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这一巴掌似乎正中她下怀, 半点没留恋战场,立即哭着告状去了。
晓玲提着食盒回来,在门外被她撞了个满怀, 人摔倒了,食盒也翻了, 早餐撒了一地。
她没顾上抱怨, 担忧地望着我。
我将她扶起来,镇定道:“不用怕,以她现在的分量, 想动我还远远不够。”
不过昏君发过话,不准我动她, 现在既然打了, 肯定会有所处罚。
未免耽误今天的行程, 我决定先带着晓玲溜之大吉。
刚出了总督署大门,达哈布翻墙追来,小尾巴似得缀上。
他在侍卫队里的地位仅次于刚果儿, 之前雍亲王去哪儿都带着他,这次离开济南却把他留给了我们。
最初我以为就是正常排班,直到落地江宁后, 每次我出门他都跟着, 我才反应过来——
‘不准私底下见他, 更不许单独见他。’
‘那我怎么见?’
‘让达哈布陪着’
……那还是我们闹僵之前的醋话。
“达哈布, 王爷没跟你说以后不用跟着我了吗?”
他木然摇头。
真行!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都有新欢了, 管得还挺宽!
靳驰就在不远处的槐树下等着我们。
我这个大主编之前不显山不露水, 自从得了‘状元’,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再加上吃的好,长了几斤肉,脸上的凹陷都鼓起来了,打眼一看,俊俏清秀,朝气蓬勃,确实很拿得出手,无怪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纷纷侧目。
“大人,年姑娘。”他迈着沉稳的步伐迎来,拍拍肩上的褡裢道:“我已按大人的吩咐,探访了江宁十二家书局,具体情况也都逐一记录,请问大人是否现在过目?”
工作态度还这么积极,效率这么高!谁不喜欢!
我摆摆手:“不急,先找个地方吃早饭。”
他早已逛遍江宁,像个地主翁一样推荐道:“江宁的早餐花样繁多,有汤包、煎包、锅贴、鸭油烧饼、小馄饨、鸭血粉丝汤、皮肚面、老卤面等等,大人想吃什么?”
我和晓玲听得两眼放光口水直流,稍一商量,决定去吃夫子庙那家最有名的鸭血粉丝汤。
店面正对着夫子庙学宫,虽然不早不晌,排队的依然很多。
等待期间,靳驰指着学宫东边的大门和我介绍道:“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江南贡院!始建于东晋太元九年,从明朝至今,全国有半数以上官员出自这里。”
怪不得在读书人心中,江宁才是天下文枢。
江宁人也以此为荣,把它门前那条街命名为贡院街。
这条街就在秦淮河南岸,风景极好,人气极旺,从饮食到文娱,面面俱到,而且每个阶层都有丰富的选择。
比如这家鸭血粉丝汤,一碗五文钱,店内挤得满满当当;正对着贡院大门的那家,一碗最少二十五纹,照样人满为患。
街上有搭棚子唱评弹的,十文钱就能点一段;周边各大青楼、画舫捧红的名家,则千金难请。
至于书籍这种‘奢侈品’,到处都是。
不同的是,有的在尘土飞扬的地摊上,用的是便宜粗糙的麻纸,已被路人翻的破破烂烂,最便宜才几文钱;
有的在墨香四溢的书局里,用的是平整耐磨的竹纸,被保护的干净整洁,最贵的高达几十两。
当中下层百姓都可以消费得起文化和娱乐,那这里的人,一定会拥有很强的文化自信。
连早餐店的老板都骄傲地说:“我们金陵除了没有皇上,什么都有!”
这种自信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排外。
对我来说则意味着,在济南玩的那套,在这里玩不转。
大清第一女官的吸引力,说不定还比不上花魁游街。
至于赛文,这边可能十天半个月就办一次。
靳驰看得更透彻:“不只是排外,简直是一种无形的文化霸权。除了官刻书籍,极少有北方著作能过江,而江宁刊印的书籍却在北方广为流传,以至于现在文人想出书,就得来江南,最好来江宁,找点石书局。”
北方著作过不了江,主要是因为江南人瞧不上北方文化,说到底,是瞧不上满人文化。
在他们眼里,满人就是蛮人,蛮人怎么会懂中华文化?
北方已经沦为宣扬正统的道场,江南是文人心中最后的净土。
北方人想踏入这片净土,简直难如登天,更别提做主流思想的引导者。
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是,我必须得在江宁打开局面,不然大清周报过不了长江,影响力太小了。
该怎么做呢?
五文钱一碗的鸭血粉丝是我穿越以来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骨汤浓郁,鸭血Q弹,粉丝和豆泡吸满汤汁,额外加进去的卤鸭脚一嗦就脱骨……
可惜吃着吃着就犯愁。
“大人曾说,只要能有助于巩固皇权,创刊不难。可在这里,皇权支持不是优势,如果打上官刻的烙印,只会遭人嫌弃。”
看来找官员站台这条路也走不通。
我和靳驰分析来分析去,发现有一条坎坷但可行的道路:先在本地创造一个贴合江南文化的副刊,做起来之后,再引入主刊。主打一个,润物细无声。
根据江南的特色,我对副刊的初步设定为商报,主攻经济和风月。
靳驰双手赞成,只是很没有信心。
他觉得我的名气和后台,在这里起不了多大作用,甚至可能会起反作用。
“怎么会?!我顶多不能走到台前去招揽,但幕后有很多工作,比如招人、拉赞助、找印刷厂、找经销商……每一步都得用到我的身份和人脉。”
他小声反驳道:“可江南官场自成一派,好像不怎么买京官的帐。大人还在天津得罪了很多江南士绅和商人。”
“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江南官场也不是铁桶一个,我在这里,已经有朋友了!”
靳驰惊讶道:“这么快?是谁,能为大人助力吗?”
我朝他挑挑眉:“江宁织造局的织造郎曹頫。”
他皱眉道:“据我所知,曹家在江南的名声不好。”
只要是皇上的眼线肯定好不了。
“可是四大家族相互通婚,由他介绍,总能认识几个用得上的人。就比如你刚才说的点石书局,老板姓顾吧?”
他点点头。
“顾当家的亲妹妹就嫁给了曹頫的堂叔。”
他重重点头,眼里开始有了点信心,抱拳道:“大人迎难而上的精神、化繁为简的能力,实在令人钦佩。”
这次的想法,真是一拍脑袋决定的,前路之难,连我也觉得希望渺茫,压力一下子大到喘不过气来。
可我不能表现出来,不然怎么让他干活呢。
我们捋了捋顺序,应该是先做出一个创刊样板,然后拿着去拉投资,拉到投资再招人,招到人后,再确定首刊内容,然后找出版商和经销商。
但时间紧,任务重,不可能完全按顺序去做。
比如设定样板,可以晚上做。现在,我们可以先敲定出版商和经销商,筛选投资人,甚至可以先去拜访一些人。
其实这个时代,出版和经销,基本都是一条龙。
比如点石书局。既有刊印社,又卖成品书。
江宁一共十二家书局,点石占了八家,书籍出版量占全国六成,处于绝对得垄断地位。
想要发行得漂亮,少不得和这家来往。
我准备现在就去拜会一下曹頫,让他牵个线。
出门一看,日头已在正南,再一看表,居然已经十二点多了。
而这时候,夫子庙学宫门口,忽然热闹起来。
因为就在斜对面,我们就随意看了几眼。
只见一个打扮的无比金贵,却衣衫不整的少年,正抱着门口的立柱上打瞌睡。
身后跟着六个统一装扮的小厮,有提鞋的,有背包的,有拿食盒的,反正没一个空着手的,都在苦苦哀求他赶紧进去。
最里面围了一圈穿太学制服的少年,调笑起哄道:“廖小爷昨晚又在哪个温柔乡荒唐久了,现在还没睡醒!”
“哎,你这俗人,咱江南太学第一名廖小爷,风雅清高,肯定是和哪个才女吟诗作对直到天亮。”
“倒数的嘛!吟诗作对?我知道我知道,床前一双鞋,孤枕很难眠,床前两双鞋,红被浪不绝!”
“还有还有,小荷才露尖尖角,一枝红杏出墙来;一枝红杏出墙来,老少爷们尽开怀!”
人群爆发出狂笑,笑浪层层传递,到我们耳边时还震得荒。
早餐店的老板走出来,一看这副场景,捂着眼啧啧道:“又是这个廖志远!太学读了五年,出了不下五百回丑,回回不一样,读书人的斯文都被他败光了!看这样儿,又去喝花酒了,他爹的守丧期还没过呢!这要让朝廷知道了,就算中了状元也得除名,还上什么学!我要是他哥,我都不好意思再往这儿送!”
跟着出来看热闹的食客道:“不往这儿送,由着他在外面败家吗?这小爷没学会他哥一点做买卖的本事,倒是生来自带两个天赋:讨女人欢心和败家。”
“我呸!”店老板不以为然:“这也算本事?!我要是有他那容貌,再有廖家的金山银山,我能把金陵城里的大家闺秀都娶回来!他倒好,时光消磨了,钱也撒出去了,到现在别说妻妾了,连个通房都没有,我看是女人会哄他吧!”
旁边另有人也问:“廖家可是日进斗金的皇商,还怕他败家?”
“那是你没见过这小爷一出手就几十万两的架势!”
……那确实,就算是爱新觉罗家,这么个败法,也撑不了几天。
最受宠的十四爷,送我一个翡翠手镯,还肉疼得不行呢!
这边正讨论着,前面安静了。
只见一个学生蹑手蹑脚凑到廖小爷身边,从他衣领里拉出来一个肚兜,一边摇晃一边大喊:“大家来竞猜,这到底是思思姑娘的,还是冰清姑娘的!”
人群中掀起了新一波躁动。
喧哗声终于吵醒了廖小爷,然而他茫然四顾,打了个哈欠,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举过头顶,凌空一倒。
哗啦——
无数颗小指肚那么大的珍珠倾洒而出,四散飞驰。
顿时再没人顾得上那个肚兜,也没人烦他了,全都追着珍珠而去。
店老板和看热闹的食客也在瞬间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奔过去!
廖小爷眼皮都不翻一下,出溜到台阶上,仰面朝天呼呼大睡。
靳驰喃喃道:“这就是破天的富贵吗?”
晓玲则道:“秋童,这个人好有意思,他简直就不像凡人。”
我心里想的是,拉赞助找他,一个顶十个!
之前我打听到的是,廖家当初能当上皇商,是因为廖太爷攀上了废太子。
太子被废之后,老太爷和他那一辈的族中兄弟短时间内都死了,后面的当家人身体都不太好,第二代刚死了不到两年,现在当家的是第三代传人,据说是个只能靠轮椅行动的病秧子。
我怀疑他们是用短寿的代价保住了全族性命和家族富贵,所以不太想和这么阴暗决绝的家族打交道。
但是!
廖小爷这个天选败家子是真能漏钱啊,我稍为接点,创刊的经费不就有了吗?
“靳驰,你在这儿详细打听一下廖小爷的生平、秉性、爱好以及平时都去哪里玩,最好问清楚,他们说的思思和冰清在哪里。打听清楚之后,来织造局找我。”
第 122 章
去织造局的路上, 我寻思给曹頫买个伴手礼,和晓玲商量半天,刚定下来, 忽然发现一个装潢陈旧,但名字很有趣的书局——泛泛书海。
在周边‘千倾堂’、‘汲古阁’、‘瓶画斋’这等雅名的衬托下, 显得格外随意, 但又不失洒脱。
对了,和曹頫这样的斯文雅士打交道,淘一本好书相赠岂不最合适?
推门一股浓重的书香味扑鼻而来, 让人觉得好像每个毛孔都打开了。
店面不大,但层高很高, 屋顶的半开放式阁楼里都摆满了书。
只是左看右看都找不到老板, 只能看到阁楼上有本被一双小手扶住的书。
“有人吗?”
我唤了一声, 阁楼上的书立即往旁边一倒,紧接着传来稚嫩欢快的回应:“来了,来了!”
一个身量细高, 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孩子蹬蹬瞪从梯子上跑下来,热络地招呼我们:“客官要买什么书?”
她身穿靛蓝色粗布麻衣,头戴起了毛边的破烂六合帽, 脸上还抹了点锅炉灰的, 不过一看就是女孩。
眼睛大大的, 嘴角带两个浅浅的梨涡, 模样很讨喜。
虽然打扮成了男孩,但能看店待客, 还能识字读书, 看来江南这个地方,对女孩子真的很宽容。
“有没有适合古板书呆的书?”我笑问。
她歪头想了想, 忽然眼睛一亮:“北魏太守杨衒之的《洛阳迦蓝记》怎么样,这本书主要记录洛阳佛寺,以及周围的官署、巷里,乃至有关历史、地理、文化、习俗等,还着力描写了每年四月四日佛诞前夕,各种宗教活动的盛况。主题深刻肃穆,行文简明清丽,想必书呆子也会入迷。”
我天,小小年纪看了多少书,才能张口就来!
我忍不住为她竖起大拇指:“要真是你说的这样,那也太适合了。你真是个优秀掌柜!”
她腼腆地挠挠头,“那客官要包起来吗?”
我又让她分别给我和晓玲推荐了一本书,都很符合我们的口味。
我想额外给她几个铜板,让她买个新帽子,她却拒之不受,很有气节。
达哈布沦为我们的拎包跟班。
曹頫亲自出门迎接我,起初仍有几分不自在,尤其是看到我身边的晓玲,脸立即红的像猴屁股一样。
从前晓玲不愿意在外面透露身份,都是自称雍王府奴婢,这次却大大方方地表明了身份。
事后她还和我解释,不是想出风头,只是怕他这样的傲骨读书人不肯帮我忙,才抬出年家来,让他多几分思量。
哈哈,年羹尧要是知道被我借了光怕是得吐血。
借着这本《洛阳迦蓝记》打开话匣子,曹頫渐渐放松下来。
他身上没有半点公子哥的派头,只不过别人都喝金陵春,他却只喝武夷山的大红袍。还是有富贵人家的讲究的。
他知道我无事不登三宝殿,喝了一盏茶就主动提及。
我没说办报的事儿,以中外文化对比研究为由,请他为我介绍本地的文界名人。
他第一反应是:“是不是雍亲王……”
哈,他以为巡视团要拿文界开刀!误会就误会吧,毕竟谁的威慑力也不如雍阎王。
我含含糊糊的应了。
他表情顿时凝重起来,起身踱来踱去,最后痛下决心,一口应下。
但凡换个老奸巨猾的,还真没这么好糊弄。
他拟了个名单给我,上面却没有点石书局的老板顾鹏程。
我诈他道:“我刚才在外头听人说,明天是顾员外六十大寿,在哪里办席呀?曹大人可不可以带我去拜贺一下。”
他眉头一皱:“大寿早贺过了。”
我一拍脑门,懊恼道:“想是吴语难懂,才闹了这许多笑话。不过,我真的想认识一下顾员外,听说他有一座藏书阁,里面全是孤本好书,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去一睹精彩。”
“天一阁藏书七万卷,确系爱书人心之所向。”
话赶话铺垫到这一步,他丝毫不疑,拍着我送的书承诺道:“家中长辈与顾员外有些交情,我帮大人传个话试试。”
如此定下来,走的时候晓玲对他婉然一笑道声多谢,他紧张地直摆手,结果一不留神从台阶上一脚踏空,差点摔倒。
我们出了门,靳驰也把打听到的消息带了回来。
原来廖家的当家人廖冲是庶出子,廖小爷才是嫡子,而且是唯一的嫡子。
也就是说,任凭他哥再能干,家产都是他的。
这小伙儿今年十八,从小就有点不同寻常,说难听的,有点憨。但凡身上有点好东西,甚至是一块糕点,都留不住,准叫下人或外人骗的精光。
识字很难,更不会打算盘,整日只会和家里的姐姐妹妹玩。玩得一身脂粉气,被他爹嫌弃得不行,送到深山老庙里修行了五六年。
回家后倒是不娘了,也不憨了,却成了金陵城鼎鼎大名的混账。
爱喝花酒,爱打架,更爱散财。
而散财一般和前两项紧密相关。要么为美色一掷千金,要么打了人赔钱。
唯有一次与这两项无关,是临省旱灾百姓受难,原来照顾过他的方丈来化缘。以他去世娘亲的名义,一次散了二十万两白银。
他每天的行程大概就是,中午睡醒,吃点饭上街溜达,找个不顺眼的打一顿,赔一大把钱,然后和狐朋狗友聚头走马斗鸡,晚上再去画舫或青楼找个姑娘过夜。
如果有一天例外,就是被他哥逮住了。
真是个纯纯不含一点杂质的纨绔。
全部听完才发现,想从他手里接钱也不容易。
首先我不能出卖色相,其次,我也舍不得自己挨打。惟一可能的办法,就是以慈善基金会的名义找他募捐。
不过爱打人的人,能有几分善心呢?
“先观察观察看看。”
既然他一天中有大半时间都在秦淮河畔的风月场所,那我们去那里观察他最好。
夜幕降临,我把鬓角捋得干干净净,戴上一顶自带辫子的六合帽,换上男装,在达哈布的陪伴下来到江宁最大的青楼,云流楼。
靳驰解释说,青楼并非妓院,这里的老板,不叫老鸨,叫掌柜。这里的保安和服务人员也不叫龟公,雅称为侍风跑堂。
青楼里的女子,有的因犯罪而来,有的因亲人被卖而来,有的自愿而来,还有的通过选秀而来等等。
有着“秦淮八艳”之一的陈圆圆,就是被她重利轻义的姨夫卖给苏州梨园的。
青楼女子一般只卖艺不卖身,所以在某种程度上,青楼算士族阶层追求自由平等的爱情场所,也是文学交流的天堂。
好像云流楼就是这样的,这里几乎都是士子和名流,还真有捧书下棋的。
不巧的是,我到的时候,廖小爷还没来。
根本不需我问,门口好多等着挨揍的,都是为了排个好位置,等明天廖小爷出门时,能被他第一眼讨厌。
他们一边翘首以望,一边大声讨论他今晚到底去哪儿过夜。
见我们是生面孔,端茶倒水的侍风跑堂热络地说:“两位贵客不知,排队等着被廖小爷揍可是在咱们江宁一景呢。”
我简直想拍桌大笑,可对面的达哈布坐如军姿,一脸严肃,并不是个能共享欢乐的主儿。
略坐片刻,一楼客人都骚动起来,我从雅间探出头去一听,原来是冰清姑娘要唱曲儿了。
冰清姑娘是廖小爷的红颜知己之一,靳驰自然得将她打听的明明白白。
这姑娘原名聂冰卿,是上上任江宁知府聂旸的三女儿。
六年前,聂旸因阻止总督噶礼增加火耗,被陷害入狱(老百姓的说法),其妻女为避免沦落为歌妓均上吊自尽。
聂冰卿命大,被及时救下来了,可也没能逃脱沦落青楼的命运。
我跟着众人一起上了楼,得见她真容。
倒也不是特别美,起码和年漱玉不能比。不过身上带着一种风流病态之美,格外有那种愁绪横生的调调。
再加上怀抱琵琶半遮面,歌声婉转动人,一瞥眼,一抬眉,皆是风情,让人十分着迷。
这时代,正流行苏州评弹,即用吴语说唱传统曲艺,和说书差不多。
她就是女版说书先生,所以不光曲调好听,内容还很吸引人。
我问了身边一个士子才知道,她唱的是《玉蜻蜓》中的一段。
玉蜻蜓是传统评弹书目,以玉蜻蜓为中心事件,写申贵升私恋尼姑志贞,病死庵中,志贞生一遗腹子,为徐家收养,改名徐元宰,后元宰中试,庵堂认母,复姓归宗的故事。
……反正古人写书尺度很大,很狗血,也很吸引人!
一段唱完,满座倾倒,我也忍不住和众人一起大声喝彩。
听众意犹未尽,纷纷要求再来一段。
这时却有一个侍风跑堂与她递了句话。她眉头皱起,不悦地摇了摇头。
第二曲刚起了个头,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又来请她,她还是摇头。
中年妇女苦苦劝她,好像还从背后偷偷掐她。
她咬着唇,含泪看着对她满眼崇拜的听众,坚持摇头。
中年妇女一把掐住琴头,强迫她终止。
听众们表达不满,中年妇女陪着笑道:“知道各位知己爱冰清,可冰清生病了,我花大价钱给她请的大夫已经等候多时,请大家体贴她一些,先让她去瞧病吧。”
众人一听,哪还有不依的,只说改日要多唱几曲。
冰清很快被拉走,走的时候已经满脸清泪。
这是要做什么?
我直觉应为了廖小爷护她一下,便叫达哈布跟上去看看。
达哈布很快去而复返,言简意赅地汇报道:“老鸨强迫她接客,对方是个鹤发鸡皮的老头。”
接客?哪能这么欺辱艺术家!不是说卖艺不卖身吗?
达哈布道:“老头似乎颇有权势。”!
还不好得罪是吧……
我朝门外看了下,那群等着挨揍的人走了大半,可能去廖小爷常去的画舫蹲守去了。
稍一思量,我对达哈布道:“走吧,上去英雄救美!”
第 123 章
服从是达哈布的本能。
他一句劝阻的废话都没有, 只道:“我一人即可,请大人先行离开。”
“不是让你去,是我去。你负责保护我的安全!”
救美不是最要紧的, 刷脸才是!
我交代一句,一马当先冲上去。
二楼铺着地毯, 装修的格外豪华。
恍惚间, 我甚至分不清这是古代,还是某个古风会所。
保安倒是没有,楼梯口只有两个小厮在磕着瓜子闲聊。
达哈布轻而易举就把他们敲晕了——毕竟是大内侍卫级别的, 沈如之这种资深麻匪在他面前都是菜瓜。
走廊幽深,像通往地狱。若隐若现的哭喊, 更添几分阴森。
咚!尽头处, 厚重的木门后面传来一声闷响。
接着响起气急败坏的咒骂:“下贱玩意儿别给脸不要!你爹没死的时候就要把你送给我当小妾, 是我嫌你干瘪才没要!现在你叫廖家两兄弟揉出味儿来了,我不嫌你脏,你还敢反抗?!我告诉你, 今夜你要不乖乖从了我,我即刻叫人把你脱光了绑在桥柱上!”
……什么文雅风流之地,原来都是男人粉饰自己浪荡的遮羞布!
“你胡说!你无耻!当年与家父称兄道弟, 让我叫你做伯父, 如今竟……”
反驳无力, 哭声苍白。听得我气血上涌。
跟禽兽讲什么理?
我大力拍门, 高喊:“打黄扫非,里面的人出来!”
屋内霎时安静。
片刻后, 一个又矮又胖、眼下挂着两个硕大眼袋的老哈麻开了门, 目光又惊又疑,扫了我和达哈布一眼, “阁下是?”
“你是什么东西,敢问我是谁?!”我先呛了他一句,把他震得两眼一懵。
“接到举报,此处有人卖y,严重影响市容市貌!根据本市治安管理条例,若核实为真,买卖双方均要处以7天以上14天以下拘禁,并处罚金三百块!”再用蹩脚吴语胡言一通,让他猜不着来历。
老哈麻嘴角直抽:“你……你没病吧?说什么呢?”
我招招手:“小达,先把嫖客带回局里审问。”
接着朝屋里探了探头:“卖y女呢?跟我走!”
达哈布干脆利落地拧住老哈蟆的胳膊,干巴巴地问:“局里是?”
我一拍脑门:“瞧我,糊涂了!是江宁派出所!嫖c这点小事儿哪用得着上市局啊!”
达哈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老哈麻从懵逼状态缓过来,奋力挣扎,怒骂道:“哪来两个疯子!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嫖个娼还挺光荣吗?小达,把他拉到外面,让他告诉全市人民他是谁!”
这个指令达哈布完全听懂了,立即扭送他往下走。
我这才进屋。
聂冰卿衣衫破烂,额角流血,哭着朝后缩。和台上风采迷人的艺术家判若两人。
“别怕,我是廖志远的朋友,来救你的。”
她警惕地看着我:“你胡说,廖小爷没有朋友。”
……
好心虚,我确实,只想搞到他的钱。
“你听我说,我们装疯卖傻,只能拖那老哈麻一时,你现在要么赶紧躲起来,要么去找廖志远。否则老哈麻回来,一定不会放过你!”
她捂脸痛哭:“躲他一时,却躲不了一世。这世上人人都是妖魔,只有我是来渡劫的罪人。我……我还不如……”说着突然去撞墙。
得亏我眼疾手快。
“你说的对,躲他一时,躲不了一世。你既然敢死,要不死之前把他杀了吧!”
她一愣,“你说什么?”
“杀了这个老畜生!”我从她头上拔下金簪,塞到她手里,“等他再来,你就重重插他脖子。”
我拿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脖颈正在跳动的动脉上,“扎这里,他必死无疑!”
她脸色一白,手一松,“不,不,我不敢!我宁可自己死!”
“你若死了,你爹的冤屈谁来申?”
就算她不想伸冤,提起她爹,她也该清醒一下。
“爹……”她蓦然一愣,旋即凄厉一叫,仿佛洪水过堤全面崩溃,全身都塌软下来,毫无形象地放声痛哭。
“你知道吗?雍亲王来江宁了,他是皇帝的儿子,也是最公正、最不怕得罪人的王爷,江宁官场人人都畏他,皇城那些当官的也都怕被他盯上。他就住在总督署!在你死之前,要不要试试申个冤?如果你爹被平反,就再也没人能作践你了!”
我也没想到救个美还得把雍亲王拖下水。
罢了,靳驰说,聂炀官声很好,至今民众提起他还落泪,或许真有冤屈呢?
她已经被涕泪糊了脸,颤声道:“没用的,没用的,嘎礼是功勋子孙,还有其他皇子做靠山,雍亲王怎么会为了一个罪臣得罪自己的兄弟呢。”
嘎礼,我不止一次听过他的大名。他做两江总督的时候,受贿五十万两卖举人功名,惊动康熙,派了三次钦差,最后才被曹寅搜集证据拉下马。
这么重的罪名,居然没有重判,只被革职,不知道后续还会不会启用。
这个人,比黄学远更难撼动。
我没有给她画大饼,而是故作轻松:“反正你都要死了,试一下又不会怎样,万一他会呢?”
她慢慢止住了哭声。
楼下的喧闹声反而大起来。
我冲到走廊仔细听了听。
好像是有人叫来了廖小爷,廖小爷纠结了门口常被他揍的‘被动发财者’,与老哈麻的人干起来了。
楼梯上噔噔作响,好像有人跑上来,伴随着焦急的呼唤。
“聂姐姐!聂姐姐!”
于此同时,达哈布也从走廊窗户爬进来。
本该趁机露脸邀功的,我临时改变主意,匆匆回去安抚了一下聂冰卿,悄然丢下了自己的印章,跟着达哈布快速离开。
秦淮河两岸灯火通明,嬉笑热闹。
白天我还觉得这是属于全城人的盛世繁华,现在再看,原来真正在笑的只有男人。
穷人只能当知己,权贵就是上帝。
不管是才情卓绝的艺术家,还是穿金戴银涂红描金,好似风光无限的女花魁,关起门来,都是男人kua下的牲畜,并无半点人权。
这样的繁华,要它作甚?!真想放一把火,把这些秦楼楚馆都烧掉!
回去的路上,达哈布问我,‘局里’是不是‘井里’?
他拎着老哈麻处找井,却又不敢走远,转来转去就被老哈麻的家丁发现了。
苦闷中的我被他逗笑了。
原来机器人也会讲笑话的。
这一天真是太匆忙,太累了。
身体累,脑子累,心也累。我现在连脸也不想洗,只想倒床就睡。
没想到刚进门,还没躺下,刚果儿就来了!
刻板的脸上首次带着点歉意和不忍:“大人,王爷让你去公堂罚跪。”
……差点忘了早晨甩了年漱玉一个耳刮子。
“我要是不去呢?”
“那您就是为难奴才。”
……得!我去!
总督衙门的公堂真大啊,比我在刑部受审的那个大堂还要空旷。
这么大的地方,只点了一盏烛灯,我跪在堂中,感觉四面八方阴风阵阵,几次三番欲将那烛火吹灭,根本顾不上生气,满心只有恐惧。
幸亏,不一会来了个婢女,侍立在门旁,安静地与我作伴。
之前叫我跪佛,现在又叫我跪公堂,跪跪跪,这讨厌的封建贵族,真是霸道蛮横啊!
不过,这处罚比我想像的轻一点。
我还以为他会要我给年漱玉赔礼道歉呢。
那样的话,我就不跟这个昏君混了!
跪着膝盖疼。困得眼睛疼。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决定认个怂。
刚果儿在外面监罚,我叫来他,让他去我房间里取纸笔。
“我要写份悔过书。”
不一会儿,纸笔送来,我趴在地上,一气呵成。
“从前有个姑娘叫小美,从小没有爹,和娘相依为命。在她十三岁那年,娘得了重病,为了找个照顾她,就给她找了个后爹。
后爹又白又好看,还无所不能,对她也非常好,她亲密地称呼他为白雪爸爸。
十五岁,娘去世,小美和白雪爸爸相依为命。
可是为了给娘治病,家里的钱花光了。于是白雪爸爸要去外地赚钱。
他走了半年,小美在家日盼夜盼,没想到他回来时,带了三个女人。
一个老一点的丑八怪,和两个年轻的丑八怪。
他说,老丑八怪以后就是小美的后娘。小丑八怪们就是小美的姐姐。
白雪爸爸在家时,三个丑八怪对小美很客气。白雪爸爸出门后,三个丑八怪对小美苛刻无礼。不仅抢走了她的漂亮衣服,还让她干脏活重活,更可气的是,不让她见白雪爸爸。
小美好伤心啊,偷偷对着娘的牌位哭诉。
娘已在天宫当了仙娥,看到女儿如此悲惨,忍不住现身相助。
她告诉小美,只有嫁人才能离开这个家。恰好,城主正在为儿子小帅招亲,城中所有适龄姑娘都可以参选。小帅品貌双全,德行兼备,适合为婿。
她把南瓜变成马车,把厨房里的老鼠变成白马,把门口的青蛙变成马夫,把草叶上的清廷变成侍女,还变出一套华服和一双水晶鞋,把小美打扮得耀眼夺目。
可是仙法只能维持到子时,她嘱咐小美,务必要在子时之前回家。
小美坐着马车,在侍女的陪伴下来到城主府中。
在万千少女中,小帅一眼就看到了与众不同的她,越过旁人,直奔她来。
小美也在交谈中发现他们爱好相同,心意想通。他们越聊越投机,一不小心就快到子时了。
小帅还来不及问小美是哪家的姑娘,小美就匆匆逃离。慌乱间,她落下了一只水晶鞋。
她走后,小帅思念成疾,卧床不起。城主只好全城张榜,寻找这个姑娘,他没有见过小美,于是定下规则,谁能穿上这只水晶鞋,谁就是小帅的妻子。
当城主的奴仆拿着水晶鞋上门时,三个丑八怪把小美藏到了井里。
幸亏白雪爸爸听到了小美的呼救。当他得知事情的真相后,果断把三个丑八怪赶出家门,并亲自把小美送到了城主府。小美这才发现自己误会白雪爸爸了,白雪爸爸还是真心疼爱她的。
于是她对白雪爸爸说,对不起,爸爸。”
悔过书递上去没多久,刚果儿就送还回来,还带了个软枕:“王爷说,写的不好,心不诚,让大人再改改。”
软枕垫在膝盖下,我翻开悔过书,只见‘送到城主府’后面加了行小字:可惜为时已晚,小帅已医治无效撒手人寰。小美跟白雪爸爸回家,继续相依为命。
……
我想了想,在结尾后面补充了一段话:三个丑八怪又瞄上了村里的其他鳏夫,可惜再也没人像白雪爸爸那么傻了。大家都知道她们人丑心黑,她们在饥寒交迫中成了乞丐。而白雪爸爸因为这个污点,再也没找到老婆。
没一会儿刚果儿回来,报喜道:“王爷允许大人回去休息了。”
第 124 章
1715年10月5日 康熙五十四年 八月二十四大雨
早起雷声轰动, 外面大雨瓢泼。
织造局送来了曹頫的信,信上说顾鹏程推说身体欠安,不便拜访。
他推辞不见, 可能是由于对我的偏见,也可能是看不起我这个末流小官。在我看来, 都可以理解。
晓玲为我鸣不平道:“叫他一声员外还是抬举他, 不过是个商人,竟连你的面子也敢拂。要不要请郝大人帮忙,派人把他请来?”
两江总督若肯出面, 肯定能请得来。可这个人极爱惜名声,生怕沾上一丝铜臭味儿, 不肯和商人相交。
不止他, 绝大多数官员都不会公然和商人来往。
只有我, 百无禁忌。
顾家既是全国最大的印刷、出版商,又是江宁商圈的泰斗,还因为经营文化行业, 与全国各地的文化人来往密切,我想办商报,既需要他的影响力, 又要用他的资源。
所谓在商言商, 他没有官员身份, 反而没什么抓手, 最好的办法是以诚动之,双方相互欣赏相互信任, 精诚合作。其次是以利益撬动, 公平交易互利共赢。
实在不行,再软硬皆施, 一方面以利诱之,另一方面找找他背后的靠山,自上而下对他施压。
无论如何得和他见一见。
不过,按曹頫的形容,他这人不仅孤傲,还很固执。认定的事情,轻易不会改变。
所以打听其行程,贸然去堵他,不仅有失身份,让他越发拿架子,说不定还会引发更强烈的反感。只能旁敲侧击,找个切入口。
其实他表面看起来非常成功,但在这个时代,有个巨大的失败——没有儿子。
他有十三个女儿!
不知道是不是盼儿子盼到厌女,他对女儿们很苛刻,只允许她们嫁文人书生,且只给很少的嫁妆。有两个女儿婚后过得赤贫,外孙重病无钱医治,他也从不接济。
于是剩下的女儿都不肯嫁人,留在家里安享富贵。
为了把她们赶出去,他又公然宣布,死后家产全都留给干儿子,一分都不给女儿。
女儿们为了不至于在他死后流离失所,只能拿着微薄的嫁妆匆匆出嫁,短短两年,就嫁出去八个。
他唯一高看一眼的女儿,是排行老四的顾荣,字浅知,出版过数本诗集和散文集,是名满江南的才女,仰慕者无数,其中不乏有功名在身的青年才俊,不知为何,她至今坚持不嫁。
据说今年二十五,早已是别人口中的老姑娘。
这位四姑娘深居简出,几乎从不出来社交,但她设有读者信箱,会定期回复读者来信。
或许,她会是个突破口。
以我的文学素养,可能不足以吸引她的注意,写信这事儿,我拜托给了晓玲。
雨稍小,我听外面吵吵嚷嚷,扒着后窗往外一看,梁超和方铭的小跟班正举着伞,蹲在墙根里逗青蛙。
方铭捧着一把盐焗花生,站在檐角下,乐呵呵看着他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插科打诨,轻松自在。
到江宁以后,他们好像就没干啥正事儿呢。
昨晚我回来的那么晚,还听他们在屋里打桥牌。这要在天津和山东,简直是不敢想象的,每天忙到飞起!
难道江宁没什么可考的?
那雍亲王到底来干啥?
“各位大人,想不想游一游雨中江宁,去秦淮河上喝茶听评弹?”我其实是想拐他们和我一起去拜访曹頫提供的文化名人。
我自己去,大多数人可能都会避而不见,而他们,是那些人想见都见不着的高官,不用招呼,自己就会围上来。
我热烈邀约道:“我请客!”
方铭刚皱了皱眉,他那小根班就道:“好啊好啊!正愁无聊呢!”
自从上次我拉着他们去雍亲王年前探讨吏部考核漏洞,这位年轻官员就对我多了几分崇拜。
梁超应该是征文比赛之后对我改观的。他做了个嘘的手势,走近来道:“你小声点!咱们悄悄找个喝茶的地方略坐一坐是可以的,切不可去那种画舫。”
那种?
“朝廷不许官员出入风月场所,一旦被发现,轻则廷杖处置,重则革职流放。”
什么?这么严重!
那莫凡怎么带着雍亲王去大红楼呢?
梁超严肃道:“虽然你一个女人去了也不能干什么,但只要在朝为官,就得受约束。”
那是,那是!
可……我不仅去了,还留下一个印章!万一被有心人做文章,恐怕又是个麻烦。
我让他们先去准备着,匆匆出门去找达哈布,想让他去找聂冰卿,把印章取回来。
他没在雍亲王门前当值,值守的侍卫说,昨晚他被罚了,这会儿正躺在侍卫所里。
“为什么受罚?”
对方摇头。
“怎么罚的?”
“十钢鞭。”
……那不残废了?!
我正想去侍卫所看看,却听房门吱呀一声,年漱玉一手扶着发髻,一手揉着腰肢,风情万种地走出来。
到了我跟前,有意无意地扯了扯领口,露出脖颈上疑似吻痕的一块红痕,向上看的眼睛里,充满得意和憎恨,“听说昨晚跪了一夜?今日怕丢面子,还得逞强装作什么事儿都没有,好可怜啊。”
我不理她,她还拉我一把,硬凑到我耳边,“你就是给他做牛做马,也比不上我们浓情蜜意一夜。内人和外人能一样吗?谁让谁死的难看,可真不好说呢!”
……浓情蜜意?难道悔过书上是他在床上批复的?!
“这趟行程少说还有好几个月,后面不知道还有多少像你这样攀龙附凤的,你可得多努力,争取尽快怀上孩子,不然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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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被新欢取代,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过万一怀上了,路上颠簸,又恐流产。如果流掉了,无法好好休养,以后再也不能生了,也会被抛弃。啧啧,祝你好运。”
她又拉了我一把,得意地笑道:“他说了,一定给我个名分。”
“那等你得了名分,再来作威作福吧。再不松手,我不介意再跪一晚。”
她一根一根地松开手指,抓住最后时机放狠话:“这几个月,我不会让你好过的。罚跪是个好的开头,下次,我要让你跪我!”
你以为你跟的男人是个恋爱脑吗?让我跪你?做梦去吧!
侍卫所不让进,达哈布托人传话给我,休整一日就能行动自如。
我猜他受罚,大概与我去云流楼有关,心中有愧,托人去外面买些伤药给他,还把昨天从‘泛泛书海’买的口袋版《西游记》送给他,打发卧床的无聊时间。
收拾好后,雨已经基本停了。
雨后空气清新,树木花草都分外鲜艳,虫鸣蛙叫热闹非凡。只是温度稍凉,需多加一件衣服。
我带着晓玲与方铭等三人悄悄出门,接上靳驰,在他的引导下,去了江宁赫赫有名的东篱学社。
这里也是顾鹏程开的,免费为江宁士子开放。
里面每天都有值讲大儒,定时开课,论科举考题,也讲治国之道,历史文学,甚至天文科学等等。
大儒讲完课还会提问,方铭等人都是功成名就的高官,自然不会与士子抢答。
靳驰却无此顾忌,别人答不上来的,他侃侃而谈。别人答得上来的,他予以纠正。
总之,该出风头的时候,一点也不含糊。
我这三位同僚纷纷夸我捡到宝,方铭还奉劝我别耽误人家。甚至愿意为他举荐。
靳驰立场坚定地表示:这辈子不再入仕,跟定我。
梁超玩笑道:“都说天主教神父会炮制迷魂药,我现在信了。”
临走之前,我公布了自己的身份,派了几张名帖,告诉他们,持我名帖,可以来总督署拜谒。
方铭这才发现我的目的,嚷嚷不给我站台。
梁超劝他:“秋童好吃好喝招待着,咱们一路热热闹闹的,去哪不是去?”
小跟班道:“是啊师傅,我还想听评弹呢。”
方铭本来就是嘴硬心软,我再说两句好听的,他就不计较了。
如此,这一行人从白天逛到晚上,既领略了江南风景,又认识了江南豪杰,还品尝了江南美食,十分畅快。
大家有说有笑地回到总督署,却见雍亲王正负手站在院中,望着月晕出神。
也许是被我们这群人衬得,他形单影只,显得格外寂寥落寞。
怕触了霉头,谁都不敢、也不想上去打招呼。
各自悄声悄气,蹑手蹑脚地退回门外,想等他回屋再进去。
他应该也听到我们的声响了,没一会儿就进了屋。
我们鱼贯而入,各自往各自的房间跑。
可就在我要掠过去的时候,刚果儿忽然匆匆入院。
奇怪的是,他左肩上好像有个黑洞洞的窟窿。
我忍不住倒回来盯着看了看,是干涸的血洞!
他是雍亲王的贴身侍卫,他受伤只能说明雍亲王遇袭!
我飞奔追上去,在他关门之前冲到门口,将门一撑,“我想见王爷。”
刚果儿手里捏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包,沉着脸道:“王爷有要事处理,恐怕不方便见大人。”
“可是……”
“大人请回。”话没说完,他强制把门关上。
我不甘心就这么离去,在他门口坐着等候。
可是一直坐到深夜,也没能等到刚果儿出来。
什么事儿能说这么久,是不是雍亲王受伤了?
他遇袭受伤,两江总督知不知道?为什么不来问安?他到江宁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吱呀。
就在我快要睡过去的时候,门开了。
刚果儿从里面出来,年漱玉端着一盆水进去。
我脚步动了动,刚果儿道:“大人,王爷让你明天再来。”
好。
那我就把,虚伪客套的关心,暂且收一收。
腿好沉。
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到自己门口,刚要开门,旁边忽然掠过一个黑影。
我心一惊,急忙追上去,刚要大喊,对方转过身来,双手合掌,做了个哀求的表情。
是严三思。
他一身狼狈,衣服上被人泼了墨,脸上被抓伤,辫子也乱糟糟的。
奇怪的是,身上还有股浓重的脂粉味。
这不是一种单一的脂粉,而是多种脂粉混合之后的复杂香。
我闻过,就在云流楼。
他偷偷去了云流楼!
第 125 章
凑近一看, 他身上还蹭了很多胭脂口红。这下辩无可辩。
他很清楚,官职、名誉,全在这一刻被绑在了炸药包上, 只要我喊一声,麻烦就大了。
这种威胁, 我比任何人都能感同身受, 毕竟,我的印章还在别人手里,所以我什么都没说。
“秋童!”他反而叫住我, 深深作了一揖道:“帮我个忙!”
他担心回房间的时候惊动隔壁好事的梁超,想让我借件衣服给他。
这位杭州贵公子身量和我一般高, 只不过肩膀比我宽些。
为了不凸显曲线, 我的男装都做得宽松肥大, 给他穿也绰绰有余。
找好衣服,我退到门外,让他自己换好。
他还用茶壶水擦了擦脸, 谨慎地问我:“还有可疑之处吗?”
我真想问问他遭遇了什么,以他的财富和才华,居然搞得这样狼狈。不过以他的傲慢, 肯定不会说的。
我摇摇头道:“衣服不用还了。”
他脸一红, 尴尬道:“你误会了, 我没……”
骄傲让他咬住话头, 冷着脸撇过头,恨声道:“别以为你帮了我就可以羞辱我!”
……那我不能白帮吧?你当你是谁?!现场还人情吧!
“我问你个事儿, 你如实告诉我, 这个忙就一笔勾销,怎么样?”
他像被人卡住脖子一般不爽, 没好气地低喝:“别问不该问的!”
“王爷在徐州到底遇到什么事儿了?”
“就这?你不是知道了吗?”
我一摊手,“你是说年漱玉?”
“是啊,就是在徐州陪她过中秋,耽误了行程。对了,这种事对王爷名声有损,你可不要到处说!”
他在模糊焦点!
“我要问的是,他在藤县和徐州交界遇到了什么小麻烦。”
他与江苏按察使严兴是同族,得知王爷遇到‘小意外’后,我们曾撺掇他去打探消息。
当时他黑着脸回来,第二天就和其他人轻轻松松逛金陵城,肯定打探到了什么,唯独瞒着我。
这次他盯着我久久没说话。
我坦然被他看着,“你不想说,那就听听我的猜想。王爷遇袭了,袭击他的人,是江南士绅派来的,对吗?”
他没有否定。看来我猜对了。
“江南士绅派人刺杀雍亲王,应该不只是因为咱们在天津的所作所为,而是因为……王爷这才来江宁,就是冲他们来的,对吗?”
他眼角一抽,“这个是你自己乱猜的,别问我!”
“我可不是胡乱猜的。你们从来江宁就没认真考察吏治,说明王爷此行并不是针对江宁官场。可是为什么你们好像都知道,偏偏瞒着我?”
“没有人瞒着你!只不过,我们都安分守己,除了分内之事,别的一概不问。只有你,把国事当家事,什么都想管。大半夜还拉人去献策,我看连雍亲王也没你操心得多!”
嘲讽味十足。
真抱歉,卷到你们了。
我低头没应,心里想的是,从章丘回济南那天,跟踪者是谁,今天的行刺者又是谁,雍亲王到底要做什么,逼得他们狗急跳墙。
他要做的事儿,会不会导致行刺这种事越演越烈,又会对我办商报产生什么影响。
严三思以为伤了我的自尊心,稍稍改了下语气,“我知道女人当官不容易,你只是要强喜欢表现,没什么坏心思。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批判你,只是要提醒你,别忘了才吃过的大亏。不该咱们知道的事儿,最好不要打听。”
将将迈出门去,他又别别扭扭地回头说了句:“你这人情我记下了,有事儿找我。”
晚上躺在床上,我脑子里回荡着那句,‘只有你,把国事当家事’久久无法释怀。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只有国,没有家。
1715年10月8 日 康熙五十四年 八月二十八日 小雨
我似乎高估了廖小爷和聂冰卿的人品。
几天过去,两个人一点表达都没有。
达哈布去翻过聂冰卿的房间,没找到我的印章。很可能被人刻意藏起来了。
这就很麻烦。
我也不敢找别人,只能全权拜托给达哈布处理。
受了罚以后,他也明白这件事的严峻性,向我保证会处理干净。
这几天江宁多雨,断断续续下不停,但我的拜访行程排的满满当当,从早到晚都在路上。
有了严三思那句话,每次出门,我就毫不客气地拉上他。他和方铭等人比,有个重要优势:出自江南贡院。
同窗不要太多哦!
有他坐镇,商人、士子、鸿儒和官员,没有敢不给面子的——除了顾鹏程。
我至今还在等四姑娘的回信。
倒是有别人牵线,把他干儿子介绍给我了,可那人狗胆包天,竟提出要摸下我的脸。
靳驰当即站起来一脚将他踹倒,这条线就这么断了。
严三思与我见的人多了,慢慢弄清楚了我要做的事儿,不禁笑我天真,但好像又有一丝期待,“你要是真办成了,在江南三省文、商两界就有了相当大的话语权。这样是不是有点太招摇了?”
意思是怕朝廷忌讳。
“不会挂我的名字,招摇只是其一。更要紧的是,我招人恨妒。本来挺好的事儿,一旦和我搭上关系,一定会招致无数谩骂阻挠,我本人也会有生命危险。”
我做了个嘘的动作,“所以,现在我知道你的秘密,你也知道我的秘密,咱们是老铁了!”
他举起茶杯与我碰了碰,苦笑着摇头:“世事无常,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和曾经最讨厌的人成为老铁……”
倒也不用这么直白!
“我觉得,当务之急,你应该尽快选个代理人。否则,你这么频繁活动,等到商报问世,江宁这些文人商户,都能猜到背后的把控人是你。”
我点点头道:“是啊,我也在费劲扒拉,就是一时没找到合适的人选。创刊的前期准备工作太繁琐了,根本不是短期内能成的,可能我要落后你们一步,多在江宁待一段时间。”
他蹙眉道:“你不能自己留在这里。”
“怎么?有两江总督坐镇,谁敢害我?”
“你在总督署自然是安全的,可出去呢?”
我纳闷道:“我觉得江宁大部分文人,对我并没有北方文人那么排斥。而且,江南人对女人也很包容。”
他摇摇头道:“你才来几天!要是能住上半年,你就会发现,这里才是女人的地狱。”
不会吧?
“可这里,好像很多女孩都能读书识字。你看,对面书局里刚走出来的,就是姑娘。”
他表情不屑:“江南就是这种风气,追捧才女!娶妻要选才女,狎妓也要选才女。这能是包容吗?这是更苛刻地要求!极少有女人,因读书过得更好,她们读过的书,不过是男人用来攀比的工具。可悲的是,人因愚昧而幸福。读书剥夺了她们的愚昧,让她们有向往,却没有出路,你说这不是地狱?”
……有那么点进步青年的味儿,但不多。
认知和现实矛盾,固然是痛苦的,但愚昧绝不代表幸福。愚昧也能感到痛苦,只是她们不会表达而已。
“你在济南府摆宴,很多女人去看你,结交你。能赋予她们这种自由和勇气,才叫真的包容。在这里,别人不看你的官职和成就,只看你的才华和教养。没有这两样,名气再大,也不过和花魁一般。你知道什么是教养吗?就是遵戒守礼,温婉贤淑。”
……所以说男人什么都懂,他们知道女人真正需要的包容是什么,但他们不给!
或者说,看心情给!
“你这个观点启发了我,我决定开辟一个女作家专栏,让女人大胆发声,给她们一条新出路。”
他白我一眼:“她们有没有出路,不在于她们,在于男人。”
没见过世面的古人!
“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的多了,也便成了路。女人的路,女人自己走,关男人什么事儿?!”
他仍然觉得我是天真的理想派,不过也承认,这世上的理想派越来越少了。
人会随着年龄增长,趋于妥协。
可我知道有个人,并没有被时光打败,四五十岁知天命的年纪,他还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推行新政,成为历史上改革最成功的皇帝。
就是我那冤种领导。
那晚刚果儿说,王爷让我第二天再去找他,但我并没有去。
我需要调整一下心态。
虽然我说了狠话,送还了东西,但我并没有调整好。
我以为,我在他那里,还可以保留一些特权。
他的反应和态度也给了我一些错觉。
但年漱玉一次次的挑衅,让我不得不慎重面对这件事:外人,确实没有内人重要。
暧昧和偏爱根本无法抗衡。
今天是年漱玉,明天可能是耿漱玉,李漱玉……如果我始终分不清国事家事,就会不自觉越界参与到他的生活中。
在那片领域,我没有自我保护的资本。指望他对我一点点留恋,维护我的尊严和利益,未免太一厢情愿了。
我不能像小孩一样停留在原地,我也得往前走,不能沉浸在他从前给我编织的保护网里,心安理得地天真娇气下去。
我得用自己的手段让人敬畏。
我得把自己和他剥离开。或者说,把工作和生活剥离开。
到今天,调整得差不多了,我准备晚上回去找他要个人。
到了下午,晓玲派人寻我,说四姑娘回信了,愿意相见。
虽然我是官,但她是才女,她更有骄傲的资本,我愿意登门拜访。
当即回去换了身女装,携晓玲,带上见面礼,来到她约定的青山书局。
她有本新书,正在此处刊印,即将发行。
一路上我和晓玲都有粉丝见明星的兴奋,相互猜测她的容貌、性情等。
没想到见了面却大吃一惊。她竟然和我们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不仅特别臃肿,还很粗鲁,我们到的时候,她正对刊印工人破口大骂。即便看到了我们,依然毫不避讳。
被骂的人,跪在她脚下痛哭流涕,想解释自己的失误,她却尖利地叫道:“滚开,臭虫!快点卷铺盖滚蛋,再让我看见你,非叫人打断你的爪子!”
装潢典雅,书香四溢的书局里戾气爆棚,除了她,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我真不敢相信,这是出版过好几本诗集、散文集的江南第一才女。
第 126 章
处置完失误工人, 她并没有搭理我们,而是继续检查后面各道工序。
晓玲秀眉微蹙,拉了拉我的衣袖。
“别说话, 装哑巴,我来应付她。”我低声嘱咐了一声, 拍拍她的手, 安抚道:“没关系,耐心等一等。”
又等了半小时左右,四姑娘又挑出一处错儿来, 不需她说什么,那个工人扑通一声跪下, 砰砰磕头, 颤声哀求:“求求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赶我走, 我全家六口指望我这份工养活,求你了四姑娘!”
四姑娘这次没搭理他,扭头喊了个名字。
一个身穿长衫, 看上去一身书生气的中年男子赶忙凑过去。
还没来的及说话,四姑娘就将没线装的纸稿重重地拍到他脸上,将他拍得身子一歪, 怒骂道:“你是怎么管事儿的?!顾家养了上千人, 就你这里废物多!”
中年男子面皮子涨得通红, 不断点头哈腰, 连连认错,“您教训的是, 是我失职, 从今以后,我一定亲自检查每道工序, 不允许任何人犯错!再有这样的事儿,我自己滚蛋!”
他态度这么诚恳,四姑娘依然用最恶毒的字眼咒骂他,直骂得口干舌燥,那中年男子变戏法似的递上一杯茶,恭敬道:“您润润嗓。”
四姑娘刻薄道:“我可不敢喝你这里的茶,谁知道杯子洗没洗净!”
……
耍够威风,她直接把我们晾在那里,转身去了内室。
等人来传唤我们,距我们到这儿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晓玲已经不想去了,扯着我的袖子赖在原地直摇头。
“咱们又不是为交朋友来的,她人品如何,和咱不相关。既然来了,总要试一试,能见到她爹最好,见不到也无悔。”我小声劝她。
其实晓玲和她书信往两次,内心对她是有期待的。
我自己也很渴望交上这个朋友,一方面钦佩她的才华,另一方面,也看重她的身份,我甚至打算,让她能成为商报首位签约的女性专栏作家。
进了内室,里面只有一张圆桌。桌上摆满了珍馐,乍一看起码有二三十道菜。桌旁只有一个椅子,她坐着,正大快朵颐。
我们站在桌前,就像两个要饭的。
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我只能开口提醒她:“四姑娘,您不打算给我们看座吗?”
她抬眼瞟了下我,慢条斯理地吃完手里的鸡腿,优雅地擦了擦嘴角和手指,而后嘲讽道:“你们两个骗子,也配在我面前坐?”
“骗子?”我和晓玲对望一眼,都觉得莫名其妙。我俩连句有意义的话都没说,骗她什么了?
“你们是怎么拿到我给年二小姐的回信的?”
我指着身边的晓玲道:“这就是年二小姐。”
“放屁!”她猛一拍桌,毫无形象地口出恶言,“年二小姐惊才绝艳,岂是这种花瓶可比的!”
怎么,美女就不能有才吗?承认别人被老天偏爱,很难吗?我们再次被她的浅薄震惊。
晓玲脸色发青,恼怒地甩手就走。我也失望透顶,紧跟着往外走。
“站住!”
四姑娘猛得喝住我们:“你们两个以为拿我开涮没有代价是吧?来人!“
内室的门被推开,两个彪形大汉推门而入,“四姑娘?”
四姑娘抱着双臂,冷笑着看着我俩:“从你们站的地方到门口,不止七步,约莫十步,要是走得聘婷袅袅,十余步也是可以的。我不管你们怎么走,走到门口之前,作出一首让我满意的七言绝句,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
我们俩出门虽然带着侍卫,但没让他们跟进青山书局,而今这幅局面,还真是不好脱身。
就怕做出诗来这个女霸王又提出新的要求。
我正准备自报身份震住她,晓玲清脆开口,“无需七步,我站在此处就能作诗!”
“大言不惭!”四姑娘冷嘲一声,派人取来纸笔,让她立即写出来。
对于豪门贵女来说,吟诗作对是日常必修课,从小到大,每一个社交场合都是没有硝烟的战场。
晓玲久经沙场,提笔如有神,不到两分钟就写出四句七言。
不等我细看,四姑娘就抓到自己眼前。
对了,若要验证身份,直接对笔迹就可以,她这分明是故意考校晓玲的才华!
还真是狂妄至极!
看完她看晓玲的眼神越加厌恶,甚至称得上憎恨,发乌的嘴唇默默开合,像在念咒一般。
再怎么念,美貌和才华也不是你的!
“四姑娘?”彪型大汉等她指示,她摆摆手:“先出去等着。”
接着坐回刚才的位置,不发一言,又开始猛吃猛喝。直到塞得实在塞不下了,突然把身边的盘子横扫一空,趴在桌子上呜呜痛哭。
这是什么神经病啊……
趁此时机,我拉着晓玲就走。
“等等!”她猛地抬起头,满脸饭渣,狼狈狰狞地质问:“年二小姐,凭什么老天对你那么好?什么都给你!”
晓玲被她吓得半躲在我身后,我替她回道:“四姑娘,以你的才华,根本无需嫉妒别人。如果你在意的是相貌,那不妨少吃多锻炼,先瘦下来,再改改脾气,面目柔和会让人自然发光。”
她怒瞪着我道:“你懂个屁,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一般不愿意以家世出身去评价谁,但这位姐姐的做派,让人不由得想起坊间传言。
有人说,顾鹏程原本是秦淮河上某个画舫的跑堂,后来从顾客身上得了机缘,去刊印社当刻字工,学会手艺后,慢慢开始自己干,靠着从前认识的顾客,一点点做大,有了如今的家业。
财富有了,名气也有了,教育却没跟上。
怪不得她平时几乎不社交呢。一露面,就露馅。
“你们顾家是做生意的,以诚为本。既然年二小姐按你的要求做出了诗,你也承认她的才华,现在可以放我们走了吧?”
“当然可以。但你不妨先听听我的条件。”她从椅子后面拿出一份契约来,招招手让我过去,“拿给你家小姐看看。”
行吧。给才女效劳,我乐意。
“年二小姐,我让你来,是给你一个坐享荣华富贵的机会,只要你答应做我的代笔,我每年给你五千两银子,五年以后,再让你以真名出道,捧你做江南第一才女,怎么样?”
代笔?!
难道这些年她出的诗集和散文集都是别人代笔的?
她仿佛看透了我们的鄙夷,理直气壮地说:“我当然也会写一些!只不过,我每天那么忙,哪有那么多时间静下心来创作?”
你忙着找茬吗?
也就是说,其他大部分,都是别人代笔!
啧啧,这个顾鹏程可真厉害。把自己从‘龟公’经营成了‘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文化界大拿,还把女儿经营成了江南第一才女!
我不敢想象他的人品,但我佩服他的能力。
“这个协议,我们可以签。”我给晓玲打个了个眼色,暗示她这只是权宜之计。
她领会到了,顺从地点点头。
我又道:“前提是,你帮我们引荐一下你父亲,毕竟书局是他的,他扬言要把全部家产送给干儿子,你早晚……”
我还没说完,四姑娘立刻神经质地大叫:“不可能!契约结束之前,你们休想见到他!”
咦,难道她找代笔的事儿,顾鹏程不知情?
这样的话,我们既然知道了这个秘密,就绝无可能再通过她见到顾鹏程了。
那就没有再周旋下去的必要了。
我和晓玲一起顺着她,走出青山书局,立即吩咐侍卫进去把协议抢来,留作证据。
在回去的路上,晓玲唉声叹气了很多次,“真没想到盛名之下会是这样一个人。”
我也唏嘘道:“她好像有点疯癫。”
晓玲沉默许久,忽然抓着我的手道:“我知道她为什么变成这样!你说过,顾鹏程对女儿很苛刻,想必,她继承了他的性情,所以待家里的工人才那么刻薄。顾鹏程为了把女儿赶出去,放言要把所有财产给干儿子,现在除了还不到年龄的姑娘,顾家只有四姑娘没有出嫁。而她之所有这个特权,是因为有江南第一才女的美名。一旦她失去这个称号,或许就会立即被父亲扫地出门。你刚才看到她吃东西的样子了吗?就好像饿鬼进食一样!那根本不是出自对食物的喜欢,而是……为了排解焦虑和不安。”
“你的意思是,她性情扭曲,全是拜父亲所赐。她其实也是个可悲的人?”
晓玲神情黯然,眼神破碎:“我知道那种压迫感。有些人用刻薄的方式,有些人用苦口婆心的方式,不管怎样,他们总能让别人不断屈服,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长期生活在这种压迫下,只要一句‘你太让我失望了’,就能轻而易举剥夺你全部意志。软弱者,悄无声息地服从。不屈者,和自己斗争。我想四姑娘之所以有这么强烈的情绪,是因为她还没有彻底迷失自己。她在跟自己较劲。”
她之前只会说‘二哥是为我好’,现在已经意识到自己曾经被剥夺自由意志,我既为她骄傲,又感到十分心疼。
我虽然没有那种令人窒息的长辈,但我经历过十四的情感和道德绑架。
那句‘是不是连命给你,你都嫌脏’至今还常出现在我的噩梦里。
就……无意欠债,却成了老赖!这沉重的债务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还憋屈得难受!
我才与他相处了半年就这样,可以想象,从小生活在这种人身边,是多么可怕啊!
四姑娘,的确挺可悲。她就是严三思所说的,追捧才女的牺牲品。
不管怎样,她这条路算是堵死了,就在我冥思苦想新办法时,曹頫忽然派人送信来。
廖家大爷攒了个局,请了四大家族的当家人,其中就有顾鹏程。他问我去不去。
这么好的机会,谁能放过?!
我当即就回去换了男装,去织造局接上曹頫,一并朝宴席所在的望江园赶去。
“廖大爷为什么攒这个局,我去合适吗?”
其实我就随便一问,合适不合适,我都来了!
曹頫道:“听说,是因为身体越来越差,实在担不起全部重担,想要分一部分给廖小爷,所以把廖小爷拉出来给大家见个面,好让日后多照拂些。”
这么说廖小爷也会来!
正好,找个机会试探一下他到底有没有见过我的印章。
他又道:“前些日子,我和廖大爷见过面,说起过你对四大家族的好奇,他主动提起,要去拜访你,就是不知道合适不合适。既然你们都有意,我想带你来,应该是正确的。”
还是皇商的政治觉悟高!我对这个身残志坚的商界奇才心怀同情和钦佩。
希望有机会把他写进商报‘金陵十大杰出青年’专栏里。
圆月高高挂枝头,马车走了一个多时辰,我们才到了颇为偏僻的一个园子。
曹頫带路,两个王府侍卫在后面护着,我们东拐西拐,又徒步走了将近十分钟,才到了湖心岛的凉亭里。
八角凉亭下面,站了数十个廖家家丁。上面,每个角上都站着一个容貌秀丽身姿绰约的婢女。
中间的圆桌上,已经有三个人落座。
一个坐在轮椅上,面目苍白,精神恹恹,瘦得可怕。这天儿也只是稍微有点凉而已,他却穿的蛮多,腿上还搭了一条毯子。
中间那个富态和善,白白胖胖的,看起来也就四十多岁,不知道是谁。
右边那位,打扮得非常贵气鲜艳。身上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连九贝勒看了都得甘拜下风。
他托腮趴在桌子上,正和对面的婢女眉来眼去。
鸭血粉丝店的老板曾羡慕他这张脸,的确,一眼望去,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华丽。
当他不经意瞥过来时,就像一个活了千年的吸血鬼贵公子,眼神里竟然有点清冷高傲。
等等……也许是我的错觉,定睛再看,哪有清冷?分明只有玩世不恭和挑逗……
这小王八蛋,可不就是我未来的金牌投资人廖小爷吗?!
我朝他友好地点了点头。
他回我一个媚眼。
等我走上凉亭,廖大爷转动轮椅迎上来,富态老头也赶紧起身,只有这廖小爷摇头晃脑地往靠背上一仰,伸手从身后婢女捧着的托盘里抓了个葡萄塞进嘴里。
“廖志远,起来见过秋大人!”
廖大爷和我说话的时候气若游丝,好像支撑得很艰难,训弟弟,却霸气十足。
廖小爷往后推了推椅子,发出刺耳的噪音,慢吞吞站起来,刚要说什么,后面传来一个爽朗的笑声:“抱歉各位兄弟,我来晚了。”
八角凉亭上挂满了灯笼,灯笼里点着昂贵的鲸鱼油蜡,把亭子和亭下的台阶照得清清楚楚。
所以我一回头,就和来人打个了清楚的照面。
这张哈麻脸还真是让人想忘都忘不掉。
虽然我今天的装扮和那天不同,但我从他的眼神变化判断出,他一眼就认出了我。
“顾兄!”富态老头越过我,热情地迎上去,拉住老哈麻的手臂,“可把你盼来了!快来快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咱们大清第一女官。”
……怪不得我看四姑娘的样貌有点眼熟,原来老哈麻就是我费尽心思想见上一面的顾鹏程。
第 127 章
合作是不可能了, 我现在要解决的是,他拿住我去青楼这个小辫子大做文章的风险!
告官还在其次,更让我担心的是:他掌握着江南三省, 甚至大半个中国的出版业务,和拿笔杆子养活全家的文化人关系密切。
一旦他把这件事散播出去, 苦于寻不着我的错处的文人墨客, 必将如获至宝,蜂拥而至,用尽毕生所学来骂我。
古往今来, 男人迫害女人最常用,也是最有用的一招就是dang妇羞辱, 所以他们的批判一定掺杂着龌龊的想象, 满足自己YY的同时, 还能把我揣进泥淖里。
那些白纸黑字,对我的影响不止在当下,甚至可能会伴随着‘大清第一女官’的称号长留史册, 成为我一生抹不掉的污点。
所幸我手里掌握了四姑娘找人代笔的证据!
造假是文坛最不齿的事儿,一旦爆出来,不光江南第一才女的名号保不住, 推波助澜的顾鹏程也会成为文化界笑柄!
要想攻讦我, 就得做好伤敌八百, 自损一千的准备!
可这个信息, 我知他不知,我得敲打他一下!
“久仰顾员外大名!”我朝他抱了抱拳, 装作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笑道:“巧了,下午才在青山书局与四姑娘见过面, 我们相谈甚欢,彼此互留墨宝,她还热情地邀请我去顾家做客,要不是今晚廖大爷有约,可能我就去贵府拜访了。”
他这个人多疑而小心,所以上次在云流楼才会被我一通疯话镇住。
四姑娘的秉性他很清楚,这几句话一听就有蹊跷,准能让他琢磨一会儿。
老奸巨猾的脸上掠过疑云,眼神就像眼神像淬了毒的剑锋,不过本性还是战胜了冲动,并没有当场撕破脸,而是松松一抱拳,皮笑肉不笑地哼道:“秋大人,久仰!犬女能与你相交,是她的荣幸,寒舍随时欢迎大人。”
他花钱捐了个官儿,但还在排队等位置,所以被人叫员外郎,可以不跪我。
哐!
富态老头和曹頫在中间打着圆场,我们正客套寒暄,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大家纷纷回头,却见廖小爷连人带椅,一起翻了个四仰八叉。
他气急败坏地从脚下不知抓了个什么,扬手丢进湖中,骂骂咧咧道:“出门不看黄历,踩到一只老王八。晦气!”
顾鹏程瞬间拉下脸来。
“廖志远!”廖大爷的忍耐仿佛已经到了极限,嘴唇微微颤抖。
廖小爷这才爬起来拍拍手,玩世不恭地朝顾鹏程挑了挑眉,嘿嘿笑道:“哟,顾爷来了,小侄儿刚才给您行的礼够重吧?”
顾鹏程冷冷看着廖大爷:“贤侄,你这是什么意思?”
听说那日他被廖小爷打了一顿,桃色绯闻传遍满城。
要在当代,这样的丑闻足以令他这样的文化名流灰头土脸,可在这个时代,丢人的反而是廖小爷。
江陵城里人人都笑他痴癫,居然对风尘女子动真情;反而称赞顾鹏程一生精彩,风流到老,老当益壮。
看这情形,廖大爷攒这个饭局,八成是想让廖小爷给老哈麻赔个不是。
以廖小爷的表现,我看是难低头。
廖大爷匀了好一会儿气儿,才用微弱的声音道:“顾爷,您老看着志远长大,他什么臭德行,您最了解不过了。我已经命人狠狠抽了他,请您看在我这个残废行将就木的份儿上,饶了他这一次。”
曹頫和那个富态老头一人一嘴,帮着说情。
“当初你爹糊涂啊,让你和这个草包换命。你除了没从正房太太肚子里爬出来,哪点儿不比他强?你要是没了,廖家靠他……哼哼!”顾鹏程的刻薄是四姑娘的百倍。
一句话,该讽刺的讽刺了,该挑拨的挑拨了,该威胁的也威胁了,就是不提掀过这篇,面儿上还带着笑!
廖大爷抿了抿嘴,仿佛把万千委屈都咽进肚里,接着微微一笑:“不瞒顾爷,今儿把诸位请来,就两个事儿。”
他招呼众人落座,吩咐下人上菜,又瞪了一眼把正经椅子当摇椅的廖小爷,直把他看得安分下来,才继续说道:“一是雍亲王来江宁有些日子了,咱们几家至今还没去表个态,实在不像话。
二来,我这眼看活不了几天了,廖家这一摊子还是得尽早交给志远,可这个没用的东西指望不上,我只盼着咽气儿之前,给廖家娶个能管家的媳妇。我族里也没什么长辈了,这事儿只能仰仗诸位至交好友帮忙张罗。
正好秋大人在,也给我们兄弟俩做个见证。不管这个媳妇儿从谁家出,也不管她是嫡是庶,只要身世清白,能管的住这混账玩意儿,就是我廖家的女主人。”
这一幕,多像刘备托孤啊,甚至连阿斗都高度重合!
‘廖阿斗’脸上挂着半个吊儿郎当的笑,一副无所吊谓的样子,显然已经把择偶权全权交给了他哥。
谁会来接手廖家的江山和傻太子呢?
可惜座上无孔明。
曹頫神情淡淡,一看就不想掺和,顾鹏程精明算计,富态老头跃跃欲试,恐怕打的都是取代阿斗、吞并廖家的主意。
廖大爷扔下鱼饵之后,却没着急钓鱼,而是先说了一些奉承话,把我高高捧起来。
那富态老头——船王孙家的掌门人,跟着附和,用恭维的话语暗示我是雍亲王的心腹,并想让我将他们的拜帖转呈给雍亲王。
这活儿,按说应该找曹頫干,但曹頫显然拒绝了他们。
原因也不难猜,真想表现,应该在雍亲王来江宁的第一天就递呈拜帖,拖到现在,是不把雍亲王放在眼里!
反正谁送谁挨骂。
孙老板解释道:“此前听说王爷在藤县和徐州交界处遇到一点意外,有传言说是和江南士绅有关,我们怕贸然拜访,影响王爷判断,抓错无辜事小,放过歹人则后患无穷。王爷到江宁后,并没有追究此事,江宁风平浪静,应该是传言有误,我们也就放心了。”
哦,先前是怕引火烧身,被怀疑和刺客有关,所以一个个都不敢出头。
可雍亲王遇袭的事儿,两江总督对我们这些巡视官都三缄其口,四大家族的消息倒是灵通!
难道从我们一出山东,就被他们盯上了?
看来雍亲王撇下我们独自南下,不是为了回避我,而是为了引蛇出洞!
他真的不追究了吗?不可能。他不是那种发现了问题,却放任不管的人。
在山东,那么难,还是拿下一个布政使敲山震虎,就算江南士绅的势力盘根错节,牵涉到朝中诸多权贵,甚至诸位皇子,他也敢松松土。
江宁现在风平浪静,要么是因为处在暴风眼中心,要么是暴风雨还在酝酿。
有些人受不了这种煎熬,想要探一探雍亲王的态度。这才是曹頫把我带来的真正意图。
没关系,我不怕挨骂,也不怕雍亲王怀疑我,而且正好需要一个卖人情的机会——毕竟这些人对我办商报至关重要。
不过在明面上,我当八爷党、十四爷党的好处,明显要大于四爷党。而且,以我的身份和名声,和四爷捆绑,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随时都有可能拖他下水。
我得适度撇清和他的关系。
“虽然我在巡视团里,但并不参与吏治考核,算是边缘人物,平时就没有多少机会在雍亲王面前露脸,再加上他这段时间早出晚归,连碰面也难。”我接过请帖,表现出为难来:“我尽力一试吧!”
“秋大人过谦了!你与雍亲王的渊源,可不止这趟巡视。早先,你曾在他手底下为宫中排戏,后来他曾在你入狱时力挽狂澜。现在,又亲自举荐你做巡视官。要知道,朝廷没有让八品官员参与巡视的先例!这救命之恩、知遇之情,岂能一句话轻描淡写过去?”顾鹏程目光犀利,言语间充满机锋。
他对我的了解,似乎不亚于我对他的了解。
我当然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没想到顾员外身在江宁,却对北京发生的事儿如数家珍,好像在那里安插了耳目似的。不过,在雍亲王手底下办差的人多了,哪能人人都有机会被他赏识呢?至于救命之恩和知遇之情,就更无从说起了。救我的是皇上,给我官职的,也是皇上!在我心中,只有一个主子,就是皇上!要报答,也只能报答皇上。”
“好一个深明大义的女中豪杰!”他虚伪地笑了笑,忽然转向廖大爷:“贤侄,你就别卖关子了,今天把秋大人请来,是不是想让我们帮你撮合撮合?”
廖大爷一怔,旋即慎重道:“顾爷可不能开这种玩笑,秋大人身份贵重,岂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能肖想的!”
“我们这样的人家不能肖想什么?”
这个话题把廖小爷神游天外的灵智拉了回来,他往前探了探身,一脸玩味地问:“顾爷,你说什么呢?”
顾鹏程刚要开口,被曹頫拦了一把。
曹頫严肃地摇头,“顾爷,秋大人是我带来的,并不是廖大爷邀请来的。她是朝廷命官,这种玩笑的确开不得。”
廖小爷嗤笑一声,双手抱着后脑勺,往后一仰,懒懒道:“有什么说不得的,你的官比她还大,他们不也没少开你的玩笑?”
曹頫不悦道:“我是男人,什么玩笑都开得。她是姑娘……”
廖小爷摇了摇头将他打断:“她不是姑娘,她是官,不需要你们的保护。”
顾鹏程紧接着应和:“志远说的不错。一个姑娘家,是不会深夜和陌生男人坐在一起喝酒聊天的。如果此刻,她在大家眼里只是个姑娘,那在大家心里,她肯定是个dang妇!”
瞧瞧,dang妇羞辱这不就来了!
廖大爷眉头一拧。
曹頫倒吸了一口气,愧疚慌张地看向我。
廖小爷微微一挑眉尾,仿佛在等一场好戏。
我没说话,就静静地看着他们。
空气凝滞了一瞬,顾鹏程才缓缓道:“所以,只有把她当成朝廷命官,她才可以像男人一样行走社交。”
廖大爷喘着粗气道:“她本来就是官!我们都应该对她保持恭敬!”
顾鹏程笑着指了指他:“贤侄你不地道!想成好事,还怕得罪人!这坏人全让我当!罢了,反正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就索性就当到底,万一坏人变媒人呢?”
“等等!”曹頫也站起来,对我道:“秋大人,今天是我多事,不该邀你过来受此屈辱。我先送你回去,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我往下压了压手,示意他坐下:“走什么?哪有什么屈辱,顾员外说的不错啊。你们就应该把我当官员,而不是女人。廖二爷说的也不错,我不是弱者,不需要被保护。保护的对立面是霸凌,两者都是歧视。我想要的公平和尊重,是忽略性别区分,被寻常对待。有什么话该说就说。”
都说到脸上了,灰溜溜走掉不是我的个性。怎么也得把巴掌扇回去!
曹頫不能理解我,恨恨坐下扭过头。
顾鹏程拍了拍掌,虚伪地赞道:“不得不承认,西洋人有些观念,的确比中国发展得早。”
廖大爷可能是他再说什么狂言乱语,抢先开口道:“还是我来说吧。秋大人,顾爷的意思,我听着,好像误以为我们家想求娶你……当然,这是绝对没有的事儿!可能顾爷把我开头说的那两件事儿联系到一起去了,才萌生了这么个大胆荒谬的想法。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贤侄,难道你觉得秋大人配不上志远吗?”顾鹏程步步紧逼。
廖大爷满头大汗,拱手求饶:“顾爷,我知错!您让我做什么都行,请务必高抬贵手,别为难秋大人。”
“岂敢!”顾鹏程冷哼一声,“是你让我们给廖家找个女主人,眼下就有一位再合适不过的,老夫不过是顺水推舟,绝没有让你们双方为难的意思!”
接着转向我,像个慈眉善目的长辈:“秋大人,这桩婚事于你,于志远简直是天作之合。且不提廖家,单说你。作为大清第一女官,史书上已经为你留了位置。但以你的雄心壮志,恐怕不满足于只留个名字。在北京,你办慈善基金会,筹备西医学校,在济南,你号召落第士子为你写文,在江宁,你照样没闲着。
一个人做这么多事儿,你很累吧?很难吧?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没钱,也没人!什么都得自己操心,就算累死恐怕也做不完!如果你成了廖家的女主人,廖家上上下下的关系、数不尽的金银财富,都可以为你所用,到时,你只需要运筹帷幄,就能决胜千里。
再者,廖家上无婆母管教,下无幼童要管,志远身边干干净净,他又是个不管事儿的主儿,里里外外都是你说了算。这等富贵自由,还有谁家能比?”
说的好有道理的样子。若小爷不是金陵第一混账,就更完美了。
第 128 章
这么好的事儿, 大家为什么拦着他?
因为荒谬,不可能。
为什么明知道不可能,他还要说?
为了羞辱我。
羞辱我的点有两处:一, 说你是女官你就是女官,说你是女人你就是女人, 是女人就做不成事, 还是得嫁人靠夫家,靠男人!二,你和廖志远这样的草包纨绔最相配!
他还设了一个陷阱:先让我表态。无论我说什么, 只要廖小爷表达不想娶的意思,我就成了连草包纨绔都看不上的人。
这老哈麻肯定有后台, 不然顶多暗地里阴我, 不敢这么明目张胆。
可是, 拼后台我怕谁?
就算他是康熙私生子,也没在怕的!
“顾员外说得情真意切,我十分感动。其实不用您说, 我也知道,廖家是金陵城一等一的高门大户,廖大爷乐善好施, 善名远播;廖二爷一表人才, 生性洒脱恣意, 有魏晋名士之风, 我也十分欣赏。可惜,我曾向圣上许诺, 一生报效朝廷,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即便将来找个人相互扶持, 也只能招赘婿。除非皇上赐婚,那自另当别论。”
曹頫长吁了一口气:“不愧是大清第一女官,连婚事都由皇上亲自做主。”
我可没这么说。
不过有他这个五品官员盖章,这几个豪绅应该不疑有他了。
原以为把皇上抬出来,顾鹏程就是有天大的狗胆也不敢再置喙。
没想到他却好整以暇地问:“敢问秋大人,若皇上赐婚十四贝勒,你是否会入宗室,上玉蝶,退居内院,洗手做羹汤?若是,你的青云之志该当何论?若否,抗旨可是死罪!”
“顾员外有此疑问,恐怕不宜做官。凡是做官者,圣旨就是天意,天意不可违。”
还想给我挖坑,真是不自量力!
“我忽然想起来,巡视团里有一位吏部郎中,正好主管全国候补官员的审查和任命,我与他有些交情,为了顾大人的身家性命,要不,我跟他说一声,暂且将你往后排一排?”
他脸色不变:“无妨,老夫一把年纪了,就算上任也恐难胜任,随缘吧。况且八品和四品攀交情本就不易,不麻烦大人了。”
我点点头:“这倒也是。反正顾大人也没什么顾虑,只要把闺女都嫁出去,就一身轻松了。”
这个没儿子的痛点戳得很精准,他顿时拉下脸来,眼袋都要拖到桌面上了。
廖小爷忽然夹了一只肥硕的鸭腿,放到我盘里,含笑道:“大人别光顾着说话,吃点东西吧。”
看样子,他对自己得引战结果很满意。
这混球,绝对见过我的印章,知道是我帮了聂冰卿,更知道我是怎么得罪了顾鹏程。
从一开始,他就期待着我和顾鹏程对抗起来,所以亲自下场,三言两语,添柴拱火。
他一点儿也不傻,顽劣精明,是个典型的富三代。要是肯把精力放在生意上,廖家未必会败。
我不由深想:废太子倒台三年有余,内务府主理大臣都换了三次了,在廖家前两代人都死绝了的情况下,廖大爷还能保住领内库帑银行商的资质,甚至作为号召者,组织其他三家会面,足见手腕、能力之高超。
他会把廖家江山拱手让予其他人吗?这兄弟俩十年一出戏,唱得不会是扮猪吃老虎吧?
或许顾鹏程看错了廖老爷,他牺牲廖大,保住廖二,可能不仅仅是因为嫡庶。
有意思。
我开始觉得印章丢得有价值了。
“多谢二爷。”我朝他笑了笑,拾起筷子摆弄着鸭腿,状似不经意地问:“二爷有没有什么意中人,不妨趁此时机说出来,让大家帮着参详一二。”
“倒是真有一个。”他一点也不扭捏。
孙老板哈哈一笑:“不会是云流楼的冰清姑娘,或画舫的思思姑娘吧?”
廖小爷头一歪,“孙伯活了半辈子,竟不知什么是意中人?连我这个草包都知道,意中人就是放在心上暗暗思慕的人!你说这两个,整个江宁,除了白痴和不要脸的臭无赖,都知道是我的人,当然不是我的意中人了!”
顾鹏程脸更臭了。
孙老板不以为忤,包容地呵呵一笑,“好好好!是我无知,你快说说,到底是谁家姑娘这么倒霉被你思慕!”
顾鹏程哼道:“就是,谁家祖坟漏水,出了这么个倒霉姑娘?”
“哟,顾爷,那你抓紧回去看看你家祖坟!”廖小爷一本正经起来,那张华丽的脸显得十分高贵典雅,“因为我思慕的,就是你家四姑娘啊!”
哈哈,上道!
曹頫眉头一皱。
孙老板扑哧一声。
顾鹏程猛地站起来狠狠一拍桌:“我看你是癞哈麻想吃天鹅肉!”
廖小爷也站起来,深深作了个揖,表情无标诚恳:“顾爷,我说真的!你非要睡我红颜知己那天,我正在四物斋挑定情信物呢!你别看我草包,其实我一点也不肤浅。我最不在意的,就是女人的形体外貌,最看中的就是才华!冰清弹得好琵琶,思思写得一手好字,四姑娘文采绝艳,我日思夜想,想得睡不着……”
越说越下流了。
顾鹏程脸色铁青,抄起桌上的碗就朝他脑袋上砸。
众人赶忙拉架。
廖大爷气得抽过去,曹頫赶紧过去掐人中,喂水,招呼家丁叫大夫。
廖小爷跟没事儿人似的,朝顾鹏程又一拜:“岳父大人,那从明天开始,我就放手追求四姑娘了啊!”
“你敢!”顾鹏程喊破了嗓子,满脸涨红,拼命挣过来殴打廖小爷。
这狗东西竟直往我身后躲,还往我颈后吹气:“秋姐姐,其实我喜欢的是你,我是故意气这老畜牲,你别当真。”
……
眼见顾鹏程的爪子就要碰到我,我只得喊来侍卫。
“让他冷静一下!”
雄壮的王府侍卫一把将顾鹏程拎起来,径直丢进湖里。
孙老板眼都直了,“这……这……不会出人命吧?”
我往他身前挡了挡,故作纳闷:“孙爷,刚才顾员外不是说,嫁给廖二爷既享荣华,又不失自由,里里外外都是女方说了算吗?您说这么好的事儿,他为什么不成全四姑娘呢?”
孙老板脸色发白,惨淡一笑:“那个,顾爷不会水,快沉下去了,要不,咱先把他救上来,再问问他本人?”
我故作惊讶:“什么,运河边上长大的人,竟不会水?!快把顾爷捞上来!”
这时候顾鹏程已经沉下去了,湖面一片平静,就像凭白消失了一样。
噗通!噗通!噗通!
几个廖家的家丁跳下去寻人。
“姐姐,他要是真死了怎么办?”廖小爷如幽灵般紧贴着我。
我看着湖面,冷冷说道:“那你正好娶四姑娘,接管顾家产业。”
“你就不怕?”
怕个屁。我领导训练出来的人,执行命令绝不可能有偏差。我说让他冷静一下,又没让他死,他就一定死不了。
不过在这狗东西面前,腔调要拿足。
“怕?他配吗?”
廖小爷嘿嘿一笑,声音有点颤抖:“姐姐,你真是心狠手辣胆子大,我太喜欢了。你招我入赘吧,我跟你姓。”
我回头看他一眼,恰逢一阵夜风吹来,吹得他眼睛微微眯起。
浓密如扇的睫毛把摇晃的灯光分割的支离破碎,阴影下的眼神迷离又深远。
嘴角那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把这张华丽的脸衬得悲悯神圣,犹如栖霞寺里的观音像。
一定是我的错觉。
这风流放荡的狗东西,怎么可能像观音。
“捞上来了!”
水面破碎,有人浮出水面大喊。
我正准备跑到湖边,趁顾鹏程惊魂未定,给他一个震慑性的警告,狗东西忽然把手伸进我袖子里,塞给我一个东西。
这触感形状我可太熟悉了。
是印章。
果然在他手里!这么多天,这小子可够沉得住气的!
身形交错的刹那,狗东西在我耳边低语:“姐姐放心,云流楼凡是见过你的人都被打发干净了,没人可以威胁到你。”
接着撤回一步,微微一笑:“那我从明天就开始正式追你了哦!”
不等我说什么,他潇洒转身,大步离去。
曹頫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垂头直叹气。
我把他叫过来,“曹大人,今日我和顾鹏程结的梁子不小,我不怨你,但求你一件事。”
“你说。”他答应得狠干脆。
“你家与他家有姻亲,应该知道他的后台是谁。”
他叹了口气:“其实你们算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啊?
“万谷仓的掌柜,与他是本家。”
啊!
万谷仓的顾掌柜,就是在天津带头告莫凡,最后以走私和诬告朝廷命官罪被抄没家产,投入大狱的那个!
他是顾鹏程是一个顾!而万谷仓是九爷的产业!所以顾鹏程的后台是九爷!
怪不得一开始他就对我抱有敌意,连我屈尊求见都拒绝呢!
这还真有点难办。
因为天津的事儿,九爷已经亲自写信骂我了,要是我再把顾鹏程这颗摇钱树拔了,他非得气炸肺!
可是,正因为是他的人,才必须要拔!
否则,以点石书局的影响力,将来必定是我领导登基路上的大患!
当然这事儿,我不能默默地做。
有一点顾鹏程说的没错,我没钱又没人,什么都自己干,累死也干不完。
我得叫雍亲王知道!
还得让他推荐个合适的人,做我在江宁的代理人,亦即江宁商报的社长。
等我回到总督署,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我一边打哈欠,一边往后院走,原以为雍亲王肯定已经睡下了,打算明天早早起来去找他,谁知他还站在院子里。
又在那孤独望月。
负在背后的手,松松握着一个东西,看形状和大小,好像是个印章。
眯眼仔细一瞧,印章头上刻着一个小马。
我后来问过,他是属马的。
这是他亲手刻的,刻着秋童与四的印章。
第 129 章
“王爷!”
随着我一声呼唤, 那只手迅速攥紧垂下,隐藏于袖中,同时, 他转动脚步,调转身子, 面朝我看来。
很奇怪。他近视得还蛮严重的, 应该还有散光,白天光线好的时候,视野半径十米左右, 晚上光线不好,三米开外的人, 他就看不太清了。可不管我离得多远, 哪怕是混在人群中从他面前掠过, 也能被他精准捕捉。
就好像专门为我开了肉眼雷达一样……
我迎着他精准锐利的目光走过去,笑问:“这么晚了王爷怎么还没睡,有什么烦心事儿, 我可以帮着分忧吗?”
他眼神有些燥郁,嘴角微微下撇,盯了我一会儿才道:“进屋说吧。”
他真有事儿吩咐?难不成在等我?
进了屋, 他径直在书桌后面落座, 没什么表情地吩咐我:“把门关上。”
夜深了, 外面只有些微弱的虫鸣, 可是一关门,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安静。
刻意伪装的时候, 天地明月都是观众, 一旦没有了观众,就失去了表演的动力。
就好像累了一天下班回到家, 只想扔掉高跟鞋,摘掉内衣,卸去妆容,回到最真实自然的状态。
真实就是,不管表面多么云淡风轻,我们对彼此都有怨气。
这种怨气是极隐秘的、不可言说的,所以密闭空间内的氛围,慢慢变得压抑起来。
一时间,千言万语都被这种情绪逼回肚里。
“你……”
“王爷……”
漫长的沉默之后,我们竟同时开口。
眼神稍一碰撞,看到的都是疲惫和委屈。
有怨气我能理解,毕竟我伤害了他高高在上的王者尊严,可委屈打哪儿来的?
手握生杀大权,怀抱娇艳新欢,委屈个毛线!
我走到窗边,把窗户开到最大,深深吸了几口气,才调整好表情,重新回到刚才的位置,“王爷……”
“晚上去哪儿了?”
他又抢我话!
“赴了一场鸿门宴……”我本要以轻松的口吻和他讲述这一晚的遭遇,顺便引出创刊进展,结果……
“和谁去的?”
好不容易提起来的表达欲咣当落地,闷声回他:“……织造局的曹頫。”
他后槽牙上的肌肉鼓了鼓,目光越发浮躁,“去织造局参观那天你们就相谈甚欢,之前见过?”
新欢不够好的话,请你抓紧再找一个,别多管闲事!
我试图转移话题:“有个重要的事儿我想向您汇报,关于点石书局……”
“本王在问你话!”
好,拿出你亲王的权威了是吧?那我就当受审了!
“没见过。”
“没见过怎么有那么多话可说?第一次就发现你们爱好相同心意相通?”
咦,这话怎么有点耳熟?哦,对了,是悔过书上,关于小美和小帅一见钟情的描述。
这人真是善于联想啊!
“不是。是我没话找话,故意和他套近乎。”
他眉头骤然蹙紧,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一缓,语气也比方才软了些,“为了气我?”
“不敢。”我木然摇头,耐着性子解释道:“是为了让他帮我打进江宁商圈和文化圈,让我多认识一些成功商人和文化名流,为办报做准备。”
尴尬吧?小肚鸡肠!
他不,他还追问:“就算一开始只有利用,现在呢?”
这话说的也太不中听了吧?!
“现在觉得真好用!”
行了吧!
他扭头翻了个白眼,侧脸对着我,傲娇道:“叩扣峮思而尔尔吴旧一四弃,来看更多吃肉文你想认识那些人,为什么不找我?他连一个小小织造局都管不好,能有多大本事?!我给你找个忠厚老成的介绍人,岂不事半功倍?”
说着说着就抱怨起来:“你现在干什么也不来汇报,无头苍蝇似得乱转,一天到晚连个人影都见不到!还惹了一身麻烦不自知!怎么,翅膀硬了,想自立门户?”
我在这堆废话里提取了两个关键信息:1、我给你找个人;2、你惹了一身麻烦。
然而比这两件更要紧的是,最后那个大帽子我不能戴!赌气归赌气,立场可不能歪!
“王爷日理万机,晚上房门紧闭,又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若凡事都得汇报过再去做,黄花菜都凉了!”
想起那天晚上吃的闭门羹,我解释得也不算客气。
“你!”他被怼的眉毛一竖,猛地一拍桌子,接着肩膀一抽,嘶了一声,面容痛苦得扭曲起来。
“王……”我下意识想问问怎么回事,只是刚张了张嘴,忽然意识到这‘虚伪客套’的关心根本毫无意义。
既然暧昧打不过偏爱,我就干脆不要!难道凭我的本事,还无法在他身边堂堂正正的立足吗?!
于是硬生生咬住舌尖,也把迈出的脚悄悄放了回去。
他捂着肩膀抬眼看了看我,发现我一脸冷漠后,抿紧双唇垂下头去。
屋内再次陷入死寂。
明明开着窗,外面的声音却一点都传不进来。彼此克制而沉重的呼吸倒是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这短短三米的距离,就像三百年时光那样难以跨越。
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着。
“既然……”嗓子有点滞涩,我清了清嗓,扬声道:“既然王爷身体不适,那就早点休息吧,我明天一早来汇报。”
“不准走!”他以为我立即要走,身子往前一倾,差点站起来。
发现我并没有动,有点尴尬地揉着肩膀,扭头不看我,冷声教训道:“你当什么事儿都能拖到明天?你睡着的时候别人在捕猎!”
我心神一凛:“王爷说的是?”
“你的印章还在别人手里,就一点不着急?你可知这是多大的把柄?”
我就知道达哈布会告诉他!
幸亏今天拿回来了,不然今晚肯定别想睡了。
我把失而复得的印章放到桌上,原原本本地将怎么丢的,怎么得的,与他说了。
当然,忽略廖小爷的发疯表白。
即便如此,他脸色依然很差,忍了几忍,还是没能忍住,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怒斥:“冲动,莽撞,义气行事!江宁卧虎藏龙,暗流涌动,两江总督上任一年多都没能吃透这里的情况,直到现在都不敢把家人接来,你初来乍到,脚上黄泥都没沾,就凭一腔孤勇横冲直撞,想驯服虎豹当走狗,岂不知,人家一翻身就能把你……”
那个恶劣的结局他没有说出口,满眼忧惧后怕。
我心中警铃大作——他这种情绪只要稍微失控,下一步就会剥夺我的自由,把我圈在他认为安全的范围内。
“直到现在,在王爷心里,我还只有一腔孤勇吗?”
即便只有四成信心,现在我也得支棱起来,表现出百分之二百的气魄。
“我是在充分了解了江宁的情况后,才决意办商报的。
纯粹的政治产物很难在这里落地生根,完全的商业行为则无法被朝廷接受,想要化解潜在的敌人,全面掌控这里的文化思想,就得在政治和商业之间夹缝求生。
商报本着服务当地经济的目的,为大众提供经商知识、手工技巧和文娱信息,以图文并茂的形式展现。实用性强,售价极低,可以快速铺开,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人们的价值取向。
我知道这个事儿我一个人办不成,但我总得先制定一个大体的方案,对本地的经商环境和文化包容度有个基本了解,摸索出一条可行之路,知道困难和阻碍在那里,才能带着具体问题来找王爷求助。
从另个角度来看,这个事儿除了我没有任何人能办成,所以我必须孤军深入。至于江宁的龙虎暗流——如果没有王爷在这里坐镇,我绝不敢放开手脚做事。
现在,我已经捋顺了思路,基本摸清了工商阶层的信息需求和文化界的输出热点,锁定了一批受众,谈好了一些作者,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创刊号,接下来就是打通刊印出版流程,找个能站在明处主持这件事儿的人,正式推出试水……所以,王爷应该相信我的能力和分寸。
驯服虎豹固然很难,用棍棒更难!不如我们一文一武,相互配合,互相保护?”
他微微一怔,“相互保护?”
我挺了挺胸膛:“软甲也是甲!总有一天,王爷会知道,我也能为你抵御刀剑。”
“那你自己岂不是也要置于刀剑之前?”
“我本来就在!”
他咬牙垂眸,放在桌上的手攥的紧紧的,好像很苦恼,也很无奈。
风吹起桌面上的一张纸,他赶忙护住,小心折起,夹进书里。
之后才看向我,神态疲惫,目光忧虑:“你不了解江南的情况。
从前明万历之后,江南地区从经济到政治,就已经和全国脱节。这里的繁荣先进,对朝廷不仅无益,反而让东林党不断壮大,变本加厉地对本就摇摇欲坠的朝廷敲骨吸髓。
东林党就是以江南士绅为主的官员集团,他们打着为国为民的招牌,上欺国君,下坑贤臣,嘴里喊着倡导中兴,提出了诸多革新之政,其中真正付诸于实施的经济政策,却只有一件事:江南假qian案。
东林党把持的造币机构,通过发行劣质铜钱来谋取暴利,一度导致全国经济崩溃。当时天启皇帝,不得不重用宦官魏忠贤来强力整治。
在崇祯时期,东林党通过操纵科举和选官,把持朝政。内阁首辅周延儒就是他们扶持上位的主政人。这位苏州宰相为了江南士绅的利益,大搞轻徭薄赋,取消江南的赋税,导致明朝的财政彻底破产。
这些人眼里不光没有朝廷和百姓,甚至也没有君主!
崇祯皇帝朱由检自挂煤山之时,正是江南百姓一年一度赛舟船的好日子。在文人笔下,这一天秦淮河两岸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这固然是朱由检昏聩无能导致民心向背,但也无法遮掩江南士绅无君无父的无耻嘴脸!
他们骨子里只有利益,没有道义!
当年清军入关,这些士绅高举大清皇帝万万岁的牌子,夹道欢迎。
可当他们发现,无法在我大清把持朝政,就开始怀念从前,扇动无知百姓造反。
他们供养天地会、白莲教、清茶门等,大大小小几十个反清组织,给朝廷和百姓带来无穷灾祸。”
我都听呆了。
这些话除了他,恐怕没人敢说的这么明白。
说到这里,我终于知道他来江宁的目的,以及为什么要让我们住在总督署了。
他剿了这么多年叛贼,不仅没清理干净,清茶门居然派人到了北京,潜伏到我这个女官身边,可见气焰之猖狂,神通之广大。
他是来釜底抽薪的。
我们是到了清茶门的大本营了!
第 130 章
“王爷此行来江宁, 是从化佛等人身上审出了线索?”
虽然严三思告诫我,不该知道的不要多问,可雍亲王此行本就没带多少帮手, 四位巡视官各有原则立场,纷纷做壁上观, 两江总督又以没搞清本地状况推责, 身边能为他分忧的,好像只有我了。
没出北京的时候,我看他有很强的帝王滤镜, 总觉得他垂手做闲人,也能在谈笑间摆平天下事。
巡视一趟才知道, 根本不是这样。
从天津到江宁, 我亲眼见他奔波在乡野, 晒到脱皮累到骨痛,俯首在案牍,加班到深夜, 背靠皇权依然如履薄冰,与官商斗智斗勇。
他是天赋型选手,但也付出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努力。
清茶门是他的老对手, 我们第一次见, 就是因为他被叛贼所伤, 在广源寺休整。那一次, 他就懊恼愤恨到锤裂假山,留下两行血迹。这一次, 深入敌人腹地, 肯定抱着斩草除根的目的,压力可见一斑。
从他现在的神情也能看出来。
就算我帮不上什么忙, 听他倾诉一番,至少也能解压——
以前我姐姐做课题遇到瓶颈的时候,我就是引她说话帮她解压的。
虽然我听不懂她那个领域的专业术语,但只用‘真的吗?’、‘这样啊!’、‘然后呢?’、‘不会吧?’、‘太难了!’、‘不可能!’、‘相信你!’这些毫无内容,但充满情绪的‘三字经’,就能引她滔滔不绝说一两个小时。
他闭上眼掐了掐眉心,“她们是分舵主‘武诸葛’亲自培养出来的,知道一些机密。”
断断续续的,他还说了些清茶门的来历、教义、构架及活动方式等。
原来清茶门,是明朝闻香教演变而来的宗教组织,创始人王森,原本是顺天府蓟州(即广源寺所在的蓟县)人。
王家世代以务农为生,王森则做皮匠生意。有一天,他在路上救了一只狐狸,狐狸断尾谢之,传以妖香,凡闻此香者,心即迷惑,妄有所见。于是王森凭这股妖香(估计是迷香的一种),创立闻香教。
闻香教自创教以后不断更换教名,因奉弥勒、观音、无生老母等神佛,朔望烧香,供清茶三杯,最后更名为茶门教,外界称其为清茶门。
茶门教在发展过程中,把佛教、道教,以及儒家思想作为理论基础,撰写经卷,对众多教派的教义进行借鉴,形成了一套具有自身特色的教义体系。
虽然如此,其实质更像hei社会组织。
首先,教首向教徒收取入教及平日里供奉的钱财,以满足自己的私欲;其次,教首们在茶门教内部实行严格的家长制,凭其个人意愿左右组织的一切,包括教众的生死。
此外,茶门教对教徒的吸收没有原则性,只要是要求加入并愿意供奉钱财的,一律吸收入教,教众中混入了流氓、盗匪、江湖流浪者以及政治野心家等。他们中的多数,以茶门教为幌子,打着传教的旗号,从事诈骗钱财、抢夺财物、打架斗殴、拐卖妇女儿童、奸yin妇女等。
在明末,茶门教为了吸引穷苦大众的支持,反对朱家统治。
到了清朝,又被野心家利用反对清廷。
其主要经卷《三教应劫总观通书》中有一段经文:清朝以尽,四正文佛,落在王门。胡人尽,何人登基。日月复来属大明,牛八原来是土星。
这支只认钱、态度鲜明、教众复杂的队伍,简直就像为某些沉浸在晚明美梦中的江南士绅量身打造的。
不知从何时起,双方一拍即合。一在明,一在暗。
在明者,提供渠道和钱财,在暗者,为其消除阻碍,助其把控朝局。
四姝交代了一些核心成员的身份,这些人已经陆陆续续被捉拿审问。
可惜她们只是被洗脑的工具人,根本接触不到‘金主’,只知道大部分在江宁。
雍亲王只能从这些核心成员身上一层层地往里扒。
“郝成来得晚,没摸透情况尚能说得过去,可曹家在此盘踞几十年,不应该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来,“曹頫说,曹家初到江宁时,为了打开局面,曾把大姑奶奶嫁给王氏,不到三年就被磋磨死了。这个王氏不会就是……”
他点点头,“是王森的后人。那时候,王家在江宁一家独大,表面是生意人,暗地里享世家供奉,反清复明。曹寅奉命暗中拆解,付出了不少代价。”
啊,王氏退出江宁,估计就是曹寅的功劳吧。
江南这二十多年的太平,也和曹家的辛苦经营不无关系。他们对得起康熙的信任,担得起这份荣宠。
“曹家在此深耕多年,和王氏又有血海深仇,即便王氏一族隐匿到幕后,他们也不会完全不知。王爷有没有问过曹家人?”
他目光锋利,咬牙冷哼:“老八下江南,见过曹家人。”!
八贤王你可真能!
刚把诚亲王拉下马,接着就开始狙雍亲王!为了不让他立功,竟置大清安危于不顾,亲自下场阻挠他剿灭反贼!
康熙要知道,还不得把你和废太子圈在一起!
而曹家上上下下竟然没一个明白人!选择了八爷,还在这种关键事情上卡四爷……哎,命运的齿轮啊。
本来曹頫就不如曹寅能干,又选错了靠山,大厦将倾矣!
宝玉小朋友,注定一生大起大落。
“曹頫主动提起王氏,我觉得他立场好像没那么坚定,要不我从他身上挖掘挖掘?”
他的状态已经比刚才好了很多,果然倾诉还是有用的。
尤其是八爷这根刺,扎在心口,跟谁说都不合适,倾吐出来,应该畅快很多。
他摆摆手:“你有这份心意,比做什么都有用。”
看来他自己有办法,不需要我。
顿了顿,他又说:“我相信你的能力和分寸,却更清楚别人的卑劣残暴!办报,势必触及别人的利益,不亚于虎口夺食,往后每一步都充满危险,切记及时向我汇报。”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站着累不累?搬个凳子来坐。”
我一看表,都快子时了,忍不住皱起眉:“王爷该休息了。”
他不愿意,“这些日子忙得很,过两天可能还要出趟远门,你不是要找本王求助吗?现在就说,我安排好了才放心走。”
那好吧,加班狂魔。
搬来凳子刚坐好,他先吩咐一句:“这个印章拿回去销毁,盖过此章的所有书画也全部销毁。”
我自己也是这么打算的,没想到他考虑得这么细。
累不累啊我的王!
接下来我跟他说了自己的诉求,以及今晚的‘鸿门宴’。
对于商报社长,他推荐了一个叫□□的画家。
这个人在曹頫给的名单上,我见过。
虽然是个文化人,但一点文人清高都没有,在待人接物上八面玲珑滴水不漏。
当时他还送了我一副画——话说随身携带自己作品的人真是不多见,这种人极善把握机会。
连我这个外行都能看出来,他的画,工艺不错,意境不行。不过他也不靠手艺吃饭。
他更准确的身份应该是‘高端字画掮客’,也就是为商人和官员之间牵线搭桥的中间人。
当商人想行贿,他就安排官员卖自己的字画。把一副只值一百两银子的画,卖到一万两,既抬高了自己的身份,又成全了双方,两全其美。
借着这个身份,他在文化圈和官场都挺吃得开。
其实我见他第一眼就很讨厌,但既然雍亲王推荐,相信他无论是能力还是忠诚度,都值得信赖。
“报社对你来说,意味着在江南三省的话语权,社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你就这么信得过我?”
说了这么多公事,那点私人恩怨渐渐被抛诸脑后,此刻的我们,就像纯粹的上下级,甚至工作搭档,语气和表情都轻松起来。
我笑道:“那当然!我的就是王爷的,王爷为自己选拔人才,岂能不用心。再说,王爷选拔人才的眼光无人能及,是经过事实考验的。”
他也笑了:“哦?你说的是?”
“比如,秋童、八福、达哈布……”
“后面那两个只是为了衬托秋童吧!”
看破别说破嘛!
我们相识一笑,旋即有点尴尬地错开眼。
这么和谐自在的一幕,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又好像已经隔了三秋。
如果能一直这样也不错。
“廖家的事儿你不要掺和,这两兄弟没你想的那么简单。银子的事儿,你不要发愁,我来给你想办法。至于顾鹏程……”他眼里闪过冷光,却没有直接下论断,引导我道:“你先给我说说自己的打算。”
“我没想好。以他的影响力,如果阻挠办报,商报办起来的难度会非常大。再者,点石书局掌握在他手里,就是九爷的一把利剑,我担心这把剑早晚会捅向我们……”
“但你下不了狠心。”他声音很轻,目光却很犀利。
我心里一慌,骤然低下头去。我确实不敢面对那个可怕的想法。
他只是碍了我的路,对雍亲王有潜在威胁,其本身并没有触犯国法。
如果这次我为自己的目的谋害他或谋夺他的产业,和那些迫害我的政客有什么区别?
若这次得了好处,我会不会迷上这种捷径,渐渐变得丧心病狂?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你下不了狠心,他却不会对你手软。从你掌握了四姑娘的丑闻,他就容不下你了。再者,这世上根本没有杯酒释兵权这回事,宋太祖拿下兵权,靠得是皇权和背后的支持者,而不是那杯酒。你想夺取点石书局在江南三省的话语权,从一开始就不该抱着友好合作的念头。哪怕顾鹏程是曹頫这样的愣头青,也不会傻乎乎为你做嫁衣。”
道理我都懂。
可这场战役是我挑起的,对他来说在,属于日子过得好好的,灾祸忽然从天而降。
我还是无法接受这个‘加害人’的身份。
“如果我找九爷……”
他不说话。
我自己就知道不可能。
九爷对顾鹏程的信任一定远高于我。只要顾鹏程向他陈述商报的威胁,他不仅不会与我合作,还会想方设法据为己有。
顾鹏程必须离开点石书局。
一阵响亮的肠鸣声忽然打断了我的思路。
‘鸿门宴’上几乎没吃东西,这会儿肠胃开始示威了。
“又没好好吃饭?”他轻轻一叹,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小盒,打开放道桌面上,“过来拿。”
这个小插曲对于已经起了一头冷汗的我来说,简直就像救命稻草一样。
我赶紧从杀人夺产的噩梦中退出来,忙不迭地走过去。
茶叶罐似的小瓷盒里盛着几块黑呼呼的风干肉。
他把瓷盒往我面前推了推:“这是江宁特产手撕鸭腿,尝尝看,合不合口。”
“王爷居然有吃零食的习惯……”我心不在焉地捏了一小块放在嘴里,脑海中浮现出他一边严肃办公一边吃零嘴的模样,不禁有些想笑。
他一脸期待:“味道如何?”
“又咸又辣……”但是很开胃!
下意识去摸第三块时,我才反应过来:“你不是不吃辣……”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目光隐忍而热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