫不因这剑受影响的自己,奚晦抬腿便是一脚,将他踹到了玉坛的对角。
她身形与奚昀几乎一般高,因为练体勤快还隐隐有长得更高的趋势。此时奚昀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滚痛叫,她非但不为所动,反而走了过去,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弯腰,将奚昀一把拎了起来,举在半空。
观台之上,随行而来的奚夫人哀叫一声,却不似从前般再敢朝着奚晦放狠话了。她扶着心口大喘气,急道:“奚晦,你、你简直不是人!败坏我奚家的家风!”
闻言,奚晦也不生气,一把将奚昀从空中摔了下来。
奚昀捉到空隙,连滚带爬地跑开了。他见奚晦似乎又要动手,连忙腾空而起,想要躲闪,却不曾想奚晦从背上取下了那柄赤红色的长弓,对他笑了一下,随后搭弓射箭——
将角色对调过来后,才发觉原来这些人没什么好怕的。而所谓镇日奚家引以为傲的灼灼日光,被哄抬作少主的奚昀,也只不过是废物一个而已。
他们不是要镇日么,那她便偏要射日。奚晦慢条斯理地拉满弓弦,在奚昀与奚夫人的惊叫声中射出了那支羽箭——
正中奚昀原先那条已被射穿过一次的大腿!
回想起先前此人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种种毒打与言语侮辱,奚晦一次又一次地抽箭。长箭贯穿了奚昀的四肢与灵脉交结处,足以让他残废又不至于在大比赛场上死去。她抽到无箭可抽,方才提着奚昀的衣领,将扎成刺猬似的兄长给丢下了玉坛。
她直视着观台之上奚夫人惊惧的双眼,微微笑了一下。
从今日起,她名中的晦不再是晦气的晦,而是韬光养晦的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