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1715年10月14日 康熙五十四年 九月初三 晴
凌晨回来, 浅浅睡了两个时辰,却好像做了一个长达几十年的梦。
梦中的我置身一个三百六十度全是镜子的空间里,镜子上映照的人却不是我, 而是十四。
他先是对我笑,然后伸出手, 想把我拉进镜中世界, 被我拒绝后,开始疯狂暴走,眼睛里流出血泪, 最后打破镜子,随破碎的镜片散落一地。
我捡起其中一片, 不小心被割伤了手掌, 钻心的疼和喷薄而出的血, 让我产生了即将死去的恐慌……
醒来后,枕头已被大汗淋湿。
现如今,我有官身, 有达哈布,有驻军,只要躲在总督署不出门, 十四肯定伤害不了我。
可我不愿意躲避, 非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和他割裂, 就是因为不想再承受这种心理焦虑和恐慌。
东风易借, 人心难测。
我可以做万全的准备,保护他的安全, 应对他的暴怒, 却无法预测他的其他反应。
那些微小的变数让我忧心忡忡,喘不过气儿来。
在这种心情下, 我完全没有明天就要结婚的感觉,只想把计划做得更详尽,把工作排得更满。
一直忙碌到晚上,廖家送来几套新娘礼服和头面,让我挑选。
时间太紧,无法量身定做,这是他们花高价从各个秀坊里买来的,是别人提前半年甚至一年定做的,还没有全部完工,有的甚至还插着针。
江南女子身材娇小,能找到我能穿进去的实属不易,样式、材质上根本无从挑剔。
至于那精致华美的头面——我想到戴着这个被十四甩耳光,万一碰坏了多可惜,干脆拒绝道:“不戴这个。”
不过这个动静引来了四大巡视官甚至郝成,他们五个人看着礼服面面相觑,晓玲亦扶着门框眼神幽怨。
最后还是方铭先沉不住气:“秋童,你这是要做什么?”
“没什么,抽空结个婚。”我朝他们抱了抱拳,“毕竟还在出公差,这事儿得低调,就不邀请各位去喝喜酒了,改明儿办完差事回京,我再好好请一请大家。哦,份子钱也免了吧。”
送喜服的管家给他们一人发了一袋喜糖。
他们的下巴都要惊掉了。
郝成的表情犹如在梦游,“你要嫁谁?”
“回总督大人,是我们廖家的二爷上辈子积德行善,高攀上了秋大人。”廖管家满脸喜色,毕恭毕敬。
郝成听后眼角一抽,把喜糖往地上一扔,指着我道:“你……你就作大死吧!”
严三思啐了我一口,嫌弃万分:“自甘堕落!”
梁超捂着小跟班的嘴,把他拖了出去。
方铭正欲劝我,衙役来报,说廖家二爷求见。
管家一拍大腿,懊恼道:“哎呀二爷糊涂!成亲前一天,新郎新娘见面是很不吉利的,否则成亲当天可能会不顺利!大人,我这就出去劝劝他!”
不顺利是肯定的。这锅能让他背,我求之不得。
“叫他进来。”我吩咐了一声,转头送客:“方大人,您瞧,我这儿有贵客到,咱们改天再探讨?”
方铭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好意思说出来,最终甩袖而去。
“晓玲!”眼见晓玲也黯然离去,我冲到门口拉了她一把,“这两天怎么没见年漱玉?这么大热闹,她也不来看?”
她幽幽回道:“从王爷出远门,她就夹起尾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精得狠呢!”
前天晚上还挺嚣张的,扬言让我从总督署大门跪到她门前,哪能一下子改性儿了。
正琢磨,晓玲忽然把我的手拂开,说了一句:“秋童,你好狠的心啊!”
我无奈地笑笑,把雍亲王的佛珠套在她手上,“先帮我保管一天,不出意外的话,明天这时候我来找你拿。”
她低头看着佛珠,闷声道:“这是王爷的心啊,明天这时候你就是廖家的人了,再戴这佛珠,岂不是在羞辱他?还有十四爷,我真不敢想他会怎么对你。廖家就不怕受牵连吗?”
这个傻姑娘是除达哈布以外掌握信息最多的人,但凡少一点恋爱脑就能看出我的真实意图。
“我人在曹营心在汉行不行?”刚点了她一句,廖二就大摇大摆地进了院子。
“娘子!”
狗东西像个哈士奇,眼睛贼亮,贼没分寸,当着晓玲的面儿就这样叫我,还想往我身上扑。
我抬脚顶在他胸口,训斥道:“板正点!”
他抱着我的脚,没脸没皮地嬉笑撒娇:“娘子~”
晓玲又羞又恼,恨恨瞪了他一眼,撒腿就跑。
廖二是来送定情信物的。
不是那晚‘鸿门宴’上,他和顾鹏程说的,在四物斋选的——后来我路过四物斋,那是一个很小很破的门面,卖的都是从当铺里低价收购的旧物,像廖二这样的散财童子,是绝对不会去那里消费的,提起四物斋,纯粹是为了激怒顾老狗。
“姐姐,这是我娘临终前给我的。我把它藏在栖霞寺的佛堂里,昨天才挖出来。”这货根本不会拿腔作调,直接摊开掌心,把一块鸡蛋大小、未经雕琢的深蓝色钻石送到我眼前。
我自认也见过一些世面,看到这颗钻石的时候,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回荡着一句广告语,‘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
这绝对是一颗可以当传家宝的钻石!
片刻后,我的目光终于艰难地移到狗东西脸上。
他笑得志得意满,完美无瑕的眼睛堪比钻石,闪烁着璀璨的光芒,似乎在说:姐姐喜欢我可太得意了!
在《色戒》里,王佳芝被易先生送的六克拉粉钻打动,在生死攸关之际给了他一条生路。
看电影的时候怒其不争,功亏一篑。直到此刻,我终于理解了王佳芝。
这种震撼是是无法形容的。哪怕对方是个散财童子。
大约就像透过胸腔,看到一颗火热跳动的心脏上,清晰地雕刻着你的名字。
你甚至不知道人家是什么时候刻上去的。
“姐姐,明天我就是你的人了,我的东西也就都是你的了,我就没什么可给你的了。我想,在那之前,我要正儿八经送你个东西,和别人给的都不一样,让你舍不得扔,一看到就能想起我。”他嘿嘿一笑,“这样,你以后打我的时候,也有我个好可念。”
……我有种罪恶感。
像成年人欺骗了小学生。
“志远,其实我……”我长叹一声,想劝他一句。
狗东西眼睛一亮,猛地扑上来在我额上亲了一口,接着紧紧搂着我,低声道:“姐姐,我一点也不贪心。哪怕你对我有一瞬息的动心,我就心满意足了。”
鬼使神差地,我也抱了抱他的腰,低声回应:“你很好,真的。”
1715年10月15日 康熙五十四年 九月初四 晴
上午六点,廖家派来了发嫁队伍。
廖大既准备了聘礼,又准备了嫁妆。
第一车聘礼到达总督署的时候,最后一车才刚出了廖家大门。
给我梳妆的老妈子艳羡不已地说,红妆二十里,绕城走一圈,最后才到总督署。全城都在问,谁家姑娘这么幸运,嫁到了首富家。
还说,头天晚上,廖大爷因时间仓促,准备不充分,不住唉声叹气,说委屈了我。一向不睡到中午不起床的廖二,早早起来自发穿好红衣,跑去祠堂给祖宗上香。
看着院里头忙忙碌碌的人,听着这些细碎的话,偶尔瞥到镜子里穿着嫁衣,化了妆的自己,突然真生出几丝荒谬的紧张。
直到达哈布来汇报,十四爷一行人出现在城门口,我才蓦然惊醒。
“他带了多少人?”
“十二个。都是生脸,应该是从西北战场新拔出来的强兵。对了,还有一个洋人。”
雍亲王留给我四个侍卫,如果这十二个人都上船,而廖家没在船上设猫腻的话,十四几乎可以为所欲为。
洋人肯定是安东尼,十四把他带来,八成是拿他的人头威胁我,就算不是,我也不指望他能帮我说话。
“廖家选定的婚船查探过了吗?船上安插了多少驻军?”
达哈布拿出一张手绘的结构图,“婚船是廖家自己的货船,上下三层,货物全部搬到了底下二三层,甲板和第一层空着,可容纳宾客二百人左右,除此,另有舵手、司仪、鼓乐、杂役等六十多人,各岗位分别安插了两三个驻军,都是极善水性的。奴才还租了一艘观光船,就停在婚船旁边,船上匿着二百兵丁,另有三百人埋伏在岸边。周边其他船都已清空。”
结构图画的非常细,应该是反反复复探过路。他思虑周详,安排得当,不用我说,已把十四的实力考虑进去。
总而言之,发生任何状况,都可从容应对。
他担心的反而是,“大人,如果十四爷要杀廖小爷,拦不拦?”
我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你们只在我或者十四爷受到威胁时才动手。”
以廖大的心机,不可能毫无准备。十四动手,可以逼出他的实力。另一方面,任谁去拦,都免不了被殃及。倘若廖二仰脖等死,只有我能拦得住。
眼看时间紧迫,我们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我穿了嫁衣,却没带盖头,衙役和小厮,奴婢纷纷侧目。我早已习惯人们异样的眼神,漠然置之。
“有没有王爷的消息?”昨天的新闻稿上没有新的惨案发生,我在想,他是不是追着反贼跑得更远了?
达哈布摇摇头,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眉头微蹙,沉吟道:“奴才前日得了消息,王爷被奸人所伤,从马上摔了下去,好像伤及肺腑,大夫说不宜行动,短时间内可能回不来。”
我心往下一沉,脚下一绊。
“大人!”达哈布及时扶了我一把。
我攥住他的胳膊,好半天才平复下来,“他在哪儿?”
达哈布正要说话,忽被一阵匆忙沉重的脚步声打乱。
我们俩同时抬头,只见一个一身风尘,须发盖脸的男人正摇摇晃晃地朝我们走来。
虽然步履蹒跚,全无他平时的霸气,但那身高体型,我熟悉的很,正是达哈布口中短时间内回不来的雍亲王!
我飞奔迎上去,被他身上浓烈的血腥味震惊,再看他唇色煞白,不由托住他的手臂,颤声问:“王爷,你受伤了?是不是很严重?”
他将我从头到家打量了一番,眼神如霜,“我才走了六天,你就要嫁人!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摆脱我?”
我这才想起自己穿着嫁衣,猛摇头:“不是!”
“那就是说,在这短短六天里,你找到了那个简单清白,愿意无条件配合你的男人?”
“不……”我下意识否认,却见年漱玉的身影从他背后闪现出来,阴阳怪气地笑道:“总不至于是嫁着玩的吧?我知道秋大人随便,却没想到你这么随便!”
她去报的信?
总督署内,连郝成都是昨天才知道我要成亲,她是如何提前知道,去找雍亲王的?
我心里暗暗警惕,对雍亲王摇了摇头,期待我们的默契,能让他明白我有苦衷。
年漱玉却添油加醋道:“王爷,她要嫁的是金陵第一纨绔,日日睡青楼,夜夜换新娘,既不简单,更不清白,听话倒是真听话,毕竟才十八,没见识没学识,最好拿捏。”
雍亲王双目通红,身子一晃。
我和年漱玉同时扶住他。
“王爷……”就在我想不顾一切解释清楚的时候,江陵渡口的方向升起狼烟。
达哈布给我一个暗示的眼神,那代表十四爷即将到达!
没时间了!
我松开雍亲王的胳膊,缓缓后退:“请王爷保重!”
“秋童!”他浑身发颤地追上一步,疾言厉色中暗藏绝望哀求:“非嫁不可?”
年漱玉笑问:“秋大人,廖家这小白脸,你就那么稀罕吗?”
我狠狠一瞪她,决然转身。
“王爷!”才刚走两步,只听年漱玉发出惊呼,“快来人,王爷吐血晕倒了!”
回头一看,雍亲王双眼紧闭,嘴角挂血,无意识地倒在年漱玉怀里。
而年漱玉则趁机朝我挤了挤眼。
我和廖大定下婚期的当晚,雍亲王在江宁城外一百余里的山区,只有当时立即出发,才能把消息递到,并在今早赶回来。
年漱玉只能是从廖大那里得到的消息。
她和廖家暗中有往来!可她怎么会和廖家有往来?!
如果廖家真是供养清茶门的源头,那就让我来拔除好了!
“达哈布,你留下照顾王爷,我自己去!”
达哈布知道全部事情,把他留下,也许能及时告知雍亲王!
尽管达哈布百般不放心,却也知道,把这件事解释清楚,不仅关乎王爷安危,更关乎我回来后的生死祸福。
他将婚船结构图交给我,“大人,保重!”
又把调度驻军的令牌交给另一个侍卫额尔登,匆匆交代一番。
我带着额尔登等三个侍卫,放弃廖家来接亲的轿子,跨上侍卫的高头大马——没带头面是正确的,不然马蹄狂奔,什么珠宝玉石都该抖落净了。
江陵渡口,一艘挂满红布的巨船醒目张扬,岸边船头都站满了人。
谁都没见过自己骑马来嫁人的新娘子,一时间热闹欢呼归于宁静,所有人都瞪大眼睛将我看着。
只有船头的廖二鼓掌狂呼:“姐姐英姿飒爽举世无双,不愧是我看中的女人!”
我仰头冲他一笑,提着裙子走上台阶。他也奔至入口,向下朝我伸出手。
廖二啊廖二,你要是演的,可以拿十座奥斯卡小金人!
就在我把手递到他手里时,船下马儿嘶鸣,人群惊扰。
我扶着船舷朝下看去。
只见一匹浑身泛着金光的宝马冲上观水台,穿一身簇新衣裳,收拾的干干净的十四爷,端坐在马上,被打着鼻响的马儿带着原地盘桓,视线却一动不动地绞着我。
早上八九点的阳光刚刚开始明媚耀眼,迎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所有人都能听到他中气十足的喊话:“爷这是什么运气,初到贵宝地就能看到这样别开生面的婚礼,新娘子好像还是熟人。”
他随意一招手,头也不回地喊道:“安东尼,你过来看看,那是不是爷那狂野不羁嫌命长的老师?”
第 142 章
嗖!一声破空哨响, 眼前一花,一只鞋如离弦之箭,径直飞向十四。
于此同时, 廖二撑着船舷探出半个身子,对着他狂骂:“哪来的野狗狂吠乱认人, 你才嫌命长呢!来人, 把他狗腿打断扔到长江里!”
电光火石间,十四以惊人的弹射力从马背上跳起,飞起一脚将鞋踢开, 旋即潇洒落地。这大开大合的漂亮动作引来喝彩声阵阵。
我也是第一次见他耍功夫,只觉得万分精彩, 又没怎么看清, 意犹未尽。
正朝船上搬运嫁妆彩礼的家丁, 则听令将箱子一放,抽出担子就朝他逼去,当头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呵斥到:“北方来的二胡卵子少在我们江宁地界上撒野, 快滚!”
十四气势汹汹一扭头,手移到腰间,似乎要去拔刀, 恰在此时, 岸边人群分开, 在惊呼声中, 安东尼姗姗来迟。
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艰难跟上十四的速度,到这里已是强弩之末, 趴在马上好像随时会咽气一般, 颤抖着朝他伸了伸手,随即歪下马, 重重砸到地上。
十四不仅没扶他,反而抬头朝我厉喝:“秋童,安东尼要是死在这儿,你打算怎么和教廷交代?!”
……我就知道他得拿安东尼威胁我!
刚动了动脚,廖二就抓紧我的手,像怕我跑了一般,紧张道:“姐姐,你认识下面那条疯狗?”
“……别乱喊,那是我姐夫!”惹了这位暴脾气,你小子不死也得扒层皮!
廖二一愣,“姐夫?”
“一开始是教廷介绍来的学生,跟我学几何,后来学着学着,和我的好姐妹阿古丽好上了,可不得叫姐夫么!”
我不仅没跑,还借他的力道一口气爬上船,转过身一眼都没看安东尼,只朝十四笑道:“姐夫,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你是专门来贺喜的吗?我姐姐阿古丽怀胎几月了?脉象可好?”
全世界最会得理不饶人的就是我吧?
一提阿古丽,十四的气势就软了三分,再加上他私自出京不可张扬,竟默认了姐夫这个称呼,只掐着腰,咬牙切齿地招呼我:“你下来我同你细说!”
我要是真下了船,恐怕只有两种下场。其一,被他一脚踢进江流;其二,被他掳上马带走,就近找个铁笼子关起来。
可我又不能亲自引他上船,否则若真有什么意外不好甩锅。
僵持间,身后车轮滚滚,裹着披风的廖大被管家推着过来,一扫之前的苦大仇深,苍白的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刚才在船舱里听得不太真切,是秋童的姐夫来了吗?”
廖二嗤笑,眼睛翻上天,“这算哪门子的姐夫……”
我则应道:“是啊大哥,我在大清没什么亲人,在京半年处了个好姐妹,情同亲姐妹,下面那位就是我姐姐的夫君。”反正真真假假,你也没机会核实去!
廖大轻轻一点头:“有时候亲姐妹还不如结拜姐妹感情深。我本来正担心婚礼上没有娘家人送嫁,你会不会觉得委屈,姐夫能来实在太好了!”
他转头吩咐道:“管家,快去把姐夫请上船来。”
管家满脸堆笑应声而去。
廖大这才板起脸来教训廖二:“都要做人家夫君的人了,还不稳重些!快去换双鞋,等会儿好好给你姐夫赔个不是!”
廖二惯会用嬉皮笑脸敷衍他,拉着我的衣袖卖乖:“姐姐,要是那个混账姐夫再敢对你出言不逊,我定要将他打得满地找牙,你可别拦着我!”
……快拉倒吧,凭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想和大清‘战神’比划,可别哭着喊着找我求情才是!
廖大也毫不留情地奚落道,“别叫人打得满地找牙,丢了我和秋童的脸!”
说罢叫人硬把他拉走去换鞋。
之后瞟了眼下面,切换成温和语气问我:“地上那个洋人,是葡国神职人员吗?看样子情况有些危急,要不要请上船来,找个大夫给看看?”
不管安东尼是不是装的,他这把年纪确实经不起折腾,要有什么意外,我可顾不上他。
“那是东堂主事,也是我的顶头上司。教廷不许神职人员结婚,他八成是来阻挠我的。还是别让他上船了,派个人送到城中医馆吧。”
廖大从善如流,立即吩咐人去安排,转过脸又问:“这位姐夫看起来气宇轩昂,想必身份不凡,待会上来,我们该如何称呼他呢?”
“他确实出身富贵,不过平日为人低调,从不张扬,只叫我们唤他祯少爷。”他问的模糊,我便也答得模糊。
若廖家清白本分,一个管我叫老师,并且出身富贵的京城人,足以让他们浮想联翩,并给予充分的敬畏和尊重;若有贼心,来者身份如何,他们必定一清二楚,叫什么都无所谓。
“勋贵之家讲究多,能理解。”不知是心知肚明,还是礼节至上,廖大并不计较,只管点头,“你放心,你的亲人也好,朋友也罢,都是我们的贵客。”
说到客人,甲板上已经东一撮,西一撮地聚了不少人。打眼一看,其中有好些熟悉的面孔,都是是我来江宁后,在各种场合认识的社会名流。
准备婚礼的时间满打满算只有两天,廖家居然能叫来这么多人观礼,足见他们真的很重视,并且号召力非同凡响。
不过,达哈布所摸排的人,不包括这些宾客,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忍不住又朝船下探寻,只见十四的十二护卫已经到齐,杀气腾腾地围在他身边。岸边看热闹的人,都不自觉退避三舍,为他们空出大片地方。
管家陪着笑脸同十四说着什么,十四抬了抬佩刀,似乎在问他需不需要解刀。
管家摆手表示不需要,又说了几句话,十四忽然仰头看向我,接着便一马当先,带着他这些人形兵器,顺次登船。
一场豪赌真正拉开帷幕,我紧张得有些发抖,心跳也随着他的脚步剧烈起伏。脑海里不断自问:赌得起吗?
忽然锣鼓喧天,喜乐奏起。
“大人,吉时将到,请到船舱的‘闺阁’内待嫁。”一个胸前配花的中年男子前来提醒。
廖大裹了裹披风,笑道:“去吧,我都迫不及待要把志远这个混账东西托付给你了。”
——因为我没有娘家,又要求必须在船上办婚礼,廖家做出了最大让步,把传统婚礼的流程缩减、调整,变成现在这种不伦不类的样子。
他们在船舱里布置了一间‘闺阁’,作为我待嫁的地方,吉时一到,新郎就要带着迎亲队伍,来这里迎娶我。之后到甲板上拜天地,礼毕还要送入洞房——没错,隔壁就是‘洞房’。
眼见十四已经踏上甲板,我心一横,跟随喜婆前往‘闺阁’。
婚礼的流程虽然被改得面目全非,细节却不容马虎。
喜婆把我送到‘闺阁’后,又跟进来两个豆蔻少女,她们给我戴上凤冠霞披,朝我身上系上裙铃、裤铃,往我手里塞上辐条、瓷瓶、铜镜(说是象征镇邪气,带来福气),最后还想给我盖上盖头——被我言辞拒绝了。
因为没当真,所以没计较,但名义上,还是我娶赘婿,真要盖,也该盖在廖志远头上!
两个小丫头信以为真,忙询问喜婆有没有娶赘婿的经验。
喜婆哭笑不得地直摇头,正要说什么,外面响起鞭炮声,紧接着敲门声响起,廖二兴奋激动的声音传来,“姐姐,我来娶你了!”
“快给二爷开门!”喜婆从床上拿起同心结,一头交到我手里,另一头显然是要交到廖二手中的。
可当门打开,进来的不光是廖二,他身后还跟着个瘟神。
回京两个月,瘟神白回来了,也胖回来了,好像刻意打扮过,一样望去,意气风发、玩世不恭,与去年岁末,在贝勒府门口初见时一模一样。
然而沙场磨砺了他的锐气,胜利赋予他唯我独尊的霸气,他往这儿一站,什么都不说,只抬眼将人一看,就让人胆寒。
也许是我太心虚了,甚至在目光相碰的刹那,不由自主倒吸一口凉气,猛地一松手。
廖二还没来得及接,同心结吧嗒一下掉在地上。
“哎呀这……这太不吉利了!”喜婆赶紧俯身去捡。
十四比她更快,闪电般拾起,自己握着一头,把另一头递给我,面无表情地交代:“这回拿好,再掉了,人家就要退婚了。”
我讪笑:“谢谢姐夫。”
廖二从他手里夺过另一头,朝我傻笑道:“姐姐,姐夫人真好,刚才我在外头迎着他,才知道他是代你的好姐妹来送亲的。幸亏把他请上来了,不然岂不错过一门好亲戚!”
一个姐姐,一个姐夫,这傻狗叫的还怪顺口!
不过更让我忐忑的是,十四到底打得什么主意?这时候不应该抢亲吗?真能亲手把我嫁掉?
“姐姐,吉时已到,我们去拜堂吧!”廖二欢天喜地地牵着我出门。
十四漠然退至门外,没多给我一个眼神。
外面不知何时围了一堆人。男女老少,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欢喜,嘴里说着喜庆的话,手里各自捧着五谷杂粮,朝我身上泼洒。
门口地上摆着一个火盆和一个马鞍,方才那两个豆蔻少女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我,朗声唱道:“ 新娘跨火盆,大人养小人。新娘跨鞍,福禄平安。”
……
好一个大人养小人,我差点一脚给它踢翻!
偷偷看一眼十四,他嘴角噙着一抹嘲讽,似乎在等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打了几个月的仗,是比之前沉得住气了。要照对付杨猛那一套,他千里迢迢赶来,绝不可能忍到现在。
迈着愈渐沉重的步伐,在迎亲队伍的簇拥下来到甲板。阳光下,秋风猎猎,红绸似火,宾客们正欢聚一起,围着廖大道贺,好一番热闹景象。
正东方向摆着喜神,正南方向摆着廖家父母的排位,然而两个供桌上都空着,除了一尊香炉,只有三个杯子。
婚船亦在不知不觉间驶离岸边,慢悠悠开往江中。
我手心满是汗,同心结又悄然滑落。
下一秒,廖二干脆拉起我的手,把同心结绑在我手腕上,眼含憧憬温柔笑道,“姐姐,拜过堂,我们就是夫妻了,从此我和廖家,以及船上所有人,都任由你调遣!”
奇怪,廖家由我调遣还说得过去,船上其他宾客,凭什么听我的?
环顾四周,宾客们也在有意无意地打量我。
他们的眼神全然不像从前那么高傲矜持,而是热切激动,有些人甚至眼含热泪!
“志远,他们为什么那样看着我?”我忍不住停下脚步,挣开廖二的手,朝身后不远处的十四靠拢。
十四被一群宾客包围着,仍环抱双臂,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他那十二个护卫就站在船舷边上,聚成三角形,像一个箭头,直冲喜堂。
我的护卫,额尔登等则按照达哈布的吩咐,分别隐在不同定位点。
廖二回头把手伸向我,狡黠一笑:“可能是因为,谁都没想到,我这么一个草包纨绔,能娶到大清第一女官吧!我可以和你一起名留青史,而他们都是历史的见证人!”
我自然是不信的,看了眼紧跟而来的观光船,心里有了点底气,状似随意地开口:“那婚船要驶向何处?”
“去往江心,带姐姐和宾客们见一见波澜壮阔的长江。”廖二顺着我的目光,看的却是泛着银光的江面,目光悠远深长,语气也是从未有过的低沉:“经年之后,他们提起这场婚礼,脑中自然也会想起这条横贯大地的巨龙。它孕育文明,也看尽兴衰,我们的婚礼能在江上举办真是太好了!”
可你这副表现,很不好。
我宁可你是那个疯癫神经的草包纨绔,也不希望你满怀心事别有所图。
暗叹一声,廖二忽然再次抓起我的手,将我拉向喜堂,语气激动而热烈:“姐姐!我等不及要迎接你另一个身份了,我们快去拜堂吧!”
当我们就位,等候许久的司仪按耐不住激动,高喊一句:“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船上嘈杂的谈笑声顿时安静下来,唯剩涛声风声和一串沉重的脚步声。
所有人看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一脸寒霜的十四,视他人为无物,只把锐利阴沉的目光对着我,步步逼近,沉声质问:“报复我也不用玩得这么真吧?你还真想跟人家拜堂啊?!”
第 143 章
喜庆中透着诡异的氛围悄然一僵。
松散的宾客中, 有几道身影鬼魅般朝十四挪动了一些。
他身边的宾客更是明目张胆地将他一拦,一个老者沉着脸教训:“什么人这么不懂规矩,在人家婚礼上大放厥词!”
另一个满脸沟壑的男人冷嘲道:“方才在船下就出言不逊, 主人家不与你一般见识,依着秋大人尊称一声姐夫, 换别人早就羞得面红耳赤, 知耻而退了,你不仅厚着脸皮登船,还变本加厉, 当着宾客的面儿败坏新娘名声,简直是当世罕见的败类!”
“就是, 宁拆一座桥, 不毁一桩婚, 你这样是要遭天谴的!”
“知道主人家是谁吗?北方来的二胡卵子快去打听打听,这可是咱江宁首善!知道新娘子是谁吗?那可是……”
十四扭头爆喝:“那可是老子的女人!”
这凶神恶煞霸气倾泻的样子,愣把刚才说话的人吓得连连后退直到撞到别人怀中。
旁边吹吹打打的乐团也被吓得慌了手脚, 喜庆的节奏顿时变了调。
在怪异的音乐中,廖二步伐轻盈地错了错身,挡在我前面, 漫不经心地嘲讽:“姐夫是在白日说梦话吗?我未过门的妻主洁身自好, 高明远识, 从不把那些放荡孟浪的俗人放在眼里。她一生所求, 不过是一个心里只有她,懂得尊重她, 呵护她, 支持她的男人,她光明磊落, 志存高洁,配得上任何人倾心相待、衷心追随,又怎会觊觎别人的丈夫?”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轻飘飘一笑,“或者,姐夫错把她当成了她那个好姐妹?那我必须要告诉你,你真的看错了。我未过门的妻主举世无双,绝非权势财富能收买,也非死缠烂打能收服的寻常女子。坚刚不可夺其志,万念不可乱其心。凡是阻碍她的,要么毁灭,要么成为她的垫脚石。我,就是她脚下最坚实的一块。你,算得了什么?”
形势就像绷紧的弓弦,一触即发。
我却不合时宜地被廖二这话深深打动了。
他的存在,超越时代,他对我的了解甚至比我自己看得更透彻,对我的推崇和尊重则远超我的期待。如果我们之间没有国仇家恨,也许假以时日,真的可以成为灵魂伴侣。
“妻主,垫脚石!”十四不屑地大笑:“堂堂七尺男儿,背靠女人,把吃软饭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真不愧是江南水乡养出来的软骨头!”
地图炮瞬间惹怒了甲板上的男人,四面八方的声讨全都朝他袭去。
铮!
长刀出鞘,带着雷霆万钧之力没入甲板,吵闹声乍停,包围圈瞬间扩大。隐匿其中的鬼魅身影却更靠前了。
十四目露凶光,阴恻恻狞笑:“秋童,能把干醋吃得这么兴师动众,整个大清也只有你了!爷可真小瞧了你!不过你也小瞧了爷,你以为这次爷还跟你商量吗?我告诉你,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旁人想染指一分一毫,我叫他灰飞烟灭!你要是不肯活着跟我走,我就把你的尸骨带回家!”
乌云遮住了骄阳,光线忽然一暗。
沙场归来的将军,大清皇帝高高捧着的皇子,一旦放开气场,就像一条穷凶极恶的黑龙,随时都能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一切。
“过来!”猛地一声怒喝,吓得我心一抖,脚却往后一挪。
“够了!”斜刺里,廖大终于发话,“祯少爷,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曾经对秋童有过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在她马上就要成为我家的媳妇,我们视她为珍宝,也请你自重!如若非要欺辱,我廖家拼个家破人亡,也要与你一战到底!”
我从未听过他发出如此中气十足的声音,连苍白如鬼的面庞上也有了几分不正常的潮红。
他一呼,船舱内外应声一片。
十四带来的十二护卫则用佩刀墩地,齐声高喝:“杀,杀,杀!”
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婚礼即将变成战场。
这不是我想要的局面。
双方因我血拼,所有罪过都是我的。尤其十四若因此受伤,我难辞其咎,罢官还是轻的。
我把他引来,是为了表达立场,同时试探廖家。
现在廖家身后的狼尾巴已经快露出来了,我得扯一把,让他们彻底变身!
“姐夫!”鼓足勇气,我拨开廖二站出来,面对怒气值爆表的十四:“我欠你一条命,你要拿走,我双手奉上。可在我死之前,请让船上的诸位帮我做个见证。我是清清白白死去的,不是谁的妾,也不是谁的附属品,我就是我自己。他日若有人在我的墓碑上加上爱妾或贱妾二字,我愿化作鬼火,烧之殆尽!”
接着转向廖二,故作深情,浅浅一笑:“志远是我千挑万选的男人,他懂我爱我心里只有我,无条件支持我,就连他的家族也待我至诚至真——我知道,除他以外,天底下再没有人能这样待我,我是真的想和他结为夫妻,怎奈命浅福薄……”
“不,姐姐,没人能阻拦我们!”廖二一把抓住我的手,深情道:“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就算你想以命报恩,我也追随你去,黄泉路上咱们夫妻结伴而行!”
拉倒吧,我可不想死!
没听出我在给自己铺后路找台阶吗?
我正要拒绝他,廖大身边的显眼包忽然振臂高呼:“这对有情人心意相通,郎才女貌,简直是天作之合。拜堂!立即拜堂!我倒要看看,谁敢阻拦!”
下一秒银光一闪,十四的长刀飞掠过去,生生削掉了他一个耳朵。
鲜血迸溅,惨叫划破天际。
十四豪情万丈,喝声贯耳:“爷要带走自己的女人,谁敢拦我?!谁又拦得住我?!”
说罢凌空一跳,踹飞左右,接着毫不拖泥带水朝我奔来。
“帐下听令,拦我者杀无赦!”黑龙暴怒,杀气爆棚,如阎王现世,一声令下,十二护卫齐声喝应:“得令!”
瞬间,刀光剑影,血肉飞溅,场面混乱不堪。
人影攒动,有的向前,有的退后。
眼看就要有人命丧刀口,我猛地推开廖二扑到十四身上,厉声尖叫:“快住手!”
大黑龙尖刺一般的逆鳞为之一收,一手牢牢掐着我的脖颈,目露凶光,咬牙切齿道:“你还敢来,我真想立刻掐死你!”
我努力点头表示你可以的,你最能了!
“都住手!快住手!”廖二急得嗓子都劈叉了,过了十几秒,混战才停下来,他慢慢凑近,半是威胁半是哀求:“别动她,要不然,我保证长江就是你的葬身之所!”
“一个废物软骨头也敢威胁爷?”十四偏不信邪,狞笑着扬声道:“从你对老子的女人动念那一刻起,你就是死人了!杀你之前,爷教教你什么是真正的爷们!”
说罢掐着我的脖子凑到跟前,狠狠吻下来。
霸道的唇舌就像一条带刺的钢鞭,尖利的牙齿就像淬了毒的匕首,钢鞭入喉,横扫上颚,匕首刺破唇角,扎出一个血洞,这根本不能叫吻,应该叫上刑!
最变态的是,他从我口中汲取了唾液,在自己嘴里过了一圈,又吐到我嘴里!末了单手如钳,合上我的下巴,死死捏住,舔了舔自己发亮的唇角,命令道:“咽下去。”
谁给我一把刀,我捅死他!
廖二发了疯一般朝他扑来,被他漫不经心抬脚踹飞。
“你想让这些人给你作证?难道你不知道,从他们上船,就注定不能活着回去了吗?亲眼看过我的女人为别人穿嫁衣,亲眼听你说想嫁那个废物,我能让他们活着吗?”他在我耳边低语,恨恨道:“你这个没良心的蠢女人,我为你日奔八百里,你就这样报答我!你别想好过!”
……狂的你!你以为船上都是手无寸铁的小老百姓呢?知道这条船上有多少杀手吗?没有我帮忙,就凭你们十三个,想把人家赶尽杀绝,再从这波涛汹涌的长江上安全撤离,做梦呢?!
我拼命厮打他,与此同时,混战又起,四五个人包围了他。
他单手应战,依然游刃有余,还从人家手中抢了一把刀,砍得人家喷我一脸热血。
“胤祯!”他带着我腾转挪移,倏忽这边,倏忽那边,晃的我头晕眼花,胃里翻腾,情急之下把他的真名都叫了出来,“你他妈的放开我!”
“在这里叫没有用,在床上叫还能有点用!”他是完全把周围人当死人了,说话口无遮拦,杀起人来更是毫不留情。
忽然一个重物被抛我到我怀里,低头一看,赶紧举起来大喊:“啊,谁的胳膊,快拿回去!”
潜意识里,我还是现代人的想法,以为只要及时缝合,还能使用!
可我托了许久到处找主,直到血水浸透了嫁衣,也没人找我领。
慌乱间,一只手提起我的衣领,带我纵身一跃,上了高台,回头一看,原来是额尔登。
“大人,咱们是否要协助十四爷?”他不像达哈布那么沉得住气,脸上带着明显的焦躁。
我看着下面失控的战场,普通人早已抱头四散,剩下的二三十个,各个都有武器,且身手不凡。然而十四对付他们,就像霸王龙对伶盗龙一样,横扫全场,无可匹敌!
协助个屁!
他不仅打乱了婚礼的节奏,也打乱了我的计划。
我的担心全都成真了,这厮就是最大的变数!
无论如何我都想不到,他会凶狠残暴至此,居然为了自己的面子屠杀无辜!
我真能从他手底下逃脱吗?
“‘胤祯’,刚才在混乱中听你喊他的名字,从年纪和身手看,他就是十四贝勒吧?”
惊骇中,廖大忽然出现在身后。婚礼上发生这样的惨剧,他竟十分平静。
很明显他在明知故问。
船上有这么多打手根本就不正常。
我对这个一直在生死边缘徘徊,却仿佛能无限续杯的人,再也笑不出来,冷声道:“廖大爷既然知道了他的身份,为何不叫手下人停手?可知倘若伤了这位天皇贵胄,廖家必有倾覆之祸。”
“刚才还叫我大哥,怎么忽然又生疏起来了?”他眉宇间的愁苦又蓄起来,仿佛很伤心似的,“你若早提醒我,哪怕在他登船之前提醒,事情都不至于发展到这一步。现在他已不打算放过我们,我们总不能垂手受死吧?”
“你想杀了他?你疯了吗?那可皇上最钟意的儿子!”
“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也再三提示过你。”他轻蔑一笑,咄咄相逼:“是你亲口说要背弃他,我廖家才倾其所有冒险相随。刚才,你也当着他的面说,真心实意想要嫁志远!我告诉你,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哪怕是我这样的废物,都受不了这样的公然背叛,更何况是要风得风的十四爷。事已至此,咱们都在一条船上,你觉得你有退路吗?”
我沉默以对。
不是认可他,而是假意和他站在同一阵营。
当他以为我也无路可退,才会对我敞开心扉。
“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容易被你说服,答应让志远入赘吗?因为我十分清楚你对满人的厌恶不是装出来的。这些贝勒,亲王,听上去很高贵,可他们骨子里,仍是茹毛饮血的野蛮人。骨子里的自卑使他们紧闭国门、屠戮文人、焚烧典籍!他们残忍嗜杀,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靠强取豪夺积累财富,征服女人的方式粗暴下流,为了多繁衍子嗣统治比他们多数十倍的汉人,从上到下就像牲畜一样处处撒种,而这些生出来的小畜生,全都不事生产,一个个趴在汉人身上吸血!出身高贵,饱受传统华夏文明浸染的你,怎么受得了这种野兽?”
听完这段话,廖家的立场,我已经十分清楚。心里咯噔一声的同时,又有几分释然。那些蛛丝马迹,和夜以继日的分析都得到了验证,接下来就看我能否靠这险象环生的计策,抱得鱼和熊掌同归了。
不过后面那句关于我的分析,十分奇怪。
正要问,一道暗箭破空二至,深深刺入十四腰腹,霎那间血如泉涌,他也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向前扑倒单膝跪倒。
于此同时,身边的‘伶盗龙’齐刷刷扑上去摁住他,把刀锋架在他脖子上,亢奋高呼:“抓到鞑子王子了!抓住鞑子王子了!”
一时间血肉模糊的甲板上欢呼雀跃一片,刚刚躲起来的名流纷纷跑出来,或相拥而泣,或跪地嚎啕。他们每个人,都像等候多年大仇得报一样畅快淋漓。
满身血污得十四被人捆上双手,狼狈押到高台下面,有人狠踢他的膝盖窝,想迫使他对高台上的廖大下跪。
“住手!”我大声喝止,下意识地想跳下去保护他。
“姐姐!”廖二不知从那里冒出来,一把扯住我,“等会儿再动手!先让江南四十二名臣一人刺他一刀,你再送他上路!”
“你在说什么?!什么江南四十二名臣?为什么要让他们伤害……”
“十四贝勒……”廖二轻轻一笑,把我没说
依譁
完的话头接下去,“姐姐,你果然没有骗大家,顺利把康熙最倚重的儿子引入这个陷阱。虽然他真的很小心,非要佩刀带侍卫上船,但只要能瓮中捉鳖,费点力气又如何呢?你不愧是三太子的女儿,既有魄力,又有智慧,大家全都心悦诚服了!”
……
脑子嗡的一声,差点把cpu给烧了。
怎么又是朱三太子?!
“公主殿下能下定决心与他们割裂,我等深感欣慰。江南四十二名臣,也对你回国以来的种种作为十分敬服。等他们报完仇,你再与志远拜堂,我们便正式拥立你为大明女帝!以你的才干,必能带领我们推翻蛮人统治,拯救正统中华!”
廖大像回光返照一般,在滔滔江水之上,端坐众人头顶,朗朗几句,振奋全场。
“驱逐鞑虏,光复汉室!”
“拥立女帝,卫我中华!”
廖二抓住我的手,眼里闪着激进的光:“姐姐,你有改变世界的志向,亦有安邦定国的能力,更有高贵正统的出身,何须跟着一群见识短浅的蛮子虚耗光阴?廖家和江南四十二臣,人才兴旺,富可敌国,必定可以拥护你建立一个强大文明的新大明!”
“公主在上,大明遗民誓死效忠!”
高台下,社会名流和打手,甚至吹打弹唱的乐团、端水送茶的丫鬟小厮,全都跪倒,齐声高呼。
在这条孕育文明,看尽兴衰的长江上,声音浩荡,震破天穹。
第 144 章
如果能做主子, 谁愿意当奴才?
如果能做皇帝,谁愿意为人臣子?
极目望远,大江东去, 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江山如画, 一时多少豪杰, 尽伏我脚下。
权力初向我,就拼命释放诱人的芳香。
改变世界,开创一个全新局面, 不正是我媚颜奴骨、小心周旋、苦苦支撑的目标吗?
是把握这个机会,亲自做领头人, 还是依靠雍亲王, 曲线救国?
大船到了江中分岔口湍流激荡, 我也面临生平最难的抉择。
“姐姐,当我们得知你把婚礼的地点定在船上,就知道你做好了带我们扬帆起航的准备。我们携家带口, 把至亲和世代积累的财富都带上船,只为义无反顾地追随你,毫无保留地支持你!”
怪不得船上有那么多妇孺儿童, 原来是他们的家眷。
可我当初要求在船上办婚礼, 是为了避免战火殃及无辜百姓, 更是为了将反贼一网打尽, 避免有漏网之鱼。
“公主,我是南明将领何刚的后人何维, 我何家世代效忠明皇, 祖父何刚在扬州抵御清贼时壮烈牺牲,扬州失守后, 清贼在城中烧杀掠抢整整十日,我族中二百三十七人没留下一个活口!所有女眷都被百般折辱,死时全都赤身断肢,惨不忍睹!甚至有两名孕妇,被活生生刨胎而死!”
一个粗壮的汉子从血泊里爬起来,怒目圆睁,指着被摁着头单膝跪地的十四道:“穿上龙袍近百年,清贼依然兽性难驯,那个四阎王在江宁大开杀戒,其残暴程度连他们的祖宗都自愧不如!他们就不是人,是魔鬼,是畜生!让我来刺畜生第一刀,往后冲锋陷阵,公主只管让我打头阵!”
……祖宗和四爷做的孽,都让十四这个大怨种来承担合适吗?
没人在乎这个,血泊中兴奋的大明遗民高声叫好。
何维从廖二手中接过匕首,大步走到十四跟前,手起刀落,噗呲一声扎进十四左肩,鲜血缓缓顺着刀锋流淌,何维痛快拔出,用舌尖一添,大笑道:“清贼血甜,诸位都来尝尝!”
十四咬牙忍痛,死死盯着我。只是那眼神既无怨愤,亦无恐惧,只有锋利的探究。
可我现在得博取这些人的信任,不能对他展现一丝一毫的怜悯和关心。
“公主!”
何维退下后,第二个人立即站出来,他是个斯文儒雅的中年儒生,穿得非常体面,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人,事实上,伸出去接匕首的手,也非常白嫩,然而他言辞间的义愤一点也不必何维少。
“在下李斯,祖上开创金陵文汇书局,是明朝规模最大的书局,顺治十八年,祖父李继白因赏识贡院才子庄廷鑨的才情气节,帮他刊印《明史辑略》,获罪遭屠。康熙二年,狗皇帝下令从重处罚,夺我书局,杀我父兄,将我家中所有女眷充入青楼!我与清廷之仇,不共戴天!”
……你祖父公然出版反书,一点都不无辜。至于连坐……从你的表现,就知道皇帝为什么想斩草除根。这么多年过去,漏网之鱼居然还没放下仇恨安享太平,依然要高举反清大旗……
他举起匕首,毫不留情地刺入十四另一侧肩膀。
“将军!”十二护卫被迫除去武器,在别人的挟制下眼睁睁瞧着这一幕,各个目眦欲裂。
十四唇色苍白,昂首铮铮。
“公主!”第三个人紧跟着站出来。
我伸手制止了他的发言,同时看了一眼站在廖大身边的额尔登。
江南四十二名臣,如果每人刺十四一刀,他撑不到我来送他见阎王。
这两刀,足以割裂我和他最后的恩情(起码在外人眼中如此),也报了刚才他朝我吐口水的大仇!
“诸位,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我不能让你们把剩下的四十刀捅完。”
“为什么?难道公主不舍得这个清贼?”
众人对我发出诘问,十四眼都不眨一下地盯着我。
我也看着他,借这个诡异地场合,向他诉说迟来的感激:“既然你们把我当三太子的遗腹子,尊称我一声公主,应该对我在京城的遭遇十分清楚。在我入狱后,是他的人,拼死保住了我,把我从刑部大牢的酷刑中解救出来。也是他的人,去求八贝勒当钦差,洗脱了我的嫌疑。仇恨,是他父辈种下的,恩情,却是他亲自施加的,我欠他一条命,这是不争的事实……”
“公主,切不可因私忘公,放虎归山啊!他是狗皇帝最器重的儿子,杀了他,不仅可以重创狗皇帝,还可以为女帝登基立威,请公主不要心慈手软!”
众人打断我,再次跪伏一片。
我看着廖家父母牌位前的三个茶杯,轻笑道:“你们供养的清茶门,曾要置我于死地,现在你们被雍亲王逼得无路可走,被迫拥立我为女帝,以大明新民的身份,避走海外。咱们之间,还没有多少信任和感情可谈。可我既上了这条船,就没想再回去做大清的官。既然选则接受你们的拥立,就放下了从前的恩怨。这样的胸怀,你们觉得,会因私忘公吗?我是要告诉你们,我不记仇,但记恩。我的恩人,就算必须死,也不能死在你们手里。要不以后,我如何敢信你们不会对我翻脸无情?”
“这……”他们面面相觑,七嘴八舌。
给你们选择权了吗?
我朝廖二伸出手:“把匕首给我,我送他一程。”
廖二一笑:“姐姐,要不要我代劳?”
我瞥他一眼,只觉得那双清澈的瞳眸已成了泥潭,心里暗叹,自古英雄出少年,这PUA大师绝了,十八岁就能拿奥斯卡终身成就奖。
从当街抛珠吸引我的注意,到迷恋死亡、跳江邀宠,迷惑我的判断力,再到深情表白、以帝位给我画大饼,通过刨析式的夸赞,激发我称帝的信心和野心,一步一步,好像这一切都是因为爱和了解,完美地隐藏了他自己的目的。
但我岂能不知,他们只想把我当招牌傀儡?
廖家的野心从支持太子开始膨胀,到太子二次被废彻底没了希望,可是欲望不死,大约为了维持权倾朝野的美梦,也因为被太子连累,死了太多人,他们恨大清,转投清茶门的怀抱。
从他们对我的了解程度看,化佛等人或许就是他们派去的。我胸前那个刺青,应该也是他们散播出去的谣言,就为了名正言顺地借三太子之名,过一把皇帝瘾。
从我到江宁,就踏入他们早已布好地天罗地网。
可惜他们不知道,我自带剪网的刀。
“我说,我亲自送他。”
廖二笑着挤了挤眼:“好,姐姐说什么,我就听什么!等他断气,咱们就接着拜堂!”
接着转过匕首,把刀柄递给我:“小心,锋利得很。”
我接过,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十四身边。
他双手被束缚在背后,左右两旁还站着廖家的打手。那两人一看就凶悍残忍,绝不是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能伤到的。
“如果你从边疆回来没有带阿古丽多好。”我单膝跪在他跟前,摸着他的脸,自觉泪湿眼眶,哽咽道:“虽然我从来没想过要嫁给你,但那时我憧憬过,等你回来,和你痛痛快快地爱一场。”
眼泪滴落的同时,十四也红了眼,满脸苦涩,言语间充满了不自信:“你说真的?”
我沉沉一点头——给他下迷魂药呢!
从八爷说他回来接我,我就一直在思考该怎么应付他。他是桀骜不驯的天之骄子,更是战功赫赫的将军,他只相信自己,也只顾满足自己,所以软硬不吃。
但阿古丽的出现,让我开始重新思考他被人称颂的一个优点——重情重义。这既是优点,也是他唯一的软肋。
阿古丽救了他,就能让他去皇上跟前求侧福晋之位,我为什么就不能让他亏欠我,对我言听计从?
我现在就是欠他太多,他才这么理直气壮地对我死缠烂打!
今天,我不仅要演苦情戏,还要实打实地演一场苦肉戏!
“可是你与阿古丽亲亲热热的样子,就像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我脸上。哪怕我只求一小段时光的一心一意都得不到。你的心太宽广了,既装着福晋、侧福晋,还随时塞得下新人,你根本不可能像我对你那样纯粹。离京两个月,我每天都过得很匆忙,很疲惫,好处就是,我彻底放下你了。我结婚,不是为了报复你,而是为了有一个已婚身份,从此不再有其他妄想。”
一滴泪从十四鼻尖上滑落,他咬牙盯着我,半晌才道:“你是想让我不再有任何妄想吧?你分明知道,我……”
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傲气不允许他把姿态放低。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换成了咒骂:“蠢货,你当我千里奔袭是为了带你回去暖床吗?!清茶门反贼利用你做局,在朝中掀起巨浪,你们巡视这一路,都在为这件事擦屁股!老四这个冷血王,利用你当诱饵,钓他的死敌,你竟然还乖乖为他所用!我要不来,你死都要背上反贼的帽子!”
……你是真这样想,还是挑拨离间啊?
不是,恋爱脑程度这么深吗?你早就知道船上的是反贼,还敢上来?!人家都要拥立我为女帝了,你还当我是个不知情的傻白甜?
我这会儿可是举着匕首要你命呢?!
第 145 章
“你来了也没用。这个帽子, 我是不打算脱了。”
十四蓦地往前一挣,急怒交加,破口大骂:“犯蠢!这群亡命之徒只想借你之名招揽乱臣贼子罢了, 你还真做起女帝美梦了!就算这艘破船能出得了江宁,能到得了崇明岛吗?入不了海, 还想当大明新民, 你当老四是废物,大清将士是死的?!”
我不仅和你想法相同,还知道历史的走向, 大明气数已绝,绝无倒行逆施的可能。
即便我自信可以驾驭这些穷途末路的人, 也不想把有限的生命, 浪费在无限的逃亡和以卵击石的战争上。
康熙治下的满清, 即便吏治松弛,也比大明后期强得多,武装力量连蛮横的俄罗斯和虎视眈眈的欧洲各国都忌惮, 岂是这群七零八落的大明遗民可敌的?
避走海外,要么像郑成功一样偏居一隅,分裂国土;要么, 引入外贼, 祸害国人;均非我所愿。
最重要的是, 我并非朱家后人, 对大明毫无眷恋,全无姑苏慕容复那种复国执念。
可戏还是要演完的, 不然怎么救你啊笨蛋。
“别说了十四爷!登船之前, 雍亲王被我害得吐血昏倒生命垂危,现在, 我还要亲手送你上路,我没有退路的。”
十四不可置信地看了眼额尔登,他知道额尔登是雍亲王的亲信侍卫,所以感到匪夷所思,“你害了老四?那他怎么还跟着你?”
难道他就是凭这几个侍卫判断我没有叛反的?
在场其他人必然也会对这一点生疑,可以预料,杀了十四之后,他们一定会剪除我的护卫。事实上,安插在各个岗位上的人,有一些已经被悄悄处理了。
“连你都能为我赴汤蹈火,区区一个奴才,怎么就不能呢?”我反问他一句,问得他哑口无言。
这时,我回头看向廖大:“雍亲王残忍无道,身为汉人,我早就看不下去了。登船之前,我不仅重伤了他,还骗得调动江宁驻军的令牌,额尔登,把令牌献给我大哥!”
“公主义薄云天,足智多谋,堪当至尊!”
众人大喜过望,对我赞不绝口,一时间注意力都转移到额尔登和廖大身上。
额尔登掏出令牌,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廖大轮椅前,将令牌双手奉上。
廖大身旁的女子刚要接过,我便朗声道:“大哥,这道令牌是我的身家性命,亦是我对廖家的诚意,难道不值得你亲手接过吗?”
一旁的廖二眼神复杂,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廖大捂着胸口装柔弱,让额尔登干巴巴跪着。
“大哥?”我扬手举起匕首,朝十四刺去的同时,头也不回也地高喊一声,给他施压。
“公主教训的是!”他只好勉强笑着招招手,让额尔登凑近些。
额尔登跪行前进,在廖大伸手的同时,猛然暴起,拉住他的手腕往前一扯。
电光火石间,达哈布安插在船上的人全都行动起来,各自掌控一隅,而十四也叼过我送到他嘴边的匕首,发力一跃,干脆利落地将身旁打手割喉。
十二护卫则拼死挣破挟制,展开疯狂猎杀。
清爽的江风瞬间充满血腥。来不及奔逃的四十二名臣,发出惊恐绝望的尖叫。
十四用脚踢飞匕首,切断手上的布条,将我拦腰一抱,退到相对安稳的角落,先捧着我狠狠亲了两口,而后凶狠怒斥:“你这个胆大狡猾的臭婆娘,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推了他一把,笑盈盈道:“富贵险中求,十四爷,这次我能不能升官,就看你助力多少了!”
“你这点出息!想升官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儿?用得着拿命换?!”
“拿命换来的踏实!”
他恨恨拍飞一个打手,抱怨道:“差点把爷的命也搭上!”
我悠闲地躲在他身后,好言哄道:“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你丧命呢?放心,我还有后手!”
他拧断打手脖子的同时,咬牙切齿道:“你最高明的手段都用在爷身上了!”
额尔登擒住廖大,摆脱他两个侍女的缠斗,来到我们这边汇合。
离开轮椅的廖大就像一条豆芽菜,头大,身细,孱弱不堪。
他的病不是装的。刚才的兴奋,不过是受唾手可得的权力刺激罢了。
廖二满身血污,跌跌撞撞地追上来,满眼错愕失望,“姐姐,你为何突然反水,为何要抓我大哥,为何要杀这些拥护你的人,为何要救清狗?难道是我们不够虔诚?难道你宁可做他们的笼中鸟,也不想当女帝吗?”
不等我发话,十四宁可被人重击,也要撤回来对付他:“阎王叫你五更死,三更你就来报道!”
“住手!”混乱中一声穿透力十足的娇斥在舱门口传来,“放开大爷,否则我就杀了她!”
廖二求助般唤道:“嫂嫂!”
看来,这就是廖大休妻后续娶的扬州歌姬,那位神秘的王姑娘。
然而我一回头,却被那张脸镇住了。
“化佛?你没死?!”
她用匕首抵住的人,更让我心惊胆战,“晓玲,你怎么在这儿?!”
十四也认出了她,挡在我身前,冷嘲道:“你连四哥都敢伤,他府中一个没身份的小丫头有什么好忌惮的。莫不是忘了她哥曾如何羞辱你?”
晓玲眼睛红肿,面色惨白,颤声哭道:“秋童,我看到王爷吐血昏倒,想追上你再劝你几句,一出总督署大门就被人抓住带到这里……是我太蠢了,我早该想到你是做大事的人,不会那么冲动的……”
十四闻言啧了一声,愉悦地看着我:“哟,老四吐血了,真是你干的?”
……是我,但罪恶的源头在你!要不是你,我不必假结婚!
‘化佛’用带着吴语口音的官话,轻柔地说道:“十四爷,除了秋大人,谁还能让冷血无情的雍亲王肝肠寸断呢?他从马上跌下原本应该遵医嘱,静养七天,可听说秋大人要成亲,竟然不顾一切地爬上马背,日夜兼程赶回来阻拦。没想到秋大人竟硬生生抛下他不顾,若非你搅局,此时她已经是廖家的媳妇了。”
十四脸色阴沉,大咧咧地揽着我的肩膀朝怀里一带,傲然道:“我女人这么好,谁能不爱?爱而不得,是他活该!廖家这样的破落商户也敢肖想她,真是狗胆包天白日做梦!她知道爷要来,拿你们做彩头,和爷置个气,让爷更疼她罢了!”
……所以,安东尼给我发信,是他授意的!
‘化佛’嗤笑一声:“没想到堂堂贝勒爷竟是个自欺欺人的痴情种。看来,您拿郡王头衔换秋大人侧福晋封号也不是空穴来风!奴家还听说,您为了跟皇帝做这个交易,差点把兵法三十六计都用上了,先抛出一个回疆女子做掩护,再以王爵做交易,直到皇帝不忍一再拒绝,才终于松口。不过,他说的是,只有秋大人自愿跟你回京,才会册封,否则您这个头衔就白白丢了。”
……
十四没有否认,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连宫里也有你们的爪牙,老四这些年真是白忙活了!”
我想的也是,清茶门真是树大根深啊!
不过这次的江南行应该能让他们大伤元气。
“雍亲王有没有白忙活,奴家不知。奴家只知道,十四爷这片深情,注定得不到回应。就算秋大人嫁到我家是做局,也绝不是为了你,甚至不是为了她自己。于公,是为了给雍亲王助力,于私,是为了祸水东移,转移您的妒恨,保护雍亲王。至于她为什么要这样,不用说我说,您也应该明白,必是他们之间的情意已经到了无法遮掩的地步。不信你问她。”
说着,她用刀尖戳了戳晓玲光滑的脸颊。
晓玲紧闭双眼瑟瑟发抖。
我赶紧喝道:“化佛!你别伤害她,她哥哥是四川巡抚年羹尧,残暴护短爱妹如命!”
“秋大人,我劝你不要再提起这个名字,一想到我那双胞胎妹妹的凄惨下场,手上的力道就掌控不好。”
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化佛,她是化佛的双胞胎姐姐!
既然她是三年前嫁给廖大的,那四姝接近我、陷害我、借大案散播我是朱三太子遗腹子,这一步步棋,都和廖家脱不开干系。
我不禁又往廖二看去。他半垂着眼,神情让我捉摸不透。
至于廖大,好像已经昏死过去。
“年姑娘,你在雍亲王身边伺候,和秋大人情同姐妹,他们之间真实的关系你最清楚了,和十四爷说说吧,说完我就放过你这张漂亮的脸蛋!”化佛姐姐温言诱导晓玲。
晓玲瑟瑟发抖地抽泣道:“十四爷,刚出京的时候,王爷对秋童还是比较客气的,不过八爷在济南见过她之后,王爷就疏远了她。离开济南,也是和我们分开走的。他从徐州带回一个叫年漱玉的姑娘,这个女人自称是王爷的身边人,霸道无耻,以欺负秋童为乐,王爷不仅不阻拦,还让秋童罚跪……啊!”
匕首刺破面颊,带出一道浓厚的血流,化佛姐姐怒斥:“说实话!”
“晓玲!”我心惊肉跳地往前一冲,被十四扯着领子抓回来。
他从额尔登手里接过廖大,一拳锤向其腹部,疼得廖大从昏迷中惊醒,仰头惨叫。
化佛的姐姐面色微变,嘴硬道:“拿一个本来就活不了几天的人威胁我,你不觉得可笑吗?”
十四冷哼道:“威胁你?凭你也配!爷是在鼓励你,继续!弄死她,让年羹尧和老四决裂,爷乐见其成!还有,你逼她说什么都没用,秋童根本就没有心,有也不会放在老四身上!老四是什么性子,我和他从一个娘胎里爬出来,比谁都清楚。你说他会为了女人肝肠寸断?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装腔作势收买人心,只是为了让秋童卖命!”
接着狠狠瞪我一眼:“你可机灵点,别上了他的当!”
而后话锋一转,洋洋自得道:“但凡你有眼,不会放着爷这个年轻俊俏的不爱,选那个阴险丑陋的老男人!”
……每个人XP不一样,也不是所有女人都喜欢你这一挂呀!
不管怎样,十四内核稳定,只相信自己,任人说的天花乱坠也没用。
这一点曾让我饱受挫败,现在化佛姐姐也终于感同身受。
她只得放弃蛊惑十四,转而回到初衷,想换回廖大。
“你不在乎,秋大人在乎!”她再次加深力道,在晓玲脸上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放开大爷!”
此时晓玲已经疼得站不住,眼泪扑簌簌直下,却始终紧咬牙关不肯向我求助。
我心急如焚,再看甲板上血流成河战况胶着,咬牙道:“放开她,我放你们走!”
化佛的姐姐轻蔑地笑了:“好大的口气啊,你在我们的船上,放我们走?”
“你们还剩多少人?回头看看吧,紧随而来的观光船上还有二百绿营战士,没有我的命令,你们逃不掉的。”
她依然气定神闲:“观光船追不上这条改装过的西洋战船,否则行驶这么久,早就跟上来了!”
“要是我把船底炸开一个洞呢?”
她和廖二同时变脸,连声音都冷硬起来:“船上根本没有火药!”
“怎么没有,是我带来的嫁妆啊!这还得多谢你们,以嫁妆和彩礼的方式转移资产,那些大箱子从总督署过了一圈,被我替换了几箱,里面装着满满的火药,完全可以把整艘船都炸飞!”
廖二顿时叫道:“嫁妆都送去了第二层船舱,我去销毁!”
说罢就朝船舱里冲,额尔登刚要追去,十四爷喊了他一声,“没眼力见的狗奴才,看好这废物,照顾好爷的女人,那个色胆包天的短命鬼,让爷亲自收拾!”
第 146 章
“廖夫人, 你放开年姑娘,我放开廖大爷,咱们友好和平互换人质可好?”
化佛的武力值令阿克敦惊叹, 我不敢低估她姐姐,故而没让额尔登硬攻。
此时廖大已经气若游丝, 与其说是被钳制, 不如说挂在额尔登身上,所以她应该比我更着急。
然而相较丈夫,她最在意的还是反清大业, 趁十四不在,抓住时机游说我:“秋童, 你是汉人, 怎能对满人造的孽无动于衷?如果扬州屠城太遥远, 那雍亲王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呢?你知道他杀了多少人吗?这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是我们的,大部分都是无辜百姓!他借着清缴反贼的名义,大肆捕杀政敌的党羽, 多少积善之家毁于他手,满门覆灭!
如果你没经历过文字yu,难以想象只因为一句诗就牵连全族上千条性命的惨烈, 至少你应该记得自己什么都没做, 就差点成了狱中冤鬼!你也应该很了解, 汉人状元郎, 十年清知府的聂旸落得何种下场。
满人就是野兽,汉人只是他们圈养的奴隶, 甚至食物!他们不会把咱们当人看!与他们同行, 要做好随时被吃掉的准备!
秋童,你是天主教徒, 心中有大善,创办玄宜慈善造福劳苦大众和女性,是我们一致认可,并引以为豪的领头人,请你振作起来,救救受苦受难的汉人!也请你不要被前路吓到,清茶门的教徒遍布全国,天下汉人都是咱们的兄弟姐妹!在你的带领下,咱们很快就能卷土重来,直捣黄龙。”
她说的慷慨激昂、情真意切,有点xie教心灵导师那意思。
“廖夫人,我很好奇,一开始是廖家找到你们,还是你们找到了廖家?”
“你问这个有什么意义吗?”
我忍不住一笑:“之前我以为,廖家是在三年前走投无路时投靠了清茶门,现在看来是错的。廖二爷的洗脑水平,那才叫一个化有痕为无痕,比你高明得多。你这……恕我直言,有点像背台词。该不会,你是他招纳入教的新人吧?他在教内的地位应该比你还高?”
联想到雍亲王和我说过,化佛等人是‘武诸葛’亲自培养出来的,我顺嘴一问:“他就是武诸葛?”
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可能。他才十八,总不能从十五岁就开始在这么大一个门派里担当重任吧?
可廖夫人的神情分明有一刹那震惊。
我心往下一沉,暗暗一惊,旋即意识到一件事:被称为‘武诸葛’,武力值应该非常高,廖二刚才是不是一直在藏拙?他是不是故意把十四单独引开的?
坏了,十四两肩有刀伤,能敌过他吗?
“晓玲,你放心,我绝不对不会不管你!但是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你耐心等等我好吗?”
待晓玲大声应好,我立即吩咐额尔登,“提着廖大爷跟我来!”
说罢我径直绕过廖夫人,急速跑进船舱内。
舱内躲着很多妇孺儿童,一见我和提着廖大的额尔登纷纷吓得惊叫,只有一个三岁多的小男孩对我甜甜一笑。
这孩子长得真好看啊,白白胖胖的,和元寿有点像。可是,作为反贼的后人,他恐怕没法长大了。
甚至,如有必要,我还会炸掉这艘船,亲手剥夺他们的生命。
——这就是为什么,我无法和廖夫人共情,在当前处境下,我自己就是个冷血刽子手!
船舱布局复杂,慢慢找太费时间。我把孩子抱起来,问他母亲:“廖二爷往哪边去了?”
那个可怜的母亲磕着头给我指了个方向。
“我带着他,要是跑到尽头没看到廖二爷,就拧断他的脖子!”
尽管只是为了恐吓她,尾音却不由自主地发颤,一下破势。
那个母亲趁我心虚,一把夺过孩子,转头就跑。
额尔登眼疾脚快,伸腿将她绊倒,母亲绝望的叫声和孩子惊恐的哭泣就像一桶硫酸,瞬间泼到我心里。
“额尔登,放他们走吧……”
想是一回事儿,落实到行动,是另一回事。我实在无法忽视良心上的刺痛。
“大人,何必把宝贵的仁慈施舍给将死之人,留给更多活着的安分百姓不好吗?”
额尔登也跟我出入很多次了,从来都沉默寡言,对我更是言听计从,这是第一次违背我的心意。
在我犹豫的一瞬间,他踩住孩子的胸膛,厉声质问:“廖二爷到底往哪个方向去了?”
孩子被踩的呼吸不畅,很快就涨红了脸。
那母亲指了个相反方向,不住磕头求饶。
额尔登一脚将她踢翻,抓起孩子,对我道:“大人,走这边。”
此时廖夫人也挟持晓玲追赶而来,怒斥道:“秋童!为了给满人做狗,你竟然丧心病狂到连孩子也不放过!”
煎熬中我有些暴躁,猛然喝道:“闭嘴!在我心中,没有满汉之分,中华大地上人人平等。利用民族矛盾挑起纷争,祸国殃民的你们才是罪魁祸首!休想让我顾小节而失大义!”
说罢拔腿就跑。
这一次方向是对的。
跑了一会儿,又面临分岔口,只能按照我对船舱结构图的记忆,循着兵器相交的声音,来到一个颇为开阔,但光线昏暗的舱室。
一扇五十公分见方的小窗,是全部光线的来源。
光线集中处,两个快到看不清身影的人在交战。
其中一人使刀,另一人使剑。使刀的那个浑身浴血,但招招凶狠霸道,仿佛力拔千钧。使剑的那个穿一身喜庆红衣,剑式轻盈灵动,仿佛一只脆弱的蝴蝶,却另雄狮无可奈何。
丁达尔效应让这一幕变得观赏性十足——是的,哪怕在电影中,我也没见过如此精彩唯美的打斗镜头。
“十四爷再这么打下去,血就要流尽了。”
失神中,额尔登提醒了一句。
我这才想起自己的立场,赶忙大喊:“十四爷,你怎么样?”
可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十四这么爱逞强爱耍帅爱占口头便宜的人居然一声不吭。
反而廖二抱怨道:“姐姐,你要是再为别的男人担心,我就要吃醋喽。”
说话间,连我这个外行都能看出来,招式更凌厉了,那薄薄的长剑就像毒蛇一样缠上十四,在他胸前后背分别留下一道长长的血口。
十四自觉在我面前失了面子,忍不住飙出一连串京骂,然后给自己找场子:“窝囊废占了便宜还卖乖,要不是先暗箭伤我,后捅我两刀,就凭你这个弱鸡,在我手上根本过不了十招。”
可廖二真就很强啊,还打得很好看。
剑身反射的光打在他那张年轻华丽的脸上,就像这个世界单独给他美颜了一样……
十八岁,貌美非凡,高智商,武艺超群,这小子出生的时候拿的挂有点多!
哎,十四现在的心情,是不是就像四姑娘读完晓玲的诗一样?
“二爷,杀了他!只要他死了,秋童就算有十张嘴也说不清!”紧随而来的廖夫人大喊。
廖二却道:“姐姐,要是我不杀他,你能跟我拜堂吗?”
缠斗间,他甚至还朝我挤挤眼,“从你一到北京,我就悄悄跟着你,乔装成各种各样的路人和你搭话,看过你得意失落,畅快委屈,一颦一笑早已刻在心里。我对你说过的话都是真的,就算现在,我也可以放下这国仇家恨,只要你愿意同我浪迹天下。”
……
“志远,信任只有一次。”我心中倒没什么波澜,十四被激怒了,又飙了一串国骂,劈得更狠了。
廖二难以抵挡,肩膀上也挨了一刀——这种光线下,穿着红衣根本看不出血迹。
“二爷!”廖夫人情急大喊,看样子很想去帮忙。
我灵机一动,立即吩咐额尔登:“快去炸船,让驻军来收拾残局!”
额尔登当即扔下廖大,出去寻找被我做过标记的箱子。
廖夫人也不得不放开晓玲,追他而去。
我赶紧扶住晓玲,查看她脸上的伤口。
廖夫人可真是个蛇蝎美人,这一刀刺的太深了,不可能不留疤。
“下船之后,咱们立刻找大夫缝合,我会从全世界搜寻最好的祛疤膏给你,不要担心,好吗?”
晓玲摇摇头,又点点头,抱着我的胳膊若有所思地问:“秋童,在你心中,十四爷很重要吗?”
“当然,你刚才听到廖夫人说的话了吧,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有十张嘴也说不清。皇上肯定会杀我泄恨。”
眼睛盯着酣战,我焦急地等着爆炸声。
“那你对他……”晓玲又拉了拉我的袖子。
我刚转过头,一直瘫倒在地上的廖大竟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手持金簪朝她扑去——
“那就让年羹尧为廖家报仇吧!”
完蛋,他想杀晓玲,调拨年羹尧和雍亲王的关系!
刹那间,尖锐地一端已经近在眼前,我只来得及推她一把,把自己的肩膀往前一送……
这不是报应吧——是我利用十四,眼睁睁看他被捅刀的报应!
“秋童!”晓玲尖叫一声,爆发出空前大力,把廖大狠狠一推,接着拔出金簪,转身就朝廖大刺去。
噗噗噗。
“大哥!”当廖二发出惊呼,廖二胸前已经被捅了好几个血窟窿。
这一声嘶吼唤醒了激愤杀人的晓玲,她浑身一哆嗦,扔下金簪,惊恐地看着我:“我……我……杀人了……”
“没事儿的,是他先过来杀你,你只是正当防卫。而且他是反贼头目,就算你不杀他,他也活不过今天。”我捂着剧痛的伤口,试图安抚她。
她刚想拉住我的手,忽然发现自己满手鲜血,崩溃大哭,“我真的杀人了!”接着像无头苍蝇一样跑开。
“晓玲!”我刚想追过去,忽然听到身后声响。
十四和廖二都想看看这边的情况,一边打着,一边挪了过来。
廖二看到彻底断气的廖大,默然失神,眉宇间既有悲悯,又有些如释重负。
十四看到我肩膀上的血捂都捂不住,在筋疲力竭时激发出新的潜力,大喝一声朝廖二砍去。
也许是少了一份心理负担,廖二比之前更轻盈了。
他整个人仿佛化作了薄薄的剑,从四面八方朝十四攻去。
十四上船的时候是经过长途跋涉,一歇未歇,本就疲惫不堪,在甲板上战斗许久,受了暗箭,还被捅伤,现在消耗太久,失血过多,渐渐处于下风。
“姐姐,廖家的生恩我已报完,余生不必被仇恨欲望所累,你跟我走吧,这红尘浊世,只有我最懂你珍视你,我会……”
他一边进攻一边蛊惑我。
就在这时,一声巨大的爆破声从不远处传来。
船身剧烈震动,我们都跟着摇晃起来。
极少坐船的旱鸭子十四劣势顿时变得更明显!
铿!一声脆响,十四手中的长刀被击飞,下一秒,廖二脱手一掷,利剑如银蛇般飞向他胸膛。
就是现在了!
“十四爷!”千钧一发之际,我心里默念耶稣,纵身一跃,扑到他身上。
噗。
金属入肉的声音格外刺耳。
一股锥心般的刺痛从后背传来——确切的说是从后心窝传来。
倒霉!怎么偏偏刺入后心窝,伤及心脏的话,我会死吗?
今天我为两个人舍身,第一次是为了正义感,保护弱小。第二次是筹谋已久,苦等时机。
我原想用这出苦肉计还了十四的恩情,可我不想死啊!
“十四爷,我……”我揪住他的衣襟,想对他说点什么,让他对我更愧疚,可是一开口,满嘴腥咸。
浓稠的血汨汨涌出,使我全身发冷,意识模糊。
十四也流了很多血,他怎么还能坚持战斗呢?
完蛋,我这个流血法,肯定是心脏受损了,这年代又没有输血,又没有外科手术,我完了!
“秋童!”
“姐姐!”
两声惨烈的呼唤,是我意识消失前最后听到的声音。
好想和我领导告个别啊。
他还不知道,我也并非石心人呢……
第 147 章
1715年10月30日 康熙五十四年 九月十九
我是疼醒的。
屋内漆黑一片, 窗外也是。
坐起下意识摸了摸后背上的痛处,发现上半身空荡荡,胸前裹了几层厚厚的纱布。
怔忡了一会儿, 才慢慢想起之前经历的事情——我为十四挡剑,被廖二刺中, 幸好没死成。
留得青山在, 剩下的都不是大问题。
伤口感染也好,器官损伤也罢,根据我的推断, 都会被时间复原。
要不是有这点自信,我也不敢朝十四身上扑。
我曾在船上有过疟疾症状, 在没吃药的情况下, 第二天就痊愈了。在澳门被砸折小指骨, 大约四五天就复原了。被雷家的猫抓伤,则用了十天左右才完全消失。
不同损伤被修复的时间,似乎和伤害程度无关, 只和时间原点有关。
这个原点,是指我穿到这个时代的时点。围绕原点,有一个时间半径, 就像射击靶一样。
时间要从10环走到1环才会刷新一次, 所以发生在1环的事情, 会最先被复原, 而发生在10环的,最后被复原。
我没有用自伤的方式测试过这个时间半径, 只根据头发的长度变化(不超过一厘米)判断, 应该在二十天左右。
也就是说,时间在我身上, 大概每二十天完成一次刷新。刷新后,我就和刚穿来那天一样了。
嗯,我就是现实版:二十天后又是一条好汉!
静默中,忽然听到江水拍案的声音。
咦,我还在船上?!该不会,十四被杀,我被廖二带走了吧?
心里咯噔一声,当即吓得手都抖了,摸索着想起身,却摸到外侧一具温热的身体。
“谁?”我厉喝一声,对方像被电过了似的,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起来,却什么也不说,在黑暗中与我大眼瞪小眼互盯了一会儿——不知他在看什么,反正我什么也看不见,突然猛地抱住我。
“廖志远,放手!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你,更不想和你这个反贼亡命天涯!”我奋力拍了他一掌,牵动伤口,疼得不自觉倒吸凉气。
他不仅不放,还把毛茸茸的脑袋拱我的颈间,用长满胡子的嘴一路亲着往上,同时两手如铁钳般掐着我的肩,一条腿则轻松压制我双腿。
等到那粗暴的舌带着熟悉的(一回生,两回熟)气息捅到我喉咙,我才知道这根本不是廖二!
……紧绷的心弦顿时松了。
和被狗啃的愤怒的相比,我更为保住前途庆幸。
此时我混沌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十四能弹跳起来,肯定性命无忧。还有啃我的兴致,说明我们没有落入反贼手中。
那就好,最坏的事情没有发生。
他敏锐地察觉到我放松下来,亲吻也跟着轻柔起来。
双手不再掐着我的胳膊,贪婪地游走在我光洁的肩膀上,间或用力抓一把,再用尖利的牙齿咬上一口。
“十四爷,你还是人吗?疼!”我简直分不清是他咬得更疼,还是后背上的伤口更疼,直打冷战。
“只能亲,不能咬?”喘息剧烈起伏,刺猬背一样的嘴巴到处拱,落下他自以为温柔的安抚,“可我想听你叫疼,想看你发火,想被你教训。我不是人,是贱骨头。”
……
“怎么认出我的?”亲吻密不透风,罪恶的手游走不停。
除了你谁还能用吻杀人?!每次就像饿了三天的狼见到鲜肉一样,恨不得把人生吞!老婆没少娶,吻技差得惊人,多年不思进取,只会蛮横扫荡!
“别人做不出如此孟浪无耻的事!”
我被他禁锢,全身动弹不得,极力抽回胳膊,先抬起挡住嘴,耐着性子企图唤醒他的理智:“十四爷,恃强凌弱非大丈夫所为,更何况我现在是个濒死之人,还是为你挡剑而死,你这样恩将仇报趁人之危,良心何在?道德底线何在?”
“这种时候谈什么大丈夫,床上君子都是无能废物!”嘟囔着变本加厉,像一头失去理智的畜生。那头真正的畜生也早已苏醒,跃跃欲试。
我简直惊掉下巴!
万没想到,舍身相救后,不仅没得到尊重和感激,反而是这样的羞辱!
“够了!滚开!”我忍着剧痛奋力往上一挣,尖锐叫道:“就是因为你不把我当人看,从不在意我的想法,我才痛恨你,不顾后果地想和你划清界限!你以为我拿自己的名节和性命做赌注,真是为了升官吗?不是!是因为知道你要来,知道你会把我像牲口一样带回去,我才迫不及待地找个避风港!如果廖家不是反贼,就算廖志远被你杀死,我也会抱着他的牌位嫁!他给我的尊重理解,是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做到的。你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不会为任何人改变!”
粗重的喘息慢慢平息下来,黑暗中他与我面对面,默然不语。
“我真是愚蠢!竟然觉得你对我有真情,还曾对你有过幻想!现在才知道,我对你来说,只是面子和欲望!在你心里,我永远都是教廷送给你的玩物!所以你根本不在乎我的生死,发泄过后,把我的尸骨带回去,这场游戏就彻底结束了,对吗?”
他依然沉默。
“那好,你来吧。反正我也无力反抗。反正我在这世上一个亲人也没有,就算我死得如此屈辱悲哀,也没人会为我报仇。反正我已经尽力挣扎了……”
在愤怒和失望中,我陷入迷茫。
嫁人劝不退他,为他挡剑感动不了他,难道我真就飞不出他的五指山?
“我没想真要你。”
过了许久,他好像才找回声音似的,这一句全无平时的霸气,更没有刚才的无赖,情欲如潮水般褪去,只剩沧桑和疲惫,“就是想惹恼你,想确认你还是你,没被什么妖怪附体。”
……能不能好好找个借口?!
“也想惩罚你!你用假死离开贝勒府,让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心如死灰。那具假尸没有脸,我起码还能抱有一丝侥幸,可这次你……你就这么死气沉沉地倒在我怀里,我亲手摸到你的脉搏一点点消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知道我什么感受吗?我当时恨不得追到地府和阎王做交易,把我的阳寿分你一半!”
也许是因为看不到,听觉变得异常灵敏。粗重的喘息中夹杂的一点点颤抖都无所遁形。
我们俩好像被困在一个死局里。他总能让我炸毛,我总能把他逼疯。各有各的委屈和无奈,却永远也无法相互理解。
“我巴不得像你说的那么潇洒无情,那样你根本跑不出贝勒府!我要是只在乎自己的面子,那天在城外相遇,当着众将士的面儿,根本不可能放你和老四走!
你总是用最狠绝的法子逼我放手,哪回我没妥协?我以为你是我手中的风筝,线越放越长才发现,你才是放风筝的人。是你越跑越远,我这个风筝,只能在后面狼狈得追。
我这辈子没服过谁,老四管不了我,我敢跟额娘顶嘴,甚至连皇阿玛说的不中听,我也装听不见。府中的女人……”
许是知道我对他其他女人敏感,说道这里他赶紧打住话头,话锋一转:“反正只有你能拿得住我。
当我得知老四这趟其实是为了给你入狱事件善后,就意识到他举荐你为巡视官,绝非善意。三哥因为这件事丢了王爵,八哥趁机把刑部换上自己的人,四哥表面清剿叛贼,其实是借着这个幌子打击异己……这里面的水太深了,你一个不懂阴谋的小笨蛋,一不小心就会落入深渊。除了我自己,我谁都不信,所以只能亲自来接你。
廖家那小废物理解你尊重你,是因为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能为你做。可我能!
我眼见你即将被卷进旋涡,宁可断臂也要将你拉回来!古话说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我就是因为太爱你,才觉得处处都是危险,为你看得更得远。旁人纵容你,是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
你知道前几天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我守着你的灵堂感觉活着的每一刻都很煎熬,好几次冲动,想抱着你一起跳江……”
“等等!”我听得莫名其妙,“什么灵堂?我还没死,为什么要设灵堂?”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他闷声道:“加入切饿峮四二贰尓勿九依思七 看更多文你受伤太重,进入假死状态,呼吸和心跳暂停,大夫误以为你死了。幸好,你福大命大,还没下葬就还魂了。”
假死?还魂?
是因为这样,他才怀疑我被妖魔鬼怪附体?
那他还敢跟我睡一床?!作为一个迷信的古人,他还真大胆啊!
“……假死了几天?从我受伤到现在,一共多少天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只回答了后面那个问题:“半个月了。”
那顶多再熬五六天,我就又能活蹦乱跳了!
可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休克还是死亡,等他过了这阵儿迷糊劲儿,尤其发现我这么重的伤只用二十天就痊愈,会不会越想越可疑,把我当妖怪?
这可是起死回生,对皇帝,和想当皇帝的人来说,是致命诱惑,绝不是一个老道士就能糊弄过去的。
想到这里,我又紧张起来,斟酌道:“你的伤怎么样了?好的差不多了吧?”
我得探探正常人要用多久才能治好剑伤。
他拉着我的手,把脸埋在其中,轻轻一摇头,说的却是:“秋童,我真的怕了。以后你别用这种方式逼我了好吗?”
手心里湿润一片,掌中人颤抖不已。
看来我这一计,对他还是很有冲击力的。
“你都愿意舍命救我,为何不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好好疼你爱你?我保证,用天下最盛大的婚礼迎娶你,心里只有你,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冲击力只在表层,没有到达灵魂。
仍是大男人宠爱小女人的饼,可以批发的那种,完全没有为我量身定制。
和我领导那句‘我有多贵,你就有多贵’比起来,苍白无力。
相较‘我若负你,天诛地灭’更是轻如鸿毛。
这么一比较,瞬间觉得,也还好,十四的深情,并没有那么不可承受。
命我还过了,不再欠他什么,是他自己感动自己。
心态一下就平缓轻松多了。
利索抽回手,在被子上蹭干他的眼泪,我平静地说:“十四爷,你曾多次许诺要为我改变,可直到现在,我也没看到真正的变化。你刚才说得情真意切,我也很受触动,所以我愿意心平气和地再和你谈谈。
婚礼上廖志远对你说的话,不知你有没有仔细听,坦白说,我听了很受震撼。清茶门在我身上下了大功夫,他们的确把我分析得很透彻。
我想要的,不是婚礼的排场,不是你拿郡王爵位换来的侧福晋封号,更不是大宅院里的独宠,而是理解和支持。
可你从不关心我的想法,或者说,即便知道,故意忽视!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就好比我喜欢吃辣,厌恶食甜,你却非要逼我吃甜,甚至倾家荡产买甜来给我!
在你看来你付出了一切,可对我来说都是负担。
喜欢一朵花,把它摘下来,放在花瓶里反复欣赏,这不叫爱。为她提供最肥沃的土壤,每天浇水,定期施肥,细心除虫,为她遮风挡雨,让它开得更美更久,这才是爱。
我和你说过,想为朝廷做事,想为天下女人提供一个保护伞,想办医学院,你除了奚落,阻拦,恐吓,没为我提供过任何有意义的帮助。
你之所以总为我担心,是因为一直把我当弱女子,而且从不关注我取得的成就。
我办成了基金会,选拔了一些优秀的人才,开创了新的事业,为筹办医学院拓展了新的资金来源……这一次,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一举缴获了清茶门在江南所有的供养人,这是连雍亲王都没做到的。
我现在常常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虽然有千难万险,但我正一步步接近心中的理想。
你瞧,我不是弱女子,也不是傻白甜。我和你一样,有志向,有野心,有能力。如果接受你的爱,我就要放弃理想,被迫吃甜,变成花瓶里很快枯萎的花,换做是你,你愿意吗?”
他静默了一会儿,不屑地哼道:“说的头头是道,其实你根本就没爱过谁吧?什么狗屁的理解支持,爱就是冲动,失控,霸占,盲目和不计代价!它可以摧毁所有理智原则,把好人变成疯子!爱上谁根本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你愿意嫁给廖志远,可你爱他吗?他完美地符合你的要求,你爱他吗?”
……不爱。
“等你真正爱上一个人,就会知道,别说理解支持,他拿刀捅你,你都得担心他手腕受累,恨不得夺过来自己捅自己。”
“这么毒的爱情还不赶紧扔了,留着过年包饺子?”我才不会把自己置于那么可悲的境地!
他苦涩一笑,“有什么办法,满心都是,满脑子都是,还能把心和脑子都挖出来扔了?”
“多谢提醒,这个领域我就不涉猎了。”
“哎,你呀,虽然不是弱女子,却是个胆小鬼。不过多亏你胆小,才没让别人乘虚而入。”他摸索过来,在我头上揉了两把,叹息道:“你是很了不起,爷都看在眼里,不说,是怕你骄傲。现在就已经牛哄哄不像话了,再夸你两句,还不得上天?到时候更觉得爷配不上你了!可别忘了,你能耐再大,也得受皇权制约。做任何事儿,都是给我爱新觉罗家出力,任何时候,爷都能护着你,也能把你托起来。
你想要理解支持,爷可以给。想做官干事儿,根本用不着你开口,能为你打算的,爷都想在前头!爷可以把你这朵带刺的仙人掌养在院子里,浇水施肥细心照料,可你总得给我个准话,要让我等多久!三五个月,还是一两年?等你把手头这些事儿做完就会嫁我吗?”
得,绕一圈又回来了。
这人内核太稳了,谈判桌上肯定吃不了亏。
“不嫁!我永远不放弃自由和理想!”
听到拳头咯吱声后,我被迫给了他一个台阶:“假如有一天我对你重新有了期待,而你也愿意抛妻弃子单独和我过,或许也可以谈一谈恋爱。我不贪心,不要一辈子,只要一阵子。哪天你说腻了,我立马收拾包袱走人,还你老婆孩子热炕头,往后余生,我不干涉你,你也别干涉我。我想和谁好,就和谁好。怎么样,够通情达理吧?”
第 148 章
“你……你是不是傻?男人巴不得不用负责, 腻了以后拍拍屁股走人,你还上赶着让人占便宜?”
“对于没钱没依仗的女人来说,失身后被抛弃, 确实吃大亏。可我不一样,我不靠任何人养, 不用看人脸色, 也有能力自保,且早已习惯别人的指指点点。能得一痴心,两情相悦, 三五载缠绵,与我而言, 是锦上添花。待到相看生厌, 一别两宽, 顶多是损失一桩烦心事。这能叫被占便宜吗?”
他哂笑道:“你想得倒挺美!我离开你,照样风花雪月,你离开我, 只能孤独终老!”
“你要是这么没风度,就当我没说吧。”
“你的意思是我从中作梗?用不着!没有哪个男人会真心对待不自爱的女人!后来和你好的人,都是贪图你的权势和钱财罢了。他绝不想把你娶回家!”
以为我多稀罕呢!
“你都娶不走, 他想也没用!”
我顺着他说了一嘴, 本是恭维他, 没想到他被自己提出来的假想敌激怒了。
猛地将我扑倒, 咬牙切齿地问:“他是谁?你想和谁好?!我就不该放任你在外面招蜂引蝶!廖家那小废物是真爱你吧,你中剑后他失魂落魄居然举剑自裁, 要不是被他嫂嫂强拉一把, 恐怕现在都已经投胎了。还有老四……他为什么吐血昏倒,是不是以为你真要嫁人, 妒火攻心?”
这一问把那个画面重新带回我眼前,心不由一缩。
“说!”怔忡间,他猛地晃了我一下。
后心窝的伤口犹如万箭穿过,疼得我浑身发颤,连呼吸都抖,想骂人却流下两行热泪,最后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放手!”
“……跟我回去。我帮你升官,助你事业,不逼你嫁我,尊重你理解你,但求你别离开我视线,这要求不高吧?”
十四缓缓松开我,最终说出这么一句‘委曲求全’的话,在我身边躺下来,赌气似的背过身。
不容易!对峙这么多次,他第一次做出实质性的让步,还白扔一个郡王爵位。这一剑,没白挨!
不过还得再接再厉,让他践行承诺。
当然,不能急于一时,得给这头骄傲别扭的狮子,一点接受现状、自我修复的时间。
既然他提到了廖志远,我正好问问这些天都发生了什么。
“船上的反贼都被抓了吗?年姑娘安全了吗?为什么咱们还在江上?”我很担心他擅作主张,已经在回京的路上。商报还没正式面世,我可不放心就这么走了!
他不理我,过了好久,忽然一翻身,一把搂过我肩膀,把腿压在我身上,“睡觉!好好养伤,废话明天再说!”
……我错了,有些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尊重,就得从眼前着手,现场施教,不能等!
“十四爷,我是女官,更是良家子,不是你府中婢妾,更不是青楼歌姬,所有未经我同意的亲密行为都叫耍流氓。请你给我一点基本的尊重!”
他不以为然地哼道:“亲都亲了,摸也摸了,你身上每一寸爷都看了,还有什么好扭捏的。再说……”
“你说什么说!别说了!你有病吧?趁人之危险占人便宜!你凭什么脱我衣服?你就是一臭流氓!”气急之下,我一脚踹到他腰间,用了全力想把他踹下床。
“嘶!”他捂着被踹中的地方抽凉气,怒骂:“你就是一女大虫!一言不合就动手!你可真下得去脚!这伤口才刚长好,现在又裂开了!”
“那是你自找的!谁让你对‘尸体’不敬,流氓变态!活该!”
他气得飙出一长串国粹,坐起来与我对峙:“你也知道自己断气儿了!你丫当时就一尸体,都要下葬了,又开始喘气!诈尸还魂这种事儿,吓跑多少人!谁还敢照顾你!是爷亲自给你当老妈子,擦身上药什么脏活累活全干了!爷在自个儿阿玛额娘跟前都没这么尽过孝。你不感恩戴德地以身相许,还他娘地恩将仇报!”
……
我大脑当机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那是休克,不是真死!不然我现在怎么能好好的?”
“别人可不管,当时大夫言之凿凿,说你死透了,很多人都听到了,人家都当你是鬼怪附体避之不及。”
……如果大家都知道我死了或被鬼怪俯身,我不会被社会性销号吧?这可就太得不偿失了!
“很多人指的是谁?”额尔登和晓玲也在场吗?他们也都信了吗?就这么不管我了?
“现在知道怕了?”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好好给爷道个歉,把爷哄开心了,就给你指条明路!”
总觉得他在诈我。
可若不问清楚我心里慌得很,只得低头认错:“对不起,是我小人之心,您是正人君子,您辛苦了!”
“就这么敷衍我?”
得寸进尺!爱说不说!
我干脆躺倒,心里想着忍到天亮,找个机会出去随便拉个人一问就清楚了!
“臭德行!”他锤了下床,气呼呼地抱怨。生了一会儿闷气,又在我身边躺下了,幸好没再动手动脚。
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啧了一声,猛地坐起来,扯了我一把:“你就这么沉得住气?”
怕扯到后背肌肉,我根本不敢大力甩开他,只道:“你就是这样,不管遇到什么事儿,总喜欢吓唬我,想让我自乱阵脚,向你求助。或者向我邀功,让我对你感恩戴德。你越这样,我就越不想低头!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天塌了还有个子高的顶着。只要我人好好的,什么流言蜚语都会不攻自破。”
“我就是那个高个子是吧?我欠你的!”他让气笑了,盘腿坐着,一副要吵到天亮的架势,“我真服了你了!不管多理亏,总能从别人身上挑出错来。把人惹恼了,装模做样道个歉,人家要是嫌你不诚心,你就生更大的气,让人家反过来哄你!你怎么无赖得这么心安理得呢?!”
“我理亏?是你耍流氓在先!就算你是为了治疗我,不得不脱我衣服,那同床共枕不是必要的吧?亲吻更是因为你把持不住吧?你要是把我当好人家的姑娘看,岂会这样?你和福晋成亲前也这样吗?”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之前见都没见过,怎么这样?不把你当好人家姑娘看,爷会用爵位给你换封号?会千里迢迢来接你,叫人捅了一身窟窿?对你把持不住,是因为……爷是个男人!这天底下若有哪个男人抱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不冲动,不是太监就是无能!要是摊上个那样的,你后半生可就守活寡了!”
“可我不愿意!你能不能尊重下我的意愿?”
“推倒的女人,揉倒的面,哼,早晚叫你求着我……”他嘟囔了一句,不情不愿地改口:“能!行了吧?睡觉!”
我把被子和枕头给他:“那你打地铺吧。”
“你说什么?!”他刚躺下就被惊得又坐起来,牙齿咬地咯吱作响:“秋童,你的良心让鬼吃了?”
“不!是被那一剑捅碎了!”我仗着救命之恩,理直气壮地反问他,“我现在重伤未愈,你总不能叫我去睡地上吧?”
“没人让你去!别没事儿找事儿了,马上天亮了,快睡!”他把我摁回枕头上。
和我刚醒来时相比,窗外透进来的光线果然亮堂了一些。
“我不要和你同床!”
嘭!
一记重锤,差点把床板锤断。
三秒后,他抓过枕头和被子,怒气冲冲地跳下床,不知在哪儿碰到了什么,瓷器掉落,碎声连绵,他好像踩中了碎片,疼得怒骂一声,直接将桌子掀了。
我捂着耳朵,滚到床里面,大气都不敢出。
不知过了多久,暴躁的黑龙安静下来,耳边只剩江水拍案的声音。
温柔,规律,绵绵不绝。
我浑身上下绷紧的肌肉慢慢放松下来,很快沉沉睡去。
1715年11月5日 康熙五十四年 九月二十四 晴
被迫和十四又厮混了五天。
我们没有离开江宁,但也没回总督署,每天换个地方,鬼鬼祟祟,小心翼翼,和躲避官兵追捕的反贼一样。
事实上,我们确实在躲避官兵——两江总督派出上千人全城找我,水路,陆路,严防死守,二十天来,从未松懈。
奈何十四有很强的反侦察能力。
唯有一次差点败露痕迹,是在前天,我们扮作老年组搭档,在渔船上垂钓,因为争论黄花鱼怎么做好吃,吵得不可开交。偏在这时,遇到了搜捕船。
化了老年妆的十四,前一分钟还在叉腰嘲笑我没见过世面,后一分钟就老实巴交的给跳上船来的低阶小兵点头哈腰塞银子。
可人家根本不吃他这套!
先是将他细细打量了一番,然后把目光转向我——我扮演的角色本来是哑巴瘸腿老太婆,刚才吵架的声音那么大,装哑巴是不能够了。好在够老,够丑,还裹着破破烂烂的毯子蜷缩着。
“怎么称呼您啊,婆婆?”领头的大兵蹲在我跟前,一脸和煦。
“啊?”我掏掏耳朵,假装听不见。
十四迈着他自创的老年步伐来我的身边,把手放在我肩上,俯身在我耳边大声道:“老婆子别怕,官爷问你话,要是知道你就点点头,不知道就摇头。”
鼓膜差点被他震碎!
争论不过就恶作剧,直男癌治不好了他。
领头的大兵从我本能的躲闪中识破了什么,吩咐人把十四带到船尾,展开我的画像,单独询问我:“我等奉雍亲王命令搜救巡视官秋大人,如果你见过,就眨两次眼。”
雍亲王的命令?
他的伤好了吗?清茶门的反贼都审完了吗?达哈布和他说清楚了吗?他知道年漱玉其实是清茶门派来的卧底吗?
当时我真的很想眨眨眼,跟他们回去。
可惜眼前这几个大兵,根本不是十四的对手,而且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这些天,十四在给我洗脑,软磨硬泡让我跟他回北京。我也在给他洗脑,让他接受我的理念,认清我们之间平等开放的关系。
除此之外,我之所以配合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假结婚当天,我中剑后生命垂危,恰逢婚船被炸破,江水猛灌,船内乱成一片。
当十四抱着我来到甲板,发现观光船上的驻军已经泅水赶到,正与反贼殊死搏斗。
混论中,他强行霸占了一艘小船,带我上岸求医。当时船体正在迅速下沉,所有人都惊恐慌乱,几乎没人注意到他,也就没意识到他怀里奄奄一息的我。
等到有人发现我失踪,总督署开始派人全城搜捕时,他已经带我看了好几个大夫。
那些人都说我已气绝无力回天,万念俱灰之下,他不想被任何人打扰,就想方设法避开了。
他买下一户农舍,给我设了个灵堂,还找来一群做法事的,想把我的魂招来,再和我说句话。
法事刚做完,我就在棺材里打了个喷嚏。瞬间把所有人吓得屁滚尿流。连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将士都不敢靠近,他犹豫了很久,才把我从棺材来捞出来。
他那些部下都说,我是被邪魔鬼祟上身了,让他离我远一些。他不听。深怕这怪力乱神的事儿把总督衙门的官兵招来——若让人给我扣个邪祟的帽子,必有无穷的麻烦。于是带着只有一丝气息的我东躲西藏。
幸运的是,我一天天好起来,直到五天前忽然醒过来。
所以他不让我回去的借口就是:不能让人知道我受过伤,如果完全康复再回去,关于起死回生、怪力乱神的传言就回不攻自破。
行吧,也有一腚的道理。
事实上,这几日的相处,虽然常常伴随着争吵,但总的来说,还是乐趣居多,还有很多称得上温馨的瞬间。
有一次我们在茅草从里躲避官兵,紧张的情绪随着士兵的脚步声靠近一点点上升,心噗通噗通跳得很快,交握的手越扣越紧,最后因为出汗太多扣不住。在对方离去之后,我们不约而同地长舒一口气,躺在潮湿的河滩上感叹劫后重生……现在想起来,仍记得当时那种生死相依的感觉。
还有一次我们被追着跑到城郊,没地方买吃的,不得不趁夜去偷被人家的柿子。他吹着牛逼要把最顶上长得最好的摘下来给我,没想到避开了看门狗,却倒霉一脚踩到大鹅的脚掌。这可跟捅了马蜂窝没什么两样,大凶鹅群起攻之,那叫声从村东头传到村西头,那一张张扁嘴比廖二的剑还快。最终柿子没偷到,他大腿被啄得青一块紫一块,我们还在主人的叫骂声中夜奔十里。
他还很得意:“人家骂咱贼公婆。我小时候看过一本书,讲一对鸳鸯侠盗快意恩仇的故事,如果我不是皇子,就带着你行侠仗义,做一对真正的贼公婆怎么样?”
我无语道:“你要不是个皇子,做个贼都得饿死。”
他被这话刺激得掏了好几个老鼠洞,终于逮到一只比野兔小不了多少的硕鼠,非要烤给我吃。
这老中二的青春期可能不完整,一把年纪还拎着耗子尾巴吓唬我,一个没注意把硕鼠扔到了我身上,把我吓得鬼哭狼嚎,之后差点把他锤吐血。
另有一次,我们找到了一间无主之屋,发现米缸里有米,柴房里有柴,鸡棚里还养着鸡,大喜之下决定亲自动手犒劳肠胃。
虽然我是平民,还独居过,但我其实什么都不会。而他,别看是个皇子,居然样样都做的来。蒸米就不必说了,杀鸡拔毛,下锅翻炒,也如行云流水般。一边做一边吹牛,讲述自己从十五岁就下军营锻炼的经历。什么从不以皇子自居,靠武力和智谋服人,赢得一群忠心耿耿的追随者;什么勤勉好学,学东西特别快,连做饭也是看一次就会了……我给打他下手,给他擦汗,给他当捧哏,前前后后也算出了不少力。
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夹生米饭和咬不动、齁死人的鸡肉,吃起来也别有滋味,饭桌上更是上演了感人肺腑的谦让画面:‘你多吃点,瞧你瘦的!’,‘你最辛苦,你多吃!’。
吃完,他意犹未尽,“以后咱俩好好研究一下食谱吧,做饭挺有意思的。”
我也没说别的,就挺为那只死去的大公鸡赶到不值。
总之,在这五天里,我们摆脱了身份的限制和阶级差距,像知交好友,无话不谈,也像老夫老妻,默契十足,有时候还像兄妹,争吵互损,开拓出一种全新的相处方式。
我们之间不再只有占有和逃避,而是有了更深刻的感情。超越生死,却又真实具体。
这既是我努力的结果,也有一定的天意。
‘死而复生’和疤痕快速愈合这两件事,对他的震撼不可磨灭。
他不明说,但内心分明充满敬畏和好奇。
为了观察我,他宁愿每天打地铺,也要和我睡一屋,坚持亲历亲为(也没别人能帮忙),帮我上药,换药,亲眼看着伤疤愈合,直到今天彻底消失。
他还旁敲侧击地问过我好多次。
我只能跟他说:上帝爱我,好好信教!
他半信半疑。
大概是这种神秘属性,让我在他心里脱离了‘心高气傲小麻雀’的定位,变成一种超越凡人的存在,有了和龙子平起平坐的资格。
平等的感情,自然要比自上而下的施舍更真挚,更深刻。
“你会把我当妖怪吗?”我故意引导他。
“第一次从贝勒府门口见你,我就看出来了。”他帮我把衣服穿好,斩钉截铁地说:“你就是个千年狐狸精!”
正在这时,茅屋外头传来整齐轰鸣的马蹄声。
他的侍卫来报:“爷,四王爷亲自带人把咱们包围了。”
第 149 章
十四顺势捏着我的肩膀站起来, 在我头顶,用玩味的语气问:“秋童,你说四哥是来干什么的?”
“你出去问问不就知道了!”我跟着站起来, 故作轻松地笑笑:“八成是为了收拾熊孩子吧。”
他也跟着笑了一下,笑意还没到眼里就倏忽消失, “我怎么觉得是为你而来呢?”
“那我赶紧出去迎他!”说着就往外走。
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 满脸嘲色:“就那么迫不及待?”
“我无故离岗多日,上峰寻来,岂有不心虚之理?态度好一些, 才能争取宽大处理啊!”我拍了拍他的胳膊:“麻烦是你惹的,待会儿记得替我说好话!”
“好说!”他满口应下, 嬉皮笑脸道:“我就和他说, 皇阿玛已经赐婚, 我是来带你回去成亲的,他既不能违抗圣旨,还得客客气气地把新弟媳送走, 说不定还得给你个新婚礼物。如何?”
我不会是他报复他哥的工具人吧?
“你怎么说是你的自由。但你说完,我可能得抱着他大腿痛哭流涕表忠心。”
我们俩的谈判至今还没有结果。
一开始他要求我放下手中所有事,立即跟他回北京。后来变成陪我在江宁多待几天, 办完要紧的事儿再回去。今天又退了一步, 允许我圆满完成江宁所有工作。
唯有一点, 他很坚持:绝不能继续南下。
因为整顿水师最初是他为了与我共事而申请的差事, 对这趟公务,他充满旖旎的幻想。
如果我跟老四去, 他就忍不住幻想我们俩在做那些事儿……
这个理由在我看来不可理喻。
在我对他提出的二十条要求里, 排在第一位的,就是绝不可以干涉我在工作中接触任何男士, 而且要把礼部那几个官员调回来。
连第一条都过不去,怎么达成协议?所以回北京根本就是没影儿的事儿!不仅不回,我还要继续南下,气死他!
十四怒道:“哪个软骨头表忠心抱大腿?你抱一个试试?!”
“真想看?”
他一脚踢飞椅子,怒气冲冲得指着我:“你敢!”
外面响起了侍卫地喝止声,他一把薅过我,恶狠狠道:“老四能给你的,我能加倍给,你巴结他做什么?!他只是在利用你,只要你在他手里,我脖子上就被他勒着绳!你就一点不顾我的死活吗?”
我能感受到他的焦虑,不止是因为我,更是因为皇位。
也许正像他说得,他和四爷一母同胞,彼此之间的了解最深刻。在他心里,四爷的威胁可能并不比八爷小。他总是诋毁四爷,就是为了自我暗示:我比他强。
可惜,在格局和治国理念上,他输太多了。
我现在想象不到,这只骄傲的雄师走向落败时会是何种姿态,但我已经开始为他感到难过了。
“如果你对我多一点了解,就不会问这种话。我不仅不会害你,还会绞尽脑汁帮你。胤祯,相信我,好不好?”
不会害他是真,可帮,却不是帮他争大位,而是在那一刻到来时,帮他尽快认清现实,走向平凡人生而已。
然而这一声轻柔的呼唤瞬间捋顺了他身上的倒刺,他把脸放在我的手心里,像受伤的野兽那样蹭了蹭,“我当然信你,你连命都舍得给我,怎么会害我。你心里有我,是我不识好歹,伤了你的心。早早晚晚,咱们还是一家人。”
嘭!
一声巨响,茅草屋的破门被踹飞。
“四王爷!贝勒爷和侧福晋正在屋里叙话,请您遵礼避嫌!”
啪!
一记响亮的鞭响,接着传来熟悉的训斥声:“什么侧福晋!好你个狗奴才,竟敢嫁祸你主子莫须有的罪名,你可知,皇子外出公干不得携带家属?!”
听这底气,他的内伤应该是好了吧?
我心中一阵热切,脚下有一股往外冲的力量。奈何被十四拽的死死的。
“秋童,你那二十个无赖条件,我全都答应,包括你想跟着老四南下建功,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配合我,让他知道你已经是我的人!”
耳畔话音刚落,雍亲王就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十四顺势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装作刚听见地样子猛回头:“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哟,四哥呀,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回应他的是一阵死寂。
昨日下过雨,茅草屋周边形成了很多泥沼,有些水坑太深,马匹过不了,只能用木板搭着往前走。走着走着嫌麻烦,就会干脆脱了鞋卷起裤腿踩着泥水过。
此时我那精致时髦的领导,满脸胡渣身形消瘦,把华贵罗衣下摆掖在腰上,卷着裤腿光着脚,满身都是泥点子,狼狈出奇地出现在我眼前。
他连鞋都没来及的穿上。
帮他解决了心腹大患,立下大功的我,竟然有点不敢直视他的眼神,只是徒劳无力地挣了挣被十四攥紧的手。
十四往我身前一挪,热络而得意地唤了他一声:“四哥!”
那道无形中带着千钧之重的目光倏忽撤离。
接着传来情绪寡淡的质问:“这话该我问你。老十四,你不在京城老实待着,跑到江宁做什么?外面疯传,你因为争风吃醋,差点坏了巡视官秋童给清茶门反贼布的陷阱,还导致朝廷通缉已久的反贼头目‘武诸葛’逃之夭夭,可有此事?”
“谬误,纯粹是谬误!”十四大言不惭道:“设陷阱捉反贼这事儿,是我们两口子提前上商量好的。她以身做饵,我千里驰援,妇唱夫随,所向披靡!说到这个,我倒要问问四哥,这不是巡视官分内之事,而是你职责所在。就算秋童本事再大,你也不能撒手不管吧?你常年和这些反贼打交道,难道不知其中有多少凶险?若不是我及时赶到,恐怕就要痛失所爱了!”
“两口子?”
要当皇帝的人永远能从废话中快速挑出干货。
十四把我往身前一拽,大咧咧抱住我的肩,“差点忘了告诉你这个好消息,皇阿玛金口玉言,将秋童册封为我的侧福晋,我这次来江宁,就是为了接她回去备嫁。”
余光中,两只拳头死死攥紧。
“不是四哥不想恭喜你,但我离京前皇上曾一再强调巡视工作的重要性。他老人家还说,秋童是个可塑之才,假以时日或可成为国之肱骨。秋童自己也曾对我发宏愿,一生不嫁,精忠报国!所以,恭喜你之前,四哥想提醒你,矫诏罪,情同欺君!欺拐朝廷命官,十恶不赦!十四弟,谨言慎行!”
十四哈哈一笑,“四哥,你总把阿玛当严君,却不知道他还是个慈父!儿子想要的,但凡他能给,绝不会藏着掖着。再说,我和秋童的情谊,旁人不知,你最清楚不过。从她入住我府,你就百般告诫我远离她,说她是教廷派来的细作,专门给我下迷魂药的。我当时怎么跟你说的来?对了,我告诉你,甘之若怡!之前她的确不想嫁,是因为我没许她身份,又吃阿古丽的醋,这回我求来恩典,把她抬到镶黄旗,让她做侧福晋,再加上这二十天的缠绵……四哥,不怕你笑话,我们得快点回去,不然婚礼办得晚了,恐叫人看出破绽!”
啊?
我寻思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是在暗示我们已经发生关系,甚至有可能已经怀了他的孩子,怕我到时候肚子大了,叫人看出来!
“秋童!”
正无语,忽听一声高喝。
猛抬头,正对上雍亲王的眼。
“廖志远现在何处?”那目光凌厉森寒,语气更是冰如寒霜。
啊?他跑了吗?
十四只跟我说他自裁未遂,其他没提。
我原以为,观光船上有二百个极善水性的驻军,岸上还有三百个等着收网的,不可能有漏网之鱼。这狗东西还真有点本事!
“你可知,他就是清茶门里的‘武诸葛’?”
这我猜到了,可你不收拾熊孩子,现场开小法庭审我的用意是?
我不得不专注地看着他,却很难再从那张紧绷的脸上看到任何情感。
这几天,十四没少和我说他的坏话,比如心胸狭窄爱记仇,六岁时在万寿节宴会上折断了一支弓,被皇上当众训斥了几句,此后十年没再给皇上过寿,父子俩关系一度僵到一年说不上一句话;敏感多疑气量小,只因嫌弃德妃给他的玉佩不如自己的寓意好,就当众摔碎;乖张冷漠手段狠,在佟佳皇后薨逝那几天,有个小宫女干活时无意识唱了几句家乡曲儿,他就让人拖出去打死;刻薄寡恩无人欲,天天守着木鱼过日子,王府里的女人过得跟尼姑似得……
总之极力说服我,他不可能有正常人的情感,即便有,也非常短暂,很快就会扭曲变态。
尽管我的感触与之所言大相径庭,十四却极善蛊惑:“你才认识他多久!可别看他形单影只,就想做救世主!你仔细想想,他待父母兄弟和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都这么冷漠无情,待你就例外吗?难道你是全天下最与众不同的那个?”
我肯定不是。
可他也不是那样的人。
经历过那么多事,我现在已经不会质疑自己判断了:他表面冷静自持,其实内心的就像火山一样热烈。他的感情不是空中楼阁,也不是雨虹彩虹,而是一棵大树。有根有干,枝繁叶茂。从生根破土,到抽枝拔节,每一步都在我眼皮子底下,走得踏实稳健。
得是十二级飓风才能把这棵树连根拔起吧?
在那些对我没有爱情滤镜的人眼中,我也绝不是什么好人。所以任何人的评价,都不如自己的真实感受更值得信赖。
何况我又不图他的爱。
我心安定,大概猜到了他的想法,如实道:“起初不知道,后来猜到了。王爷可是要我配合追捕他?”
十四阴沉着脸道:“乱揽责!也不怕人说你爱出头!”
雍亲王脸色更差:“出不出头,由不得她!她是如何与你商量的,我不知。但我全权负责清剿反贼,事先却没有听到任何风声。这个局是怎么设的,人是怎么跑的,在你们离开江宁前,必须交代清楚!来人!”
刚果儿从外面推门而入,“王爷!”
“把秋童带回总督署衙门!”
他一声令下,十四顿时变脸,往前大步一跨,揪起他胸前衣襟怒喝道:“你只会用公务留人这一招吗?她孤身犯险做的都是你该做的事儿,分内之责已尽。你手底下那些废物,多少得干点人事儿吧?!若非要以这个荒唐的理由耽误我们成亲,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雍亲王面无表情地嘲讽道:“你只会意气用事!把国事当成自己的家事儿,做不做全凭喜好,做得好不好,也不深究!只顾往前冲,留一堆烂摊子,等着别人给你收拾!侥幸做好了,立即找阿玛讨赏,做不好,就躲到额娘怀里避罚。你永远都长不大!”
十四不恼反笑,哈哈大笑道:“你真可悲!到现在还记着额娘抱我不抱你的仇!我是长不大,我永远都有阿玛额娘疼,你呢?永远都不会有人真爱你!你不配!你不会理解,皇阿玛不光是冷冰冰的皇帝,还是父亲,他需要儿子的亲近。我找他讨赏,是为了让他为我骄傲!额娘也只是个平凡的母亲,她永远都希望儿子能在她膝头撒娇,而不是逢年过节给她磕个头就走!”
笑着笑着他松开雍亲王的衣襟,轻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四哥,你活得太失败了!剿了半辈子反贼,赶不上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轻巧一计。暗暗吃了半辈子醋,都不知道父母兄弟到底为什么不喜欢你。你说,你还能做成什么?废物!”
接着冷眼看向刚果儿等人,冷嘲道:“良禽择木而栖,睁大眼,别跟错主,耽误一生前程!”
刚果儿不管他,径直走向我:“大人,走吧。”
十四猝不及防拔刀朝他一劈:“被本贝勒砍死可是没有抚恤银的!”
刚果儿刚要拔刀,他又高高在上地喝道:“袭击皇子罪诛九族,你们数数自己家有多少脑袋可砍!”
……真是大清顶级熊孩子。
“四哥,别为难这些奴才了!你不就是想抢我的女人吗?大大方方说出来,光明正大和我打一场,别像个窝囊废一样,只会找借口!你要是赢了我,我就给你下跪,求你照顾好她,还有她肚子里的……”
话音未落,雍亲王一拳打过来,带着雷霆之势,正中他嘴角。
“拿刀来!”一拳过后,雍亲王朗声一呼,接过刚果儿的钢刀,冷声道:“我从不拿别人的名节逞自己的意气!她是朝廷命官,为国为民立过功勋,即便是你贝勒爷,也不能羞辱她!你想和我打,我成全你,就当我替阿玛额娘教训你这个不知好歹的混账!”
十四吐出一口血水,狞笑着把刀横在身前,列开架势:“虚伪造作!”
“等等!”我是一点也不想掺和,可他们言谈间我就是祸首,不说两句,显得很没有人情味。
十四狠狠瞪我一眼,喝道:“你退后。”
我白他一眼,又看向雍亲王,平心静气地说:“十四爷,王爷,这里气候潮湿,出入不便,蚊虫又多,万一受伤,麻烦多多。你们都是皇上的爱子,也是国家的栋梁,还是要多爱惜自己!要不就别用刀了,赤手空拳切磋一下。”
十四稍皱了下眉就笑了,把刀扔掉,朗声道:“好,不让你担心。”
我走过去收了雍亲王的刀,深深地看他一眼,他牙关绷紧,却垂眸躲避我的眼神。
“那你们慢慢打,我们就不围观了。”我招呼刚果儿和其他侍卫,“都出去等着吧!”
刚果儿岿然不动,直到我看了眼雍亲王,而他默然摆了摆手。
十四的人形兵器于是眼巴巴看着他,十四掐腰指着我,嘴里嘟嘟囔囔却听不见声音——肯定是在默默骂我。
最后所有人都跑到茅草屋外,不敢离得太远,却都背过身,恨不得连耳朵也捂起来。
大家面带感激,连刚果儿这么刻板寡言的人都悄悄朝我抱拳:“谢秋大人救命之恩!”
我其实还是有点担心的,抓着他小声问:“王爷的伤好了没?他会不会吃亏?”
刚果儿诚实道:“会。十四爷武艺超群,对战武状元也不在话下。王爷善文,又重伤初愈,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啊这……
放话时那气势,倒是一点看不出心虚呢!
第 150 章
刚果儿眼里隐隐有些期待。
可我不能去劝架。
刚才那种情形, 如果我劝了,会里外不是人。
我劝十四,他必然觉得我在维护老四, 我劝老四,他会觉得我和十四一条心。说不定把他们劝得火气更盛。
现在更不能劝。万一不小心瞧见未来雍正帝挨揍的画面, 以后我休想在他跟前混了。
十四倒是巴不得我去呢!他百般挑衅, 无非就想让雍亲王在众人,尤其是我面前丢脸。
我带着大家回避,就是最大程度维护雍亲王的尊严。
另一方面, 没有了观众,也许他们根本打不起来。
嘭!嗙!哐!
激烈的碰撞声和岌岌可危的茅草屋告诉我, 雄性生物没有那么多理智, 是我过分乐观了……
刚果儿焦躁地在门口转来转去, 十四的侍卫虎视眈眈盯着他。
雍亲王除了带着自己的侍卫,还带了很多驻军,茅草屋外黑压压一片, 粗略估计至少有上百人。
如果双方打起来,十四的人肯定吃大亏——我这个红颜祸水的罪名,也必将广为流传。
我可太难了, 还得得稳住外面的局面。而稳住局面的关键, 要先稳住刚果儿。
“刚果儿!”我把他叫过来, 随便找了个话题:“达哈布怎么没来?”
刚果儿微微一低头, 肃然道:“他在思过。”
我就知道!每次听我指挥后就要被罚,下次他肯定不听了!
‘侍卫要用自己的才踏实’, 忽然想起廖二说过的话, 看来真得培养几个自己人。
“那天我走后,他有没有把我的计划告诉王爷?”
“王爷苏醒后, 一直由年姑娘近身侍奉,达哈布几次想求见,都被她拦下,并没有申述的机会。”
“年漱玉?”晓玲干不出这事儿!
看到刚果儿点头,我想掐掐自己的人中!
“难道王爷还不知道,她是清茶门派来的奸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也是‘武诸葛’亲手培养出来的,和化佛她们是同学!”
从年漱玉把我和廖二结婚的消息告诉雍亲王,我就猜她和廖家有关。
后来廖夫人精准说出雍亲王坠马受伤、吐血昏倒这两件事,我就确定了,她和廖家在互通消息!
既然她是廖家派来的,那她那么讨厌我,就可以理解了——不只是因为被洗脑了,更是因为把化佛四姐妹的死算到了我头上,所以她才说,‘你做过的恶,足够下十八层地狱!’
刚果儿谨慎道:“大人可以亲自和王爷说。不过,王爷未必会信。”
啊?
“在王爷受伤期间,年姑娘不眠不休地照顾,亲身试药,直到王爷能下床,她自己却病倒了。王爷已下令将她送回王府,只待病愈就动身。”
真是离了个大谱!
我简直不敢相信,只觉得荒谬可笑,“送回王府?以什么身份?”
“暂以格格身份的待之。王爷还给徐州年家写了封聘书。”
脑中轰然一炸。
心脏疼得仿佛又被人捅了一剑。
“王爷真的信我吗?”
“把你攥在手心里,就无所谓信不信了。”
行吧,他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为什么不能对年漱玉说呢?
年漱玉是反贼有什么关系?只要投诚,从此对他忠心耿耿,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又足够深厚,什么都不是问题!
反正他有自信能驾驭任何人!
茅草屋被两个发狂的男人震得簌簌掉灰,官兵侍卫都在窃窃私语。从他们的眼神中,我发现自己就是个笑话。
也许男人最了解自己这个物种的劣根性:女人只是他们发泄不满的借口。
亏我还傻不愣登地把自己当盘菜!
“稍等,我找人借个东西。”深吸一口气,勉力朝刚果儿一笑,随便找了个借口,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扎进泥坑里,一直走到外围,从府衙手里借来一匹马,跨上便打马狂奔。
后面有人喊,有人追,可我眼前只有望不到尽头的崎岖路。
这些天总和十四讨论爱这个话题,不断阐述我能接受的相处方式,我有些心猿意马。
不经意会畅想,如果雍亲王能接受我提出条件,我们可不可以谈一场短暂但炽热的恋爱呢?
从前我怕受伤,怕被禁锢,怕一拍两散后失去前途,经此一事,我对人和局势的判断力、掌控力有了充分的自信,也有了成为他左膀右臂的基础,甚至还有退路。
一言以蔽之,我输得起了!
更重要的是,分别前的那一幕,始终让我牵肠挂肚。
他那些细腻心思,庄重誓言,总在脑海中重现。
刚才看到他的第一眼,我甚至想,去他的二十条承诺,我不要了!
我要当着十四的面扑到他怀里,告诉他,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可当他说出康熙对我的评价以及我自己的宏愿,我一下又清醒了。
我想,还是把这段不光彩、不恰当的感情,掐死在萌芽期吧。别为他招致不必要的攻讦和骂名了。
十四制造的误会,如果能让他对我死心,也未尝不是好事。
然而……然而……理智和情感,永远不可调和。
我主动放弃是一回儿事,发现真心不过是一团臭狗屎,被迫放弃是另一回事儿!
怨谁呢?
怪我自己!
本身就有三妻四妾,还去大红楼,纵容年漱玉欺辱我。桩桩件件我都门清,却还是为他找各种借口开脱,自己给自己洗脑!
傻逼!
咔擦!
低空一道闪电,旋即响起惊雷。
不一会儿,暴雨倾盆而下。
茫茫中不知跑到了哪里,在爬坡时,马儿脚下一滑,前蹄跪倒,瞬间把我甩了出去。
一阵头晕目眩后,刺痛从全身各处传来。
“秋童!”哗哗声中,一道惊呼破空而来。
不多时,十四惊慌失措地下马冲到我跟前:“你怎么样?伤到哪里没有?”
我点头,抱着他的脖子嚎啕大哭:“到处都疼,好疼……”
“让我看看……”他吓坏了,脸色唇色都白的吓人,一边说一边捧着我的脸上下大量,接着又看手脚,揉着我的手腕脚腕问:“这样疼吗?试试能不能站起来。”
他撑着我,帮我站起来,又让我走两步。
所幸没伤到要害,走路还是能走的。
他长长舒了口气,好声好气地哄着:“上我的马,我带你回总督署衙门,找个好大夫看看,然后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暖和的衣裳,再好好吃顿饭。”
这时雍亲王也驾马追来。
他眼下一片淤青,衣领也破了,被雨打的睁不开眼,眉头紧蹙,努力朝这边看。
我扭头埋到十四肩窝里,“我不想去总督署了,咱们回北京吧。”
十四惊喜地抬起我的下巴,“你说真的?现在?”
“现在!”我的理智都被大雨冲走了。忘了责任和未竟之事,只想尽快甩掉这个可耻的,失败的,幼稚的自我。
深秋的冷风已经有了刺骨的功力,浑身湿透后,越发难以抵挡。
“我想回家。”
我想回我的家,缩到自己的壳里。
“好!”十四立刻将我扶上马,接着自己也爬上来,一扯缰绳,喝令下属:“前面开道,回京!”
“老十四!”雍亲王纵马横在我们面前,在雨中发着抖吼道:“你发什么疯!刚才你当着秋童的面儿是怎么说的?如果输了,就跪下求我好好照顾她!怎么,想食言?”
……十四你真有出息,居然输了!
十四毫不犹豫,下马给他磕了个头:“四哥,如果秋童不愿意跟我回京成亲,麻烦你好好照顾她。”
雍亲王刚要说话,他立即站起来大声道:“可她现在非要跟我回北京呐!那就不麻烦你了!”
“秋童!”雍亲王喝了我一声,当与我眼神相对,接着从马上滑下来,余下的话顿时变了音调,“你……你怎了?”
浑身都是冰的,只有眼眶是暖的。所幸雨下得又急又大。
我勉力朝他笑了笑,在马上抱了抱拳:“对不起王爷,我累了。不能继续跟您南下了,多谢您这段时间的教导,我将永远铭记于心。”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眼里一片焦躁,张了几次嘴,最后才道:“你不能走!至少今天不行!我得到消息,廖志远还在城内,你得把他引来!还有晓玲,她得了癔症,每天疯疯癫癫的,除了叫你的名字,谁也不让靠近,你不管她吗?”
晓玲!
差点忘了,当日她为了护我,激愤杀了廖大爷,估计受了刺激……
不行,年漱玉现在越发得宠,逢她落难,还不知怎么作践她,我不能把她留在这里,我得把她带走!
“十四弟,雨这么大,天这么冷,不宜赶路!”
不等我改口,雍亲王急着去劝十四,“先回总督署,等雨停了再走!”
十四把我往怀里塞了塞,歪头故作亲昵:“四哥说的也有道理,要不咱们过一夜再走?”
他巴不得趁此时机,在他哥面前坐实我们的关系。
待我一点头,雍亲王随即落寞转身,爬上马背,率先离去。
刚果儿递给他的蓑衣被他一摆手推拒到地上。
十四笑眯眯接过别人递来的蓑衣和斗笠,先给我穿上,再自己穿。
两个人同乘本就挤得慌,穿上蓑衣更是无处置身,我抬腿抗拒他上马:“你自己乘一匹吧。”
说完催动马儿慢悠悠跟上前面的身影。
“你丫翻脸比翻书还快呐!”身后传来不满的抱怨,很快与我并肩同行。
第 151 章
深秋的雨缠缠绵绵, 一直下到晚上。
总督署的门廊上,四盏灯笼都亮着,细密的雨帘把灯光切得粉碎。
模糊的视线中, 一张张焦急、期待的脸,在看见归人后, 纷纷变得雀跃起来, 交相庆贺,走进雨幕相迎。
先是靳驰、陈西等人,他们本就在门外候着, 披风戴雨,身上早已冷透, 唯有眼神是热切的。
接着是郝成、四位巡视官, 还有曹頫、江宁知府等本地官员, 都裹着披风撑着伞,但可能在门厅等候得太久,脚都麻了, 出门的时候直跺脚。
看到这阵仗,我忽然意识到刚才冲动之下差点犯大蠢。
尽管雍亲王并不知我全部计划,却把功劳稳稳扣在我头上。不仅亲口点明是我给廖家设下陷阱, 还令所有官员亲自迎我归来——这是功臣的待遇!
这次剿灭廖家和江南四十二名臣, 对肃清江南反清势力至关重要, 对我个人也意义非常。
既是我与清茶门彻底切割、洗清自身嫌疑的证明, 更是我封官以来,为朝廷做出的第一个实质性功绩。若造势得当, 将是我凭真本事立足官场、打脸文官的底气。
而雍亲王极善造势。之前我在刑部大堂受审, 所有认识我、支持我的人都到公堂外头给我加油助威,不仅给三司极大压力, 还让我沉冤得雪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散布出去。
这次也一样。功臣归来,我的计谋和胆识,必将随着这些官员的言传,在官场和江南各地迅速传播开来。
倘若真的招呼都不打就回北京,不仅白白浪费了我的辛苦筹谋,也辜负了他的苦心。
不止如此。
办商报、印刷产业革新、给聂旸洗冤……这一件件都和我的宏图大志密切相关,只有经营好了,才能让我前途广阔、后路清晰。
千头万绪,只有我能理得清!
我是苦逼创一代,又不是守业富二代,更不是享受富三代,哪有任性的资本。
打起精神来吧,起码等到江宁的事了了,再好好休个假,把心态调整好。
应付过众人,郝成亲自把我们送回后院。
院门口,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影正翘首以盼。
和上次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她身后跟着两个丫头,一个挑灯,一个打伞。
不变的是,她还是那么热情主动。
一看见雍亲王,立即夺伞奔来,不管不顾地抱着他的胳膊,撒娇似的诉说着她的关切担忧。喋喋不休地分享自己这一天的经历。
雍亲王脊背僵直,没给什么反应。
倒是郝成尴尬地咳了一声,提示还有外男在。
年漱玉回头瞪了他一眼,接着看到旁边给我打伞的十四。稍稍一怔,嘴角往上一勾,讥诮我道:“秋大人身边总是不缺新面孔,还各有所长。”
十四应该已经猜到她就是雍亲王从徐州带回来的女人,半分尊重也没给,流氓兮兮地反唇相讥:“哪儿长啊?你往哪儿看呢!”
待字闺中的少女恐怕听不懂这个羞辱性的调戏,可年漱玉不仅懂,还理直气壮地摇着雍亲王的胳膊告状:“王爷,他欺负我!”
“王爷,他欺负我!”十四捏着嗓子学她,一副吃了屎的表情,啧啧问我:“这种货色就能欺负你?你装什么老实人呐?但凡拿出一成对付我的狠劲儿,她早不知在哪儿发臭了!”
年漱玉眉毛一竖,恼怒道:“你是什么人,怎敢在王爷面前如此放肆?!”
“嗬,还挺跋扈!”十四干脆把伞给我,上前抱住雍亲王另一只胳膊,玩世不恭地笑问:“四哥,哪个没眼力见的送你这么一窑姐儿?长得还行,就是看着又蠢又坏。赶紧打发了吧,不然早晚给你捅大篓子!”
“你!你才是……”年漱玉脚步一顿,刚要骂回去,忽然意识到他身份非凡,脸色惨白地刹住嘴,嗫嚅道:“你是……”
“嘘!”十四抬了抬他的刀,“四哥,这条爱闯祸的舌头你还用不用?不用的话,我割了哄秋大人开心一下。”
年漱玉赶紧捂着嘴惊恐地望向雍亲王。
雍亲王拍拍她的手稍作安抚,转头甩开十四,冷言训斥:“管好你自己!”
十四拖着长腔哦了一声,冲我一撇嘴:“我知道了,原来小鬼后面有阎王撑腰啊。这怨不得你,确实怨不得!不过,我要是你,就不在这阎王手底下吃这气,早收拾包袱回京去了!”
我亦觉得,跟在他们身后,每走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恨不得立刻就走。
“哎!哭什么!”十四忽然收起浪荡样儿,扬起披风挡住我狼狈的样子,沉声哄道:“我现在才知道你真的不容易。明天咱们就回北京,有我在,以后没人能欺负你!先前欺负过的,不管她是谁的心尖宠,我都让她后悔生在这世上!”
我让他逗笑了,“吹牛吧你就!”
他眼中狠厉的杀意一闪而过,看样子是想放句狠话,忽然也笑起来,低声道:“明天走之前,我先把那颗柿子摘给你,免得你以后总数落我。”
说话间到了我们的‘集体宿舍’,十四问我:“你住哪间?”
雍亲王忽然回首,喊道:“郝成,把他带到你那儿去住。”
郝成一愣,旋即揽过十四的肩膀:“十四爷,去年除夕宫宴你把我灌醉了,今晚难得一聚,咱俩再切磋几盅!”
当着郝成的面儿,十四不便对我过分纠缠,挣扎了两下就被他拉走了,不过走之前,又对年漱玉亮了亮刀。
待他的身影隐入夜色,年漱玉立即冷哼一声,又对我冷嘲热讽:“秋大人,晚上记得关好门窗!”
忽然咯咯一笑,话锋一转,“不过,毕竟已经日夜相处了二十天,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也没什么好防的。”
她说这话好像完全出于本能,没有什么目的似的。说的时候看都不看我,反而灿笑着看向雍亲王,说完一顿都不顿,直接转换话题:“王爷,您身上好冰啊,热水已经备好,我伺候您沐浴吧!”
那道熟悉的目光停驻在我身上,刚刚还醇厚冷峻的声音,变得有点虚浮打飘,“秋童,本王有话要问你……”
我抬头冲他笑了笑,“王爷淋了雨,早点沐浴休息吧!我去看看晓玲。”
一转身,笑容就像洪水冲破的堤坝一样,垮得一塌糊涂。
“秋童!”呼唤伴随着穷追不舍的脚步。
我只能跑得更快。
幸好,一扇门忽然开启,一个娇小柔弱的身躯猛然扑到我怀里,哭得天崩地裂一般:“秋童!你怎么才回来啊!你怎么才回来!”
悲伤的河流瞬间被这道从天而降的巨斧劈断,一时间惊骇完全占据了我的大脑。
“晓玲,你这是怎么了?”我不断轻拍她的后背,发现本就单薄的身子,越发瘦骨嶙峋,单手也能毫不费力地将她抱起来。
“她疯了!”年漱玉也跟过来,抱着膀子没耐烦地抱怨:“每晚鬼哭狼嚎,说能看见鬼。我看她比鬼还吓人!不仅吓人,还是丑八怪!”
“滚!”这是我回来后和她说的第一句话,虽然只有一个字,却饱含怨怒。
我也说不出更多了。因为那些话,本来不该由我说。
有人曾许诺,我受的委屈,等他回来清算。
可他现在却一言不发。
工作上,他是无可挑剔的好领导,感情上,只能怪我段位太浅,不听人劝。
“晓玲,你没看错。这里的确有鬼,是从地狱深处爬上来的恶鬼,以吃人为乐,无恶不作。不过不用怕,我是钟馗,专杀恶鬼!什么鬼见了我都得灰飞烟灭!”我半扶半抱着晓玲慢慢往屋里去,“我教你怎么杀鬼好不好?咱们进屋慢慢说。”
我曾以为,雍亲王会喜欢晓玲这种柔弱端庄的古典美人,却怎么都没想到,他与泼辣肤浅的年漱玉情投意合。十四和阿古丽在一起,还要找个报恩的噱头,他倒好……
人果然是种复杂的生物。
关上门,把晓玲安置在凳子上,安抚了好一会儿才让她平静下来。刚要点灯,她一把拉住我,尖叫道:“不要!我是丑八怪!不要看我!”
“你才不是!就算你脸上留疤,也还是超级大美女!年漱玉总在你耳边念叨,就是因为嫉妒你,想让你自己把自己打垮!”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感到那道长约两公分的疤痕上有一层薄薄的增生,心里难过得要命,但还是强打精神,搜肠刮肚地找话来鼓励她。
“你的美,不只是皮相美,还有气韵、才华,这些连江南第一才女都嫉妒得发狂,谁都拿不走!”
“可没人会喜欢我了,我再也找不到像十四爷对你那么好的男人了……”
……
这时候不能给她讲大道理,一定要说点她能听得进去的。
“不会的!你瞧,我长得没有阿古丽好看,他还是喜欢我不是吗?年漱玉长得也没有你好看,可王爷还是喜欢她啊!可见皮相在爱情里的分量没那么重!何况,就算你脸上有疤,也吊打绝大多数女人,甩年漱玉十条街没问题!而且审美是多样化的,也许你这样比之前更多一份坚韧英气呢?”
她最大的优点就是善于倾听。
即便情绪这么激动,仍安静地听我说完了钟无艳和齐宣王的故事。
“这世上大部分男人都像齐宣王一样,肤浅、花心、不负责任,却极少有人像小狐狸精那样,明知道钟无艳有很多缺点,长得丑,还是真心爱她,耐心点化她,无条件帮助她,如果我是钟无艳,我只喜欢小狐狸。”
我听她话里逻辑清晰,悄悄舒了口气,“嗯!只喜欢皮相的男人本就不值得爱,也许有了这道疤,更能让你看清对方是齐宣王还是小狐狸。”
她伏在我肩头,轻轻地抽噎:“可是小狐狸是为了报恩才喜欢钟无艳的,我却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胆小鬼。”
我脱口道:“你当然不是,你英勇地救了我!”
说到这里,我忽然想到,她在人前和屋内完全是两个状态,不禁问道:“你是故意装疯吗?”
她肩膀一缩,垂头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
我诧异不已:“为什么?难道你怕年漱玉害你?雍亲王就一点也不护着你吗?!”
越说越怒!
她摇摇头:“不是的。你不在,年漱玉一心黏在王爷身上,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怕的是王爷。”
“怕他?”
“如果他要问我,十四爷在船上说了什么,对你做了什么,我怕自己瞒不住。”
……
原来是为我保密。
虽然很没有必要,但我真没想到这朵小白花有勇有谋有魄力,还舍得这么折腾自己。
哎,欠她了!
第 152 章
“秋童, 你能不能向王爷求情,饶了额尔登?”
叙话到深夜,我干脆宿在晓玲屋里。说完我这二十天的经历, 她说起自己的,没说几句就哭着求我帮忙。
原来当日她跑出去之后, 幸被额尔登撞见, 否则不是被乱刀砍死,就是落水溺亡。
当时廖大的死和船上血肉横飞的战况给了她极大刺激,从天而降的额尔登不仅救了她的命, 还成了她心灵上的唯一依靠。
可额尔登因保护她,错失了我的踪影, 更错失了廖二的去向, 回总督署后被雍亲王重罚, 如今和达哈布一样,都在大牢里关着,据说伤势很重。
可怜偌大一个总督署这么多人, 再没一个人真正关心她。
在远离京城和家人的陌生地方,她独自承受恐惧和孤独的折磨。
曾被她当作未来丈夫的雍亲王,在她最艰难的时候, 没给她半分关爱, 只远远吩咐人给她多请几个大夫, 隔三岔五问一句病情。唯一一次来看她, 还是把她当犯人一样审问。
说起当时的委屈绝望,她恨恨道:“我既盼着你回来, 又忍不住想, 你跟十四爷或廖二爷走了也好,让他痛苦一辈子!”
所以她装疯躲避审问, 也是为了报复雍亲王吧。毕竟最后一刻,只有她在场,雍亲王想知道我和十四的下落以及‘武诸葛’的去向,只能问她。
不过她那时候已经跑开了,确实什么都不知道。装疯避祸,比说出个让人怀疑的答案,更明智。
我既欣慰,又非常心疼,当即答应:“你放心,明天一早我就去求情。不管用什么法子,一定把他和达哈布救出来。”
“只要你肯开口,王爷什么都会答应的。”她很笃定地说,“之前我只看到他对你的儿女情长,前几日无意中听到严三思和其他三位巡视官抱怨,才知道你在他心里,绝不仅仅是个女人。别说年漱玉,就是福晋恐怕也不如你说话有用。”
过分瞧得起我了……
“他们抱怨什么?”
“无非就是嫉妒罢了。说王爷在外和反贼博命,两江总督不惜把全城权贵得罪透顶,在城内大肆搜捕。他们里应外合,把反贼逼得无处可去,只能乖乖入瓮。结果到了最后收尾阶段,你只结了个婚,就摘取胜利果实,把全部功劳据为己有。他们说雍亲王是为了给你抬轿,才故意在关键时刻不露面。还说,如果没有他指点授意,你根本无法调动驻军。”
……仔细想想,居然有点道理。
我和廖家这场联姻是双向奔赴,各有目的。而奔赴的前提是,廖家和江南四十二名臣已经走投无路,只能避走海外。
不过,我绝不认为雍亲王完全掌握了供养人名单——他不是舍本逐末的人,更不会用国家公器为我谋功,如果有更高效快捷的方式把这些人揪出来,他就早就行动了。
况且两江总督有密折权,可以随时向康熙汇报。如果雍亲王以权谋私,甚至抢他的功劳安在我头上,绝对瞒不过康熙。雍亲王不会做这么蠢的事儿。
我只能说,在这件事上,他有个大概的预判,并且对我绝对信任。最终,这颗胜利果实,是我凭本事摘得的。分析判断,把握时机,周密计划,主动出击,以身做饵,以命相博,环环相扣缺一不可。就算十四不来,不和廖二假结婚,我也会别的办法。
严三思这个小心眼子,他就酸吧!不过他这种想法,恐怕代表了大多数人。女人在职场上,总免不了被刺,哪怕到了三百年后,还是有很多男人觉得自己的女上司都是睡上去的。
尤其是靠关系上位的,更无法理解凭本事升职的。
见我不说话,晓玲以为我生气了,连忙解释道:“他们说的我一个字也不信。我只是想告诉你,连四品官员都嫉妒你这个八品小官,说明你的本事大前景好!王爷不会忽略你的才能,他会重视你的想法。于公于私都是!”
我苦笑一声道:“你千万别这么想。本事再大,也是皇家的奴才。年漱玉再不济,也是半个主子,我看她今日已无病容,估计明后日就能启程回京当真正的主子了。我可能要先……”
说到这里,房门忽被叩响。
这都后半夜了,谁这么没礼貌!难不成是十四这个混球?
晓玲缩进被窝里,把头蒙起来。
我拍了她一下,批衣下床,靠近门口没好气地问:“谁?”
“出来。”
万万没想到,是老成持重的雍亲王……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挺拔端正的身段微微前倾,做贼似得扒在门上。
如果有人恰好路过,看到他此时的样子,一定会觉得滑稽可笑。
堂堂一个王爷,他不要面子,也不顾及我的名声了吗?这可是‘集体宿舍’,其他巡视官只有一墙之隔!
“我就说两句话,说完就走。”声音从门缝中传来,迫切的语气,好像真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一时间我都有些好奇他到底想说什么。可一想到此刻也许他刚从年漱玉的床上爬起来就觉得恶心。
能不能稍微给我点时
銥誮
间,让我缓缓,把这些该死的情绪消化掉,重新摆正自己的位置,以更清醒理智的状态面对你?!
哪怕只有一晚上……
“王爷请回吧,明天一早我去给您请安。”
“不行,我等太久了,一刻都等不下去了!”
这么说,并不是要说公事,只是为了把我搅得更加心烦意乱……
我早知道,以他的头脑和手段,我早晚招架不住;现在我已不知不觉上了他的烤架,接下来是不是要加大火力,把我彻底烤熟再也飞不走?
“王爷是在命令我吗?”隔着门,我无需挂上一个虚假的笑,以至于说话的语气,也和表情一样冰冷。
于公,他一声令下,上刀山下火海我绝不含糊。于私,我有权及时抽身,守住最后底线,不再被他蛊惑。
晓玲光着脚下了床,扒着雕花隔断静静听着。
“不是……”门外的声音充满无奈,压得更低了,“在求你。”
哈。真没想到在皇帝面前都不轻易低头的雍亲王会低声下气地求我。
我忍不住笑出声,转瞬间心如针扎,眼眶发酸。
在年漱玉面前为我说句话都不敢,大半夜跑来偷偷深情。多可笑啊。
我想嘲讽他一句,可是满腔愤懑涌到喉头,像千斤坠一样坠得舌根根本抬不起来。
原来振振有词是因为不在乎,愿意沟通是因为不死心。
二十六天前,哭着我也能条理清晰得把他说到哑口无言,对我许下重诺。在十四面前我永远有理,甚至不讲理!
可现在,我什么都不想说,也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给的感情我不想要,他给的平台我丢不起。这段关系就像沼泽,正在吞没我。坚守内心是我唯一的生机,可是,一旦面对他,我没有胜算。我怕连抗拒都会加速陷落。
“让我见见你,行吗?”他把手贴在门上,仿佛想隔着门触碰我,尝试半晌发现终究是徒劳,情绪逐渐失控,握手拳头轻锤屋门,焦躁地命令:“你出来,出来!”
晓玲悄悄来到我身边,似乎想劝劝我。
当发现我已泪流满面,便把我抱住,鼓起勇气对外面说:“王爷请回吧,我们歇下了。”
锤击立停。附在门上的手就像僵硬的机械臂一般缓缓撤离。
过了足有五分钟,门前那个身影才决然离去。
我再也绷不住,靠门滑到地上。
阴冷的秋夜,我只穿了一身睡衣,却不知不觉出了一身汗。浑身上下的疲惫,就像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秋童,你要是难过,就哭出声吧……”晓玲一边轻抚我的后背,一边与我一起哭。
我固执地摇摇头。
不能让他听见,以后也绝不让他看到,再也不在他跟前示弱,我不稀罕他那几分之一的怜爱!
晓玲难过地唏嘘道:“以前我不理解,为什么十四爷对你那么好你不要,王爷对你那么用心你也不要。直到在船上听了你和廖二爷的话,才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和你心中的广阔天地比起来,这些情爱都是过眼云烟,甚至是束缚。你之前说过,没有谁的真心可以分成几瓣,十四爷有阿古丽,王爷有年漱玉,廖小爷倒是没有旁人,却也掺杂了别的祈求。为了他们的一时沉沦搭上一辈子,不值当的。你拒绝王爷是对的,以后我也不会再劝你选择哪个男人了!”
哎,刚才还哭着想要一个十四那样的男人,这才过了几个小时就清醒了……
果然根本不需要给她讲大道理,情绪化的女人和理智的女人根本就是两个物种!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渐渐平静下来。
起身打开一条门缝,吹着冰凉刺骨的夜风,望着朦胧发白的天空,轻声感叹:“可以失望但不要绝望。因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一切都会好起来。”
下一秒——
咚!哗啦!
沉闷的撞击声,清脆的破碎声,外加一声高亢而含糊的惨叫,一起从前屋后窗中传出。
紧接着,一道黑影从墙头掠过,飞速不见。
“什么人!”值班的侍卫大喝着追上去。
后院所有人都被惊醒了,烛火渐次在各个房间亮起来,但没人出去。
“那是年漱玉的房间,惨叫的好像也是她。”晓玲揪着我的衣服瑟瑟发抖,“她遇到鬼了吗?”
……
我们也没有出去。
后半夜一直吵吵嚷嚷,左邻右舍都被敲开门询问过,到最后刚果儿才来敲我们的。
“大人,有没有人闯进来打扰您?”
刚才你主子差点闯进来算不算?
我和晓玲一致摇头。
“那您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之人?”
我给他指了指墙头:“有个黑衣人跳墙逃走了,但我没看清身形。”
刚果儿道:“那边已经派人去追了,王爷担心大人安危,让奴才来排查一下其他刺客。奴才能进屋吗?”
我们穿好衣服,闪身让他进来。
在他举着蜡烛上下查探时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有人闯进年姑娘房间,把她的嘴缝起来了。”
他语气淡淡,和平时没什么区别。我和晓玲却差点被惊掉下巴。
“缝起来?用什么缝的?”我第一反应是十四干的,故而问的有点心虚。
“绣花针。”刚果儿平时话极少,有问都未必答,不问更不会主动提。但今晚,他破天荒多说了一句:“两瓣嘴缝了九针,还打了个死结。”
……那得多疼啊,我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想,应该不是十四,他这种舞刀弄枪的糙汉,哪能拿过针啊!更别提用针做这么高难度的活儿!
然而,他的嫌疑是最大的。
毕竟今天他当着郝成的面儿,拿刀威胁过年漱玉很多次,还明确表示要让她后悔生在这世上。十四倒是无所顾忌,就怕她以后揪着我报复。
“年漱玉就这么老老实实让人缝吗?她看清凶手是谁了吗?”
刚果儿已经搜寻完毕,垂头恭敬道:“被绑起来点了哑穴位缝的。她说没看到,但一口咬定是廖志远干的。”
这发展始料未及!
“……廖志远冒着生命危险来缝她嘴?他吃饱了撑的呀!”
除非年漱玉真的背叛了清茶门,廖志远是来惩戒她的。
刚果儿摇摇头不再提供更多信息,退出门后道:“奴才派人守在门前,大人可安心休息。”
我想起十四对廖志远的憎恨,生怕他听说之后莽撞追上去,便叫刚果儿捎句话给他。
第 153 章
1715年11月6日 康熙五十四年 九月二十五 晴
早上我才知道, 对十四的担心纯属多余。
昨晚郝成大仇得报,把他灌得烂醉。两个人在酒桌上睡了一夜。
等他得知昨晚发生的事儿,懊恼地直拍脑门, 大骂刚果儿不叫醒他,“你们雍王府的侍卫都是饭桶!要是爷追上去, 准叫那小废物上天入地无门!”
对于年漱玉的遭遇, 他深表‘同情’:“这下四哥没法下嘴了。”
……
虽然他很想手刃廖二,却担心夜长梦多我会反悔,于是一看天晴, 立即催我打包回京。
可惜我已经反悔了……
不过没等我开口,刚果儿就道:“王爷下令, 抓到廖志远之前, 秋大人不得离开江宁。”
“又来这套!”十四嗤之以鼻, 对我挑了挑眉:“不用管他,爷要带你走,谁也拦不住!”
刚果儿道:“奴才不敢拦十四爷, 但廖志远不仅武艺高强,还极善乔装,且对秋大人贼心不死。不解决他, 您回京路上定不太平。就算回京, 他能闯进戒备森严的总督署, 贝勒府恐怕更不在话下。何况, 秋大人未必会跟您回贝勒府,其他地方对他来说, 如入无人之境。”
十四冷不丁一脚将他踹飞两米, “秋大人去哪儿,还轮不到你瞎几把乱猜!”
刚果儿一声不吭地爬起来, 道声:“奴才告退。”
“等等!”十四蹙眉将我扫了一眼,扬声将他喝住,表情严肃地问:“你家王爷打算怎么捉这只小鳖?”
“奴才不知,请十四爷移步公房,与王爷、郝总督共商计策。”
十四一听就骂了句脏话,愤愤对我说:“瞧,早就算计好我了。往后,人人都能拿你当幌子使唤我!”
话虽这样说,腿脚很勤便。连丫鬟新奉上的茶都没喝上一口,就跟着刚果儿匆匆走了。
我思量许久,总觉得廖二这次来得蹊跷。
若说是为了惩戒年漱玉,只把嘴缝起来,清茶门对叛徒未免太仁慈。
若说是为了我吧,好不容易来一趟,连个面都不露,还故意弄出这么大动静,倒像是提醒总督署加强安保似的。
可若不是他,年漱玉为何特意攀咬?她就不怕雍亲王怀疑她和清茶门藕断丝连,立场不坚定吗?
她后窗没关,我转悠着靠近,寻思听个墙角,探一探有没有更确切的消息,谁料站到腿酸,也只听她哼哼唧唧地哭着找王爷。
“我不管!快去叫王爷来陪我!他不来我就不喝药!”
……酸倒我牙!
一早,我好不容易调整好心态,去找雍亲王为额尔登和达哈布求情,却被告知他在安抚这个女人,等了两个小时,还没安抚完……第三次再去,他又被郝成拉走了。
这才走了没多会儿啊,预备宠妃就这么离不开吗?!
算了。廖志远自求多福吧,这事儿我不管了!
正好,我派人去请的靳驰和陈西陆续到了,便关起门来,和他们复盘这段时间的进展。
靳驰把这二十天发行的简报呈给我,从版面来看,没做扩展,内容也没怎么超越我之前定下的框架。
核心内容还是那两条:第一,跟踪报道顾鹏程的去向,以及顾家争产风波;第二,深度报道雍亲王对江南反清势力的打击。
记者们的文笔进步很快。短短二十天,已经基本适应了白话写作,语言也越来越精炼、犀利。
一篇篇翻下去,我从第三视角,清晰地看到了这两件事情的发展步骤。同时惊喜地看到了我想要的新闻效果。
在顾鹏程被释放之前,记者们大胆起底了他的发家史、他作为地头蛇欺男霸女那些事儿以及偷窥女儿女婿的变态习性。
话题发酵三天后,以四姑娘为首,顾家十个成年女儿联合发表声明,与这个禽兽父亲断绝关系。而点石书局所有掌柜同时联合声明,以后只认四姑娘这一个东家。之后四姑娘以点石新掌门的身份,发表独立声明,将家产与其余十二个姐妹平分。
这三份声明把简报推到了一个其他出版物望尘莫及的高度。
曾经高不可攀的文字下沉到普罗大众身边,全城百姓一起吃瓜。
上到云流楼的风雅士子,下到大街小巷的贩夫走卒,现在只要谈起四姑娘,人人都要竖起大拇指,赞一声高洁大义。
父权,被人性和道德这两个更大的概念彻底压制。没有哪个文人敢跳出来说,顾鹏程不是个禽兽。
至于他那个干儿子,报道上说,后ting都被顾老狗捅烂了,和四姑娘对峙时一激动,喷了黄物。从此身败名裂,当夜就携家带口逃离了江宁。
真正的顾鹏程被无罪释放后,这一切已成定局。他恼愤之下中风偏瘫,被四姑娘送到庙里去了。
读完我感到神清气爽,简直是来江宁后最痛快的一刻!
不禁狠狠夸赞靳驰和陈西。
他二人自是谦恭一番,推功给我。
“我没想到你们配合得这么好!”我感叹了一句,又问陈西:“咱们帮四姑娘拿到了点石书局的控制权,得到了什么回报?”
陈西早有准备,把签好的合约递给我,“四姑娘给了咱们三成股份,还答应无限期代理商报发行销售。”
“无限期?这女人可真是个精明鬼。”我仔细看了看合约,幸好没有约定独家代理,“传统印刷和出版物很快就要被淘汰了,以后咱们要办自己的印刷厂和报刊亭,才不带她玩呢。”
关于第二个内容的深度报道,更能体现商报的政治价值。
我走之前就一直在扭转舆论对雍亲王剿杀清茶门反贼的评价。靳驰完全领会了我的意图,通过挖掘清茶门门徒的恶行,反面衬托雍亲王的正面形象。
在雍亲王的安排下,他还成功进入各大衙门,采访了各级官员,把人名和正面评价一起刊登。借着顾家的八卦热度,成功把雍亲王洗白。
雍亲王还亲自写了一篇文章,阐述了康熙皇帝满汉一家天下大同的理念。在官民心中好感度大幅提升。
现在我这两位下属已经完全理解了报纸的价值,并对晋级版的商报充满期待。
“可是顾家这事儿落地之后,没有新的话题,销量下降的很快。”陈西虔诚地看着我,“该怎么保持读者的期待呢?”
“他擅长。”我指了指靳驰。
靳驰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只好说得更明白些:“小说连载。”
这个不需要解释,一点就通。好的作品,会自带话题,也值得读者花钱追更。当年金庸先生和中学同学合办《明报》,就是靠《神雕侠侣》等作品支撑着慢慢发展起来的,后面成功转型成了以政论闻名的报刊。
“另外我们还需要发挥商报的社会价值,为商贩和手工业者提供一些切实有用的知识和市场情况。”
我们三个臭皮匠一起商讨,用一下午的时间确定了晋级版商报的内核定位。
这段时间的发行成本全靠陈西自掏腰包,商报正式面世后需要大量刊印,依然面临印刷技术限制和发行资金两个问题。
我决定开一个小型的‘技术发布会’,让陈西邀约出版印刷业的大小老板及江宁富商到场,由我亲自展示石墨印刷效果,采用竞价招标入股的方式找合作伙伴、拉投资。
陈西已经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哪怕听不太懂,也没有一句疑议,板板正正地记下我的要求,逐一去落实准备。
“大人。”
送他们出门时,靳驰磨磨蹭蹭地落在后面,扭扭捏捏地说:“你……看起来很憔悴,请务必保重。”
我点点头道:“多谢。雍亲王认可了你,我很为你高兴。”
他浅浅一笑,“我已下定决心不再入仕,此生追随大人,为您分忧。”
“有好机会可以多方发展嘛!”我鼓励道。
他现在对新闻行业怀揣着巨大热忱,一心扑在上面。只道:“我想做一个专访,把你和廖小爷假结婚的事儿写一个专题,作为《江南商报》正式面世的第一个卖点,可以吗?”
我想了想,没答他。
他不肯放弃,争取道:“肯定比顾家的事儿更有吸引力!”
“不行。”这次我干脆拒绝。
十四的面子不允许……
就算是假的,他也不想让人知道我为别人穿过嫁衣。尤其现在廖二还在外面逍遥。
刚送走靳驰,十四就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如果眼神可以实质化,靳驰的后背一定被他盯成马蜂窝了。
不过他硬生生压下了妒火,满眼堆笑对我道:“今晚四哥要设宴为咱俩庆贺一番。”
“……你们不是去商讨怎么抓廖二吗?”
他随意一摆手:“对付那个小废物,一刻钟就说完了。”
接着两眼放光看着我,“四哥说,巡视工作本就到江宁结束,南下福建只为整顿水师,你和其他巡视官都不用跟着去。接下来,四位巡视官留在江宁帮助核查聂旸贪墨案,你跟我回北京,他一个人南下。他还说,要给你写个请功折,让皇阿玛对你论功行赏,风风光光地嫁给我。”
……昨晚在门前停留的那五分钟是他最后的坚持吧,转身之后,再无纠缠。
很好。
和成熟理智的人打交道,就是这么简单轻松。安安静静地告别过往,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本该感到轻松,心却好像被挖空了一块。
没关系,心动一回,这点小小的代价,我付得起。
只是理智和情感依然难以调和,不管想得多开,都难以调动表情,我就这么僵着脸沉默了很久。
十四一直安静地陪着。
这一刻,我才意识到,他对我沉默的原因应该心知肚明。只是不说。
我很感动。他对我的感情,比以前细腻的多,温柔得多了。
可惜我还是要提醒他:“就算回北京,我也不会嫁给你。你这个郡王爵位,注定要白白扔掉了。”
“和你相比,爵位算什么。嫁不嫁无所谓,反正你也不嫁别人。只要你心里眼里只有我一个,就比什么都强!”
我纳闷道:“你吃什么灵丹妙药了,怎么忽然开窍了?”
他摸摸肚子道:“哪有什么灵丹妙药,还不是你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戛然而止,揽过我的肩,“爷心里疼你,你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走,爷还没好好逛逛这金陵城呢,你来这么久,也算半个地主了,带爷转转,找点好吃的!”
第 154 章
十四这话说得我心里有愧。
千里迢迢来, 受了一身伤;身为大清的皇子,和清军玩捉迷藏;二十天来东冲西突,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没吃过一顿可口饭,还白白丢了一个爵位。
虽然都是他自愿的, 却也是被我算计的。
过分的要求我答应不了, 陪他转转总是可以的,反正我现在心烦意乱,正经事儿也做不踏实。
要我去见雍亲王, 面带微笑,有理有据地为达哈布和额尔登求情, 更是难如登天。
“好。稍候。”
头一次这么爽快地应下, 他还有点不适应, 连忙道:“等你,多久都等你!”
想到他出征前对我说过的话,我从箱底翻出假发戴上, 又朝脸上抹了点胭脂,往他跟前一站,“像不像画里的样子?”
他的表情一言难尽, 反正和惊喜毫无瓜葛。抱着双臂围着我转了一圈, 饶有兴致打量许久, 皱眉道:“泯然众人。”
……不愧是你, 直男癌晚期。
“你那头发绿的短毛,看久了居然挺顺眼。尤其是后脑勺上那一撮不服管的小啾啾, 就像你怎么藏都藏不住的狐狸尾巴。”他啧了一声, 回味无穷般点点头:“可爱。爷喜欢!”
找补得还行。
也不是不可救药。
不过,我现在不喜欢头上戴绿!
虽然亚麻青也没有那么绿, 但一点点也不行!二十天没照镜子,他不提醒我都忘了又该染发了!
“等着,我现在就去染成黑色。”
“事儿真多!饿了,不等!”他的耐心向来只有一次,说得再好听也不行,一把扯住我领子,“先顶着这假发包吧,就当戴帽子了!”
十一月的江宁已经很凉了,下过雨后,更是骤降几度。
他自己就带着六合帽,把光秃秃的脑袋藏得严严实实。不知从哪儿搞了一身簇新的衣裳,手上还套了一把戒指,打扮得人五人六的。
不过一出衙门,身上那漫不经心的贵气就被更凌厉的煞气完全取代。一抬眸,一瞥眼,活像个狩猎的豹子。
这哪是出来逛街的。
然而江宁城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风声鹤唳,街上熙熙攘攘,一如往常。尤其是秦淮河畔,大白天人头攒动,高谈阔论声和琵琶洞箫声不绝于耳。
看来对廖家和江南四十二名臣的清算并没有波及太深太远,起码没有影响普通老百姓的生活。
路过贡院大门时,看着迎面而来的那一张张陌生的脸,我会下意识地想,廖二会不会混在其中?
他说他曾扮作路人和我搭话,可我对他却全无印象。难道这个时代的易容术真有那么高明吗?
“康熙三十八年,我随圣驾来过这儿。不过那时候这条街上几乎没人,所有店面都关着,仅有几个沿街叫卖的,都是本地官员乔装打扮的,很没意思。当时秦淮河上新选出一个花魁,听说美艳绝伦、才高八斗,老十三很想去看,又不想自己挨罚,于是哄我说,河畔那些食肆都开门了,其中一家卖的状元豆,好吃到天上有地上无。年少无知的我,就为了这一碗豆子,跟他钻狗洞溜出曹府,回来一人挨了皇阿玛一脚。你知道当时我俩各是什么反应吗?”
十四像个话痨,一路喋喋不休,光说不够过瘾,得让我给他当捧哏,还不能干巴巴地捧,不然他就会觉得我没认真听,让我复述他的话。
好在被他聒噪了这些天,我已经掌握了一定技巧,不过脑子都能捧得很精彩:“是十三爷想看,还是你?八爷可跟我说过,你从小就是个闯祸精,都是他和九爷十爷帮你顶缸的。而且康熙三十八年你都十二了吧,年少无知这个词和那时候的你毫不相关。”
他不仅没恼,还兴致盎然地分辨:“我那时候真的什么也不懂,只对舞刀弄枪、驯马打猎有兴趣。不像老十三,打小就多情,启蒙得也早,又和老四走得近。别看老四在京城装得跟个断情绝欲的老和尚似的,一出京就放浪形骸,从年轻的时候就这样,那时候有个……”
又来了……
我听得头太大,赶紧打断他:“你们俩当时什么反应?十三爷是不是在你身前挡着主动承认错误?”
他冷哼一声,“你对老十三的认识太浅薄了!小时候,他才是我们兄弟中最受皇阿玛喜爱的那一个。皇阿玛六次南巡,四次都带了他,我才跟过一次!他凭的可不是文治武功,更不是母家势力,而是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头,“他每次做坏事儿,总要拉个垫背的,那一次,倒霉鬼就是我!当时我滚到门口大气也不敢喘,他却敢在皇阿玛震怒时抱住他的脚哭着认错,但他说的是‘是儿臣没管好十四弟,儿臣认罚,请皇阿玛保重龙体’!气得我和他大打出手。”
行吧。在他口中,四爷虚伪狡诈,九爷一脑门算计,十三爷是个心机绿茶,就他耿直单纯。
“反正他和老四是一样的人,表里不一,损人利己。皇阿玛渐渐看透了这一点,就慢慢疏远了他。现在除了老四和他好,我们兄弟没几个搭理他的。回京之后,你也少和他打交道。再给他庆生,我就打断你……我就不让你好过!”
……
我给他买了一碗状元豆,好歹堵上了他的嘴。
清净了一刻,他又开始规划回北京后的工作生活,说得眉飞色舞。
比如要在贝勒府附近给我买个大宅子,让我去礼部主客清吏司取代王阳,甚至要带我进宫拜见德妃……
这才叫贼心不死呢,这跟包养有什么区别?
他说他的,我一扭头进了之前吃过那家鸭血粉丝店。
店里还是忙的人仰马翻,等了好久才有店小二来送餐。
那人长得极丑,胖胖的脸上坑坑洼洼,眉尾有一颗很大的黑痣,态度也不好。碗一放,汤汁都泼洒出来,差点溅到十四身上。
十四脸色一变当即要动手。
我赶紧拉了一把,把自己跟前那碗换给他,递过去一双筷子:“别生气,影响食欲!在这种小店,不能讲究服务,将就一下嘛!这是我在大清最喜欢吃的东西,你快尝尝。”
“山珍海味你不爱,喜欢吃这?”他嘴上不屑,却利落地接过筷子。
店小二不知道自己躲过一劫,眼皮翻上天,摇头晃脑地嘟囔道:“神气什么!以前那廖小爷也神气得很,整个金陵没有他不敢打的人,现在呢,哼哼!”
“现在怎么样?”我不禁问他一句。
他却转眼混入食客中,不见踪影。
十四呼啦几口把粉丝吸光,抬眼不悦地看着我:“就那么关心他?”
我食之无味,本来想跟着放下筷子,一想到马上就要离开江宁,以后就再也吃不到了,心里沉甸甸得难受。就慢慢挑着往嘴里送,一直吃到见底,把汤都喝了。
“真这么喜欢?”十四皱眉不解,然而不等我点头,就扬手招来侍卫,“让掌柜去北京开店,铺面爷给他出,就开在贝勒府旁边!”
……
从店里出来,我才继续刚才地话题:“我不止关心他的生死,还关心廖家余众,及江南四十二名臣和他们的家眷。我现在应该是他们的头号复仇对象。”
十四状态轻松,“你知道害怕就好!小废物就算真喜欢你,也不可能撇开他所谓的国仇家恨,对你手下留情。不过你放心,他逍遥不了几天了,其余反贼将于明日押往雨花台问斩。”
听他说的这么笃定,我不禁好奇:“你们打算怎么抓他?”
他斜了我一眼,“不告诉你。怕你心软,通风报信。”
……
“逗你的,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总之,你要知道,本来这件事儿我完全可以不插手,全是为了你才铤而走险!”
“铤而走险?”刚想劝他两句,脑中忽然‘叮’得一声,闪现出一些模糊的片段和店小二那张胖脸。
几个月前,我在洋货店里听两个人说起十四中毒不治,慌忙跑回贝勒府。转过头来回到洋货店时,店主形容其中一个人长相:个子不高,身上瘦,脸胖,腮边坑坑洼洼,眉尾有一颗很大的黑痣。
怪不得我看到店小二的时候觉得莫名熟悉,当时我自己凭想象勾勒过这张脸!
“刚才那个店小二是廖志远!”
大体和十四说了下判断依据,他立即吩咐人回去捉拿。
可惜为时已晚。只排查到一个真正的店小二,‘有点印象,他说和你们一起的,正好我忙不过来,就把餐食交给他了。’
他们还在店外不远处的墙角里发现了一些粉泥,假辫子,衣服等。
由此已经可断定,那个人就是廖二假扮的!
后知后觉的震惊持续了很久。
我把那个短暂的接触回忆了几十遍,勉强找出一点破绽:那个人身上太瘦,一看就是少年身板。脸却那么胖,还很老气,分明和身体不协调。
可是,大多数人被骗,都是因为不设防。我也一样。当我保持警惕的时候他不出现,稍一放松他就来了,真是防不胜防!
“粉丝汤里不会有毒吧?”这么一想,肚子顿时隐隐作痛。
“现在才想起担心?你以为在侍卫眼皮子底下下毒很容易吗?”十四嗤笑道:“有毒的话,这会儿你早就毒发了!”
“那他来这一趟是做什么呢?”
在我穷追不舍下,十四无奈解释道:“他亲手刺中了你,应该是不相信你还活着,所以才冒险前来一探真假。”
我从这句话中品出两层意思。
其一,廖志远需要确定我还活着,才能继续采取下一步行动。
其二,十四带我出来,就是为了吸引廖志远上钩。
“十四爷,雍亲王今晚设宴,真的是为咱俩庆祝吗?”
十四玩世不恭地笑着:“不然呢?”
“请问宴席定在哪里?”
“望江园。”
啊……我和廖志远正式会面的场所。
明知廖志远还在城中活跃,偏要定在这儿刺激他神经,要说没有猫腻,我秋童两个字倒着写!
“明日要斩的,都是清茶门的金主。如果清茶门毫无作为,往后恐怕就无人供养了。为了保持门派不倒,他们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在行刑之前刺杀雍亲王,要么,在行刑时劫法场。要是雍亲王一直待在总督署不出,劫法场相对容易。可若他去了望江园,刺杀显然更容易。”
我板起脸来语气严肃地说:“你得告诉我,今晚真正的主题是什么,我才能全力配合。如果非要把我蒙在鼓里,我可不敢保证,会不会帮倒忙。”
“你怎么这么爱琢磨!就不能安心把这些事儿交给男人去做吗?”十四脸上的笑挂不住了,掐腰蹙眉,没好气地说:“没你什么事儿。老四就是拿你要挟我帮他排兵布阵而已。你只要到那儿露个面,紧接着就有人把你安全送走。”
我自动忽略他前面那句废话,“排兵布阵?所以今晚你们不止要对付廖志远一个!也对,二十天足够他找帮手了。不过,那可是他家的地盘,他有地形优势。而且想要引他们来,你们就不能带太多人,是不是太冒险了?”
其实我更担心我自己!
死过一次,我现在特惜命。万一被抓了,大刑伺候,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那就太可怕了。
“我堂堂镇远大将军,难道连江湖草莽都对付不了?”十四摆摆手道:“别瞎操心了。乖乖听话,等着爷给你挣个一品花翎!”
……
再怎么问,他也不肯说其他的。偏还缠着我,不许我回总督署。
直到暮色降临,我们在侍卫和两行驻军的护卫下朝望江园进发。
待月上梢头,正好赶到。
还是那个凉亭。
雍亲王已经先到了。
旁边坐着个半纱遮面的女子,是自强不息的年漱玉。
虽然伤在嘴唇,可浮肿已经到了眼下,我视力这么好,上了台阶仔细辨了好几眼才认出来。
有点好笑。
第 155 章
雍亲王眼下的青紫也较昨天更深了, 和年漱玉坐在一起,一个赛一个得惨,倒十分般配。
只是, 我很想问问十四昨天是怎么输的,能毫发无伤得把人家打成这样, 最后居然给人磕了个头……
十四像个正经赴宴的, 早我一步入座,望着满桌珍馐喜道:“四哥,这菜色看着不错啊, 有心了!哎,我真饿坏了。秋童非带我去吃什么粉丝, 那么小一碗, 零星几块肉, 尝着又腥,要不是她极力推荐,我可吃不下。”
……委屈你了。
雍亲王额角青筋一跳, 没接他这茬,神情淡淡道:“你协助秋童诱捕反贼有功,区区薄宴算得了什么。”
说完才抬眼瞥向我, 眼神不冷不热, 语气不咸不淡:“过来坐吧。”
‘在求你’……昨晚的一幕幕全面复活, 同样的声音, 不同腔调,鲜明的对比, 带来恍如隔世的错觉。
从一门之隔到面对面, 那些差点破胸而出的汹涌情感,只过了一夜, 就像被驯服的凶兽一样,乖乖入笼。
这应该是最好的结局吧。
因为我已经抓住机会,向他证明了我的价值。情感上的联系断了,事业上他并没有放弃我。
接下来,我北上,他南下,时间和距离,或可抹平一切龃龉,治愈伤透的心。
如果不能……我就降低期待,把自己的定位从心腹,退为能臣,无非就是辛苦些,不能像从前那样,仗着信任大刀阔斧地往前冲,而要像普通臣子那样,小心应对帝王心。
我深吸一口气,刚要过去给他行个礼,十四回身一扶我:“哎,四哥从不带女人出席公务,既然带了,说明今晚只是兄弟之间的闲聚,你不必把他当王爷,和我一样便可,随意些,不必拘礼。”
“王爷!”年漱玉仿佛得了什么启发,含含糊糊地唤了一声,虽然疼得皱眉吸气,还是顽强地坚持惹人厌:“今晚是要给秋大人庆功吗?那总督大人和其他官员怎么还没到?”
雍亲王蹙了蹙眉,没有说话。
“还是说,果真如十四爷所说……”她不以为意,迫不及待的转向我,眼放精光,用她一贯嘲讽刻薄的语调问:“秋童,你今晚是以巡视官的身份落座,还是和十四爷一样改口叫四哥?”
真行。嘴都缝上了还这么能说,难道真得把舌头割掉才能叫她闭嘴吗?
我瞅了瞅十四,又看了眼他腰间的刀,他却故作糊涂,甚至笑嘻嘻看着我,似乎也在殷殷盼着这个答案。
猪头三,关键时刻靠不住。
先恭恭敬敬给雍亲王行了礼,然后在十四身边落座,微笑着看向对面人:“年姑娘,我没有你那么好的福气,可以和皇子称兄道妹。我是皇上的臣子,王爷的下属,无论何时都会谨遵本分。下次在王府见了你,也会规规矩矩行礼问安。”
年漱玉刚想说什么,一滴混着药液的黏涎滴落,洇湿面纱,她忙用手狼狈捂住患处。
十四给雍亲王倒了杯酒,举杯与他相碰:“四哥,秋童不提,我差点忘了,你府上得有十年没进新人了。这个……呵呵,不管怎么说,恭喜你!”
“秋童!”
刚垂下头,忽听雍亲王唤我。
他面色严峻,眼神锋利,以命令的口气吩咐我:“替你十四爷把这杯酒喝了。”
才刚表态,我不能公然抗命,只得去接十四的酒杯。
十四爽快地交给我,嘱咐道:“帮我祝四哥,早日再添子嗣。”
雍亲王举杯往前一送。
我硬着头皮与他碰了碰杯。
碰完他却没撤走,保持这个姿势炯炯盯着我。乌青发紫的眼窝里,白眼球上红血丝密布,“还有什么要替你十四爷说的吗?”
……
我想笑笑,嘴角却不自觉抽搐。咬住唇稳了片刻才能顺利开口:“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请王爷劳逸结合,不要总熬夜。海边日头毒,很容易晒伤,切记出门戴帽子,多带几罐芦荟膏,海上风浪大漩涡多,海盗凶残狡诈,请王爷……”
“没让你说这些。”他打断我,仰头一口饮尽杯中酒。
反正恭喜的话我说不出,一时僵持。
十四替我解围道:“秋童说的就是我想说的。”
手肘撑在桌上笑眯眯看着我:“四哥都干了,你也喝了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替我了,你的酒量我知道,年前下大雪那次,你喝了三杯才微醺。”
这一杯量不小,不知用什么药泡出来的,颜色发黑,闻着极其辛辣,喝下去,更是从舌尖烧到胃。
等我咽下,雍亲王扶着桌子,头也不抬地问:“不是有孕了着急回京成亲吗,怎么喝起酒来毫无顾忌?”
啊这……
年漱玉的眼睛又亮了,上半张脸写满:我就知道!
“我和十四爷什么都没……”
我才刚开口,十四就摁住我,抢白道:“我和秋童什么都没做。她是朝廷命官,更是皇阿玛亲口册封的侧福晋,身份金贵,品格高尚,又不是什么九品巡检的女儿,当阿猫阿狗一样解闷逗趣的。我对她敬重爱惜还来不及,岂会让她不明不白跟了我。就算我想,秋童珍重自持,也不会从我。那天是我犯浑说的胡话,四哥可千万别当真。”
对照组冷笑一声,咬牙讽刺:“二十天日夜相伴,什么都没做,十四爷可真是圣人!”
十四笑呵呵道:“爷对旁人可从不心慈手软。秋童值得。”
“值得?她可不像你形容的这么冰清玉洁呢。多少次夜半敲王爷的门我就不说了,与廖小爷成亲前的那个晚上,廖小爷前来,她屏退所有,关门与他独处了许久,你猜他们干什么了?”说完这些话,年漱玉嘴上的伤口崩开流出血来,在面纱上开出一朵朵红花。
为了诋毁我,她真的蛮努力。
十四放在桌下的手攥成拳头,面上却云淡风轻:“她胸中有丘壑,筹谋深远,一言一行自有她的道理,不是你这种以色侍人的小母猫能想象出来的。”
“十四爷可真想得开。可惜秋童不领情啊。你听见了,她宁可做雍亲王的下属,也肯不肯做你的侧福晋。或者说,她既不肯放开雍亲王,还要牢牢抓着你。你们都是她手中的棋子,脚下的垫脚石。你所谓的筹谋,不过是怎么利用男人谋取名利罢了。”
整个面纱已经被血浸透,湿哒哒黏在脸上。年漱玉干脆扯下,露出她曾经美艳,现在狰狞可笑的脸。
十四嫌恶地啧了一声,把筷子一扔:“这谁干的,太狠了。冲你来的吧四哥?这得多恨你啊!”
年漱玉狞笑道:“我说了,是廖志远!他一直潜伏在总督署,就是为了等秋童回来。他和你们一样,也对秋童着了迷,从一开始自愿入赘,身份暴露后,甘当她背后无名的护花使者!说不定现在,他就在某个角落里默默看着这里,如果谁对秋童不利,他就会出手。不信的话……”
正说着,她忽然抄起桌上的筷子猛地朝我刺来!
“找死!”
十四抓起手边酒杯朝她掷去,然而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扭转方向,朝正要抓她的雍亲王袭去。
银光一闪,一把匕首堪堪抵在雍亲王心口。
与此同时,西北方向的夜空骤然照亮,一朵绚丽缤纷的烟花当空炸开。
在亮如白昼的瞬间,一个个面色惨白的恶鬼在树丛中显了形,沉闷阴沉的呼号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斩鞑子,报血仇!杀秋童,除汉奸!”
……我果然上了他们的黑名单。
雍亲王用手握住匕首,慢慢将刀锋转向年漱玉。
年漱玉看他的眼神再无情意,只有浓烈的仇恨和些许不甘,“……你果真是个冷心无情的人,怪不得秋童只迷恋你的权力,不喜欢你这个人,没有女人会喜欢你这样的恶魔!”
我忽然发现她太会挑拨了。
在十四面前提廖二和老四,在雍亲王强调我和十四度过的二十天,在我面前和雍亲王浓情蜜意,短短月余疯狂输出,凭一己之力,扎三人之心……
刚刚还祝人家早上贵子的十四,对这一幕好像早有预期,好整以暇地看着烟花道:“这群草莽还挺浪漫,用烟花当信号。秋童,你看这烟花像不像年前咱们从雍王府出来看到的那朵?”
我真服了你。
幸亏雍亲王不需要帮忙,尖峰一点点刺入年漱玉的胸腔,她嘴里开始往外冒血,艰难诅咒道:“你不得好死,汉人早晚会把满人杀光!”
雍亲王沉默着把匕首推得更深。
“住手!”一声爆喝从湖对面的树尖上传来。
烟花已寂,凉亭的灯光根本照不到那么远。
我们只能看到一个惨白的面具挂在树梢,面具上绘着可怖的五官。声音就从面具下传来,“雍亲王,咱们做个交易,你放了漱玉,我留你和十四爷一个全尸,如何?”
“不,干爹!”年漱玉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地大喊:“女儿以身献教,死而无憾!请您一定要把他们的人头带回总舵,以告千千万万个前辈的英灵,鼓励后来人继续反清大业!”
十四抽刀抗在肩头,望着面具呸道:“跟他商量没用,老子忍这女人很久了,不把她剁成泥心头气难消。”
说完就朝雍亲王索要年漱玉。
雍亲王毫不留情地将枕边人的胳膊卸下拧到身后,沉着脸道:“别急,先让她把王义海引到这儿来。”回头瞥我一眼,吩咐十四:“你先把她送走。”
我从头到尾看得很懵。
正在兴头上,他们居然要送我走!
十四一拍脑门,把刀往身后一背,朝我走来:“瞧我,一见血就兴奋,差点忘了你。待会儿这里可能比船上还热闹,你先走,别弄脏衣服。”
接着高喝一声唤来他的侍卫。
雍亲王也唤道:“达哈布!”
本该被关在总督署监狱里的达哈布不知从而窜了出来:“奴才在!”
“把秋大人安全送回总督署,若有差池,定斩不饶!”
双方六个侍卫齐声喝道:“得令!”
十四帮我扶了扶假发,温柔一笑:“其实很美,在西北战场上,我命悬一线时,就靠幻想着回来见到这样的你,才硬撑着等到救援。”
“闭嘴吧!”
什么都瞒着我的王八蛋。
“秋童!”
刚下台阶,又被年漱玉喊住。
因失血和疼痛,她满头冷汗,面色惨白,声音发颤:“我说过,会让你痛苦,我做到了!你放言让我不得好死,却什么也不敢对我做,因为你只是一个匍匐在皇权脚下的奴隶!害怕失去雍亲王给你的特权,你就对我一忍再忍。你这样的缩头乌龟居然好意思鼓励别的女人反抗男人,真是可笑!
你瞧不起我,说我只会以色侍人,可我把你们这些人都引到这个陷阱里来了!我从不煽动苦难的女人对抗丈夫和父亲,可我敢揭竿造反!有的汉人跪久了爬不起来,你却是心甘情愿跪,根本不想起。你是汉人的耻辱,女人中的败类!”
我回望她一眼,忽然觉得这张狰狞丑陋的脸,比之前看起来更鲜明深刻。
原来她不是一个花瓶,而是一个为理想献身的英雄。她并非被洗脑,也有自己的见解和思考,只不过,她的理想深受民族大义和封建思想的限制。
“他们总说你是做大事的人,可是古往今来,真正做大事儿的人都是没有感情的,他们只追求权力!而你,却天真地想要纯粹的感情。你睁开眼瞧瞧,天潢贵胄,和尚,廖二爷,谁能给得起!就算你今天侥幸不死,总有一天也会因为这毫无意义的情感失去一切!”
落到这步田地,还要争个高低,她是有多在乎我啊!
那我就给她一点临终关怀吧!
“抱着必死的决心快意恩仇,除了给我找了点不痛快,最后什么水花都没翻起来,供养人被我一网打尽,清茶门余孽在你的引诱下倾巢而出,进了这个有去无回的死亡陷阱,你还洋洋自得,愚蠢而不自知。
你是敢造反,可你反的毫无意义。你心中只有一个虚无的民族大义,根本不知道国家和百姓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就算造反成功,也不过是换个主子。身为女人,利用男权贬低打压同性,你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跪,这才是最可悲的。权力,我要,感情,我也要,和你不同,我对这个世界,充满美好的向往,而我想要的,不需要别人给,别人给的,我未必稀罕!”
最后瞥了眼雍亲王,我忍不住嘲讽:“王爷,年姑娘卧底不易,伴你榻边日夜操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请您手下留情,叫她走得体面些。”
雍亲王目光沉沉,嘴角绷直,一言不发。
我没管他,又望向十四,“十四爷,咱俩一天没好好吃饭了,我先回去点一桌大餐,你早点打完快些回来,咱们好好补一餐。”
十四掐腰一笑:“得,记得备壶好酒!”
下了凉亭,一头扎进暗夜的园子里。
北风阵阵,喊打喊杀声越来越大,我却忽然耳鸣了。
年漱玉有一点说得对,我不该妄想朝未来的皇帝索要纯粹的感情。
对他们来说,封号,宠爱,甚至真心,都可以随心所欲地给。可排他性的感情,会严重影响他们争夺权力。
而权力,是他们永恒的真爱。
我只拥有一点点权力,就已经放不下权力带来的安全感,何况是他们。
十四这么发疯,也没有许诺过抛妻弃子和我好。
就算我领导比十四更疯,真能给我纯粹的感情,我还不敢要呢——我得辅佐他顺利登基!
我的初衷,是尽所能,为这个即将沉睡的国家贡献一份力量!
他要是当不了皇帝,别说实现理想,恐怕我俩想安稳活着都很难!!
等我从这个思维困境里跳出来,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长砖垒成的通道里。
通道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散发着潮气,没有任何光源。
我身边只剩下达哈布一人,他举着火把,闷头前行。
“达哈布,咱们这是在哪儿?其他人呢?”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这一拍,前面的人却像被扎破的气球一样,在咔咔声中急速缩小。
“啊!”我吓得跌坐在地,四蹄并用往后爬。
“姐姐别怕!”
还没爬出火把的光影,他就追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肩,将我调转过来,笑道:“是我呀,你看!”
妈呀,是你才可怕呢!
第 156 章
“志远……”
事已至此, 惊恐无益,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大脑急速运转, 勉力笑道,“你听我说, 其实我的立场也没有那么……”
廖二伸手给我:“姐姐, 咱们是在湖底地堡里,地面潮湿伤身,你快起来。有什么话, 上前面的木屋里说。”
他眼神澄澈,笑得温和无害, 看上去既没有金陵第一纨绔的浪荡, 又没有清茶门分舵主‘武诸葛’的威风, 更不像要复仇的样子,就像下楼遛狗偶遇的邻家弟弟一样。
我至今分不清哪一面才是真实的他。只能按捺住忐忑,抓住他的胳膊站起来。
“就在前面, 跟我来。”他自然而然地垂下手,与我保持一臂的距离,带头往前走。
整个通道里只有我们俩的呼吸和脚步声。
在没有救援的情况下, 我不可能跑得掉。甚至, 救援来少了都没用——他能悄无声息地搞定其他五个皇家侍卫, 足见实力。
如果我脚上提前写好‘清明’、‘反复’就好了, 待会儿被审判的时候只要一脱鞋,还有自辩的机会。
都怪十四这个自大狂, 一整天缠着我, 却什么都不告诉我,害我没有B计划!
“姐姐, 我不会伤害你的,也不会把你交给别人。”走在前面的廖二忽然闷声说了这么一句。
我差点忘了,从我一回北京他就跟踪我,研究我,对我的了解,在某些方面比我自己更深刻。
我的言行心思,在他眼里根本藏不住。
那就坦诚一些吧。
普通人类在开挂少年面前耍心眼,纯属浪费脑细胞。
“那你回来找我做什么呢?”我长叹一声,唏嘘道:“那天你说‘廖家的生恩我已报完,余生不必被仇恨欲望所累’,我都悄悄替你松了口气。你从小被迫和家人分离,在寂寥无趣的寺庙里受尽欺负,就算天分再高,练就这样一身本身,肯定也要吃很多苦。年纪这么小,却要承担家国重任,从没享受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后来听到你逃脱的消息,我心里偷偷欢喜,以为从此天高任鸟飞。谁知道,我刚回来,你就闯进总督署惩戒年漱玉,是不是清茶门不肯放过你?”
他脚步停驻,垂着头道:“幼时受人欺负,为求自保,拜人为师,从此误入清茶门。三年前,太子失势,家门巨变,两江总督噶礼和京中权贵狼狈为奸,趁机毒杀我族人,意图吞并廖家几十年基业。万般无奈,大哥托我向清茶门寻求庇护。我们都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只是,人活一口气,总要和命运抗争一番。
我根本不在乎谁家坐天下,反正满人不把汉人当人,汉人也把夷狄当狗,人都是一样的,凭什么不让别人翻身。现在廖家人都死光了,家产也都沉入江底,无论是清茶门还是清廷,都没法拿去兴兵害人了,多好!我没必要再回清茶门,自然可不可能受他们差遣惩戒谁。何况年漱玉是总舵主最宠信的人,她以阖族上百人的性命为赌注,主动申请以真实身份接近雍亲王,潜伏在他身边,是教中的大英雄。
那件事不是我干的,是雍亲王的人。她咬定是我,不过是想借雍亲王和十四爷的手,杀死我这个叛离教门的人。”
“……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你真的一直潜伏在总督署?”
他摇摇头,把火把往下坠了坠,从昏暗的余光中抬眸看了看我,旋即又垂下去:“我听说十四贝勒一直没离开江宁,猜想你还活着,就一直在找你们,直到你回总督署,才跟着回去。那晚,我亲眼看到雍亲王从你门前离开,不一会儿,那个叫刚果儿的侍卫就穿上夜行衣,闯进年漱玉的房间。”
……
我真的很难想象雍亲王当时的心路历程。
他把自尊踩在脚底,姿态放到前所未有地低,吃了个闭门羹,转头却用如此残酷的手段惩罚年漱玉……
从刚才年漱玉突然出手,而他毫不意外的表现来看,他应该早就知道她心怀歹意了。
是因为我不识好歹,联想到年漱玉这种无才无德的人也敢算计他,所以恼羞成怒吗?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应该是决定送她回王府之后吧?自己的心意一再被辜负,所以愤怒叠加,以至于在决战前一夜爆发。
惩罚完才想起还要用她,于是第二天一早又费尽心机去哄。好歹把她稳住了。
“姐姐。”
怔忡时,廖二推开一扇木门,邀我入内。
说实话我并不信任他,可是没的选择。
木门里是一间玩具房。地面较外面高出十公分左右,铺着木板。角落里有一个灰扑扑的帐篷,墙上挂着弹弓,鱼竿,小木马等玩具。
廖二点燃墙上的烛台,打开后门上的小窗,从帐篷里拿出一张羊皮垫子铺在地上,“姐姐,过来坐。”
等我坐好,他也跟着坐过来,骄傲地指着房间说,这是他小时候的安全屋。
“那时候我神智未开,人人都欺负我,我害怕得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躲在母亲怀里。我母亲为了让我有个安心玩耍的地方,就命人把地堡改成了我的玩具屋。那些玩具,都是父亲亲手为我做的。”
“令堂真慈爱啊。”
廖二努努嘴道:“可是我不太记得她的样子了。她去世后,父亲把我送到寺庙,连张画像也没给我带。”
“你父亲为什么对你这么狠心?你可是他唯一的嫡子!”
“我归家后,大哥和我说,父亲临终前提过,瘸腿老道士,就是我从前与你说过的,算定我会娶一个天外来的小仙女的那位,说我是个祸害,一旦恢复神智,会害死全家。”
这老道士……好像比雍亲王介绍的那个会看妇科的高明。当然,高明不了多少。
“你瞧,我一回来,果真害死了全家。”他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个装话梅的纸袋子给我,笑得眉眼弯弯:“你吃吗?”
我确实很饿。
可我怕话梅里有毒。
“甜。”他先放自己嘴里一颗,吃完又捧着朝我眼前递了递。
我讪笑道:“志远,你先告诉我,为什么回来找我。”
别是想和我同归于尽吧!他可迷恋死亡!
烛火噼啪。
外面应该正在厮杀,这间湖底小屋,却什么也听不见。温暖安全。
“因为我找不到任何活下去的意义,想请教姐姐。”廖二歪头看着我,像处在青春期里迷茫的少年。
这个问题真的难倒我了。
因为我从来没遇到过。
我一直觉得生命可贵,生活美好,不管再难,一定有好起来的那一天。整个世界有无穷秘密值得探索,短短一生根本不够!
可是感触是不能共享的,我感兴趣的事情他未必喜欢,我热爱的事业他未必认可,我喜欢的东西他未必看得上。
而且他能问出这个问题,好像已经是抑郁症了。
常征女士就是抑郁症走的,那时候我还小,只记得最后那段时间,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吃不下睡不着不出门不说话,整个人就像丢了魂的行尸走肉。
我说的再好,肯定也不如心理医生,所以这个答案说不说,好像都不重要。
所幸廖二还没到不可救药,起码他还会向旁人求助——如果不是演的话。
反正我也分辨不出来,就当真的对待吧。如果他真把我当救赎,我这条小命就能保住。
想了想,我探身抱住他,“这样会不会感觉好一些?”
廖二浑身僵住。然后用了至少三分钟,像竹节人一样,一段一段地放软。最后把头埋在我肩头。
不一会儿,肩上的衣服就湿透了。
“你也是孤零零一个人,为什么活得那么有劲头?”鼻音浓重,脆弱得越发像个孩子。
这次我认真答他:“因为我见过更好的世界,知道怎么努力才能把世界变好,所以有做不完的事儿。”
“那我帮你吧。”
啊?
“我说过,对你永远忠诚,你做什么我都支持,永远不干涉你的决定,跟你姓。”廖二抬起头,红彤彤闪着泪光的眼,一眨都不眨地盯着我,目光无比坚定:“女帝也好,大清女官也罢,我想追随的人是你,而不是那个身份。还记得顾老狗说过的话吗?你没钱没人,就算累死也做不完所有事。虽然现在廖家没了,我也不能堂堂正正站在你身边,但你相信我,我可以帮你,我一个顶十个,百个!”
啊……我倒是相信你的能力,毕竟你挂多,可你是‘武诸葛’啊,如果让我领导知道,咱俩都得死翘翘。
他像打了鸡血一样振奋起来,“姐姐!你要做的事情,没有多少人能理解。这世上多的是像张廷枢、黄学远、年漱玉这样的人,他们墨守成规,坐井观天,永远也无法和你并肩看世界,只会阻拦你,诋毁你,用烂泥一样的狗命阻碍你前进。
雍亲王和十四贝勒虽然愿意帮助你,提携你,可他们都不会一心一意对待你。而且,一旦你选定一个,另一个,极有可能成为你最大的敌人。
你得想方设法,保证你选定的那个人登上大位。等你有了皇权做铠甲,还要面临一个问题:兔死狗烹,那个人会不会不顾你的意愿,强行把你塞进后宫。
姐姐,你需要帮手,得培植自己的羽翼,让敌人动不了你,让皇帝仰仗你,最好,成为霍光这样的权臣,才能放开手脚把你所见过的美好世界,带到我们眼前。”
我沉默着看了他好久,终于忍不住问:“志远,我问你个问题,奇变偶不变的后半句是?”
他眉头一皱,略思索了一下,试探着问:“难道这是天地会或白莲教的暗号?”
“……”我哑然失笑,摇摇头道:“那你说我该选谁呢?”
第 157 章
“姐姐是极有主见的人。我在你身边观察很久, 看得非常明白,你一直在远离十四贝勒,向雍亲王靠拢。无论你选谁, 我都不会干涉,但你既然问我的意见, 我会毫无保留地坦诚相告。”
他扭头望向烛火, 光影分明的侧脸上,呈现出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深沉,“表面上看, 现在最有希望继承皇位的是十四贝勒。皇帝钟爱他,给他树立威望的机会, 他本人勤奋用功, 极具人格魅力, 朝野内外拥蹙者众多。且年轻精干,子嗣繁茂,更有希望让国家长治久安。
往深了看, 他在各部履职期间表现平平,没有做出过亮眼的政绩,对内政的熟悉程度远远不及四爷和八爷。现在清廷处于守业阶段, 老皇帝疲于应对皇子们的争斗, 消极怠政, 内政千疮百孔, 若把皇位交给十四贝勒,恐怕京师以外很快就会乱起来。而且, 四爷和八爷这两位长兄, 心机深沉,手段狠辣, 对皇位虎视眈眈,肯定不会让他安稳登基。
再说四爷,在诸皇子中,他和皇帝的关系不算亲近,且文不如三爷,武不及十四,子嗣单薄,年龄偏大,不得人心。唯一的优势是强势干练,善于处理政务。老皇帝每次遇到棘手的问题就甩给他,他总能默不作声地处理好。在这方面,能与他一较高低的唯有八爷,可八爷是治标不治本,他则是剔骨剜肉一次解决病灶。他就像这个国家的大夫,比任何人都了解病情,所以不像其他皇子,沉迷于□□大国的美梦里沾沾自喜。
如果老皇帝再多活几年,国家病入膏肓,恐怕只有他能接位。前提是,他能解决子嗣问题。”
“……这些都是你自己总结的吗?”
他才十八岁啊!
我震撼得无以复加,如果是,那他肯定开了上帝视角。
他摇摇头:“正如教廷会研究这些皇子,天地会,白莲教,清茶门,这些反清组织也都密切关注皇位动向。”
这就说得过去了。
在这个时代,信息传播不畅,且极其碎片化,没有大量人员整理分析,就算是天才,也不可能得出这些结论。
“那你的选择是?”
他的答案,会不会就是清茶门的意图呢?
他沉吟道:“我曾一度觉得,你应该选择十四贝勒。他更有潜力,更重情义,且对你用情至深,虽然现在仍反对你立足朝堂,但以你对他的影响力,假以时日,一定会转变观念。”
“现在呢?”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却道:“姐姐,你要知道,无论你选择谁,都不可能做纯臣。上位者希望得到绝对的忠诚,男人天生就有征服欲。若你跪在他脚下,却不肯委身于他,他一定会觉得你不是真正臣服。
雍亲王这种从小不出挑,没有被皇帝、宗亲和大臣坚定选择过的男人尤其多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明确向你表达过爱意,对他来说,这恐怕很难——他没有自信,不管是皇位,还是你,都是在暗中争取。但他种种表现,其实已经很明显了。如果你继续逃避,或者干脆拒绝他,他就会日夜琢磨,你到底哪里看不起他。越琢磨,越恼恨。一见你,就自卑。就像一根刺扎在心里,怎能容你待在朝堂?”
我下意识为他辩驳,“你对他有偏见。”
廖二笑着摇摇头:“是你对他有偏爱,所以不愿意正视他的阴暗面。”
我承认有。
人无完人,每个人都有阴暗面。
除了廖二,关于雍亲王的负面评价一直不绝于耳。从京城到江宁,百姓,官员,十四,他们从方方面面诋毁他。
这个年代信息流通不畅,传播主要靠嘴,传言很难找到源头,很多人就像现代网络上的喷子一样,不负责任,极尽恶意,然后三人成虎,越传越邪乎。
可我深知雍亲王是什么样的。他勤奋刻苦,心系天下,运筹帷幄,包容大度。历史也已为他正名,他是个有作为的好皇帝。
诚然,他一定会些性格缺陷,比如多疑,但他决定给谁信任,也是不打折扣的。对我,在事业上,给予最大的自由。只有帮助,从无否定和阻拦。
日后他为帝王,对十三爷、鄂尔泰,及其他宠臣,也都给予高度信任,让他们每个人都身兼数职,大权在握。
处事手段是有些残酷,但身为‘国家医生’,不狠心怎能拔除病灶?
我不认为他自卑,从他家门口的灯笼,就知道他从不惧怕被人议论,这是强势超然的表现。
把暗中争取皇位作为自卑的证明是可笑的,事实证明,积极争取的,都被康熙猜忌厌恶了。哪怕十四,现在也躲在八爷后面,并没有跳出来争。
至于暗中争我,就像他昨天对十四说的,‘不以别人的名节,逞自己的义气’。和我在人前不肯承认与他关系好异曲同工。
总之,我绝不会动摇追随他的决心。
我还会借用手中的纸媒,洗刷世人对他的误解。尽我所能,回报他的救命之恩、知遇之情。
“我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远离他,而是为了提醒你,想要成为他的臣子,必须成为他的女人。这一次,你必须和十四贝勒划清界限,否则,就要做好与他站在对立面的准备。”
我没说话。
廖二微微一叹:“姐姐以为,我在挑拨你和雍亲王的关系?当局者迷,你不了解男人。他现在对你好,是因为你全心全意依赖他,一旦你跳出他手掌心,相当于背叛他,甚至羞辱他,他不会对你心慈手软的。他可不像十四贝勒那么好驾驭。”
我没有明确表态,淡淡反问:“那如果我只想做一个纯臣,该怎么办?”
他轻叹一声:“我就知道,你不会屈从于现实。”
垂眸思考了一会儿,忽然释然一笑,“姐姐连整个社会都敢于改变,改变一个男人有何不可?我相信你的判断,也相信你的能力。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跟到底,不遗余力地帮你。”
改变他……一直以来,都是他引领我,教导我,我真能改变他吗?
这时候隐约有呼喝声传来。
廖二面色微微一变,“姐姐,我把雍亲王和十四贝勒的侍卫各自放回去一个。他们应该会在同一时间知道你的下落,你猜先来的是谁?”
我心里一紧:“你把我掳来,是为了威胁他们,帮清茶门取胜?”
他赶忙摇头:“当然不是!你放心,雍亲王借年漱玉传回了错误情报,再加上十四贝勒用兵如神,这一场仗毫无悬念,总舵主有来无回。我只是想看看,到底谁更值得你用心。如果先来的是雍亲王,说明我对他的判断有失偏颇,也许……”
正在这时,木门外传来喊声:“王爷,这里有脚印!”
“是他……”廖二微微一笑,抬起我的手,迅速在手心画了个符号,“姐姐,我要先去趟北京,你回去之后,如果需要我,就在附近留下这个记号,我会想方设法现身。”
说完就要朝后门跑。
真大胆啊,难道不怕我设下天罗地网抓他吗?真把命给我?!
我抓住他,发出最后一问:“就算你不在意清茶门,难道也不在意廖大爷吗?你真的不恨我?”
他摇摇头:“姐姐,廖家受清廷恩惠几十年,从选择供养清茶门那天,就预料到了这个家破人亡的结局。而且大哥他早就想解脱了。”
门上传来巨大的撞击声,他猛地抱住我:“我曾设计让化佛她们诬陷你,害你差点死在刑部大牢,那是我一生最后悔的事。还有我刺你那一剑,我……如有机会,我愿被你千刀万剐。”
……果然是你小子!咱俩扯平了!
“千刀万剐就算了,我嫌累。”
他笑了一声,“不过,雍亲王应该感谢我,要是没有那场牢狱之灾,你和居生……或许雍亲王根本没机会!哦,对了,居生也在江宁,他带着一个小女孩去总督署找过你,被雍亲王派人打发走了。”
他朝我眨眨眼,在木门被撞飞的前一秒飞速飘走。
嘭!
一声巨响后,一群人手持钢刀,鱼贯而入,无一例外,浑身浴血。
“王爷,他从后门跑了!”
当先那个缓缓从我身上移开目光,厉声喝道:“去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士兵们匆匆追上去,他也快速跟上。
原来不是为了解救我,而是抓廖二啊……差点忘了,我本来就是个诱饵。
木屋里空荡荡,狂跳的心慢慢平复,我开始犯愁:是该自寻出路,还是在这里等呢?外面的厮杀结束了没,此时出去有没有危险?
正想取下烛台出去探探路,手腕猛地被抓住。
“就这么不想见我?”
讨债的来了!
我是怎么昏了头,以为他完全放下的?他欠我的解释我可以不要,我欠他的他还没表态呢!
大脑有一瞬间空白,缓了一会儿,我才转身硬着头皮看向他:“王爷怎么不去追‘武诸葛’?”
“我问你,为什么不敢见我!”
他脸上挂着血,申请冷漠肃杀,活像个讨命的阎王。
我试图抽回手,和他好好说。
他却抓得更紧,往前逼近一步,从上往下,愤怒的目光中夹杂着幽怨,“是怕我拆穿你的谎言?”
这话把我问懵了,“什么谎言?”
“看来你的誓言张口就来,说完就忘,全是哄人开心的场面话!”他嘴角往下一撇,牙关咬得紧紧的,胸膛剧烈起伏。
“我不明白王爷在说什么……”
他声音霍然拔高:“那本王费力提醒你一次:绝不回十四爷身边,我永远追随王爷!”
我一秒都没犹豫:“这话直到我死都不会变!”
他怔了怔,旋即怒斥:“骗子!昨天大雨倾盆,你抱着他迫不及待地要走!”
“我只是想离开这里,并不是要回到十四爷身边。他是求来了册封旨意,可皇上是有条件的,只有我自愿跟他回京,旨意才有效。在王爷决定不让我跟着南下之前,我一直拒绝回去,现在也和十四爷说的很清楚,就算回去,也不会嫁他!至于昨天……”
我一时语塞。说我被伤透了心,一时糊涂?
那他就会知道我动过心,我们之间可能会越发牵扯不清。
可若不说清楚,根本没有更好的理由平息他的怨愤。
权衡利弊,还是把话说透比较好。得让他知道,我不是故意作践他。
“王爷走的时候说,你若负我天诛地灭。敢问王爷,负这个字,怎么解释?”
他理直气壮地反问:“负就是辜负背弃,我何时背弃过你?倒是你趁我不在,成亲、私奔,事事做绝!”
说到这里,语气再次严厉起来:“那天我亲自回来阻拦你,你仍决绝离去,我不计前嫌去接你,你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抱着老十四不放,你可曾有一点点顾及我的感受?!”
不愧自带洗脑包,他还振振有理!
“那王爷和年漱玉亲亲我我的时候顾及过我吗?!”
这回轮到他语塞了。
“你陪她过中秋,给她买灯笼,为她耽误回来的行程,纵容她欺辱我,还要把她送回王府,让她永远压我一头!”
说着说着,许久以来压抑的委屈全都涌上心头,情绪有些激动,我甩开他,背过身去做了个几个深呼吸才平复下来。
他在我背后沉默许久,幽幽一叹:“怎么,你不要的,也得占着?你是不是忘了,在章丘的时候对我放过什么狠话?我再提醒你一次,你说,要嫁个简单清白的人,无论和谁生孩子,都不和我生。”
……
“我到江宁后,你又是怎么说的?我是善恶不分的白雪爸爸,你在等待那个情投意合的小帅。”
……
“你把我送你的串珠和印章都送回来,连这点念想也不肯留。”
……
“直到我离开总督署的那天晚上,问你心里有没有我,你依然不承认!让我以谋士的身份待你,大度地嘱咐我善待年晓玲。怎么,我只能选择你安排的女人?不然就是不顾及你?”
……
“别说我根本没抱过年漱玉,就算抱过也不及你!你为反贼穿嫁衣,和老十四日夜共处二十天,我亲眼看他亲了你,你主动抱着他!要是我和你一样蛮横潇洒,昨晚根本不会舍下脸面去求你!”
……
“我在徐州逗留,是为了探年家底细。把年漱玉带回来,是为了把总舵主引出来。没想到她还有意外功效——试出你这个口是心非的坏毛病!
但凡你对我有一点在意,我都不会让她出现在你面前!
就算你不在意我,看见你受委屈,我也心疼,无时无刻不想杀了她!可我更希望你自己出手,你现在离独当一面,唯缺杀伐决断。
我把达哈布放在你身边,就是为了保护你,为你驱使。他对你言听计从,你为什么不用?她自封的那个身份,连刚果儿都镇不住,你怕什么?
你提携陈付氏的儿子,为宁子珍求官职,帮助黄招娣,照顾年晓玲,自以为办了个女性保护组织,就对天下女人有了保护之责,而她们会把你当依靠以诚相交,这是很危险的!
有心人一定会利用这一点,找不同的女人接近你,对付你。化佛四婢就是前车之鉴!
再者,你对敌人太过心慈手软,总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想与他们先礼后兵,这也是要命的!对顾鹏程这种禽兽恶霸,你都顾虑重重不忍下手,要不是我及时出手,不知他要找你多少麻烦!
这趟巡视下来,你功劳不小,回去一定会加官获赏,妒恨者愈多,同时也得罪了很多人,针对你的攻击必将越演越烈。
我每次想出手,都咬牙忍下来!因为你既不肯嫁我,又不会利用身边资源,还心慈手软顾虑重重,让我如何安心把你放在外头?找人看着你,你又不想被监视,不如你给我指条明路,怎么才能护你周全?”
说得好像全是我自找的,还不识好歹!
第 158 章
人在愤怒伤心的时候最听不得大道理。
如果昨晚他和我说这些, 我肯定听不进去。
现在理智回归,我能理解他的苦心,也愿意为他前面的指控负一部分责任, 但要打着为我好的旗号,折辱了我还要指责我, 就太过分了!
我松了松领子, 努力保持理智。
“王爷的意思是,即便我拒绝了你,你还是愿意为我谋出路, 并打算磨练我自保的能力,好安心放手。是我愚钝, 没能理解王爷的苦心。”
他往前逼近一步, 我往后连退两步, 垂眸看着地面:“我不争气,让王爷操心了。我一定好好反思自己对年漱玉和顾鹏程这两个人的处理方式,总结经验教训, 争取早日成熟起来。
王爷让我给出路,实在抬举我,这颗榆木脑袋怎么可能比得上王爷深谋远虑, 我唯一能想到的, 是劝王爷彻底放手。暧昧纠缠, 只会让我们像现在这样互憎互怨。”
“我对你没有憎怨, 只有怒其不争!还有,我说过, 除了口是心非, 你什么都不用改!”
“不!从现在开始,我对王爷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我抬头, 以最真诚、坚定的目光看着他。
“王爷的承诺,让我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当我知道王爷要把年漱玉送回王府时,没能控制好情绪,只想抓住十四爷这棵救命稻草,逃离这个伤心地。昨晚王爷去找我的时候,我怕冲动之下对你不敬,故而没有开门。我认错,为我的鲁莽和任性道歉。”
他太阳穴鼓了鼓,深吸一口气慢慢匀出,似乎在极力克制某种情绪。
不过用处不太大,话一出口,还是明显急躁:“你能猜到廖家蹊跷,难道猜不出年漱玉是反贼?她恨我入骨,我怎么可能真把她送回王府!难道只许你假成亲,不许我给她下一副迷魂药?
从前咱们之间有龃龉,你想尽办法上赶着解释讨好,就没有什么解不开的结。现在恃宠而骄,只会耍小性,问都不问转身就跑。便是我想同你解释,你给我机会了吗?
上次在天津就犯过这样的浑,年晓玲信口开河,也是荒谬至极的话,你居然深信不疑!当时我不该罚她,应该狠下心来教训你!”
晓玲?
我迷茫的表情触怒了他。
“都让她去你跟前道歉了,你没问问原因?”
……说得是在济南,他生病那次吗?
当时晓玲哭着说犯了错,被他罚了。
我记得我没问,是觉得人家都哭成那样了,再刨根问底不合适。
他咬着牙揉了揉太阳穴,“她说了什么让你忽然冷落我,自己想想!”
大红楼!
我下意识地想说,你都去了还不让人说?话到嘴边忽然想起来,他在教训我不该信旁人的信口开河。
所以……晓玲骗了我?
“她为什么骗我?”我很不理解。当时我们的关系已经像亲姐妹一样,她没道理骗我呀!
“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你倒不如想想自己为什么那么好骗!”
……心塞!
“就因为一句未经验证的荒唐话,你就这么磋磨我!围剿清茶门供养人,你算无遗漏,讲起东西方的爱情故事,头头是道,怎么一遇到情爱,就粗心大意,事到自己,就昏头转向!到底是天赋异禀,还是有意让我难受?”
……
真会借题发挥!
“我来告诉王爷,我为什么那么容易被骗!因为逛青楼纳妾,对中国的贵族来说,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每一件都触及我的底线,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自认为,和王爷没有确定恋爱关系,所以没有资格求证。否则,我一问,王爷肯定会误会。”
“再正常不过,就得去做吗?我早和你说过,人与人不一样,你非要以偏概全!上次与我争辩帝王之心不可靠,你可知帝王也有钟情一人者?更何况,我误会是我的事儿,你为什么要顾虑那么多?”
“因为王爷大权在握,一旦因为误会动了情,我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你是怕我像老十四那样纠缠你!所以你什么都在意,却什么都不说。莫名其妙受了伤,一个人躲在角落偷偷哭,顺便把我打进十八层地狱。”
……
他脸上万般无奈:“难道动不动情,是你能控制,我能控制的吗?你小心翼翼,我百般抗拒,有什么用呢?还不是情不自禁!
你做事有大将风范,进退有度从不迟疑,唯独对情爱,总像在迷雾里过沼泽一样,犹豫不决拖泥带水,反复无常,愚钝可恨!
兴学办报这些事儿再难你都不怕,一个个去主动争取。可是想要前途,想不生孩子,想要我一生一世钟爱你,你从来不肯说在前头,都是和我吵过闹过受过伤才吐露一二。
我只是个凡人,又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哪能精准猜中你的心思呢?譬如昨日,我千辛万苦找到你,费尽心机把你留下,你却坚持要走!看你抱着老十四哭哭啼啼的样子,我还以为这些日子你和他耳鬓厮磨旧情复燃,着急回北京是怕我耽误你当侧福晋呢!
我心乱如麻,嫉妒得发疯,觉都不睡,翻来覆去地琢磨,好不容易猜到个大概,低声下气地找你解释,你却避而不见!”
……此刻我清晰感受到我们之间的代沟。原来连一生一世钟爱也得说吗?这难道不是爱人之间最理所当然、心照不宣的要求?
要么,他从没爱过,要么他接触过的女人,只有自己的妻妾。而那些人,生来就接受了一夫多妻妾的生活,就像贝勒府的舒舒觉罗氏侧福晋一样。唯一要求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八福晋,被全北京的人当异类嚼舌根。
“我和十四爷没有旧情,这一点从未欺骗过王爷。我不敢争取你,一是因为咱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根本没有在一起的可能!二来,我确实不够洒脱,害怕因为这极易生变的情感和王爷渐行渐远,但最重要的是,你一直步步紧逼,却根本不在意我的感受!”
“什么?”他似乎感到匪夷所思,“你说,我是怎么不在意你的!”
“在章丘,我是说了很过分的话,可王爷那时刚许下重诺,转头就带回一个身边人,难道你的感情,说有就有,说没就没?如此开关自如,我怎敢放纵自己喜欢你!”
“歪理!你那时嫌弃我,厌恶我,我不对你冷淡些,你怕是会误以为我要纠缠你!”
……
“年漱玉欺辱我的时候,王爷做壁上观,甚至为了她罚我,固然是为了磨练我,试问,如果元寿被人辱打,王爷能忍得住吗?”
他翻了个不易察觉的白眼,哼道:“我只会对他更严厉!何况,我从未做壁上观,一直密切关注你,在你身边布置了周密的防护,只是没让你知道!除了第一天她抢你房间我没看透她的意图,没有贸然惩治她,后来你打了她,可见她再去找你麻烦?为她罚你更是无稽之谈,你当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跪公堂?”
“我知道有什么用,年漱玉可不知道。而且事儿怎么那么巧,王爷既帮她出了气,又名正言顺的罚了我。或许,如果没有她,王爷骂我一顿就得了,根本不用下跪呢?”
“胡闹!换成旁人要下大狱夺官流放的重罪,骂你一顿,你能长教训吗?”
……
“我是长教训了,却也实打实地受伤了!说你不在乎我的感受你还不承认,我现在很生气很难过你都看不出来,还在教训我!”
谁要和他讲理!男人永远理性,女人永远感性,就算我理亏又怎样,我伤心!我难过!
眼泪扑簌簌落下。
他不仅不急,还长长地舒了口气,就好像盼雨的农民等来了瓢泼大雨一样。
“哎,我不是看不出来,就是想让你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他凑上来,翻开袖口,用里衣给我抹泪,低声下气地哄劝道:“我知道你心里苦,装着我难受,放下我也难受,看你这样,我心疼,不下狠心逼你一把,你就把自己憋坏了!我们两个都不是笨蛋,为什么不能把话摊开说明白,为情非得已找个好出路呢?你把你心里的万水千山告诉我,我才能寻路跋山涉水向你奔赴,对不对?”
我是憋得难受!
忍不住推他一把,哭着控诉:“年漱玉不止抢了我的房间,还偷走我的串珠,明目张胆戴着,当着四位巡视官的面儿辱骂我,你却和她浓情蜜意,你还在她身上种草莓,你根本就不在乎我!要是有人这么对你,我肯定一次都忍不了!”
他追上来抓着我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讨好道:“是是是,你当然是最好的,否则我被折磨成这样怎么还舍不得撒手!我混账,我活该,我认打认罚,你受的委屈,往后在我身上变本加厉地讨回来,好不好?但是我真没和她亲近过,唯有一次给她好脸,是因为你在织造局和曹頫相谈甚欢,我吃醋嫉妒,想让你知道!”
“我不想听你讲大道理!”
“我不讲!以后再也不讲了!我只管好好护着你,不让任何人欺负你,让你永远天真娇气,再也离不开我!”
……
我又推了他一把,“我都说了会反思!”
“该反思的是我!”他大步一跨,将我拉到怀里,态度坚决:“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在原地等着,我一定克服所有困难到你身边。”
“谁稀罕!我还没有原谅你!”
“没事,你慢慢消气,我等得起。”他越抱越紧,仿佛要把内心的力量传给我。
“哎,心都让你揉碎了。你以为你只有你害怕吗?快到不惑之年,我才像少年一样第一次感受到这种‘火山爆发一般不可阻挡’的爱意,心神被你一举一动操控着,根本抗拒不了!
从没有人给过我这么真挚热烈的情感,一看到你,一想到你,心里就充满了甜蜜苦涩,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我用尽所有手段,想把你留下,得到你的心,你却总是那么轻松随意,好像随时都能离开我……
我也很怕!我想过远离你,甚至杀死你,可几天不见就日思夜想,坐立不安。你是苦海,也是桃花源。你迟疑,犹豫,不坚定,我却毫无办法。
对我来说,从来没有这么难的事儿。我日思夜想,靠你你留下的一点点希望支撑,反反复复琢磨,终于发现咱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是不够坦诚。当然,主要是因为我没给你足够的底气。好在,现在终于说开了!”
他稍稍分开一些,满眼无奈和苦涩,深深看着我:“往后,别再口是心非,任何话都可以大胆说,任何问题,都可以直接问。别把我当王爷,我只是个爱令智昏的男人!”
可是昏也只能昏一阵子呀,多巴胺最多只有三年有效期。
他仿佛看透了我的不安,坚定说道:“我只会支持你实现理想,绝不会影响你前途。你不想嫁,我也不勉强,你想以任何方式和我相处,都依你。你担心情变影响我们的关系,我不能向你保证感情永远这么热烈,但我可以承诺,只要你不背叛我,哪怕有一天厌弃,我绝不纠缠,更不会迁怒于你。口说无凭,你不相信男人的宠爱,只相信自己强大才是真有底气,那我助你建功立业,给你留足后路,让你大胆扑到我怀里!”
廖二的饼很甜,但是很虚。而他的承诺,从未落空。
听完这段话,脚下的沼泽地,都变成了坚实的柏油马路。
权力,我要。感情,我也要!纯粹吗?至少现在是纯粹的!
我流着泪笑出声,终于抬手抱住他,用最大的力气抱紧,“王爷……”
“嗯。”他紧紧抱着,柔柔看着,酥酥诱哄:“我想听一句确定的话,你心里有没有我?”
“有!”
他说的对,自己强大才只有底气,我之前已经想明白了,现在我输得起,为什么不敢放手一爱?排他性的感情,他敢给,我为什么不敢要?
离他登基还有七年,我是天底下唯一掌握这个信息的人,我有足够的时间筹谋、抽身!我连社会都敢改,为什么不能改变一个男人!
一声满足的叹息过后,一片阴影落下,冰凉的唇落在唇角厮磨。
然一道破风强力就从身边掠过,接着——
铮!
一把滴血长刀扎进墙上的木马上。
另一侧的通道里,十四只留下一个飞奔而去的背影。
第 159 章
心里一时五味陈杂。
愧疚有之, 更多的是如释重负,还有对未来的担忧。
雍亲王探究的目光凝在侧脸,我扭头望向他, 主动解释道:“王爷走后,我接到安东尼的信, 知道十四爷即将到来。此前, 八爷来济南的时候和我说过,十四爷要来把我带回去。当时,廖家也在别用有心地接近我, 根据我掌握的信息和王爷留下的提示,我判断他们可能和清茶门有关, 于是我索性答应廖二爷的求婚, 一方面让十四爷彻底死心, 另一方面用十四爷试探廖家真实目的。”
他紧紧抓着我的手贴在自己身上,蹙眉一叹:“老十四要来,你怎么不告诉我呢?真想让他死心, 只要戴着我的佛珠,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这一计固然高明,却惊险万分。廖家和江南四十二逆贼穷途末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你连个招呼都不和郝成打, 自己点兵去和他们斗智斗勇, 稍有差池, 必将万劫不复!”
真能唠叨啊。
“让他明白有什么好处?只会给王爷带来无穷麻烦。”
他撇了撇嘴,白眼一翻:“我既然想要你, 连这点麻烦都承担不起吗?”
……恋爱脑基因被激活了吗?那可不是一点麻烦, 那是很多麻烦!
上有皇帝后妃的奚落教训,下有朝臣百姓的指点嘲笑, 中间还有十四的疯狂报复!
哎,我们俩现在是利益共同体,他的麻烦就是我的麻烦,我自己还有额外的麻烦,头疼!
真想认真和他说:主公啊,你要当不上皇帝我就甩了你!
看他这么傲娇,还得哄一句:“我可不想磨炼王爷,只想让王爷平安顺遂,开开心心。”
傲娇脸顿垮,他讪讪摸着鼻子转过头轻咳了一声,违心地夸我:“还是你善解人意。”
这时追廖二的人回来,战战兢兢地汇报:扑了个空。
我就知道。
雍亲王心情好,没怎么处罚他们。
听闻外面反贼已经肃清,他拉着我往外走。
他告诉我,审讯船上幸存的逆贼得知,望江园是反贼头目在江宁接头落脚的地方。清茶门总舵主亲自参与改造,并悄然造访过三次。而三天前,有人把这里的布局规划图送到了总督署。
派人勘探过,确定了规划图的真实性后,他决定把收网终局设在这里,并参考十四爷的意见,做了周密布控。借由年漱玉,把今日夜宴的消息传给清茶门,两个皇子亲做诱饵,引得清茶门主力倾巢而出。
两兄弟第一次联手,效果极佳。总舵主王义海身首异处,其他教众伤亡大半,只有极少数外围望风的逃脱。清茶门这个心腹大患,经此一役彻底剿灭。
此刻,与他十指相扣,我能试出来,他的步伐比平时轻快。这就是职场情场两得意的状态吧!
“送规划图的人,应该就是廖志远。”他瞥了我一眼,似乎在看我脸色,见我没有异常,才问我被劫持后发生的事儿。
嘴上只问这一件,心里好奇的肯定更多。
我从他走后和廖二的接触开始说,除了今晚的推心置腹,几乎没有隐瞒。
“他脱离了清茶门,但好像和其他反清组织还有关联,和我说了些做女官的难处,依然劝我做他们的傀儡女帝。”我编了个看上去很合理的目的。
廖二总能猜中我的心理。他那句‘兔死狗烹,强行把你塞进后宫’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
我信任雍亲王,却不相信世事,更不相信感情,得给自己准备后路。
狗东西虽然难以驾驭,但只要他还找我,就说明我在他那里还有价值,实在不行就合作呗。
“女帝……”雍亲王啧了一声,以玩笑的口吻问道:“清茶门虽然灭了,还有天地会,白莲教,再加上天主教,全国信徒几十万之众,以你的才能,加上他们的拥护,或可成就一番事业,你就一点不动心吗?”
我朝他眨眨眼:“是有点动心,可是一想到对手是你,吓都吓死了。”
他笑道:“你就没想过,我舍不得抓你?”
……你少来,骗鬼呢!
一挑眉,他又酸溜溜地调侃:“如果闹大了,就不是我能管的了。朝廷要派大军镇压,大将军冲锋在前,见了你也舍不得挥刀。你可能会成为史上第一个造反失败,还能当侧福晋的人。”
……
还说我什么都在意,什么都不说。他不也这样?明明很介意我和十四的关系,只会阴阳怪气。
可我的恋爱观从没变过,一如离京时在城门外我对十四说过的:要是我喜欢谁,绝不会给他吃醋的机会,我会让他感受到被坚定选择。只要有他,就不存在任何其他选择。
既然亲口承认了这段关系,在爱情存续期间,我会对他负责到底。不爱了另说。
于是我再次主动解释:“我和十四爷虽然共处二十天,但前十五天我都处于昏迷状态,后面几天……”
他立即顿住脚步,哑声道:“我追查到过一个消息,老十四带了一个女人,明明已经死了,又从棺材里爬出来,说的是你吗?是谁伤了你,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把为十四挡剑的初衷和经过,原原本本地跟他说了。不过我说得没那么严重,再三强调绝对没死,只是休克,棺材里打喷嚏这种细节更不可能提起。
他听了依然满脸忧惧后怕,哆哆嗦嗦地指着我,似乎很想骂两句,最后,抿了抿嘴,把话咽下去,只余心疼:“剑伤可愈?”
我点点头。
在他继续唠叨之前,我抢先开口:“后面几天,我一直劝他接受事实,他也在慢慢妥协让步。王爷气我非要拿性命冒险,和他纠缠这多么天,可我不得不这么做,因为……”
他眉头轻蹙,语气轻柔:“有话直说,再像之前那般藏着掖着,既苦了自己,更苦了我。”
变着法抱怨……小心思可真多!
“因为我不能嫁给王爷,没法躲进王府里。而没有这个正当身份保护,十四爷的怒气怨气可以肆无忌惮地朝我发泄。我要在外奔走做事,就算王爷有心护着,也不可能时时刻刻看顾。我承担不起他的恨,只能徐徐委婉地哄着他。可现在,好像功亏一篑了。”
你看着办吧。
他轻一点头,“你的顾虑我了解了,不过你不用害怕。只要你愿意,我一定能时时刻刻看顾你。再者,你这一剑也不是白挨的,老十四重情重义,就算为了虚名,也不会明目张胆地针对你。他顶多把怒火发泄在我身上罢了。”
“可是皇上……”熊孩子回家找爹哭怎么办?
“皇上没有他说的那么公私不分。下的那道册封旨意,分明是哄他乐呵罢了。你是皇上的臣子,有功无过,谁也不能任意欺辱。就算到殿前分辩,你从未许他什么,没什么好心虚的。再者,天大的事儿有我顶着,你信不信我?”
我下意识点头,张口便道:“若王爷不可信,这世上便没人可信了。”
他感慨道:“成大事者,心性坚韧不为外力动摇,是必不可缺的要素。当初我力排众议,举荐你入朝为官,便是在因为大狱中看到你这个优点。直到现在,咱们好过,闹过,经历了这么多事儿,你从未让我失望过。”
说话间出了地堡,冷风送来浓浓的血腥味,放眼望去,满地断臂残体,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刚果儿领着一辆马车就在门口候着。
雍亲王先钻进车里取了一件斗篷给我系上——应该是他自己的,我穿上直接拖到地。
穿好后拍了拍我的手:“我让刚果儿先送你回总督署。今天你经历得太多,心情大起大落,必是累极了,回去好好休息,不必等我。”
没要等你……
“那王爷呢?”客套地问一下。
“我去找找老十四,和他谈谈。”
不会再打起来吧……
他好似看透我心思,摆摆手道:“放心,不打了。昨天是为了把你留下,现在那股劲儿没了,我可打不过他。”
难得,这么要强的人主动示弱。
我不再说什么,不过钻进马车之前,忽然想起个事儿,“刚果儿,你见达哈布了吗?”
刚果儿没说话,达哈布灰溜溜从车尾后闪出来,垂头拱手:“奴才在此。”
还在就好。我曾担心廖二把他杀了……
“那额尔登……”
他从另一边冒出来:“奴才在此!”
好,很好,我对晓玲有交代了。
回去的路上,刚果儿告诉我,廖二之所以能悄无声息地摆脱其他五个侍卫,全凭地形优势。真要拼武力,他和达哈布对付他足够了。
回到总督署,在后院门口,晓玲像曾经的年漱玉一样,拧着帕子翘首以盼,一见我,欢天喜地地跑来迎接。
这一幕令我脚下一顿,感慨万千。
人生无常,短短两个月,江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四大家族中,廖家家破,顾家换主,曹家彻底失去了未来帝王的信任,走上一条不归路。至于船王孙家,如果廖夫人口中那条战船是他们改装的,恐怕也不能安全落地。
文化上,一种新的媒体已经诞生。
政治上,旧势力被清算了,新势力正在崛起。
往小了看,一些鲜活、富有张力的生命,消逝了。我的人生,也迈进更惊险刺激的阶段。
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江宁。
正如雍亲王说得,这一天,我经历得太多,脑中像放电影般不自觉回放那一幕幕,到了凌晨也没睡着。
正翻来覆去,忽听若隐若现的敲门声。
梆梆,梆梆,很有规律,不是我的幻觉。
披衣走到门前,忐忑地问:“谁?”
“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请允许我再看你一眼,朱丽叶。”
哈,这是什么记性啊,这台词他只看了一遍啊!
我打开门。
那个人披星戴月,双目放光。
“哦,我亲爱的罗密欧!”我把他拉进门,扑进他怀里。
他身上有秋霜,还有熟悉的檀香,心跳快得吓人,呼吸短促。
吻先落在额头,然后是眼睛,越往下越乱。
“小心肝,舌尖让我吮一吮……”变调的哀求,听起来让人羞耻到头皮发麻。
这个老男人啊,用舌头就能做的事儿,干嘛非得说出来……
当唇舌交织,滋滋水声在静谧的屋子里泛滥,头盖骨上电流劈里啪啦,心里的欢快满的快要溢出来。
原来和爱的人接个吻,就能升仙。
许久之后,冰凉的面颊已经变得滚烫,他颤颤巍巍推开我,艰难匀了匀呼吸,开口嗓音沙哑:“佛珠给我。”
啊,送出去的东西往回要,这两兄弟怎么都有这坏毛病,到底是随康熙,还是德妃!
幸亏晚上一回来我就找晓玲要回来了。
“我还以为王爷送我了呢……”送到他手里时,他忽然伸手一捞,凌空一抱,把我架在腿上,从脖子开始往上亲。
“啊……”一声九曲十八弯的绵长深因一出口,我终于知道他要佛珠做什么了。
“什么都能给你,唯独这佛珠,你得借我用用。”他跺了跺脚,攥紧佛珠,落荒而逃。
第 160 章
1715年11月7日 康熙五十四年 九月二十七晴
虽然我没在望江园大捷中出什么力, 却好像是最累的,睡到将近中午才醒,还是被饿醒的。
刚穿好衣服打开门, 门口守望的小厮撒腿就跑,不多时, 美味佳肴如流水般送到屋里, 偌大一张圆桌摆得满满当当。
打眼一看,丰盛奢华,不比四姑娘那一桌差。仔细一看, 以京菜苏菜为主,其中不乏红油辣椒, 边上还有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鸭血粉丝汤。
“谁让上的?”
要在我这里开庆功宴吗?
我朝门外看了看, 满以为郝成和四位巡视官会出现, 却只看到一身清爽利落的雍亲王捻着佛珠,眉眼含笑地拐进来。
黑暗中的亲密仿佛是梦中的事儿,在阳光下甫一看到这张脸, 耳畔似乎回响起了紊乱急促的呼吸和令人脊椎发麻的情话,脸颊一热,我竟下意识往门后一缩。
他大步迈进来, 自然而然地捞起我的手, 两手握着, 笑问:“躲什么, 不饿吗?”
离得近了,熟悉的味道让我慢慢放松下来恢复常态, “饿, 不过这一桌好像不是两个人的量吧?”
以他节俭的风格,应该干不上这么铺张浪费事儿, 然而桌上却已摆好了两副碗筷。
“若你一个人能吃得完,我也可以不和你抢。”他调侃了一句,把我拉到桌前,拉开椅子把我安置下来,挥退众人,把佛珠往桌上一放,捧起碗筷站在桌边,殷勤地问:“想吃哪一个,今日我给你布菜。”
……这种相处模式,我还真不习惯。
虽然这种事儿在普通恋人之间很正常,但我好像已经被这个时代鲜明的尊卑秩序打败了,一时没法把他和他的身份剥离开。
很想狗腿地站起来说声:您坐,我来。
可是,如果谈恋爱还要把他当领导,不就相当于休息时间免费加班吗?累死,不干!
我们最好有个约定,分别在什么情况下,以什么身份相处。
但我心里也没谱,还得慢慢摸索。
见我不说话,他主动推荐道:“你昨夜没吃,空腹到现在,先喝点鱼片粥打个底好不好?”
我稍一犹豫,他又换了一道:“要不,试试这道原闷鱼翅?这道菜从昨晚就开始准备,先煲鸡汤,然后把泡好的鱼翅用鸡清汤反复套制四次,再加入鸡丝、香菇、笋片等食材,小火煨到现在,浓郁鲜香,神仙闻了都要流口水。”
听着好诱人啊!
还没来及的表态,肚子叽里咕噜叫得响亮。
他立即盛了一小碗递过来,“快吃吧。饿成这样,恐怕尝不出菜肴本身的味道了。”
“不会吧,饿的时候,吃什么都香才是!”
反驳的话刚说完,一勺挂着汤汁的鱼翅送到嘴边,香味扑鼻,激起一串哈喇子,瞬间再顾不得吃相,三两口囫囵下肚,只觉得满口余香,却根本不知道吃进去哪些食材。
想要第二碗,他不让,“这么多好吃的,试试其他的。”
“不,我就要再来一碗。”不是谁都喜欢尝鲜的,我就喜欢捡喜欢的吃个够。
大学校园里有三个食堂,每个食堂大概有三十个窗口,我要好的舍友每天都吃不同窗口的饭,很快就把所有窗口都吃遍了,可我一直到毕业,都只去固定的几个窗口。
我不愿意轻易尝试新的口味,也不愿意轻易放弃已经爱上的。非得腻得不行才换,换了就再也不会回头了。
“你呀,什么都和别人不一样。幸好有一个喜欢的,总比只吃粉丝汤好。”他摇头笑笑,干脆把鱼翅端到我面前,盛好第二碗,便悠哉坐下,在旁边看着我吃。
鱼翅太美味,钟爱的鸭血粉丝倒被忽略了。
他这一提,我才想起来,不由瞥了一眼,咦,离得可够远的,和甜口的松鼠桂鱼放在一起。
粉丝汤怎么得罪他了?
啊,想起来了。昨晚十四在他面前‘抱怨’过,被我强制安利了鸭血粉丝汤。
这隐晦的醋意,他要是不点出来,我还真想不到……不会弄这么多菜,只为了打败粉丝汤吧?
他在旁‘温婉贤淑’地举着勺子,眼里的笑意就没消失过,状似无意地说:“老十四昨晚上就走了。”
也就是说,大概率是从望江园走的。刚和反贼厮杀完,也不知有没有受伤,就这么气走了。
果然还是他哥更了解他,只要让他知道我和他哥的关系,他就会彻底死心。
那就这样吧。政治没有暧昧区间,男人头上的绿帽不分深浅。牵扯越多,以后我就越危险。他也是。
我喝完第二碗汤才说话:“我相信王爷的处事能力。王爷说过会时时看顾着我,我就不再为怎么和他打交道操心了。事已至此,就算十四爷心软,我也不会天真地以为,他不会恨我。讨好卖乖只能起反作用,会让他觉得我在侮辱他。往后,我不会关注他的事儿,如果遇上了,能避则避,避不过的,就朝王爷身上推。”
他抿着嘴点点头,眼神饱含浓浓歉意:“十四毕竟为你付出了很多,换成旁人,绝不可能像你这样通透干脆。是我让你为难了。”
“不。”我摇摇头道:“跟王爷无关,这是我做人的准则。我不会把恩情和爱情混为一谈,也不会在两个人之间摇摆不定。我能对十四爷这么狠心,只是因为我从来没喜欢过他。”
“我懂。既是你的准则,也是对我的要求。你理想中的爱人,有着罗密欧的激情,达西的深情和开明,还要像你一样忠贞。”
总结得还行,觉悟不错。
我笑着看他:“这些东西虽然稀缺,但仔细找找,总会有的。最难得的是,有共同的理想,还可以并肩作战。”
他抓过我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是知己,是谋士,也是爱人。”
吃过饭,他把绝大多数没动过的菜赏给了下人,我们在桌边多聊了一会儿。
他告诉我,在我失踪期间,十三爷来信了。
信中说,我给他的治疗方案有效,配合中医调理,现在伤口已经基本愈合。
这件事传到了太医院,也惊动了皇上。十三爷在皇上面前为我美言一通,还帮我说出了想办西医学校的愿望,皇上很感兴趣,让我回京后进宫详述。
和兴学相比,我反而更为十三爷高兴,充分体会到了医者的成就感。
同时,我想起了杨猛的媳妇。我走的时候给玉梅留了些钱,拜托西医和中医好好照顾,不知道可怜的杨太太有没有撑到现在,也不知杨猛有没有回来。外放福建,回来一趟不容易。
本来十四已经答应把他们调回来,现在肯定泡汤了。
转求雍亲王,应该不难。就怕十四迁怒,越发折辱他们。
再等等吧。
又说埃文麦克沃伊已经先到澳门,过几天就会出发前往福建,在那里等候我们的到来。
我也为埃文高兴,他入境的宏愿总算实现了。我真的迫不及待想见他。
一是通过他多介绍一些英国本土的医生来大清教学,二是趁此时机做好桥梁,让雍亲王多了解西方世界,全面认识世界发展格局,为打开国门做准备。
不过我在江宁还有很多未竟之事。
其中最要紧的就是亲眼看着《江南商报》正式面世。
正好陈西来汇报‘技术发布会’的事儿,雍亲王饶有兴趣,赖在我这儿没走,跟着一起听了听。
“连画也能批量印制?”老赶没见过世面,好奇地问。
我将此前试验用的第一版石墨印刷图像拿给他,他眉头一挑,喜道:“画的不错,印得更好。”
得意地招呼陈西:“你来看看。”
陈西过去,顺着他的心意,变着法得夸我。听得雍亲王直点头,那表情骄傲幸福,和他向我炫耀元寿的字时一模一样。
显摆完,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不舍得还我,也不好意思开口要。
想起他连草稿纸上的简笔画都要收藏,我主动开口相赠,不过提出要求:要署名,盖章。
他眉眼一亮,立刻命人去取亲自为我雕刻的章,还有他自己的。在我名字旁边盖了个鲜红的名章,破尘居士。
……这一听就孤高清冷的道号,和他此刻春风得意的样子,简直格格不入。
看着重新回到我手的小马印章,我想,回头我也送他一枚章,就刻:红尘野马。
发布会定在明天。
雍亲王道:“明日本王也去看看,给你当托。”
你这个托……能比九爷更专业吗?别帮倒忙吧!
陈西走后,靳驰,聂冰卿,四姑娘,曹頫的拜帖都递了上来,据门房说,都在外面等着我呢。
“好了,你重伤初愈,不能这么劳累。一日办一件公务便罢,剩余地慢慢来。”雍亲王大手一挥,给通传地小厮下令:“把他们都打发了,明日再来。”
“不行,万一有急事呢!”我赶紧拦住。
“离了你天也不会塌,真有急事,他们自己就会应对。尤其那个叫靳驰的,你把他当得力干将,就得培养他的决策能力,让他为你分忧。不然怎样才能放心离开江宁?”
讲了本个时辰的管理课,他才喝了口水,“陪我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