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即使不伤皮肉, 刑部也有一万种法子让人生不如死。
第二份供书被毁后,我被拖到一间蒸汽缭绕、油脂味浓郁的房间里。
东北角有一个灶台,灶台上架着一口大锅, 锅上罩着蒸屉。和家用蒸屉相比,这个蒸屉无比巨大, 上面挂着铁锁链, 边缘还留着一个圆洞。
行刑者把我绑在西南角的椅子上,拉开厚重的棉布窗帘,好让雾气散去, 视线得以清明。
接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犯人被带上来,在凄厉的喊叫和拼死挣扎中, 被强硬塞进蒸屉里, 用铁锁链困住手脚, 徒留脑袋露在外面。
然后,灶台上开始烧起大火。
虽然我可以闭上眼睛,却无法堵住耳朵和鼻子。
撕心裂肺的惨叫和窜鼻的肉香, 就像一颗装了永动机的电钻,在我灵魂深处打洞,打的千疮百孔。
大脑好像已经停止思考, 心脏则完全麻木。
恐惧吗?这会儿不。憎恶吗?这会儿也不。我只想吐。
行刑者将供书递到我面前, “签!不签下一个被蒸的就是你!”
这一次, 我连手都抬不起来, 像一瘫死肉毫无反应。
狱卒提醒道:“要不要先拉出去缓一会儿?”
行刑者却道:“端盆冰水过来。”
狱卒哎了一声,脚步挪动之前, 却好奇一问:“让她按个手印不行吗?为什么非要签字画押?”
“因为她是官, 供书会呈到皇上面前!”
“那可做不得假!”狱卒一跺脚,“怪不得只能给她上这种看不出来的刑。”
大约过了几分钟, 脚步声去而复返。
哗啦!
行刑者被泼了一头冰水,踉跄退后,接着被人一脚踹飞。
来人迅速割断我手上脚上的绳子,扶着我肩膀,拍拍我的脸:“大人,你怎么样?”
他穿着夜行衣,连眼睛上都蒙着半透明的纱巾,但我认得他声音。
阿克敦……你怎么敢闯刑部大牢!
我的反应太迟钝,他来不及分辨,直接将我扛到肩膀上,一边发足狂奔一边急促地说:“大人别怕,卑职一定将你带出刑部!”
刑房中间的过道里火光明灭,脚步声嘈杂,似乎有无数人正围堵过来,而我们走过的地方,血迹斑斑,兵甲散落,甚至还有断臂残肢。
前方则充斥着兵刃交接的声音和喝骂恐吓声,我趴在阿克敦肩头,迷迷糊糊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正与狱卒缠斗。
敌众我寡,那些从丰台大营千挑万选出来的好手,终归也是凡胎□□,这时都已经浑身浴血。
然而当阿克敦带着我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却都振奋精神,扬声高喊:“大人别怕,我等誓死护你安危!”
声声呐喊,就像战场上的号角,带着自由反叛的灵魂,挣破刑部腐朽糜烂的权力之爪,飞到九霄云外。
“秋童别怕!”刑房外,亦传来整齐划一、震耳欲聋的应和声。
麻木的心脏震颤起来,热泪滚滚而下,我攥紧阿克敦的衣角,哽咽着问:“还有谁……”
“还有巡捕营都司高忠,他带了五十个弟兄在外面接应。”
出了刑房,我才知道,这个外面,并不是刑部外面,而是在衙门正中央。
高忠甚至比阿克敦更野,他根本没做任何伪装,直接用他本来面目示人,彻底赌上了性命和前途!
天快亮了,人们手上的火把快熄灭了。
“高忠!你身为朝廷四品大员,竟敢带兵擅闯刑部大狱劫走重犯,你可知这是形同谋逆的大罪,可株连九族!”
数量众多的刑部衙役把值班的官员护在衙门里。
仗着人多,大胡子官员并无半分畏惧,气势汹汹地指着高忠质问。
高忠站在朗朗乾坤下,抱拳道:“杜侍郎在刑部一手遮天惯了,说定谁的罪就定谁的罪!可惜高忠并不是ba九品末流小官,我有上奏面圣之权!是谋逆,还是为君父分忧,明日到了金銮殿,自有皇上评说!”
“大胆!刑部怎样,轮不到你巡捕营来管!我知道十四爷对你有救命之恩,为了救他的相好你可以不要命,可你这群下属,凭什么为他的风流债送命?你想过没有,他们家里还有老人孩子……”
“放你娘的狗屁!十四爷人品端方深得圣宠,现在身在前线为大清百姓浴血奋战,岂容你这狗杂种在背后污蔑!”高忠完全豁出去了,一点也不顾及对方官比他大,还是要脸不要命的文官,怒骂一句将他打断,接着暴走咆哮:“老子今天来,不是为了谁,而是为了大清所有官员!今日你们敢弃国法于不顾,随便对朝廷命官上枷用刑,就是藐视国威、藐视皇权!要是哪个官员漠视这种事情发生,而不阻止,不让皇上知晓,那才是不忠不孝!这些末流小官也不是在我号令下来的,他们只是不想日后稀里糊涂成为你们砧板上的鱼而已!”
“刑部无权对官员上枷用刑!不救秋童,就等于不救我们自己!”巡捕营的将士们齐声附和。
训练有素的战士把刑部衙门散漫参差的衙役们死死压制,竟无一人反驳。
堂上的杜侍郎不由缩了缩脖子,眼看阿克顿背着我将要出门,遥遥一指,厉声喝道:“秋童!你敢出这道门,就是越狱!便是无罪也成了有罪!你可想清楚!”
阿克顿道:“大人不必理这老狗,卑职带你去敲登闻鼓!”
“竖子敢尔!朝廷规定,只有涉及军国大务,大贪大恶,奇冤异惨才可敲鼓,违者重罪!你这是蛊惑她朝死路上奔!”杜侍郎真如老狗一般狂吠。
说的好像你们给我留生路了一般。
我叫阿克敦停一停,对那狗侍郎道:“多谢提醒,这鼓我敲定了!大清的司法系统若能因为我血溅三尺有所优化,我也算死得其所!”
“秋童!”狗侍郎又喊住我,紧追几步走出大堂,但仍不敢走出衙役们的保护圈,急切道:“你不走,今夜为你出头的这些人顶多算聚众闹事,尚书大人开开恩,也许就抹过去了,你要是走了,就算他们师出正义,也构成劫狱事实!即便皇上法外开恩,免他们死罪,也不可能再用他们,你真要自私得毁掉他们的前途?”
我看了眼高忠,他并无半分惧色,满眼尽是凛然赴死的决心,而巡捕营的其他人亦然。
阿克顿道:“大人,卑职敢来,就没想过活着回去。这些汉人文狗狡诈刁钻,结党贪腐,把朝廷搅得乌烟瘴气,人人敢怒不敢言。只要你有痛击他们的决心,必有千千万万人站在你身后!”
我本来没有的,现在有了!
胸中一团激荡之气,撞得我心口发烫!
“侍郎大人,收起你的大饼吧!你当我们是傻子吗?尚书大人开开恩,这事就抹过去了?怕是事情平息之后,才是秋后算账的时候吧!今天我们低了头,往后你们刑部捉谁拿谁给谁上刑,更无忌惮!我偏要敲登闻鼓,让皇上知道你们如何欺上瞒下、儿戏律法!让朝廷官员知道,你们如何罗织罪名、打击异己!让天下人知道你们如何道貌岸然、公器私用!”
为了让高忠的行为合理化,我还得再拔高一层。
“刑部,决不能成为你们结党营私的小会堂!”
侍郎倒吸一口凉气,惊得声音都劈叉了,“拦住她!按越狱处置,杀无赦!”
一声令下,衙役和巡捕营的官兵全面对抗!
一时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受过刑后再看这样的场面,我麻木的内心已经感觉不到恐惧,只恨自己不能提刀上阵!
这毕竟是‘敌方大营’,对方在人数、器械和对环境的熟悉程度上占尽优势,不一会儿高忠右臂被砍,长刀掉落。阿克敦大腿中到,趔趄摔倒。
我被甩飞出去,眼见刀刃迎面劈来!
嗖!
一只羽箭破空而来,正中刀身。
哗啦!
长刀应声碎裂,洒落当场。
箭头穿过刀身,带着余力钉入衙役肩头!
旭日冲破浓云,第一缕阳光照亮了那人肩头晕开的血。
清弓的力道果然霸气惊人!
“都住手!”头顶传来一声气贯长虹的暴喝。
我仰头望去,只见晨曦中,满柱手握长弓,犹如天神下凡,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场内厮杀的人陆陆续续停手,扔掉武器。
清风送来浓重的血腥味。
丢了帽子,蹭了一头血的杜侍郎踉踉跄跄地跑过去,一把抱住满柱的胳膊,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诉:“满大人来的正好,巡捕营都司谋反劫狱,翻译院秋童杀人越狱,请代刑部将他们就地正法!”
满柱毫不客气地甩开他,冷笑:“杜大人,区区一个翻译官,值得你们这么大动干戈吗?你看,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下差点叫人团灭了,丢不丢人?”
杜侍郎脸色一沉,嘴角抽搐,“满大人,你什么意思?你怎么帮逆贼和杀人犯说话,难道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满柱哼了一声:“你当人人都喜欢抱团结党吗?”
杜侍郎被噎得脸色一白,怒道:“满大人,这种话岂能乱说!你难道不知道皇上最忌朝臣结党吗?”
“话当然不能乱说,朝廷官员也不能乱抓,否则国法纲纪岂不全乱了?”满柱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杜大人,刑部今天好大的排场啊,整个京城都知道大清第一女官杀了人,被你们拿了。现在末品小官人人自危,到处找护身符,可我这个二品小官不敢应承任何人啊,我也怕哪天被你们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塞进冤狱里屈打成招!”
杜侍郎擦擦头上的汗:“哪个杂碎去满大人跟前进谗言!我们抓人是有证据的,诚然,不该上枷过市,这件事是直隶司的李达办的不对,我会奏明尚书大人,重重罚他!但我们绝没有对嫌犯用刑,不信你看她!”
满柱眼皮都不翻一下,“有没有用刑,可不是嘴一张一闭说出来的。”
“你……”
“来人!”满柱扬声一唤。
步兵统领衙门的官兵立即鱼贯而入,将全场包围起来。
“把持械斗殴的官差衙役全都抓起来就地关押!把刑房所有刑官全部收押!若有一人漏网,提头来见!”
“是!”厚重利落的应答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紧接着这群穿甲持刀的京城防卫依令行动起来。
高忠束手就擒,巡捕营的战士们也随之举起双手。
刑部衙役蛮横惯了,不甘心把自家地盘让给旁人,挣扎怒骂。
满柱看了杜侍郎一眼。
杜侍郎恼怒道:“满大人,你的职责是守卫京城,有什么权力接管刑部?”
“你们聚众闹事,影响皇城安危,我责无旁贷!”
满柱这个‘聚众闹事’和之前那个‘持械斗殴’用得一样高明,把杜侍郎气的直翻白眼,指着他哆嗦道:“你这是滥用兵权,我要参你,我要去皇上面前参你!”
满柱将他一揽,“巧了,我也要去汇报此事,咱们一起吧!”
转头瞪一眼自己的兵:“刑部衙役怎么还不卸甲去兵?!”
话音才落,刑部衙役纷纷被踹倒夺兵,扭送自家监狱。
满柱这才看我一眼,吩咐身边人:“找一间干净的监室,单独关押秋大人。记住,她是朝廷命官,关押期间,不可夺其体面!”
第 82 章
监狱有一种专门陪伴女犯人的职业叫伴婆, 伴婆不在体制内,只有特殊征召才出工。
我被单独关押后不久就有一位伴婆到位,领我去沐浴更衣。
伴婆生的五大三粗、凶神恶煞, 手里拿着一根藤条,却不是对付我的。
沐浴完, 我换上了赭色麻布做的干净囚服, 往回走的时候,但凡狱卒多看我两眼,她就挥一挥藤条, 怒骂:“看什么看,大清第一女官也是你这种腌臜贱种配看的!”
她骂人的语言丰富到令石榴姐也要甘拜下风, 直把他们骂的敢怒不敢言。以至于我经过的地方, 所有男人都自觉垂下头。
囚室中已备好四菜一汤, 还冒着蒸腾热气。
伴婆殷勤得拉开椅子,邀我入座。可我连看一眼都觉得反胃。
“大人,不吃饭可不行!我在衙门伴监多年, 没见过哪一个犯人一两天就能出去的。你这个案子轰动全城,只怕更是不能轻易善了,你得好好吃饭, 才有力气和那些臭男人斗!”她跟在我后面谆谆劝导。
我走到囚室一角, 背靠着墙, 感觉有了少许安全感, 这才定下神问她:“是谁安排你来的?”
“我常在步兵统领衙门监狱伴监,我当家的也是那里的狱卒。”
那应该是满柱的人。
满大人考虑得还真是周到。
“他们起初叫的不是我, 是我自己要求来的。从大人第一次进步兵统领衙门监狱, 我就见过你,当时你不肯吃监狱的饭, 我还想,矫情,看你能撑几天!没想到你硬挺了五天,惊动了雍亲王,从那之后,步兵统领衙门没人不知道你的名字。监狱里那些人提起你,都要竖个大拇指呢!”
我苦笑着摇摇头,谁曾想,我这样一个‘天真娇气’的人,在别人眼里是硬骨头的代表呢?
“后来你登殿封官,办基金会,哪一件不叫人拍手称快?偏有那些龌龊无能的男人,朝你身上泼脏水,说你是靠男人上位,这种狗屁话我就听不下去!便是十四爷自己,能办得了基金会吗?那些郡主格格们,哪一个父兄不可靠?她们怎么就扶不上墙呢?说你争风吃醋杀人,才是最可笑的!你是干大事的人,岂会把男人这种烂到根的东西放在眼里!再说,谁不知道四爷和十四爷为你大打出手……”
“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儿就不提了罢!”
我为她独立鲜明的女性意识感到惊艳,同时,也猛然认识到一件事:我总以为自己是微不足道的,事实上,我已经具有一定的大众影响力;我以为我只代表我自己,可很多人已经根据我展现出来的某一个标签,朝我靠拢:比如‘与男权对抗’和‘与文人对抗’这两个标签。
在我不管不顾往前冲的时候,后面悄悄跟了很多追随者。
阿克敦是劫狱的第一责任人,他带着情同手足的下属,深入监狱内部,杀死狱卒,彻底构成劫狱事实,这是无论如何都洗脱不了的。
他如此奋不顾身,固然是为了对十四爷尽忠,多多少少也有些私心:作为旗人,他对汉人官员抱团霸朝的行为很不满。而我和文人的对抗,寄托了他的希望。
这些无形却有力的影响,或许正是我落到如此田地的原罪。
他们用刺杀的方式警告我,没想到我越挫越勇,在京圈混的风生水起,便采用釜底抽薪的招数,先毁再杀。
那么我对他们最有效的反击必然是——扩大影响力,争当领航人!
我不仅要办基金会和医学院,还要办到全国!让全天下的百姓都从中受惠,成为我的拥蹙者!
当然,现在最要紧的是破解无头案,从阴谋中成功脱身。
昨晚发生的劫狱事件非常恶劣,皇上必会震怒,重罚高忠和刑部一干官员。按照以往的惯例,很可能会派钦差接管此案。
到了这一步,案件的真相就必须理清楚,但依然不如钦差的态度更重要。
我翻看过一个卷宗,康熙五十年,江南辛卯科乡试,两江总督噶礼受贿50万两白银,卖举人功名。发榜之日,众人发现上榜之人多无才学,引起群情激愤,噶礼恐事态扩大,予以弹压,但扬州织造曹寅奏报说今次乡试有情弊。
皇上于是派钦差去调查,没想到被噶礼收买,回奏说一切正常。皇上和曹寅那是什么关系,显然更相信曹寅,于是又派了当时的工部尚书张廷枢去,不想仍被收买!
皇上极为不满,遂令九卿科道詹事共同审议,最后案情大白于天下。
可见钦差不一定是正直的,朝中多的是胆大妄为之辈,敢顶风作案欺瞒圣上!
尤为讽刺的是,第二任钦差张廷枢因此事被罢官,两年后重新启用,正是现任刑部尚书!
这多荒唐!
所以我不能赌,万一遇上一个和张廷枢狼狈为奸的钦差,不就死路一条?!
我也不能等,一旦钦差定下来,再去做工作就晚了!毕竟一个人的立场是很难改变的!
我看向伴婆:“帮我个忙行吗?也只有你能帮我了!””
伴婆激动得仿佛要去拯救世界,“你只管说!高大人那么大的官,为救你连命都不要了,我这条贱命也没什么舍不得的!”
偶像的力量有多强大,此刻我算见识了。
我写了张纸条给九贝勒,让他去求八贝勒自请当这个钦差。
我相信八贝勒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之前因为黄侍郎,他和十四的关系有了裂痕,这是最佳修复时机。
皇上处理这件事的速度比我想象的慢,一直到晚上,临时管控都没解除,我也没等来钦差。
长夜漫漫,诸事纷杂,身心疲惫。
就算连续两天未进食,我也感觉不到饥饿。
一闭上眼,就被浓密的水蒸气堵得无法呼吸。
我不敢躺,只能坐着靠在墙上,强撑眼皮。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梦里我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常峥女士,她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把我抱在怀里,温柔抚摸我的头发,像小时候那样,帮我拭去眼泪和鼻涕,叫我别怕。
梦里的世界是混乱的,她从前只用祖马龙的小苍兰,这回却换了不知什么牌子的檀香。
那味道让人心安。
1715年6月22日 康熙五十四年 五月初九 雨
等了三天,刑部大牢悄然换防。
步兵统领衙门的人已经撤去,被关押的刑部官员也都放了出来。
时不时有人到我这里来晃一圈,翘着脚从门上的送餐口偷窥一下,偶尔还会说两句下流的话。
我的粉丝伴婆也被换,来了个阴沉脸的哑巴。现在我的生活水平较前两天直线下降,连餐具都变成了粗瓷大海碗。
膳食也不再
弋㦊
是小灶做出来的,而是和其他犯人吃一样。这倒没什么关系,反正我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到了下午,外面忽然敲锣打鼓,钦差驾到!
是八爷!
陪他一起到牢房的,还有刑部另一位满人尚书——赖都。
和满脸络腮胡子的赖都相比,三十四岁的八爷稳重雍容,堪称美男子。
从五官到气质,他看上去毫无攻击力,一派温润如玉,总是气定神闲,眼角总带三分笑意,很容易获得别人的好感。
面对面,实在很难在他眼里看到算计、轻蔑、厌恶等类似的情绪,只觉得他平和真诚,不争不抢,甚至有点内秀害羞。
见钦差如见皇上,我行了三跪九叩之礼,他俯身扶我一把——不像三爷那样虚扶,而是切切实实地扶,当然,只是托了下胳膊肘。
这个举动瞬间提醒了我,他可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内秀呢。
“赖大人,你们刑部的牢房已经很多年没修缮了吧?”他先将牢房打量了一番,伸手摸了摸硬木板床,抚了一把带倒刺的席子,还拎起我从没盖过的被子看了看,啧啧道:“这条件,给一般女犯住也算不得优待,更何况是秋大人。娘娘要是知道了,怕是要掉眼泪。”
赖都正拢着手打盹儿,闭着眼道:“刑部没钱啊,钦差大人管着户部,要不先给我们拨点资费。”
八爷拍了拍手上的灰,温和笑道:“好说,好说。”
接着从胸前的衣襟里掏出一张银票,“这是娘娘托我给秋大人送的膳食费,请问赖大人,要想让她在这里吃得好一点,该给谁呢?”
赖都睁开一只眼瞄了下,看到银票上写着五千两,轻蔑得撇撇嘴,云淡风轻道:“一向是杜侍郎管膳食,而今他被连将三级,调往大理寺,往后谁管,怕是要问问张尚书。”
八爷好脾气地收起银票,笑道;“行,待会儿我去问问他。”
赖大人打了个哈欠:“详细案卷和证据都放在公堂上了,钦差要查要看,请随意。我还有事儿,就不陪你审问了。”
八爷依然好脾气地笑:“忙去吧,让人案卷送到这里,我一边看一边审。”
等赖大人走了,八爷转过身来舒了口气,半是抱怨半似撒娇地朝我说:“秋童啊,你给我安排的这个活,实在不好干啊!”
第 83 章
我还从未见哪位皇子如他这般放得下架子!
仿佛我并不是一个身陷囹圄、等着他救命的八品微末小官, 而是与他平级,甚至知交多年的好友一般!
换成任何一个人,怕是已经感激涕零地跪下磕头了。
可我没法和他共情。
黄侍郎企图谋杀我证据确凿, 只不过没得手罢了。不管是不是他授意,他凭这件事, 在清流那里刷了不少好感度是不争的事实, 或许还因此拉拢了一批人。
我们之间不仅没有交情,还有杀身之仇。他愿意当这个钦差,完全是出于自身利益考量, 和我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在我面前和赖都演戏、惺惺作态,无非就是让我知道他的难处, 从而对他感恩戴德。当然, 也可能是因为习惯性卖好, 对谁都这样。
对了,他有个雅称,八贤王。
称贤者, 无不在意美名,而他真正图谋的是皇位,所以他想要的是别人的臣服。
但他不像雍亲王, 通过强硬手段和高明的处事能力征服别人, 也不像十四爷通过人格魅力感染别人, 他走的是施恩的路子, 让受惠者被道德感束缚,无法摆脱他的控制。
施恩之后, 他要通过别人的情绪反馈来确定操控进度。
所以我得吊着他, 不能让他一开始就满足,否则他没有动力与我周旋到最后, 甚至没有兴趣和我谈条件,只会按照自己的步调操控整个案件。
我对他深深做了个揖,郑重道:“事关刑部、巡捕营,甚至朝廷所有官员,这件事的确复杂难办,但八爷贤名在外,无有不服的,放眼整个朝堂,除了您,没人能当好这个钦差。而且,对八爷来说,何尝不是一个好机会!”
他撩着衣摆往下坐的动作顿了顿,讶然望了望我,若有所思得坐下去,笑着摇摇头道:“我是冲你来的,你倒绝口不提你自己。难道不是你让九爷来找我的?”
“是我。”
我刚开了个头,他便指着硬板床道:“坐着说吧。听说你受了刑,看着确实比前些日子单薄多了。”
“谢八爷。”我退回床边坐下。
他微微笑道:“你这个人精啊,占了便宜还卖乖。怪不得老十四什么好处都没捞着,还甘愿当你的马前卒。”
我们之间唯一的纽带就是十四,左右绕不过他去。
“恕我斗胆,您这话说的,不像夸我,倒像埋汰十四爷多傻似得。”
“按照外面现在的评价,是不太聪明。几个最衷心的奴才,全都折在你身上。再这么下去,他自己也得疯魔。”
我心一沉,“皇上怎么处置高忠和阿克敦他们?”
“高忠罢官,和夜闯刑部的余众一起,由步兵统领衙门拘押,待钦差彻查此案后定罪。阿克敦这几个杀人劫狱的,斩监候。”八爷面上一片惋惜。
脑袋嗡的一声,眼前一黑。
尽管我设想过这个结局,现在变成事实,还是难以接受。
好在不是斩立决,还有刀下留人的可能,罢官也能重新启用!只有我翻案,他们的牺牲才有价值。
缓了缓,我重新看向八爷,“照外人的标准,聪明人不会在朝堂上为您挡剑,傻子也不会有这么多人誓死效忠。然而这正是十四爷比他们高明的地方。”
八爷点点头:“十四弟是至情至性之人,的确有王者风范。”
你有点太敏感了吧……也不必什么都往皇位上扯。
“我们兄弟二十几个,他与我最亲,我最疼爱的几个弟弟里,他又是最小的。自小,我和九爷十爷就对他百般维护宠纵,他要什么,我们不计代价得捧给他,他调皮犯的错,都是我们轮流顶缸,慢慢的,就养成这么个洒脱恣意的个性。无形中吸引了很多脾气相投得年轻人,皇阿玛也钟爱他身上这股子莽劲儿。在你出现之前,我为教出这么个弟弟骄傲得很。”
干嘛摆出一副自家养的好白菜被猪拱了的神情……你失望的明明是他不像小时候那么听你的话了吧!
我坦然望着他,毫无愧色。
他轻叹一口气,“从你出现之后,我才发现少教了他一堂课。我们这样的天皇贵胄原本不需要在女人身上花心思,只要上了心,都能娶回家。只要娶回家,没有收不服的。何况十四弟这种男人,最招女人喜欢,往常只有他看不上的,没有看不上他的。可惜,万物相生相克,偏叫他遇见了你。这傻小子毫无防备,一脚陷进去,让人看了多少笑话。当哥哥的有什么办法呢,从小疼大的弟弟,闯再大的祸,也得帮他兜着。就是你不让九爷来找我,我也得勉为其难,接下这摊子事儿。”
嗯,说得太真挚了,我都快信了。
“那您打算怎么兜这个底?高忠和阿克敦,您能保下吗?我家里的无头女尸,究竟是谁放进去的,您会查到底吗?”
他摆摆手让我放松,“秋童,我冒着得罪天下文人和整个刑部的风险争当这个钦差,完全是为了老十四。其实你心里很清楚,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我知道你有野心,想同男人那样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可你并不适合官场。你没有宗族、恩师也就罢了,对士大夫阶层毫无敬畏之心,这是最致命的。要知道,前朝宰相张居正深耕官场数十年,背靠太后把持小皇帝,还有东厂大太监冯保保驾护航,才敢触动士大夫阶层的根本利益。就这样,还落得身死政息的下场,你有什么?你除了十四一时的迷恋,什么都没有。十四为了你,把这些年攒下的声望人脉,都快抖落光了。一旦战场失利,他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而你就是现成的罪魁祸首,必将成为文人口诛笔伐的对象,一不小心,就会遗臭万年。”
我承认他说的有一部分是对的。
决定开办医学院之前,我也有顾虑。我担心自己才刚落地没有打开局面,步子迈太大会扯蛋。
但种种因素凑在一起,机缘到了,由不得我拖。
事实上,仔细想象,要是我等下去,被大清污浊混乱的官场磨平了棱角,就不一定有这个勇气了。
何况我怕什么遗臭万年?!哪怕是骂名,也是时光对我的馈赠!
“您说的对,我除了十四爷的爱护,什么都没有。但身为皇子,您有没有想过,打造一个全新局面,让有心为百姓做事的人,不必花费大量精力拜恩师找靠山,也不必瞻前顾后,全心全意为朝廷出力?”
从八爷说得这些话,我就知道他没有上位者思维。
他只想适应封建帝制几千年遗留的问题,通过妥协和平衡的办法,获得士大夫阶层的支持,而没有雷霆变革的决心,更没有和他们对抗的勇气。
他只能承接太平盛世,不能接手千疮百孔的盛世末年。
八爷微微一怔,仿佛第一次被人当面质问。他的表情告诉我,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
但很快,固有思维战胜了这一点点犹疑,“不可能有那样的局面。人人都站在父辈的肩膀上,每一个父辈都想托起自己的孩子。站得高的,自然看得比别人远,拿到的资源就比别人多,朝廷不可能摁住他,让他等后来者,一起公平竞争。所有人都只能一步一步地积累,这才是真正的公平。”
“那阶层岂不是完全固化了?当朝廷发现,被推到最上面的一批人不堪重用时,想从浩瀚沙海里捞出钻石,不仅难如登天,还会遭到重重阻力。”
他沉默了,同时眼角似有若无的笑意也消失了。
大清非常注重皇子教育,他通古博今,肯定知道这意味一个朝代走向终结。
我深吸一口气,打出我的王牌:“八爷,您是为十四爷来的,但我不是为了自己,才请求您当钦差,我是为了您。您有没有想过,皇上为什么打破祖制,敕封女官?”
他现在一脸郑重,扬了杨手示意你说。
“作为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外来人,‘翰林辱官’事件让我非常震惊,这么多官员,竟然理直气壮地通敌叛国,还肆无忌惮地羞辱唯一一个维护国家利益的官员!这次亲身经历刑部罔顾律法,随意抓人随意刑讯,我更心惊!即便我有罪,也不应该被这样对待。可他们依然无所顾忌!”
皇上能不痛心吗?他肯定想罚,可他们抱成一团,总不能连锅端了!
我没有说到底,但他肯定明白我想说的是,吏治松弛成这样,不变革不行了!
“诚如您所言,变革太难了,一不小心就会动摇国本。重要的是,没人敢做!历来变革者没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所以,也许,我是变革的试水工具。我的来历、性别和行为,无一不挑战士大夫阶层的认知和利益。容不下我的,未必是奸臣,但一定要除之而后快的,肯定会是第一批跳出来阻挠变革的人。
阻挠变革是朝臣正当权益,一旦打压,会让反对者越加团结。但污蔑、残害女人,女官,于法于理于情都该被谴责。这样的刺儿头,不会成为反对者的英雄,而会被天下人唾弃。自然,他就失去了带领虾兵蟹将反对变革的威信。
所以,这次的钦差,肩负着揪出‘国之害虫’的重任。要是能抓出几个典型,让他们威严扫地身败名裂,再也不能一呼百应,就是为皇上分忧,甚至……出口恶气。”
八爷悄悄吸了口气,看我的眼神尖锐如刀,双手也不自觉地抓紧桌沿。
我知道这番话出动了他,抓住时机,再接再厉:“八爷,皇上知道您爱护十四爷,也知道十四爷爱护我,他同意让您当钦差,就是为了保我。但这道题,保住我顶多算及格,想要得满分,就得碰到皇上心眼里。此前,因为歹人作祟,皇上对您有所误会,要是您能抓住这个机会,肯定能打个漂亮得翻身仗。”
他猛得站起来,背过身去,隐藏汹涌的情绪。
他这个人,就喜欢当老好人。
从他上来对我说的话,我就知道,他原本的打算,是劝我放弃做官,回到贝勒府,这样既能给十四一个交代,也让文官舒心。他两边都卖了好。
但我说的这些话,是逼他走出舒适区,必须得罪刑部,甚至背后隐藏更深的人。
“你就是这样拿捏十四的?”
他依然背对着我,一身温润之气全都化作锋芒。
“八爷,您都说了,我除了十四爷的迷恋,什么都没有。他不在,能救我的只有您了。您愿意来,我对您感激不尽,但我不愿意回贝勒府。他那么骄傲自负,肯定也不想接受您的安排,他会用自己的办法征服我。说实话,我刚才说的那些,首先是为了我自己,其次才是为您。对与不对,您自个儿斟酌。反正我的生死,只在您一念之间。”
沉默良久,他缓缓转过头:“功名利禄,十四都可以给你。你不愿意回他身边,到底想要什么?”
“很简单,跟您一样。”
他挑挑眉:“你又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也是猜嘛,猜错了也无伤大雅。
“您想要:想不做什么就不做什么的自由。”
他的眼神再次锐利起来,语气却很轻蔑:“自以为是。”
我点点头没说话。
还嘴硬!
老好人嘛,就是不断委屈自己,成全别人!三十多年,为了讨好、平衡、周旋,做了多少不由自主的事儿?
压抑得久了,可不得想释放嘛?
第 84 章
短暂地失态了一下, 八爷很快调整状态,敛去浮躁,重新挂上温和包容的笑容, 摇摇头道:“你还是太年轻。年轻人,总是有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其实啊, 即使是我, 在这样的情境下,亦是举步维艰,能不能保得下你还两说。”
这时刑部衙役送来了卷宗。
两个人各抱了十几本, 往桌上一放,摞到八爷下巴那儿!
短短四天, 他们竟找到这么多线索, 写出这多案情分析!真不是提前准备好的吗?
八爷拍拍卷宗, 做出颇为无奈的样子:“你瞧!”
他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眉头皱起来。又拿起一本看了会儿,眉头皱得更紧了。再往下, 脸上愁云密布,以手撑额,不住叹息。
“最精通律法和最善于查案的人都在刑部, 制造一个完美谋杀案, 对他们来说太简单了。”
这话说得太有个人风格了。
一方面, 站在完全相信我的立场:证据链完美, 但我相信是伪造的。
另一方面,毫不客气地制造焦虑:刑侦很专业, 外行想翻案太难了。
这种风格和我领导完全不一样。
换成我领导, 可能会这么说:刑部未免太高估你了,你这脑子可想不到这么多细节。
用最毒的嘴, 说最熨帖的话,就是他。
八爷则完全相反。反正我不相信他没有帮手。既然敢接这钦差的活,手里怎么可能没有金刚钻!
要知道诸王贝勒从成年后就在六部轮转,熟悉各部人员、了解各部事务运作流程。他的专业水平,说不定比两位尚书还高。
且八贤王若是光有贤,而没有办事能力和驭人手段,怎么可能把太子拉下马,成为呼声最高的继任人选?!
区区几本作假卷宗能唬得了他?
他就是想表现得并没有被说服,更没有被拿捏。
既然他需要情绪价值,那我就配合他一下好了。
“命案发生时,有人在我屋里点了迷香,我睡到第二天中午,还没醒盹就发现了尸体,接着巡捕营的人就到了。我根本没来及确定尸体究竟是谁,更没来得及检查其他地方,就被套上木枷带走了。当时拿我的直隶司官员张口就认定人是我杀的,想来他们至少应该握有杀人工具和死者头颅。我对破案一窍不通,不知道刑部怎样判定这些证据与我有关,以及能不能定我有罪,术业有专攻,请钦差大人找个可靠的刑侦专家。”说着,我跪倒在他跟前。
他瞄了我一眼,接着又闭上眼抓头皮,为难道:“劫狱之后,刑部上下对你皆有怨气,根本无人可用。我来之前,从顺天府抽调了一些人,但愿其中有出类拔萃者,能破解这个谜题。不过,证物不会说话,尚有解读的余地,可活人难管啊!”
“什么活人?”
“你隔壁那家人,指认死者是你从她家买去的婢女,当初你买她,就是为了不让她靠近雷生默。这个人,想必你不陌生。曾是广源寺的法师,与你在论道中交过锋。她们还说,你为了纠缠他,搬到隔壁,还经常上门骚扰。雷生默厌恶你,而同情那个婢女,所以你百般折辱她,不仅让她睡杂物间,还动辄打骂……仵作也在死者身上检验出受虐瘢痕。事发前一晚,他们听见死者告诉你,雷母进京安排雷生默婚事,劝你不要继续纠缠雷生默,你便恼怒杀人——秋童啊,这人要是上了公堂,十四弟的脸面往哪里放?”
哦吼!雷家这是多恨我!
霎那间我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怕我妨碍了你们家宝贝少爷的婚事是吧?偏给他搅黄!恨我把他拉下神坛是吧?我还可以始乱终弃让他生不如死呢!
但这个罪恶的念头很快就消散了。
居生何辜!他都被逼得离家出走了,对雷家的所作所为,肯定是不知道的。
也许都是我欠他的,经此一难,彼此不相欠,以后也就了无牵挂了。
“秋童!”八爷把我从忧思中唤醒,扬手让我起来,“你说这人该怎么处置?”
我心头一跳,他难道是教唆我杀人?
“雷家恨我在论道中击败了居生法师,自然对我百般诋毁,他们家的证词怎可取信?”
“可雷老夫人是雍亲王府的包衣,要是雍亲王为她的证词背书,你说刑部敢不敢不采用?”
雍亲王闲的!我可是他小圈子成员呢!我在他心里的分量岂是一个包衣能比的?!
可我不能表现得不以为然。
我不说话,神情严峻而无助地将他看着。
他愁得直叹气:“四哥一向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沙子。先前只因审出一句话,就大动干戈抓了全北京的传教士,那一次你就差点死在牢里,应该了解他的行事风格。他尊佛排耶,偏你在论道时为天主教出头,让佛教输得灰头土脸!后来还大张旗鼓要办学,简直是专门和他对着干!雷家既在你手上吃了亏,又与他有这样的关系,难免趁此机会对你落井下石。他们言之凿凿,对你很不利。要想解决这个麻烦,只能从两处着手。要么,你能化解和雷家的仇恨,要么,说服雍亲王出面让他们修改供词。”
顿了顿,忽然抬起头,像柳暗花明找到了出口:“对了,你在雍亲王手底下办过差,以你的伶俐,应该不难化解他的偏见,你与他应该多少有些交情吧?”
试探我……
我忽然想,要是雍亲王和十三爷没有出京打猎,我今日的境况会更好吗?
恐怕不会。按照雍亲王的人设,他不会公开为我说话,更不可能为我奔走。就算他愿意,以他目前的影响力,恐怕无力和文官集团对抗。毕竟他才得罪过翰林、理藩院两大官僚机构。
我潜意识里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从未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无论是出于立场,还是出于解决这件事的能力,八爷都是钦差最好,甚至唯一的选择。
八爷自己也知道,他是我唯一的救星。那为什么还要试探我和雍亲王的关系呢?
除非他想要的,不仅仅是重获圣宠、十四感激和九爷分利。
他还想要,我对他全心全意地臣服。
我和十四有情感联系,和九爷有利益联系,唯独和他没有任何直接联系。这一次合作,是建立直接联系的最佳时机。
十四羽翼渐丰,现在已是他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激烈残酷的皇位之争不可能因为一个女人就变得谦让起来,感激没有实际用处。
十四至情至性,为我付出不计代价,拿捏了我,就等于拿捏了十四,这才是切实的好处。
要完全拿捏我,就得清楚我的立场。
前面他口口声声说我除了十四的迷恋什么都没有,我还以为他对我的了解仅限于此,没想到还有这么一试……
果然老谋深算。说不定刚才那小小失态,都是他反套路我而演得戏。
太鸡贼了!脑子转得稍慢点,肯定会被他看出破绽。
要是他发现我已经投靠雍亲王,还会保我吗?恐怕未必。
他深耕朝堂,根基很稳。保我,能锦上添花最好,若纯纯为他人做嫁衣裳,就是赔本买卖。
电光火石间,我心中已有计较,脱口道:“不瞒您说,当初入狱,差点把我饿死,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在他手底下办差时,我每天胆战心惊,兢兢业业,可他却因为我一句无心之言就怀疑我走私阿芙蓉,又对我喊打喊杀。还有一次,我和年羹尧对骂,要不是十四爷及时赶到,可能就被他当场打死了。再后来在礼部,他当着诚亲王的面百般羞辱我,强烈反对我办学。为了办学,我硬着头皮想办法讨好他,可惜都没碰到他心眼里去,花重金买了个鼻烟壶,还被嫌弃是残次品,至今还在我家里放着。十四爷说,他是世间罕见的冷心肠,我算是领略到了。”
我说的这几件都是真实发生的,各有人证不难核实,所以他没有怀疑,径直调转思路:“你和十三爷关系不错吧?他与老十三走得近,不如你让十三爷说说情?”
十三爷在中医发难时帮我,我投桃报李去给他庆生,这两件事都瞒不住。
我叹气道:“我在十三爷那儿没什么脸面,不过是我夸下海口要为他治腿,才被他高看一眼。现在方子还没要来,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帮忙……”
八爷道:“试试吧。老十三是个狭义心肠,何况还有求于你。”
我从善如流地问:“那我该怎么做?”
他让我手书一封给十三。
我写完,他不满意。
“这么轻描淡写,他还以为你在这里过得悠闲自在,哪里能看出你性命危急。你是个姑娘,要学会利用女人的柔弱。没有哪个侠士,会无视弱女子的求助。你得告诉他受了什么刑,吃了什么苦,白天吃不下,夜里睡不着,眼泪停不了。他才会心软,好好劝四哥。”
果然还是男人了解男人。
我把五十字的小字条,润色成了八百字的小作文,再拿给他看,他仍不满。
“光有惨还不行,你没写出紧迫感来。刑部监狱里里外外都为死去的狱卒戴孝,恨不能生啖你肉,你在这里多待一天就多一份危险。你还可以稍微夸大一点,比如他们在你饭菜里下毒,在你被褥里藏针,往你牢房里赶蛇……”
在编剧胤禩的指导下,我写了整整八页纸!后面把自己都写哭了。我可太惨了!
八爷仔细检查了一遍,而后收进怀中站起来,安抚我道:“放心,我会派人快马加鞭送到十三爷手里。同时命人再仔细梳理这些卷宗,结合你的供词和你手上的证据,把事情的真相还原出来。一旦四哥松口,我们便开堂审理此案。”
那行吧,既然你假公济私非要把四爷牵扯进来,那就看他怎么接招吧。
我给他深深作揖,谁料他将将要出牢门,又说了句让我毛骨悚然的话。
“残杀婢女虽然能让你身败名裂,但罪不至死,而且只要是假的,就会有破绽。我总觉得刑部办事不会这么草率。我来了以后,他们丝毫不惧,只怕害你的人还有后手。而且,这个罪名比杀人严重的多。”
第 85 章
1715年6月30日 康熙五十四年 五月十七 晴
漫长的监jin生活无比消磨人。
这是我入狱的第十二天。
也是见过钦差后的第八天。
他走后, 只有顺天府署的刑部官员来询问过我。
顺天府署相当于北京市政府,也设有礼、吏、户、刑、兵、工六房,以对应中央六部。
八爷只借了一个通判, 但这位通判带了三位刑名师爷。
大清实行行政权和司法权合一的治理模式,一有讼争, 无论懂不懂法, 地方官就得坐堂听讼,裁判是非曲直。
这是从明朝延续下来的传统。
制定规则的统治者认为,裁判是否公正, 并不取决于官员的法律素养,而是取决于官员的道德品质。而具体法律条款的适用, 则是辅助性胥吏的工作, 这个胥吏就是刑名师爷。
刑名师爷不属于衙门在编人员, 但熟读大清律法和各式判例,专业素养过硬,处事又比官员灵活得多。
这三位里, 有一位叫温乔的年轻师爷,又比其他两位灵活的多。
他先拉了一通闲篇,接着很自然地提起了慈善院改造进展, 说已经顺利竣工, 只差挂牌了。
又聊起大街小巷正在宣传的《奥赛罗》, 直隶五洲的富豪乡绅都被勾起了好奇心, 订座的太多,广和戏院正在紧急扩建。
还说起京城最近兴起一个姐妹会, 发起人是山西一家票号的女东家, 其他成员也都是商人妇。
姐妹会的成员筹了一笔钱,发榜广招天下文人写辞作赋, 歌颂我创办慈善基金会的事儿。写的最好的可获奖银3000两,次之1500两,‘探花’也有1000两之多。重赏之下,竟吸引了不少文人墨客。
这操作也太妙了!简直就是往文人怀里塞沾屎的黄金!关键他们还得使出浑身解数来抢!原来节操真是有价格的!
这位女东家,难道是就是晋银票号的陈付氏?我与她只见过两三次,在她那儿为玄宜基金开了空户,何以为我掷千金?!
“蜜蜜点心,在每个铺子外面张贴为你申冤的榜文,愿意在上面留名按手印的顾客,买点心时享受两成优惠。梁记瓷器烧制了一批带有‘大清第一女官秋童’字样的茶碗,沿街免费发放。还有……每天都有天主教信徒在刑部外面静坐,刑部官员上下班,不得不车马放得远远得。”温乔微笑着娓娓道来。
我眼眶发酸,只觉得自己何德何能,蒙受如此厚爱。
“现在迟迟不开公堂,是因为刑部担心当天会有骚乱,想借兵维持审判当天的秩序,但步兵统领衙门不给人,丰台大营也不给人。现在挺尴尬的。”
说到这两个兵营,我激动的情绪才稍稍冷静下来。
从民众到武官,这些明里为我发声、暗里支持我的事儿密集发生,可能并不是偶然,很有可能幕后有人组织。
是四爷还是十三爷?不管是谁,他们没有不管我,没有把我彻底扔给老八。
我不是孤军奋战!
温乔又问了我一些看似和案件没有关系的问题。
比如,会不会做饭,是不是每天都出去遛狗,以及知不知道在哪里买卖婢女。
我照实回答了。
他们问完又过了三天,也就是今天,钦差和刑部终于决定开堂审我。
上堂之前,我先见到了叶兰。
她是得了信儿,专门来给我送衣服的。
堂审要给官员留足体面,允许上堂前梳洗更衣。
但我万万没想到她送来的是内务府造办处刚做出来的官服!
这是我第二次见造办处的盒子了。厚重的质感十足隆重,让人摸着就心潮澎湃。
上一次,打开是个惊吓,这一次,却一眼惊艳!
是一套烟粉色秀八宝暗纹的女制夏服,和后宫女官官服的最大区别是中间多了一块绣工精致、图案复杂的方正补子!
八品文官补子用用鹌鹑,鹌鹑谐音“安”,象征“事事平安”。寻常官服是蓝色,补子的底色也是蓝色,所以不是很显色,但在我这套粉色官服上,显得格外生动,中间那只小鹌鹑轻盈得简直快要飞出去了!
盒子里还配有一双洁白的丝绸袜以及一双秀鹌鹑的粉鞋。上下呼应,温柔不失刚毅,大气端庄!
叶兰亲自为我净面,帮我换上衣服,扣好盘口后,又掏出一个锦盒,从中取出一串翠绿欲滴的翡翠挂珠,挂到右边最上面的一颗扣子上。
“这是什么?”这串翡翠的成色完全不输十四赖我的那个镯子,每一颗珠子的直径约在一厘米左右,透着郁绿的柔亮,下面还坠着五色彩宝,夺目吸睛,想必价值不菲,“是和官服一起送来的,还是娘娘赏的?”
“是和官服一起送来的,至于是谁给的,我就不知道了。”叶兰笑着拍拍我,避重就轻道:“这叫圧襟,挂在这里能让衣服更服帖,也好看!宫里的女官都戴。”
穿戴好,她又要给我梳头。
没想到刚梳了两下就开始抽噎起来。
“怎么了?”我回身望着她。
她双眼通红,抱着我的肩膀哽咽道:“你才多大,在这鬼地方受了这些苦,竟有大片白头发了。”
我一愣,旋即有点尴尬……应该是我之前染得亚麻青露出来了……怪我当时年少轻狂太张扬,非要染这个颜色,这个时代的染黑剂又不太固色,每隔十天半个月就得重新染,坐牢期间又没条件……
不过这个误会倒启发了我,脑海里忽然想起八爷说的:你是个姑娘,要学会利用女人的柔弱。
我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没事,我一直都是少白头,出去后再染染就好了!”接着用她带来的珠粉抹了抹唇,又从墙上抹了点灰沾到眼下,问她:“有没有饱受摧残形容枯槁那味儿?”
她噗嗤笑了:“你不用这么折腾,本来也不像样儿了!”
抹了抹泪,她长叹一声:“你坚强豁达,我也不能哭哭啼啼惹人厌!生死之外都是小事儿!我在梦霄楼订了雅间,等你过完堂,我和姐妹们给你压惊!”
我抱了抱她,感慨道:“你真好。”
她狡黠一笑:“那你教不教我两个闺女?”
“教教教!”我赶紧连声应着,玩笑道:“我先教她们一套广播体操,把身体素质练起来!”
收拾得差不多了,衙役催我上堂。
这回没上枷,也没戴手铐脚镣。
我就穿着簇新的官服,三步一歇,五步一晃,却始终昂首挺胸。
经过的狱卒和衙役无不看傻了眼。大概是因为第一次见女制官服吧。
“秋大人!”“秋大人!”
衙门的大门没关,门口有两个衙役高举威武牌挡着外面密密麻麻的人。
烈日炎炎,热气蒸腾,无数个声音在呼唤我。
“大人别怕!钦差大人肯定会还你清白!”
“大人别怕!”
不知他们是怎么统一起来的,男女老幼,既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异口同声安抚着我。
在场所有衙役的脸都是绿的,这个口号无疑让他们想起了劫狱那晚的血腥。
我对外面的人微微颔首,表示有被鼓舞到!
正常情况下,刑部不会公开审理官员,可能因为这个案件关注度太高,所以开了个特例。
堂上,各级官员都已到齐。
‘公正严明’匾下面,坐着三个穿着全套朝服的官员。
最中央的是八爷,左边一个是无时无刻不闭着眼假寐的赖都,右边那个长脸鹰钩鼻,活像哈利波特里的斯内普教授,阴沉得好像这辈子都没笑过。
三位主审官右下的小方桌后面坐着二品武官满柱。左下方的小方桌后面,则坐着两位身穿正三品官服的文臣。
其余就只剩两侧手持杀威棒的衙役。
“来人,给秋童赐座。”
钦差发话,很快有人搬来一把椅子放在正中央。
我给三位主审行了屈膝礼,起来的时候眼前一花,险些摔倒。
八爷关切道:“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先让大夫看看?”
我摇摇头,缓缓坐下,深吸一口气道:“请钦差大人开堂。”
八爷微微颔首,征询两位尚书和右下两位官员的意见,待他们一致点头后,才一拍惊堂木道:“本钦差奉御旨审理此案,因案情复杂,涉及步兵统领衙门和刑部多级官员,特请来大理寺卿郑大人和都察院左都御史洪大人共同审理。”
我可太有排面了,第一次上公堂,就触发了国家司法制度里的最高审判级别——三司会审。
绝,真的绝!
正式审理前,衙役呈上一份万人请愿书,巨幅白布折了好几折,展开横霸半个公堂。
开头,用娟秀洒逸的笔迹写了一篇记述我入清以来种种事迹的颂文,下面签满人名,名字上都盖着红指印。
按说,钦差不应理会这种民间请愿,八爷明显偏袒我,略一沉吟,就命衙役当场宣读。
执笔者不知是谁,可能对我身边人做了不少采访,对我的事情如数家珍,从广源寺为伤病的传教士们拍门,到为慈善院儿童讲故事唱歌,到第一次登殿,教训贝勒府嫡子,第二次登殿,带女公爵了解北京和大清,排戏,论道,被绑架,带孤儿满月求学,雨中求医,为办基金会和医学专科学校奔走应酬,当街遇刺,甚至深夜遛狗……有些我都记不得的事情,被作者以平实的语言娓娓道来。
完全没煽情,甚至没有一个倾向性的评价。
我本人听了不尴尬,但堂上的衙役,以及大理寺卿和都察院左都御史看我的眼神却明显变了。
从仇视冷漠到惭愧钦佩,如果用温度形容的话,大概是从零下上升到三十七度吧。
看来这篇全文无一句歌功颂德的颂文值三千两。
第 86 章
八爷张了张嘴, 似乎想感慨几句。
张尚书面无表情地抢先开口:“作出《悯农》的李绅,当官后穷奢极欲,挥霍无度;‘凿壁偷光’的匡衡, 成了贪污纳贿、结党营私的奸相;四岁让梨的孔融,说出‘父之于子, 当有何亲?论其本意, 实为情欲发耳。亦复奚为?譬如物寄瓶中,出则离矣’这样的狂悖之言;自古人性复杂,刑部尤其多见。钦差大人应专注于案件本身, 而非涉案之人,更不要被其表象迷惑。”
八爷瞥了他一眼, 淡淡道:“人性固然复杂, 但世间芸芸众生, 能经得起推敲的又有几个?秋童入大清短短半年做了这么多事儿,倒比本钦差还要分身乏术。且桩桩件件都是情谊,对朝廷和穷苦百姓有大爱, 对同僚有关爱,甚至对畜生都有怜爱,这样的女子, 岂会和市井泼妇一般, 与婢女争风吃醋怒而杀人?张尚书主管刑部多年, 可见过阴阳两面如此对立的人?”
作为钦差, 八爷的立场偏得有点太明目张胆。他简直不像审判长,而是我的辩护律师。
以至于都察院左都御史不满道:“判案应据实据法, 不能随心而断。请钦差大人维持公正!”
八爷只好开始走正常流程。
我不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 既紧张又兴奋地看着这个巨大阴谋浮出水面。
首先由检方,即刑部衙役出具物证。
一把生锈的菜刀。刀刃上崩掉了几个豁口, 刀身上有几道裂痕,血迹斑斑。
一只无头死橘猫,尸体放在冰盆里,得以保存完好。勃颈处的毛发剃掉了,断裂面参差不齐。
两套血衣。其中一套是无头女尸身上的,另外就是案发当天我穿的那套。
一本书。居然是我花了三天时间,费劲巴拉翻译出来的《史上最伟大宫殿——讲述我见过的凡尔赛宫》!四姝进雷家之前,先来我家扫荡过!
然后是人证。
第一个出场的就是雷家的婢女。面生,我不认识。
检方问:“你是谁,和秋童是什么关系,和死者又是什么关系?”
她跪伏在地,不慌不忙地答:“民女白翠,是江西雷家的婢女,数日前同主母来京,与秋大人成为邻居。搬来第一天,民女因为好奇大清第一女官的样貌,隔着自家院墙偷窥,被秋大人的婢女莲心抓了个正着。
莲心姑娘人美心善,并没有责怪我,反而与我攀谈起来。我羡慕她能跟着秋大人,没想到却勾起了她的伤心事。她说,自己曾是我家少爷的贴身婢女,在少爷身边吃得好,穿得好,过得比普通人家的小姐还舒坦。后来,秋大人搬到隔壁,三五不时找机会来串门。起初,她也像我一样,对秋大人充满敬仰,可来往多了才发现,秋大人和她想像的很不一样。
秋大人生活骄奢,两三天就要叫人清理茅房;从来不自己洗衣服,灶台也没热过;养了一只狗,每天都要吃肉。她的俸禄支撑不起这样的生活,就想方设法占别人便宜。不仅从我家要水要柴,还经常来蹭饭。
这便罢了,雷家殷实,便是多供养一个人也无妨。可秋大人还……对我家少爷言语轻佻,多次深夜唱曲引诱,甚至投怀送抱。少爷不胜其烦,不得不早出晚归躲着她。
莲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是顾及秋大人的官威,不敢吱声。后来从少爷的信徒那里意外得知,秋大人曾在佛耶论道中诽谤少爷,逼得少爷不得不还俗。她气极懊恼,再也不给秋大人开门。秋大人恼羞成怒,竟叫来几个旗兵上门施压,逼着少爷把莲心卖给她。
从此莲心过得生不如死。每天做着繁重的工作,晚上只能睡在杂物间地上,秋大时常打骂她泄愤,还威胁要把她嫁给老太监。
我们做奴婢的,最怕遇到这样的主子,因签的是死契,只要主子不开恩,这辈子就没盼头了。
案发前一天,莲心哭着同我说,她在榆树下发现了小菜的尸体。小菜是少爷养的猫,秋大人总喜欢爬墙骚扰少爷,有次被趴在墙头上打盹儿的小菜抓了一把,之后小菜就消失了。起初莲心还以为小菜被野猫勾走了,这才知道竟被心狠手辣的秋大人杀了!可怕的是,小菜身首异处,根本找不到头!她说她刚劝过秋大人不要再骚扰少爷,当时秋大人看她的目光非常可怕,她觉得自己活不长了,下场可能和小菜一样。
真没想到第二天就……”
白翠一边说一边抹泪,事事详具,连我这个当事人都差点信了:我生活确实‘骄奢’,确实占他家不少便宜,确实纠缠过居生,确实被猫主子抓了,并确实虐待恐吓过莲心……
她知道的这么详细,可见四姝在雷家的时候确实在监视我。但她们是什么时候与雷家串通的呢?
难道给我下套的,竟是谭婆婆?那些善意都是假的吗?
我闭上眼默默一叹。
再睁眼,径直投向八爷:说好的四爷松口再升堂呢?白写了八页纸,雷家锤我锤得更狠了!
八爷不动声色地轻微摇头,问道:“秋童,白翠所言属实吗?”
我把能否认的全否认了。
第二位证人是居生的粉丝。一个中年妇女,她醋意十足地表示,亲眼看我在蜜蜜点心铺子门口调戏居生。
我的反馈是:邻里之间碰到说句话,绝无逾矩。
第三位证人是给我们胡同送水的挑夫,他言之凿凿地表示,莲心也同他诉苦过。甚至为了活命,想同他私奔,“俺没同意,俺不敢得罪当官的。”
我笑:莲心若跟了你,你就是当代武大郎。
第四位证人是打更的老头。老头说,案发前一天晚上,曾见到一个男子拎着一个包袱从我院里出来。包袱里圆滚滚的,极有可能是人头。
我觉得信他的脑子都有泡:“胡同里那么黑,你有火眼金睛吗?”
‘检方’完全忽略我的自辩,直接总结陈词:经刑部多方取证,秋童自广源寺对居生法师心生爱慕,多方打听其隐私,因此获知其有可能还俗的消息,并在论道中道破此事,迫使其还俗归家。之后搬到雷家隔壁,唱曲送书,屡次骚扰。因被雷家婢女莲心多次阻挠,心生怨妒,激愤杀人。人证物证俱全,应判有罪。
衙门外人群激愤,八爷重重拍了下惊堂木,“肃静!”
接着对张尚书和大理寺、督察院的两位官员道:“本钦差的调查与这个故事不太一样。请诸位大人听完再断。”
接着,我的辩护‘律师’温乔,气定神闲地摇着折扇上场,“各位大人,白姑娘这故事编的不好,只有情绪,没有逻辑。最基本的一点,她并不是故事的亲历者,只从别人口中听说。问题是,整个故事有三个主角,其中一位……我们现在难以判断她是不是死者,另外两位却活得好好的。除了秋大人,最关键的一位,雷家少爷还没说话呢。”
张尚书嘴角勾起一抹极浅,却充满嘲讽意味的笑,似乎笃定居生不会为我说好话。
大理寺卿道:“那就把他请上堂来!”
温乔微微躬身:“郑大人稍安勿躁。容我先说说刑部判词的荒唐之处。
首先,杀人凶器是一把菜刀,这刀和秋大人厨房里的其他刀具配套,刑部由此判定这就是秋大人的刀。据我了解,这些刀是秋大人搬家时东堂神父买来的,但秋大人不会做饭,所以从未用过。灶房漏雨,她甚至从来没注意过,乃至刀都上了锈。按照白姑娘的说法,‘小菜’也是被凶器砍了头。”
他从另一个证据盘中拿出一把锈刀,让人剁排骨。没几下,就磕出几个豁口来。
“诸位大人,这也是秋大人的刀,剁几下排骨就成这样,可见质量实在不好。秋大人又不是只有一把刀,为什么激愤杀人不选一把完好的,非要选那把已经用坏了的?”
没人说话。
八爷道:“你继续说。”
温乔把刀扔回去,又道:“按照更夫的说法,案发前一天夜里,就有人把头带走了,怎么到了中午秋大人还没收拾好现场,甚至连血衣都没换下来?就算她忘了,帮她抛头的人,也忘了提醒她吗?最关键的一点,如何证明,死者就是莲心,而不是莲心杀了别人,嫁祸给秋大人?刑部找到莲心的头了吗?”
刑部衙役送上来一颗头,“是在附近的水井里找到的,头部缺口刚好与死者身体吻合。”
头颅被削去了五官,又被水泡了多日,根本无从辨别。
温乔笑着叫白翠来认。
白翠吓得紧闭双眼。
八爷命人强迫她去认。
被衙役架着凑到断头前,白翠发出惊悚嚎叫:“啊,烂成这个鬼样子,我不认识!”
衙役只好把她拉到一边。
温乔这才道:“钦差大人,下面请传雷家少爷上堂作证。”
张尚书脸色微微一变
刚才还打鼾的赖都也倏忽睁开眼。
我忽然注意到他手腕上有一串磨得锃亮的佛珠。
难道,他曾是居生的信徒?
“草民雷生默叩见钦差大人。”
时隔多日,那熟悉的冷淡腔调从身后传来,我心里微微一紧。
他会如何评价我?
不,目前更重要的是,他选正义,还是亲情?
说实话,会把雷家陷于不义,就算雷家舍弃白翠甚至胡管家,也摆脱不了纵奴诬陷朝廷命官的罪名。
说假话,他前半生的信仰,会让他从此活在痛苦中。
我竟有种冲动,想阻止他作证。
有这种冲动的显然不止我一个。
赖都从公案上冲下来,扶起他,惶恐道:“法师不能跪我等凡人,亦不该掺和这血腥命案。”
“大人,草民已还俗,应受世俗礼教约束。”
我没有回头,却能感受到一道目光朝我射来。如有实质,令我焦灼难安。
“赖大人,请不要妨害公堂。”八爷唤了他一声,温和一笑:“若良心难安,可在结案后去庙里多上几柱高香。”
“本官有什么良心难安的?!此案又不是我主审的!”赖都重重哼了一声,朝督查院左都御史嚷嚷:“洪大人,您老监督百官,本官是什么德行,逃不过您的法眼!您见过这样主持正义的钦差吗?处处向着嫌犯,处处针对刑部,难不成他不是来办案的,而是代行督察院之职,来整治刑部官员的?”
洪大人目不斜视地看着他,朗声道:“钦差在,犹如皇上亲临,不管是办案还是办人,都是他的权力。赖大人若有不满之处,应在事后向皇上汇报,亦可请新的钦差复查,而不是横加阻挠。”
赖大人冷笑:“好啊,本官不阻挠,但本官也看不下去!”
说罢甩袖就走。
张尚书站起来叫住他:“赖大人!刑部由你我二人共同主理,你怎么能在危难时撂挑子?”
八爷也站起来:“赖大人,你误会了!本钦差今日所做所为,都是为了维护司法公正,亦是给刑部一个自证的机会。你们给朝廷命官上枷用刑是真,舆论影响很坏。你们只有秉着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底气,给嫌犯充分自辩的机会,才能证明师出正义,对百官有个交代。”
赖都头也不回,摆摆手道:“早知她有人撑腰,却不料有这么多人撑腰!司法无主权,谈何正义!罢了,棋差一招,步步都是错!这憋屈尚书,不干也罢!”
“这人!”张尚书气得脸色发青,想要追出去。
八爷拉住他,摇摇头道:“张大人,既然赖大人要辞官,就让他去吧。现在刑部尚书只有你一人了,未免你们觉得我言行偏颇,接下来请你代我审讯。”
张大人推拒了一番,在他的坚持下答应了。
不过八爷仍坐中间。
张尚书站在旁边,将惊堂木狠狠一拍,厉声道:“雷生默,你与秋童、莲心各自什么关系,如实交代!”
“尚书大人!”我也站起来,直视他:“刑部有什么证据证明死者就是莲心?”
他眼神冰冷,语气凶狠:“没问你话,老实坐着!”
“张大人!”温乔上前一步,挡在我身前:“请您问话严谨!不要暗示任何人与秋大人有任何关系。”
张尚书眯了眯眼:“你是哪个衙门的?”
温乔躬身清清楚楚道:“晚生顺天府署刑名师爷温乔。”
“本官记住你了!”张尚书霸道惯了,完全听不进意见,仍吼:“雷生默,再不据实交代,大刑伺候!”
我忍不住回头,却见居生一身朴素,犹如僧人。一贯清爽的面容,挂着黑眼圈和胡渣,看起来和初遇时纤尘不染的法师,相去甚远。
他看了我一眼,神清说不出的复杂。
但这一眼,足以让我确认他还是那个慈悲的佛陀。
第 87 章
我忍不住想劝他:“雷先生……”
他轻轻摇头, 接着不再看我,沉声道:“草民与秋大人是邻居。莲心曾是我家四个婢女之一,一个多月之前, 由乳娘谭妈买回。但她们四个长得很像,我分不清她是哪一个。”
“四个?”张大人疑惑的表情, 好像此前没人跟他提过这个数字。
不对劲, 这么关键的信息,刑部不可能查不到。
大坑肯定在这几个婢女身上!
居生道:“是的。秋大人把她们四个都买回去了。”
“秋童!”张尚书看向我:“你一个人住那么小的宅子,为什么买这么多婢女?难道你竟不容雷生默身边有一个年轻女子?!”
“当然不是。”我自嘲道:“因为我生活骄奢, 什么活都不想干;因为我是大清第一女官,要有排场。”
“你!”张尚书急促地喘了两口气, 又抓起茶碗喝了几口凉茶, 发狠喝斥:“再敢藐视公堂, 休怪本官对你用刑!”
怕的就是你不狂!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我带着七分真三分假,浑身一抖, 两眼一闭,朝后仰去。
“秋大人!”温乔冲过来扶了我一把,转头大声抗议:“钦差大人, 张尚书无权对秋大人用刑!”
八爷也恼怒道:“张大人, 你看看她身上穿的衣服, 那是官服!在罪名没定之前, 她和你我一样,都是皇上的臣子, 不是刑部的囚犯!”
张尚书冷冷盯着我的衣服, 嘲讽道:“这也是官服吗?老夫眼拙,确实没看出来。”
八爷道:“真真切切的官服, 内务府造办处刚送来的!”
张尚书阴沉着脸道:“连内务府都这么上赶着给你撑腰,果然有嚣张的本钱。可你不该触犯国法,谁来都没用!”
他不提我还差点忽略了,赶在这一天给我送官服,不仅仅是帮我维持体面,也能强化我的身份。
内务府,原本是我领导主理,他的心腹鄂尔泰仍在任职。是他吩咐的吧?
还有这串价值不菲的串珠,以我的身家,这辈子都买不起,别人一看就知道有贵人为我撑腰,除了张廷枢这种大员,普通官员多少会有几分忌惮。
这些细节也只有我领导这样的细节怪才能考虑到。
八爷这个平衡大师,怼了张廷枢,还怕他气急败坏也撂挑子,接着拉了他一把,换了副柔和面孔,劝慰道:“你先歇歇,我来问一句吧。”
待温乔扶着我坐下,慢慢缓过劲儿来,八爷却没有继续张尚书对我的诘问,而是把矛头转向居生:“刚才白翠说,秋大人对你诸般骚扰,可有此事?”
“不曾!”居生斩钉截铁道:“秋大人守礼知节,从未有过逾距之举。”
“那这本书,为何会出现在你家?刑企恶裙伺二儿而无酒一四启付费整理部核验过,上面是秋大人的字迹。”八爷命人将书送到他眼前。
他只翻看了几页就知道,这本书是专门为他翻译的。
偷偷斜了我几眼,手指微微颤抖,攥到掌心,之后干脆背到身后,昂首道:“我并未见过此书,但我曾赠秋大人手抄经书,或许这是她的还礼。”
张尚书突然扬声问:“你为什么要赠她经书?何时赠的?”
居生太单纯了,诈他一句,不该说的都说了。这些问题,分明把他往自毁的火坑里带。
张尚书却不允许我说话,厉喝:“雷生默,快回答!”
我对他摇头。
他稍有犹疑,但不会撒谎,坦诚道:“在她搬来第三天的晚上。我从她琴声中听出孤苦彷徨,遂赠金刚经,以消业障。”
“她曾在论道中破你修行,令你遭广源寺驱逐,你为何要怜悯她?”
“那不是她的错。她只是问了该问的,是我动摇了,我被心魔困住了。帮她,是因为当时我才还俗,常常会忘了自己的身份,总想度化世间可怜人。”
他回答的滴水不漏,我悄悄舒了口气。
同时我也发现,他现在已经不再动不动甩佛语了。他更会与普通人沟通了。
张尚书却道:“你想度化她,她也想被你度化,你们除了琴音交心,相互赠书,私下里还有哪些接触,有没有被莲心撞见过?”
居生脸色一僵。
张尚书循循善诱:“是不是,你与她私会,被莲心无意撞破,为了秋童官声,你们二人合谋杀害了她?”
我刚要驳斥,温乔冲我一摆手,抢先问道:“尚书大人,要真如您所言,一刀毙命即可,为什么非要斩首?”
张尚书恍若未闻,一直盯着居生:“本官听闻,有一种法阵,可将人的魂魄永世镇压。居生法师是不是要用她的头,做什么法事?”
“大人!我家少爷只会吃斋念佛,哪会做什么法事?!”白翠护主心切,陡然插言。
张尚书喝道:“把她拉下去!”
我看他如此强势霸道,只得用眼神求助八爷:再不拦着,你十四弟就真没脸了!
八爷却假装看不懂,轻蹙眉不言语。
居生脸色发白,气得声音微颤:“请大人不要以此龌龊心思揣测秋大人,她行止端正,绝不会自轻。”
“那你呢,你已经还俗了,作为正常男人,在血气方刚的年纪,夜半听到高高在上的大清第一女官,只为你嘤嘤抚琴,心里就不悸动?你想过亲她抱她吧?”
“张廷枢!”我血气倒涌,再也忍不住,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亏你还是读书人,公堂之上,连这种毫无根据的下流话也说得出口!简直就是斯文败类之翘楚,衣冠禽兽之魁首!”
我跳脚了,他反而冷静了。
淡淡瞥我一眼,再次刺激居生:“你瞧,她一直在维护你!哪怕这场牢狱之灾,是因你而起。你连给她正名都不敢吗?说出来吧,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你和她两情相悦,福祸一起担当。”
“张大人!”
“张大人!”
这一次,除我之外,大理寺卿和八爷,温乔,都一同喝止他。
张廷枢完全不为所动,径直走到居生身边,居高临下看着他:“你不说,所有骂名都是她一个人背负!”
“雷先生!”我只能对他喊话,“别听他的,他就是想往我身上泼脏水!让我不能干干净净走出公堂!”
居生脸色惨白地抬起头,目光专注地看向我。那眼神,就像世界观崩塌一般无助。
他此生受过两次攻讦,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般狼狈。他在乎的不是自己,而是我。
“来人!”张廷枢得不到满意的答案,忽然喊道:“给雷生默上刑!”
我悚然一惊,激动地站起来,可浑身摇晃,紧接着就跌落回去。
温乔用折扇压住我的肩膀,低声劝道:“大人,不要冲动,还有钦差呢!”
八爷匆匆走下来,拉住张尚书:“够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和人命案无关,拷打雷生默毫无意义!”
张尚书冷冷一笑:“怎么会?不信你看,只要雷生默受刑,秋童就会交代实情!”
好毒啊!
“雷生默藐视公堂,撒谎说秋童知节守礼,秋童仗着有人撑腰,拒不交代!可他们之间相互爱护,在场所有人都看得清楚!钦差不敢对秋童动刑,应该大胆对雷生默用刑!一用,便知无辜婢女是如何惨死的!”
张廷枢回头看向大理寺卿和督查院左都御史:“两位大人可同意?”
他两人对望一眼,竟一致点头。
压力给到钦差,八爷为难地看着我。
我便知道他挺不住。
温乔挡在我面前不让我出声,冷笑道:“怪不得案发当天就敢对朝廷命官动刑,原来刑部审案一向简单粗暴,真叫人开眼!”
张尚书以藐视公堂罪要人把他也拖走,八爷一拦:“这是本钦差借来的人,何况他说的也没错。”
张尚书怒目而视,恐吓温乔。
温乔毫无惧色,继续输出:“秋大人为毫不相干的孤儿奔走求学,为礼部官员杨猛之妻雨中求医,难道她与他们都有私情吗?!别人被万民请愿书里重情重义的秋大人触动,尚书大人您却利用这一点,对秋大人施以心刑!这与屈打成招有什么区别?”
接着他看向大理寺卿和督查院御史,“大清律例规定,对嫌犯用刑要有依据。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雷生默与命案有关,他充其量只是个证人,刑部无权对其用刑,请两位大人明鉴!”
大理寺卿迟疑了片刻。
一直沉默的满柱忽然说:“钦差大人不如先审一审雷生默,到底与本案有没有关系。”
八爷趁机把张尚书拉回公案,一拍惊堂木,“雷生默,案发当天及前一天夜里,你在何处?”
居生跪得挺直,眉宇间十分挣扎痛苦,下唇咬得毫无血色。
我知道他将要说的话,对他是巨大的考验,心也不由自主地提起来。
等了片刻,他终于下定决心,“五月初三,乳娘谭妈告诉我,隔壁莲心说家里老鼠多来借猫。她觉得有点蹊跷。因为秋大人家里有狗,猫狗不容,此前宁受鼠害,也不用猫。她本想问问秋大人,可秋大人早出晚归,碰不上面。又说胡管家要把她送回老家,怕无缘再见,只能托我跟秋大人告个别。
五月四日晚,我回来时,谭妈已被送走。可她为孙子纳了一半的鞋底却忘了带。我沿途追出去三十余里,终于赶上了一顶小轿。刚想将她拦下,两个轿夫却主动停下来。一个说,没动静了。另一个说,找块石头再……再砸几下,确保万无一失。”
说到这里,他满脸痛苦懊悔。
谭妈死了。
他这几句不仅把猫主子被杀的嫌疑转嫁到莲心身上,而且也点出胡管家和谭妈之死有关。
他已经意识到忽然送走谭妈不对劲,所以立即追上去。可毕竟没人提防自家人,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胡管家会对谭妈下毒手。
原来那晚他欲言又止,是想提醒我莲心举动怪异。第二天晚上他不在家,是目击了最亲之人被杀害。
我们都是这场阴谋的受害者。很难说是我连累了他,还是他连累了我。
八爷蹙眉道:“轿中之人就是谭妈?两个轿夫是雷家家仆吗?为何要杀她?可报案了?”
居生艰难一点头:“报了,舜天府署已抓了两名轿夫。他们并非雷家人,是临时雇的。害人是为钱财。”
“既然顺天府署已审理清楚,就不必再提了。说说你案发当天的行踪吧。”
“钦差大人!”
谭妈被害,说明阴谋的主导者有可能要从四姝的来源着手,我不能再被动等待,必须主动出击!
我果断将他们打断:“谭妈之死,和我这件案子关系重大,不能不提!”
张尚书冷眼看过来。
八爷道:“有什么关系?”
“不知刑部案卷里有没有提到,刚才雷先生已经说了,我这几个婢女,都是从雷家买的。和我这笔交易的,就是谭妈。现在,四个婢女,死的死,跑的跑,谭妈也接着被害,您不觉得蹊跷吗?”
张尚书率先发问:“另外三个婢女跑了?”
我绷着神经,谨慎答道:“案发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们。”
四姝的去向,终于超越命案本身,引发广泛关注。
有人怀疑她们是我的帮凶,有人觉得她们被我灭口了。
我打量他们每个人的神情,八爷迷茫,张尚书急切,大理寺卿和御史严谨,满柱……气定神闲。
直到此刻,八爷依然站在我的立场上,顺着我道:“你觉得这两件案子有什么关系?”
我正要开口,衙役忽然来报,说雍亲王昨夜遇刺,抓到一个女刺客,正是秋大人身边的婢女化佛。
化佛!行刺雍亲王?!
第 88 章
刹那间, 八爷脸上的迷茫消弭无形,温和闲适的目光变得攻击性十足。
在这个状态的衬托下,整场审判就像一场刚刚拉开帷幕的好戏。
我忽然有种怪异的感觉:他与雍亲王正在合围某个猎物, 化佛正是雍亲王送来的动手信号!
但这个猎物,绝不是我。
我不够格。
“把刺客带上来!”
这一声令, 亦是前所未有的杀气腾腾。
纵婢刺杀亲王, 这个罪名确实比我残杀婢女严重得多,对于一心置我于死地的张尚书来说,这应该是一锤定音的好消息, 但他无论表情还是动作,都没有丝毫放松。
我领导这个操作, 明显打乱了他原来的计划。
化佛被扭送上堂, 一同来的还有雍王府管家全福。
她浑身上下, 只有脸还算完整。其他各处伤痕累累,严重处已经开始溃烂流脓,左掌被切掉三根手指, 胡乱撒了些草木灰止血,不断有苍蝇叮上去。
从前她对我低眉顺首,照顾得无微不至, 我也喜欢她伶俐体贴, 两个人相处得真如姐妹一般。
而今, 即便如此狼狈虚弱, 一见我,亦如疯狗般扑来攻击, 被人拉住还朝我吐口水, 愤愤叫骂:“无耻清狗,枉为汉人!这样都弄不死你, 满人可真疼你这条母狗!”
……
温乔的折扇帮我承担了唾沫星子。
被拉开的化佛叫嚣不止:“你的祖辈都是有气节的汉人,为了不被满狗欺压远渡重洋,你却千里迢迢回来给满人当狗!商女尤知亡国恨,你这下贱走狗不配为人!”
听到‘满狗’二字,一向温润儒雅的八爷都怒了,暴喝:“还不堵上她的嘴!”
刑部衙役迅速上前用布条勒住她的嘴,并猛踹膝盖迫使她跪倒。
公堂随即变得无比安静。
大清入关都七十多年了,满汉之间的民族对立还是很尖锐。反清复明组织一直清缴不尽。
从化佛骂我的话不难听出,她就是成员之一。
雍亲王负责清缴清茶门,我与他的恩怨,最初就从清茶门叛贼的供词牵出西安圣母得胜教堂开始的。
当时他谁的情面都不看,迅速缉拿、刑讯全部在京传教士,可见态度之强硬、手段之残酷。成为所有叛贼中的头号刺杀对象一点也不奇怪。
难道四姝潜伏在我身边,就是为了杀他?
一旦被打上反清的标签,一般只有两种下场:腰斩或凌迟。
化佛自知难逃一死,所以干脆不再伪装,骂个痛快。
她这么恨我,是不是因为十三爷过生日那天,偷听了我和四爷的对话?
当时我确实很狗腿,这我得认。
堂中的汉人官员都很尴尬。
像清茶门这样的组织之所以屡禁不绝,有很大一方面原因就是地方官不愿意出力。
毕竟除北京以外,其他地方还是汉人多,打压太过,容易激起民怨,万一镇压不了,会死的很惨。
而且这时代讲究姓氏宗亲,一门动辄成百上千人,真要集结起来,屠了整个衙门不在话下。
再说,同一姓氏,稍微捋捋就会发现多多少少沾亲带故。叛贼株连九族,一不小心把自己也诛了怎么办?
遇到满汉冲突,汉人官员宁可当瞎子、哑巴。
张狂霸道如张廷枢也小心谨慎得静默下来。
八爷先看了我一眼,略踌躇片刻,还是决定让全福先说。
全福描述了一下雍亲王昨夜遇刺的情况。
原来他和十三爷,昨夜才从蒲洼乡猎场回京。两人去的匆忙,只带了很少随从,侍卫也只带了一个。将要到王府的时候,化佛冲出来,称手里有证据,证明大清第一女官,实则是清茶门分舵主。
他说到此处时,堂上各部官员的眉头都拧成了疙瘩,只有张尚书挑了挑眉尾。
“王爷十分重视,当即下马索要证据,谁料此女却挥刀行刺。”
八爷立即关切地问:“雍亲王受伤了吗?”
全福道:“手臂被刺了一刀,不过不太深,已请过太医,请钦差大人不必挂怀。”
八爷舒了口气,摇头切齿:“大清入关七十余年,而今天下百姓都是本朝养育的,这些忘恩负义的反贼不思回报,却总念着昏君当道的前朝!可笑至极,愚昧至极!”
没人附和他。
而我必须得说点什么,才能坐实‘满人走狗’的身份,才能和化佛的立场对立起来。
“八爷所言极是。前朝末年,宦官专政,天怒人怨,起义纷纷,民不聊生。而今天下太平,物阜民丰,真正的百姓只会感怀圣恩,庆幸自己生对了年代。只有那些企图利用人心,实现自己利益的跳梁小丑才会上蹿下跳。”
八爷冲我点了点头。
化佛激动万分,含糊不清地咒骂我。
汉臣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轻蔑。
张廷枢阴阳怪气道:“秋大人且慢唱高调。刺客还说你是清茶门的分舵主呢!”
“分舵主是什么官?有没有大清第一女官风光?”我笑着讽刺他:“尚书大人张口定罪,还真是天下司法官员的好榜样呢!”
不等他发威,八爷问全福:“证据搜到了吗?”
“没有。她根本什么都没带。”全福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呈递给钦差。“这是昨晚刑讯的供词。”
八爷打开看了一会儿,接着递给张廷枢,又对大理寺卿和督察御史道:“郑大人,洪大人,根据刺客供词,她与其他三个婢女都是清茶门的门徒,受分舵主‘武诸葛’的指派,潜伏在雷家,蓄意接近、策反秋童。秋童将她们买去之后,让阿克敦等旗兵看管她们,只留下一个莲心住在家里。在她一再试探下,莲心差点泄露身份,为自保,也为嫁祸秋大人,她们三个将莲心杀害,并按照门内规矩,将头颅带回镇压。”
雍亲王虽然没向雷家施压,但这份供词,显然更有分量。
八爷就是想引他出头,他应该很清楚。
这时候为我出头,前面‘天下第一闲人’的人设算是白凹了。
我真没想到,这一次,他不仅会出手,还出得这么不留余地。
我甚至怀疑,刺杀根本是假的,是他交出化佛的一个借口。否则,清茶门怎么舍得将化佛这种智勇双全、武艺高超的人才,当作死士去执行刺杀亲王这种必死的任务?!
“既然秋童早就察觉四个婢女来历有问题,为什么还要买回家,而不是报官?”大理寺卿问。
张廷枢则道:“这个婢女早不行刺,晚不行刺,非要等到刑部公审前行刺,我看,分明是来给她顶罪的。”
八爷看向我,“秋童,你怎么说?”
“回钦差大人,我只是一介凡人,并无先知先觉的能力。当初我买她们回去,是因为孤单无助,而她们主动向我示好,对我关怀备至。在我穷困潦倒时,为我送衣送水;在我家进贼的时候,隔墙询问我的安危;在我被猫抓了以后,第一时间冲过来帮忙。你们都有家人作伴,无法体会我孤苦伶仃一人生活的苦闷。
她们就像一束光,照进我的生活,所以当我有钱之后,第一时间就把她们买回来,我承诺她们,只要陪我一段时间,就放她们自由,如果她们想嫁人,我还会提供嫁妆。我让她们住在隔壁,也不是为了看管她们,只是不忍让她们同我挤在小宅子里受苦罢了。这些,十四贝勒府的赵嬷嬷可以为我作证。”
八爷立即让人去传唤赵嬷嬷。
接着让人放开化佛,问她:“秋童所言你可认?”
化佛吐出一口血沫,冷笑:“假惺惺!你们走这些过场无非是给老百姓看。旗人不农不商不工,坐食汉人膏血,任意取汉人奴婢性命!就算她真杀了人,只要还是你们满人的狗,最后都会安然无恙。”
八爷只好让人再把她勒上。
张廷枢坚持要我自证和清茶门无关。
“张大人,随意别人随意朝你泼一盆脏水,你就得自证清白?那我现在说你勾结清茶门,蓄意谋害朝廷命官,你是不是也得自证?”
张廷枢阴恻恻看着我道:“婢女是你主动买回去的,她自己承认是清茶门叛徒,无论如何你的嫌疑也洗不脱!”
“是我从雷家买的!照你的逻辑,雷家的嫌疑比我还大!不如你先让雷家自证!”
我不敢看居生。
论道时,为了自己的利益,我把他拉下神坛;公堂上,为了自己能活命,我把他全家拉下水。
尽管他们罪有应得,可毕竟是他的亲人。
张廷枢道:“你仗着谭妈死了才敢如此叫嚣吧?这么说谭妈极有可能也是你杀的!”
我提醒他:“别空口断案,证据!”
“刑部怎么办案不用你教,本官自会查!”他狠狠一拍桌:“你只管交代自己的问题!”
就是针对我!
我点点头,苦笑:“尊敬的尚书大人,她们主动接近我,留下一个尸体后消失的无影无踪,连我都不知道死的人是谁,你们刑部直隶司的李达一进门就说我杀了自己的婢女,像是能掐会算一般。现在杀人犯自己跳出来,你们偏不认,毫无根据地咬死是我。不信我也就罢了,连雍亲王的刑讯结果也不认!你不是喜欢给人上刑吗?她人在这里,上啊!上大刑,问她我到底是谁?!”
张廷枢立即唤人把刑具抬上来。
八爷却道:“张大人,缓一缓。你看,人已经这样了,要是死在公堂上,恐怕不好给雍亲王交代。毕竟,他负责清缴叛贼,万一还有什么线索……”
上刑狂热爱好者张廷枢一而再,再而三得被阻止,头上都快冒青烟了。
但他明显很忌惮雍亲王。
那可是个六亲不认的主儿!
就在此时,刑部一位官员上堂奏报说,之前从我家搜出一封书信,之前觉得平平无奇,现在觉得好像另有乾坤。
这封书信很快呈递到钦差手里。
我心一提,好!杀手锏出来了!我倒要看看,到底要拿四姝做什么文章!
我领导已经把地底打穿了,难道还有什么罪名能比和勾结清茶门更十恶不赦??
“三十七年,三爷病危,梁夫人怀胎三月。传教士兰斯受百金,刺水滴为记。”
短短一句话,八爷当堂念了出来。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其中和我相关的好像只有水滴。
作为《三体》狂热粉丝,中二时期的我在锁骨内侧纹了个小小的水滴,当年的想法是:希望自己像‘水滴’一样势如破竹,坚不可摧。
莲心在我洗澡的时候帮我加过水,她看过这个特殊记号,还问过我这是什么。
……看来要把它当成某种身份标记!
三爷……梁夫人……会是谁呢?
什么身份会把我锤死??
张廷枢猛地站起来,脸色无比凝重:“这位三爷,不会姓朱吧?”
所有人都凝重起来。包括八爷。
我心神一凛,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朱……那不是明朝的国姓吗??
她们竟要把我锤成明朝的末代公主?!不是,都康熙五十七年了,朱家皇族还没死绝吗?
“钦差大人,关系朝廷安危,请立即着人检查秋童身上有没有这个记号!”
张廷枢像看过剧本一样,果然开始针对水滴发难。
温乔反应迅速,“钦差大人,此信没头没尾,既不知三爷是谁,又没说刺谁水滴,不足为证。”
张廷枢道:“还有谁会把日期前面的年号特意抹掉?这谋逆之心还不够明显吗?!何况她的婢女是清茶门逆贼!”
他指着我,犹如阎王指着痨病鬼,“朱三太子用百金收买传教士,将遗腹子送到国外。为了让朱家余部不认错主人,还在她身上刺下水滴。现在亡国公主在传教士的护送下回国,四大婢女前来护法!助她秽乱官场,祸害朝纲!诸位,她是来复仇的!”
此情此景真叫人绝望。
八爷说的不对,刑部并不擅长制造完美某杀人,他们根本不在乎完美不完美,只要能弄死你,什么局都敢设!
八爷眉头微蹙,像是没料到此事如此棘手。
他命人放开化佛,问道:“你是朱三太子的人?”
化佛铿锵道:“是,我们汉人都是太子殿下的臣民!”
“秋童是朱三太子的遗腹子吗?”
化佛哈哈一笑,接着肃穆地朝我磕头:“公主殿下,是奴婢救驾来迟!”
满堂哗然。
张廷枢趁机问:“你行刺王爷,是不是为了给她顶罪?”
她又笑了,哈哈道:“是,人是我杀的。不是我家公主杀的。公主无罪,请你们放了她。”
大理寺卿道:“她疯了吗?认了公主,才是把她往死路上推!”
眼看她在混淆视听,张廷枢又急了:“八爷!她只是一个奴婢,为了护主,连命也舍得。秋童是反贼之首,应立即……”
“应立即交由本王审理!”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霸气十足的声音。
我提着一口气缓缓转身。
他是信我的吧?
我心情复杂地看过去。
他右臂上缠着绷带挂在脖子里,但浑身整洁精致,气势逼人。
不管背后如何痛恨他,表面上无人敢不臣服。
所有人都起身行礼:“雍亲王!”
他趁所有人低头的功夫,快速扫了我一眼,眼神好像充满怒其不争的失望,同时牙关一咬,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老八!”他径直朝八爷走去,“命案结了吗?”
八爷苦笑着摇头:“惭愧啊四哥。弟弟以为是一桩普普通通的命案,没想到竟越审越复杂,是我自不量力,实在不该接下这个差事。”
雍亲王道:“你能理到这个深度,也是不容易。清缴叛贼一直是我负责,我对他们的情况比较了解,特意前来看看有什么能帮你的。事关朝廷安危,这事儿马虎不得,更不能被人浑水摸鱼,错杀假贼放过真贼!”
“四哥说得极是!”八爷把主位让出来,恭敬道:“四哥,你坐这儿。”
雍亲王摆摆手,自顾在赖都的位子上坐下,让他坐回去。
八爷给他说了下目前的案情,并把那封信给他。
他看过之后忽然笑了。
“四哥,有什么不对之处?”
雍亲王道:“所谓朱三太子,是明思宗朱由检第三子,生于崇祯五年,李自成退出北京时,将他裏胁到河南,乘虚逃亡安徽,辗转到浙江,最后流落山东,隐姓埋名,当了个私塾先生。康熙三十年,皇上已知他的身份,念在他早已臣服清廷,也从未有过谋逆之举,仅派人看管。至康熙三十五年,他六十四岁寿终正寝,还是我亲自看着下葬的。你说他能在康熙三十七年再生孩子吗?
民间所谓朱三太子,大多是野心家冒称,想借他的名义聚集人气罢了。像清茶门这种颇成气候的逆贼组织,是前明遗将牵头,都从未打过朱三太子的名号,就是因为站不住脚。”
“受教了!”八爷站起来作了个揖:“我只知每隔三年五载便有人打着朱三太子的名义犯上作乱,竟不知他已死!”
连他都不知道,遑论一般大臣。
“这是我给皇阿玛的建议。如果对外公布,想必乱臣贼子要说,是朝廷杀了他,借机聚揽人心。也会伤了皇上让他衣食无忧度过晚年的仁德之心。”
八爷连连点头:“四哥所言极是!”
雍亲王话锋一转,回头扫了一圈,蓦地严厉起来:“本王对逆贼的态度,诸位应该很清楚,从来都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但有些人想要利用逆贼之名,诬陷无辜之人也绝无可能!现在可不是随便罗织罪名就能杀人的‘厂卫司法’了!明君在上,设三司法系,各司各部心怀敬畏、齐心协力一定能保证司法公正!”
公堂之上,所有人噤若寒蝉。
“张廷枢!”雍亲王忽然点名,“你主理刑部,也亲自审理了这个案子,说说自己的判断吧。”
事已至此,杀手锏失效,杀人案真凶也招认,他们拿不住我了。
张廷枢双手交织,微微一颤,沉吟片刻道:“秋童是本案受害者,栽赃她的,就是这个清茶门叛贼。”
雍亲王看向八爷。
八爷本想做壁上观,被他这么一看,不得不表态:“张大人,这事儿没有这么简单。四大婢女是怎么到的雷家,刑部各级官员为何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笃定秋大人杀人,这封信到底是谁放进秋童家里的……还有很多谜团没有查清楚。”
督查院洪大人开始落井下石:“还要想想,怎么给百官一个合理的交代。”
张廷枢攥紧拳跪伏在地:“臣一定详查。”
雍亲王不说话。
堂上再次静默。
我忍不住道:“张大人,自己查自己,恐怕难以服众。”
张廷枢阴毒得看着我。
八爷叹了口气:“郑大人。”
大理寺卿如梦方醒,站起来道:“钦差大人有何吩咐?”
“劳烦大理寺协助刑部自查。”
郑大人明显不太想接这个活。
八爷又道:“查出什么,立即给我和雍亲王奏报。”
意思很明显:我俩给你兜底!
郑大人立即道:“是!”
堂审结束。
本来以为穷途末路,至少也得再缠斗一段时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雍亲王,力挽狂澜,快刀斩乱麻,轻轻一提,就把我从泥潭中拽了出来。
八爷宣布我无罪释放。
连日来支撑我的力量顿时散去。
一股强烈的疲惫感袭来。
我本可以撑一撑,但为了再给刑部施压,必须得横着出去!
向雍亲王眨了眨眼后,我双眼一闭,放任自己坠入黑暗。
第 89 章
1715年8月3日 康熙五十四年 六月二十三雨
吱呀一声。
淅淅沥沥的雨声被隔绝在窗外。
轻柔的脚步声缓慢靠近。
我试图睁开眼, 一开始没有成功。
只觉得眼前的光好像更亮了,应该是来人束起了床幔。
紧随听觉苏醒的五感是嗅觉:一股清冽甘甜的芳香混着雨水和土地的腥气飘入鼻端,仿佛一阵清风, 吹散了蒸笼里凝滞的热气,带走了令人作呕的蒸肉味儿。
我在梦和现实的边缘极力挣扎。
“哎, 又睡了三天没醒, 这可怎么得了。”来人发出愁闷的感叹,却不晓得拉我一把。
只要她稍稍伸个手,我就能从那紧张凶险令人绝望的梦境中逃出来。
吱呀。
这回开的是门。
一串水啧啧的脚步声踢踏进来, 一个年轻稚嫩的声音欢天喜地地叫道:“东家!”
床边人急切地问:“刘大夫来了?”
“不是!”小丫头喘了口气儿,喜道:“岳夫人来了!”
“岳夫人带着大夫来的?”
“那倒没有, 不过岳夫人带了个好消息来!”
床边人啐了她一口:“什么好消息能比的上请个好大夫?”
小丫头一跺脚:“哎呀东家!王大夫开的药正熬着, 宋大夫才刚施完针不到两个时辰, 这两位都是京城最好的大夫,您又要请刘大夫、马大夫,还总让别人推荐大夫, 这么多大夫,您到底听谁的?”
“呸,那俩废物就别提了!一个多月了, 秋大人不仅没好, 还越来越迷糊, 可不得多换几个, 才知道谁有真本事!”
被堵回去地小丫头瓮声瓮气地哦了一声,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教你多少回了, 要说话就说清楚, 不说就闭紧嘴!嗡嗡嗡,像个苍蝇, 真讨人厌!再不改,别在我跟前伺候了!”
这火爆脾气可够强势的……我躺着都觉得备受压迫。
小丫头被她呵斥得越发瓮声瓮气:“岳夫人说十四爷打了胜仗,很快就要回来了。”
床边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俯身激动地说:“秋大人,你听到了吗?十四爷打了胜仗,要回来了!有了军功,他就能保那八个旗兵不死了!”
哎,她是懂我的。
堂审结束后,我陷入昏迷,被抬出刑部。由于案件还没彻底厘清,我的出租屋不能解封,所以无处可去。
本来叶兰已准备好了安置我的地方,可十四贝勒府竟然也派人来接我——高忠和阿克敦为我劫狱,风雨血腥席卷了整个京城。现在人人都晓得,十四爷把我放在心尖尖上,再度默认我是他的人。
于是完颜福晋被舆论高高架起,不得不拿出主母的贤惠和度量,帮十四照顾我。一方面是照顾,另一方面也是看管。她怕万一流落别家,再来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邻居’,贝勒府的脸可就真丢尽了。
幸亏叶兰知道我绝不肯回贝勒府,强势把我带走。
她和姐妹会的成员商量再三,最终将我交给了晋银票号的女东家——陈付氏。
陈付氏原名付怀兰,是一位陈姓山西盐商的遗孀。十六岁嫁人,十八岁守寡,无儿无女,被宗亲霸占家产,携寡婆婆和丈夫的一堆小妾来京另起炉灶,十几年经营下去,现在已成了赫赫有名的晋商。
她名下房产众多,找一处幽静之所安置我不难。
最初我昏睡了一天一夜,之后醒来像没事儿人一样,去步兵统领衙门看了高忠和阿克敦他们,与姐妹会成员见了面,拜谢过九贝勒,去广和戏院看了最终彩排,和白晋商定了给慈善基金会挂牌的时间,参加基金会会员们组织的饭局……
所有节奏和入狱前一样紧凑,好像这件事轻轻松松就揭过去了。
没想到从第三天开始,状态忽然急转直下。
那天一早,内务府派人接我去畅春园领赏——洗清冤屈后,为了安抚我,也为了安抚受惊的百官,皇帝赏赐给我一件黄马褂。
黄马褂,顾名思义,就是明黄色的马褂。明黄色只有皇帝能用,所以赏赐用黄,代表皇帝的盛宠,是极大的荣耀。一般只有四类人可以穿。
第一类是皇帝跟前的贴身侍卫,他们穿的黄马褂属于工作服,被称为“职任马褂”。只有当值时可以穿。
第二类是皇帝在打猎期间赏赐给表现优异者的,被称为“行围褂”,只能在伴随皇帝围猎期间才能穿,在其他任何场合穿都属于违禁。
第三类黄马褂是赏给使臣的,领职前去外国谈判及互通友好的使臣们,会穿着黄马褂出国,相当于一种代表朝廷的正装,是国家的象征。
第四类是行军功论赏赐的时候,皇帝特赐给有军功的将军们的。
我这种属于无功获赏,大清入关七十多年都没几例。既属于特事特例,又在情理之中。大臣们艳羡不已,却都没法嫉妒。
按规矩,获赏后必需骑马绕紫禁城一圈以彰显皇恩浩荡。
当初我进刑部大狱,是带枷过市,尊严丧尽。
这一次,皇上特旨,让我穿着黄马褂,骑着高头大马,绕紫禁城一圈后,再重走当时入狱的路径,还诏令原刑部侍郎杜斌和直隶司李达为我牵马。
他们一个被连降三级,调往大理寺,一个直接贬出京城,去河南当县令。但对他们这种爱面子胜过性命的文官来说,给我牵马的屈辱,远远大于贬官。
两个人呼天抢地,要以死明志。
要在往常,朝中肯定有人为他们说情,但经过这件事儿之后,刑部的风评很差,甚至有人把他们和人人畏惧的锦衣卫酷吏相提并论。更何况,刑部自查还出结果呢,谁知道后面会揪出多少案子。
是以人人自危,就默默看着他们作秀。
他俩干巴巴哭了一会儿,讪讪举起袖子遮脸,不情不愿地牵了马来接我。
当时我还笑着提醒了一句:“要是马惊了,所有人都知道是你俩做了手脚。”
他们的脸黑成了锅底,怒骂我:“小人得志。”
“哼,奸臣落马!”
我们一路走一路互骂,骂着骂着我就哭了。
我骂不过他们!
不愧是写八股的人,文采是真的好啊,骂人不带脏字,海量词汇可以说一天而不重复!
老百姓夹道助威,对两个牵马官儿指点谩骂。
穿着黄马褂的我,本该春风得意,威风八面,却不受控制地一直流泪。
之后就陷入彻底的抑郁。
我分明赢了官司,赢了民心,却觉得自己失去了全世界。
我陷入一个死胡同里走不出来:赢的是我吗?是国法正义吗?不,赢的是权力。
倘若没有高忠、阿克敦以死相护,没有八爷基于利益袒护,没有雍亲王破釜沉舟般力挽狂澜,我根本逃不出这个巨大的阴谋。
我失去的是对这个世界的信任。
人人都是权术的棋子。法理规则,根本保护不了人权!
如果不依附权力,做再多利国利民的好事也没用。一旦动了别人的蛋糕,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能苟活,别人却不能。有多少像我一样,想为国为民出力的人,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含恨而终?
相较而言,被排挤出局的刘珏还算幸运的!那也是因为他有个做娘娘的表姐!
做什么都没有意义……这个消极的想法完全占据了我的大脑。
我提不起精神做任何事,开始闭门谢客,还患上严重的厌食症。身体越来越虚弱,慢慢的睡眠时间越来越久,一天之中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
太医来看过,结论很明确:这是情志不舒,气郁失畅导致的郁症,药石无医。只有多与人交流,抒发出来才能好。
于是叶兰她们经常来看我,带给我一些好消息。
比如像今天这样的。
我是松了口气,但还是睁不开眼。
我非常清楚自己现在很危险,但就是无能为力。
其实睡着了也不轻松。三个刑罚不断在梦中重演,无头女尸也会抱着自己的头质问我为何虐待她。
夜里,我大汗淋漓地从梦靥中挣脱,不知怎的,忽然从床上坐起来,翻箱倒柜找出一把剪刀,猛地朝太阳穴扎去——
“秋童!”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拦住了它的去路。
屋里没点灯,我看不到他的脸,但能从变了调的呼声和起伏剧烈的呼吸判断,他刚才很紧张。
我恍惚了一下,接着神经质得笑了下:“王爷,你怎么在这里?我梦游到王府了吗?”
他一手捏着我的手腕,另一只手掰我的手指,轻声哄道:“你先把剪刀给我。”
我狗腿地讨好道:“你要它做什么?我能替王爷分忧吗?”
他吸了口气,好像是为了压抑怒气。
我赶紧松开手:“给你给你!你别生气啊,我就是……”
就是什么……脑子就像生了锈一样,说着说着,思路忽然断了。
我呆呆地看着黑暗中他打开门把剪刀扔出去,又回来把我拉到窗前,打开窗户,让夏夜的微风吹着我。
吹了一会儿,我好像清醒点儿了,看他在微弱的月光下定定看着我,忙道:“王爷,你的胳膊好了吗?出狱后我想去谢恩来着,但你为我做的太多,你对我太重要了,我实在想不出该怎么报答你……”
“我知道,什么都不用说。”他伸手在我脸颊上抹了一下,接着发现根本抹不净,只得掏出手帕来擦。
我自觉辜负了他的心血,惭愧地往后撤了撤,捂着脸垂下头:“我是不是一滩扶不起的烂泥?天真娇气,无可救药。换成别人,根本不会掉入这样的陷阱,换成别人,至少会借着水涨船高的呼声和皇上给的荣耀乘胜追击,而不是一蹶不振……”
“谁不曾天真娇气过?人都是历经磨难一点点成长的。我也像你一样,当过初生牛犊,遇到挫折后止步不前。可家国这么大,我身为皇子,不能不替君父分忧。行到难处,咬咬牙,挺过来就会发现,也没什么了不起。胜过一回,别人怕你三分,再胜一回,别人怕你七分,待胜第三回,他们想要动你,就得抱着必死的决心。太平盛世,哪儿来那么多舍得下高官厚禄的风骨?人生漫漫,又不是只有眼下,你还年轻,路还很长,累了倦了,停下来歇一歇又何妨?凭你的韧性,再扬帆起航,一定比之前更意气风发!”
他离我足有一臂距离,可那股檀香仿佛就在方寸之间。
“换成别人,做不成你做的这些事儿,更不会有这么多人拥蹙。至少,皇上和我不信他带四个叛贼回家没有谋逆之心!天真有天真的好处,我只担心你被人骗,不怕你来骗我。娇气一点也无伤大雅,只要你别弄权索贿,沉迷享受助纣为虐,该有的,不会比别人少。珠宝玉石和漂亮衣服不都给你了吗?那可是别人做梦也得不到的!至于这牢狱刑罚,以后定不会再有了!”
我抬头迷蒙了一会儿,接着哇哇大哭:“你说的是官服和挂珠吗?挂珠真是你的?我不要!万一我弄丢了,你再让我赔怎么办?”
“什么混账话!”绵软的语调一变,他拿出亲王的气势训斥了一句,板着脸,却趁机给我擦了擦脸,教训道:“又不是小孩儿过家家,给你了就是你的。你要不珍惜,那是你没这福气!”
这句话又戳中了我抑郁的神经。
“我是没有什么福气,什么都守不住……”
家人、朋友、理想的事业,隔着三百年时光,这辈子可能都无缘再见了。
在这个令人厌恶绝望的时代,我咬牙坚持的唯一支撑是工作,而百苦中的唯一一点甜就是黑夜里的木鱼声。
或许他不是个合适的港湾,可我孤独的灵魂真的需要一个依靠。
正如鲁滨逊需要一个星期五,这与脆弱坚强无关,人本质上需要情感联系,才能热爱生活。
以后,再也没有木鱼为我敲响了,生活便也失去了光彩。
“那些明明都是巧合,怎么会变成阴谋呢?现在围在我身边的,都有什么目的?她们也会害我,或者变成害我的工具吗?我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信。”我哭得站不住,蹲在地上放声嚎啕。
他也跟着蹲下来,耐心等我哭到没了声,开始抽噎起来,才蹙眉问:“连我也不信了吗?”
你……
你可信吗?
你有顽固性多疑症,翻脸比翻书还快。
你是要当皇帝的人,心肠别任何人都狠,为了大局没有什么不可牺牲的。
我虽然在你的小圈子里,可不论能力和影响力都别其他几人弱很多,并不是不可替代的。
我还被十四做了标记,所有人都觉得我肯定会成为他的人。
你就不怀疑吗?
可是……我的确把全部理想抱负都放在你身上了啊!不管你信不信我,我只能信你。
“如果连王爷也不可信了,我留在大清还有什么意义……”
我留在这个时代还有什么意义。
他张了张嘴,身体向前一倾,猛地朝我伸出双手……轻轻落在我肩上,拍了拍,嗓音有些涩哑:“信就好。以后遇事不决就来找我,我给你把把关。我虽不是诸葛亮,总不至于让你再吃大亏。”
他把我扶起来,让我坐在凳子上,自己则把案几上早已凉透的饭菜往旁边一推,顺势坐下去。
“你看,要不是你在信中说,怀疑四个婢女有问题,我就不会派人盯着她们。你这个案子可能真就无解了。”
我脑子转的很慢,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可当时王爷不是去打猎了吗?什么时候看的信?”
“怎么,还是怀疑我派人监视你?”
我摇摇头:“要是监视我,就不会有无头案了。”
他嘴角往下一撇,微微一叹气:“行,比刚才好多了。”
“什么?”
“刚才你一只脚都迈进鬼门关了。”
我慢慢想起了之前那一幕,自己也吓了一跳,“我还以为是在梦里……不对,王爷怎么会在这儿?”
他以拳抵着鼻尖轻咳了一声,不自在地说:“听太医说你最近状况不太好,太忙了,才得了空来看你。”
哦……我脑子浆糊,没觉得哪里不对。直觉应该起身道谢,被他一抬手摁了下去。
“那王爷是什么时候看的信?又是什么时候派人盯着她们的?化佛真敢行刺吗?”
他眼神先闪躲了一下,接着盯过来,“你把信送过来当晚就看了。”
啊?怎么看的?
“走得匆忙,忘了带惯常用的那把弓。府中奴才送来的时候,顺带把你的信也带来了。”
哦。不愧是你的人,这意识!这效率!国家交给你们,康熙皇帝肯定放心!
“然后呢?”
下过雨后,云薄雾淡,月光格外明亮。
虽然还不足以和烛光争辉,但眼睛适应了这个光线之后,已经可以看的很清楚。何况他那么白,任何微表情都无处遁形。
我清楚地看到他眼睛微微一眯,嘴角往下撇了撇,同时胸膛蓄了一团气,这些连贯起来无声地表达了一个意思:你就这点反应?
失望归失望,他不是耍脾气的人,接着就道:“我和你十三爷都觉得这几个人有古怪,便派人去盯着。不过,还是低估了她们。其中有两个警觉性很高。可能意识到身份已经暴露,她们把我派去的人引开后就立刻动手了。之后雷家引来官兵,你这边案发,我的人全城搜捕,花了几日将她们一一逮捕,逐个审问。”
“那你的手臂……”
他从鼻腔了轻飘飘嗯了一声,“十三爷划的。”
果然是为了做戏。
“为什么不把她们直接交给钦差,非要以刺客的身份?其他几个婢女呢?”
他又露出那种审视的目光,目光锋利地盯了我半天,最后化形于无,淡淡道:“因为她们的确都是朱三太子的人,来找你,也恰恰是因为朱三太子有个遗腹子被送到了国外。把她们任何一个交给别人,你就死定了。”
“……朱三太子不是死了吗?”
“死于康熙三十七年。”
和信里的信息一样。为了破局,不仅划伤了手臂,还当堂撒了谎……好你个雍亲王啊!竟然没人敢质疑你!
“所以写这封信的人,一定深知内情。”
他点点头:“不错。所以要深查刑部,只要知道是谁做的局,就能顺藤摸瓜把真逆贼抓出来。”
我忐忑地看着他:“王爷真的信我吗?”
他嘴角一勾:“把你攥在手心里,就无所谓信不信了。”
好吧,这霸王逻辑也是没谁了……
“王爷不能不信我。她们之所以陷害我,都是因为我全心全意效忠于你,被她们当成了叛徒走狗。”
他轻轻一笑,“那你可得长长久久地当一辈子。”
如果可以,我想做个人!
“这一次你险胜,但也是凭实力胜的。不管谁为你卖命奔走,都是奔你这个人来的。皇上赏赐你黄马褂,既是对你的认可,也是一种鞭笞。以你现在的影响力,可以做很多三品四品大员都做不到的事儿,利用好了,可以为国为民做很多事儿。”
说到这儿,他站了起来,负手看向窗外,踌躇满志道:“自古朝代更迭,盛世兴衰自有定数,生在太平盛世而不作为,下一代必然受困。朝廷运行几十上百年,没有积弊是不可能的,要想兴利除弊就会触犯某些顽固阶层的利益,所谓抢人饭碗如杀人老母,怎么可能不遭到报复和攻击呢?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才是真正的国士。功未在当下,或在千秋。一代又一代的明君贤臣共同努力,才能创造出人人安居乐业的理想之国。历史,会给国士正名!”
知其不可而为之……功未在当下,或在千秋……明君贤臣共同努力……历史会给国士正名!
再一次热泪盈眶。
我终于从死胡同里钻出来了!
如果这是个富强民主公平自由的年代,如果没有让我痛苦痛恨的黑暗,也许还没有我发光发热的余地呢!
明君在前,我愿意和他披荆斩棘,热血四方!
他回首望着我:“皇上命我为监察御史,巡视各省,考核吏治,最后一站定在福建,顺便整顿水师,肃清澳门周边海盗。我需要一个翻译,你可愿同去?”
我点头如捣蒜。
他满意地点点头,以训诫口吻嘱咐道:“那你得赶快好起来,再给你半个月,要是还恢复不了,我可不等你了。”
第 90 章
1715年8月8日 康熙五十四年 六月二十八 晴
人活一口气。
气足了, 百病就消了。
再加上陈付氏把上好的补品当饭供着,我恢复得很快。
来大清后,我和各个阶层都有接触, 发现了一个现象:无论一个人本来的品性如何,思想或多或少都会带点阶级特色。
比如陈付氏, 生意场上, 她霸气泼辣,锱铢必较,极善用钱摆平各式各样的人。她看人, 是从钱眼里看的,这个角度注定她的视线就像X射线。
第一次和她打交道的时候我并不喜欢她, 只觉得生意人的锐气太重, 说白了, 太精明。
这几天接触多了,发现她骨子里很自卑。她收养了三个儿子,花大价钱送他们上官学, 把学业好的当宝贝,学业不好的当出气筒,从态度到衣食住行, 方方面面差别特别大。
她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儿子给她挣个诰命, 为此她自己也很努力向上结交, 好给他们铺路。
以我做媒介, 她结识了叶兰的小团体,对每个人都很热情大方, 但放在一起比较, 就能看出细微差别。从好到次的大致顺序是:贵族,文官太太, 武官太太,商妇。
贵族出身的叶兰反而没有身份芥蒂,她和最投脾气的人玩得最好。
陈付氏这个行事风格我不太喜欢,但我喜欢她身上的拼劲儿。
她平时不住在这里,每天过来关心一下我的恢复状况,和我说会儿话,聊得都是创业故事。
在这方面,她是个令人敬仰的优秀女企业家。
要不是她说,我实在想不到,如今占据北方金融业半壁江山的晋银票号,是从镖局起家的。
看似毫不相干的两个行业,用了短短十几年变革融合,映射了民间金融业的蓬勃发展和巨量需求。
我大学四年学的就是金融,但现代金融在封建时代没有土壤,基本无法扎根。
最根本的原因是:儒家思维对行业进行了排序,即士、农、工、商,商业被认为不事生产而积聚财富,是低贱的行业,所以官方不作为。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当文化与财富发生对抗时,文化缺乏必胜的信心,所以就极力打压。
总之,我对这个能极大影响国运,却被迫自由生长的行业,有跃跃欲试的冲动,但不知从何处着手。
今天是白晋托钦天监官员选的良辰吉日,正式为玄宜慈善基金会挂牌。
年迈体衰的白晋十分体谅我现在的状态,昨天特意来嘱咐我:去露个面,给挂牌仪式撑个场子就行,别的什么也不用做。
可当我听说,九贝勒强势参与了仪式设计,顿时就不放心了。
叫他主导,什么都成了生意,还怎么立起公益形象?
于是一大早,我穿上湖蓝色掐腰的女装,戴上云鬓假发,坐着陈家的豪华大马车来到东堂,叫安东尼给我说说详细流程。
流程中规中矩,到了现场才知道哪里有幺蛾子。
九贝勒竟然现学现卖,在大门两旁挂了两个条幅,分别用来宣传他的当铺和粮店。广告语写得精炼雅致,一看就没少费脑子。
我捏了捏眉心,没给他留面子:“拽下来!”
安东尼为难道:“这不好吧,九贝勒很看重这两个条幅……”
“我才是会长。”
“可在你入狱期间,九贝勒为你多方奔走出钱出力,对你有恩。”
“公是公,私是私,切莫混为一谈。”
他闭嘴了。
从慈善院分割出来的小院子,里外加起来还不到八十平,在居生的巧妙设计下,看上去开阔大气,院子里小小一角造景,显得恬淡宁和,非常符合基金会的定位。
可当我进了屋,立马被扑面而来的土豪气息折服,双腿一软差点跪倒。所有家具都是珍贵的黄花梨木材质,为了彰显气派,体积量很大,使小小房间逼仄拥挤。
正中央供奉了一尊半米高的纯金米勒,佛前燃着香,还摆着各种时令水果。诡异的是,东北角还供奉着一尊关公像……
“都送走!”
安东尼是天主教徒,本来就不赞成在这里供别家的神,碍于九贝勒的威严不敢反抗,现在有我顶着,二话不说,立刻让人搬走。
转了一圈,我又在墙角看到了那块晃瞎人眼的纯铜牌匾……
还真是,贵气逼人呐!
“换牌匾恐怕来不及了……”安东尼劝我,指了指上面的字:“皇上亲笔提的。”
那行吧……只希望以后来求助的人,不要望而却步。
“中间那块空着不好看,要不,挂上耶稣的画像?”安东尼琢磨道。
按说最适合挂大清国旗,可这时候还没有国旗。我设计的logo也还没秀出来,只能先等等。
参加仪式的嘉宾名单,是我早就滤过的,问题不大,只需要把九贝勒勾掉就可以了。
仪式上午十点开始,九点半,九贝勒才晃晃悠悠地扇着他那把钻石宝扇到。
进门看见我却没认出来,三角眼蓦地一睁,色迷迷地凑上来,走近了认出是我,顿时尴尬了,脸颊一红,埋怨道:“你怎么打扮成这样!”
“我有安排。”我起身试图迎他。
他连连摆手:“行了,坐着吧,前几天还听说你快不行了……呸,瞧我这张嘴!看上去还是有点虚,不过比我想象中好得多。”
他特意凑近看了看,啧啧道:“不过你这么一打扮,还真是楚楚可怜,和平时完全不一样。”
我都已经皱眉表示不满了,他还嘚起来没完:“你听说没,老十四要回来了,这回把毛子打得够惨,主动交出了那私生小王八,还……”
说到这儿,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冲我挤眉弄眼:“还赔了个俄罗斯美女!”
开玩笑,人家敢送,他敢要吗?带个敌人回家,哪天一睁眼,满门覆灭……
“哪天回?”我淡淡应道:“我去城外接他。”
如果来得及的话。
“不一样!”九爷朝我竖了个大拇指,“经历过磨难的女人就是不一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格局打开了!”
你从小只学算盘了吧?
“快了,就这两天了。”他说完才发现佛和关公不见了,嚷嚷:“哎,我佛呢?”
我和他好言解释了一通,他勉勉强强接受了,后来一听我不允许他参加仪式,直接翻脸,用折扇指着我的鼻子骂:“没你这么过河拆桥的!你知道为了捞你,我上上下下花了多少银子吗?为了说服八哥当钦差,我前前后后跑了几趟,这么热的天儿!你有没有良心?!”
“慈善是往外花钱的,让您露面,以后那些要钱的,赖上您这个大财主,您说您给不给?您说给吧,有了一次,就有无数次,那您再有钱,也经不起总往外掏。要说不给吧,人家就会骂,那您又代表了玄宜基金,到时候皇上和娘娘的脸面往哪里放?
要不是考虑到这层,我连这个会长都想让您来做!”
我艰难起身虚扶他一下,让他坐在那把巨大的单人椅上,谄媚道:“这就是个小场面!您这尊大佛得用到实处!等《奥赛罗》公演的时候,保准让您扛大旗!到时候您可得提前写个稿子,让观众都见识见识天潢贵胄的风姿文采!说不定以后您就是广和戏院的招牌了——人人都想来偶遇。”
九贝勒被我带沟里了,嘴上一乐,两眼发懵:“什么稿子?”
“演讲稿啊!”我掏出自己刚刚写好的给他:“您看!这个仪式的精髓就在于此,把大家招呼来,就是让他们知道咱们办这个基金会的目的。”
“净搞些洋的……”他嘴上不屑,眼睛却没离开稿子,一边看一边念:“风有约,花不误,年年岁岁不相负……怎的,宾客里有你的老相好吗,用这么暧昧的题目干什么?”
你的文艺细胞都被算盘珠子挤死了吧??
我没理他,低头喝茶润嗓。
很快,宾客们陆续到了,外面想起了奏乐声——杜德美拉的小提琴。
传教士们把客人们带到院子里吃冷餐小食。
有宾客朝屋里探头,九贝勒赶紧把演讲稿一扔,用折扇挡脸飞速溜走——慢一秒都怕被缠上。
“你坐着别动!”
每个人进门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
可见我生病的事儿早已传开,京城果然没有秘密。
说了一会儿话,安东尼进来提醒说吉时已到,让我出去主持仪式。
宾客拥簇着我往外走,一出门,我们都震惊了。
目之所及,所有空地都挤满了人。附近的树杈、墙头也坐满了人。粗略一估计,至少上千。其中既有穿丝的贵人,又有穿麻的穷人。既有穿长衫的文人士商,又有穿短打的工农奴隶。男女老少,形色各异。
叶兰为了给我捧场,连俩闺女也带来了。她们挤到我身边,关切地问:“撑得住吗?”
我点点头,笑道:“没问题。”
“古时有看杀卫玠的典故,今天来了这么多人,我真怕出什么乱子,早知道应该带几个府卫来……”她嘱咐了一句:“别硬撑,看着苗头不对赶紧撤!”
接着就把两个小姑娘带回人群里。
小姑娘好奇地盯着我,时不时咬咬耳朵,表情特别生动。
在无数人的注视下,我站在一群男人中央,顺顺利利地把金光闪耀的铜匾挂了上去。
人们并没有走。
参与挂牌的会员们退至两旁,将门前这块空地留给了我。
我看着对面一双双眼睛,或麻木或锋利,或厌恶或崇拜,心里也很紧张。
尤其想到我要说的话,是继续和男权对立,难免心悸。毕竟我才从鬼门关逃回。
但想起我领导说的话又有几分心潮澎湃——“以你现在的影响力,可以做很多三品四品大员都做不到的事儿,利用好了,可以为国为民做很多事儿。”
那就不要退缩吧!
“感谢大家对‘玄宜’慈善基金的关注。”我鞠了个躬,有点庆幸这个时代没话筒:声音太抖了!
话筒肯定会放大我内心的胆怯。
我极力把心情平复下来,先简明扼要得讲解了基金会的管理运作方式。
可惜下面没什么反馈。也许是因为他们听不懂,也许因为他们不在乎。
但我没有被‘冷场’吓退,紧锣密鼓进入一个更深的主题:“我知道大家今天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想看看我。从我来北京,几乎没有一天消停,被绑架、封官、戴枷过市、穿黄马褂,桩桩件件都是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肯定有人好奇,我是什么样的人。
今天我站在这里了。大家看,我并没有三头六臂,也没有九条命,我就是一个外表柔弱但内心坚韧的女人。
我所遭遇的一切诽谤、非议和伤害,都和我的性别有关。
这个世界对女人要求很高,前半生应该为父母活,后半生为丈夫孩子活,反正没有一天可以为自己活。
但神创造女人的时候,并没有给她们戴上这样的枷锁,是环境逼迫她们不得不这样。
因为只要不这
依誮
样,就会被鞭打、谩骂、羞辱,甚至被抹杀。
生为女人,不应该这么悲哀。世界上最强大的两种东西,一种是剑,一种是笔。这两者竞争多年,难分伯仲,但比它们更强大的,是女人。
因为女人可弯可折,就是不会断!所以我受过大刑、死里逃生,还敢站在这里!
我曾误以为大清的女人软弱可欺,唯唯诺诺,全都是男人的附属品。直到最近,我结识了一些聪慧、善良、勇敢、积极的女人,她们不仅能挑起家族大梁,把家人照顾得井井有条、事业经营得风生水起,还富有同情心和远见卓识,为同类奔走求援,不惜代价。
她们让我知道,不妥协不顺从才是本能!她们让我在黑夜中看到光明!女人都是柔弱的,但我们团结起来,也是坚不可摧的!
我希望有一天,不再由男人来定义女人该怎么活!每个女人都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或做贤妻良母,或挣脱束缚,独立自主!”
我摘掉假发,露出本来模样。
前排,叶兰的两个女儿猛地睁大双眼!后面,树上和墙头上的人都伸长了脖子。
这样的我,明显更刺激人们的感官,他们好像才意识到我在教女人离经叛道,露出一副又惊又怒的表情。
“女同胞们,当你们感到不忿、委屈和痛苦,要勇敢说出来。你不说,别人会以为你就该受着。诚然,反抗会招致谩骂和拳头,但别忘了,你也有朋友,有后盾!
玄宜慈善基金,同时也是一个女性保护组织,我们鼓励女性发声,用我们自己的力量为女性筑建一道坚实的城墙!同时,也会给女性提供工作机会。
大家不要怕黑。最黑暗的时候,萤火之光也分外耀眼!只要我们一点点努力,总有一天,会有漫天星河!
风有约,花不误,年年岁岁不相负,这是宋朝女词人李清照写的一句词,同时也是我对所有女同胞的一句承诺。
李清照一生好胜,柔弱外表下藏着大鹏之翅,她有赌徒一样的强悍决心,哪怕肉身倒伏在尘埃里,也不肯放弃独立的灵魂和飞扬的个性。
丈夫死后,她没有守寡,而是勇敢追求幸福,发现所托非人之后,当机立断选择和离,即便为此要坐两年牢,也在所不惜!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勇气和韧性,自她之后,词坛才有了女人的位置!
这里男人更多,为什么我还要说这些?因为,你们得知道,你们的媳妇,从此有人保护!你们的女儿,也可以光宗耀祖!”
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既然男权容不下我,我就鼓励女性崛起。
还必须抓住世人对我关注最高的时机:一是把我的话传播更广;二是,让打压我的人知道,我爬起来了,更倔强了!
不得不承认,经历过这次牢狱之灾,我想的比以前更多了,也更瞻前顾后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一直在发抖,一直在想,我有没有触及当权者的底线?这是不是在作死?
同时,我也不像之前那么纯粹了。我鼓励女人向我靠拢,并不全是为了提高女性地位,本质上,是需要她们的拥蹙。
我需要女权这把剑来防身。
在武侠小说里,想取得神兵,都要付出代价。现实世界也是一样的。权衡利弊,我觉得这些话必须说,这把剑,我必须要!
我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没想到下面却是一片叫好。叫的最欢的,还是男人。
白晋和安东尼趁着形势一片大好,赶紧把我送回屋里,紧闭大门。
事后九贝勒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啧啧绕着我转了好几圈,感叹道:“真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我就没见过比你更会找死的,偏偏每次还都能险中得胜,赚个大便宜!你跟阎王有私交吧?”
……论找死,我比你还差一截吧。起码我不敢叫板的人,你敢往死里得罪。
“俗话说得好,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你这鬼门关上闯过好几回的人,还真没几个敢惹的。全叫你镇住了!”
我骄傲!
“你别太得意,也就一时镇住而已!实际上,他们就是瞎起哄,想看热闹而已,反正你又霍霍不了他们的老婆。”
那可不一定。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指不定谁家后院先起火呢。
“不过,女人可是真崇拜你!你看着吧,胭脂铺子,绸缎庄,米面粮油店,这些女人去的多店,都得来找你!”
“本来,自从你出事儿以后,女人买点心只去蜜蜜,买瓷器只去梁记,别家都快干不下去了。”
……格局小了!这才哪儿跟哪儿啊!
我真纳闷了。
这个心里只有生意的钱串子,是怎么把雍亲王得罪透的?
“你一会儿忙完了上我府上坐坐吧!九福晋也挺喜欢你的!佳舒也经常提起你。”
你可真自信,就不怕后院起火吗?
我揉了揉太阳穴,做虚弱状:“婉拒了啊!”
“我听她们说了一嘴,那个和尚……”
我脚步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