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第六十一章
赵修文翻身下马, 将缰绳递给身后亲卫,快步向姜贞走来。
“果然不出婶娘所料,端平帝没有北上与郑王盛元洲汇合, 而是选择南下入蜀, 远遁锦城。”
赵修文一边走,一边道。
男人风尘仆仆而来, 嘴唇干得起皮, 姜贞从亲卫手里拿了水壶,抬手递给赵修文,“不着急, 慢点说。”
一路上紧赶慢赶,赵修文连水都没喝几口, 嗓子干得冒烟,姜贞递来水, 他心中一暖,笑着道了声谢。
“多谢婶娘。”
道完谢, 赵修文快速喝了几口水, 又继续说自己刚才没有说完的话, “婶娘, 我的人已埋伏在他入蜀的必经之路, 不出十日, 必能擒拿端平帝。”
担心多日的事情被男人解决,兰月松了口气, “我与二娘方才还在担心被端平帝跑掉, 可巧你就回来了。”
“正好, 我与你婶娘今夜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婶娘这几日没有休息好?”
赵修文抬头看姜贞。
此时已是入夜时分,虽有篝火在燃, 但光线依旧不算好,幸好习武之人眼力好,赵修文看到姜贞眼下有着淡淡的乌青,典型的连夜不曾安眠才会有的略显憔悴。
赵修文皱了皱眉,“我做事,婶娘难道还不放心吗?”
“正是因为是你做事,二娘才格外挂心。”
兰月道,“一个你,一个小骞,你俩是豫章为数不多的亲人,你若出了意外,叫二娘怎么跟豫章交代?”
赵修文抿了下唇,“知道婶娘对我好。”
“知道就好。”
兰月道,“你婶娘把你带大不容易,不求你感恩回报,只求你日后去了京都,莫学没心肝的人来针对你婶娘。”
相豫章与姜贞成婚多年,膝下只有相蕴和一个女儿,早年振臂一呼起义时,便有人打趣儿相豫章,让他认赵修文当嗣子,省得膝下没儿子,日后做王之后万里江山白白便宜其他人。
如今相豫章真的做了王,虎踞中原,入主京都,膝下却依旧没有儿子,只有相蕴和一个女儿,那些曾经别人打趣儿他的话,这些年又被人反复提起,让赵修文做他的嗣子。
一来国赖长君,乱世之际幼主坐不稳江山,前朝皇帝便是很好的例子,相豫章不能再走他的老路。
二来么,在外人看来,赵修文是相豫章与姜贞带大的,本就与他们夫妻俩极亲,将万里江山传给他,与传给自己儿子也没甚区别。
既如此,还不如早早确定了赵修文的嗣子身份,继承人一旦确定了,下面跟着相豫章与姜贞的人也能早早安心。
——百年来第一明君的前朝皇帝的万里江山亡在皇帝英年早逝后继无人上,他们可不想自己追随的人再来第二遍。
这样的说法多了,兰月便无比厌烦。
扪心自问,她挺喜欢修文这孩子的,敦厚温和又聪明,远比豫章的那帮游侠兄弟强得多,可喜欢归喜欢,二娘还有亲生女儿阿和呢,哪里就到了一定要将家业传给他的份上?
女子做继承人的事情虽没有先例,可女子打江山的事情也没有先例,身为女人的二娘能打江山,凭什么身为女人的阿和不能坐江山呢?
她更希望看到阿和接过二娘与豫章肩上的担子,把未来的九州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而不是二娘戎马半生,到头来要将天下交给一个与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
——虽然她待赵修文极其亲厚,与自己亲生孩子没什么区别。
兰月从不是玲珑心肠之人,她性子泼辣直率,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说这话也并非敲打赵修文,而是让赵修文念着姜贞的好,别被那些狂言狂语说动了心,真的跟阿和去争继承人的位置,若是那样,才是辜负了姜贞对赵修文的一番教导心。
赵修文笑了一下。
“兰姨放心,我赵修文终其一生,绝不背叛婶娘。”
赵修文道。
他没有指天发誓去起誓,而是极其平静说出这句话,仿佛在他的世界里,做叔父与婶娘的追随者本就是他该做的事情,他不需要起誓,因为他本就如此。
赵修文温和看向姜贞,眼底笑意映着满天星河。
姜贞眼皮微抬。
——唔,有几分像豫章年轻时的样子,只是少了几分豫章的豪气与落拓不羁。
兰月没有敲打之意,方才的话只是话赶话说到这儿,赵修文既做出保证,她便不再往下说,“兰姨知道你是善良宽厚的好孩子,必不会做出让二娘失望的事情。”
“修文一向稳妥,有修文盯着端平帝,倒能让我省心不少。”
题外话到此终止,姜贞把话题拉回政事上,“修文已派人守在端平帝的必经之路,端平帝又善弄权术,不知兵法,仓促逃命之际不足为惧。”
“端平帝虽不足为惧,但我们要提防他身边的人。”
姜贞道,“世人皆道宸妃是妖妃,可我却觉得她的才干远在端平帝之上。她监过国,理过政,又颇通兵法,若她拿到军队指挥权,必会成为我们的大麻烦。”
赵修文有些意外,“她懂兵法?”
“若她不懂兵法,又怎会养得出大司马这样的将才?”
姜贞往篝火里添了把柴,“名震天下的大司马,其实出自她之手,是她豢养的一头恶犬。”
恶犬席拓闭目而躺,面上没甚表情。
习武之人感官敏锐,姜贞的营帐与他极近,说话又不曾避着他,那些好话坏话便一字不落传进他耳朵,裹挟着回忆汹涌而来,让他恍然发现,原来已过了这么多年。
从他被她带出角斗场,从他成为她手中最为锋利的一把刀,从前朝覆灭大盛崛起,从她一跃成为宠妃,从她毒杀大盛开国皇帝,扶持如今的端平帝登基,时间如越想抓便越抓不住的沙子,在他尚未察觉的时候,已悄然溜走许多年。
他果然如她所想,声名远扬,是大盛的守护神,有他在,大盛便不会崩塌。
而她已臭名昭著,是人人唾骂的祸国妖妃,世人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可世人不会知道的是,他们奉若神祇的守护神其实是妖妃一手所调/教,世人赞他而骂妖妃,实在是骂错了人。
“前朝天子乃百年来第一明君,更是百年来最能打的将才,他的一身本领,全部教给了宸妃。”
姜贞道,“可惜他死得太早,他死时宸妃年龄也着实太小,小小女郎威信不足,自然难以掌兵,若他再活两年,若宸妃年龄再大些,只怕这天下九州未必是今日的乱境。”
兰月长眉轻蹙。
赵修文斟酌片刻,“宸妃当年难以掌兵,如今端平帝虽宠她,但也对她严防死守,她更加难掌兵。”
“只要我们不把端平帝逼到绝路,端平帝便不会松开对她的桎梏。”
姜贞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土,站起身来,“走吧,咱们去会一会这位传闻中可兴天下可亡天下的宸妃娘娘。”
赵修文接过亲卫手中的头盔,伸手递给姜贞,“我与婶娘一道去。”
“行,你俩去吧,我去接应雷鸣。”
兰月打了个哈欠,“这个地方的郡守咬得有点紧,他领那点兵做疑兵,时间久了,郡守肯定生疑。”
天下乱了百年之久,各地的郡守其实是一郡之地的皇帝,军政大权尽抓于手,麾下屯兵数十万,遇到这种郡守当然不能硬碰硬,更别提姜贞本意是抓端平帝,而不是打郡守,所以让雷鸣领了两千多人做疑兵,自己绕路抓端平帝。
“去吧。”
姜贞颔首,“若是时机好,倒也不用只做疑兵,此地郡守非能征善战之将,你与雷鸣若配合得当,未必没有将他擒拿的机会。”
兰月瞬间不困了,附耳过来,听姜贞排兵布阵。
“好,好极了!”
兰月眸中精光大盛,“二娘,你这一计,可抵十万雄兵!”
姜贞笑着捏了下兰月的脸,“早去早回,我等你好消息。”
战场上刀剑无眼,今日追随你的人,明日便被人割去头颅领赏。
身边人死了无数,她的话也从我等你凯旋变成了早去早回,仿佛她们不是兵分两路去打仗,而是踏春赏玩一般,过几日便会回来。
兰月披甲上马。
姜贞目送她领军出征,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
夜幕中再看不到兰月的身影,姜贞收回视线,一声令下,三军出动。
·
姜贞追捕端平帝顺便将郡地的兵力收于麾下,而此时的相豫章与相蕴和父女俩也没有闲着,正在进行诱/杀刺客与世家的结尾工作。
世家们供认不讳,刺客们死得七七八八,皇城血流成河,其他没有涉事的世家在严三娘的安抚下回到自己的府邸,对这位平民出身的夏王的手腕有了一个清楚认知。
——确认过眼神,这不是他们能招惹的狠人。
白手起家攻入皇城的枭雄与宫变上位的端平帝完全不同。
前者靠自己便能坐江山,不需要看别人脸色,更不会向任何人任何事妥协,而后者得位不正,在世家权贵们的扶持下才能坐得稳天子之位,执政之后自然要与世家权贵共治天下,不敢自己独大。
是以,他们敢在端平帝执政期间对朝政指手画脚,在朝中安插自己的子侄后辈,可如今是相豫章当家,他们把持朝政让是寒门庶人无晋升之日的好日子便到了头,从今以后,是能者居之,而不是看家世与出身。
世家权贵们为自己的眼瞎看错人痛恨不已,但痛恨之后还得老老实实做事,前几位想要刺杀相豫章的世家们的尸体还没凉呢,他们着实不做下一个。
相豫章恩威并施,皇城风气焕然一新,帮着相豫章处理内乱的相蕴和终于能腾出手,带着人马去商城找顾家三郎。
“恩,让三娘跟你一起去。”
相豫章亲自为相蕴和点了三千精兵,“对了,还有石都,石都也跟着你。”
兵要精,将领更要文武双全做事稳妥,若不是实在抽不开身,相豫章都想自己跟过去。
“阿父,你放心好啦,我很快便会回来的。”
看着面前颇为紧张的相豫章,相蕴和忍不住笑道。
相豫章道,“知道你很快回来,阿父这不是舍不得你吗?”
从京都到济宁一路都是相豫章的势力范围,山贼流寇早已被相豫章一边平内乱一边收拾了,与战乱四起的其他地方相比,此时的中原之地可谓是一片净土。
可饶是如此,相豫章依旧不放心,哪怕一路畅通无阻,哪怕接应人是商溯,他还是不放心相蕴和独自上路。
——万一呢?万一他的小阿和遇到意外了怎么办?
这种事情不能想,一想便让他坐立不安,连饭都吃不好。
“不行,为父得跟你一块去。”
相豫章越想越害怕,“你才多大?哪能一个人独自带兵?还是阿父跟着你,这样才更稳妥。”
“”
她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后果。
相蕴和长长叹气。
石都摇头轻笑。
严三娘笑而不语。
姜七悦睁大了眼睛。
——义父怎么说话不算话?说好让阿和独立领兵的,临到出发了又反悔?
相豫章转身回头,握着军师韩行一的手,郑重其事交代,“军师,京都的一切便交给你了,我跟阿和去去就回。”
“去吧去吧。”
韩行一不胜其烦,抽回自己的手。
得到韩行一的首肯,相豫章立刻翻身上马,领着相蕴和雄赳赳气昂昂向商城进发。
而此时刚把济宁据为己有的商溯,也得到了父女俩出发的消息,艳丽凤目微微一勾,笑意便从眼角漫了出来,“唔,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把人叫过来,让他给相蕴和送一份大礼。”
第 62 章
第六十二章
扈从嘴角微抽, “三郎,您刚取了他的济宁之地,此时再让他送寿昌公主一份大礼, 是否不大合适?”
言外之意是您干点人事吧。
——哪有占了人家地盘还叫人拱手送礼的?周围的山贼都不敢这么豪横。
“我觉得合适便够了。”
做过山贼的商溯丝毫不讲武德。
“”
行吧, 天王老子都没您大。
扈从叹了口气,认命去叫人。
逐鹿中原各凭本事, 有夫妻联手白手起家的相豫章与姜贞, 有落魄贵族但一统江东的楚王,有坐领西北之地的梁王,自然便有父亲早逝幼年便被迫支撑门楣的朱穆。
若以世人眼光来看, 朱穆也是一代传奇,父亲早逝, 宗族欺辱,可尽管如此, 他还是长大之后借助母族的力量夺回属于自己的财产,并成功谋到官职, 是庇佑一方的郡守。
天下大乱, 战火四起, 朱穆亦趁势而起, 成为称王的诸侯中的其中一个, 在楚王不曾崛起之前, 他是江东最有仁主之相的明主,而姜贞的投奔, 更让他实力大增, 短短数月, 便将领土扩张到商城与济宁,一度威胁中原之地, 是端平帝的心腹大患。
可当姜贞离开,战无不胜的女将去寻找她的郎君与女儿,朱穆的扩张之势便为之中止,而楚王的迅速崛起,更让他江东之主的位置拱手让人,曾经几乎入主中原的雄主,在楚王的攻势之下节节败退,如今只剩下两座城池,扼守中原之地的济宁与商城。
麾下城池尽失,朱穆不敢再任用外人为将,自己守商城,让族弟朱通守济宁,人在绝境之时往往会迸发出远超平时的力量,朱穆便是如此,竟一次次打退楚王的攻击,在楚王剑锋所指下守住了商城与济宁,把看似摇摇欲坠的两座城池守得固若金汤,一只苍蝇都别想飞进来。
然后商溯回来了。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济宁,在朱穆与朱通兄弟俩尚未反应过来便成了济宁之主,而曾经驻守济宁的朱通,此时已是他的阶下囚,还要听从他的安排,去给即将到来的相蕴和送上一份大礼。
简直欺人太甚!
朱通气得直哆嗦,“士可杀不可辱!”
明晃晃的刀架在朱通脖子上。
扈从稍稍用力,刀锋刮过肌肤,红色血迹顷刻间漫了出来。
“别!有话好好说!”
士可杀不可辱的朱通立刻改了主意,“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是日,济宁城披红挂彩,郡守府焕然一新。
军士们自郡守府门前列阵以待,长长的队伍直排到济宁城外,翘首以盼等待相蕴和的到来。
·
而彼时的姜贞与赵修文,也在等待端平帝的自投罗网。
月沉星河,万籁皆寂。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的响起突然打破夜的宁静,急促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赵修文眼前一亮,“婶娘,他们来了。”
声音刚落,一队骑兵护送着的马车闯入众人视线。
那辆马车看似虽普通,但处处透着讲究,轿帘上的绣花暗纹映着篝火与月色,时不时在夜里闪着奢靡的暗光。
这是以金银线交织绣在寸缕寸金的云锦上才会有的质地,这样的一匹缎子,一个郡县里也没有几户人家能用得起。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平民百姓在赤地千里的乱世中挣扎求生,执政者却嫌装饰马车的布匹不够华丽。
乱世的苦难,从来与上位者无关。
姜贞眯了眯眼。
“动手。”
姜贞声音低沉,一声令下。
是夜,端平帝遇伏。
来人并不多,虽把端平帝吓得不轻,但并未威胁性命,摆脱追兵之后,端平帝稍稍松了口气,暂时打消让宸妃掌兵的想法。
再往前走,便能出中原,入蜀道。
蜀地易守难攻,哪怕他失了皇帝位,也能在蜀地做个富贵王。
端平帝打算得很好,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第一波埋伏只是让他放松警惕,后面的伏兵才是杀招——
“陛下,姜二娘,是姜二娘来了!”
小内侍连爬带带滚,声音哆嗦得不成样子,“姜二娘亲自带兵来了,咱们完了!”
端平帝脸色微变,“怎么是她?!不是赵修文吗?!”
“她跟赵修文一起来了!”
小内侍哭天抢地,“陛下,快弃车骑马逃命吧!她若追上来了,您哪里还留得性命?”
亲卫牵马过来,“陛下,快上马!”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端平帝立刻跳下马车,扶着亲卫的手翻身上马。
“快,快扶宸妃上马!”
端平帝吩咐亲卫。
亲卫焦急道,“陛下,此时如何还顾得了宸妃?”
“您快走吧,再晚便来不及了!”
端平帝张了张嘴。
他想说不,但此时他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抬头看刚才的马车,马车里的女人安静坐在轿帘后,没有挑开轿帘,更没有哀声祈求他,让他带她走,她仿佛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祸国妖姬便该死在乱世中。
端平帝喉咙发紧。
“杀——”
喊杀声隐约从后方传来。
端平帝心头一跳,脱口而出,“快走!”
男人一夹马腹,调转马头,率先冲进夜幕之中。
亲卫紧跟其后,顷刻间便没了身影。
夜风撩起轿帘。
在喊杀声直冲霄汉的嘈杂中,轿帘后响起一声轻叹,但周围太乱,那声轻叹无人听见。
东方亮起鱼肚白,战乱逐渐平息。
但尽管乱了一夜,却没有军士冲到马车前造次,安静的马车与血流成河的战乱仿佛是两个世界,被一双无形的手安置在同一块地的两端。
哒哒的马蹄声响起。
亲卫护着姜贞与赵修文,缓缓来到马车前。
马车上的人便是臭名昭著的祸国妖姬,但众人对她的态度却并不是嗤之以鼻,他们端看着马车,仿佛马车上的只是一个普通女人,九州的纷争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宸妃娘娘安好?”
姜贞对宸妃颇为推崇,赵修文亦对这位宸妃娘娘颇为尊敬,翻身下马,拱手向马车上的人见礼,“在下赵修文,姜王与夏王的侄子,昨夜冒犯之处,请宸妃娘娘原谅则个。”
长风卷起枯叶,沙沙作响。
而新的枝叶已从树干上吐出绿色,一片生机盎然。
旧的秩序已崩塌,新的世界在建立。
马车里传来一声轻笑,“将军说笑了,大盛已亡,又何来宸妃娘娘?”
被端平帝抛弃的小内侍哆嗦着手,挑开轿帘。
清晨的阳光自轿帘处倾斜,碎了满轿的霞光盈在女人身上,仿佛给她镀上一层浅浅金光,她抬眼看轿外,眉间之间尽是圣洁与悲悯。
众人微微一愣。
——她不像是传闻中人人得而诛之的祸国妖姬,更像是坠入凡间来渡劫的神女。
姜贞眉头微动,眼底闪过一抹惊艳。
宸妃手指微抬。
小内侍颤着胳膊伸出手。
宸妃的手指搭在小内侍的手背。
扶着小内侍的手背,缓缓走出马车。
金乌自云层跳出。
大片大片的金光晕染过来,落在她的裙角与眉梢,她轻轻抬眉,细碎的光盈在她眼底,将那双秋水般潋滟的眸再添三分绝色。
旌旗在烈烈风中长扬,千军万马,却无人发出半点声响。
所有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心中只剩一个念头——
她怎会是祸国妖姬呢?她不是。
她是天山的一捧雪,是夜里的一汪月,更是合该被人顶礼膜拜的降世神女。
姜贞挑了下眉。
“妾,顾见微,拜见姜王殿下。”
女人盈盈下拜。
姜贞眯了眯眼。
宠冠六宫的宸妃身份,仿佛随着大盛的覆灭而一同消失,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是顾家女,顾辞,字见微。
“免。”
姜贞道。
顾见微扶着小内侍的手,敛袖起身。
“你是聪明人,而我喜欢聪明人。”
姜贞看着生于乱世去不染纤尘的女人,声音没甚起伏,“顾见微,莫再做别人掌中刀,你的才情与才华,应大白于天下,让青史永留芳。”
顾见微轻轻一笑,“多谢姜王殿下宽宏大量,留妾一条性命。”
“我很想见识一番,乱世第一明君教出来的人的治国之能。”
姜贞道。
顾见微没有接话,只有面上的笑意恰到好处。
姜贞笑了一下,“走吧,去见一见你豢养的恶犬。”
“在没有见到你之前,他没有吐露一个字。”
“谨遵姜王殿下之命。”
顾见微欠身听命。
赵修文的眉头拧了起来。
明明那么谦卑,那么有礼,浑身上下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儿,可他却总觉得,这位宸妃娘娘将他们放在眼中,又或者说,这天下没有能入她法眼之人。
·
相豫章虎目微缩。
“阿和,这位顾家三郎好厉害,竟然能让济宁城的郡守挂印献降!”
姜七悦惊讶出声。
严三娘与石都对视一眼,从彼此眼底看到震惊。
——只带十几个扈从便能让济宁郡守开城献降,这根本不是正常人能做到的事情。
可顾家三郎做到了。
不仅做到了,还让对朱通马首是瞻的军士们全部倒戈相向,奉相蕴和为主。
相蕴和慢慢从震惊中回神,“恩三郎一向很厉害的。”
朱通拱手奉上官印,“夏王,寿昌公主,通愿归降。”
“行,归降就行。”
相豫章啧了一声。
亲卫收下官印。
相豫章左顾右盼,“顾家三郎呢?他怎么不在?”
“三郎已去商都劝说我兄长,此时不在城中。”
朱通眼底闪过一丝怨毒。
相豫章敏锐捕捉到一闪即逝的恨意,虎目转了又转。
论打仗,商溯的确是一把好手,可若论做人,这位战无不胜的战神便十分欠奉了,堪称平等瞧不起世间每一人。
挺好。
商溯若太会做人,他未必会如此放心。
相豫章笑了笑,领着相蕴和一同进城。
身家性命被人捏在手里,朱通对相豫章一行人极为用心。
但用心不代表心里不恨,尤其在商溯这般折辱自己的情况下,他若不在商溯与相蕴和之间生点幺蛾子,还真对不起他那出身世家善于算计的心。
“寿昌公主可是在找一位名唤商溯的少年?”
酒过三巡,朱通徐徐开口,“此时三郎也曾交代过,让下官留心公主所说之人,纵是将济宁商都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公主口中的商溯。”
相蕴和看了看几乎把算计写在脸上的朱通,“那你找到了吗?”
“天命在公主,下官怎会找不到?”
朱通笑道,“不瞒公主,此时的商溯便在济宁与商都交界的地方,以乞讨为生,日子过得分外艰难。”
相蕴和的眉头一下子拧了起来。
——她就知道此时的商溯弱小贫穷又可怜。
相豫章挑了下眉,“以乞讨为生?”
“不错。”
朱通颔首,“在下官没有找到商溯之前,商溯沿途乞讨,以此为生。”
相豫章一唱三叹,调子拉得老长,“好生可怜的一个少年郎。”
这话听着怪怪的,但相豫章这个人本就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处处都透着落拓不羁的古怪,朱通没有多想,只是道,“王上放心,下官找到商溯之后,便将商溯好生安置起来,如今他就在济宁与商都的交界处,等待公主的到来。”
“济宁与商都的交界处?”
相豫章摸着下巴,“那里是清风寨的势力范围。”
不曾踏足济宁却对济宁周围的情况了若指掌,朱通心头一跳,顿时觉得自己的计划要泡汤,但下一刻,主位上的相豫章却哈哈一笑,不甚在意,“我南征北战近十年,怎会怕些许山贼?”
“阿和,收拾一下,咱们入夜便出发。”
相豫章眸中精光微闪,“去会一会以乞讨为生、弱小贫穷又可怜的商溯。”
第 63 章
第六十三章
史书上的商溯十分可怜, 什么年少失怙,什么漂泊半生,史官们仿佛生怕后人不知道他的惨似的, 每一个描写他的词汇都透着凄风苦雨与处境艰难, 让看完他传记的人都会为他拘一把同情泪。
——好好的一位绝世天才,幼年之际的经历怎就这么惨呢?
更惨的这位天才英年早逝, 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
像是天际一闪即逝的流星, 在乱世之中大放异彩之后便早早退场,给后人留下一场又一场的传奇战役。
而现在,这位充满传奇性的战神被朱通安置在城外三十里地方, 只等她去拜访,相蕴和当下再也坐不住, 把手头上的事情全部放下,略微收拾行囊, 在朱通的带领下与父亲一同去找商溯。
“对了,三郎呢?”
只是这一路都没见顾家三郎, 相蕴和忍不住问了一句。
朱通的眼睛滴溜溜地转, “回公主的话, 三郎去了商城, 劝下官兄长归降夏王。”
假的。
他的归降是性命被顾三捏在手里的迫不得已, 他的兄长又怎会归降?根本不会。
兄长听到他“投降”的消息, 此时已派出兵马前来济宁解围,而顾三, 便在沿途布防兵力, 提防兄长的攻打。
他虽不知顾三与相蕴和父女俩的关系如何, 但看顾三如今的行事作风,他也能推断出一二。
多半是顾三在相蕴和父女俩面前夸下海口, 让他与兄长拱手献城,于是顾三到了济宁没有为难他,只要他投降,一切都好说,他如此,他的兄长也如此。
既然如此,那么兄长的派兵攻打自然不能让相蕴和父女俩知晓了,所以顾三自己偷偷带了人,先把兄长派来的人解决掉,再故技重施潜入商城,逼迫他兄长投降。
计是好计,顾三这厮也的确有兵不刃血便能取城的能力,他的计划只会成功不会失败。
但这厮未被政治玷污的清澈愚蠢足以让他在顾三不在的时候略动手脚,哪怕坏不了顾三的计划,也能让顾三在相蕴和父女俩面前颜面扫地。
“下官与姜王曾并肩作战,乃是生死相交的战友,哪怕三郎不开口,我也要归降姜王的。”
朱通把开城献降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不动声色把顾三的能力降到最低,“但兄长与我不同,姜王在他帐下做事时,他曾与姜王有过不快,不免有些担心自己归降之后会被姜王报复,这才犹豫不决,需要三郎亲自走一趟。”
什么性命被顾三捏在手里的不得不归降,他不说,顾三不说,有谁会知道?
左右都是投降,他主动投降和被迫投降的意义大了去了,他当然要把这份功劳留给自己。
至于会不会被揭穿,他则不大担心。
就凭顾三那种未被政治玷污过的清澈愚蠢,哪会把事情想得那么深?
在顾三看来,开城献降了,顾三的任务便完成了,便可以把献城的事情留给他,然后顾三继续去做下一件事情。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顾三都把这么大的功劳“让”给他了,他干嘛还跟顾三客气?当然是怎么吹捧自己怎么来了。
相蕴和看了一眼朱通,没有揭露他的自吹自擂。
若真是有心归降,那为什么早不降晚不降,偏偏等三郎来了济宁,他便迫不及待投降了?
——还不是因为他着实不是三郎的对手的原因?
打又打不过,跑又没得跑,权衡利弊下,投降他们是最好的结果,所以他便听从了三郎的劝告,开城献降献官印,把姿态放得很低,希望他们看在自己足够有眼色足够恭谦的份上,日后让他做个富家翁。
这就是世家养出来的公子的一贯作风。
风骨是吹出来的,能力是冒领的,贪生怕死与见风使舵才是他们一贯的作风。
相蕴和不大喜欢这种人,略微敷衍几句,便收回视线。
相豫章对这种人见怪不怪,爽朗一笑,接了朱通的话,“你兄长多虑了,二娘心胸豁达,岂是睚眦必报的小人?”
“你与你兄长只管放心,我与二娘绝不会苛待你们。”
“多谢夏王。”
朱通心中一喜,拍马屁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冒,直把相豫章逗得笑声不断。
姜七悦翻了个白眼。
哼,溜须拍马什么的最讨厌了。
严三娘面上闪过一抹不耐。
石都早年在杨成周手下讨生活的时候见过太多朱通这种人,三年之后再见朱通这种人,莫名有种经年改世的恍惚感,有一搭没一搭接着朱通的话,心中越发感慨相豫章着实是一代明主。
若是庸才,此刻已被朱通骗了去,将献城的功劳全部记在朱通身上,而真正出大力的顾家三郎,则被抛之脑后,捡芝麻丢西瓜还沾沾自喜,未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幸好,相豫章不是那种人,这位雄主明辨是非,落拓不羁,不会被人三言两语所蒙蔽,更不会让有才之士蒙尘。
自古以来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能在这种雄主手底下做事,着实是他上辈子积了大德。
石都无比感激地看了一眼相蕴和。
——寿昌公主简直是他的再生父母!
察觉到石都的视线,相蕴和有些奇怪。
好不好的,这么看她做什么?
但很快,她明白了,石都遇到朱通,难免会想起自己被权贵们当牛马的日子,与不把底层人当人的权贵们相比,她与她阿父简直是每个有才之士做梦都想遇到的明主,她不仅救了石都性命,还让阿父对石都委以重用,是如今地位仅在军师之下的第一人,连满叔与雷叔都要在他之下,两相对比下,石都怎会不对自己感恩戴德?
相蕴和眸光微微一转,对石都报以甜甜微笑。
恩,石都可以,商溯肯定也可以!
只要在商溯艰难之际治愈他,温暖他,庇佑他,必能让他跟石都一样为她所用!
相蕴和心情大好。
“朱郡守,咱们离商溯住的地方还有多远呀?”
纵马又走一会儿,仍未看到朱通所说的房屋,相蕴和忍不住问道。
朱通道,“大概还有十里路,咱们很快便能到了。”
十里路不算远,相蕴和还能坚持,便催马继续前行。
“公主殿下,按照咱们现在的速度,大概要子时才能抵达商溯所住的地方。”
朱通眼珠滴溜溜转着,“您看这样行不行?咱们原地休息,下官派人将商溯带过来,让他来见您?”
“一个沿途乞讨为生的小乞丐,哪里值得您风尘仆仆去见他?”
朱通道,“应是您在这儿等着,让他快马加鞭来见您。”
相蕴和摇了摇头,“不,我要去找他。”
“深夜便深夜,等到了他居住的地方,咱们略作休整,待天亮之后,再登门拜访。”
“古有刘皇叔三顾茅庐,今有公主跋山涉水寻乞儿,公主的礼贤下士之心,不在刘皇叔之下。”
相蕴和态度坚决,朱通立刻改口,吹捧的话说来便来,“百年之后,公主必会与刘皇叔一样青史留芳,万世传颂。”
“郡守谬赞了。”
相蕴和不大喜欢溜须拍马之人,淡淡应了一声。
朱通眼皮跳了跳。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位寿昌公主似乎不大喜欢他?
但下一刻,相豫章热情爽朗的声音接着响起,“朱郡守所言甚是,我的阿和必能青史留芳。”
朱通疑惑尽消。
小姑娘家家的,腼腆害羞是正常的,更别提这位被相豫章捧在掌心的寿昌公主是位出了名的病秧子,病得久了,性子自然比别人淡然疏冷些。
再说了,哪怕寿昌公主不喜欢他也无妨,不过是个公主罢了,又不是继承人,喜不喜欢他有什么重要的?只要相豫章看重他便够了。
这么一想,朱通心里好受很多,殷勤引着路,往自己提前安排好的方向走。
·
“三郎,就是这个方向。”
扈从指着山下小道,尽职尽责向商溯道,“朱穆听闻济宁失守,心中大震,哪怕商城的兵力所剩不多,但还是派出精兵五千前来帮助朱通夺城。”
“斥卫来报,朱穆的人走的便是这条路,按照他们的行军速度,夜深之际便会抵达此处。”
商溯微颔首,“不必杀他们。”
“将他们掳去山寨,他们自会归降。”
“到底是三郎,不伤一兵一卒便能取济宁商都两城。”
扈从笑道。
商溯不甚在意。
姜二娘曾在朱穆帐下做事,极得朱穆麾下将士之心,只要打出姜二娘的旗号,便不难招降这些人。
既然能将这些人收为己用,又何必对他们赶尽杀绝?他又没有嗜血好杀的爱好,没事儿便爱杀个人玩玩。
扈从领着山贼前去布防。
商溯刚走时,清风寨的山贼们听从商溯的计策,顺利夺了济宁城,从山贼摇身一变有了城池,还是中原之地的兵甲必争之地的城池,山贼们不免有些飘飘然,觉得问鼎天下指日可待,便不再把商溯留给他们的计谋看在眼里。
山贼们本就不具备逐鹿中原的实力,是商溯用兵如神,强行把他们送到夺取天下的高度,当他们不再用商溯的计谋时,便原形毕露,成为别人眼中的一块肥肉。
朱穆排兵布阵的能力虽远远不及相豫章姜二娘与楚王,但对付山贼绰绰有余,不过几月时间,便把济宁打了下来,山贼们九死一生逃出济宁,重新回到清风寨安家。
经此一事,山贼们再不质疑商溯的能力,在商溯重新找上门的那一刻,他们仿佛迎来神祇,激动得手舞足蹈,对商都就差顶礼膜拜,如今商溯吩咐他们什么,他们便做什么,生怕商溯再把他们抛下,让他们沦为诸侯们相互为战的牺牲品。
山贼布防完毕。
万事俱备,只待朱穆的人马经过小道。
五千人马不足为惧,商溯将事情交给扈从与清风寨的两位当家,便回营地休息。
算一算时间,此时的相蕴和应该在朱通的带领下赏玩济宁,待他收拾完朱穆的人,再潜入商城逼朱穆投降,便能给相蕴和传信,让她来商城寻他。
那么多的粮草再加上扼守中原之地的济宁与商城两城,大抵是能平息他不曾将身世告诉她、甚至有意戏耍她的事情。
思及此处,商溯忍不住笑了笑。
此事怎能怪他?
若不是她口中的商溯与他相差甚远,他怎会生了逗弄她之心,把身世瞒到现在?想要看一看她得知他身份后的精彩表情?
此事虽缺德,但的确有意思。
若不然,不会让他现在都很好奇相蕴和得知他身份后的反应。
当然,身世能告诉相蕴和,之前做山贼什么的事情便不要告诉了。
这种经历着实不光彩,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他不太想让相蕴和知道他的这一段过往。
至于他麾下的山贼们如何安置,他也想好了。
济宁城有两万余人的新降将士,山贼们打散编入降兵之中,便能把他当山贼的事情遮掩过去。
商溯打算得很好。
他自负用兵如神,从不会在打仗的事情上出任何纰漏,所以此事万无一失。
迎接相蕴和的,是一个因生母之死而与父亲决裂叛出家门的世家公子,虽与相蕴和想象里的贫穷弱小又可怜的商溯有些许差池,但也殊路同归,是个可怜人,很能激起相蕴和的保护欲,足以让善良的小姑娘将他隐瞒身份的事情抛之脑后。
他计划的很好,但他忘了自己感人的政治敏感度,他在战事上有多所向披靡,他在官场上便有多一塌糊涂,刻薄缺德的上峰从来不得人心,哪怕真的投降相豫章了,朱通也气恼商溯对自己的折辱,虽然着实打不过,不敢行叛乱之事,但给人添添堵还是可以的嘛。
朱通领着相蕴和一行人来到小道。
他可以指天发誓,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带着相蕴和父女俩走进商溯的包围圈。
他只是想恶心商溯一把,弄个乞丐来分相蕴和的心,顺便让相蕴和父女俩看看顾家三郎其实没那么神,他投降是因为他深明大义,但他兄长不想投降,商溯便毫无办法,只能硬打。
“公主,前面便是商溯居住的地方。”
朱通指着不远处的房屋,向相蕴和说道。
相蕴和虽不是超一流战将,但在耳濡目染下也略知兵,朱通领的路怎么看怎么像是埋伏人的好地方,走了一半她便生了疑心,回头瞧阿父,阿父冲她挤眉弄眼,于是她便明白了,一切都在阿父的掌控之中,她只需扮演好寻找商溯的伯乐便好。
“天色已晚,咱们明日再去登门造访。”
相蕴和道。
相豫章大手一挥,“就地安营扎寨。”
兵士们开始安营扎寨。
布防的山贼们等的就是这一刻,手中号旗一摇,便准备发动偷袭。
扈从拉住二当家的手,“天太黑,看不清对面人的将旗,要不咱们问一问三郎再行动?”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除了朱穆的人还会有谁?”
山贼出身的二当家没那么多的缜密心思,又立功心切,便道,“再说了,三郎已经睡下了,干嘛因为这种小事再把他喊起来?”
说完话,大手一挥,号旗摇动。
扈从连夺下号旗的机会都没捞到,便眼睁睁看着无数山贼冲下山峰。
此时的相蕴和正在与姜七悦说话。
虽察觉朱通有些不妥,此事多半有诈,但相蕴和对明日的事情还是存了一丢丢的期待。
万一呢?万一真的能见到商溯呢?
于是她与姜七悦叽叽喳喳讨论着拜访商溯的开场白。
“不不不,还是这样说:”
相蕴和道,“请问,你们这里最穷、最惨、最可怜的商溯在哪?”
但下一刻,是喊杀声震天,山贼们汹涌而来。
第 64 章(补剧情)
第六十四章
山贼们来得太快, 也来得太多,不一会儿便将相蕴和带的人包围起来,火把在夜幕里烈烈而燃烧, 大当家与二当家的面容格外凶神恶煞。
“放下武器投降者不杀!”
山贼们叫嚣的声音响彻营帐。
相蕴和眼皮跳了跳。
姜七悦瞬间提起剑, 安慰相蕴和道,“阿和, 你别怕, 这里有我呢。”
“我不怕的。”
相蕴和摇了摇头,笑着说道。
这就是阿父的打算?
对朱通听之任之,然后将计就计, 看他究竟打的是什么注意?
相蕴和拢起外衫,不动声色听着外面的动静。
“投降者不杀!”
营帐外, 山贼们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快投降!只要投降, 便饶你们不死!”
“列阵防御!”
卫士们的声音有条不紊,丝毫不见被劫营的慌乱。
相蕴和心下了然。
一切都在阿父的掌握之中, 她只需要待在营帐里等结果便好了。
尽管如此, 她还是长长叹了口气。
她早怀疑商溯是朱通的诱饵, 她找到商溯的事情未必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可万一呢?万一商溯真的在朱通手里呢?哪怕希望渺茫, 她还是会忍不住去想, 万一朱通真的找到了商溯,那么在阿父料理完朱通之后, 她还是有可能见到商溯的。
哪位明主能拒绝用兵如神的战神?
更别提此时的战神弱小贫穷又可怜, 只需自己庇佑他温暖他, 他便对自己誓死效忠。
她一直眼馋着这样的战神,尤其在阿父入主中原, 而阿娘活捉端平帝并且把蜀地尽收麾下的情况下,与梁王楚王决一死战的时间便即将到来,在这种时候,多一个百战百胜的战神便变得尤为重要。
哪怕知道阿娘阿父打仗颇为厉害,梁王与楚王未必是他们的对手,可她还是想给他们再加一层保障。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她希望阿娘阿父能平安凯旋。
可朱通的劫营却打破了她的幻想,朱通敢如此明目张胆劫营,便说明商溯一事是他一手捏造,他没有找到商溯,又或者说他连商溯是谁都不知道,只是打着商溯的名号把她与阿父“骗”过来,杀了她与阿父,然后图谋中原。
真讨厌。
害她白高兴一场。
相蕴和撇了撇嘴,抬手摘掉自己的护甲。
她平时不大带护甲,觉得这东西着实累赘,也不大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富丽堂皇的,觉得穿什么衣物都一样,只要干净整洁便好了,不必刻意求奢靡。
但这次不同,这次是寻找商溯,把商溯招揽到麾下,供自己驱使,那么第一印象便很重要。
她要给商溯留一个好印象,兵强马壮,自己又颇为阔气,这样才会在小可怜战神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这人一看便有钱又有权,定能护住我。
有了能护住商溯的资本,把商溯招揽麾下便不是什么困难事。
水磨工夫做足了,不难把这位性格别扭如小刺猬一样的战神收拾得服服帖帖。
战神为她掌中剑,神州大□□分五裂的乱世便能很快结束。
乱世到此终结,盛世太平指日可待,阿父阿娘仍如旧时恩爱,她也不枉重活这一世。
只可惜没有商溯,只有朱通的诱杀她与她阿父。
她花团锦簇的装扮与手上的护甲、鬂间的硕大明珠,都成了一种无用功,白白浪费她的钱与时间。
哼,朱通真讨厌。
等阿父擒下他,她一定要好好惩罚他,看他还敢不敢拿商溯来骗她。
相蕴和心里腹诽着,把指上带着的护甲一只一只摘下来。
相蕴和心里骂着朱通,姜七悦心里琢磨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山贼们敢来,她就敢让他们回不去。
京都叛乱平息之后,她便再没有人提起刀剑,今夜是个好机会,能让她畅快淋漓与人大战一场。
“阿和,你在营帐里待着,哪都不要去,我出去看看外面什么情况。”
姜七悦提着剑,准备出帐看外面的情况。
严三娘挑帘而入。
虽有一众亲卫与姜七悦守着相蕴和,但相豫章还是不放心,又把她派过来守着,省得相蕴和这里出了乱子。
她有些好笑相豫章的谨慎,但还是听命过来了,刚进来,便看到姜七悦佩着剑准备往外走,一副想酣畅淋漓与人打一场的模样。
“”
果然主公就是主公,主公的担心都是有道理的。
“你出去做什么?”
严三娘瞬间冷了脸。
姜七悦摩拳擦掌,“我出去——”
声音戛然而止。
抬手一拍额头,恍然想起自己最重要的任务是保护相蕴和,“你瞧我这脑子,听见外面的动静便想往外面跑。”
“外面这么乱,我的任务应该是守着阿和。”
姜七悦恋恋不舍看了眼外面的兵荒马乱。
——自从京都的叛乱被镇压,她已经很久都没有与人战个痛快了。
虽有些心动,但姜七悦只看了一眼收回视线,转身回头,三步并两步来到相蕴和面前,提剑守在她身边。
“阿和,对不起哦,我差点把你给丢下了。”
姜七悦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相蕴和笑了一下,“没事的。”
“亲卫们都是阿父精挑细选的,我不会有危险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严三娘道,“今夜之事虽在王上的意料之中,公主不会有任何危险,但以稳妥来看,还是让千金公主守着公主才更加妥当。”
姜七悦点头,“对,我守着阿和,绝不让阿和被人欺负了去。”
“那就辛苦七悦啦。”
相蕴和笑眯眯。
外面的嘈杂仍在继续。
虽有冲杀声,但并没有刀剑相撞的铿锵声,很显然,用兵之人似乎只想擒拿他们,并不想伤害他们的性命。
“朱通弄这么大的阵仗,居然不是为了杀阿父?”
相蕴和有些疑惑。
姜七悦更加疑惑,“朱通不是投降义父了吗?怎么会杀义父?”
姜七悦的政治敏感度不比顾家三郎高多少,直到现在她都以为山贼只是山贼,而不是朱通派人扮成的。
严三娘看她这副模样,眉头不由得拧在一起。
——七悦日日与公主在一起,怎没学到公主半点的聪明与敏锐?
“七悦,朱通是诈降。”
严三娘半桶水晃荡的政治敏感度不足以让她把这件事与姜七悦掰扯清楚,相蕴和便向姜七悦解释道,“阿父对他的信任,是为了迷惑他,看他心里究竟在盘算什么。”
相蕴和的话说得极其直白,姜七悦恍然大悟,“哦,所以朱通上钩了?有了今夜的事情?”
“对。”
相蕴和笑着点头,“七悦很聪明,一下子便猜中了。”
姜七悦一脸骄傲,“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整日与你在一起,当然学了你的聪明。”
严三娘抬手扶额。
——你真是一点不谦虚。
“那些山贼真的是朱通假扮的吗?”
外面的呐喊声仍在继续,作为习武之人的姜七悦察觉到来人并无杀意,“我怎么听着他们好像并不想杀咱们?只是想让咱们投降?”
严三娘道,“朱通若能活捉主公与公主,这中原之地岂不是他的囊中物?”
“他敢!”
姜七悦拍案而起,“他敢来捉阿和,我便敢来把他剁成肉泥!”
·
朱通还真没有这个胆子。
世家之所以是世家,是因为他们无论在风起云涌的朝堂,还是战火纷飞的乱世中都能屹立不倒,繁荣昌盛百年之久。
——换言之是见风使舵的本领强,只要主子换得足够快,他们就能代代朝朝都吃香。
岁月史书是个好东西,只要活得时间足够长,原本讽刺他们的话都能被他们吹捧成赞颂他们的话。
比如说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这话原本是讽刺他们朝三暮四背主求荣,但现在已成为称颂他们比皇帝更强大的意思,皇帝换了那么多,他们却还能巍然不动,可不就是他们比皇帝更厉害么?
恩,他们不当皇帝一定是因为他们不想当,才不是势不如人只能给人当走狗。
作为典型的世家里养出来的典型的世家公子,朱通把世家的这个主子不行我就换的八面玲珑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没有争夺天下的实力,他兄长么,从曾经的江东之主到现在只剩下两城,可见也望之不似人君,既如此,那就只剩投降这条路。
梁王太远,且能力平庸,楚王太狠,动不动屠城,姜二娘倒是一个好选择,礼贤下士颇有才干,还与他有同袍之情,怎么看怎么都是一个好去处。
这种情况下,他当然要投降了。
——可惜顾家三郎折辱他太甚,否则他定是相豫章夫妇最好用的马前卒。
然而与相豫章相处了这些时日,他忽而觉得顾家三郎折辱他的事情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因为相豫章委实是个好主子,为人宽厚,心性豁达,虽有上位者的不怒自威,但从不摆架子,拉着他抵足而眠就是一个很好证明。
怪不得严三娘那群人对相豫章死心塌地,像他这样的明主,打着灯笼也难找。
恩,投降相豫章挺好的。
投降谁不是投降呢?投降一位明主,自己以后的日子也好过些。
至于顾家三郎折辱他的那些事,他使些手段报复回去不就行了吗?
就凭顾家三郎一穷二白的政治素养,他能让他死都不知道死在谁手里。
这么一想,朱通对相豫章越发满意,只盼着相豫章快点一统天下,自己封妻荫子,得一个从龙之功。
哪曾想,他的黄粱梦刚蒸到一半,营帐外面便传来山贼们的喊杀声,他脸色微微一变,心中暗道不好,这条路是他领着相豫章过来,这个时候出现山贼,怎么看怎么像是他领着相豫章走进山贼们的包围圈。
朱通惊得差点从床榻上跳起来,忙不迭撇清自己与山贼们的关系,“主公,我不认识这些人!”
“朱郡守果真不认识这些人?”
相豫章似笑非笑。
朱通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抬头看相豫章,男人掀开盖在身上的被褥,动作施施然,人也闲适,丝毫没有被山贼劫营的惊慌失措。
——很显然,相豫章知道自己会被劫营,甚至有意让自己被劫营。
他与他兄长不仅是相豫章最讨厌的世家出身,更是深度参与逐鹿中原的诸侯,有过问鼎天下的野心与实力,虽没有学梁王楚王去称王,但也是虎踞一方的诸侯,无论归降于谁,都会被谁所忌惮,相豫章也一样。
相豫章素有贤名,从不杀降,更别提他这种开城献降的人,如果杀了他,必会寒了天下人的心,让以后的人不敢再投降相豫章,所以相豫章不会杀他,只会让他自寻死路。
比如说诈降。
表面投降,实则想取相豫章的性命,如此一来,相豫章再杀他便是师出有名,不仅除去两大威胁,还能彻底吞下济宁与商城,实在是一箭双雕,名利尽收。
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这位看似宽厚待人的雄主从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夫,而是一位运筹帷幄城府极深的枭雄。
朱通瘫软在地,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相豫章从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夫,而是一位运筹帷幄城府极深的枭雄,这种将计就计引蛇出洞的谋算,再给端平帝一百年,他也想不出这样的好主意。
守在营帐外的相豫章的亲卫冲了进来,三步并两步来到朱通面前,揪着他的领口将他从塌上揪起来。
“朱通,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勾结山贼加害大哥!”
亲卫破口大骂。
朱通被亲卫惯在地上,摔得鼻青脸肿。
被亲卫这么一摔,朱通反而清醒起来。
不行,他不能这么死,他没有做过的事情他凭什么要认?相豫章是明主,定能查清他的冤屈,还他一个清白!
“主公,我对您忠心耿耿日月可鉴,怎会与山贼勾结害您性命?!”
朱通手脚并用爬到床榻前,抓着相豫章的衣服放声大哭。
不过相处月余时间,这位自小被养得八面玲珑的世家子弟已对相豫章的圣明深信不疑,对着相豫章便是一阵哭天抢地,“我若想害您,还会等到今日?”
“在您入城的那一日,我在您的饭菜里动些手脚便能取您的性命啊!”
“可是我没有!”
“不仅没有,还好酒好肉招待您,给公主奉上那么多的绫罗绸缎与金银珠宝,生怕怠慢了您与公主。”
“主公,我对您委实是一片冰心在玉壶啊!”
朱通悲痛欲绝,哭声震天,一时间把营帐外的山贼们的喊杀声都压了下去。
“???”
不是,这厮真不知道山贼的事?
揪着朱通的亲卫傻了眼。
相豫章狐疑瞧了瞧哭得比死了亲爹都凄惨的朱通,再听听营帐外只想活捉不想杀人的山贼,不怒自威的虎目眯了眯。
“主公,臣冤枉,臣冤枉啊!”
朱通悲恸大哭,“臣可以指天发誓,臣与这些山贼毫无干系啊主公!”
“”
难道是真的冤枉了他?
相豫章眉头微拧。
“朱郡守,男子汉大丈夫,如何能这般哭哭啼啼?”
相豫章伸手将朱通搀起,“起来说话。”
朱通不敢起,扯着相豫章的衣袖表忠心,“主公,臣真的不认识这些山贼!”
·
不止朱通不认识山贼,山贼也不认识朱通。
他们认识的是朱通的兄长,劫的也是朱通的兄长,为的是切断朱通与兄长朱穆的联系,给朱穆一个下马威,为以后的劝降朱穆做准备。
可当他们冲到营帐外,将安营扎寨的人团团包围之后,这些原本以为他们的夜袭而陷入慌乱的军士却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慌乱,甚至还有条不紊列阵防御,仿佛早就知道他们的到来一般。
“???”
事情不对,中计了!
大当家见势不妙,立刻派人传信给商溯的扈从。
——趁夜劫营却被人守株待兔,若再耽搁下去,他们怕不是全部要死在这儿!
接到消息的扈从险些破口大骂。
一群蠢货!
让你们看清来人再劫营,你们偏不听,现在好了,夜袭不成反被埋伏,若无三郎坐镇,只怕这些人会全部折进去!
扈从忍了又忍,到底没在众人面前大骂出声。
——稳住,他虽跟在三郎身边做事,但不能像三郎一样没教养。
扪心自问,扈从的气度比自家三郎多了不知多少个老仆,大手一挥让斥卫原地等着,自己着急忙慌进商溯的营帐。
“三郎,大事不好了,山贼劫错了人,底下的人不是朱穆的兵马!”
扈从对着熟睡中的商溯便是一阵哭天抢地,“您赶紧想想办法,要是去晚一点,山贼们怕不是全部折里面!”
商溯被摇醒了。
养尊处优的少年有着极其严重的起床气,又加上没有父母教养,他的教养显然远远不及扈从,睡得正香却无端被人吵醒,吵醒他的原因还是如此的可笑,他烦不胜烦,低低骂了一句,“蠢货。”
“三郎说得极是,这群山贼就是一群蠢货!”
扈从连声附和商溯的话,“哪怕有三郎提点指挥,他们也是一盘散沙,上不得台面。”
话虽这样说,但另几个扈从却各自忙活开来,一个手脚麻利把商溯的衣物与盔甲取过来,另一个打来水,几人三步并两步来到商溯床榻前,随时准备伺候商溯洗漱着甲。
商溯此时仍躺在床榻上,漂亮凤目紧闭着,秀气眉头微拧着,不耐烦便从他眼角眉梢透出来。
来报信的扈从道,“山贼就是山贼,不听指挥不听调遣,没得把三郎的计划全部打乱了。”
“要我说,三郎便该让他们自生自灭,省得他们给三郎捅娄子,坏了三郎的计划。”
商溯紧闭的凤目微微一动。
扈从眼观鼻,鼻观心,继续说道,“三郎身子弱,哪能由他们这般折腾?”
“夜已深,三郎早些睡吧。我这便将报信的斥卫赶出去,省得他来打扰三郎的休息。”
说完话,扈从转身离开。
扈从的脚步声响起,商溯的眼睛缓缓睁开。
“滚回来。”
一身起床气的少年语气算不得好。
扈从立刻止住脚步,转身回头,故作惊讶问道,“三郎?”
“山贼上不得台面?”
商溯抬手掐了下太阳穴,声音冷冷似腊月寒风,“只要有我在,他们便能所向披靡。”
“这是自然。”
扈从连忙拍马屁,“三郎这么厉害,莫说是山贼们,底下纵是一群疯狗来打仗,三郎也能让它们赢得漂漂亮亮。”
这样的溢美之词商溯不知听了多少,如今再听,只觉得格外聒噪。
“闭嘴。”
商溯骂道。
扈从瞬间闭嘴。
营帐内恢复安静,商溯走下床榻。
打水的扈从捧来水盆与锦帕。
商溯就着水盆净了面。
扈从先后递来三方锦帕,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擦干面上与手上的水珠。
另有扈从捧着香膏若干,商溯随意抹在面上与手上,任由另几位扈从给他束发着甲。
“三郎,朱穆的人马大概还有三个时辰抵达。”
打探朱穆消息的斥卫前来报信。
商溯微颔首。
扈从皱了皱眉,“朱穆来得这般快,也就是说,我们要在三个时辰内把现在这群人解决掉。”
“很棘手。”
另一个扈从分析道,“朱穆少说也有五千兵马,现在这群人虽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但以营帐来看,也有三五千之众,与朱穆的人马加在一起,大约有一万人,而我们只有不到三千人。”
“三千人对一万,不能杀,只能捉,这场仗很难打。”
扈从们达成共识,齐齐看向穿戴整齐的商溯,“三郎,不如咱们换个策略,全杀了?”
杀人比活捉来得容易。
尤其在这种己方兵力远远不及对方的情况下,一味活捉降兵,不亚于自掘坟墓。
商溯冷笑出声,“难打又如何?”
“我打的便是难打之仗。”
“”
行,您牛。
三千活捉一万人,天亡老子也做不到。
扈从们闭口不语,端看商溯如何指挥。
商溯走上高台,看山下的两军乱象。
天太黑,来人又没打主旗,很难分辨出这支军队是由谁来率领,只能从营地的排兵布阵来推断。
这支军队被劫营,却不见任何慌乱,可见主将有大才,远不是朱穆朱通两兄弟麾下的庸才。
不是朱穆朱通两兄弟,那便是楚王?
他的斥卫之前便探查到,楚王近日有异动,似是想在相豫章大部队赶来之前将济宁商城两城吞并。
只要占据这两城,楚王便是进可攻,退可守,时刻威胁中原之地,让相豫章夫妇寝食难安。
“来人可是楚王麾下之兵?”
商溯问斥卫。
斥卫头大如斗,“三郎,敌军主将没有挂帅旗,没有自报家门,我们无法从帅旗营帐上分辨他们的身份。”
“而且敌军主将治军极严,军士们颇为警惕,我们根本没办法混入军营打探消息。”
商溯凤目轻眯。
周围的势力分布很简单,能有如此兵力的人,无非有三人,商都的朱穆,江东的楚王,以及领着五千兵马前来济宁的相蕴和父女俩。
朱穆没有这么大的本事,能避开斥卫的探查,悄无声息潜伏到这里。
相蕴和父女俩新得济宁,此时应该在城内安插人手,培养自己的势力,提防朱通的突然反水,不会丢下一个新投降的城池来这里。
不是朱穆,不是相蕴和父女俩,那就是楚王。
楚王善用兵,麾下将领个个一骑当千,能避开他的斥卫来到这里不是什么稀罕事。
而熟知兵法的将才,在夜间休息时也不会放松警惕,山贼们夜袭却被他们瓮中捉鳖,更是一件常见到不能更常见的事情。
商溯道,“这群人是楚王的人。”
“楚王早有夺商城之心,如今趁乱来到这里,打的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
“可惜他们遇到了我。”
商溯扬眉一笑,志在必得。
一道道军令发出。
前军变后军,左右翼退守,后军改前军,变换阵型突围。
原本如无头苍蝇一样的山贼们有了主心骨,井然有序按照商溯下达的命令去突围。
战局瞬间被扭转。
“他们来得正是时候。”
商溯凤目轻眯,看向跟随山贼变换阵型的敌军,“长江天险何其难渡?有了这群人,咱们便能破了长江的天险。”
·
相豫章打的也是这样的主意。
朱通没有害他之心,朱穆没有这么大的本事,顾家三郎虽厉害,但手底下只有一个老仆和二十几个扈从,弄不来这么大的阵仗,今夜来劫营的,必然是楚王,想趁他的大部队还没赶到济宁,便先把商城吞到肚子里,作为日后与他对峙的桥头堡。
但偏偏,他来得早,楚王没能捏到软柿子朱穆,而是踢到了他这块硬板,一击不中,只能立刻撤退,免得一会儿遇到朱穆的兵马,导致腹背受敌。
想走?
那也要看他让不让他走。
南下江东之地有长江天险相隔,强渡长江必会损兵折将,战损极高。
可若有了这群人,那么长江天险便也不能不能渡,甚至还能悄无声息便能打着楚王的旗号去偷袭江都的渡口。
这么好的机会,相豫章当然不会放过,见偷袭之人有撤退之意,便立刻亲提兵马去追击。
“三娘,守好阿和。”
相豫章跃上马背,吩咐众将,“石都,随我追击敌军,不能放走一个楚军!”
“喏!”
严三娘与石都各自领命。
五千人马兵分两路。
两千追敌军,三千守着相蕴和。
商溯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三郎,此时留守营地的军士约有三千人。”
斥卫飞马来报。
商溯微颔首,“叫上所有军士,随我一起劫营。”
“???”
还劫营?!
方才劫营遭了埋伏,要不是撤退得及时,现在这会儿早就尸堆如山血流成河。
一次劫营不成还来第二次,这嫌刚才有惊无险,所以一定要再次冒险才甘心?
扈从们大眼瞪小眼。
但商溯的话就是军令,虽离谱,但的确能带着他们打胜仗,半息后,扈从们从震惊中回神,招呼留在营地的所有人,随着商溯一同冲锋。
说是跟随商溯一同冲锋,其实是众人将商溯护在中间,以左右两翼为包抄,再次深入敌营。
——骑射虽为君子六艺的其中两艺,三郎出身世家也会习骑射,但小心点总没错,三郎若是出了意外,谁还能带领他们仗仗不败?
众人将商溯保护得极好。
而主帐内,严三娘与姜七悦也把相蕴和保护得极好。
“领兵之人究竟是谁?竟然如此阴险狡诈。”
姜七悦气鼓鼓看向再度被夜袭的营地。
严三娘心有余悸,“还好主公提前交代了,要提防敌军再次劫营,要不然我们疏于防范,后果不堪设想。”
“这种调虎离山的雕虫小技自然瞒不过阿父的眼睛。”
相蕴和拢着衣袖,眼底透着几分担忧,“楚王麾下之将便如此厉害,远不是朱穆之流所能比拟,而统帅如此之将的楚王,又是怎样的旷世奇才?”
严三娘叹了口气,“我们与楚王之间有一场硬仗要打。”
“不止有硬仗,还有长江天险。”
姜七悦道,“我们都是北人,不善水战,如果在水上交战,只怕我们不是楚王的对手。”
前世的阿父阿娘没有在水上与楚王交战。
那时的楚王兵锋极盛,已将势力扩张到中原,有称王称霸问鼎天下之态。
兵多将广,又占据着重要城池,让楚王与阿父的交战胜多败少,最后是阿父阿娘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才终于转败为胜,射杀楚王,让一代雄主饮恨中原,梦断江水河畔。
在中原之地交战,阿父阿娘尚如此吃力,若到了楚王最擅长的水战,阿父阿娘又有几分胜算?
相蕴和越想越忧心。
不行,她必须尽快找到商溯,让水战陆战皆是天花板的商溯来对付楚王。
——虽然阿父阿娘也很厉害,可战场上刀剑无眼,她舍不得他们去冒险,打仗这种事情,还是交给商溯来,商溯没了便没了,还有三郎能顶上,可阿父阿娘若没了,那便是她的天塌了。
相蕴和心下一沉,盘算着如何寻找商溯。
然而就在这时,嘈杂声却由远及近,伴随着闷沉的马蹄声,仿佛是山压海倒——
“严将军,我们的阵型被敌军破了,快带公主走!”
亲卫浴血而来,急声催促。
严三娘脸色微变。
姜七悦大吃一惊,“不可能!”
“这是阿和亲自排演的防御阵型,义父都要花半日时间才能破解,怎会被敌军这么轻易便破了?!”
相蕴和眼皮狠狠一跳。
这种阵型的确很厉害,让世之骁将阿父都花了大力气才能破阵,可若遇到真正排演阵型的正主,破阵只在片刻间。
——来人是商溯。
这是她从商溯的兵法里学来的,只有商溯才会破阵破得如此之快。
相蕴和如坠冰窟。
商溯竟被楚王招揽了去?!
她紧赶慢赶,还是慢了一步,让这位用兵如神的战神成了她的对手?
这简直是她重生之后遇到的最坏的消息,相蕴和脸色变了又变。
不行,她必须改变这种局面。
商溯是她看上的人,谁都不能把他招揽了去。
相蕴和大脑飞速运转。
“打开营门,放敌军主将进来。”
短短一瞬,相蕴和想到了主意,“咱们假意抵挡不过,让他们冲进主帐,而后趁其不备,擒拿敌军主将。”
“”
不愧是主公的女儿,用计风格与主公如出一辙的缺德。
严三娘肃然起敬。
——缺德就缺德吧,能赢就行。
相蕴和看向姜七悦,“七悦,我要活的。”
“简单,包在我身上,我给你抓活的!”
姜七悦冲相蕴和甜甜一笑,露出尖尖小虎牙。
·
在众人密不透风的保护下,商溯继续往里冲。
越冲阵,越觉得奇怪。
——这不是他琢磨出来的防御阵型么?怎么他自己还没用,便被楚人用上了?
看来守阵之人是位将才。
更难得可贵的是与他心有灵犀一点通,想到了同样的战术与阵型。
这种人当然要活的,商溯啧了一声,“抓活的。”
“喏。”
扈从们听令行事。
众人护着商溯继续冲阵。
守阵之人虽厉害,但阵型被破,便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此时骑了快马,在一队亲卫的护送下仓促逃窜。
“调虎离山之计的障眼法,马上之人不是主将。”
商溯一眼便看破着急逃命的一行人,手中长枪一指,指向搁置辎重处缓缓移动的一行人,“他在那。”
扈从们立刻上前,将人围得水泄不通。
一切尽在自己掌握,商溯打马而来,闲闲提着手中长枪,不紧不慢走近敌将。
那人背对着他,身上虽着甲,但纤细瘦弱,看上去像女人。
很正常,楚人大多是南人,推崇儒将与玉面郎君,鲜少膀大腰圆的虎将。
商溯不甚在意,以手中长枪挑起主将头盔。
此举欺人太甚,但商溯一向如此,性子恶劣又刻薄,折辱人的事情做得不知有多少,自然不缺这一回,主将头盔在他枪尖上晃悠悠,上面缀着的明珠于夜色之中流光溢彩,越发衬得戏珠的双龙栩栩如生,仿佛腾云驾雾一般。
“啧,有钱人。”
商溯眯眼瞧着价值不菲的明珠,悠然啧了一声,“十万黄金买平安,否则撕票。”
商溯揶揄笑着,视线落在没了头盔的敌将身上。
只一眼,便让他的眼皮跟着跳了跳——怪事,这背影怎么这么熟悉?
第 65 章
第六十五章
商溯眉头微动。
他生性薄凉, 对谁都是淡淡的,为数不多的情绪大波动,是生母撒手西去的那一日, 他怀揣着一把刀, 险些把姗姗来迟的父亲一同送走。
子弑父是为大逆不道。
他就此叛出顾家,浪迹天下。
不知是知道自己对他们母子做的事情着实亏心, 还是子弑父的事情传出去着实不好听, 顾家在震怒之后又满世界找他,派来寻他的仆从们好话说尽,劝他回家, 让他向父亲认错,还说只要他认了错, 低了头,他便还是顾家的好儿郎, 未来继承顾家满门荣耀的世家子。
他不屑一顾,冷笑着让人将劝他的仆从轰出去。
他没错, 凭什么要认错?
他不是在弑父, 而是在替母亲报仇, 所以他没错, 更没必要认错。
顾家的好儿郎?
继承顾家满门荣耀的世家子?
呵, 这些是什么很了不得的东西吗?
没了顾家与顾家的那帮老不死, 他一样能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所以世间再无顾家三郎, 只有出身商城的随母姓的商溯。
当然, 他性子虽别扭, 但从不矫情,做缺德事儿的时候还是会打着顾家三郎的名号——
比如说落草为寇, 比如说将顾家因着急出京都而来不及带走的粮草珠宝打劫一空,再比如说,大张旗鼓与朱通朱穆两兄弟为难,把朱顾两家的表面亲戚情分消磨得一分不剩。
他的性子如此薄凉狠辣,自然没什么朋友,更没什么熟悉的背影。
——相蕴和是个例外。
但这位小姑娘此时正在济宁,与她那粗枝大叶的父亲在一处。
济宁新降,等待他们处理的事情极多,她断不会放下济宁的事情来到这里,还做这副打扮。
商溯瞧了又瞧略显瘦弱却莫名熟悉的背影,心里把相蕴和排除在外。
不是相蕴和,那他怎么做都无所谓。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更不会为了一个好名声便让自己委屈求全。
商溯手指微松,长枪顺着他的掌心滑落,而被他挑在枪尖上的头盔,便落在他手里。
他拿着头盔,指腹摩挲着头盔上二龙戏珠的明珠。
珠子质地触手温润,光泽皎皎似月,明显不是市面上流动的明珠,而是世家大族们才会有的东西。
恩,敌将果然是楚王的人。
楚王贵族出身,麾下将领也多为世家子,的确能做出将这么好的明珠镶嵌在头盔上的事情。
商溯把头盔丢到身旁扈从怀里。
扈从会意,立刻抽出腰侧佩剑,去剜头盔上的明珠。
而另一个扈从,则奉上锦帕一方,仿佛被商溯拿在手里的头盔极脏,哪怕只是稍微碰了下,也会脏了商溯的手。
商溯接过帕子,慢条斯理擦拭着手。
虽未大吼大叫,当街强抢民女,但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却将世家子弟的目中无人发挥得淋漓尽致。
“十万两黄金,十日之内送到。”
商溯身边的扈从恰时开口,“若是迟一日,便剁你一根指头,迟两日,便将你的整只手剁下来。”
“???”
这厮真的是商溯?而商溯就是盛气凌人又刻薄的顾家三郎?!
相蕴和脑袋嗡嗡响。
分不清弱小可怜的商溯其实是拦路打劫的山贼给自己的冲击大,还是一贫如洗父母双亡的商溯是世家出身一身傲骨的顾家三郎给自己的冲击大。
两件事情凑在一起,不亚于烟花和着惊雷在祥云很脑海轰然炸起。
相蕴和被这种无比离谱又异常契合的事情冲击得大脑一片空白,僵硬转过身,面无表情看向山贼偷偷顾三不对,是山贼头头商溯。
此时的商溯正在用帕子擦拭着自己的手指。
那是一双很好看的手,女人似的修长如玉,没有半分薄茧伤痕,是花了大把金银与时间才能养护出来的手。
而现在,他拿着锦帕,细致擦拭着,上面明明没有任何尘埃,他却擦得很认真,仿佛她的头盔有着剧毒,拿过她头盔的手要擦得一尘不染才不会让毒液沾染自己。
可问题是,她虽平民出身,但也向来喜洁,哪怕在行军之中,都分外注意自己的个人卫生,她的头盔不可能脏,更不可能被人如瘟疫般嫌弃。
“”
确认过眼神,这是世家子的骄奢劣根。
——除了自己的东西,旁人的东西都上不得台面,拿一下都会脏了自己的手。
相蕴和深吸一口气。
方才还在震惊商溯是山贼,商溯是顾三,而现在,她不震惊了。
少年的倨傲举动精准踩在她雷区,让她现在只想抓把泥巴糊在他脸上,而不是惊讶商溯的真实身份。
相蕴和转身回头。
精致小脸转过来,周围扈从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这不是、这不是三郎唯一的朋友相蕴和吗!
不仅是三郎的朋友,更是三郎如今在这里的最大原因。
为了弥补自己隐瞒身世戏弄她的过失,三郎既送粮食又送城,好让这位唯一的朋友不计较自己性子的恶劣。
但现在,这位唯一的朋友被三郎袭营打劫,开口便是十万两黄金,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狮子大张口,这不是本着谋求相蕴和的谅解去的,而是本着俩人老死不相往来的路子去的!
很好,三郎唯一的朋友到此割袍断义。
今日之后,三郎还是孑然一身的三郎,再无心心念念要哄人开心的好朋友。
这可真是——太好了!
刻薄恶劣的贵公子也有今日!
扈从们喜从中来,看热闹不嫌事大,只当自己没有认出相蕴和,杵在相蕴和身边当柱子。
当然,也有那种有丁点良心的扈从,看到被自己打劫的人是相蕴和,便连忙咳嗽,拼命向商溯挤眉弄眼。
——三郎啊,您可长点心吧!您打劫的人是相蕴和啊啊啊啊啊!
“?”
挤眉弄眼做什么?
大水冲了龙王庙,他打劫的人原是自家人?
还别说,真的有这种可能。
顾家不止与朱家联姻,江东的楚王也是顾家的联姻对象,如今楚王虎踞江东之地,麾下有顾家的儿郎为将着实正常。
若他打劫的果真是自家人,那可真是太好了。
商溯挑眉一笑,声音更加恶劣,“你世家出身,十万两黄金对你来讲不过是九牛一毛。”
“既如此,我便涨涨价,再从你身上讨点其他东西来。”
大约没想到他不仅喜欢折辱人,还这般明目张胆打劫,敌将肩膀微微一颤,似是被他惊人的无耻所震惊。
这就震惊了?
哼,他还没开始呢。
商溯懒洋洋抬头,声音慢悠悠,“怎么?舍不得?”
“命都没了,还舍不得钱财?”
说话间,少年抬起头,隽秀面容上满是嘲弄,只差把我折腾的就是你写在脑门上。
但在下一个瞬间,他看到“敌将”的脸,未说完的嘲讽话尽数咽回肚子里——“敌将”是相蕴和。
相蕴和?!
商溯瞳孔地震。
老仆啧了一声。
——活该!
扈从们的目光整齐划一看向面无表情的相蕴和,再顺着相蕴和的视线看向因太过震惊而失去表情管理的商溯,心头生起与老仆一样的念头——活该!
以老仆为首的扈从们幸灾乐祸看着商溯,一时间看热闹不嫌事大。
·
“二娘,大事不妙。”
兰月纵马追上姜贞,压低声音与姜贞耳语,“军师送来消息,檀娘不日便会抵达京都。”
遇事不惊的姜贞手上动作一顿,哒哒的马蹄声瞬间停止。
檀娘,小她十二岁的表妹,一位风吹吹就倒的菟丝花,正儿八经的纸糊的美人灯。
她刚揭竿而起的时候,这位娇弱的麻烦精没少扯她后腿,不是暴露她的行军路线,便是引得盛军来追杀她的主力军,若不是她在打仗的事情上着实有天分,只怕自己早就死在战乱中。
有这样的恩怨在,她对檀娘能有什么好脸色?
若不是念在母亲的面子上,她早就提剑把这个延误军机的小表妹送上西天。
“让军士把她送走。”
待人颇为亲厚的姜贞声音里透着几分不耐烦。
兰月摇头,“怕是来不及了。”
“杜满听说是你的表妹,唯恐把人怠慢了,亲自出城接的人,算一算时间,这会儿已经接到了。”
“”
不,这种亲戚不要也罢。
姜贞抬手掐了下眉心,“既是杜满接的人,那便交给杜满来处理。”
“在我入京之前,我不想看到这个人。”
·
“什么?二娘不想见檀娘?”
杜满眼睛瞪得像铜铃,“这怎么可能?檀娘可是二娘的嫡亲表妹!”
斥卫赔笑道,“此话乃二娘亲口所说,断然不会有假。”
杜满当然知道斥卫不会传假话,他纳闷的是二娘怎会对檀娘这般无情。
——姜贞秉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心理,将檀娘做的事情压了下来,杜满一行人并不知道她与檀娘的恩怨。
杜满挠了挠头,“行吧,我接来的人便由我来安置,不叫二娘心烦。”
是日,杜满去寻檀娘。
“看来二姐姐仍在生我的气,连书信都不肯给我一封。”
刚拜访完姜老夫人与相老夫人从宫里回来的檀娘轻摇团扇,声音温和如三月春风,“姐姐无情,我却不能无义,我这次来寻姐姐,是有大事要告诉姐姐的。”
身边接触的女人不是姜贞便是兰月,再要么是杀人不用刀的宋梨,乍然接温柔小意的檀娘,杜满有些不习惯,声音也磕磕巴巴,“什、什么大事?”
“二娘还未回来,你、你与我说也是一样的。”
“我夫君如今在梁王帐下做事,颇得梁王的信任。”
檀娘抿唇一笑,“若我们里应外合,不难大破梁王,尽收梁王土地城池。”
这话不亚于平地起惊雷,杜满为之一惊,“你有夫君?!”
话刚出口,便觉此言甚是不妥,又连忙改了说辞,“不对,你夫君如何愿意帮我们?梁王不是很信任他吗?”
“他效忠梁王,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臣子。”
檀娘对杜满的反应见怪不怪,“可若是姐姐与姐夫得了天下,他便是皇亲国戚,岂不比为人臣子强?”
“哦。”
理是这个理,杜满哦了一声,“所以,他传来什么消息?”
是日,杜满把消息转告军师韩行一。
韩行一处理政务的动作微微一顿,一双狐狸眼慢慢转了起来,“若果真如此,檀娘夫妇便是二娘与主公的大功臣。”
“八字还没有一撇,怎么就是大功臣了?”
夫妇俩字让杜满听得怪怪的,不由得嘟囔了一句。
韩行一眸中笑意微深,“你既不想让他们两个当这个大功臣,不如便自己来做。”
“怎么当?”
杜满耳朵微动。
姜贞与相豫章皆不在,韩行一便是京都的一把手,军事政治全由他来管,“梁王近日有异动,你领五万兵马,前去边境探个虚实,若无意外,可立大功一见。”
“遵命。”
杜满正不想在京都待,二话不说领了军令,亲率五万大军浩浩荡荡出了京都城。
檀娘目送杜满出京都,立刻给夫君送上书信一封,让他尽快举事,好与杜满里应外合拿下城池。
姜贞回到京都,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面,杜满领人去攻城,檀娘信心满满等自己夫君来跳反,军师摇着羽扇笑而不语,端的是山人自有妙计。
“”
妙计个鬼!当心把杜满折进去!
韩行一却不甚在意,羽扇掩面,只露一双狐狸眼,眼底盛着明晃晃的笑意,“二娘,我放出风声,说杜满亲提三十万大军去攻梁王。”
“消息一出,天下人皆以为京都缺兵少将,防备空虚。”
“这种情况下,你猜郑王与大盛那位新登基的小皇帝会不会趁机攻打京都?夺回他们的京师?”
韩行一问姜贞。
这话一出,姜贞瞬间不在意杜满的死活。
——以杜满为疑兵引郑王来攻打,哪怕杜满折在里面,这场战役也是划算的。
“小满乃豫章麾下第一悍将。”
姜贞极其肯定杜满的能力,“区区梁王罢了,他定能牵制得住。”
韩行一重重点头,“二娘英明。”
兰月比俩人多了几分清白良心,“梁王虎踞西北,非一般雄主,小满只有五万人,只怕未必能抵挡得住。”
“那便让胡青与葛越各领两万人马去接应他。”
姜贞大手一挥,“三路兵马共有九万人,只需牵制梁王六月时间,便能让我拿下郑王与小皇帝。”
是日,胡青与葛越又领两路兵马,大张旗鼓出京都。
消息传到大盛小皇帝耳朵里,小皇帝登时坐不住了,去寻皇叔盛元洲。
盛元洲是端平帝最小的弟弟,早年封郑王,镇守北方之地。
燕赵之地多勇士,盛元洲的三十万大军,足以改变九州天下的结局。
“皇叔,当初杜满领兵攻打梁地,您说此事恐有诈,让朕再等等。”
小皇帝单刀直入,“如今胡青葛越又增兵梁地,旌旗遮天蔽日,军士不计其数。”
“先有杜满,再有胡青葛越两军领兵出京都,如今的京都,可算守备空虚?”
小皇帝问盛元洲。
盛元洲剑眉微拧,“若果真是这样,的确算京都无人。”
“既然京都无重兵把守,那么皇叔还在等什么?”
小皇帝到底年少,失了国都龟缩郑地的耻辱让他做梦都想把京都打回来,“在等朕出了意外,皇叔好做这天下之主?!”
小内侍脸色微变。
——我的陛下啊,这话也是能说的?!
皇叔若果真有反心,您还能待在郑地做天子么?!
盛元洲虽忠心,但也不是任人猜忌的软柿子,小皇帝的声音刚落,男人面上笑意便淡了,抬眉看了焦躁的小皇帝一眼,淡声吩咐小内侍,“陛下病了,送陛下回房休息。”
“我没病!”
气急败坏之下,小皇帝连自称都变成了我,“我只想把京都打回来!”
“那是我们的国都,不是反贼们的享受所!”
盛元洲攥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紧。
“元洲,皇帝年少气盛,你莫与他一般见识。”
太后的声音突然响起。
在皇帝身边近身伺候的小内侍都是人精,见势不妙,立刻去请太后,让太后来缓解皇帝与皇叔之间的矛盾。
女声从廊下传来,盛元洲微拧眉头舒展开来,面上重新挂上恰到好处的微笑,“皇嫂这是哪里话?”
“天子为君,我为臣,我怎会与天子置气?”
“元洲果然深明大义。”
太后快步走来。
又一次被太后打圆场,小皇帝有些无奈,不再咄咄逼人“母后,您怎么过来了?”
“我来看看你与元洲。”
太后含笑看着盛元洲,“我与皇帝皆不知兵,攻打京都一事,全凭元洲做主。”
盛元洲眸光微微一滞。
小皇帝一惊,“母后!”
“皇帝,若无元洲,哪有我们母子的现在?”
太后拍了拍小皇帝手背,继续说道,“做人不能忘本,我们怎能把元洲当一般臣子看待?”
温柔刀杀起人来更诛心。
盛元洲无奈摇头,“皇嫂此话将元洲置于何地?”
“自然是将元洲视为我们母子的恩人。”
太后笑了起来,“若无元洲,我们母子早已丧命战乱之中,元洲对我们有大恩,我们又怎会质疑元洲的忠心?”
太后笑眯眯,“元洲放心,朝堂之事,当然由元洲做主。”
“至于出兵京都,也由元洲拿主意。”
“何时出兵,何人领兵,只要元洲开口,我们母子绝无二话。”
太后亲手给盛元洲斟上茶水一盏,双手捧到盛元洲面前,“元洲放心,我们母子对元洲深信不疑。”
这话简直是把盛元洲架在火上烤,更别提一朝太后却给臣子斟茶的举动,更是做实盛元洲不仅是权臣更是佞臣的事实。
盛元洲深吸一口气,“一别经年,皇嫂还是这般厉害。”
她的锋芒从未被宫廷磨去半分,绵里藏针让人防不胜防。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到曾经的少女站在他面前,不动声色便将小小的他刺得辩无可辩。
“皇叔谬赞。”
太后轻轻笑着,“厉害两字,我不敢当。”
“皇嫂当得起。”
盛元洲笑了一下。
男人接过太后手里的茶,抬手一送,将盏中茶一饮而尽。
小皇帝几乎压不住心头怒火。
——身为臣子怎能让太后斟茶?!
太后面上依旧含笑。
盛元洲饮完茶,将茶盏放在太后手边的案几上。
茶盏落于案几之上,发出一声轻响,而男人也退后半步,一撩衣摆,单膝跪地。
“皇嫂不必再说,臣弟这便出兵。”
盛元洲道,“三十万大军兵发京都,定将国都从反贼手中夺回来。”
小皇帝愣在当场。
不是,死活不出兵的皇叔怎么就突然愿意出兵了?
早说啊,要是上位者斟茶皇叔才愿意出兵,他斟的茶能把中原之地淹了去。
·
九州各地调兵频频,而相蕴和与商溯这里,是另一种形式的兵荒马乱。
众人落井下石的心思太明显,以至于自己眼前突然闪过一物这种事情都没来得及做反应。
但老仆反应极快,那身影刚过,老仆眼皮一跳,苍老身体如鬼魅一般去阻拦少女的动作。
不过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儿,他有十足的把握能拦下这个人,但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少女的力气极大,大到近乎恐怖,不曾出鞘的剑被她单手捏变形,让自己的攻击再无阻拦,紧接着,身影一闪,已来到商溯面前。
“三郎,退后!”
老仆冷声提醒。
商溯纹丝不动。
更确切地说,他不信有人能绕开老仆攻击他,他之所以到处惹是生非还能活到现在,全靠老仆独步天下的保护。
恩,问题不大,没有人是老仆的对手,他只需要站在这儿看戏就好。
本着这种心理,商溯一动不动,然后下一个瞬间,自己手里拿着的长枪被人劈手夺去,寒芒一闪,冰冷触感便已来到自己脖颈间。
“十万黄金买平安?”
少女的声音脆生生,带着明显的怒意,“行,你拿十万黄金来,我便饶你不死!”
“???”
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能破了老仆的防备?!还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商溯瞳孔再次地震。
“我倒不知,三郎何时做起了打家劫舍的生意?”
相蕴和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响起。
商溯心头一跳,瞬间不震惊姜七悦的功夫了。
——他背着相蕴和当山贼的这种事情该怎么解释啊啊啊啊!
抬头看相蕴和,小姑娘面上此时一点表情也无,一双精致杏眼静静瞧着他,里面没有一丝情绪,只有深不见底的墨色。
“”
那什么,他现在说自己是走投无路才当的山贼还来得及吗?
显然来不及。
——走投无路的山贼哪会像他这么嚣张?开口便是十万两黄金?
他方才狮子大开口的熟稔,一听便是常年拦路抢劫的老山贼。
商溯万念俱灰。
“三郎怎么不说话?”
相蕴和气笑了。
见过豪横的,没见过自己隐瞒身份打家劫舍劫到自己朋友身上还豪横得不置一词的人。
“你、你想让我说什么?”
商溯弱弱问道。
相蕴和道,“我想让你说什么?”
“三郎也太看得起我,我何时能左右三郎的意志,让三郎听我号令?”
商溯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枪尖横在自己脖颈处,他其实不太害怕,他害怕的是相蕴和的态度。
小姑娘明显动了怒,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有的是气急反笑,仿佛下一刻便能与他割袍断义。
他不想这样。
他想再挣扎一下。
人生得一知己不容易,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失误便痛失知己。
“相、相蕴和,你别这样。”
商溯说道。
一向说话不过脑子的耿直少年此时说话有些磕巴,但尽管如此,他还是看着面前气呼呼的少女,努力组织着自己的语言,“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
“顾三郎,事到如今你还想骗阿和!”
他的话音刚落,姜七悦的声音便跟着响起。
横在脖颈处的枪尖往里面送了送。
锋利的利器险些割破他肌肤,他条件反射般往后退了下。
姜七悦从不是细致入微的人,并未察觉到他的细微动作,不知是因为情绪太激动,还是因为故意为之,她手里的枪尖直往商溯脖颈送,若不是商溯提防着躲得快,这会儿已被她戳出好几个血窟窿。
老仆本意还想救一救。
毕竟是主人临死之前托孤的小主人,哪能眼睁睁瞧着他被危及性命?
但看姜七悦的举动,并没有伤他的意思,只是想吓他一吓,让他长长教训,以后莫再这般行事。
既如此,他还救什么?
他这小主人的性子,早该被人收拾了。
思及此处,老仆理直气壮站在扈从堆里,心安理得看着自己的小主人被人用枪指着。
——恩,画面绝美,是顾家人盼星星盼月亮盼得看的场景。
姜七悦拿枪指着商溯,“我早就说过,你不把阿和当朋友,阿和偏不信,说你很好,这下好了,你竟然率领山贼来劫我们的营地,把阿和的计划全部打乱了!”
“我不是,我没有,我怎么会打乱阿和的计划?”
商溯想也不想便否认三连。
怪事。
在面对相蕴和的指责时,他磕磕巴巴,感觉舌头不是自己的,一句话在肚子里过了不知多少遍,但就是说不出来。
可当面对不是相蕴和而是其他人的气急败坏时,他的牙尖嘴利便再一次上演,自己没理也能说出三分理——
“我什么时候不把相蕴和当朋友了?”
商溯立刻反驳,“我若不把她当朋友,会帮她守方城?”
“会送她那么多的粮食,让她父亲在中原之地彻底站稳跟脚?”
“会不远千里来到济宁与商城,绞尽脑汁把这两座城池从朱穆兄弟手里夺回来送给她?”
“不是朋友会为她做这些事情?”
“我对她,就差肝脑涂地把心剖出来送给她了!”
姜七悦听得一愣。
——还真是。
若仔细掰扯起来,这位性格古怪的顾家三郎对阿和确实没话说,又守城又送粮又送城的,打着灯笼也难找到第二个。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不大对。
对阿和好,便能欺骗阿和了吗?便能劫阿和的营地了吗?
对一个人好,难道不是盼着她更好吗?
哪有一边打着对她好的名义一边欺骗她伤害她?
姜七悦越想越糊涂。
但她是个直爽性子,想不明白,便不去想,梗着脖子道,“那、那你也不应该骗她,更不该来劫我们的营地!”
商溯瞬间闭嘴。
——这事儿的确是他理亏来着。
抬头看相蕴和,小姑娘面上仍没什么表情,一双眸子黑湛湛,一眨不眨看着他,几乎把我在生气刻在眼睛里。
“”
就很难办。
但商溯从不是会被困难压垮的人,相蕴和不开心,他便继续哄,本就是他有错在先,哪能去怪相蕴和对他没有好脸色?
“那什么,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商溯曲拳轻咳,磕巴着向相蕴和解释,“我有想过把身份告诉你,但是,但是怕你生气,就没敢告诉你。”
相蕴和面无表情。
狡辩,接着狡辩。
不想告诉她是假,想看她因他的身份揭露而震惊时的精彩面容才是真。
她太了解这位性格恶劣的贵公子,她敢打包票,他最初打的就是戏弄她的主意。
——当然,相处久了,处出了感情,他那点戏弄变成了忐忑也是真。
商溯看了一眼相蕴和,又飞快收回视线,低头瞧着指着自己脖颈的枪尖的纹路,无比懊悔自己的幼稚举动。
“我在京都的时候便想把身份告诉你了,真的。”
商溯别别扭扭道,“可你身边有那么多人,我若说了,没得叫叫别人看你的笑话。”
“看你待我这么好,我却连我是谁都不告诉你。”
“不仅不告诉你,还把这件事瞒了这么久,瞒到着实瞒不下去,才不情不愿说给你听。”
“我不想让旁人看你笑话。”
商溯慢慢抬起眼,看着面前小姑娘,“我就是,就是想让你好好的,开开心心做新朝的小公主。”
这是一种什么感情呢?
大概是深渊向往月光,希望月色永远皎洁,永远熠熠生辉,永远高悬九天之上。
那是深渊终其一生也无法做到的事情,便只好让自己心头的那一抹月色做到。
月儿皎皎,有些许光亮落在他身上。
他抬手看着指尖的月光,便觉得深渊地狱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相蕴和沉寂面容上有了一丝波动。
商溯看不太懂,只以为她还在生气,便抿了下唇,声音比方才低了几分,“于是我便想着,多为你做几件事,等你知道我身份之后,看在我为你做的事情的面子上,或许就不那么生气了。”
“如果你还是在生气,那,那我再为你做些其他事情?”
商溯拧眉想了一会儿,问相蕴和,“你还想要什么?”
“钱?”
“权?”
“还是土地与城池?”
“只要你想要,我便都送给你。”
商溯认真说道,“只要你不要生气便好了。”
相蕴和眼皮轻轻一跳。
恍惚间,她想起商溯前世的死法。
一代战神没有死在战场上,更不是被人兔死狗烹,而是只身赴死,为救一人。
他从来如此。
政治素养低到令人发指,言辞刻薄让人想跳起来打他,浑身上下透着一种未被阴谋算计浸染的清澈单纯,别人对他好一分,他恨不得把整颗心送出去。
——他从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好人,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却是一把好刀。
相蕴和静了一瞬。
“可我就是很生气。”
相蕴和说道。
假的。
在他坦诚相待,把一切告诉她的时候,她已经没那么生气了。
“阿父入主中原,阿娘尽收蜀地,我怎会缺钱与权?”
相蕴和声音淡淡。
这句话也是假的。
中原与蜀地虽被阿父阿娘收于麾下,可北有梁王,南有楚王,阿父与阿娘的夏王姜王的王位其实坐得并不是那么稳当。
“至于土地与城池”
相蕴和声音微微一顿,抬头看着商溯的脸,继续说道,“阿父阿娘麾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怎会打不下土地与城池?”
好像的确如此。
这位小姑娘早已不是被人追杀的反贼,而是夏王姜王唯一的子嗣,是众星捧月的小公主,她不需要她为她做任何事情——再说直白一点,是她根本不需要他。
商溯一下子垮了脸。
“哦,这样啊。”
商溯语气落寞,“那对不起哦,我不是故意瞒着你,更不是有意打劫你的。”
虽然知道相蕴和在生气,还有可能不会原谅自己,但商溯还是想把事情解释清楚,他不希望相蕴和误会自己,哪怕他本就不是什么好,误不误会都不会影响他刻薄恶劣的性格。
商溯说道,“我以为你们是楚王的人马,所以才过来的。”
“江东与中原之地隔着长江天险,你父亲的人不善水战,如果能擒拿楚王千余人,那么与楚王的仗便会好打些。”
“你们不是楚王的人,我再想其他办法。”
商溯垂眼,吩咐身边扈从,“散开,退下。”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扈从们呼啦啦散开。
相蕴和眼皮微抬。
所以,商溯是因为想要擒拿楚王的人,才会误打误撞来劫营?
他要送她的不止有济宁商都两城,甚至江东之地也在他的计划之中?
相蕴和手指微紧。
“我知道了。”
相蕴和慢慢说着话,“谢谢你的好意,但我还是很生气。”
严三娘简直想拍手称快。
对,就是这个味,太有主公不动声色便能掌控人心的风范!
唯一不同的是主公更加枭雄,而阿和则是天然流露,她本意不想掌控人心,但拿捏人心是她与生俱来的本事,举手投足间,便能将人拿捏得死死的。
严三娘为商溯鞠了一把同情泪。
——顾家三郎,遇到阿和是你的福气!
商溯挺喜欢这种福气,听相蕴和开口,便忍不住问道,“那你怎样才会消气?”
“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善解人意的小姑娘生气起来也是轻声细语的。
商溯垂了垂眼,“好。”
“你自己待一会儿,我在外面守着你,等你消气了,你便让人来唤我。”
相蕴和轻轻点头。
商溯领着扈从退守营帐。
“阿和,你怎么了?”
姜七悦问相蕴和。
她有一种预感,阿和不是单纯生顾家三郎的气。
事实上,相蕴和也的确不是在生商溯的气,而是商溯的情意太重,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商溯是除了父母之外对她最好的人,毫无保留,热诚直白。
他的好让她很有压力,因为她对他的好并不纯粹,更多的是利用。
“没什么。”
相蕴和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如果是阿父阿娘遇到我们今日的事情,他们会怎么处理。”
他们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搞政治的,心哪有不脏的?
诚然,她对商溯是利用居多,可她付出的东西的确是商溯想要的,温暖的知己情本就是容易让人上头的东西,否则也不会有士为知己者死那句话。
既然她给了商溯他想要的东西,那她为什么还要有心理压力?
她不需要的。
她需要做的是继续将所谓的知己情继续扩大。
商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良将,她便是继阿父阿娘之后的明主,良将遇明主,怎么就不是千古佳话了?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她是让商溯能力发挥到最大的伯乐,有利用,但更是名将们梦寐以求的明主。
相蕴和不纠结了。
恩,她明日一早便与商溯说清楚。
而彼时的商溯,正一脸郁气与扈从们商议如何能让相蕴和消气。
扈从们看热闹不嫌事大,满嘴跑火车,争先恐后出主意——
“三郎,送金银首饰,没有女人不喜欢金银首饰。”
“金银首饰多俗,要送就送特别的,最好是风雅的琴棋书画。”
“你们把公主看轻了,公主心怀天下,怎会在意金银首饰与琴棋书画?”
“要我说,还不如辅佐公主登基,让公主做前所未有的女皇帝!”
“公主登基,三郎便是从龙之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岂不比现在当个山贼强?”
这本是扈从们信口胡诌的一句话,却让浑身上下写着不高兴的商溯眼前一亮。
——女皇帝好,相蕴和肯定喜欢!
第 66 章
第六十六章
商溯认真想了一会儿。
自己为人一塌糊涂, 家世更不必提,能为相蕴和做的,也仅仅是开疆扩土, 助相蕴和一统天下。
但是问题来了, 万里江山已被相蕴和父母打下四分之一,中原之地与蜀地尽归相豫章夫妇, 他若再不抓紧点, 不用他出手,相豫章夫妇便能让相蕴和做九州之主。
——相蕴和是相豫章夫妇唯一的孩子,又颇为聪明, 她若有心做天下主,未必不能做国之重器的东宫储君。
所以他得尽快行动。
雪中送炭是从龙之功, 锦上添花是趋炎附势。
而今雪中送炭已来不及,那便努努力, 不让自己成为趋炎附势的人。
事实上,他也成为不了。
像他这种言辞刻薄性子别扭的人, 怎么看怎么像是天下一统后被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狗与弓。
可若结束乱世的人是相蕴和, 那他便不会。
相蕴和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断然不会让他成为冤死的武安君。
思及此处, 商溯越发觉得此事可行。
一为缓和他与相蕴和之间的关系。
二么, 是为了他不会成为又一个武安君。
他对自己的性格有太清楚的认知, 无论是梁王还是楚王又或者郑王,都不可能容下他的目下无尘。
当然, 哪怕是相蕴和的父母, 相豫章与姜贞, 他们虽是一代雄主,有容人之量, 但他们自身便是用兵如神的战将,有他没他意义不大,自然不会拿出水磨的功夫来容忍他桀骜不驯。
普天之下,唯有相蕴和容得下他,而他也只有在相蕴和麾下能得善终。
虽说他看淡生死与名利,功名富贵对他来讲不过是过眼云烟,权势地位于他而言更是不值一提,可若是,若能青史留芳,谁又愿意被千夫所指?
那些曾经被按下的念头悄无声息冒了出来,在他心头抽根发芽,刹那间一发不可收拾。
他也想以一个正常人的身份被史官记载。
青史几行,写的是他的战功赫赫,而不是他的弑父悖逆。
烛火在商溯眸底跳跃不定。
清晨的暖阳斜斜探进营帐,浅浅的金色一寸一寸灌进帐篷,一点一点铺在少年的眼角眉梢,少年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之下,隽秀的面容仿佛在发光。
“集结人马,出兵商城。”
思度良久的人突然开口,艳丽凤目是舍我其谁的跃跃欲试,“十日之内,我要商城城门大开,百姓军士夹道相迎相蕴和。”
劝什么降?磨磨唧唧太慢了。
他就该直接把朱穆的脑袋拧下来,然后把商城据为己有,而后借助商城强渡长江,将所谓的江东之主一波送走。
江东之地尽收麾下,九州天下便得大半,剩下的梁王郑王不足为惧,略施手段便能让他们从世上消失,九州平定,相蕴和登基的日子便指日可待。
登基好,登基了,他便是从龙之功,相蕴和麾下第一功臣。
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他与相蕴和的名字都会永远绑定。君不疑臣,臣不叛军,君臣相和的千里马遇伯乐。
想起后世人提起相蕴和便会说起他,从不在意世人言论的他突然隐隐开始期待。
——相蕴和很好,他也不能太坏,他要做一个千古一帝身边的人臣典范。
商溯对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
对自己的性格哼,有才之士有点脾气怎么了?他又不做千古贤相的诸葛亮,道德水准没必要这么高。
骄矜的贵公子在我性格恶劣需要改与有能力就该有脾气之间反复横跳。
然后还是收敛一二,在大军开拔前去找相蕴和,把自己的想法好好说给她听。
恩,他与相蕴和之间不能有误会。
若真有了误会,一定要在三天之内解开,不能横在两人之间拧成疙瘩。
商溯去寻相蕴和。
“劳烦通传公主,我家三郎求见。”
扈从相蕴和的亲卫道。
亲卫看了眼锦衣金甲的少年郎,知晓这是主公与公主极力拉拢的人,倒也没有拿架子,“三郎稍候,我这便为三郎通传。”
从反贼到跟随相豫章入主京都,草莽出身的亲卫们此时也学了几分规矩,一个亲卫去通传,另一个亲卫引着商溯去吃茶,礼数周到,让人无可指摘。
只是茶不是什么好茶,相豫章与相蕴和两人又不是在这种小事上下功夫的人,亲卫捧来茶,商溯闻着味道便觉不大妙,但他又不是来吃茶的,哪能跟以前一样去挑茶的错儿?
极为挑剔吃喝的少年郎在亲卫的注视下饮了茶。
以老仆为首的扈从们顿时觉得今日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很好,这种茶都能入肚,看来三郎是真的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希望这位寿昌公主能再接再厉,继续把他家三郎的道德水准往上提一提。
他们整日跟在这样的主子手底下做事,道德水准与性格的好坏直接关系到他们的日子好过还是不好过。
众人翘首以盼等着寿昌公主的到来。
然而他们的三郎在让他们失望的事情上从不让他们失望——
“此茶甚劣。”
极重口腹之欲的少年忍了又忍,但到底还是没忍住,一杯茶下肚,便忍不住吐槽,“茶色不佳,香味劣质,味道更是难以下咽,你们如何能拿这种茶来招待人?”
“”
您可闭嘴吧!
商溯在外人面前从不闭嘴,能活到现在没被人打死,全靠众人舍命相护。
“我与相蕴和关系好,不会说什么,可若换了旁人,定然会觉得你们招待不周,有意敷衍。”
商溯觉得自己极为大度。
亲卫嘴角微抽。
——您这还没说什么?您就差把这茶狗屎都不如写在脸上了!
商溯的确很嫌弃茶,“以后这茶不必再用,没得让相蕴和得罪人。”
放下茶盏,少年手指轻扣案几。
一扈从拱手向前,“三郎?”
“命人送些我的茶叶来。”
商溯吩咐道,“阳羡茶,云雾茶,白露茶与雀舌茶各来一些,送到相蕴和面前让她挑选,看她喜欢什么,再多多送些她喜欢的茶。”
“!!!”
好家伙,原来是位财神爷!
亲卫瞬间不觉得锦衣少年言辞刻薄了。
人家嫌弃归嫌弃,但却是实实在在送东西的,出手这般阔绰,让人说几句怎么了!
亲卫不仅不觉得少年言辞刻薄,还深感少年心思单纯性子直率,是位不可多得的妙人。
——能打还有钱,别说主公与公主了,连他都想让这样的人留在身边。
底层出身的亲卫是石头缝里野蛮生长的草,听惯太多难听话,更遇到不知多少的恶人,与那些人那些话相比,商溯的优点一抓一大把,优点着实多,言辞刻薄这种事情便不值一提。
再说了,人家都送东西了,让人家说两句怎么了?
亲卫丝毫不扭捏,大大方方接受财神爷的馈赠,“如此,便多谢三郎了。”
“客气。”
毕竟是相蕴和的亲卫,商溯难得没有摆架子。
两人对话被严三娘一字不落听了去,严三娘笑了一下,从外面走进来。
“三郎寻公主所为何事?”
严三娘问商溯。
来人是严三娘,商溯有些失望。
相蕴和没过来,来人是严三娘,说明小姑娘还在生气,不想见他。
事实根本不是这样,严三娘拦了消息,没让亲卫把商溯来寻相蕴和的消息告诉相蕴和。
小公主心肠软,面皮也薄,性子更是好得没话说,心里从不记仇,在旁人看起来是天塌地陷的大事,在她那不值一提,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这种情况下,商溯隐瞒身份又闹出劫营的事情也不是不能原谅,少年伏低做小说三五句好话,便能哄得小公主不计前嫌,与他重归于好。
这样的性格不是不好,而是太好。
好到会让人觉得她性子好没脾气,以后不把她的感受放在心里。
这样不行。
公主深得两位主公的重视,未来极有可能继承大统,哪能做个针扎在身上不知道喊疼的软柿子?
当然,公主哪怕真的做了,她也得在外面把公主的威信竖起来。
——比如说,不能那么快原谅商溯。
本着这种心理,严三娘在商溯面前落座。
来人是严三娘,自然没什么好看的,商溯收回视线,眸色有些黯然,“我是来向她道别的。”
“道别?”
严三娘眼皮一跳,一下子有理由不喝亲卫捧过来的劣质的茶,抬手把茶盏搁在案几,眼睛看着商溯,“三郎要走?”
商溯微颔首,“对,我要去商城。”
严三娘虽是降臣,但与相蕴和关系极好,商溯没有瞒她,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商城是扼守中原之地的咽喉,更是一把插向江东之地的利刃,若能将此城拿下,日后攻打江东便会容易很多。”
哦,原来是这样,她还是以为眼高于顶的少年经此一事后要一蹶不振,要与阿和分道扬镳了呢,不曾想少年一片冰心在玉壶,为的是把商都打下来。
虚惊一场,严三娘松了口气。
“也好。”
严三娘道,“三郎若能拿下商城,公主或许便能消气了。”
这话刚出,便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活脱脱把顾家三郎当成攻城略地的工具人,仿佛他与相蕴和之间毫无感情,全是利益。
这不成。
这不是拿人当傻子看么?
严三娘立刻改口,“其实——”
“只要我拿下商城,相蕴和真的不会再生气?”
她的话尚未说完,坐她对面的少年便已开了口,一双漂亮眸子拢着清晨的阳光变得亮晶晶,仿佛在等待她的点头。
“”
这人脑回路是不是不太对?
仔细一想也颇为正常,唯一的朋友被自己得罪了彻底,可不就要拿东西来哄人开心么?
阿和不喜欢花儿粉的,对金银珠宝也是淡淡的,唯一能让她欢喜的,也只有城池与土地了,这种情况下,顾家三郎当然要往建功立业上想。
“应该会消气。”
琢磨明白商溯的心理,严三娘便道,“虽说三郎做得有些过分,但公主是宽宏大量之人,不会因这些事情对三郎紧追不放。”
商溯放心了,“既如此,我便即刻启程,将商城打下来。”
少年说干就干,起身向严三娘告辞。
“呃,三郎要不要等一下公主?”
严三娘被商溯的执行力惊了一下。
商溯摇了摇头,“她昨夜受惊了,今日让她好好休息。”
“我不会耽搁太久,快则五日,慢则十日,便会来请她入商城,到那时,我再好好向她赔礼道歉。”
“也行吧。”
棒打商溯与相蕴和的严三娘磕巴了一下。
不是,商溯与公主到底谁更傻白甜啊?
她怎么瞅着商溯比公主更好哄呢?
严三娘心情复杂,目送商溯离开营帐。
·
“商溯走了?”
听到消息的相蕴和有些意外,转过身去看严三娘,“他怎么不等等我?”
严三娘当然不会说自己有意拖延了消息,只是迎着相蕴和的目光,她多少有些心虚,不由得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我也是这样说的,让三郎等等公主。”
严三娘道,“但三郎内疚异常,言公主昨夜受惊,今日便该好好休息,不必因为他的离开而起身相送。”
相蕴和哦了一声。
这的确是商溯能做出来的事情。
桀骜的少年虽言辞刻薄,从不在意旁人的感受,但在她的事情上,他总是出乎意料的耐心与细心。
“他还说了什么?”
相蕴和问道。
严三娘看了一眼相蕴和,道,“他还说,慢则十日,快则五日,他必会将商城打下来,让公主入主商都。”
“五日十日便能打下商城?”
姜七悦微微一惊,“商城易守难攻,别说十日了,正常人三五个月也不一定能打得下来。”
谁说不是呢?
但那人是商溯,便一切皆有可能。
被历代史官大书特书的最强之将,打的就是不可能。
相蕴和站起身来,“他既然这样说,便有破城之法,否则不会在三娘这般说话。”
“不错,此人并非自吹自擂之辈,而是的确有真才实学。”
严三娘点头,极为认同相蕴和的话。
岂止是真才实学?那简直是经天纬地之才!
——当然,仅限于带兵打仗。
此人性子极端,才干更极端,打仗有多厉害,政治素养便有多一塌糊涂,可以说是用百世的情商与政治换一世的将帅之才。
这种极端人才也只有公主能容得下。
若换成别人,一旦得了天下,便会因他言行无状而让他成为新朝杀的第一位功臣。
姜七悦挠了挠头,“好吧,咱们就等他的好消息。”
“他出发多久了?”
相蕴和起身往外走,“我去送送他。”
严三娘跟着相蕴和一同走出营帐,“约有半个时辰。”
相蕴和蹙了蹙眉。
半个时辰的急行军,足以让商溯一行人彻底与她拉开距离,她此时去送,只怕连他的马蹄印都看不到。
但尽管如此,相蕴和还是走出营帐,登上高台,看向商溯行军的方向。
商溯一行人的速度太快,此时已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只有在天与地的交界线有着一堆小黑点,那是山贼们的甲胄的颜色,不同于任何势力,是墨色融为一体的玄色,能让他们悄无声息便潜入敌营与敌城。
相蕴和冲着黑点挥了挥手。
姜七悦道,“阿和,他看不到的。”
这时候说这种扫兴话做什么?
严三娘拿手肘撞了一下姜七悦。
姜七悦奇怪看了眼严三娘。
撞我做什么?
我又说错话了?
不能吧?
这多正常的一句话,哪里出错了?
姜七悦一头雾水。
相蕴和收回视线,“我知道他看不到。”
“他看不到便看不到吧,送送他,我心里好受些。”
商溯虽隐瞒身世,又阴错阳差劫了她的营地,可对于她,他从来一片热诚。
与他的真诚相比,她更多的是利用,两相对比下,她多少有些亏心,心既亏,便想做些事情来描补,好让自己心里好受些。
但仅仅是描补,而不是改正。
——搞政治的心都黑,她黑着黑着就习惯了。
再说了,她虽利用了商溯,但对商溯也不错。
他有将帅之才,她有容人之量,他们两个无比契合,若无意外,当是后世颇为推崇的君臣相和。
战功赫赫又能得以善终,还被后人所传颂,这种结局不比他前世英年早逝强得多?
思及此处,相蕴和不那么亏心了。
“走吧,咱们回去。”
相蕴和道。
·
而被相蕴和遥遥相送的商溯,此时也在扈从的提醒下回了头,“三郎,寿昌公主心里还是挂念您的。”
“快看,她来送您的。”
商溯在马背上转身回头。
隔着极远的距离,他看到一个小人影在几个小人影的簇拥下登上高台,阳光照在她甲衣上,她的甲衣晃着一团耀眼的阳光,似乎在冲他招手。
商溯心中一喜。
——他就知道相蕴和不会因为这件事而与他割袍断义。
小人在高台上站了好一会儿,才在其他小人的簇拥下走下高台。
高高的山顶没了小人,只剩下蔚蓝的天与洁白的云,仿佛是颜色倾倒才有的澄明如洗。
商溯收回视线。
“传令下去,十日内不,五日!”
商溯声音微顿,立刻改口,声音里有着明显的喜意,“五日内拿下商城,请相蕴和前来接手军政!”
“喏!”
扈从们齐声应下。
·
商城剑拔弩张,而彼时的京都,更是一片刀光剑影,战事频频。
胡青与葛越增兵杜满不过月余时间,皇叔盛元洲的三十万大军便向京都进发。
盛元洲在北地经营多年,极得人心,此时又是打着天子讨逆贼的名义出兵京都,一路上引得无数盛军相投。
他们知道相豫章与姜二娘的厉害,更知道大盛摇摇欲坠,朝不保夕,可这座如今腐朽不堪的大盛是他们父辈们浴血奋战才打下的,怎能不过数十年便拱手相送?
——他们当与大盛共存亡。
有舍生取义之人,自然也有投机取巧之辈。
相豫章与姜二娘是平民出身,对豪强世家没什么好脸色,士族出身的权贵们当然不愿意见相豫章夫妇得了天下,若真是这样,哪还会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所以大盛危如累卵也好,岌岌可危也罢,他们都会支撑着这个腐朽的王朝继续前行,直到山穷水尽,他们再难以支撑,他们才会转投相豫章与姜二娘,为新朝出谋划策。
千军万马心思各异,但彼此都达成共识——不能让相豫章夫妇得天下,这九州万里,还是大盛皇帝来坐为好。
盛元洲的大军开拔,一路连下数座城池,消息传到京都,原本被相豫章的雷霆手段所镇压得不敢生事的世家们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眼下是个好机会,若能帮助皇叔夺回京都,他们便是大盛的一等功臣,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岂不比跟着相豫章姜二娘做个备受忌惮的世家强?
一时间,心怀鬼胎的众人闻风而动。
打听消息的打听消息,暗送情报的暗送情报,只盼着皇叔入主京都,让他们过上以前在平民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好日子。
这种异动自然瞒不过姜贞一行人。
皇城内,雷鸣急得抓耳挠腮,“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
“盛元洲的大军少说也有三十万,若再有京都的人给他通风报信,咱们怕不是守不住京都。”
“守不住便守不住,大盛皇帝能弃城,咱们难道不能弃?”
韩行一轻摇羽扇,面上不见半点慌乱。
雷鸣瞪大了眼,“军师,你这是什么话?”
“大盛皇帝是什么人?咱们是什么人?拿他跟咱们比,这不是侮辱咱吗?”
一个丢下臣民自己望风而逃的昏君也配与他们白手起家越挫越勇的人比?
——呸!提端平帝一嘴,他都觉得自己沾上了晦气!
姜贞却觉得韩行一的法子可行,“端平帝做得,咱们也做得。”
赵修文抿了抿唇,对姜贞的话不置一词。
婶娘虽狠辣果决,但从不是薄凉之人,此时赞同军师的提议,必然有她自己的考量。
“二娘!”
雷鸣惊得一蹦三尺高,“军师疯了,你难道也疯了?!”
“咱们把士族豪强收拾得这么惨,把他们的土地与钱财分给京都的贫苦人家,咱们在时,他们不敢怎么样,咱们若是走了,他们不把拿了他们土地与钱财的百姓生吃活剥?!”
想想豪强士族们报复百姓的血腥画面,雷鸣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往头上涌,“要走你们走,我不走。”
“我打仗是为了让跟我一样的贫苦百姓过上好日子的,不是为了劳什子的功名利禄!”
姜贞笑了一下。
“雷叔,我们还是先听听婶娘的想法。”
赵修文安抚道,“婶娘这样做,定然有她的道理。”
雷鸣冷声道,“什么道理都不行!”
“在我这儿,咱们说什么都不能抛弃百姓!”
“谁说要抛弃百姓了?”
韩行一眸中精光微闪,“弃城归弃城,百姓是不能抛弃的。”
雷鸣冷笑,“弃城不抛弃百姓?”
“军师难道想学刘皇叔携民渡江——”
雷鸣声音微微一顿。
他虽心直口快,是典型的虎将而非智将,但也是一场仗一场仗打下来的将军威名,哪怕家中贫穷没有读过兵法,但也在战争中历练多年,知晓兵者诡道的道理——城可以弃,但百姓的确也可以不弃。
“二娘的意思,是假意弃城?”
想了又想,雷鸣斟酌开口。
姜贞微颔首,“不错。”
“雷将军果然善战之人。”
韩行一悠悠一笑,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皇叔盛元洲与端平帝不同,是位勤政爱民的好藩王,又能征善战,护一方平安,他此时对京都用兵,必然会引无数人前去相投。”
“盛元洲兵锋极盛,我们不妨避其锋芒,待士气大泄之后,我们再一鼓作气,将其擒拿。”
韩行一声音不紧不慢,“如此一来,我们不但能赢,还能保存实力,不至于在与楚王的决战中在兵力与粮草上落于下风。”
虎踞江东的那一位是位极其棘手的雄主,又擅长水战,他们若连兵力粮草都不能占上风,这九州天下的格局怕不是会再度改写。
“好主意!”
听完韩行一的计划,雷鸣眼前一亮,“盛元洲虽来势汹汹,又得豪强士族襄助,但底层兵士依旧是平民百姓出身,只要抓住了他们的心理,咱们就不难赢盛元洲。”
“当然,赢了盛元洲还不算,还有楚王跟梁王,咱们要留点兵力跟他们打!”
雷鸣信心满满。
赵修文看向姜贞,眼底满满是崇拜之意。
果然是婶娘。
她看的从来不是一时的得失,而是天下大势。
是日,姜贞准备弃城的消息从皇城内传出,不过几日便传遍京都的大街小巷。
“姜王要弃城?”
“不能吧?她不是最看重咱们百姓吗?怎么会丢下咱们不管?”
“姜王倒是想管,可怎么管?”
“杜满与胡青葛越三位将军出兵梁地,京都现在哪还有多少人马?哪里守得住京都?”
“姜王若是再不走,被皇叔盛元洲抓到了怕不是千刀万剐。”
“可是,她走之后咱们怎么办?”
“咱们瓜分了豪强的土地与钱财,若没姜王护着咱们,豪强士族会不会把咱们生吞活剥?”
会,非常会。
在豪强士族眼里,他们根本不算人,而是他们随意践踏的牛马,牛马夺了他们的土地与财产,他们怎么可能会不把牛马抽筋剥皮?
一时间,百姓们极为害怕。
恐惧的情绪在蔓延,而另外一种情绪,也在心中滋长——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生生世世当牛做马?子孙后代永不得翻身?
同样是人,难道只要投了个好胎,便能站在他们的尸骨上坐享富贵?
凭什么,死的人是他们?
而不是趴在他们身上吸血吃肉的权贵?!
他们不服。
这样的日子他们早就过够了!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当底层百姓不愿再当牛马时,那些所谓的权贵眼里的蝼蚁也能掀起滔天巨浪。
一场场自发的护城运动开始进行。
这些手中只有镰刀榔头的平民百姓,此时的战斗力比盛元洲的嫡系精锐还要强——
盛元洲的斥卫刚潜入中原之地,便被世代居住中原的百姓们发现端倪,众人齐心协力抓了斥卫,送到雷鸣部下手里,让他们反向拷问盛元洲的消息。
世家们想给盛元洲传递消息,送消息的人出了世家的门,在城中绕了一绕,来到赵修文的军营里,双手把书信奉上。
——在当狗还是当人的事情上,正常人都会选择当人。
派出的斥卫石沉大海,世家们送出来的消息常常自相矛盾,盛元洲虽有三十万之众,但用兵谨慎,从不轻急冒进,这种性格导致他越往京都走,心里越没底。
这种没底的情绪持续到一个斥卫冒死回来,传回来一个消息——姜贞准备弃城。
“姜二娘要弃城?太好了!”
小皇帝大喜,“她若弃城,咱们便能不费一兵一卒夺回京都了!”
随军而行的太后亦颔首,“皇叔果然厉害。”
“尚未抵达京都城下,便吓得乱臣贼子落荒而逃。”
“”
这哪是落荒而逃?这分明是以退为进,让所有百姓自发抵制他!
中原之地的百姓有多少?
几千?几万?还是十几二十万甚至更多?
当这些人不拿镰刀拿刀枪,再怎样所向披靡的战将也要为之折腰。
盛元洲抬手掐了下眉心,“传令下去,若我们取回京都,姜二娘颁布的所有政令不会被废黜,而是继续执行。”
“皇叔,您这是做什么?”
小皇帝大吃一惊,“姜贞把权贵的土地分给穷人的政令岂能继续执行?”
太后亦为之一愣。
大盛是政变夺位,靠的是豪强士族,稳住了豪强士族,便能稳住大盛江山。
所以无论是她的夫君端平帝,还是前面的那一位帝王,执行的政策都是让利士族,与士族共治天下,而不是提拔寒门,分士族的权柄。
可盛元洲此时的行为,却与之前的政令截然不同,执行姜贞的国策,便是背弃士族,争取天下民心。
——那群目不识丁一生庸庸碌碌的百姓,哪里值得他们花这么大的力气来拉拢?
太后斟酌片刻,迟疑开口,“皇叔是否有难言之隐?”
“皇嫂,我们身居高位,鲜少看到百姓疾苦,更难对奉养我们的九州庶民感同身受。”
盛元洲声音缓缓,“姜二娘不同,她平民出身,知晓百姓之苦,更能理解百姓不易,是以,她振臂一呼,便能让万民为她赴汤蹈火,百死无悔。”
“这是我们做不到的事情。”
盛元洲叹了口气,“剿匪剿匪,却越剿越多,最后连京都都失了。”
小皇帝面上有些不好看。
太后眼皮轻轻一跳。
盛元洲的声音仍在继续,“我们失去的不是京都,而是天下民心。”
“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句话从来不是一句空话,而是大势所趋,民心所向,明主得到世人推崇,一统九州,问鼎帝位。”
“皇嫂,我们若再不做出改变,这天下九州,便真的要易主了。”
盛元洲一声长叹。
小皇帝不悦皱眉,“可——”
“一切全由皇叔做主。”
太后打断小皇帝的话。
太后如此通情达理,盛元洲长舒一口气,“多谢皇嫂体谅。”
“皇叔这是哪里话?”
太后温婉一笑,“皇叔为国尽忠,我岂有阻拦之理?”
抛开被端平帝害死的那几位藩王,单只说开国皇帝端平帝与皇叔盛元洲兄弟三人,开国皇帝龙行虎步,气吞山河,虽有欺负孤儿寡母上位的不光彩事迹,但也的确是一代雄主,执政不过数年,便将纷乱百年之久的天下九州治理得海晏河清。
郑王盛元洲虽小,但镇守边疆,能征善战,是边疆百姓的保护神。
更为难得是他并非一味勇武好战的莽夫,在治理民生的事情上也颇有见地,假以时日,不难成为开国皇帝那样的雄主。
一兄一弟皆出色,端平帝自然不承多让,在阴谋算计的事情上独步天下。
——可也仅限于阴谋算计的弄权。
端平帝也有识人之能,更有任人之心,可又一次的得位不正让他不敢触碰权贵们的利益,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盛积重难返,在风雨飘摇中走向灭亡。
太后凝视着盛元洲的脸,素来平和的她此时心绪起伏不定。
她忍不住地想,若当年端平帝没有害死兄长,让兄长继续执政大盛,又或者说登基为帝的是盛元洲,那么现在的天下九州,会不会完全不同?
会不会百姓也如推崇姜二娘一样,推崇他们的大盛?
可是没有如果。
哪怕重来一万次,她依旧会帮助端平帝毒杀先帝——她要做的是皇后太后,而不是籍籍无名的王妃。
大盛灭亡如何?九州战乱又如何?
她是大盛的皇后,是太后,这便够了。
她清楚知道大盛为何而衰败,但她永远不会阻拦。
——这大概是姜贞曾经说过的,世家出身之人的劣根,在他们眼里,个人的利益永远在天下之上。
太后收回视线,“一切便拜托皇叔了。”
一道道政令从盛元洲营帐里发出。
消息传到百姓耳朵里,百姓们的心情格外复杂。
分土地,分钱财,原来高高在上的权贵,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也会让利于民。
可是,被逼无奈的让利,如何能比得上姜王本来便想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事关自己,百姓们只会用脚投票。
盛元洲的政策的确会拉拢到一些人,但更多的人依旧选择姜贞,原因无他,只因姜贞的确把他们放在心里。
百姓们做出选择,权贵世家们却深夜破大防。
——感情他们就是蛀虫,无论在姜贞还是在盛元洲那里都不受待见。
既如此,那姜贞得天下与盛元洲得天下有什么分别?
他们还为什么要冒着杀头的风险给盛元洲传递消息?
为盛元洲左右奔走的权贵世家们纷纷停了下来,两不相帮,隔岸观火。
姜贞防备世家极严,世家们传递出来的消息本就没什么用处,还会扰乱盛元洲的判断,如今他们不再传消息,盛元洲倒也不惋惜,他不是善弄权术的皇兄,靠世家们才能坐稳帝位,战场上的刀剑无眼,赫赫战功靠得从来是自己的真本事。
盛元洲继续行军。
而彼时的姜贞,也领兵十万,与盛元洲一决生死。
消息传到相豫章耳朵里,相豫章担心得茶饭不思。
“虽说你阿娘很厉害,可杜满他们带走了那么多人,你阿娘兵力那么少,如何能跟盛元洲打?”
相豫章忧心忡忡。
相蕴和双手托腮,眼里透着浓浓的担忧,“阿父,要不你回去帮阿娘?”
“那哪行!”
相豫章道,“江东的楚王犹在盛元洲之上,我若走了,他趁机来袭怎么办?”
相豫章连连摇头,“咱们要相信你阿娘,她一定会有办法的。”
话虽如此,但还是把自己为数不多的兵力分出去两千,让他们去给姜贞打下手。
姜贞收到人,二话不说,往两千人里又添三千人,组成五千精骑,让人绕后,直捣盛元洲的封地。
“二娘,这个任务交给我!”
雷鸣拍胸脯保证,“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任务完成得漂漂亮亮!”
赵修文亦据理力争,“婶娘,你身边不能没有雷叔,奇袭任务还是交给我吧。”
姜贞挑眉一笑,两个都没选,“若论千里奔袭,世人谁能抵得上大司马?”
大司马席拓的一战成名,便是急行军以少胜多,自此之后名声大噪,一路问鼎大司马之位。
雷鸣大吃一惊,“二娘,这么重要的任务怎能交给席拓?”
别的不说,他还没打算投降咱们呢!
“这个任务只能交给他。”
姜贞道,“盛元洲在封地经营多年,极得民心,非一般战将所能攻取,世间除了我与豫章,便只有楚王席拓与顾家三郎能做到。”
当然,石都或许也能做到,但此时他跟随豫章出征,不在营地,攻打盛元洲封地的任务,便只能落在席拓头上。
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尚未投降的席拓,怎么看怎么像给盛元洲送兵,但姜贞却信心满满,声音笃定,“咱们的大司马虽是顾见微豢养的一头恶犬,但她能养,我亦能养。”
她从不比任何人差,又为何做不得天下战将之主?
——不止战将,她要的还有九州天下,山河万里。
“传我将令,请席拓。”
姜贞声音清越,眸光凌厉。
第 67 章
第六十七章
赵修文眉头微动。
——婶娘怎会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席拓?
可转念一想, 这件事也只有席拓能做。
无论是他,还是雷叔,在面对皇叔盛元洲的根据地时, 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有把握的人是席拓。
不仅在盛元洲的封地时有必胜把握,在面对盛元洲的三十万大军时, 席拓依旧有把握。
以奴隶之身爬到大司马位置的人, 他的每一次晋升都是累累战功为台阶,送他登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
赵修文抿了下唇,目送亲卫去寻席拓。
虽是俘虏, 但席拓的待遇却极好,单独的营帐, 可口的饭菜,点心与茶水更不会少, 还有姜贞时不时派人送来的市面上时兴的话本子,才子佳人, 又或者乱世枭雄, 端的是生怕这位威震天下的大司马独在营帐心中无趣儿。
若不是他身上带着重重的铁链与枷锁, 若不是营帐外有着重兵把守, 打眼一瞧, 他还是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
——姜贞对席拓的确没话说。
只是席拓对这些超然待遇并不感兴趣, 事实上,他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
无论是杜满领兵征讨梁王, 还是皇叔盛元洲引兵来攻, 消息被卫士们讲给席拓听, 这位曾经战无不胜的大司马却是一点表情也无,或闭目而躺, 或静静打坐,仿佛外面的风起云涌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这是万念俱灰?
还是无动于衷?
看守席拓的卫士们说不准。
他们只知道,这位波澜不惊的大司马唯有顾见微来看望他时他才会有些许表情变化,万年不变的死人脸会微微转暖,冰山一般的眸会有丁点光彩,话虽依旧不多,但看上去却终于有了活人气息,而不是与一具尸体无异。
但顾见微来得并不多。
两位主公新得中原之地,此时正是用人之际,又要清点豪强士族的财产,又要将土地与钱财分给平民百姓,略微认识几个字的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更别提顾见微这种对朝政颇有见地的人。
顾见微被二娘提拔,在军师手底下做事,帮着军师处理民生政务。
军师手底下的人个个忙得脚不沾地,顾见微自然难以忙里偷闲来看席拓,除却最开始看席拓的那一次外,她来找席拓的次数屈指可数,而席拓也从最初的每日清晨都会眺望顾见微的方向外,变得不再看向远方,而是更加沉默,像是被主人抛弃的小兽,麻木而被动地接受着一切。
卫士们被自己的这种想法吓了一跳。
——大司马席拓是何等人物?怎会被人抛弃?更不会让自己陷入被抛弃被背叛的自苦。
大盛腐朽不堪,百姓怨声载道,但大司马席拓,却是无数百姓心中的神祇。
他在,所以大盛在,所以战火不曾蔓延在他庇佑的地方。大盛早该崩塌,但大司马席拓,却永垂不朽。
这样的一个人,怎会是凄风苦雨的小可怜?
当然不会。
卫士们压下心中荒唐念头,继续看守席拓。
然后他们等来了姜贞的将令,大敌当前,姜贞准备启用席拓。
“席将军,您的好日子要来了,二娘要重用您。”
大盛名存实亡,大司马的称呼当然不能再叫,看守席拓的卫士们将他唤做席将军,真心实意为他高兴,“二娘是厚道人,比端平帝好了不知道多少倍,您若愿意归顺她,她定然不会亏待于您。”
关于席拓归降后的官职,卫士们也曾摆开几碟花生米就着烈酒讨论过。
若以带兵打仗的能力看,席拓不在两位主公之下,且性子谨慎稳妥,非惹是生非之辈,若天下一统,他当是武将中的第一人,不比跟着端平帝差,更比现在被人看守的日子好了不知多少倍。
但这样的好前程对于席拓来讲却是可有可无。
更准确一点,是毫无反应——什么好前程,什么被委以重用,对他来讲,与今日是吃饭还是喝汤没甚区别。
“”
好的,大司马席拓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从不摧眉折腰事权贵,尽管“权贵”是二娘。
卫士们一声长叹,打开席拓身上的枷锁。
亲卫在前方领路,“大司马,请。”
久违的称呼让男人眼皮微抬,冰冷眸色转动半分,视线落在亲卫身上,亲卫温和一笑,并不觉得自己的大司马称呼是一种逾越。
席拓收回视线。
——在邀买人心的事情上,姜二娘的确一骑绝尘,无人能出其左右。
席拓一哂,跟随亲卫走出关着自己的营帐。
行军之际带着俘虏并不是一个好选择,尤其是他这种需要派重兵把守的俘虏,既要担心敌军随时来攻打,又要分心他会不会越狱,可谓是劳心劳力,委实费神。
可尽管如此,姜贞还是带上他,哪怕是俘虏,也将他奉为上宾。
——姜贞的心思昭然若揭。
席拓来到三军主帐。
养在姜贞膝下的相豫章的亲侄子赵修文亲自来领路,“大司马,请。”
席拓微颔首,跟随赵修文上前落座。
“哼。”
雷鸣双手环胸,冷哼一声。
明晃晃的不悦与愤慨。
赵修文笑了一下,温声打圆场,“雷叔这几日偶感风寒,嗓子不大舒服,大司马勿怪。”
席拓不甚在意。
雷鸣恶狠狠瞪着席拓。
他哪里是偶感风寒?
他分明是不愿意二娘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席拓。
世上哪会有人这般对待降将?
更别提席拓压根没想过归顺他们,被俘虏了那么长时间,说过的话屈指可数,几乎把老子不想投降你有种杀了老子写在脑门上。
让这样一个人领五千精兵攻打皇叔盛元洲的封地,真的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给盛元洲送兵么?
雷鸣不服。
雷鸣的反应落在姜贞眼底。
姜贞看了眼愤愤不平的雷鸣,淡声开口,“雷鸣,不得无礼。”
“”
他哪里无礼了!
他只是瞪席拓两眼!
但姜贞说无礼,那就是无礼,他这人谁都不服,就服姜贞跟相豫章。
雷鸣憋憋屈屈拱手,“见过大司马。”
席拓神色淡淡,端坐小秤,神态自若受了他的全礼。
雷鸣气结。
——无礼的人分明是这厮!二娘与大哥都不会这样受他的礼!
雷鸣气不打一处来,但主帐内的众人却对席拓的这种行为见怪不怪,有才之士多傲骨,席拓这么厉害的人有脾气很正常,哪能人人都跟姜贞相豫章一样,不仅能打能抗,还能平易近人待人宽和?
遇到姜贞相豫章的几率比在端平帝的治理下寒门却能一飞冲天还要难。
做人要知足,不能把席拓当姜贞夫妇看。
席拓桀骜很正常,像姜贞夫妇这种才不正常。
以赵修文为首的诸多将士心平气和接受了席拓的行为。
“这些时日委屈大司马了。”
主位上的姜贞微笑开口。
席拓淡声道,“你想让我为你攻打盛元洲的封地?”
开门见山的话让众人为之一惊。
姜贞虽有意启用席拓,但具体让席拓去做什么事情却瞒得死死的,席拓是怎么知道攻打郑地的事情的?
还是说,这是绝世悍将的敏锐?
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明白对方战将的打算?
众人心头一凛。
——名震天下的大司马席拓果然名不虚传。
“不错,我的确想让大司马领兵。”
席拓单刀直入,姜贞便直言不讳,“不知道大司马愿意与否?”
万年不变死人脸的席拓嘴角勾起一抹嘲讽,“我凭什么要为你做事?”
“凭我能结束战乱,凭我让利于民,惠于百姓。”
姜贞眉梢微挑,声音清越,“凭我能让九州一统,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席拓掀了下眼皮。
姜贞的声音仍在继续,“大司马,您半生为他人掌中刀,虽攻城略地,建立不世功勋,但却从未有一日为自己而活。”
“既为刀,为何不做自己掌中刀?”
“天下在你刀下一统,四海在你掌中安宁。”
“千百年后,世人提起你席拓之名,是战神,是庇佑锦绣山河的神祇,而不是一闪即逝的战将,虽有赫赫之功,却过早死于战乱之中。”
席拓抬头看姜贞。
女人凤眸凌厉,眼角眉梢尽是舍我其谁的笃定,她笃定着他会被她所说动,去做一个只手擎天的栋梁之材,而不是无力回天的盛朝大司马。
“掌建邦国之九法,佐王平邦国是为大司马。”
姜贞看着席拓,清越声音蓦地放低,“当初见微让你坐上大司马一职时,或许她的心里,是真的想让你安邦定国,平叛天下。”
“可惜后来造化弄人,又或者说,仇恨迷失了她的双眼,本该刑掌天下的大司马,变成了她手中最为锋利的一把刀”
姜贞一声轻叹,“不该这样的。”
“见微与你,不应该这样。”
席拓眸光微微一滞。
他想起自己初见顾见微的模样,那时她是骄傲明艳的太子妃,手刃父亲并未对她造成任何影响,反而让她在鲜血的浸染下更加明艳。
“从今以后,你便叫席拓。”
她对他伸出手,眸光璀璨如天边星辰,“席拓,过来我身边。襄助我结束乱世,开创盛世太平。”
那时的她,是真的本着救万民于水火而去。
而被她带出角斗场的他,当是她的肱骨重臣,而非她的掌中刀。
席拓垂眸。
睫毛敛着他的眼睑落在他脸上,剪出来的阴影如刀痕。
“见微是百年难逢的奇女子,你是所向披靡的战将。”
姜贞看着席拓的脸,缓缓说出自己的话,“你们本该一个定江山,一个开太平,青史留芳,万世传颂。”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声名狼藉,另一个心如死灰。”
席拓闭眼。
他忽而想起,顾见微最后与自己说的话——你自由了,席拓。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为自己而活。
·
“若你阿娘能招降席拓,我们在面对盛元洲时便有一战之力。”
商城与济宁城交界处的营帐内,相豫章与相蕴和分析,“若不能让席拓归顺,这仗便难打了。”
相蕴和迟疑出声,“可是,席拓会归降阿娘吗?”
“不知道。”
相豫章道,“我要是知道席拓能不能投降,我早就给你阿娘写信了,还用跟你长吁短叹吗?”
“”
这话是大实话。
别说阿父知不知道席拓会不会归降了,就连重活一世的她也不知道席拓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前世的席拓归降的是楚王。
那时的席拓并非现在的俘虏,而是有着三十万的精锐,若他一力主战,大盛根本不会崩塌得那么快。
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率领三十万大军投降楚王,被楚王列土封王,一时间炙手可热。
他在楚王麾下身居高位,而那些跟随他南征北战的将士们的结果却并不好,楚王与大盛之间有灭族血仇,三十万盛军更是一个不稳定的因素,是以,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三十万盛军被楚王下令坑杀。
三十万条生命,就这么活活断送。
江水成赤,尸堆如山,让原本在席拓投降后濒临灭亡的大盛竟死灰复燃,在皇叔盛元洲的带领下对抗楚王。
值得一提的是那时候的皇叔并非现在的拥立天子的权臣,而是被端平帝迫害,锒铛入狱,三十万盛军被楚王坑杀的消息传来,看守他的兵士将他放了出来,拥他为王,以他为尊,与楚王不死不休。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乱世中另投他人的举动虽会为人诟病,但也不是让人不能接受,所以世人对席拓突然投降楚王的事情虽有些震惊,但也没有过多苛责,毕竟端平帝的确不是什么明主,席拓放弃他投降楚王,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
让席拓风评急转而下的,是楚王杀降。
将士们的血流成河换来席拓在楚王麾下的身居高位,这血迹斑斑的列土封王让这位大盛曾经的庇护神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哪怕在几十年后的阿父阿娘的新朝建立,史官们对席拓的行为依旧口讨笔伐。
“我们不能用正常人的眼光来看待席拓。”
想了想又想,相蕴和开口说道,“此人不重功名利禄,更不在乎世人的眼光,他想要的——”
声音微微一顿,一枚染血的凤钗突然出现在她脑海。
——席拓是用顾见微的凤钗自杀的。
那时的顾见微已完成对端平帝的复仇,大仇得报的她本该终于能享受人生,可善于弄权的端平帝在阴谋诡计的事情上从来天赋过人,一场大火,让顾见微与他一同赴黄泉,让这位曾经背负无数盛名但后来又声名狼藉的奇女子彻底消失在这个世间。
她死之后,便是席拓投降楚王,三十万大军被楚王坑杀。
一代将星不再是将星,在她生命终止的那一刻,将星也随之陨落,背负无数骂名,以她的凤钗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似乎是为她而死。
为她而生,为她而死,战无不胜的大司马的威名建立在她希望他成功?
相蕴和蹙了蹙眉。
她总觉得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那是跟随他浴血奋战的将士,他怎么对他们的死无动于衷?
大盛没了,顾见微没了,跟随他的将士也没了,他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一种多余,所以以凤钗自裁,是他最好的归宿。
相蕴和眼皮轻轻一跳,“阿父,席拓一定会归降我们的。”
“威震天下的大司马也曾心怀家国,庇护一方百姓,所以他不会眼睁睁看着乱世再继续,看九州天下战火纷飞。”
前世的席拓自尽时,大盛已亡,周围诸侯不成气候,楚王问鼎天下,是肉眼可见的山河之主。
所以哪怕三十万性命横在席拓与楚王之间,席拓也没有找楚王复仇,那位让世人敬若鬼神又不屑一顾的大司马,他的心里装过天下苍生。
“你怎么知道?”
相豫章来了兴致。
相蕴和下巴微抬,“我就是知道。”
“”
行吧,有前世记忆的人就是了不起。
相豫章伸手揉了下相蕴和的发,没有提前世的话题。
他想他是懦弱的,那些他的小阿和死于乱世之中的前世,他从来不想提。
“阿父信你。”
相豫章道,“你说他会降,他便会投降。”
“席拓若能归降你阿娘,中原之危便能迎刃而解。”
“杜满攻打梁地,中原有你阿娘坐镇”
声音微微一顿,相豫章笑了起来,温和看着面前逐渐长大成人的小姑娘,“阿和,咱们不能落后他们。”
相蕴和笑着点头,“自然。”
自己追的人不是楚王的人,而是商溯麾下的山贼,这种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堪称相豫章不大光彩人生中又一笔笑资,但相豫章心性豁达,从不将这种事情放在心上,他关注的是另外一件事——
“算一算时间,商城此时已被商溯所得。”
相豫章眸光轻闪,“走,咱们去商城!”
“商城是扼守中原之地的咽喉,更是能让咱们横渡长江的桥头堡。”
“有了商城,咱们便能挥师南下,一统江东!”
是日,相豫章向商城进发。
而彼时的商城,已被商溯占领。
拒不投降的朱穆拔剑自刎,却被顾老夫人拼命拦下,这位鬓发皆白的老夫人夺了朱穆的佩剑,一巴掌把朱穆扇得眼冒金星,站立不稳。
“胜败乃兵家常事,岂能因一时得失而妄送性命?”
温婉贤良了一辈子的顾老夫人破口大骂,“若人人都与你一样,这九州天下岂不是人人寻死?不求活命?!”
“我的儿,我生你养你数十载,为的不是让你遇到些许挫折便寻短见的。”
“功名利禄固然重要,可这些东西,远不值得你用生命来换。”
朱穆愣了愣。
顾老夫人轻轻一叹,“若二娘与你又或者与你那好杀的表兄一般,你寻死觅活,我绝不会劝你。”
“可二娘是厚道人,绝不会因你苛待她而去报复你,况九州未定,她需要安抚人心,招揽诸侯,你作为第一个归降于她诸侯,她纵是做给天下人看,也会让你做个富贵贤王,安稳一生。”
“穆儿,降了吧。”
顾老夫人轻抚着朱穆的发,将那些散乱的鬓发重新梳得工整光滑,一边梳,一边哽咽着说话,眼泪在她眼眶中打转,“为娘早年丧父,中年丧夫,不想晚年再丧子。”
朱穆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母亲!孩儿不孝!”
“大兄!伯娘!”
朱通抱着两人痛哭出声。
商溯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一切。
半息后,他收回视线,带着护甲的手指微抬,周围扈从尽皆收刀。
商溯转身离开。
听到动静的顾老夫人抬眉。
入秋之后的阳光已不似夏日那般烈,柔和的金乌之光洒在世间,仿佛能将一切温暖。
温暖的光徐徐落在少年的金甲锦衣上,金银线交织绣出的暗纹拢着细碎的光,将少年略显清瘦身影包裹其中,他似乎正在逆光而行,但最终又走入光源之中。
“多谢三郎留我儿性命。”
顾老夫人道。
少年并未回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
但周围扈从却纷纷起身,前去搀扶顾老夫人,“老夫人,快起来。”
顾老夫人的顾是会稽顾家的顾,是商溯嫡亲的姑奶奶。
顾老夫人在众人的搀扶下站起来。
“多年不见,三郎已这般大了。”
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顾老夫人一声长叹,“可惜他母亲走得早,不能见他如今的威风八面。”
“”
您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这会儿提三郎生母,是嫌您儿子的命太长吗?
扈从立刻道,“老夫人受惊了,先去后院休息吧。”
“三郎与朱郡守有要事相商,朱郡守仍需随我们走一趟。”
这话明显是岔开话题,身为朱家的当家主母岂会听不出扈从的话外之音?
顾老夫人点点头,示意自己身边的大侍女往扈从手里塞了一包银子。
“穆儿性子刚直,劳烦你们多看顾些。”
顾老夫人道。
扈从们收下银子,“好说。”
收下的银子转头被扈从们交给商溯。
白花花的银子摆在案几上,商溯瞧也未瞧一眼,“既是老夫人赏你们的,那便收着吧。”
“多谢三郎。”
扈从们喜笑颜开收起银子。
收好银子,扈从们引朱穆来见。
方才被顾老夫人重重打了一巴掌,朱穆的脸此时肿得老高,五个手指印在上面,看上去有些滑稽。
商溯挑眉瞧了一眼,心情忽而没那么坏了。
——虽有母亲护着你,但也挨打了不是?
还是他这种状态好。
虽无父母管教,但也不会受父母的责骂。
商溯从不是心思深沉之人,心情好,面上便带了出来,朱穆瞧了瞧,知晓这厮在幸灾乐祸自己挨打。
“”
果然是没有爹妈管教的孩子少教养。
朱穆懒得与这种人掰扯有母亲的好,被扈从带进来,便单刀直入问商溯的打算。
既然归降,那就是自己人,商溯没打算瞒着朱穆,把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
“派一队人请相蕴和,其他军士备战江城。”
商溯道。
朱穆险些把眼睛瞪出来。
既然投降,那么开城迎接相蕴和父女俩这种事情便是铁板钉钉,他没什么好扭捏的,能接受得了,他诧异的是备战江城。
他虽然在楚王的攻势下守住了商城与济宁,不代表他是大胜,让楚王损兵折将而归。
事实上他是惨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的军士损伤得七七八八,如今只有两万多兵马,若非如此,怎会轻易被顾三夺了商城?
恩,他当然不愿意承认是自己技不如人,才会败得这么快,这么猝不及防。
“三郎,江城乃江东重镇,易守难攻,若无数倍于楚军的人马,只怕难以攻下。”
朱通试探开口,说出朱穆的疑惑,“更何况,如今已入秋,再过三两个月,江水便会结冰,更加不利于我们作战。”
朱穆重重点头。
——两万兵马攻打江城是痴人说梦!
商溯声音懒懒,“所以我们需要在江水结冰之下攻下江城。”
“???”
你怕不是在做梦!
朱穆对这位出身顾家的好外甥不太熟悉,只差把你在做白日梦写在脸上。
这种质疑的表情商溯见多了,如今再见,也没甚好稀奇的,不急,看他用战术让朱穆发现自己质疑他的行为是多么的愚不可及。
商溯走到沙盘前。
“以两万兵马攻打江城,的确是难以取胜。”
商溯推演沙盘,“可若是诈降之后再夺城呢?”
朱穆微微一愣。
朱通恍然大悟,“三郎的意思是让我去诈降?”
朱穆与楚王早已撕破脸,俩人此时的关系说句不共戴天都侮辱了不共戴天,朱穆前去诈降,楚王怕不是提刀将他碎尸万段,所以诈降这种事情,由朱通来做更合适。
商溯摇头,“不,让朱穆麾下的将士去诈降。”
“???”
这不是把楚王当成傻子吗?
朱穆麾下的将士如果愿意投降,楚王还能打商城打得这么艰难?连自己最看重的一名大将都折在攻城战里?
朱穆抬头看商溯。
不是,这厮的排兵布阵也就这回事,是怎么让他来不及反应便拿下他的商城的?!
但下一刻,商溯的话却让朱穆瞬间推倒自己刚才的结论——
“若遣一万兵马诈降,则商城守备定然空虚。”
商溯的声音不急不缓,“楚王乃能征善战之人,必会一边拖着降军,一边遣人攻取商城。楚王对商城出兵之际,便是我们拿下江城之时。”
“!!!”
这仗还能这么打?!
朱通瞪大了眼。
朱穆如遭雷劈。
好家伙,怪不得这厮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商城,原来这厮带兵打仗的能力与他根本不在一个水平线,对方甚至不需要多动脑子,只需动动手指,便能让他溃不成军。
明晃晃的降维打击。
他终其一生,不可能在顾三面前走半招。
巨大的挫折笼罩着朱穆。
但很快,他不那么挫折了,原因非常简单,商溯不是对他一人是降维打击,而是对所有人,换言之,他是这个时代所有战将的噩梦。
天生将才,所向披靡。
“再给相蕴和的父亲传个信,让他组织人马,在楚军攻取商城失败后拦截他的人马,尽量不要走漏一个楚人。”
商溯道,“待擒拿了这些楚人,便将他们的衣甲剥下来,让咱们的将士扮成楚军,派捷报传于楚王,言商城大捷,让他引兵入主商城。”
“!!!”
原来刚才的战术只是一个开始?重头戏在后面?!
朱通变了脸色,朱穆晃晃然窥见九天神祇。
兄弟两人呆呆看着面前的少年,心中升起无穷恐惧——这个人,天生便是所有将才的克星。
梁王也好,皇叔盛元洲也罢,甚至一统江东之地的楚王,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他信手拈来的一场战役,便是无数战将穷其一生也无法企及的高度。
他真的是人吗?
还是九天的神祇终于开了眼?
见天下纷乱百年,所以亲自降世,以摧枯拉朽的攻势让天下一统,九州恢复太平?
商溯的声音仍在继续。
他的声音并非这个时代战将的声若洪钟,清亮众略带清冷,不像是弹指间城墙灰飞烟灭的战将,更像是世家娇养的贵公子,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三两句话便能将江东安排得明明白白。
朱穆两兄弟呆若木鸡,久久不能回神。
“?”
很难吗?
这不是是个人都能做到的事情吗?
商溯有些不喜两兄弟的反应,不耐出声,“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知、知道了!”
朱通率先回神,看向商溯的视线里满是敬佩。
朱穆亦很快反应过来,心中直骂自己方才的蠢。
——他究竟有多瞎,才会觉得顾三不过如此?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朱穆拱手,向商溯深鞠一躬,“夏王姜王得三郎襄助,一统四海指日可待。”
商溯挑了下眉。
啧,他还是更喜欢两兄弟桀骜不驯的模样。
没意思。
商溯道,“滚吧。”
话都听完了,还杵在他面前做什么?
该忙什么忙什么去,他才不想对着两根朽木讨论战术。
“???”
这厮在排兵布阵之外是一点人话都不说啊!
发自肺腑的钦佩之语得了滚吧两字,朱穆两兄弟对商溯的敬佩之心瞬间回落。
果然是没有爹妈的孩子少教养,为人这么刻薄,天不收来人来收,迟早有人会教他重新做人!
两兄弟心里腹诽着,退出房间。
各自领了差事,兄弟两人谁也没有闲着,一个点兵点将派人去诈降,另一个着急忙慌去接相蕴和父女俩,总之心里虽唾弃商溯的为人,但对于他交代的事情却不敢马虎。
——两人对楚王恨之入骨,若商溯能赢了楚王,那么商溯言辞之间的刻薄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而此时被朱通迎接的相蕴和与相豫章,此时已在路上,两路人马在官道相逢,略微寒暄之后,便往商城进发。
“顾三果然是百年难遇的将才。”
从朱通嘴里听完商溯的部署,相豫章赞叹出声,“此计一出,楚王必败。”
相豫章亦是能征善战之辈,他这般评价商溯的战术,那么这场仗便是稳了,相蕴和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下,一双眼睛盈盈亮,看向越来越近的商城。
相豫章埋伏楚王之事是机密,故而相豫章并未入城,只率领本部兵马在埋伏地住下,只等楚王率兵攻打商城,自己瓮中捉鳖。
楚王骁勇善战,商城之战必是一场硬仗,相豫章不想让相蕴和赴险,便也不许她入城,派严三娘与姜七悦近身保护她,不许她离开营地半步。
相蕴和忍俊不禁,“阿父越发小心了。”
“有阿父与三郎坐镇,我能有什么意外?”
“话不能说这么满。”
相豫章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已丢失你一次,哪能再丢第二次?”
“阿和,你好好的,便是为父征战天下最大的动力。”
相豫章看着面前已有大人模样的女儿,一时间感慨万千,“否则天下打下来了,却没了你,叫阿父这个皇帝当得有什么意思?”
相蕴和心中一软,“阿父,不会的。”
前世的悲剧,再也不会上演。
今生的她,一定会在乱世之中活下来,看阿父阿娘登基为帝,看天下承平,海晏河清。
是夜,朱穆麾下将士送信楚王,言朱穆丢失江东之后性子越发怪异,对麾下将士动辄打骂,他不胜其烦,愿率本部兵马投降楚王,恳请楚王接纳于他。
“这定是诈降。”
消息传到楚王营地,楚王麾下将士们便议论纷纷,“他若有心投降,又怎会追随朱穆到现在?”
“只怕投降是假,诈降才是真。”
楚王眸中精光微闪,“他既有投降之心,本王又岂会无容人之量?”
“大王不可!”
将士们大惊失色,“此人诈降之心昭然若揭,大王怎能接受他的投降?”
楚王朗声一笑,“他若不诈降,本王又怎会有机会攻下商城?”
众将恍然大悟。
——大王在将计就计,以纳降来攻取商城。
“众将士听命。”
楚王意气风发,俊朗面容上满是对商城的志在必得,“点兵五万,待降兵即将抵达的那一刻便出发商城,一举夺下扼守中原的咽喉之地!”
“喏!”
将士们朗声应诺。
是夜,江东调兵遣将频频,而彼时的商城,亦在备战楚军的攻打。
这场名垂青史的战役,在世人尚未察觉的这一刻缓缓拉开帷幕,彻底改写九州天下的格局。
第 68 章
第六十八章
江东商城剑拔弩张,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姜贞的营地此时也波涛暗涌,蓄势待发。
只是与江东商城的情况不大一样,所有战将的目光看的不是随时前来攻打他们的皇叔盛元洲, 而是被姜贞俘虏又委以重用的席拓。
这位沉寂数年的大司马再一次着甲领兵, 只是这一次,他不是盛朝的大司马, 而是兵锋直指皇叔盛元洲的封地, 千军万马在他身后站定,他抬头,看着前来送行的英姿飒爽女将。
“在遇到我之前, 大司马从来战必胜,攻必取, 小小的郑地,想来对大司马来讲不过是信手拈来, 不足为惧。”
秋风烈烈,姜贞的猩红披风扬在空中, 她斟酒一盏, 送到席拓面前, “大司马一路保重, 我在此静候大司马的佳音。”
这些都是送行的客套话, 席拓不知征战多年, 不知听了多少遍,如今从姜贞嘴里说出来, 倒与旁人有些不同。
——在姜贞之前, 他的确从无败绩。
但这点不同并未让他有太多反应, 他的神色依旧淡淡,只是当视线看向姜贞时, 那双素来冷冰冰的眸子比寻常时候深了一分,像是飞龙在天时溅出来的一点墨色,无端带着些警告味道。
席拓瞧了眼姜贞递来的送行酒,并未接,“姜二娘,我并非你的部将。”
“这是自然。”
姜贞含笑道,“大司马与我只是交易一场,待郑地平定,我便放大司马自由。”
奴隶出身不代表敏感自卑,且恰恰相反,这位奴隶出身的大司马有着一身傲骨,若不是她的话打动了他的心,他纵然引颈就戮,也不会为她做事。
当然,哪怕此时他愿意领兵出征,也并非归降于她,而是与她做了一笔交易,他替她拿下郑地,她放他自由,让他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若以这个交易来看,这位大司马心中毫无家国,只有个人荣辱,可若再听听他的其他话,便不难明白,他冷峻面容之下的胸腔里,有着一颗火热而赤诚的心。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他颠沛流离半生,贫贱富贵半生,终不过一句话便能概括。
“大司马,愿您斩将夺旗,再现当初战无不胜大司马的风采。”
姜贞说道。
席拓眯了眯眼。
“大司马大可放心,与君一诺,必守一生。”
姜贞朗声一笑,“大司马助我天下一统,我会还大司马海晏河清。”
女人清越的声音散在空中,萧瑟的秋日气息似乎变得浓烈起来,阳光开始晃眼,秋风开始张扬,他们都受着她的影响,在她的慷慨激昂中涌出无限力量。
半息后,席拓收回视线。
手指微抬,掠过姜贞送来的酒盏,抬手一送,酒盏中的酒被他一饮而尽。
“砰——”
空着的酒盏被席拓搁置在亲卫捧着的案几上,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声响。
姜贞笑了笑,“大司马好酒量。”
席拓没有再答话。
他转身上马,玄色的披风在他身后翻滚如夜幕,金银线交织着绣着饕鬄与奇穷凶兽,在秋日稀薄的阳光下张牙舞爪着。
“出发。”
席拓一声令下。
军士缓缓而动。
从缓慢到急行军,大地最早做出反应,随着马蹄声与军士们的脚步声轻轻颤动。
毫无疑问,这是一支极其精锐的部队,一把插在盛元洲心脏的尖刀。
而现在,他们兵发郑地,利刃出鞘,让这座摇摇欲坠的大盛王朝彻底消失于历史长河。
彼时的盛元洲并不知道这一切。
彼时的盛元洲,正在看中原之地的地形图,与麾下诸将制定下一次的进攻目标。
盛元洲颇有长兄之风,乃能征善战之将,烂熟于心的地形图在他面前铺开,他便有了破敌之法,只是破敌之法需要大量的情报作为支撑,而他派出去的斥卫,却十有九不回。
“斥卫可曾递消息回来?”
盛元洲问副将。
副将面有难色,“王爷,这次派出去的人,只有两人递来了消息。”
两军交战之际虽互派斥卫打探军情,但在中原百姓同仇敌忾的情况下,他们派出的斥卫很难打探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往往是刚潜入姜贞的势力范围,便被世代居住中原之地的百姓们发现端倪,百姓们奉姜贞犹如神祇,发现他们的斥卫,自然是能抓便抓,不能抓便举报,弄得他们折了许多斥卫,却什么都打探不到。
这次也一样。
他一下子派出五十多个斥卫,想着派出的人那么多,这次总能打听到姜贞的消息,不曾想这次并没有比上次好多少,直到昨夜,只有两人回来,还是身受重伤命悬一线,强撑着精神才说了几句有用的话。
“斥卫言道,姜二娘军中有异动,似是想绕后,对我们形成包围之势。”
副将道。
周围诸将顿时开始紧张起来。
天下战将,当推大司马席拓,别的不说,单只说他在权贵把持朝政的大声朝堂以奴隶之身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一职,便足以说明他的战功究竟有多卓越,让世间武将难以企及。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在盘水河畔被姜贞打败,二十万人马败了个干干净净,连他自己都被姜贞俘虏了去,一世英名成了姜贞的踏脚石。
如此厉害的席拓尚且不是姜贞的对手,那么姜贞排兵布阵的能力,又是怎样一种恐怖?
这种心理一旦占了上风,便很容形成仗尚未打起来,便对姜贞有了畏惧之意。
打仗打的是士气,若士气低落,便是难以取胜,更别提姜贞还有意绕后,让断绝他们的粮草,让他们不战自败。
诸将心中忐忑不安。
盛元洲将周围诸将的表情尽收眼底。
“姜贞想绕后?”
一位将军忍不住问副将。
“不错。”
副将点头,“斥卫发现了大量的马蹄印与军士的脚印,以斥卫多年经验来推断,人数应在三千以上。”
盛元洲眼睛轻眯。
“三千人便想绕后?”
将军怀疑自己听错了。
别说这位将军,连副将在听到斥卫的话时都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们满打满算有三十万兵马,若想绕后对他们形成包围之势,那么绕后的军队必须在他们的人数这样,这样才能顺利合围,将他们瓮中捉鳖。
可姜贞别说有三十万了,她甚至连十万都没有,用了三千多人,便想攻打他们的后方。
哪怕他们的后方防守薄弱,主要是辎重与粮草,但也没有薄弱到让三千多人能威胁的程度。
诸将怀疑人生。
副将却在诸将怀疑人生中的视线里点了点头,一脸的他也不知道姜贞是怎么想的疑惑。
“你们没有听错,姜二娘的确只派了三千多人。”
副将道,“这三千多人去的地方的确是咱们的大后方,目标是咱们的辎重与粮草。”
“这、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三千人马包围三十万人马,姜二娘莫不是犯了痴心疯?”
“是啊,这么点人便想打咱们的辎重粮草的主意,姜二娘把王爷当成了什么?”
诸将交头接耳,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一向精明的姜二娘怎会出次昏招。
若不是大司马的确败在姜贞手里,若不是姜贞的确有两把刷子,他们几乎怀疑自己对阵的是位庸才,而不是用兵如神的姜二娘。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着姜二娘这步棋到底是怎么走。
而彼时的盛元洲,他的眸光却越来越深,他死死盯着面前的地形图,几乎把羊皮图纸盯出一个洞来。
“姜二娘不是想劫我们的粮草与辎重,她的目标是郑地。”
盛元洲缓声出口,打断主帐里的议论纷纷。
嘈杂声音瞬间停止,偌大主帐寂静无声,静得几乎能听到针落在地上的声音。
——这简直是比劫掠他们的粮草辎重更加昏聩的主意。
王爷在郑地经营多年,抵御匈奴,防备外患,麾下城池座座易守难攻,皆是兵家重镇。
攻城之际,要数倍于守城兵力才有可能取胜,以三千兵马便想将这些城池纳入囊中,姜二娘怕不是在做梦!
这件事比刚才更让人震惊,诸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再说话。
皇天在上,原谅他们正常人真的不懂旷世奇才是怎么想的,这种不亚于送死的战术他们着实看不懂。
诸将看不懂,但有人看得懂,副将乃盛元洲之下第一人,盛元洲神情肃穆,他也跟着紧张,凭借着追随盛元洲多年的经验,以盛元洲的思维去推断姜二娘的行为。
半息后,他推断出来了——
这的确是姜二娘一贯的作风,兵行险招,剑走偏锋,虽风险极大,但收获更大,一旦将郑地纳入囊中,那么王爷的三十万大军便不攻自破。三十万人马的供养是个大数字,没了郑地源源不断送来的粮草伤药与棉衣盔甲,三十万大军根本撑不过一个月。
“”
艹,不愧是姜贞,这种九死一生的主意也敢打!
副将当即便拱手请命,“王爷,末将愿亲率一万兵马,杀姜贞奇袭之兵于郑地!”
一万对三千,怎么看怎么都是他赢。
副将信心满满,只等盛元洲一声令下,自己便能踩着姜贞的名声名传青史。
——大司马席拓败于姜贞之手,姜贞败在他之下,那么四舍五入,就是大司马席拓都不是他的对手!
然鹅下一刻,盛元洲的一句话却让他跃跃欲试的念头瞬间消散大半——
“你确定?”
盛元洲抬眉看副将,“攻取郑地之事关系到此战胜败,姜贞必会派能独当一面的心腹之人领军。”
声音微微一顿,盛元洲的眸色沉了下来,“又或者说,领军之人是姜贞。”
“”
我错了!我不该有能赢姜贞的荒唐念头!
哪怕只带着三千兵马的姜贞也不是我这种人能打的啊!
副将立刻认怂,“末将愚昧。”
盛元洲见怪不怪。
能打败席拓的人岂是好相与的角色?副将畏惧于她,着实不让人意外。
若是不畏惧,知道领军之人是姜贞还迎难而上,那便不是在他麾下做副将了,而是在席拓手下大杀四方。
思及此处,盛元洲为席拓鞠了一把同情泪。
可叹一生英明从无败绩的大司马席拓,竟这样折在姜贞手里。
若他还在,若他不曾败给姜贞,大盛又怎会崩塌得如此之快又如此彻底?
盛元洲抬手掐了下眉心。
罢了,败了便败了。
对于席拓来讲,败给姜贞或许是一种解脱,他再也不用一边征战四方,一边平衡朝堂的势力,一边看帝王表面对他恩宠有加,一边又要提防帝王对他下杀手。
百年难遇的将才不应该是这样的待遇。
他值得更好明主,更政治清明的朝堂,而不是拖着一艘烂船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航行。
盛元洲轻叹一声。
席拓能就此罢手,在世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却不可以。
他身为盛氏子弟,裂土封王的郑王,他注定要为大盛战至最后一滴血,纵然前面是万丈悬崖,抽身便能富贵安稳,但他依旧会选择向死而生,誓与大盛共存亡。
长兄虽为大盛开国皇帝,却是欺负孤儿寡母得的皇帝位,为此颇受世人诟病。
二兄端平帝更不必提,一生的聪明都用在玩弄权术的事情上,将长兄留下的盛世太平治得战乱四起,国不将国,是人人唾弃的亡国昏君。
两位兄长皆如此,身为幼弟的他怎能不好好描补一番?
就当为兄长们赎罪,就当向世人证明——腐朽不堪的大盛王朝,也有一位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盛元洲缓缓抬眉,“姜二娘虽厉害,但我们也不差,我大盛儿郎何时怕了乱臣贼子?”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听得众将心头一震。
是啊,仗还未开打,他们怎就怕成了这个模样?
他们是将军,大盛的将军,将军就该马革裹尸,为自己誓死效忠的王朝肝脑涂地。
既然如此,他们有什么好怕的?
左不过一死罢了,他们何时怕了死?
“王爷,末将不怕!”
一位将军朗声开口,“为大盛死,为王爷死,是末将的荣耀!”
他的声音刚落,另一位将军的声音便慷慨响起,“末将誓死追随王爷左右,百死无悔,万死不辞!”
“末将愿为王爷死!”
“末将亦如此!”
一声又一声的誓死追随,一声又一声的热血沸腾。
这群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将军们,义无反顾追随着自己的明主踏上不归路。
“好,很好。”
盛元洲眼眶一热,扶起周围众将,“这才是我大盛儿郎的铮铮铁骨!”
帝王弃城而逃,储君仓皇北上,两人行径让原本风评便不好的大盛王朝更加声名狼藉。
体统,气度?
不,大盛从来没有。
大盛有的是昏聩的帝王,有的是懦弱但自我感觉良好的储君,在历史长河中,再寻不到第二个将尊严与骨气尽踩脚下的王朝。
可是,那又何妨?
大盛还有他。
他会撑起大盛的脊梁,担起大盛的体统,纵然这个王朝千疮百孔,但在他战死之前,他会将它修补成勉强能入眼的长袍,让后人在提起大盛之际,不至于满篇恶语,不屑一顾。
最起码还有他,有他这么一位郑王,在大盛崩塌之际,他以自己性命为代价,当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体面退场。
是的,他早已做好了必死的心理准备。
他没有经天纬地之才,他唯一能做的,是将大盛好生安葬。
他是大盛的守墓人。
盛元洲道,“虽是姜二娘领兵,但我们不必太过担忧,郑地易守难攻,纵然姜二娘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凭借三千兵马便能尽收郑地于掌中。”
“王爷说得极是。”
诸将纷纷附和。
“姜二娘剑走偏锋,我们便稳扎稳打。”
盛元洲竖手一指,指向自己的郑地,“传令元菱,让她全城戒严,以待姜二娘。”
盛元菱,盛元洲的胞妹,也是与盛元洲最像的人,一手陌刀耍得虎虎生风,早年与盛元洲并肩作战,一同抵御匈奴。
多年的征战沙场误了她的婚嫁,如今再嫁,不是给人做填房,便是嫁给远不及自己的小郎君,靠她自己支撑门楣。
两兄妹自幼相依为命,盛元洲当然不愿意让她在这种事情上让人挑拣委屈,前几年便谢绝了前来说亲的官媒私媒,并大手一挥,在军营中给她挑了数十个年轻力壮的俊郎君在她身边伺候着,还言道只要是她的孩子,便都是盛家儿郎,日后他定会上书天子,许她封地与食邑,绝不让她余生荒凉。
盛元洲待盛元菱一片赤诚,盛元菱亦投桃报李,外可领兵镇压匈奴羌族,内可治理封地民生,是个极为难得的文武全才,有妹如此,盛元洲才能放心出征,亲领三十万大军攻取中原之地。
如今姜贞有意釜底抽薪,绕道攻打郑地,那么他的妹妹便正好能派上用场。
斥卫飞马传信盛元菱。
“县君,姜二娘虽兵力不多,但不可不防,您需多加小心,万不能被她趁虚而入。”
斥卫拱手送信。
阳光溢进窗台,盈在女将的脸上,女将微颔首,点漆似的眸子透着一股儿凌厉,不像是养尊处优的县君,更像是一位征战沙场的女将。
——事实上,她也的确是。
认真掰扯起来,严三娘能被端平帝破例封为将军,还是占了她的光。
因为有她的先例,所以端平帝在严三娘的事情上愿意网开一面,认下一位女将军。
而盛元菱之所以没有被封将,原因再正常不过——她是宗室女,是盛元洲的嫡亲妹妹,更是端平帝登基以来封的唯一一位县君,她的赛道在宗室那,晋升方式是县君郡君,而不是以人臣来论封将军。
“阿兄身体可好?”
看完书信,盛元菱问斥卫。
没有问战况,而是问身体,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在她心里,兄长的性命远比战场的胜负来得重要。
斥卫笑了一下,“县君放心,王爷一切安好。”
“王爷彼时已抵达中原之地,与姜二娘两军对峙,互有试探。”
盛元菱不问战局胜负,斥卫便不说,只捡盛元菱爱听的话来说,盛元菱听了一会儿,眼角眉梢的凌厉迫人之气散去大半,日光盈在她眉头,她拿着书信笑了起来。
“既如此,我便也放心了。”
盛元菱笑道。
盛元菱手指轻叩案几。
亲卫大步而入,拱手听命,“县君。”
“我命你准备的东西眼下如何了?”
盛元菱问道。
亲卫道,“回县君的话,此时已准备妥当,停在王府后院之中。”
“很好。”
盛元菱微颔首,眼睛依旧在笑,只是此时多了些其他味道,“既已准备妥当,你便与斥卫一同走一趟,将这个礼物亲自送到阿兄面前。”
“喏。”
亲卫拱手应下。
盛元菱与兄长盛元洲的关系极好,如今盛元洲出征在外,盛元菱送些东西再正常不过,斥卫习以为常,送完盛元洲的书信,便与亲卫一同去取盛元菱送给盛元洲的礼物,准备今夜便出发,尽快送到盛元洲面前。
但当他来到后院,来到盛元菱准备的礼物前,见多识广从尸山血海里活下来的斥卫双腿一软,险些跪在礼物面前。
——那哪里是礼物?而是用上好的金丝楠木打造的棺材!
给正在打仗的人送棺材,这简直是咒那人去死,更别提那人是皇叔盛元洲,是大盛最后一颗擎天柱,给这样的人送棺材,是盼着擎天柱战死沙场,然后大盛灭亡吗?
盛元洲不在郑地,盛元菱便是郑地的主子,这样的话斥卫哪敢问?
只惊悚看着面前做工精致又华美的棺材,磕磕巴巴问一旁的亲卫,“呃,你是不是带我走错了地方?县君送给王爷的礼物另在他处?”
“没有,这具棺材的确是县君给王爷准备的。”
斥卫一脸惊恐,亲卫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斥卫的肩膀,“县君道,她已做好王爷为国捐躯的准备,若王爷去了,她便来替他,断不会让王爷有后顾之忧。”
斥卫微微一愣。
他忽而想起,从他送信到出来,县君不曾问过一句王爷的战况如何,他以为县君是关心王爷更甚战况,所以只问王爷的安危,而不在意战局如何。
可如今来看,这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幼跟随王爷南征北战的县君从不是困于个人得失之人,更不在乎富贵是否能够长久,她眼里看的,耳里听的,是与王爷一样的山河万里,家国情怀。
斥卫静了一瞬。
半息后,斥卫缓缓转过身,向盛元菱所在的庭院一鞠到底。
“县君,属下一生最眼拙之际,便是将您看轻。”
斥卫低声说道,“您与王爷一样,都是大盛的肱骨之臣,国之栋梁。”
王朝如行船。
在王朝即将崩塌之际,会有无数人想尽办法逃离这艘破船,可也有一种人会逆天而行,死而后已。
两种行为没有谁比谁高贵,但后者的行为,哪怕在助纣为虐,也会在青史上留下浓重一笔。
——顺势而为是人性使然,可逆流而上,却是摒弃了人性的所有劣根,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人性的璀璨夺目。
·
虽已过了盛夏,但秋老虎的日头依旧毒辣,席拓一路急行军,将士们累得满头大汉,映着明晃晃的日头,他们几乎有些睁不开眼。
“原地休整一刻钟。”
敏锐察觉到将士们的辛苦,席拓勒马,一声令下。
副将与亲卫对视一眼,从彼此眼里看到疑惑。
——这位有冷面阎罗之称的大司马竟是一位仁义的主儿?
副将亲卫心中虽纳闷,但还是遵命而行,下马休息。
原因再正常不过,一来席拓是主将,他们会无条件服从席拓的命令,二来么,他们也累得够呛,千里奔袭这种事简直是拿自己的寿命来打仗,一般人根本撑不下来。
怪不得汉朝的霍去病死得这么早,卫青也不是长寿之人,经年累月急行军,能活到四十岁便是一个奇迹
等等!大司马今年多大了?
副将眸光微微一滞,视线落在席拓脸上。
男人约莫三十岁出头,身材高大,眉眼锐利,是典型的冲锋陷的悍将,一身的杀伐凌厉之气。
只是与其他将军不同的是,这位大司马不太爱说笑,眉宇之间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之气。
说是阴郁之气,其实也不大准确,认真打量起来,那种情绪应该是极淡极淡的薄愁,好似这个世界上没有能让他开心的事情,好似他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一种煎熬折磨。
“”
完犊子了。
擅长千里奔袭,气质里又带着一股子的厌世情绪,这明显是奔着英年早逝去的啊。
副将想劝劝。
这么惊才绝艳的一个人,怎么说也得多活两年,不能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不是?
副将递上水壶,努力拉家常套近乎,“将军打下郑地之后有什么打算?”
“没有打算。”
满脸写着生人勿近的席拓却意外好说话,手微抬,谢绝他的水,甚至还对他道了一声谢,“多谢,我有水。”
副将被这句谢砸得晕晕乎乎。
家人们,谁懂啊?传闻中的大司马不是青面獠牙,更不吃人,他与二娘大哥一样礼贤下士,是个难得的好人!
副将还想再说两句。
但男人似乎有心事,目光看向远方,原本便略显墨色的眸色此时比刚才更深了一分。
席拓如此,倒让副将不敢再乱说话,忍了又忍,才忍不住问了一句,“大司马有心事?”
“姜二娘的法子行不通。”
男人并未瞒着他,“盛元菱虽悬心盛元洲,但并不会因为盛元洲的安危而方寸大乱,仓皇献城。”
副将一惊,“这可怎么办?”
“咱们只有这点兵力,如果硬碰硬,根本就不是盛元菱的对手。”
“不急。”
席拓转过脸,面上没有丝毫表情,语气也极其平静,“可让我单骑入城,由内破城。”
“???”
这真的不是您的金蝉脱壳之计吗?
副将张大了嘴,半日没找到自己的声音。
席拓一晒,“罢了,只当我没有说过。”
“别,别啊。”
想起姜贞的交代,副将期期艾艾开口,“二娘说了,您是三军主将,让我们一切全听您的,您说怎么打,我们便怎么做,决不能违逆您的命令。”
席拓面上没什么表情。
这仗本来就没得打,全靠席拓逆风翻盘,副将咬了下牙,豁了出去,“大司马,您准备什么时候单骑入城?需要我们配合您做什么?”
“?”
真的敢放他走?
席拓掀了下眼皮,目光落在副将脸上。
这是一个很年轻的副将,充其量不过二十出头,一脸的青涩与稚气,几乎把新兵蛋子写在脸上。
这样一个人,若在盛军里,纵然得上峰提拔,也要二三十年才能做到副将的位置,可现在,他就是副将,是主将之下的统帅全军。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姜贞的确做到了她揭竿而起时对世人说过的话——不拘一格降人才。
“不需要你们配合我。”
席拓收回视线,淡声说道,“你们只需要做好准备,十日后前来接手城池便好。”
“???”
大司马莫不是在说笑?您一个人便能让全城将士束手就擒?!
副将眼睛瞪得像铜铃,但到底没有问出心里的这句话。
——如果这人是席拓的话,那么一切皆有可能。
奴隶出身却能刑掌天下,官拜大司马,他的辉煌战功足以让所有看重家世出身的权贵们哑口无言。
副将遵命行事。
十日后,郑地最边缘的那座城池果然如约打开城门,象征大盛的旌旗被人拔下扔在地上,新插上的旌旗,是代表起义军的旗。
副将瞳孔微微放大。
果然是大司马,攻打郑地的事情稳了!
二娘到底是二娘,连大司马这种将才都能驾驭!
一时间,副将对席拓与姜贞的敬佩不分高低,同时达到顶峰。
盛军不战而降的消息传到盛元洲营帐。
与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盛元菱派人送来的棺材。
棺材抵达营地,诸将脸色微微一变。
县君简直荒唐,怎能做这种不吉利的事情来?
诸将觉得不吉利,盛元洲却很喜欢,他绕着棺材走了一圈,手指轻抚着棺木上面的精致纹路,笑意便从他眼底漫了出来。
“元菱做得很好,我很喜欢。”
盛元洲吩咐周围亲卫,“去,将这口棺材安置在我的营帐前,以后我每次出征,都要抬着这口棺材。”
“???”
王爷,您这种行为与咒自己死有什么区别?!
亲卫与诸将们还想再说什么,但盛元洲大手一挥,拒绝所有人的劝诫。
——他以这口棺材告诉所有人,他没有打算活着回去。
棺材摆在自己营帐前,只需抬头便能看到,盛元洲很是满意,连带着对丢失一座城池的事情都不甚在意了。
“往而不来非礼也。”
盛元洲声音清朗,“姜二娘既送我这份大礼,我自然要双倍还她。”
是日,盛军再次调动。
运送粮草的赵修文很快察觉到不对。
可惜的是,他发现的时间已太晚,当盛军的旗帜从周围冒出来,他知道自己已成为盛元洲拿捏婶娘与叔父的软肋。
但他不会成为婶娘与叔父的软肋。
一如阿和当年所说,他应该是婶娘与叔父的盔甲。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赵修文焚烧所有粮草。
粮草既然送不到婶娘手里,那便索性毁掉也不能进入盛军的肚子里。
冲天而起的火光为赵修文的撤退争取了时间,他与剩下的人兵分两路,将士们往生,他只身赴死。
当箭匣里的弩|箭消耗殆尽,当周围全是盛军,他看着姜贞的方向笑了一下,而后毫不犹豫拔剑自刎。
“叮——”
破风而来的弩|箭撞开他手中佩剑,剑锋擦着他的脖颈而过,让那节暴露在盔甲之外的脖颈迅速染上一抹红。
“本王以两万人来追捕你,为的不是换一具尸体。”
盛元洲的声音响起。
赵修文抬头,入目的是盛元洲懒懒放下弓弩。
原来皇叔盛元洲真的有百步穿杨之箭术。
赵修文自嘲一笑。
如狼似虎的盛军冲上来,顷刻间将赵修文绑得结结实实。
盛元洲声音朗朗,“传信姜二娘与豫公,言本王与修文一见如故,特邀修文在本王帐下小住几日,二娘与豫公不必挂心。”
*
“不必挂心个鬼!”
左骞破口大骂,“盛元洲这个时候抓修文能安什么好心?肯定是借修文来威胁大哥与嫂嫂!”
谁说不是呢?
在这个节骨眼把修文哥哥抓走,为的便是牵制阿娘与阿父。
相蕴和眉头紧锁,看向相豫章。
大抵不敢相信自己最看重的侄子就这么被盛元洲抓了去,相豫章拿着盛元洲的书信翻来覆去地看,唯恐自己漏下什么关键信息。
看相豫章这般紧张赵修文,被盛元洲拍来送信的斥卫微微一笑,“左将军这话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家王爷光风霁月,怎么作出那种小人之事?”
“豫公放心,我家王爷不过是与赵将军一见如故,故而设宴相请罢了。”
斥卫声音不急不缓,“豫公若是不放心,大可亲赴王爷营帐一观。到那时,豫公便能明白我家王爷待赵将军之心。”
左骞脸上一白。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让大哥去换修文。
但相豫章从来不是会受人威胁的人。
他听到声音,放下手中书信,挑眉瞧了瞧面前因有修文在手而趾高气昂的斥卫,然后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第 69 章
第六十九章
使者突然有种不好预感。
别说使者了, 连左骞这会儿都感觉不太对,没由来的,他想起自己跟随兄长起义前一夜时兄长交代自己的话:
“小骞, 一旦造了反, 便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那时的兄长还没现在这般圆滑, 也曾有过一身的傲骨, 抬手拍着他肩膀,对着他不住长吁短叹,“若有一日被抓了去, 别奢望兄长能用旁人性命去换你,自己寻根绳或者寻个刀, 自行了断算了。”
听到这话的左骞愣了一下,差点没破口大骂。
——不能骂, 这厮跟他一个娘,骂他就是骂自己。
左骞忍了又忍, 才堪堪忍住想要问候相豫章祖宗十八代的心, 憋憋屈屈吐出来一句话, “大哥, 这是你身为兄长该说的话?”
“这不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吗?”
这话着实亏心, 相豫章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你的命是命,旁人的命也是命, 都是爹娘生养的, 凭什么要用别人的命来换你的命?”
话是大实话。
相豫章与姜贞揭竿而起打的就是陈胜吴广当初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旗, 自然不会在起义后再将人分个三六九等,否则便是与他们的初心背道而驰, 自己背弃了自己被活不下去的百姓们拥立的根本。
左骞明白这个道理,但不妨碍他觉得相豫章的话极其刺耳,他嫌弃扒开相豫章拍在他肩膀的手,没有好气道,“你放心,要是真有那一天,我绝对不会成为你的累赘。”
“我会不等别人狮子大开口,便先去找我那短命的死鬼爹!”
而现在,他还在大哥章身边,被抓的是赵修文,与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大哥的继兄的儿子。
赵修文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但却是大哥同父异母兄长的最后一点骨血,大哥的父亲去得早,早年是被继兄拉扯着长大的,否则大哥也不会待修文这么好,几乎把修文当儿子看待,以至于流传出修文才是大哥认定的继承人这种让人啼笑皆非的流言蜚语。
修文在大哥心里的位置这么重,大哥会对他见死不救吗?
还是说,大哥从来初心不改,哪怕盛元洲当着他的面把修文千刀万剐,大哥也不会把眼睛眨一眨?
左骞思绪翻涌,认真想了好一会儿,然后发自内心地觉得应该是后者——大哥不会救修文。
相蕴和手指紧紧攥着衣袖,黑湛湛的眼睛里满是紧张神色。
石都察觉她的忐忑,斟了盏茶,送到小姑娘手边。
“公主,吃茶。”
石都温和开口。
突然间的奉茶的确将相蕴和的思绪岔开,相蕴和接了茶,感激地看了石都一眼,“多谢。”
“公主客气。”
石都笑了一下。
相蕴和捧着茶盏,小口小口饮着茶。
思绪虽因茶水而短暂被岔开,但赵修文的事情横在她面前,她着实有些无心饮茶。
姜七悦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不等她开口,肩膀上便落上一只手,她感受到手的重量,转身回头,入目的是严三娘神色严肃,缓缓摇了摇头。
——这是让她不要插嘴的意思。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相豫章身上,等待着这位乱世枭雄开口说话。
相豫章的性格说好听点是落拓不羁,说难听点是道德底线极低,在这种大哥唯一的孩子被盛元洲抓了去,而且这孩子还是自己一手带大的、自己视如亲子的人的情况下,一代雄主挣扎犹豫短短一息后,便做出了选择。
“大哥,豫章没本事,护不住修文。”
相豫章朝着自己兄长坟头的方向一鞠到底。
这话是明摆着要放弃赵修文,斥卫眼皮狠狠一跳,沉声开口提醒,“豫公,少将军是您嫡亲的侄子,更是您兄长唯一的骨血,您难道就这样将他舍了去?”
“豫公,您这般举动,如何对得起您死去的兄长与父亲?!”
使者疾言厉色,就差指着相豫章的鼻子骂他没道德。
但在没道德的这种事情上,相豫章比所有人想象得都更加没道德,面对斥卫的指责,相豫章频频点头,很是认同斥卫的话。
“你说得很是,我的确对不起我死去的兄长与父亲。”
相豫章一声长叹。
这话似有峰回路转之意,斥卫心中一喜,“豫公明白便好。”
“少将军乃是豫公的嫡亲侄子,更自幼长于豫公膝下,与豫公有父子之情恩养之意,豫公怎能这般弃少将军于不顾?”
“豫公,血缘亲情您还是要顾一顾的。”
使者语重心长道。
左骞心情格外复杂。
他这位在道德标准上从来没有道德的兄长居然今日能良心发现?决定要救修文?
不能吧?
当初是谁掷地有声说普通兵士的命也是命,断然不会拿成百上千个普通将士们的安危去换亲人的性命?
还是说随着年龄的增长,兄长那颗冷硬的心竟也变得软起来?
年少气盛时能果断放弃亲人,而三十多岁的兄长却再也舍不得?要牺牲普通人的利益换一个亲人的平平安安?
思及此处,左骞心里如打翻了调料盘,一时间五味成杂。
他说不准这种改变是好是坏,但对于与修文一同长大的小叔叔来讲,他还是希望修文能活下来的。
左骞试探开口,“大哥,此事之后,修文定然会吸取教训,不会再让你陷入两难之地,您就想办法救一救修文吧。”
“主公,修文是稳妥之人,此战失利被擒并非他一人过失,而是盛元洲花重兵故意针对他所致,纵然论功过是非,也罪不至死。”
左骞声音刚落,严三娘便跟着劝道,“主公,修文值得一救。”
其他将士纷纷附和。
你一言我一语,恳请相豫章出手救赵修文。
相豫章虎目微动,似乎被众人的话所触动。
使者眼底闪过一丝得色。
——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相豫章哪能真的眼睁睁看着赵修文去死?
既然舍不得,那便是任由王爷开价了。
或将城池拱手送上,或退兵数里让王爷在战事上占尽便宜,总之是任由王爷拿捏,再不复之前与王爷两军对垒之际的耀武扬威。
相蕴和秀眉微蹙。
不,不是这样的。
阿父从不是这种人,阿父不可能把将士们浴血奋战才打下来的城池因为亲人的被擒而拱手相送,正如他当初揭竿而起的宣言一样,普通将士的命也是命,他永远不会做出背弃将士们的事情。
相蕴和慢慢垂下眼。
——阿父不会救修文哥哥。
“敢问贵使,郑王要怎样才会放了少将军?”
石都眼观鼻,鼻观心,问出众人想问但没敢问的话。
上道!
这才是想要赎人的态度嘛!
使者捋须轻笑,“什么放不放的?石将军这般说,便是把我家王爷看扁了。”
看扁?
你以为你家王爷是什么好人?
说什么光风霁月刚正不阿,结果抓修文为质,逼迫大哥让步?
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大哥都没好意思用,你家王爷倒用得风生水起,一看就没少干缺德事,与世人眼中的光风霁月刚正不阿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左骞冷笑出声,“你家主子行事这么下作,还担心被人看扁?”
“哼,既然有这种担心,那就别做让人瞧不起的事情!”
“兵者,诡道也。”
使者一笑置之。
无能狂怒的话理他做甚?
尽快让相豫章割让城池与土地,才是他今日过来的目的。
“什么诡道不诡道?”
左骞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破口大骂道,“你们擒拿修文威胁大哥,就是不择手段,就是无耻!”
长子相豫章是个混不吝,相老夫人在对待自己小儿子的时候便格外用心,唯恐小儿子再跟相豫章一样不着调。
是以,左骞比相豫章的道德底线高,也比相豫章要脸,在骂人的事情上远不及相豫章,哪怕气急了,翻来覆去骂的还是那几句话,使者听得不痛不痒,只觉得相老夫人是位妙人。
——要是相老夫人把左骞养得跟相豫章一样,骂人的话拈手就来,他还真不知道如何招架。
乱世中做人使者的都不容易,重则丢脑袋,轻则被打骂,能全须全尾回去都是祖坟冒青烟。
可是这并不代表使者们能心无芥蒂接受自己被打骂被丢脑袋的事情,如果能毫发无损完成任务,谁愿意遭人埋汰呢?
使者对左骞骂不出花的性子很是满意,“少将军消消气。”
“事已至此,您再骂也是无用,没得又急又气,反倒弄坏了您的身体。”
一边说,一边还斟上茶水一盏,双手奉到左骞面前,“小将军,吃茶。”
——赵修文是晚辈,称为少将军,这位相豫章的幼弟,自然便是小将军了。
“”
吃个鬼的茶!
别以为你这么殷勤我就能不骂你!
左骞骂骂咧咧接过茶,抬手把茶水送到嘴边。
骂了半日,嗓子干得冒火,这盏茶正好能润润喉咙。
喝完茶润完喉咙,左骞放下茶盏,继续开始自己的骂街。
左骞颠来倒去还是那几句话,连使者的祖上十八代都没有波及,使者心态极好,拢着衣袖,笑眯眯看左骞骂街。
端方持重的石都不忍直视。
——少将军实在词穷的话,换他来也可以的。他虽不大会骂人,但好歹比少将军强点,会顺道问候一下使者的祖上十八代与未来的十八代。
“小骞,闭嘴。”
相豫章十分嫌弃,瞪了左骞一眼。
连骂人都不会,这人是他的亲弟弟吗?
你自持身份连骂都没骂,还好意思嫌弃我?
左骞比相豫章更嫌弃。
两兄弟相看两厌。
“幼弟顽劣,贵使莫放在心上。”
赵修文在盛元洲手里,相豫章没拿出之前的混不吝,而是对使者颇为客气。
使者笑道,“豫公这是哪里话?”
“少将军天真烂漫,着实让人喜欢,怎可以顽劣论之?”
骂人都不会,可不就是让人喜欢?
与那位临危不惧三番五次险些逃脱的豫公的大侄子赵修文相比,这位少将军被人一激就怒的气度显然远远不及赵修文。
相豫章同样是这样想的,“我这位弟弟不及修文的万分之一。”
“那您便更该尽快接少将军回来了。”
这话虽有埋汰左骞之意,但使者还是要说,“王爷虽待少将军极为亲厚,但少将军到底人生地不熟,在王爷那里住得并不安稳,您早一日将少将军接回来,便是让少将军早一日安稳。”
石都眼皮微抬。
——这话是不着痕迹的威胁。
相豫章虎目轻眯。
——他最讨厌别人来威胁他。
“您们若不曾将哥哥捉走,哥哥又怎会日夜不曾安稳?”
察觉相豫章的细微表情变化,相蕴和秀眉微动,缓声开口,“虽说兵者诡道,可你们的手段也着实下作,誉满天下的皇叔,世人交口称赞的郑王,竟是这种货色?”
这话虽不带一个脏字,但却比左骞骂了半天骂不到正格上的话毒辣多了,使者瞧了又瞧面前这位看上去颇为温柔娴静的小姑娘,心中颇为纳闷,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说话怎这般辣?
使者心里腹诽着。
不曾想,更加毒辣的话在后面——
“还是说,皇叔本就是这种人,之前的行径不过是沽名钓誉罢了,而今大盛天子在他手中,朝政军政皆由他来做主,所以他便不需要再邀买人心,而是原形毕露?”
相蕴和抬眉看着使者,讥讽的话一针见血,“既如此,我便提前恭喜皇叔了,恭喜皇叔位尊九五指日可待,将大盛兄死弟及的优良传统发扬光大。”
使者面上一白。
这话不仅是骂王爷人面兽心,更将大盛的前两位皇帝一起骂了进去——什么兄死弟及?分明是欺负孤儿寡母得了位!
大盛开国皇帝如此,端平帝如此,而今的王爷更如此,兄弟三人个个手段下作落井下石,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哈哈哈哈,阿和说得极是!”
左骞简直想拍手称快。
相蕴和这一骂,让怎么都骂不到正格上的左骞恍然大悟,对对对,就是这样骂!
“大盛开国皇帝以臣弑君得了江山万里,端平帝有样学样,弑杀自己的侄子,毒杀自己的长嫂,很有开国皇帝之风。”
相蕴和开口,姜七悦跟着出声,“到了盛元洲这里,自然要继承两位兄长的毒辣狠绝,今日擒杀修文,明日便是弑杀你们的皇帝跟太后,后日便是龙袍加身,做了这大盛之主。”
“盛元洲之心昭然若揭,你还留在我们这做什么?”
姜七悦讥讽之语比相蕴和更甚,“我看你还是早些回去,给你家王爷准备黄袍跟天子冠冕吧!”
左骞一拍大腿,“对!快滚回去,给你家王爷准备谋逆登基的东西!”
如果说相蕴和是绵里藏针,姜七悦便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左骞是毫无章法一通乱杀,使者听得面上青一阵白一阵,顿时不复刚才的嚣张气焰。
——王爷有没有黄袍加身的想法他不知道,但底下的将士们是有让王爷自立为帝的念头的。
国赖长君,更别提是现在的乱世,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天子,哪里比得上军事政治皆拔尖的王爷?
可这样一来,便是如相蕴和三人所讲,欺负孤儿寡母上位,彻底做实大盛得位不正的传言,让大盛原本便声名狼藉的名声更加臭不可闻。
使者脸色变了变。
被人精准拿捏着七寸,使者的能言善辩在这一刻失去优势,尴尬笑了笑,努力把话题重新转到赵修文身上,“小将军消消气,我若是走了,谁还能给您带来少将军的消息?”
“您与少将军自幼一起长大,情谊极深,如今少将军独自在外,您难道不挂念少将军吗?”
“……”
狗东西,就会拿修文来拿捏他!
左骞梗了一瞬,“你少拿修文来威胁我!”
“我告诉你,我大哥跟嫂子厉害着呢,肯定会把修文救出来的!”
“这是自然。”
使者微颔首,很是认同左骞的话,“豫公与夫人视少将军如子,当然会想办法救少将军的。”
说话间,从衣袖里取出来一张羊皮地图,双手奉给主位上的相豫章,“豫公请看。”
亲卫接过使者手上的地图,拿给相豫章。
相豫章打开地图平铺在案几上。
相蕴和离得近,站起身走到相豫章身边,与相豫章一同看地图。
姜七悦跟在相蕴和身后。
左骞大步一跨,立刻凑过来。
石都与严三娘亦频频看向案几上的地图。
说是地图,更像是盛元洲的狮子大开口,但凡是中原之地的紧要城池,全被盛元洲用朱色毛笔圈了起来,只等相豫章为了救赵修文而让步,双手把这些城池全部奉上。
相豫章眸色微冷。
“郑王爷怎好意思只要这些城池?”
看到被盛元洲圈起来的城池,饶是相蕴和的脾气好,此时也变了脸色,“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将中原之地全部讨了去。”
左骞拍案而起,“你们这跟明抢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
相蕴和冷笑出声,“山贼们拦路抢劫不会标榜自己是救世之人,郑王爷便不一样了,堂堂大盛天子的皇叔,端平帝亲封的郑王,名满天下华盖京都,满口仁义道德与体统规矩,可做起事来,却还不如山贼流寇光明正大,专做一些让人瞧不上眼的下作事!”
下作不下作有什么重要的?
重要的是赵修文对于相豫章一行人来讲很重要,为了赵修文的安危,相豫章必须让步。
这就够了。
打仗嘛,手段脏点很正常。
仁智礼仪信是儒家们才讲究的东西,兵家不讲究这个,只讲究胜者为王败者寇。
使者拢着手,“女郎切勿动怒。”
“您是豫公的独女,若为这件事气坏了身子,那便是不值当了。”
石都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之色。
使者的话一语双关,独女两字指相豫章没有儿子,打下的偌大家业需要旁人来继承,要么是弟弟,要么是侄子,弟弟莽撞些,侄子更稳妥,继承人的上上选自然是侄子。
既然侄子是继承人,那么不计成本也要把侄子的性命保下来,否则百年之后后继无人,一生心血付之东流。
石都眯了眯眼。
——他不喜欢这种话。
相豫章眸色沉了沉。
“正是因为公主是夏王独女,公主在这件事情上才更有发言权。”
石都凉凉出声,“少将军若出了意外,便是断公主一只臂膀,公主如何不为少将军左右奔走?”
使者微微一讶。
石都虽是降将,但也是相豫章的嫡系,如果没有得到相豫章的暗示,他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难道市井传言真的是真的?相豫章有意把这个是有十三四岁的小女郎立为继承人?
如果真是这样,那可真是——太好了!
国赖长君,尤其在乱世的情况下,相豫章立一个半大孩子当继承人,与自掘坟墓没什么区别。
——更别提这个半大孩子还是个女孩儿,能不能过得了生育的鬼门关都是两可。
使者春风满面,向相蕴和一鞠到底,“多谢石将军提醒,方才是我思虑不周,胡言乱语,万望女郎切莫放在心上。”
“?”
又一个把她看扁的人。
“我当然不会放在心上。”
相蕴和黑湛湛的眼睛看着使者,“祸从口出,病从口入,贵使比我更明白这样的道理。”
使者眼皮跳了跳。
怪事,相蕴和的话明明说得温温柔柔,话里更不见丝毫威胁之意,但他还是觉得一股寒气自脚底而起,顷刻间便冲向他的头顶,哪怕此时秋老虎余威尤盛,周围一派暖洋洋之意,可处在这种环境下的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如同置身冰窟之中。
“阿和说得极是。”
相豫章伸手拍了下相蕴和的肩膀,“人不止要为自己的话负责,更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
使者呼吸一顿,心中突然有种不妙预感。
“豫公这是何意?”
使者抬头发问。
相豫章上前半步,将自己的小姑娘护在身后,常年掌兵的手抓起被亲卫拿过来的羊皮地图,抬手一掷,砸在使者怀里。
“回去告诉你家王爷,修文的命是命,但跟随豫章征战天下的将士们的性命更是命,豫章做不出拿他们浴血奋战打下来的城池去换修文一条命。”
相豫章沉声开口。
使者脸色微变,“豫公?!”
相蕴和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阿父果然不会救哥哥。
严三娘轻叹一声。
石都抬手掐了下眉心。
左骞冷哼一声,没有接话。
因为他知道,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无法改变兄长的主意。
所有人因相豫章的话陷入沉默,姜七悦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跟着众人一起沉默。
“你这人虽滑头,但有一句话说对了。”
迎着使者震惊目光,相豫章自嘲一笑,“我放弃修文之事,的确对不起我死去的兄长与父亲。”
使者如同抓到救命稻草,“既如此,豫公便该——”
“噌——”
相豫章佩剑出鞘。
寒芒在相蕴和眼前闪过,她尚未反应过来,便被相豫章反手推开。
脚步向前跄踉的那一瞬,她清楚看到突然拔尖的父亲干脆利落把佩剑往上送。
使者彻底傻眼。
不是,相豫章不是出了名的混不吝吗?怎会因为他的三两句话便寻短见?
这种场景别说使者没见过,以相蕴和为首的众人更没见过,一时间阻拦的阻拦,劝说的劝说——
“主公三思!”
“阿父!”
“义父你做什么?”
房间里乱成一团。
相蕴和虽不精于武功,但石都与严三娘却是好手,两人一左一右抱着相豫章的胳膊,阻止相豫章的动作。
“主公心怀天下,岂能因这点小事便拔剑自刎?!”
严三娘急声说道。
老成持重的石都的声音此时不比严三娘好多少,“主公纵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公主与姜王想一想,您若是去了,姜王与公主——”
石都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一缕青丝晃晃悠悠落下,仿佛在无声嘲弄,他们此时的动作有多滑稽。
“你们想到哪去了?”
相豫章一言难尽,“我是那种一言不合便自尽的人吗?”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像他这种缺德到家的人,一看就是能长命百岁的主儿。
相豫章甩开一左一右的两个人,俯身捡起自己削下来的发丝,随手割了块衣袖缠着,递到使者怀里。
“?”
您闹成这个样子是想做什么?
人的想象力到底有限,使者抬头看了又看佩剑还鞘的相豫章,没有想明白他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
“唉,放弃修文的确是我不对,我也的确对不起大哥与父亲。”
相豫章一声长叹,“既如此,我便割发代首,与我那短命鬼的兄长父亲一刀两断,再没他们这样的兄长与父亲。”
“????”
您这是大逆不道!!!
相豫章一唱三叹,“既然没有了兄长与父亲,那么修文便与我没有任何干系,既然没有干系,那我凭什么要拿那么多的城池来换他?”
“????”
您说的这是人话吗?!
“哦,对了,帮我给修文捎句话。”
相豫章道,“就说我没本事,救不了他,这以城池换他性命的赔本买卖,让他另请高明吧!”
“”
确认过眼神,这位枭雄是位比狠人多一点的人——简直是个狼灭!
“石都,送客。”
相豫章吩咐石都送瘟神。
相豫章的这么一波操作下来,别说使者难以接受,此时的石都也有点发懵。
但毕竟是在盛军中备受霸凌的人,在应变能力的这种事情上石都一骑绝尘,听到相豫章叫自己名字,石都很快反应过来,嘴角微微抽着,对原本机警善变此时呆若木鸡的使者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贵使,请。”
石都道。
使者回神,但没有完全回神,走路像是踩在棉花上,整个人都晕乎乎的,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我在哪?
我是谁?
我在干什么?
哦,我是使者,来谈判,但相豫章这厮不仅不接受谈判,还直接把桌子掀了——当场跟赵修文恩断义绝这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使者深深为赵修文感到不值。
“豫公,您当真如此?!”
使者悲愤开口。
这一刻,他仿佛不是盛元洲派来的使者,而是被相豫章放弃的赵修文本人。
相豫章没搭理使者的哀怨发问,只对身旁的严三娘道,“回头写信告诉贞儿,让她写家谱的时候把父亲大哥和修文全部剔除出去,就说母亲感而有孕,所以有了我。”
“喏。”
严三娘神色复杂点了头。
“”
简直是一群疯子!
有这群群疯子当对手,绝对是王爷一生之耻!
使者骂骂咧咧走出房间。
“石都,七悦,你们两个跟着使者走一趟,把我的话说给修文听一听。”
怕使者不把自己的话说到位,相豫章不忘安排人,“就说我没本事救他,让他自己想办法吧。”
“……”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
使者拔腿就走,生怕慢一步,就被这群没道德没底线的人玷污了自己为数不多的道德底线。
“义父,我知道了,我这就跟使者一起去见兄长。”
姜七悦脆生生应了下来,与相蕴和一行人简单道别后,便去追使者。
两人身影彻底消失在长廊,相豫章再不端着虎踞一方的王者风范,屈膝盘腿,一身匪气,“盛元洲这位王爷做事这么不讲究,咱们还跟他讲究什么?”
“传我将令,全力搜捕盛元洲亲近之人,剁了手脚割去耳鼻送到盛元洲面前。”
相豫章笑眯眯道,“他既想打不择手段的仗,咱们便奉陪到底。”
论没有底线,他还没怕过谁。
*
“相豫章果真是这样说的?”
消息传到盛军主帐,盛元洲写信动作微微一顿,从案几前抬起头来,“相豫章竟不认赵修文这个侄子?”
使者连连点头,把相豫章割断的头发抬手奉上,“王爷,有相豫章断发为证。”
亲卫取下断发,快步送到盛元洲面前。
盛元洲放下狼毫,手指捡起断发。
这的确是习武人的头发,而且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精壮男人。
“王爷,相豫章派来义女姜七悦与赵修文断绝关系。”
想起这件事,使者便替赵修文委屈,“赵修文为姜二娘出生入死,竟换来这样一个结果,属下为他不值。”
盛元洲掀了下眼皮,倒不觉得太过意外,白手起家走到这一步的人哪会是仁义敦厚的人?不择手段与薄凉狠辣,才是这位枭雄的底色。
正是因为知晓这位枭雄会对赵修文见死不救,所以他的计划里根本就没有相豫章会拿城池换赵修文的举动,他的计划是声东击西,以赵修文为诱饵,将姜贞与相豫章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在他身上,从而放松对其他地方的防御,如此一来,西北的梁王与江东的楚王便有可趁之机。
不错,他已私下许了这两位乱臣贼子的王位,只要能合力绞杀相豫章的势力,便对他们裂土封王。
当然,这只是权宜之计,相豫章身死兵败的那一日,便是他对梁王楚王动手的黄道吉日。
梁王楚王也知他的用意,但此时相豫章夫妇声势浩大,他们三家若不联起手来,这九州天下定会成为相豫章的囊中之物。
故而他们摒弃前嫌,暂时结盟,待杀了相豫章,夺了中原之地,他们三方势力再一决雌雄。
只是赵修文虽是一个引子,但也不能疏忽大意,被相豫章救走,听使者对相豫章大骂特骂,盛元洲淡淡一笑,只问自己关心的事情,“石都有将帅之才,不可不防。姜七悦的本事又如何?”
“此女是相豫章收的义女,食量极大,心思单纯,除却力气渐长外,剩下不足为奇。”
使者本就是人精,与姜七悦一路而来,足以让他把姜七悦的底细摸清楚,“她之所以被相豫章收为义女,是因为相豫章的女儿相蕴和喜欢她,故而相豫章爱屋及乌,抬了她的身份,充作义女养在膝下。”
听上去平平无奇,但盛元洲还是交代了一句,“看牢些,莫让她生事。”
“王爷放心,他们两个翻不起风浪。”
使者一口应下。
是夜,石都与姜七悦被人带去见赵修文,盛元洲的卫士们寸步不离跟在他们身边,生怕他们多说一句话。
听完石都得转述,赵修文摇头苦笑,叹了一声,“此话的确是我叔父能说出来的。”
“义父已经不是你叔父了。”
姜七悦甜甜一笑,好心提醒,“义父说了,从今以后与你再无关系,他不是你的叔父,他也不是你的侄子。”
“”
倒也不用说得如此直白。
赵修文摇头苦笑。
相豫章派来的人竟这般没心机,卫士们松了一口气。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不足为虑,他们只需要把石都看好,赵修文这里便出不了乱子。
然后,他们很快被打脸——
小姑娘一巴掌拍晕看守她与赵修文的卫士,卫士倒地的时候她又抬脚勾了一下,不至于发出太大声音,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堪称让人叹为观止,哪怕是叔父与婶娘来做只怕都没她这么悄无声息又干脆利落。
“”
失策了,原来只以为是叔父给阿和找了个小伙伴,不曾想却是给阿和找了个宝藏臂膀。
这种天生神力的人比军师那种千年老狐狸都稀少,三娘是从哪挖出来送到叔父面前的?
赵修文看了又看面前风风火火忙碌着的小姑娘,心里又震惊,又疑惑。
“大哥,你愣着干嘛?”
姜七悦三两下扯下卫士身上的甲衣,丢到赵修文怀里,“快换上,咱们要走了。”
赵修文回神了。
——看来石都只是一个吸引盛元洲注意的幌子,真正来救他的人是七悦。
“多谢。”
赵修文道了一声谢,迅速去穿卫士的甲衣。
作为是盛元洲威胁姜贞与相豫章的人质,赵修文的待遇并不差,除了没有自由外,剩下衣食住都很被优待,身上衣服的料子比他在姜贞手底下做事时穿得还要好,一看就是盛元洲让人拿自己的衣料裁制的衣服。
这种料子赵修文不大喜欢,不耐穿,而且质地格外滑,外面套上卫士的甲衣时,要将甲衣绑得紧紧的,才不至于甲衣滑不溜秋不贴身。
绑得紧,自然便有些耽误时间,姜七悦见他低头绑甲绑了好一会儿,不免有些焦急,“大哥,你别磨磨蹭蹭了,咱们的时间不多,得赶紧走。”
“好了。”
赵修文道。
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说磨蹭,赵修文有些好笑,但此时的确不能耽搁时间,他将上面的甲衣系好,下面的甲衣便没再管,甲衣的作用是保护身体的紧要部位,只要胸口护住了,其他问题都不大。
姜七悦看了赵修文一眼。
恩,甲衣穿好了,头盔也带上了,外面光线暗的情况下,很容易被人当成盛军的卫士。
而赵修文方才穿的外衫,已被她换在卫士身上,把穿好衣服的卫士丢在赵修文床上,再把被子盖在他身上,远远一瞧,还真以为是赵修文在床榻上熟睡。
一切准备妥当,只欠一把火。
放火是个细致活儿,既要艺高人胆大,还要心细如发,应变能力极为敏锐,扪心自问,艺高人胆大姜七悦能做到,心细如发与见风使舵便与她没什么关系,所以这件事自然交给石都,让他来完成。
姜七悦把被子盖在卫士身上。
“走水了,快救火!”
焦急声音突然响起。
紧接着,是火光冲天而起,让置身于营帐中的姜七悦与赵修文都感觉到一股热浪。
“成了!”
姜七悦心中一喜,展颜笑了起来,“大哥,咱们走!”
赵修文微颔首。
“看好赵修文,万不能让他趁乱跑了!”
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卫士们的声音紧接着传了进来。
姜七悦与赵修文对视一眼,立刻做出选择——一个坐在案几旁吃宵夜点心,另一个按剑而立,低头垂眉。
帘子被人掀开,一队卫士走了进来。
卫士们看也不看吃东西的姜七悦与杵在一旁装木头的“卫士”,径直走向赵修文的床畔。
“我大哥还在睡呢,你们小声点。”
嘴里的东西塞得满当当,姜七悦说话有点含糊。
盛元洲待赵修文如上宾,卫士们虽有严密监视任务,但对赵修文却极为有礼,听姜七悦说赵修文还在睡,便放轻了脚步,轻手轻脚往床榻处走。
床榻上的人背靠众人而躺,从发髻与衣服来看,的确是赵修文。
但卫士们仍不放心,继续往前走,要看到赵修文的脸才放心。
扮卫士装木头的赵修文眼皮轻轻一跳。
——果然是盛元洲的嫡系卫士,行事缜密,从无疏忽,连这种细节都能注意得到。
姜七悦亦察觉了卫士们的用心,抬手拍了拍手上的点心屑,面上笑盈盈,神态一团孩子气,眼睛却一眨不眨盯着卫士们的动作。
“石都,你怎么来了?”
姜七悦突然开口。
众亲卫一惊,连忙回头。
石都这个时候过来,定然是为了救赵修文的。
看守石都的是那支卫士?怎这般无能,竟将石都放了出来?
卫士心中腹诽,右手已按上腰侧佩剑,身体呈进攻姿态。
——王爷要赵修文好好活着,但却没说不能杀石都,这种紧要情况下,将石都斩于剑下是最好的选择。
可当他们转过身,却发现营帐里并没有石都的身影,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一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拿着点心往嘴里送,神态娇憨,举止可爱。
“石都叔叔居然这么厉害的吗?”
小姑娘笑眯眯问他们,“我只是叫一下他的名字,便把你们吓成这样?”
“”
相豫章是怎么教孩子的?这样的话也能说?
卫士们虚惊一场,腰侧佩剑还鞘。
“七悦姑娘,您是孩子,我不跟您一般计较。”
为首的卫士面冷话更冷,处处透着威胁之意,“但方才那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若再说,便不是现在的结果。”
姜七悦轻哼一声,“哼,什么结果不结果的?你们就会欺负人。”
“不许我大哥出门,还把我一起困在这儿,当心这件事被我义父阿娘知道了,把你们扒皮抽筋,剁碎了喂狗!”
“七悦姑娘慎言。”
卫士面上闪过一抹不耐之色。
小姑娘做事胆大妄为,几乎把天不怕地不怕写在脸上,但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能掀起什么风浪?
只要他们看好赵修文,防备好石都,便能让王爷拿捏住相豫章与姜二娘的软肋,从而让王爷在这场中原之地的争夺战中脱颖而出,让摇摇欲坠的大盛再一次迎来昌盛。
世人眼底腐朽不堪、早该被踢进历史垃圾桶里的大盛,曾是他们的父辈们浴血奋战打下来的,他们怎会让父辈们的鲜血付之东流?
他们一定会赢,赢得漂漂亮亮。
卫士们不再理会姜七悦,转身回头,去看床榻上的赵修文的脸。
“石都叔叔,你终于来了!”
身后又传来姜七悦的声音。
又是小孩儿在逗人,卫士们没有把姜七悦的话放在心上,但尽管如此,还是有两人回头瞧了一眼,唯恐这次是石都真的来了。
可他们只觉得眼前一花,后脖颈处便挨了狠狠的一下,剧痛让他们瞬间失去意识,悄无声息倒在地上,而领头的卫士尚未发现身后的异样,此时已走到床榻前,抬手去掀“赵修文”身上的被褥。
一记手刀落在卫士后脖颈。
掀着“赵修文”身上被褥的动作微微一顿,卫士倒在床榻上。
姜七悦拍了拍手,声音里带着小骄傲,“石都叔叔虽没在,可是我在啊,我的功夫不比石都叔叔的差。”
“是,我们七悦最棒了。”
赵修文忍俊不禁。
姜七悦下巴微抬,“那当然。”
营帐内的卫士们全部被放倒,营帐外的火光越来越烈,这时不走更待何时?
三日后,火光冲天而起,瞬间将盛军营地点燃。
“走水了,快救火!”
“不要乱,保护王爷!看好赵修文!”
短暂慌乱一瞬后,盛军答应很快恢复秩序,有条不紊地组织救火与防备。
这种情况下,在盛军手里救人不亚于天方夜谭,可就在所有盛军都从张皇失措中逐渐平息下来时,一个个头还没长枪高的小姑娘纵马挺枪,在固若金汤的盛军营地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挡我者死!”
马背上的人声音脆生生,却无人质疑她的话——因为真的会死。
第 70 章
第七十章
姜七悦天生神力的事情被相豫章刻意压了下来。
这种天赋当然要藏着掖着, 这样才能在突如其来的情况下发挥到最大用处,比如说,在救赵修文的事情上。
相豫章把姜七悦的能力藏得太好, 以至于连赵修文对姜七悦的力气都知之甚少, 只知道她饭量大,力气比旁人大些, 但具体大多少, 他却没心思留意,但很快,他知道了——
迎面冲来一队卫士, 她身体后仰,避开剑锋, 脚却微微一勾,踹在卫士腰间, 卫士被她一脚踹出数步外,攥着的长矛脱了手, 她凭空一抓, 将长矛抓在手里。
猛虎出山, 蛟龙入海。
这个让所有人都不曾留意的小姑娘, 硬生生凭着自己的本事把赵修文带出盛军大营。
“大哥, 我之前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姜七悦一边冲阵, 一边与赵修文道,“义父才没有那么狠心, 他很挂念你的, 得知你被盛军抓走后, 他担心得连饭都不怎么吃了,人都瘦了一圈。”
赵修文心中一暖, 愧疚涌了上来,“都是我不好,让叔父担心了。”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姜七悦劈开拦路的卫士,声音里透着几分豪气洒脱,“你要是这样说的话,那就是不把义父当叔父了。”
赵修文莞尔一笑。
“石都叔叔,这里!”
看到刚放完火且战且走的石都,姜七悦冲石都大声喊道,“我和大哥在这里!”
“”
这是生怕招不来盛军吗?
石都长长叹气。
提剑砍翻当着他的盛军,石都与姜七悦赵修文汇合,“盛军人多势众,拖延下去我们不是对手,往南边走。”
姜七悦点头。
“南边?”
赵修文抬头看向石都指着的方向。
那里是婶娘曾经与他说过的,若想破盛元洲的攻势,西南方向是最佳选择。
赵修文沉静眼底燃起光亮,“敢问石将军,那个方向可是婶娘派人接应的方向?”
“不错,姜王怕你出意外,亲自带兵前来。”
石都看了一眼翘首以盼的赵修文,“少将军,姜王与夏王还有公主都很担心你。”
赵修文欣喜面容上蒙上一抹愧疚,“都是我不好。”
“大哥,你已经很好啦!”
姜七悦战至酣处,身上满是血迹,声音却越发透亮,“盛元洲派那么多人过来,无论是谁都跑不掉的。”
“再说了,你虽然被抓住了,其他将士却活了下来。”
“如果不是你反应快,以自己为饵让他们逃脱,否则他们早就被盛元洲杀了,根本活不到现在。”
这话是大实话,盛元洲只想抓活的赵修文,其他军士的命是草芥,他一个都不会留。
姜七悦天真烂漫,语气真诚,听得赵修文心里暖洋洋,这才不感觉自己罪孽深重,拖了姜贞的后腿,两只眼睛盯着不远处的山丘,眼底尽是渴望之色。
——再坚持一下,他就能回去了,回到婶娘身边,做婶娘的左膀右臂。
可变故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发生。
当盛元洲半夜被惊醒,当他看到在姜七悦的带领下三人势如破竹冲破他的营门,这位征战沙场的宿将拢了下被亲卫披在肩头的猩红披风,淡淡下达自己的命令。
“杀。”
盛元洲道。
棋子若无用,便是一步废棋,既如此,便该让这步废棋发挥自己最大的用处——牵制姜贞。
一声将令,万箭齐发。
无论是追捕赵修文三人的盛军,还是前来接应赵修文的起义军,此时全被箭羽所笼罩,箭羽所到之处,升起一片猩红色的雨雾。
战马被流/矢射/中,发出一声哀鸣,石都就势一滚,才没有被战马甩出去。
“七悦,修文,快找掩体!”
生死一线间,石都夺了一块盾牌丢给姜七悦,自己躲在石头后面避箭羽。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
万箭齐发的情况下,饶是姜七悦也有点撑不住,幸好石都丢过来一块盾牌,她年龄小,身体尚未完全长成,正好能藏身在盾牌下,将第一轮的箭羽避过去。
但另一边的赵修文就没这么幸运了,他的体型与相豫章颇为相似,人高马大,手长腿长,哪怕练了缩骨功,也未必能跟姜七悦一样躲在盾牌下,战马中箭倒地不起,他反应极快,在地上滚了几滚,藏身在战马尸体之后,堪堪躲过擦着他肩膀过去的弩/箭。
“七悦,石将军,你们没事吧?”
赵修文大声问道。
“我没事!”
不远处传来石都得声音。
“我也没事。”
另一边是姜七悦的声音。
两人都还活着,赵修文松了口气。
若两人为了救他而死,他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婶娘与叔父?
眼下虽还活着,但也不能掉以轻心,盛元洲的目的很明确,他知道婶娘前来救自己,所以万箭齐发,让婶娘的人不能上前,更让婶娘眼睁睁看着他死在婶娘面前,所谓诛心,不过如此。
赵修文抿了下唇。
他不能死。
最起码,不能这样死在婶娘面前。
赵修文小心翼翼移动着。
盛元洲在郑地经营数年,兵强马壮,武器精良,就连随军佩戴的弩/箭都是七连弩,一次能射七支弩/箭,七支弩/箭射/完之后,会有一个短暂的加装弩/箭的时间。
这个时间虽短,但在战场上却能让对方军队抓住时间反攻,所以盛元洲的军士通常以三队军士为一组,第一队加装弩/箭,第二队便补上第一队的空缺,第三队随时待命,三队卫士们配合无间,几乎让人找不到任何破绽。
赵修文眉头紧锁。
姜贞手指轻叩马缰。
盛元洲想让她眼睁睁看着修文七悦石都死在她面前?
不,盛元洲是在拖延,牵制住了她,便能让梁王那边的攻势更加肆无忌惮。
这位素有贤名的王爷并非一味的骁勇好战,在谋算与心机之上亦不输任何人。
姜贞凤目轻眯。
半息后,女将调转马头,发号施令,“传我将令,突击梁军。”
“可是,修文七悦和石都怎么办?”
雷鸣傻眼,“我们现在走了,不是让他们重新落在盛元洲手里吗?”
姜贞抬手,“修文部下将士何在?”
在赵修文的掩护下死里逃生的将士们纷纷出列。
“若无修文,你们已身赴黄泉。”
姜贞凤目流转,缓缓扫过这些曾经与赵修文并肩作战的将士们,“修文救了你们,你们可愿等一等修文?”
“我们愿意!”
众将士声音朗朗。
姜贞微颔首,“很好,不枉修文救你们一场。”
“你们只需要等修文四个时辰。”
姜贞竖手一指,指向赵修文战马跌落的位置,“如果在明日晨时,修文他们还没有冲出盛元洲的箭阵之下,你们便自行离开,与我一同袭击梁军。”
只让他们在这里等?而不是冲进去救修文?
若等不到修文,便离开这里,去与梁军作战?
将士们心里莫名异样。
——二娘做到了她的承诺,底层将士们的命也是命。
“喏!”
将士们纷纷应下。
交代好一切,姜贞策马出征,她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时间。
杜满三人虽去西北攻打梁地,但盛元洲老谋深算,早与梁王结盟,梁王表面坚守不出,但实际上却派出大军绕道郑地,从郑地斜插中原之地,如同一把尖刀逼近她胸口,让她十分难受。
这显然是一场硬仗,关乎着中原之地的安危,更左右着天下九州的归属。
——所以她绝对不会输。
姜贞凤目轻眯,驱动战马。
·
杜满得知梁王派人绕后,惊得几乎在营帐里蹦起来,盛元洲亲率三十万大军剑指中原,梁王却在这个时候出动二十万大军前来帮忙,这不是合力围剿二娘么这不是?!
正当杜满在营帐里急得团团转的时候,江东又传来一个噩耗,楚王蠢蠢欲动,似乎也与盛元洲眉来眼去,只等盛元洲在中原之地与姜贞一绝死战,江东的楚王便趁虚而入,夺取中原这块肥肉。
自古以来得中原者得天下,占据中原之地的姜贞与相豫章已是各方势力的眼中钉肉中刺,不择手段也要把这根刺从中原之地拔除。
情况坏到这种程度,原本急得跳脚的杜满反而不慌了,一拍大腿,骂了句脏话,“口口口的!咱们现在回去只会被这三路大军包了饺子,还不如一鼓作气把梁王的西北之地攻下来,要是二娘真败了,咱们好歹还有块地方重头再来!”
胡青葛越傻眼。
这不是对二娘见死不救吗?!
“不行,咱们得回去救二娘。”
胡青急得抓耳挠腮,“大哥满打满算只有五千人,帮不了二娘什么忙,能帮二娘的只有咱们,咱们好歹有七万兵马,足够拖延住梁王郑王与楚王一段时间。”
“只要咱们拖住了,二娘就有希望赢。”
“连战无不胜的席拓都是二娘手下败将,三王的合围定然也难不倒二娘!”
胡青对姜贞很有信心,“二娘一定会有办法的,咱们得回去。”
“满哥,我觉得阿青说得对。”
葛越亦赞同胡青的提议,“虽说咱们哪怕回去了,在兵力上也不占任何优势,但是咱们有二娘有大哥啊,只要有他们两个在,咱们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哦,对了,还有小阿和。”
想起以五千老弱病残守住方城的相蕴和,葛越又补上一句,“阿和也很厉害,万一她有办法呢?”
杜满比胡青葛越更清楚他们两人的提议意味着什么,“正是因为这样,咱们才更不能回去。”
“梁王的大军已与盛元洲合兵一处,我们现在班师回去,少说也要一个月的时间,两军交战期间战机瞬间万变,谁能保证一个月后的战局跟现在一模一样?”
“最稳妥的办法是尽快把西北之地的梁地打下来。”
杜满焦躁不安的心慢慢平定下来,“这招叫围魏救赵,一旦咱们攻势甚急,梁王必然军心大乱,急行军回援,如此一来,便能减轻二娘的压力,让她不需要分心对付梁军,只需要把心思用在盛元洲身上便好了。”
“待梁王星夜回援,必然人困马乏,疲惫异常。”
“这个时候,咱们只需要在他回城路上设下伏兵,便能重击于他,让他丢盔弃甲大败而归。”
作为跟最受相豫章器重的将军,杜满当然有两把刷子,打仗靠的不是一味的勇武,紧急关头,他那平时不怎么用的脑子便迅速运转起来,排兵布阵的能力直逼石都。
杜满越说越觉得自己的法子可行,“梁王逃,咱们就追,追得太急的情况下,他未必敢让守城将士开城门。”
“因为一旦开城门,咱们便会咬住他的军队与他们一同进城,连攻城的事情都省了。”
“可若不开城门,他就不是咱们的对手,活生生被咱们斩杀在荒野。”
说到这,杜满灵机一动,一拍大腿,“梁王要是死了,他那些儿子们为了新梁王的位置还不打得头破血流?”
“到时候指不定不用咱们去攻城,就有人来给咱们开城献降!”
葛越豁然开朗。
胡青醍醐灌顶。
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眼底看到惊喜——这个法子绝对可行!
既然可行,那就去执行。
那么问题来了,在中原之地被三路大军包围的情况下,他们作为战斗力最强的一支部队,如何去写一封自己不去回援京都的信?
他们这种不回援的行为,如果放在其他朝代,那就是藩王拥兵自重,坐看京都失守,怎么看怎么把乱臣贼子写在脑门上。
“”
这封信如何能写?
胡青推葛越,“小越,你来写。”
“我的字哪有你好看?”
葛越才不上当,“你来,你来写。”
两人推三阻四谁都不肯写,最后齐齐把目光放在杜满身上。
“满哥,要不你来?”
胡青试探出声。
葛越大手一挥,让亲卫准备笔墨纸砚。
“满哥,这个主意是你出的,这封信肯定你来写。”
亲卫呈上笔墨纸砚,葛越把毛笔塞到杜满手里,“满哥,写吧。”
“写就写!”
杜满道。
虽有被赶鸭子上架的嫌疑,但葛越的话不无道理,不回援的主意本就是他拿的,那么写信的事情自然就落在他头上,他推脱不得。
杜满手持毛笔,洋洋洒洒开始写信。
其用词之讲究,态度之诚恳,比他以前见过的婚书还要好上千百倍。
半柱香的功夫后,杜满写好了信,把毛笔搁在笔山上。
站在他身旁的葛越把信拿了起来,迎面大口一吹,将上面尚未完全干的笔墨吹干。
“满哥的字越发好了。”
葛越赞道。
杜满挠了挠头,“这是二娘军师要求的。”
“说是二娘大哥称了王,咱们就是正儿八经的将军了,得多读书多写字,不能再跟以前一样做个大老粗。”
“别墨迹了,快给二娘送过去。”
胡青站在杜满的另一侧,自然看到了上面写了什么,见葛越与杜满两人攀谈起来,便忍不住催促道。
葛越把信整齐叠起来,“知道了,这就好了。”
亲卫递来信奉,葛越把叠好的信纸塞到信奉里,用火漆一盖,便让斥卫送到姜贞手里。
哪曾想,斥卫刚拿到杜满写给姜贞的信,姜贞写给杜满的信便被另一个斥卫八百里加急送了过来。
从中原之地赶来的斥卫一路上跑死了不知几匹马,整个人风尘仆仆,像是在风沙里打过滚,看上去颇为狼狈。
但尽管如此,他却顾不得去梳洗,而是在亲卫们的带领下跌跌撞撞来到三军主帐,手脚发软把姜贞的信送出去。
亲卫接过信件,快步呈给杜满三人。
杜满三人一看这架势,还以为中原之地出了意外,一边吩咐亲卫给斥卫看座斟茶,一边忙不迭打开姜贞写给他们的信。
盖着火漆的信封被撕开,斥卫气喘吁吁的声音跟着响起来,“满哥,二娘急信,让你不许回援,直取梁地!”
“?”
“???”
三人不急了。
三个脑袋整齐划一抬起头,齐刷刷落在斥卫身上。
斥卫彼时刚饮了一盏茶,干得冒烟的嗓子得了茶水的滋润,说话已不像刚才那样屯刀片,于是他便放下茶盏,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三颗脑袋的主人肃然起敬,看狼狈不堪的斥卫仿若神祇。
——不愧是二娘,连这种事情都想到了,不仅不让他们在这件事情上为难,还杜绝了日后文官们拿这件事作筏子攻讦他们。
他们何德何能,竟能遇到这样的雄主?
不仅为他们考虑了当下,还为他们考虑了几十年后的朝堂甚至百千年的身后名,让他们不必背上拥兵自立的骂名,更不至于被后人怀疑他们的忠心耿耿。
“我就知道二娘不会叫咱们难做的!”
葛越激动不已。
胡青瞪了一眼葛越,“刚才怂了吧唧不敢写信的人是谁?”
“又是谁把笔墨纸砚准备上,赶鸭子上架让满哥来写?”
“这不是不知道二娘会这么贴心么?”
葛越嘿嘿一笑。
杜满攥着书信的手指微微一紧。
这么为下面的人着想的人,别说在这个时代打着灯笼难找了,纵观历史前朝,也找不出几个来。
杜满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可按在信纸上的手却越发坚定有力。
以前他不明白报君黄金台上意的意思,更不明白提携玉龙为君死说的是什么,任由二娘与军师请来的大儒被他气得直骂朽木不可雕也,自己却没皮没脸笑着,毫不把大儒们的话放在心上。
可现在,他明白了,报君黄金台上意是二娘仁厚他无以为报,提携玉龙为君死是他百死无悔,纵然挫骨扬灰,也不会改变他分毫意志——他会永远效忠姜二娘与相豫章,直到自己生命的终结。
“传我将令,即刻攻城!”
杜满一声令下。
起义军如潮水一般涌来,再一次冲向这座让他们无功而返数次的西北的兵家必争之地。
但这一次,杜满不再是蛮攻,而是开始用策略。
既然是围魏救赵,就不能让守城的将士们有休息的时间,要不然他们感觉自己还能守得住,自然不会给梁王传信,让梁王回援。
为了给守城将士们施加压力,他把自己麾下的军士们分成三组,霹雳车与强弩昼夜不停歇,让守城将士们压力倍增。
如此攻了数日,守城将士们终于扛不住,派出一队人在刀枪箭羽中冲出城,八百里加急速报梁王——您要是再不回来,您的家就真的没了!!!
这种事情杜满当然配合,故意放走送信之人,又故意让送信之人伤得极重,大有九死一生才冲出重围的既视感,让梁王只要看上一眼便心慌一眼。
事实上梁王也的确很心慌。
当斥卫拖着一条瘸腿来到他面前,当原本百余人的斥卫队死得只剩这一个,梁王便知道,他的梁地要完了。
“回去,快回去!”
梁王张皇失措,歇斯底里。
是夜,梁王仓促撤兵,星夜赶赴西北之地。
这么多的军队调动自然瞒不过起义军的斥卫。
兰月闻之大喜,“太好了,梁王若走,我们的困局顷刻间便能解除。”
“梁王既然为咱们解决了困境,咱们便尽一下地主之谊,送他一份大礼。”
姜贞轻轻一笑,吩咐亲卫,“点五千兵马,打着盛军的旗号围堵梁王。”
盛元洲好不容易说动梁王用兵,怎会轻易让他撤军?
倒不如她帮他一把,他们的表面盟友关系彻底被撕破,盛元洲才会肆无忌惮对梁王下黑手。
只要下了黑手,便是西北之地大定,天下九州,她独得五州。
·
而彼时被是盛元洲的箭羽困在原地不能动弹的赵修文此时也颇为心慌。
七悦与石都是为救他而来,他不能让他们两个陪他一起死在这儿,他必须冲出去,哪怕是为了他们。
赵修文闭了闭眼。
“少将军,三组箭羽之后会有片刻时间的空隙,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不远处传来石都的声音,“我们各自找好掩体,借着这点时间冲出箭阵。”
这显然是极其大胆甚至自寻死路的提议。
三组箭羽之后的确会有片刻的时间空隙,可那个空隙仅能让人走上三五步,如果找不到掩体,或者反应不够快,便会葬身在箭羽之下。
但赵修文却毫不犹豫答应了下来,“好,就依石将军之言。”
三组箭羽顷刻而过。
“走!”
石都急声道。
姜七悦立刻起身,拖着盾牌往西南的方向走。
赵修文疾步快走,寻找下一个藏身地。
“停!”
箭羽瞬间而来,石都制止两人动作。
弩/箭贴着赵修文的头盔擦过,骤然而来的力度震得他脑袋嗡嗡响,他深呼吸调整气息,才堪堪压下身体的强烈不适。
“少将军,你没事吧?”
石都关切问道。
赵修文缩着身体躲着箭羽,“没事!”
“没事儿就好,咱们等下一波。”
石都松了一口气。
赵修文是主公的亲侄子,更是两位主公除却公主之外最为看重的人,他既然领命来救他,便不能让他死在盛元洲的手里,否则他还有何面目去见两位主公与小公主?
三人一点点移动。
当东方亮起启明星,当金乌跳出云层,清晨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他们灰头土脸感受着暖暖的阳光,那种时刻紧绷着的心终于舒展一瞬。
“我们很快便能成功了。”
石都不忘嘱咐两人,“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不能掉以轻心,而是要比刚才更加谨慎百倍。”
姜七悦笑道,“石都叔叔,我知道的。”
“石将军,你放心。”
赵修文跟着道。
又一轮箭羽呼啸而过。
待箭羽停下,三人以极快的速度往后撤。
但变故只在一瞬,当负责督战的盛军将领看到三人的身影即将撤出他们的弩/箭射程范围,盛军将领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逗弄蝼蚁的乐趣不是一下子把蝼蚁踩死,而是在它们自以为看到生路之际,以极快的速度送他们上西天,他们脸上还带着重获新生的喜悦,但生命的流逝却无声告诉他们——他们不配。
蝼蚁就是蝼蚁,怎能与日月争辉?
更妄想着去推翻大盛,建立一个全新的秩序?
分明在自寻死路!
只要王爷还在,只要他们还活着,他们便不会让任何人染指他们父辈们九死一生才建立的大盛王朝!
“放!”
将军一声令下。
弩/箭破风而来。
赵修文瞳孔微缩。
“小心!”
几乎是瞬间的反应,石都一把将姜七悦拽到自己身后。
“噗嗤——”
弩箭穿破盔甲,深深陷入石都身体里。
这一次不是寻常的弩箭,而是强弩,强弩穿透石都胸口,弩头从他背后透出,几乎将他整个人钉在姜七悦身上。
“石都叔叔!”
姜七悦大惊。
石都推开姜七悦,鲜血顺着他的甲衣往下淌。
“快走!”
石都强撑着身体道。
可是已经来不及,又一轮弩箭破风而来,顷刻间便笼罩在他们头顶。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箭羽下活下来。
但石都不想让赵修文与姜七悦与自己一同死在这儿。
他们两个一个是阿和最好的朋友,一个二娘豫公最看重的侄子,假以时日,必是那位小姑娘的左膀右臂,帮助她平定江山,帮助她荡清朝野。
他们会出将入相,他们会青史留名,而不是与他一样,在这里送了性命。
石都闭了闭眼。
人在绝望之际往往会迸发出无穷的力量,石都也一样,武将的身体素质让他在这一刻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左手抓起姜七悦,右手抓起赵修文,拼尽全部力量,将两人扔出强/弩的攻击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