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秋实心头一惊,动作便止住了,她几乎是下意识抬头,去看不远处的赵迟暄。
方才意味不明的浅笑似乎是她的一种错觉,男人仍是矜贵优雅的阙阳侯,绛紫色的官袍加身,让他的俊雅里多了几分生杀予夺的威视。
————他是心怀天下的阙阳侯,而不是醉心小情小爱不择手段把喜欢的人困在局中的浪荡子。
秋实眉头慢慢蹙了起来。
真的是她的错觉吗似乎不是。
赵迟暄并不是一个情绪外露的人,恰恰相反,他内敛自持,鲜少有情绪波动,在他的印象里,赵迟暄永远雍容威仪,如九天之上的神祇,高高在上俯视众生。
圣人怒不发脸,而赵迟暄也正是这样的人。
似这样面上永远不会有大表情的一个人,一旦有了情绪变化,便是让人想忽视都难。
方才的那一瞥,并非她的错觉,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他觊觎姑娘良久,也宵想姑娘良久,而今终于有希望与姑娘改变舅甥的关系,饶是内敛如他,也会有情绪波动。
秋实没有多想。
她转身走进长廊,向南叙的院子走去。
她家姑娘还在等她的信呢,她不能让姑娘等急了。
如秋实所想,南叙的确在等秋实的消息。
她知赵迟暄待自己好,可摸不准赵迟暄对自己究竟有没有那方面的意思。若是没有,她怕是要费上一番力气,若是有,只怕也未必能顺顺利利。
她虽是文官清流之后,可父母死时她才八岁,能得家中多少教诲?
没了父母,她跟着赵迟暄长大,赵迟暄从不拘着她的性子,所以她骄纵又任性,哪怕是与赵迟暄关系最为冷淡的时候,她也敢违逆赵迟暄的态度强行嫁给谢明瑜。
谢老夫人说她是没了父母的孩子少教养,这句话虽是骂她,可也有一定的道理。————她的确不受礼仪规矩所束缚,敢想旁人不敢想。
但赵迟暄不一样,满门被灭之际,他已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受世家礼仪滋养多年,三观已成,是非已分,哪怕后来性格大变,可骨子里透出来的好教养却是不曾改变的。
似这样的一个人,会为了她打破世俗礼仪背负万年骂名吗?
南叙心里没底得很。
桌上摆满了厨子们精心准备的饭菜,她却没甚胃口,草草吃了几口后,她便搁下了筷子。
“秋实还没回来吗”
她以锦帕擦着嘴,问一旁的秋练。
“婢子去瞧瞧。”秋练放下手里的东西。
窗外廊下似有人影走过,她来到窗台下,探出身子向外面张望着,“去了这么久,也该回来了。”
说话间,一个蜜合色身影闯入秋练视线,秋练眼前一亮,向来人招手道,“快点,姑娘等你好久了。”
“嗳,就来。”
秋实应了一声,快步从廊下走过。
侍立在门口的小丫鬟们忙打起帘子,秋实俯身进了屋,暖阁里,南叙已吃完饭,此时正在榻上歪坐着,周围无外人,她便懒懒靠着吉祥如意纹的引枕,猫儿似的打着哈欠。
”怎去了这么久”
南叙道,“舅舅为难你了”
秋实便笑了,“姑娘这是哪里话”
“婢子是姑娘的贴身丫鬟,侯爷怎会为难姑娘”
南叙畏冷,暖阁里早早架起了火盆,秋实刚从外面回来,身上带了寒气,怕把自己身上的冷气过给南叙,她没有往南叙身边凑,而是捧着手在火盆处烤火,一边烤火一边回答着南叙的话,“只是近日事多,侯爷忙于政务,婢子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到侯爷,这才回来晚了。”
“舅舅这般忙,怕是又不能回来吃饭了。”南叙一手托腮,有些失望。
秋实眼观鼻,鼻观心,面上的笑意更深,“原本是回不来的,可听婢子说姑娘一个人吃饭冷冷清清的,侯爷便把事情推了,说是陪姑娘一道吃饭。”
”还是舅舅待我好。”
南叙心中一喜,托着脸颊的手放下了,招呼着小丫鬟重新布菜,“去,将厨子们熬好的汤端上来。”
“再烫一壶酒来。”
“外面天寒地冻,舅舅喝点酒也好暖暖身子。”
南叙吩咐着小丫鬟,欢欢喜喜等赵迟暄的到来,可话音刚落,她突然想起近日圣人因军费的事情对舅舅颇有微词,若是旁的事情,舅舅或许能退一步,可军费牵扯到边疆将士能否安然度过这个寒冬,舅舅如何妥协?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舅舅整日待在户部,督促户部早些将将士们的棉衣和军粮送至北疆。
眼下正是舅舅最为忙碌的时候,她怎能在这个时候要舅舅放下政务来陪她?
“我不该让你去寻舅舅。”
南叙有些懊恼,“若是贻误军机,我如何担待得起?”
“罢了罢了。”
南叙连连摇头,“饭菜不必摆,养生汤也不必端过来,只让人装在食盒里,给舅舅送到户部去。”
秋练睁大了眼,“这……户部离咱们这么远,如今天又那么冷,等饭菜送过去,只怕早就凉了。”
南叙便道,“用麒麟戏珠的食盒。”
“那个食盒有夹层,饭菜搁在里面,不那么容易凉。”
“是南方商户新孝敬的那个吗”秋实问道。
“对,就是那个。”南叙颔首。
“那个食盒是婢子放的,旁人怕是找不到。”秋实收了烤火的手,向南叙道,“婢子去准备吧。”
南叙点头,“去吧。”
秋实转身出了暖阁。
“姑娘这是何苦呢”
秋练道,“侯爷不是不知轻重缓急的毛头小子,他既然回来陪姑娘,便是户部的事情得了解决,要不然,他也不会回来。”
桌上的茶放了好一会儿,秋练瞧着茶色淡了,便给南叙换了新茶,碧色茶水注入茶盏,她捧了茶水奉给南叙,“姑娘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外面的事情,自有侯爷来处理呢。”
“话虽这样说,可……”南叙摇了摇头。
“我是怕舅舅难做。”
南叙接了茶,轻啜一口便又放下了,“外面瞧着咱们阙阳侯府风光无限,可内里的艰难,怕是只有舅舅才知道。”
想想圣人对赵迟暄的步步紧逼,南叙便烦得很,“可惜我是女郎,不能与舅舅一同入朝为官,若是不然,我必将那些奸佞小人骂个狗血淋头”
”什么阿猫阿狗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以为自己有了依仗,便能在太岁头上动土?”
南叙冷哼一声,“也不看看他们自己的身份,个个贪生怕死谄媚惑主,若不是有舅舅戍守北疆,他们哪来的栖身之地来为难舅舅”
“要我说,舅舅就该让他们吃些苦头,让他们知道自己除了一张嘴一无是处。”
“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明白武将征战沙场的不易,日后待在大殿之上寻武将的错处时,也能有几分良心。”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武将们连穿衣吃饭都是错的————”
“啧。”
窗外传来一声轻笑。
南叙滔滔不绝的埋汰戛然而止。
“阿叙对朝政倒有一番过人见解。”男人轻笑着,带着几分揶揄。
南叙忍俊不禁,转身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舅舅,你又打趣儿我。”
目光所及,赵迟暄身披玄色大氅而来,窗外是萧瑟冬景,他的玄色便是世间唯二的颜色,又浓又烈,顺着南叙的眼睛走进她的心里。
须臾间,他已走到廊下,便单手解了氅衣,随手交给身后的亲卫。
没了氅衣的笼罩,他身上的圆领袍便露了出来,天光乍破的白过度着星郎色,是他圆领袍的底色,而银线绣着的云气暗纹,便是底色之上的点缀。
这无疑是极考究的料子,极精致的做工,常人得了这样的衣服,必是珍重再珍重穿在身上,可他却不然,他就那样随意穿在身上,因为是来她这儿吃家常饭,他最顶端的扣子都不曾系,领口半敞着,微露着品月色的底缎。
——再怎样贵重的衣服,在他这儿不过是件物品。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已识乾坤大,恣意又闲适。
南叙瞳孔微微放大。
————她知道赵迟暄好看,可,不知道赵迟暄竟能好看到这种程度。
赵迟暄眉梢轻抬,眉眼一点一点柔和下来。
秋实看看屋里的人,再瞧瞧屋外的人,不由得抿唇笑了起来,“姑娘吩咐得晚了。””婢子与侯爷前后脚回的府,婢子方才去寻麒麟戏珠的食盒,恰遇到侯爷,便与侯爷一同过来了。”
笑吟吟的声音传到自己耳朵,南叙瞬间回神。
“砰砰砰”
南叙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
美色感人。古人诚她不欺。
“这样啊。”
南叙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她忙不迭转过脸,不敢再看赵迟暄,桌上是秋练刚给她倒的茶,她拿起茶盏往嘴里送了一口,掩饰着自己的慌乱。
温热的茶水灌了满满一盏,她才感觉自己砰砰狂跳的心脏安稳了些,便搁下茶盏,用帕子按了按嘴角,装作往常一般模样道,“舅舅这样回来,难道不怕误了军机?”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好,却不想自己的动作全部落在廊下的赵迟暄眼里,男人抬眉瞧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不会。”赵迟暄淡声道。
门口侍立着的小丫鬟争相打帘子。
帘子被打开,温柔的残阳盈了满室,淡淡浅浅的红色中,赵迟暄逆光走了进来。
那光影着实好看,有种万丈霞光沐浴一身的惊艳,南叙忍不住偷瞧一眼,可刚抬眉,便发觉赵迟暄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视线相撞,她好不容易平复的心脏再度嚣张,一下一下的,仿佛随时都会跳出胸腔。
救命
她怎无法直视赵迟暄了
————她这贪恋好颜色的老毛病当真没救了!
南叙慌不择路移开视线。
“可户部那边……”
南叙手指攥着茶盏,不敢抬眼去看赵迟暄。
赵迟暄笑了起来,“阿叙不想让舅舅吃口热饭么”
“怎会?”南叙抬了眼。
她抬眼,视线便撞到赵迟暄立在火盆处烤火,武将大多体质好,赵迟暄又不是畏寒的人,可饶是如此,他还是在那烤着火,意思再明显不过——他刚从外面进来,身上带着冬日的寒,怕把自己身上的寒气过在她身上。
谁说武将一定粗心大意呢她这个舅舅,待她向来很用心。
南叙抿唇一笑,脸上烫了起来。
“舅舅来都来了,那便坐下一起吃饭吧。”
南叙笑着指着自己对面的位置,“但是先说好,若是耽误了舅舅的正事,舅舅可不许骂我。”
赵迟暄莞尔,“孩子气。”
“我才不是孩子气。”南叙撇了下嘴。
她才不想让赵迟暄一直把她当小孩看。
她是要做赵迟暄正头娘子的人,在他心里怎能是小孩模样?
丫鬟们鱼贯而入来布菜,桌上很快摆满美味佳肴,但赵迟暄并未入座,此时仍在火盆前烤火,大抵是觉得自己身上仍有寒气,他又烤了好一会儿,才拢起袖子去净手。
缠枝飞鸾纹的银盆里是丫鬟们一早便准备好的温水,他净了手,身后亲卫递来锦帕,他就着锦帕擦拭着手上的水,隽逸侧脸被夕阳剪得朦胧。
真好看。
南叙弯了下眼。
————这样的人做她的夫君,她以后生的孩子该有多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