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说实话。
江元洲说的这些,路嘉洋是真的没想过。
他还是太拿江元洲当小孩了。
以至于思考方式、相处模式等所有一切都参照着两人幼时。
而江元洲这一番话,无异于在他心里掀起小型飓风。
扪心自问,江元洲刚才的每一个字,都让他气血翻涌,几度险些直接开口,对江元洲说有关系。
他觉得有关系,他不能接受,所以你也别去谈。
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觉得荒谬。
他凭什么,又为什么,不允许江元洲去做这些。
孩童长大要离家,幼时旧友终走散。
这些不过是成长过程中最稀松平常的感伤事。
高中结束吃散伙饭那天,很多人都哭了。
少男少女们大大小小围了个圈,哭天南地北,哭何时再逢,哭再见老班时老班会不会已经是地中海。
路嘉洋当时也有些感伤,不过只是轻笑道:“现在交通这么方便,大学假期又长,想见什么时候不能见?”
然后他就被众人集体丢了白眼,将他赶到一边骂他不懂感伤。
路嘉洋是真的觉得没什么。
死生之外无大事。
可如今,这事落到江元洲头上,他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轻易带过。
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雨。
滴滴答答地砸在玻璃窗上。
屋内两人皆是沉默,直到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响起。
路嘉洋被熟悉的手机铃声扯回飘远思绪。
他正要找手机,江元洲已经拿过递给了他。
接过时指尖相触,路嘉洋莫名感觉被烫了下。
他一下子没握稳手机,还是江元洲及时接住,重新递回给他,并很轻地喊了他一声:“哥?”
路嘉洋这一次避开了江元洲的手去接。
他轻应了声“没事”,声音有些沙哑,垂眸去看来电提醒。
是路泓慷。
路嘉洋接起,不动声色地轻舒出一口气:“爸,什么事?”
路泓慷一听见路嘉洋声音,当即关心道:“咋了崽崽?感冒了?”
通话音量不小,即使没开外放,江元洲离他那么近也不难听到。
因此路嘉洋下意识看了眼江元洲,很快又移开视线,轻咳一声道:“没有,刚洗完澡喉咙有点干。”
路泓慷应了声,便开始说事:“你和小洲不是明天回家嘛,计划几点?”
“九点左右。”
“那你给爸发个地址,刚好我明天有事去趟市里,顺道就把你们接回来了,你们就在家里等我过去就行。”
路嘉洋想了想:“小洲舅舅有给他安排司机,你接我们回去的话,后天还要再麻烦你送我们回来。”
“哎哟,”路泓慷在电话那边笑,“送就送呗,送我俩儿子我还有啥不乐意啊?”
路嘉洋也跟着笑了声:“行,到时候可别说累,然后又上我妈那说我坏话。”
“你个臭小子,”路泓慷在电话那边笑骂,“你妈现在就在边上!说得你爹我跟专打小报告的狗腿子似的。既然你这么没有父子情,那明天中午吃什么就没有你挑的份了,洲洲在边上吗?洲洲明天中午想吃什么呀?”
路嘉洋听着那个“呀”,心情有一瞬复杂。
看来改不掉拿江元洲当小孩这毛病,不止他有,他爸妈估计也不轻。
他将手机开免提,放到江元洲面前。
江元洲温声应:“慷叔,筠姨,我在。”
只应了这一句,没有马上应关于明天中午想吃什么。
他抬眸,朝路嘉洋露出温顺笑容,小声道:“哥想吃什么?我听哥的。”
话音刚落,就听路泓慷在手机那端乐。
“洲洲,下次悄悄支援你哥记得把手机拿远点,长这么大了你怎么还什么都听你哥的?”
江元洲轻笑,应得毫不遮掩:“想听哥的。”
路泓慷和沈晓筠都在电话那头笑。
路泓慷边笑边吐槽:“你哥真是给你灌迷魂汤了。”
路嘉洋往常这时候也是该跟着笑的。
不仅笑,还要嘴上不饶人地把他爸说的话全数怼回去。
可现在,看着江元洲趴在他腿上,笑盈盈温顺看他的模样,他大脑不受控地,构建出了不可知的未来里,江元洲这样趴在别人腿上的景象。
也是一样的乖顺,甚至更为乖顺。
甚至会像江元洲刚才自己说的,会做些更为亲密的,连和他之间都没有做过的事。
比如。
亲吻。
路嘉洋呼吸一滞,只觉腹腔中的氧气尽数被抽走。
他恍惚间已经无法去辨认他究竟有没有出声回应电话那端的路泓慷,又或者是有没有接上江元洲刚才问他的话。
回过神时手机已经在手里黑屏。
江元洲站起身,微弯腰捧着他的脸,面露紧张:“哥,你好像真的生病了。”
而后便见江元洲进进出出。
拿来体温枪给他测量体温。
“滴”一声响后,少年看了眼显示屏,眉头瞬间蹙起,轻喃:“三十八度一。”
他表情变得自责,又转身快步往外走。
不多时端了杯冲剂进来,手里还拿着张退烧贴。
等路嘉洋将冲剂喝完,他便细致地帮路嘉洋把退烧贴贴好。
而后将零零碎碎的东西收拾好,再将医药箱摆在床头。
他走回到路嘉洋跟前,低头,看着坐在床边仍有些失神的人。
少年无声叹了口气,伸出手,将路嘉洋抱进怀里。
掌心轻轻摩挲着路嘉洋发烫的后颈,许久,他弯腰掀开被子,将路嘉洋抱上床道:“哥,我们睡觉吧。”
时间本来也不早了。
江元洲给两人盖好被子,关上灯,又把夜视壁灯打开。
路嘉洋仰面在床上躺了会。
退热贴丝丝的凉意让他神思清明几分,而后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件今天与过去不同的事情。
江元洲今晚,没来问他要晚安吻。
过去一个月里,偶尔路嘉洋躺上床时困得要命,会不太能记得这事。
然后打着瞌睡一扭头,就能见江元洲侧朝向他,漂亮的眸一瞬不瞬注视着他,眸中的期待星星点点,像索要到糖才肯罢休的小孩。
路嘉洋呼吸轻缓地盯着天花板看了会,最终还是没忍住,侧过脸看向江元洲。
江元洲原是没看他的。
大概是听见路嘉洋侧身动静,他也很快朝路嘉洋看来,面露紧张问:“哥不舒服吗?难受?”
路嘉洋静静注视着那张铺满紧张与关心的脸。
少年情绪很多,唯独没有一丝索要晚安吻的意思。
路嘉洋呼吸又变得困难。
两人刚经过那样的话题,他现在脑子又正乱。
他知道,他现在最好是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等过几天,脑子清醒了,把事想明白了,再坐下来跟江元洲好好聊聊。
可他看着江元洲,又仿佛回到腿刚受伤那会,他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看江元洲独自端着碗筷忙进忙出。
他原以为孤岛淹没时,他与江元洲就已经回到人潮。
可现在才恍然惊觉,他们仍执拗地扎根于那浪潮拍打的方寸土地之上。
直至今日,巨浪袭来。
他们不可抗地被冲走,冲进拥挤人群,冲向各自的人生岔路。
路嘉洋静静与江元洲对视。
最终,他有些勉强地轻笑了下,还是开了口:“今晚怎么不要晚安吻了?”
江元洲没有马上回答。
他轻启唇,似是在斟酌,这迟早要揭开的残忍话题,是否要在今晚继续。
最终,他还是狠下心。
少年开口,声音很轻:“哥,今天电影里有句话,爱情从来都是悄然而至的。”
“哥没有尝过爱情的滋味,我也没有。所以我们谁也不知道,它会在哪天,忽然到来。如果它来势汹汹、势不可挡,那到时,哥答应我的绝不谈恋爱,岂不是成了束缚哥的枷锁。”
少年越说声音越轻,到终了垂眸,再开口时声音里含了点颤。
“我不想让哥为难。与其到时我变成绑住哥的累赘,倒不如从现在起一点点适应放开。”
少年停顿许久,终于又抬眸看路嘉洋。
他眼神坚定,但又暗藏哀伤。
“哥,我会努力做好的。”
空荡的房间忽然变得拥挤。
路嘉洋恍惚间看见他与江元洲之间挤入许许多多辨不清面容之人。
他们吵嚷着,挤动着,将他与江元洲推得越来越远。
他和江元洲执拗地拉着彼此,拉得臂膀脱力,拉得掌心通红。
这时候江元洲忽然红了眼,说:“哥,松手吧,我不想看见你疼。”
路嘉洋想起今天那部电影里的最后一幕。
已经成长为成熟大人的男女主在经历过酸甜苦辣后,站上也许终不会再相交的各自人生道路,彼此释然一笑。
其实路嘉洋很清楚,人是瞬息万变的。
就像八岁时最爱吃的甜筒,十八岁时再吃会觉得过分甜腻。
就像十八岁时觉得比天还大的痛苦困扰,二十八岁回头再看,只笑当时年少。
也许等到十年后,等他三十一岁。
可能已与江元洲生分、可能已经组建家庭的他再看这条来时路,也会笑一句当时年少,不过离别。
可他现在二十一岁,他不想去想十年后的他是否能坦然释怀。
他只知道二十一岁的他手里仍紧拽着那根他系了很多年才终于系到江元洲身上的线。
而他,不想放。
他不想放开江元洲。
路嘉洋艰难地深吸一口气,被子里的手伸出,朝江元洲所在的方向摸索。
摸索到江元洲手臂,他紧攥住,腹腔里终于漫进点空气。
路嘉洋胸腔鼓动着,缓缓开口:“小洲,你今天说的那些,我过去的确都没有想过。我现在脑子有点乱,我需要些时间好好想想,等我想清楚想明白,我们再坐下来好好聊聊,在这之前,你先不要乱想,我们一切照常,好吗?”
江元洲注视他片刻,将被子里路嘉洋攥住他的手拉下,而后攥进手里,出声应:“好。”
路嘉洋轻舒出一口气,终于露出点笑颜色。
他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有些无力道:“那你自己过来吧,我使不上劲了。”
江元洲听话地靠向他。
只是挨到他身前时,没有同往常一样主动将额头凑上,反倒是看着他,忽然道:“哥,今天我来给你晚安吻吧。”
路嘉洋轻怔,抬眸看他。
江元洲看着他,解释得认真:“哥今天生病了,哥才是需要安慰的人。”
经过刚才那一遭,路嘉洋发烫的脑子已经完全罢工。
他什么也想不动,干脆直接点头,垂眸间已然有几分困意。
江元洲几乎是在他答应的瞬间,抬手轻捧住他脸。
往日那滚烫的掌心,今日竟也落败给他脸颊两分。
偏偏就是这丝凉意,让发着烧的路嘉洋感觉到很舒服。
因此他不仅坦然接受了江元洲捧住他脸,甚至还主动将脸往江元洲微凉的掌心里轻蹭。
江元洲视线落到路嘉洋贴着退热贴的额头。
他指腹轻抚,忽地轻笑:“哥的额头没地方亲。”
路嘉洋闻言,迷迷糊糊道:“那要不还是……”
话尚未说完,眼前人忽地靠近。
随后他视线一暗,只觉眼皮上落下柔软触感。
那触感短暂停留,江元洲指腹轻轻摩挲了几下他脸颊,少年才终于起身,轻笑道:“哥哥,晚安。”
而后直至江元洲躺回,路嘉洋才轻眨了下眼,反应慢半拍抬手,轻触江元洲刚刚吻过的眼睛。
呼吸滚烫,困意席卷。
他到底来不急多思索,便垂下手合了眼,无意识轻喃:“晚安,江小洲。”
·
路嘉洋第二天一大早醒来,烧就已经退了。
只是病毒大概没跑全,他开始感冒咳嗽。
跟江元洲回家窝了两天,沈晓筠恨不能一天喂他喝十八种药材。
临回市里,终于只剩点鼻塞。
江元洲4号已经要回学校上课,而路嘉洋刚好约的4号去医院拆绷带。
他极力按住某个非常想请假的人,一个人去了。
因为约的早上,从医院出来连十一点都没到。
坐上车,看着周边道路逐渐变熟悉。
一想到回去家里也没人,路嘉洋心里便空落落的。
以往这种感觉也会有。
只是在那晚与江元洲谈及那些事后,这种感觉变得越发明显。
就像心里埋了个定时炸弹。
不知什么时候会忽然炸开,将他手里攥着的系在江元洲身上的那根绳炸得粉碎。
路嘉洋深吸一口气:“陈叔,暂时先不回家了,麻烦您送我去海大吧。”
司机应了声好,下个路口便拐了道。
路嘉洋腿已经好了,便没再让车开进海大。
医生叮嘱他暂时不能跑跳,因此他下车后放慢了速度往寝室楼走去。
寝室其他三人十一都没回家。
开题报告、模型作业、寻找实习公司……
单独哪个拎出来都挺够呛的。
路嘉洋半个小时前走出医院时还看他们在群里抱怨,说这日子是一秒钟都过不下去了。
就是不知道三人这时候在不在宿舍。
久违地爬上宿舍五楼。
路嘉洋从包里翻找出钥匙,拧开门锁。
刚将寝室门推开道缝,跟前忽地冒出个人。
他一吓,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看清来人,他想了想,才想起是前阵子因为笔记的事给他发了很多消息,他忘记回,第二天来找他那人。
林非材的宿舍跟路嘉洋的算不上近,中间还隔了七八间宿舍。
他显然是看到路嘉洋着急跑来的,喘半天气,才终于说出话来。
“路……路哥,我有话跟你说。”
路嘉洋记性不差,甚至可以说是很好。
他自觉三年多里跟林非材几乎没有过交集,因此也想不出林非材能找他干嘛。
还以为是又要借笔记,于是他直接道:“最近几门课的笔记都不在我这,你……”
话刚说到一半,林非材忽然闭上眼,声音不小道:“我喜欢你!”
十一的宿舍楼空荡荡的,几乎没几间屋子有人。
林非材也是因为清楚周围宿舍没人,才在看见路嘉洋时着急冲出来的。
他这些话憋了快一个月,却始终没能找到路嘉洋独处的时候。
今天机会难得,他几乎快把二十多年里所有的勇气都用在了这一刻。
路嘉洋……
路嘉洋有点懵。
他从小到大遇上过不少表白,但说实话,男的,还真是第一回。
他想了想,再想了想,又想了想,也没想明白,他身上究竟有哪里吸引同性喜欢。
不过不重要。
反正都一样。
路嘉洋给出同过去每一次被表白时一般无二的回答:“不好意思,恐怕接受不了你的心意。”
林非材脸色一白,脱口而出:“为什么?”
路嘉洋不是没在拒绝别人后听到过类似于“为什么”这样的问题,只是女生大多委婉礼貌,不会像林非材这样,问得好像路嘉洋应该答应他才是正常的。
因此路嘉洋听到他这一声问,第一反应是,答应才奇怪好吧?
又不熟,话都没说过几句。
路嘉洋不清楚毫不相知展开的恋情到底是基于什么。
思来想去,大概率是相貌。
无可厚非,人都是视觉动物。
只是在路嘉洋的爱情观里,相貌只能算加分项,算不得必选项。
虽然心里这么想,路嘉洋也懒得在这大冷天里在门口吹着风,跟一个不怎么熟的人扯这些没用的东西。
因此他随口道:“暂时没有恋爱想法。”
谁想林非材听到这话,情绪忽然变得激动起来。
“你是不是,是不是被那个人迷惑了!”
路嘉洋面露疑惑:“什么?谁?”
林非材憋了会,才像是不太情愿地说出那个称谓:“你那个弟弟。”
路嘉洋听到这回答,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林非材没有注意到,还在兀自往下说:“他根本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根本就不是什么性格纯良的好人!你不知道,那天我亲眼看到……”
路嘉洋冷了八度的声音响起,打断眼前人不知所云的话。
“同学,我们熟吗?”
林非材被路嘉洋冷冰冰的声音一吓,才终于注意到路嘉洋已然冷得吓人的脸色。
路嘉洋平日里没表情时只是看着有些难以接近,并不会令人感到害怕。
而如今他眸色冷下来,加之本就冷冽的长相,那玻璃珠似的干净双眸好似化作无数尖锐碎片,每一片都清晰映照着被他所注视着的人的不堪。
那些不堪又将碎片裹挟,如风雪般朝林非材汹涌袭来。
林非材浑身发冷地愣在原地,半晌应不出一句话。
直到看到路嘉洋不耐烦地蹙起眉头,他才慌张道:“我们……我们都是一个系的。”
越说声音越小,俨然他自己也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能称之为“熟”的关系。
“你也说了,只是一个系的。”
路嘉洋已经完全把不爽摆在了脸上:“那是什么让你觉得,仅仅只是同系,三年里说过的话甚至不超过十句的关系,能让你这样在我面前随意指摘我最亲近的人?”
林非材脸色煞白:“可他真的不是什么好人……”
路嘉洋拳头硬了。
他压着火气将双手环到胸前,垂眸冷眼看眼前这个费劲心思想要证明江元洲不是善茬的人。
“你跟他见过几次面?说过几句话?你恐怕连他叫什么都说不上来吧?是什么让你觉得只言片语和琐碎片段能让你直接去定性一个人的善恶?”
林非材被路嘉洋炮语连珠地半天接不上话。
他注视着路嘉洋的目光从一开始的热切、到后来的恐惧、最后演变成不敢置信的失落。
他看着路嘉洋,忽然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般喃喃:“你怎么……是这样的人?”
路嘉洋被他问乐了:“我是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样的人?”
林非材灰暗的眼中又开始浮动热切:“你明明应该是,温暖的,像阳光一样普照每一个人的!你明明应该是不厚此薄彼地善待每一个人的!可是你怎么能单独对一个人这么偏私心!”
路嘉洋忽然觉得跟他扯这两分钟挺没意义的。
他耐心告罄,语气淡淡:“我不知道你对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误解,反正你刚才形容的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说完又冷笑一声,补充道:“我不仅偏私心,我脾气还很大。我现在跟你明明白白说了,你踩我雷区了,不想被我揍,赶紧从我眼前消失。”
而后又觉得不解气,他再补上一句:“以后也别再来管我借笔记了,我不会再把笔记借给你了。”
话落,见林非材还是愣着不动,他直接开始倒数:“三、二、一……”
林非材见他数到一竟然真的抬起了手,吓得仓皇转身,跌跌撞撞地跑了。
路嘉洋放下手,忍不住吐槽:“什么人啊。”
他推开刚打开条缝的门。
刚迈进去一条腿,忽然听见寝室里天翻地动的“砰”一声巨响。
而后只听见“撕拉”一声,正对着寝室门靠窗那张床上的遮光帘从中间裂开,随后缓缓飘落,露出床上跟夹心饼干似的歪七扭八着的三人。
路嘉洋动作一顿,抬眸看一眼被压在最下方,涨红一张脸正在冲他尴尬笑着的钱英卓。
再看一眼被挤在中间,眼镜不知道掉去了哪里,正眯着眼一脸烦躁翻找的梁陶晗。
最后看一眼趴在最上方,手里还挂着半截掉落遮光帘,同样在冲他尬笑的文钦磊。
几分钟前刚被同性表过白的他与三人面面相觑,随后缓缓,收回了刚迈入寝室的那条腿。
“不好意思,打扰了。”
他说着,甚至十分贴心地帮三人将门带上。
就在门即将合上时,里面的人终于回过神来。
“靠!你关门干嘛!”
“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他妈把门打开!”
·
“事情就是这样。”
钱英卓扯了张椅子坐到路嘉洋边上,解释得面红耳赤:“真的就只是因为文钦磊那怂货被一只不明品种的大虫子吓得满寝室乱蹦,我俩就是帮着打虫子打到他床上去了,听见门口有你声音刚想叫你呢,谁想那谁上来就他妈一句‘我喜欢你’。”
文钦磊吨吨灌下去大半杯水后也拉着椅子往路嘉洋边上坐。
“对啊,他这么一整,我们哪里还敢讲话,给我憋坏了都。”
钱英卓猛点头,而后忽然问:“刚才那人谁啊?咱们系里的?听声音怎么不太耳熟。”
路嘉洋刚被他惹火,现在连他的名字都不想提。
倒是坐在自己床位前,正在埋头修眼镜腿的梁陶晗慢悠悠出声:“林非材。”
文钦磊想了想:“是不是那个,跟磊子他们一个宿舍的,人有点矮,戴个黑框眼镜,特别瘦的那个?”
钱英卓一拍桌:“我想起来了,肯定是他。我说他每回来借笔记怎么都只要小路的,大多数人借不到小路的就随便拿本我们的去抄了,他每回都非要等到小路的空出来。”
文钦磊幽幽:“我一直以为他是嫌弃我们字丑。”
钱英卓不放弃任何一个损他的机会:“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滚。”
打趣完文钦磊,钱英卓又乐呵呵看向路嘉洋道:“兄弟,你魅力可以啊!男的都给你迷住了。”
路嘉洋刚才被气得不轻,凉凉道:“这福气给你?”
钱英卓想到几分钟前听到的对话,忙摇头:“这福气还是别给我了,你说这林什么材的,表白就表白,怎么还带拉踩的,弟弟多纯良一人啊,给他讲得跟那十恶不赦的杀人犯似的。”
文钦磊想了想:“你别说,这事真挺抽象的。虽然不清楚他为啥觉得弟弟不是好人,但你说他自己想就想了,别人也碍不着他心里头的想法,可他不仅自己想,还非要跑到别人面前来让别人也跟他一块那么想,关键是小路跟他根本不熟。”
几人聊得正起劲,修好眼镜腿的梁陶晗戴上眼镜,忽然看向几人问:“你们觉得嘉洋弟弟是个非常纯良的人?”
三人倏地朝他看来。
钱英卓和文钦磊疯狂冲他使眼色,企图让他回想起刚才在门口林非材被路嘉洋骂得有多么狗血淋头。
不过很显然,钱英卓和文钦磊想多了。
路嘉洋并没有因为梁陶晗这话生气。
路嘉洋刚才在门口那么生气,是因为林非材完全不知道礼貌为何物,上来就直接用自以为是的口吻将江元洲定死在恶人的刑架上,仿佛他无比了解江元洲,并企图救路嘉洋于水火。
而梁陶晗此刻语气平常。
他没有反驳钱英卓和文钦磊的话,只是单纯出于不了解,觉得认知可能有偏差,所以不带什么个人感情地提了这么个问题。
梁陶晗把话说完,见钱英卓和文钦磊眼睛都快眨冒火了,他半点不给二人留面子地直接出声戳破。
“你俩眼睛干就找眼药水滴滴,嘉洋都没反应,你们那么大反应干嘛?”
钱英卓和文钦磊听见这话,才齐刷刷看了眼路嘉洋,而后发现路嘉洋真的没有生气。
他们这才敢出声应梁陶晗的问题。
“对啊,弟弟脾气那么好,性格也很温顺,一看就不是什么有坏心眼的人。跟我家那个现在张口就是‘哥你真是个傻逼啊’的弟弟比起来,他简直是天使弟弟好吗!”
“有没有可能因为你真是个傻逼?”
“滚啊你他妈的!”
文钦磊被钱英卓满寝室追了一圈,才乐着将话题扯回正轨。
“反正肯定不是林非材一口咬定的坏人。”
梁陶晗想了想,又问路嘉洋:“嘉洋觉得呢?”
路嘉洋稍微顺过来点气,从桌上拿了瓶矿泉水喝。
“我不觉得纯良是什么特别好的词汇,人本来就是很复杂的生物。没有人可以保证说能由生自死都不会有一点私.欲、恶念、贪念。至善的是神,那不是人。”
梁陶晗点点头,表示对这话的赞同。
而后又听见路嘉洋道:“他是什么样的人都没关系,只要好好活着就行。”
路嘉洋说这话时声音很轻,垂着眸,仿佛陷入某些回忆。
寝室几人见状,也难免安静下来。
他们可以说是这三年里跟路嘉洋接触最多的人,自然也最清楚,前些年江元洲生着病时,路嘉洋到底是个什么状态。
尤其是江元洲手术前后那段时间。
路嘉洋摔伤腿,又无法与术后躺在ICU里的江元洲像过去一样视频。
只能很偶尔的,收到江元洲舅舅发来的几张照片。
照片里的少年身上插着管子,上着呼吸机。
静止的照片仿佛连同少年一道静止,让冰冷屏幕前看着的人难辨虚实、难辨生死。
这样一个从鬼门关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命的人,任谁都不忍再对其多有苛责。
打破沉默的是梁陶晗。
他笑了笑,语气轻松道:“放心吧,你弟现在看着挺健康的。”
钱英卓和文钦磊回过神来,也连忙跟上。
“对啊,弟弟现在看着可生龙活虎了,我那天邀请他有空一起打球,他还答应了!”
“你别说,弟弟之前来海大那回,我们去机房上课,我和老钱爬到七楼都喘不行,弟弟看着还跟没事人一样。”
几人三言两语,把江元洲描述得强悍到仿佛下一秒就能直接拉出去打怪兽。
见着路嘉洋被逗笑,钱英卓迅速转移话题。
“不过路啊,你说咱们这大学都快毕业了,你到底为啥一直不谈恋爱啊?”
路嘉洋乐了,反问钱英卓:“你和文钦磊不也没谈,干嘛单独把我拎出来。”
钱英卓掩饰尴尬地轻咳两声:“虽然我一直都说我是帅哥,但我心里还是有点数的。跟你这样真正的帅哥比起来,我和文钦磊就是俩男的。”
文钦磊直接给他一巴掌:“你他妈骂自己就骂自己,带我干嘛?而且你怎么不带梁陶晗!”
钱英卓回敬他一巴掌:“他谈过恋爱啊!这寝室里母单的只有咱仨!”
文钦磊一脸不屑:“就他那每回不是一两个星期就被分手的,他算个屁的谈过。”
他朝梁陶晗抛出死亡问题:“亲过嘴吗?”
梁陶晗抬手推了推眼镜,声音幽幽:“闭嘴,行吗?”
钱英卓和文钦磊瞬间乐坏了。
满屋子乱跑地哈哈大笑,笑得梁陶晗恨不能将两人直接丢出去。
笑完,钱英卓还不忘继续话题:“我们没谈是因为我们真没对象谈,你不一样啊路子,喜欢你的女生那么多……嗯,现在还多了个男的。”
路嘉洋要不是当事人险些都信了。
“别太夸张,哪有那么多。不谈当然是因为没有喜欢的人。”
他本想说“有喜欢的自然就谈了”。
可忽然间想到前些天与江元洲的谈话,他又静默下来。
钱英卓听见这话,忽然冒出来一句:“班长那样的你都不喜欢,那你到底喜欢啥样的?”
路嘉洋一愣:“什么班长?”
“班长啊!吕佩竹啊!你不知道她喜欢你?”
路嘉洋持怀疑态度:“怎么可能,你别乱开玩笑。”
“卧槽你真不知道?”钱英卓一脸震惊,“我没开玩笑啊,是真的,她亲口跟我们承认过的,不信你问梁子。”
路嘉洋看向梁陶晗。
梁陶晗点头。
钱英卓又道:“我记得大一还是大二有一回,我们在打球,那天刚好你不在。班长拿着水来操场,看了一圈人后看起来挺失落的。那阵子你俩不是一块跟着罗教授在做期刊嘛,我们看她平时总是找你问问题,就打趣问她是不是喜欢你,她很直接就承认了。但是后来一直没见你们走近,期刊发表后更是连交流都没有了,还以为她表白被你拒绝了,所以也一直没跟你提这事。”
路嘉洋想了想,想起大二上学期的确跟吕佩竹还有别的系的几个同学一起跟罗教授做过期刊。
就是很普通的大家凑没课的时间一起做事,做完了,他跟吕佩竹没有其他交集,自然也就不怎么交流了。
见路嘉洋是真不清楚,钱英卓忍不住感慨:“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长这么帅,人这么聪明,性格也这么好,但却能母单二十一年了,你是真迟钝啊兄弟。”
吐槽完,钱英卓忽然兴致勃勃问:“那要是班长跟你表白了,你会答应吗?”
路嘉洋摇头,直截了当:“不。”
“为什么?!”
这声爆呼是钱英卓和文钦磊一起发出来的。
“那可是班长!班长那么漂亮,性格又温柔,还很有爱心!”
“对对对我经常看见她喂学校流浪猫的!”
“草,这样一想你俩共同点好多啊,你小子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毕竟在同班,路嘉洋对吕佩竹还是有一些了解的。
“她人是挺好的。但喜欢这东西,我也说不准,反正肯定不是因为某个人什么都好就喜欢的。”
钱英卓和文钦磊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他。
“兄弟,这世上两情相悦才是少数,大多数人的爱情都是尝试出来的,不试试,你怎么知道不合适,万一试着试着就喜欢了呢?”
路嘉洋笑了声:“说得跟你俩谈过似的。”
“别管,现在我们就是理论大师。那要是班长退而求其次说跟你试试,你能答应吗?”
路嘉洋还是想也不想就摇头。
“试试这种事,局外人说来轻松。如果运气好,试成功了,那皆大欢喜,可如果试不成功,对被喜欢的人来说没什么损失,对喜欢的那方就不是了。感情投入越多,越难以收回,空欢喜比没给过希望更让人难受。”
钱英卓摸着下巴:“虽然你说的是那个理,但我怎么听着就是个更冠冕堂皇点的拒绝借口罢了,跟发好人卡似的。”
文钦磊:“+1”
忽然,坐几人对面的梁陶晗又开口,突如其来地问了句。
“那要是你弟提出来呢?”
寝室骤然陷入诡异的安静。
偏偏梁陶晗还跟怕几人听不懂似的,又把这话补全,再问了一遍。
“嘉洋,如果江元洲提出说想跟你试试,你答应吗?”
第二十七章
几分钟前的寝室有多热闹,此刻的寝室就沉默得有多振聋发聩。
钱英卓和文钦磊几乎是同时起身,一人走到梁陶晗一边,抬手,再一人盖上梁陶晗半边脑门。
钱英卓难得表情认真:“文兄,你那边情况如何,我这里一切正常。”
文钦磊也难得表情认真:“钱兄,我这里也一切正常。没发烧,估计是疯了。”
梁陶晗一脸无语地拍开他们的手:“有病去治。”
“这话送还给你。”
“建议挂神经内科,或者我们直接帮你联系精神病医院,现在拉走应该还来得及。”
梁陶晗懒得再理两人,看向路嘉洋。
路嘉洋显然被问得有点懵,坐在那半晌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钱英卓和文钦磊顺着看看过去。
“你看,你都把小路问傻了。”
“一起穿着开裆裤长大的兄弟你他妈搁这硬变情人,找工作找傻了吧梁子,哥几个给你按按摩解解压?”
钱英卓和文钦磊的大嗓门一来一回,拉回了路嘉洋飘远的思绪。
他刚才静默那么久好像想了些什么,可真去细究,脑子又是乱的。
他这几天脑子就没清楚过。
像猫滚进了毛线堆,东抓西抓,越抓越乱。
路嘉洋喝完手中矿泉水,轻笑了下,随意揭过这个话题:“对啊,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
钱英卓和文钦磊得到支持,瞬间朝梁陶晗露出一个“你看吧”的神气眼神。
梁陶晗见状,也不再多问。
他只是看了眼路嘉洋的腿,忽然道:“你腿好全了?”
路嘉洋点头:“早上刚拆完绷带。”
钱英卓瞬间回到路嘉洋身边坐下:“那你是不是要搬回来住了?你可快回来吧路啊,你不在,我仨一天打十架。”
路嘉洋一怔。
这几天光想着江元洲的事,把这茬给忘了。
搬回来……
他和江元洲本来就各自要上课,江元洲周一到周五甚至还要上晚自习。
过去一个月两人住在一起,其实真正相处的时间也并不多,如果搬回来,那更加不用说。
如果是以前,路嘉洋不会觉得有什么。
又不是都闲着故意不见,而是彼此真的都忙。
闲下来时见一面,相处会,就已经很好了。
可现在,心里那事压着,只今天那么几个小时没见江元洲,他就已经有点烦了。
要是这时候搬出来,十天半个月的见江元洲一次,他恐怕连日常琐事都没心情处理。
还是得先把事情解决好。
“等假期结束后再说吧,最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他应钱英卓。
钱英卓哭哭啼啼应好,忽然肚子叫了声,他也顾不上哭嚷了。
“我靠都他妈十二点了,难怪我那么饿。”
“食堂这几天开了吗?”路嘉洋问。
“就几个窗口,咱还是出去吃吧。”钱英卓回到自己床位前拿上衣服。
其他人也表示赞同。
几人简单收拾,出了寝室。
吃过午饭,路嘉洋又去图书馆泡了一下午。
江元洲今天要上晚自习,他晚饭也就跟寝室三人一道解决了。
回到家,家里黑漆漆的。
还没通暖气,室内一片冷清。
路嘉洋努力忽略心头的空落感,同往常一样将中央空调打开,简单换了身舒适的居家服,去了书房。
打开电脑处理起导师反馈的报告问题。
他习以为常地同过去一个月一样,等江元洲回家一起洗澡。
九点五十左右,开门声响。
路嘉洋当即停下手头动作,将文档保存,起身往外走去。
七中十一前刚发的冬季校服。
黑白配色,白多黑少。
海市的冬天这样冷,冬季校服外套自然格外厚实。
今年的甚至比往年更加厚实,因此发下来时被不少人吐槽,穿起来完全就是一只熊。
可江元洲穿着,却没有丝毫笨重感。
他个高腿长,像个行走的衣服架子,埋在衣领里的脸一扬起,连笨重的校服都被那张脸衬成了时尚单品。
少年带进来室外的寒气。
在玄关处换着鞋,听见脚步声抬头,望向从书房走出的路嘉洋,露出一抹笑,出声轻唤:“哥。”
路嘉洋见着玄关处的人,躁动了一天的心终于落实下来。
“外面很冷吧?”他走上前。
江元洲换好鞋走向他:“陈叔直接把车开进的地下,没怎么挨冻。”
走近,看一眼路嘉洋穿的是平时在家白日里穿的衣服,他轻眨眼,忽然问:“哥还没洗澡?”
路嘉洋下意识应:“平时不都一起洗吗?”
这话应完,他自己也反应过来。
不是的。
一起洗澡这件事,是有时限的。
时限是他腿受伤期间。
而现在,他的腿好了。
路嘉洋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好像从那天夜里他与江元洲聊过后,他与江元洲之间的一切都变得有了时限。
住在一起是有时限的,一起洗澡是有时限的,甚至连他与江元洲十几年累积下的亲密,也开始有了到期作废的倒计时。
可他转念一想又发现,这些时限并不是那天后突然出现的。
它们一直存在于他与江元洲之间,只是过去他从未在意。
江元洲走到路嘉洋面前,打破了路嘉洋的沉默。
少年人似乎并没有他的困扰,一双黑眸专注望他,开口是同以往一般的亲昵:“我以为哥腿一好,就不会再想和我一起洗澡了。”
他语气漫上点失落:“毕竟哥一开始看起来不太情愿的样子。”
他微弯腰,似是想同往常一般撒娇地将脑袋往路嘉洋颈间埋。
可低头时又想起他此刻满身皆是屋外带来的寒气,只好讪讪作罢,就这么弯着腰低着头,望向路嘉洋的黑眸中又浮上点希冀:“哥还愿意和我一起洗吗?”
少年人卖乖的话语拉回路嘉洋飘远思绪。
他撞上江元洲那双漂亮灵动的眸子,窥见那眸中漂浮的期待与亲昵,心中郁气瞬间散去。
路嘉洋轻笑:“有什么不愿意的,又不费事。”
少年人瞬间笑开,跟只摇尾巴的大狗似的,到底是忍不住,将脸埋进路嘉洋颈间,开心地蹭了蹭。
“哥你真好。”
而后他又似顽劣小孩,故意问路嘉洋:“哥,我脸冰吗?”
说实话,挺冰的。
可路嘉洋喜欢江元洲对他撒娇亲昵。
这份喜欢在那晚谈话后变得更为分明。
因此他没应江元洲,只是笑,而后抬手,温热的掌心捧住江元洲寒凉的脸。
两人在客厅挨了会,才进卧室收拾东西洗澡。
浴室里提前开了热风。
热水一开,雾气氤氲。
江元洲还是同以往一样,让路嘉洋站在他跟前,先挤上洗发露帮路嘉洋洗头。
只是他今天心情似乎格外好,话也比平常多了不少。
帮路嘉洋按一会脑袋,就要问一句:“哥哥,力道可以吗?”
“这样舒服吗?”
“会不会痛?”
“哥哥喜欢按这里?”
路嘉洋感觉自己的脑袋都快变成江元洲手上的实验品。
终于,在长达十分钟的到位服务后,路嘉洋忍不住主动叫停。
他扭头看向江元洲,笑弯一双眼:“可以了,江师傅今天做得非常棒了,下次再继续好吗?”
他动作突然,江元洲一时没收住手上力道,抹了一道泡沫在他脸侧。
路嘉洋怔了下,刚要抬手去擦,满手泡沫的少年看着他,忽然拿脸贴了下他的脸。
这一贴,江元洲脸上也印了半边泡沫。
唇红齿白的少年忽地笑开,漂亮的黑眸亮晶晶的:“哥好可爱。”
他玩心大发,又将泡沫沾上路嘉洋另一边脸,而后拿自己的另一边脸去贴。
路嘉洋凝眸看着面前少有笑容灿烂的人,在那他最喜欢的双眸深处,望见了一个完完整整的他自己。
忽然,脑海中不合时宜地响起白日里梁陶晗莫名其妙的问话。
——如果江元洲提出说想跟你试试,你答应吗?
这个白日里路嘉洋听过,并未过分在意的问题,这一刻忽然无缘由地具像化起来。
试试。
怎么试?
谈恋爱,都会做些什么?
江元洲微笑时上唇唇珠被抚平,留一点最是勾人的幅度。
路嘉洋视线一扫而过,不受控的大脑忽然闪烁过许多画面。
最终画面定格,在几天前幽暗的影厅里。
大荧幕上接着吻的男女主在记忆中虚化。
少年饱含青.涩好奇,将下巴搭上他肩膀,亲昵地同他耳语:“哥哥接过吻吗?”
那日里被黑暗朦胧的容貌忽然在记忆中清晰。
清晰到少年根根分明、浓密卷翘的长睫,清晰到少年黑亮的、倒映满他的瞳孔,清晰到少年上唇那点唇珠说话时不断轻碰下唇。
记忆自这一刻忽然变得错乱。
路嘉洋忽然记不清,那天在影院里,面对江元洲的问题,他究竟回答了些什么。
以至于此刻眼前画面缓缓推动着,也令他辨不清虚实真假。
他看到江元洲将脸埋进他颈间,声音里含了点少年气的任性:“真好奇接吻是什么滋味。”
少年在他颈间窝了会,忽然又抬头,呼吸自他脖间蜿蜒至他下巴,最后尽数热切地扑在他唇间。
他缓缓笑开,上唇的唇珠在路嘉洋视野里一点点抚平。
他望向路嘉洋的黑眸浮浮沉沉,在大荧幕明明灭灭的灯光映照下忽明忽暗,渐渐化作一汪诱人深入的浩海。
路嘉洋被吸引着主动走进,无声吞没。
而后他听见那似幽远彼岸传来的蛊惑声音:“哥哥要不要和我试试,接吻。”
惊鸟飞林,古钟嗡鸣。
路嘉洋心头骇然大颤。
直到听见一声切实落在耳边的。
“哥?”
路嘉洋猝然抬眸,隔着淋浴区氤氲雾气,撞上与脑海中如出一辙的双眸。
他缓缓落回到实处,恍然间却又恍惚还飘在虚空。
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从江元洲眼中读到了一个心思毕露的自己。
以至于当江元洲抬手抚上他脸颊时,他整个人不受控地轻颤,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江元洲抬到空中的手顿住,好似不解,又很快面露关心。
“哥,你哪里不舒服吗?你身上现在很红。”
路嘉洋后退这一步正好退进了花洒下。
热水自他身后流下,溅起的水珠打湿他轻颤睫毛。
江元洲的话绕着路嘉洋打转一圈,才进到路嘉洋耳中。
浴室的镜子不朝向淋浴区,因此路嘉洋没法看见他自己身上这会有多红。
看不到,但多少能猜到。
人要真是水做的,他估计快烧蒸发了。
梁陶晗白日里那话早不冒出来,晚不冒出来,偏偏这时候冒出来刷了波存在感。
他本来这两天脑子就够乱了。
人脑子一乱,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敢想。
路嘉洋人正懵着,忽然注意到江元洲的视线正在缓缓下落。
两个人都一块洗一个月澡了,过去彼此也没少看,路嘉洋一直不怎么在意。
可今天他莫名心中警铃大作,一时也顾不上自己垂眸去确定,第一反应就是上前遮江元洲眼睛。
可大概是腿刚好还不适应,淋浴区又滑,他刚迈出一步,便整个人不受控地朝江元洲栽去。
江元洲见他重心不稳,第一反应便是伸出手来接他。
淋浴区地那么滑,结果显而易见是谁也救不了谁。
跌倒时,路嘉洋下意识想像幼时一样去护江元洲,却不想江元洲先他一步一只手护住他脑袋,一只手圈住他腰,将他牢牢护进了怀里。
“砰”一声响,路嘉洋直接在江元洲身上坐了个结实。
路嘉洋脑子“嗡”的一声,心想。
嗯。
这会江元洲是无论如何也看不见了,只不过直接进阶为了零距离贴肤亲感。
路嘉洋人麻了。
他浑浑噩噩,恍恍惚惚,脑子里一时间就剩一个念头。
梁陶晗,我恨你。
第二十八章
社死归社死,路嘉洋第一反应还是去关心江元洲情况。
毕竟两人摔到地上他毫发无损,而江元洲做了那个纯肉垫。
他原是想先起身,然而腿却一时间使不上劲。
尤其是那条刚受过伤的腿,伤处隐隐作痛。
路嘉洋生怕它刚好又折,连忙不敢再动了。
他只得老老实实趴在江元洲身上,紧张出声问:“怎么样?有没有摔到哪里?”
江元洲摇头。
他上身正好栽在淋浴区入口处的防滑垫上,柔软的防滑垫起到一定缓冲,他的确没怎么摔疼。
路嘉洋见他摇头也不放心,扶着他脑袋摸了摸他后脑勺,又去看他的脖子和肩膀。
见的确没怎么红,这才放下心来。
心一放下来,那股尴尬劲儿又重新涌了上来。
其实在坐到江元洲身上时,路嘉洋自己就感觉出来了,他并没有起什么不该起的反应。
刚才纯粹是被脑子里的画面吓的,完全出于心理层面的心虚。
他短暂松了口气,打算找个借力点从江元洲身上起来。
视线扫过一圈,最后落点在斜后方的一处小置物架上。
他往后轻挪了下,刚准备伸手,忽然感觉有什么,戳在了他的后腰上。
作为一名健康的成年男性,路嘉洋根本不用回头看,都知道那是什么。
因此在触碰的瞬间,他从后背一路麻上头皮。
他满脸错愕地朝江元洲看去。
谁想这一看,发现江元洲比他懵多了。
少年一头乌黑卷发散在米白色的防滑垫上,那张如艺术品般瑰丽的脸正在缓缓爬上鲜艳的颜色。
他被雾气打湿的浓密睫毛轻颤着,察觉到路嘉洋视线,他掀起眼帘恍然地看了路嘉洋一眼,又很快局促地闪躲开。
他摔倒时原是一只手圈在路嘉洋腰上。
后来因为路嘉洋动作,圈不拢的手便自然落到一侧,轻托路嘉洋腰腹。
这会大概是出于紧张,他下意识收紧手。
路嘉洋轻“嘶”一声。
江元洲骤然回过神来,仓皇地放开手,开口声音是少有的喑哑和几分不由自主流露出的无措。
“哥,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声音慢慢放轻,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这是第一次,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
路嘉洋听着他的话,看着他的表情,暂时将其他的情绪与感受都推到一边。
他险些要忘了,从严格意义来讲,江元洲并不能算个在正常环境下长大的小孩。
江元洲出国进行系统治疗前,十几年学生生涯过得并不太完整。
一年里至少有一半时间,他是在医院度过的。
后来出国那三年,更是半封闭地困在医院。
过去十八年他连基本的生命安全都无法保障,没能在正常的年纪出现正常的生理情况,也并不奇怪。
路嘉洋在心里轻叹一声,安抚地抬手拍了拍他悬在空中的那只手,而后道:“先起来再说吧。”
说着他再次侧身,抬手去够斜后方的置物架,尽量忽视抵在他后腰上的奇怪触感。
谁想刚支起点身,江元洲忽地不知受到了什么刺激,猛地将他按住。
“哥,先别!”
路嘉洋本来整个人就是在往后移的,又因为不敢用受伤的那条腿借力,重心本就不稳。
江元洲这一按,他直接毫无防备地坐回到了江元洲身上。
原本戳在他腰上的沿着缝隙滑过,路嘉洋瞳孔骤缩,头皮发麻到险些灵魂升天。
一种男性本能的不容侵犯的危机感瞬间炸开,炸得路嘉洋拳头都捏起来了。
可垂眸一看,看到那熟悉的、被他捧在手心里惯了十几年的人像个无意打碎花瓶小孩般,局促无措又慌乱不知该如何赎罪的歉疚表情,他一颗心又软了下来。
逼迫自己放下已经捏紧了的拳头,路嘉洋深吸一口气。
谁料这时候,江元洲忽地想要坐起。
他漂亮的脸红得像一朵雨后初绽的玫瑰,染了色的唇轻碰,含着颤的声音揉进水流声中。
他再次道歉:“哥,对不起,我刚刚感觉有点奇怪,所以想让你先别动,你没事吧?我有没有……弄伤你?”
路嘉洋一把按住这个正在无心把局面搅得更混乱的人。
他再度深吸一口气,合上眼半天没说话。
男高中生堪比钻石这话真是……一点没说错。
而且这小子,长得未免有点太好了。
许久,心里建设完的路嘉洋才长舒出一口气,终于睁开眼再次看向江元洲。
“从现在起,你就这么老实躺着,在我说让你起来前,你一下都不要动,能做到吗?”
少年深深望着他,乖顺地点了点头。
路嘉洋梅开二度,再扭头看身后那置物架时,都快产生阴影了。
这回他一鼓作气,快速搭着置物架站起了身,扶着墙彻底站稳,他终于松了口气。
平复下心情,路嘉洋伸手,将江元洲从地上拉了起来。
拉起来时猝不及防与江元洲的好兄弟打了个照面。
路嘉洋看他那精神奕奕的样子,觉得不太像是能靠心静自然凉的。
他避开视线,转身进热水里冲掉头上泡沫。
而后简单洗了下,他转身对江元洲道:“我先出去了,你自己……解决一下吧。”
话说完,刚准备抬手去拿浴巾,忽地听见少年茫然声音。
“怎么……解决?”
路嘉洋动作一顿,不等应话,又忽然听见江元洲低落声音。
“哥,我这样是不是有点不太正常?”
用正常与否来定义其实不太准确。
只是从普遍性较高的性向层面来讲,如果江元洲不是同性恋的话,这种情况下出现反应,的确挺奇怪的。
不过江元洲年纪还小,再加上成长经历无法与常人像比拟,而且刚刚……
路嘉洋承认,刚刚他应该是多少有些刺激到江元洲了。
这个年纪的小孩本就受不住刺激,因此对当下的情况,路嘉洋也没办法给出太肯定的判断。
毕竟是小孩第一次遇到这事,路嘉洋怕一下子把话说得太死,对他以后的成长会产生不良影响。
因此他语气平常笑道:“有什么不正常?你这个年纪的小孩,这再正常不过了。不要乱想,给自己造成不必要的心理压力,知道吗?”
江元洲看着路嘉洋,听话地点了点头。
忽然,他又问:“那哥没有反应,是因为经历过比较多次,所以现在不会轻易出现反应了吗?”
路嘉洋睁眼说瞎话:“嗯。”
少年看起来像是信了。
他半湿的卷发拨到脑后,一张艳丽到好似万花丛中过的脸上此刻却挂着与那张脸完全相悖的懵懂表情。
他轻抿鲜艳颜色尚未褪去的唇,忽地又看向路嘉洋:“那哥应对这种情况,应该很熟练了吧?”
路嘉洋被他这问题问笑了。
心想我就算熟练我还能帮你不成?
何况他其实也并不熟练。
他向来清心寡欲,即使是最敏感的青春期,也很少会有这样的时候。
谁料他心里这念头刚落下,就见江元洲望向他的眸泛出点点亮光。
像沙漠行走者望见绿洲,言语中饱含希冀:“那哥,能教教我吗?”
路嘉洋……
路嘉洋卡壳了。
诚然,他是该直截了当拒绝的。
毕竟帮这种事怎么想都太不像话。
可望见江元洲那双饱含期待的眼睛,他又一时无法开口。
退一万步说,路嘉洋觉得这种事其实也没什么需要教的。
他当初就是一个人大晚上的懵懵懂懂,遵循本能上了手。
可人有时候就是这样。
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仿佛什么都不怕,不论遇到什么事都总能找到办法自行解决。
可当身边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存在,人就会自动弱化本身能力,全身心地将希望寄托到对方身上。
路嘉洋正在思考该以什么理由拒绝比较能照顾到江元洲情绪,就听见少年低落声音。
“我是不是为难哥了?”
少年的委屈溢于言表,他勉力露出一抹笑,想装出轻松模样:“没关系的,哥不用教我也没事。哥你出去吧,我冲个冷水澡,应该就能没事了。”
冷水澡?
路嘉洋听见自己声音。
“这有什么为难的。”
·
未完全拉紧的窗帘漏进屋一缕光。
那缕光随着时间推移,缓缓落到床中央熟睡的青年脸上。
青年的皮肤在阳光下白到近乎透明。
忽然,浅色的睫毛轻轻颤动。
路嘉洋睁开眼,习惯性去摸床头的手机。
按亮屏幕看了眼时间。
比平时他自然醒的时间稍微晚点。
早上九点半。
手腕酸得要命,路嘉洋一下子没握稳手机,手机直接砸在了脸上。
他瞬间被砸清醒过来,下意识看了眼那只酸得要命的手。
下一秒,他脑袋一埋,装死般又睡了过去。
然而眼睛一闭上,昨晚的画面便接踵而至。
路嘉洋经过昨晚,算是知道这世上为什么那么多打肿脸充胖子的人了。
他昨晚鬼迷心窍,帮助江元洲做起了教育工作。
说好的教育,稀里糊涂的又变成了他亲自上手。
其实中途有好几次,路嘉洋都险些坚持不下去。
毕竟那到底是别人的东西不是他自己的东西。
别的不说,心理上这关就不好过去。
真的很别扭。
可一当他有松手的意思,一抬眸,就能看见搂着他的少年用崇拜的目光看他,并且言辞恳切。
“哥,你真的很厉害。”
少年精致的面孔上浮动着平日里没有的颜色,那浓密的长睫不知是被雾气打湿还是被他眼中水光打湿,他温热的吐息尽数落在路嘉洋耳廓。
“还好有哥在。”
似乎是有些难以忍受,少年又跟小猫似的将脑袋埋入他颈间轻蹭,搂着他的手逐渐收紧。
“哥真的太好了。”
于是路嘉洋就在那一声又一声逐渐变调的“哥”中,厉害了足足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
路嘉洋都快怀疑江元洲到底是不是真的第一次。
可转念一想江元洲身上天赋异禀的地方真不在少数。
脸蛋、智商、身材。
仿佛是老天为了弥补他过去十八年受的苦楚般。
那这方面也同样天赋异禀点,好像也不足为奇了。
路嘉洋趴着装了半天死,又重新将手机捞过。
他打开浏览器,思索半晌,输入“同性恋”三个字。
准备搜索时,又将三个字删掉,改输入——怎样判断一个人的性向。
第二十九章
路嘉洋搜这个,主要还是因为昨晚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影院画面。
这就像一种可能,在他心底埋下了一颗种子。
不过种子没能生根发芽。
搜出来的结果说,多数人在青春期时,基本能明朗性向。
异性恋多多少少会对某个符合喜好的异性产生朦胧好感,好感延续下,甚至会生出某些朦胧冲动。
同性恋同理。
路嘉洋想了想他的青春时期。
他一直朋友不少,但细细想来,除江元洲外,其他人几乎占据不到他的私人时间。
江元洲过去身边不能离人,路嘉洋便养成了做什么事都要搬到江元洲身旁做的习惯。
他一天24小时除去上学外,几乎都与江元洲在一起,对其他人鲜少关注,自然也不可能对谁产生好感。
而与他接触最多的江元洲……路嘉洋不觉得自己迟钝到对江元洲生出了别样心思他本人却毫无所觉。
何况昨晚那样的情况,但凡他对江元洲有一点别样的心思,在帮助江元洲的那半个小时里,听着江元洲埋在他耳边的呼吸和望向他涌动情.潮的双眸,他多少都该有点反应。
可他没有。
他是真的一直只拿江元洲当弟弟。
后面搜出的判断方法多多少少都有些雷同。
路嘉洋看半天什么都没看出,想了想,搜了点男性与男性之间相对亲密的图片。
他没有性向歧视,对于他人的喜好不论多特殊,都向来持尊重态度。
因此初看照片时也没觉得不妥,可一旦把自己往相应场景里代入……
路嘉洋面无表情按下手机。
他很确信,他不是同性恋。
至于江元洲,他暂时没法判断。
路嘉洋盯着天花板出了会神,忽然想到个和他现下行为无比贴切的词——病急乱投医。
他这几天心烦意乱,总觉得连在他跟江元洲之间的那根线要断不断,自然想做点什么将他们彼此绑得更牢。
而恰巧林非材在这时候和他表白,梁陶晗又问出了那样的问题。
他们无疑是往他面前送了个选项。
不可否认,爱情是这世上最具排他性且最能够长久相伴朝夕相处的关系。
可爱情相较于亲情友情又过分独特,它更为亲密,却并不稳定。
这是一块不能轻易去碰的蛋糕。
路嘉洋拍拍脸,坐起身,打算去洗把脸清醒清醒。
洗漱完,吃过早饭,他又去了海大。
寝室三人最近在海投简历。
大四上学期的课程大约在十二月中旬就能收尾,这也就意味着,十二月底,他们就需要去到各自的实习地。
几天海投下来反响平平。
昨晚钱英卓在群里声泪俱下,红包狂发,跪求路嘉洋今天去学校帮他改改简历。
路嘉洋昨晚根本没工夫看手机。
早上洗漱时看到,他半点不客气地将红包全点了个遍,并管钱英卓要了顿午饭。
等到寝室,门一开,梁陶晗和文钦磊各自抱着笔记本,主动又给他加了两顿午饭。
钱英卓一脸神气地将他俩挤开,主动帮路嘉洋拉开桌前椅子。
“来,路大爷,您快请坐,要喝点吗?要吃点吗?小的都给您上。”
路嘉洋被几人逗笑,也不客气:“给我来瓶水吧。”
钱英卓跟御前大太监似的:“好嘞!您稍等!”
他们寝室朝北,白日里光线并不充足。
因此路嘉洋坐下后,顺手开了桌前的小台灯。
明黄的灯光一照,钱英卓拎着瓶水走回来,一眼就看到了路嘉洋耳后的“淤青”。
小拇指指甲盖大小,藏在耳垂后,又红又紫。
钱英卓一吓:“小路,你耳朵这块撞哪儿啦?撞青了都。”
路嘉洋闻言,抬眸看了眼钱英卓指的地方。
他抬手轻按,不痛不痒,倒是指腹扫过耳垂,片段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昨晚江元洲临到时,搂着他腰的手收紧得几乎要将他勒痛。
可这样他似乎还是难耐,滚烫的脸在他颈间胡乱蹭着,最后轻抬下巴,咬住了他一边耳垂。
路嘉洋估计耳后那点青紫八成是江元洲啃出来的。
这是私事,没必要往外说。
刚这么想,就听见钱英卓又问了句:“是不是磕桌角了?”
路嘉洋便顺着他的话,随意应道:“嗯,不怎么疼,应该是睡着的时候不小心磕床头柜了。”
钱英卓毫不怀疑,将水往路嘉洋桌上一放:“大佬您喝。”
梁陶晗在对面听着两人的对话,看着路嘉洋耳后那换个但凡不傻逼的成年人都能看出究竟是什么的青紫。
他欲言又止,再言再止,最后一脸“家门口白菜被猪拱了”地闭上了嘴。
于是钱英卓一扭头,就看见梁陶晗一脸便秘样。
他张嘴就来:“你怎么一脸便秘样?”
梁陶晗幽幽看他:“嗯,便秘,怎么,你有药啊?”
钱英卓一乐:“靠!我真有!你要吗?”
梁陶晗翻了个大白眼,转过身去:“滚,傻逼。”
·
路嘉洋帮几人改完简历,吃过午饭,又去泡了一下午图书馆。
晚饭没和寝室几人一起吃,因为他昨晚跟江元洲约好,要去七中附近的一家面馆。
江元洲说味道很好。
七中五点半放学,六点半开始晚自习,中间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供学生吃晚饭。
路嘉洋提前了十分钟等在学校门口。
海市入秋后天黑得很早。
才五点出头,已经乌蒙蒙一片。
这一片路灯要六点才亮。
因此学校周围黑漆漆的,校内倒是亮堂,教学楼周围都已经点上了灯。
五点半,下课铃响。
寂静的校园瞬间炸开声响。
最多不过几秒,就已经有穿着校服的学生朝校门口狂奔而来。
路嘉洋不清楚江元洲教室在哪,因此也没进学校。
他倚在保安室门口,给江元洲发消息。
消息刚发完,就看见西面教学楼里走出个熟悉身影。
江元洲个高腿长。
隔得远即使看不清脸,也依旧好认。
路嘉洋轻笑了下。
迈开腿刚准备往里走,忽地见一个女生从江元洲后方追上,拦住了江元洲去路。
那女生绑着高马尾,身型高挑。
她侧朝着路嘉洋所在的方向,即使轮廓模糊,也不难辨出模样较好。
路嘉洋看见她拦在江元洲面前说了几句什么,而后将手机往江元洲面前一递。
说不清缘由的,路嘉洋脚步一顿,呼吸也不自觉放缓。
在江元洲给出反应前的那短暂几秒,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路嘉洋甚至连眼睛都没眨。
于是他就这么看着江元洲伸手,接过女生手中手机,而后垂眸,似乎在输入什么。
路嘉洋那一瞬只听见“嘀”一声响,那埋在他心头埋了几日的定时炸弹,骤然开启了残忍的倒计时。
江元洲输完,将手机递回给女生。
女生接过,按了两下。
路嘉洋就看见江元洲从口袋中拿出手机,垂眸扫了眼。
明明隔得那么远,明明该是听不见一点声音的。
可就在江元洲垂眸看向亮着光手机的瞬间,路嘉洋仿佛听见了江元洲手机的来电铃声。
手机屏幕上闪烁着一个陌生号码。
号码的主人就站在江元洲对面。
一瞬间,路嘉洋忽然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和江元洲认识的第一年冬天。
江元洲第一天上幼儿园。
他放学得比江元洲早,等在幼儿园门口准备和江元洲一起回家。
幼儿园放学时间一到,奶娃娃们被老师牵着鱼贯而出。
路嘉洋探着脑袋找半天没找到江元洲。
等了好一会,才看见穿着白色羽绒服的精致小人缓慢从屋里走出。
他身边没有任何人,一个人慢慢走着,像融进雪地里的雪娃娃。
路嘉洋扬起笑招手,冲慢慢往外走的小孩喊:“小洲!这儿!”
小孩缓缓抬头,看见他,沉寂的黑眸中稍微浮上点颜色。
其实路嘉洋完全可以等在幼儿园门口等江元洲自己走出来。
可看见江元洲安静望向他的模样,他忽然一刻也等不住,逆着人群就直接挤了进去。
挤到江元洲面前,他抬手拍拍小孩脑袋上落的雪,笑问:“今天没有交新朋友吗?怎么一个人出来啊?”
江元洲望着他,轻轻摇头。
路嘉洋拉着他往外走,又问他:“为什么呀?别的小朋友不和你玩吗?”
江元洲没有回答,只是静静走在他身旁。
路嘉洋见状也不再问,只是道:“小洲要多交朋友呀,这样在学校才不会觉得孤单。”
这话路嘉洋后来还对江元洲说过数不清多少遍。
几乎是每一年,每个学期开学,都至少要说上一遍。
也许最开始几年,他这么说,也的确是这么想着。
可后来不知从何时起,这话已然成了一句空话。
因为他清楚,即使他对江元洲这么说了,江元洲身边也不会有其他人。
江元洲只会围着他一个人打转,只会看着他,只会冲他笑,只会喊他一个人哥。
路嘉洋这一刻,看着模糊视线下远处对立而站的两人,连日来的焦躁、不安、烦闷终于都寻到了根源。
原来这么多年,他一直恶劣地,将江元洲视作私有。
第三十章
叶翡遥看着手机里拨通的电话,面露犹豫半晌,再次抬头看江元洲:“真的不需要我做什么吗?”
江元洲将电话挂断,没有保存,轻应了一声。
叶翡遥看着眼前面容冷淡的人,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再多说。
她将手机揣进口袋,走出两步,又忍不住停下再次开口:“有任何需要你随时打我电话。”
江元洲这次连应都没应。
手机跳出通话界面后,回到了锁屏界面。
锁屏界面上正显示着一条路嘉洋给他发来的消息。
【在你学校门口了,慢慢出来,不用着急。】
收到时间是两分钟前。
江元洲瞬间抬头,往校门口望去。
可惜校门口太黑,他又身处亮处,放眼望去什么都无法看清。
叶翡遥见江元洲不再理她,轻叹一声,这才转身走了。
看不清,江元洲将手机放回口袋,刚迈开腿往校门口的方向走出两步,忽地被人拦住了去路。
江元洲垂眸,看了眼面前比他矮半个头的男生。
男生剃着板寸,单边断眉,一脸凶相。
江元洲垂眸看去时,还听见男生恶狠狠地嘀咕了一句:“妈的这小子怎么这么高!”
江元洲移开视线,毫不关心地绕开他就走。
男生没想到江元洲会直接无视他,瞬间火冒三丈,一把拉住江元洲:“走什么走!他妈让你走了吗?!”
江元洲垂眸,没什么表情地看了眼男生拽住他宽大校服的手。
他盖下的眼睫纤长,精致的面容在教学楼昏暗的灯光下模糊出几分无害。
男生当即以为他这是漏了怯,嚣张地哼笑一声:“刚才那婊子是不是找你要联系方式?她追你?”
江元洲听见他的话,终于抬眸再次看向他。
男生对上江元洲视线,短暂地愣了一瞬。
那是一双黑得纯粹的眸,眸中无波无澜,像海市冬夜里浩瀚无边的海。
一不留神,好似就会涉足深陷。
男生过两秒反应过来,一下子火了:“你他妈这什么眼神!”
他怒得想扬手,可手刚抬起,就被人从后方拽住。
“不是,又他妈哪来的……”
骂到一半,男生一扭头,发现是个熟人,顿时一脸不爽道:“陈林浩?你从哪冒出来的?”
陈林浩拧着眉,压低声音对他道:“不是跟你说过别去惹他吗?”
男生顿时骂骂咧咧:“我他妈真服了!我真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怕这个小白脸,咱哥几个是打架打不过他吗?还是你怕他家里有钱……”
陈林浩眼见着男生越骂越难听,慌不择路地一把捂住他的嘴。
他下意识抬眸看了眼江元洲。
望入那双黑眸的瞬间,那已经深埋入记忆深处如蛛网般细细密密将他包裹的恐惧又重新漫了上来。
·
冬末时幼儿园开学,陈林浩在班级里见到了那个曾被他推搡过两把,又被他扬了一脸沙子的男孩。
他见到江元洲时是高兴的。
高兴终于给他逮到了机会,让他能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小豆芽菜。
那天路嘉洋让他在小公园里那么丢人,偏偏他又打不过路嘉洋。
既然路嘉洋每天跟护小鸡仔似的护着江元洲,他正好也看江元洲不爽,这气撒在江元洲头上再合适不过。
可真跟江元洲坐在一个教室里上课以后,陈林浩却发现,想逮着一个教训江元洲的机会并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
上课有老师在,下课有生活老师。
每回课外活动,江元洲都不参加,他总是拿着本书,安安静静坐在离老师不远的地方,低头不时翻动。
就连一天里几次去上厕所,他都是正好赶在人最多的时候。
那时候陈林浩只以为是江元洲运气好。
而一到放学,陈林浩就更没有机会了,因为路嘉洋就守在幼儿园门口,风雨无阻地等江元洲一起回家。
陈林浩抓耳挠腮地憋了一周。
终于等到一次吃午饭,老师们临时有事短暂离开。
陈林浩顿时跑到江元洲桌前,抬手将江元洲桌上饭碗一掀,神气叉腰道:“知道我的厉害了吧!在幼儿园里,你哥可罩不住你!你要是给我买点小零食什么的讨好讨好我,以后我就带你混。”
他一点都不担心别的小朋友会跟老师告状。
他是班里的小霸王,他有很多很多小弟,才没人敢跟他作对。
江元洲看着面前被掀翻的饭菜,还是和往常一样平静。
他没有像其他小孩一样哭闹,也没有冲陈林浩嘶吼发火。
他只是在短暂的安静注视后,抬手,拿过了桌上被汤水打湿的陶瓷小猫。
那只小猫陈林浩记得,是路嘉洋送给江元洲的。
路嘉洋送给江元洲时,陈林浩就在不远处。
他看着路嘉洋笑盈盈的,说这只小猫和江元洲很像。
是一只卷在毛团上睡觉的小白猫。
江元洲一点不嫌脏地将小白猫拿起,而后抽了张纸,缓缓将小白猫擦净。
擦完,他终于抬眸,静静地看向陈林浩。
那是他入学一个星期以来,第一次拿正眼看陈林浩。
后来什么也没有发生,老师进来,帮江元洲收拾了桌面,又给他重新打了份饭。
这之后江元洲一切照常。
陈林浩仍找不到机会欺负他,渐渐也就对他没了兴趣。
一切变故发生在一个午后。
经常跟在陈林浩身边的胖子抓了只蚱蜢到教室玩。
陈林浩怕那东西怕得不行,可他平时在朋友们面前当大哥当惯了,怎么可能让其他人知道他害怕蚱蜢。
因此他强撑着面子,浑水摸鱼地假装和其他人一起玩。
就在他心虚地想会不会有人看出来时,一抬头,就看见江元洲坐在窗边,正静静地注视着他。
江元洲有一双玻璃球似的干净漂亮的眼睛。
那一瞬,那双眼在阳光下清澈如湖水,清晰地倒映着一个完完全全的对蚱蜢充满惧怕的陈林浩。
当天下午,陈林浩在课桌里翻书,翻出了一只死蚱蜢。
他被吓得一蹦三尺高,直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这反应,直接让中午和他一起玩蚱蜢的朋友们哈哈大笑。
“陈林浩你不是说你不怕蚱蜢吗?”
“哈哈哈,陈林浩你胆子原来这么小啊!”
陈林浩哭半天回过劲来,一张脸顿时又青又白。
“是谁放的!”
没人回答。
陈林浩一瞬间想到中午江元洲看他的眼神,他顿时朝江元洲冲去:“是不是你!肯定是你!你中午就……”
他人都没来得及抓到江元洲,就被老师拦在了半途。
老师拧着眉看这个班级里的小捣蛋鬼:“小浩,你有证据证明是小洲做的吗?”
陈林浩斩钉截铁:“肯定是他!他中午就看出来我害怕蚱蜢了!所以故意把死蚱蜢放到我课桌里吓我!”
老师看一眼陈林浩,再看一眼一直安安静静垂着眸,连蚱蜢都不敢看一眼的江元洲。
她心中其实已经有了偏向,但还是问江元洲:“小洲,是你做的吗?”
江元洲垂着眸轻轻摇了摇头。
陈林浩根本不信。
还要再说,老师先一步出声:“好了,那大家都不要争了,教室里是有监控的,我们看看监控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老师这话一出,一个弱弱的声音缓缓响起。
“老……老师,对不起,其实是我放的。”
陈林浩看向那人,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那是平时和他玩得最好的小胖。
“怎么可能是你!明明是江元洲……”
小胖挠挠头:“我就是玩的时候看出来你害怕蚱蜢了,可你又怎么都不肯承认,我就想吓唬吓唬你。你为什么要说是江元洲啊?他明明都没有和我们一起玩……”
矛盾一爆发,其他小孩憋久了的话终于也陆陆续续冒了出来。
“陈林浩,你平时就总是想欺负小洲,现在这种事还要赖他,你太过分了。”
“那天把小洲的饭弄掉的也是你,我们要告诉老师!”
“你真的是太过分了!”
陈林浩淹没在一声声责骂里,想辩解又不知该如果辩解地看向江元洲。
江元洲站在窗边,还是那副安静模样,静静地望向他。
可那一瞬,望进那双漆黑的眸里,陈林浩却仿佛望见了家后院那口枯井。
漆黑幽森,深不见底,好像只要他稍一不留神,就会悄无声息地一头栽进去。
那之后,陈林浩在班级里的人缘变差很多,江元洲的人缘则变好很多。
很多人主动去和江元洲交朋友,可他却始终不冷不热的,不接受任何人的玩耍邀请,仍只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安静看书。
有一回小胖很是主动,直接趴到了江元洲桌前。
“小洲,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玩啊?我真的挺喜欢你的,你好漂亮啊,像洋娃娃一样,你看我们也没有像陈林浩那样欺负过你,如果你想,我以后还可以保护你!”
他一股脑说完一大堆,江元洲不仅头都没抬,甚至还翻了页书。
小胖抓耳挠腮,忽然灵光一动,就想像平时路嘉洋牵江元洲那样去拉江元洲的手。
手刚伸出,江元洲仿佛预判到他意图般,直接将搭在书上的手收回。
“砰”一声响,书页合上。
江元洲抬眸,静静望向他。
分明江元洲什么也没说,可与江元洲对上视线的瞬间,小胖却忽然想起,他的确是没主动欺负过江元洲,可那天,在小公园里,当陈林浩朝江元洲扔了捧沙子时,他站在一旁,在哈哈哈地捧腹大笑。
江元洲的眼睛漂亮、清透、澄澈净明。
他不用言语,就足够告诉小胖,他心如明镜且容不下任何瑕疵。
小孩子总忘性大。
天大的事,睡一觉起来,就能毫无负担地抛在脑后。
因此蚱蜢的事也就让陈林浩在班级里人缘差了短短几天。
几天后,原本和他关系好的朋友又跟他重归于好。
可没过多久,又发生了一些事,让陈林浩在班里的人缘再度变差。
自那以后,每当陈林浩在班里的日子过得稍微舒坦起来一点,就总会爆发出一些小冲突,让其他人不自觉远离他。
一次、两次、三次……
直到陈林浩彻底被边缘化。
这些事情没有一件与江元洲相关,可陈林浩近乎是生存本能地直觉,每一次冲突的爆发都与江元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那时年纪太小,无法将那种感受细细描述。
直到后来很多年,他再回想。
他想起幼时他们常玩的小人棋。
一群小孩摆弄着小人,让小人在他们的世界里打打杀杀。
小人们互相残杀,杀得丢了盔甲断了手臂,深以为站在对面的就是真正的敌人。
却不知道他们的世界之外,背后操纵者们正惬意地欣赏着这场屠杀。
在陈林浩被逐渐边缘化的那段时间里,他们所有人都仿佛变成了棋盘上的小人棋。
而江元洲,是唯一居高临下的执棋者。
在行单影只了很长一段时间后,陈林浩终于崩溃,全凭直觉地找上了江元洲。
在找上江元洲前他想了很多,他想要不干脆揍江元洲一顿,警告他别再搞鬼,或者威胁江元洲,说要去告诉路嘉洋,跟路嘉洋说江元洲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可在拦住江元洲,望入江元洲那双漆黑眼眸的瞬间,他忽然什么想法也没了。
他只想快点结束现在这种令他窒息的困境。
于是他直接“哇”地一声哭了开口:“小洲,对不起,我之前欺负你是我做得不对,你原谅我好不好?或者你想要我怎么补偿你?给你买小零食?给你买书?”
江元洲沉默看着他。
看着他不停道歉、看着他大哭、看着他崩溃。
终于,小孩平静的声音响起:“你真的,觉得对不起吗?”
陈林浩一哽,哽咽着刚想点头,却又听见江元洲缓缓:“你明明只是,想我放过你。”
陈林浩已经忘了当时具体是什么心情。
但他仍能记得那种浑身发冷的心惊和内心升起的恐惧——果然是江元洲。
不知过去多久,他又听见江元洲开口:“既然想我放过你,为什么不直接求我,反而要虚伪地道歉?”
陈林浩那时只觉得江元洲说的话像很多大人的话一般晦涩难懂。
他不懂,但他听出了可以求饶。
于是他又开始求饶。
可江元洲却没再看他,转身打算离开。
他慌不择路,一把抓住了江元洲。
几乎是同时,一道明亮的声音自远处响起。
“小洲!你怎么在这?我在幼儿园门口等半天没等到你,吓坏我了。”
路嘉洋匆匆朝两人跑来。
跑近,见着陈林浩一脸鼻涕眼泪地死死拉着江元洲,他顿时一脸嫌弃地将陈林浩的手扒拉开。
“你干嘛啊?学电视剧里的小人演苦情剧?”
路嘉洋也就随便一说,才懒得多搭理陈林浩。
吐槽完,他就看向江元洲。
刚准备开口,却发现江元洲和平时有点不太一样。
以往只要他出现在江元洲面前,江元洲一定会第一时间仰头看他。
可今天却垂着眸,叫人分不清在想些什么。
路嘉洋刚想质问陈林浩是不是欺负江元洲了,忽然听见陈林浩跟叫救命恩人似的喊他:“哥!哥……你帮我……”
那声带着哭腔的“哥”一出来,江元洲鸦羽般的睫毛很轻地颤动了两下。
他被路嘉洋拉着的胳膊甚至已经有慢慢抽出的意思,却忽然听见路嘉洋声音。
“喊谁哥啊,别瞎攀关系,我和你熟吗?”
江元洲动作一顿,终于抬眸,缓缓看向路嘉洋。
陈林浩也依然热切地看着路嘉洋。
他一时也顾不上路嘉洋跟他撇清关系,他只知道路嘉洋是现在唯一可以帮他的了。
路嘉洋跟江元洲关系那么好,江元洲肯定听他的。
陈林浩哥哥跟路嘉洋是同班同学,他听哥哥说过很多次,路嘉洋是一个非常好说话的人,拜托他帮忙的事情他基本也都会帮。
所以只要路嘉洋开口,江元洲肯定会愿意放过他的!
陈林浩看见希望般地拉住路嘉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道:“小路哥哥,你帮我求求小洲,让他原谅我吧!我真的知道错了,之前泼他沙子是我不对,摔了他的午饭也是我不对……”
江元洲落在路嘉洋脸上的视线转移到陈林浩拉着路嘉洋手臂的手上。
听着陈林浩的话,他又缓缓盖下眼帘。
谁想下一秒,路嘉洋话都没让陈林浩说完,忽然一把拽住陈林浩领子:“你摔他午饭了?什么时候?”
说着又一脸心疼地扭头看江元洲:“发生过这种事你怎么也不知道跟哥说啊江小洲?”
江元洲重新看向路嘉洋。
这一次脸上的沉寂稍稍淡去,多了几分意料外的茫然。
他轻抿唇,软糯的声音刚冒出一点,就被陈林浩哭喊着压了过去。
“我错了,我错了,所以说我知道错了嘛!小路哥哥你帮我求求情,让小洲原谅我可以吗?”
路嘉洋一把把他扔下,一脸无语:“你在想屁?”
这一骂把江元洲和陈林浩都骂懵了。
江元洲轻轻眨眼,眼底的阴霾全然散去。
他望着路嘉洋,眼神比过往更为专注。
而后他就看着路嘉洋用从不会对他露出的凶狠表情,凶巴巴问陈林浩:“我问你,我现在在这里把你打一顿,再跟你说句对不起,你答应嘛?”
陈林浩被问懵了,一时回答不上。
路嘉洋直接被气乐了:“你都知道原谅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你还在这强行让别人原谅你?多大脸啊!我明白点跟你说,你道不道歉是你的事,他原不原谅是他的事,两者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别瞎绑架他。”
说完,路嘉洋一句都懒得再跟陈林浩多扯。
他重新看向江元洲,上一秒还阴沉沉的脸瞬间堆满笑:“江小洲?心情又好了?刚刚看你还不太开心的样子。”
江元洲认真望他,许久,软糯道:“见到哥哥,开心。”
路嘉洋笑了,揉一把他脑袋:“我怎么不信呢?刚才来你都不愿意看我。”
江元洲轻轻眨眼,抬手,主动地拉住了他的手。
路嘉洋垂眸看向塞进他掌心里的小手,一双眼瞬间亮了:“今天怎么肯跟我牵手了?以前不都是只拉我衣袖吗?”
江元洲没有解释,只是缓缓挪到他身边,跟他挨上。
路嘉洋一颗心瞬间就软了。
他拉着江元洲的小手轻晃,带着人往外走去。
“小洲喜欢吃火锅吗?”
“火锅?”
“嗯……就是煮一锅咕嘟咕嘟的汤,然后往里放你想吃的东西。”
“可以吃。”
“好,那我们快点回去,跟江阿姨说,让她今晚不要做饭了,一起来我们家吃火锅。”
“嗯。”
·
“不是,陈林浩你真他妈魔怔了吧?你捂我嘴干嘛!”
寸头一把拉开陈林浩捂住他嘴巴的手,骂骂咧咧。
陈林浩从记忆中抽神,躲闪着移开了与江元洲对上的视线。
“出去再说。”
他试图把寸头拉走,寸头却一把甩开了他的手。
“妈的老子今天就非要为难这小子了!”
他说着一把拽住江元洲领子:“老子警告你,那妞是老子在追的,你他妈最好……卧槽!”
寸头狠话放到一半,忽然感觉手腕被生生往一旁扭去。
他瞬间失了拽江元洲衣领的力道,面目狰狞一抬头,就看到一张眉眼冷冽的脸。
拧着他手腕的人垂眸冷眼看他,见他脸都青了,才一把扔开他的手。
“同学,追人各凭本事,你这算怎么回事?”
寸头握住发抖的手腕。
人被拧懵了,嘴还是硬的:“你他妈又是谁?”
不等路嘉洋回答,陈林浩先喊了一声:“路哥。”
路嘉洋这才看见陈林浩。
他跟陈林浩算不上熟,因此只简单应了一声。
陈林浩也没有要攀熟的意思,直接道:“我朋友的事我代他道声歉,你带……”
他看了眼江元洲,又很快收回视线:“带江元洲走吧。”
路嘉洋没有应,而是转头问江元洲:“受欺负没?”
见江元洲摇头,他才轻笑道:“那就好,走吧,我们去吃面。”
等两人走远了,陈林浩才放开扯住寸头的手。
寸头不爽极了:“不是陈林浩,我真搞不明白,你到底忌惮那小子什么?难道说是因为刚才那个……你叫他哥那个?他看着是挺能打的,可那又怎样……”
陈林浩打断他后话:“你觉得能打的人很恐怖吗?”
寸头想也不想:“当然不!谁他妈没点拳头了。”
“嗯,我也这么觉得。可江元洲,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让我觉得恐怖的人。”
按理说人的幼时记忆大多会随着成长而逐渐淡去。
陈林浩也是这样,时至今日,幼儿园时发生的事他已大多无法记清,可那段时间,跟江元洲相关的一切,都如烙印般深深烙在他的脑海之中。
他后来时常做梦,梦到自己在一片旷野奔跑,他无论怎么跑,都跑不出那片漆黑原野。
直到精疲力竭,他一仰头,望见江元洲那双平静黑眸。
原野消散,牢笼四现。
江元洲带给人的恐惧,是深烙骨髓,永不腐烂的。
陈林浩强迫自己从记忆中抽离,深吸一口气,抬手拍了拍寸头肩膀。
“你就感谢你自己运气好吧,不然就你今天做的事,足够你玩完了。”
寸头满头问号:“陈林浩,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脑子?怎么自从那小子出现后你就神神叨叨的?”
陈林浩没法解释,也不再多解释。
“反正你记住,别再去惹他。”
他抬眸,望向逐渐远去的一双背影。
那天他稀里哗啦一顿哭后,长久笼罩在他头上的阴影终于散去。
但他清楚,江元洲放过他,绝不是因为他那廉价的道歉,更不可能是因为江元洲突发善心。
只是因为那时候,路嘉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