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1 章
所谓的出去走走, 并不是在院子里消食,而是乘了约莫一个小时车来到城北鸡鸣山。
下了车,风景如画, 满山遍野的绿海中,点缀着火红的枫叶和金黄的银杏, 徐徐秋风送来清爽, 似乎吹散了心头百事,整个人和大自然融为一体,连灵魂也脱壳而出, 寄存到了飞鸟的身躯上。
雍亲王立在身侧,负手与我一起看山景, “我听说你到江宁以后, 天天和人打交道, 几乎没休息过,唯一放松过一次,去了栖霞山。便是铁打的人, 也经不起这么连轴转。你还劝我劳逸结合,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呢?”
我扭头蹙眉看他:“刚才在车上玩跳棋你输了的,答应过我什么?”
不唠叨。
他一撇嘴:“一句也说不得?”
你说呢?在心旷神怡的地方给人上教育课, 这合适吗?
我跨着脸, 把脑袋顶在他胸前, 闷声道:“不是不能说, 是不能在出来玩的时候说,不然我老感觉还在工作, 得保持十二分的机警, 好好琢磨你的用意。既然拿出宝贵的时间出来游玩,就要轻轻松松的。”
“好好好, 不说。”他给我顺了顺头发,温柔地问:“那以后你想多出来看看山水,还是去听戏逛街?”
我仔细想了想,坦诚道:“都喜欢。不过看山水要有你陪,逛街要花你的钱。毕竟,你知道的,我穷,穷得养不起驴车,也买不起衣裳。”
想必他还记得,之前在诚郡王面前嘲讽我穷。
“这是自然!只要你别只顾着工作,对我不闻不问就好!”他笑得胸膛发颤。
忽然挠我痒痒,话锋一转:“这么远的旧账也要翻?当时你刚从贝勒府出来,由奢入俭难,过得艰难狼狈,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熬得住八品小官的拮据生活,再三提醒你,得适应这个身份,只有安得住贫,才能踏踏实实地靠自己在京城立身。你的表现不仅超出我预期,简直让我惊艳。
在那么艰难的情况下,从未向我开口,更不曾向老十四屈服,甚至连瓜尔佳氏的资助也不受。安贫乐道,和精于算计的老九打交道,也没被利益蒙蔽双眼,硬是一步步收获了名和利。你可能不知道,当时全北京的人都在看着你,包括皇上和后妃们。你的一举一动,令很多谩骂你的文人汗颜,那些女崇拜者也是这么一点点积累出来的。”
回望当时,我还觉得苦不堪言,连上个厕所都得憋到东堂解决的日子,我可再也不想过了。原来这苦没白吃啊。
怪不得宜妃忽然赏我黄金呢,原来她在关注我……不过我想,她的初衷肯定是想吃瓜。当时我为了帮居生进入样式房,给内务府的太监行贿,人家怎么都不收,是不是也看我穷酸得可怜?
“今非昔比,你有了点石书局的股份,再把印刷厂办出来,假以时日,富甲天下也有可能。不过,我希望你只花我的银子,遇到困难,第一个想到的也是我,让我知道被你需要,好不好?”
我倒是花不着他的钱,不过很想试试这个连门口灯笼都不舍得多放蜡烛的抠门是不是真能这么大方。
忽然想起从礼部出来时的小插曲,不禁好奇地问:“王爷为什么要给我塞糖球?”
“这都不懂?”他略显失望,“看来你当时真是懵懂无心。”
……那时候的你,也不值得我动心啊。嘴毒,倨傲,苛刻,多疑,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当时连宫里头都知道,你和和尚走得近,听了那样的消息,我心里莫名发酸,可是你在诚郡王面前,与我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这种默契,又让我觉得甜甜蜜蜜的。正好路过的韩尚书拿了一袋子糖球与我分享,这酸酸甜甜的口感,和我那时的心境一样。我便情不自禁地追上你……”
……这么复杂的心路历程,我就算住在你心里都得迷路,能领会到才怪呢!
“我觉得,王爷之前说得对,坦诚太重要了!”以后有话直说,可千万别指望我猜!
他轻轻颔首,抓住我的手在嘴边亲了亲——他对这个动作很上瘾,最多间隔十五分钟就得做一次。
“走吧,上山。”
这片山头不高,没一会儿就到顶了,顶上就是大名鼎鼎的鸡鸣寺。
鸡鸣寺始建于西晋永康元年,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是金陵最古老的梵刹和皇家寺庙之一,香火一直旺盛不衰,自古有“南朝四百八十寺”之首的美誉。里面梵音袅袅,香客涌动。
哈,第一次带我出来约会,居然来拜佛……怎么着,是觉得不应该动凡心吗?
“这几个字,是皇上第四次南巡时在这儿题的。”他指着门上龙飞凤舞的‘古鸡鸣寺’匾额,“那是康熙四十二年的二月,我与废太子、十三弟一起伴架,皇上知道我自幼喜佛,命我与方丈论经。要知道,鸡鸣寺是整个南方的佛教中心,老方丈的造诣,天下几难找比肩者。论到最后,他对皇上直言,说我‘得大自在矣’。从前我常想,如果我不是皇子,不必惦念为君父分忧,大约早就出家了。现在……”他深情款款的看着我唏嘘道,“凡心已乱,恐怕这辈子与佛祖无缘,也堪不破“三关”了。”
我抱着他的手,给了点积极地回应:“只有真佛真仙真圣人,方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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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在此红尘中打滚,造福众生。”
宗教上,我和他完全不是一个层次,所以很难说到他心上。
不过以前总是警告我不准油腔滑调的人,现在很吃彩虹屁,肉眼可见地开心。
往里面走,他循着十几年前的记忆和我分享了一些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片段。
在他心里,那段记忆应该是很美好的——皇帝给了他额外的关注,和储君的关系进一步拉近,还有他最喜欢的十三弟陪着。
不过,在我看来这种关注不是好事儿。要是常征女士也和康熙一样,随时随地考校我,让我和别人辩论(答不好或许还要被骂,甚至被罚)我肯定会烦死,只想躲着她。
我暗暗猜想,是不是基于同样的心理,雍亲王和皇帝的关系才不远不近?
起码他结婚后就能出宫,可怜的太子要一直住在宫里,他的毓庆宫和康熙的乾清宫只有一条宫道之隔,皇帝想要考他,抬腿就来了……
压抑。
雍亲王用一件事说明康熙对太子的关爱:那次南巡,原本前一年十月就到德州了,因太子淋了雨,第二天高烧不退,康熙下令全员返回北京。直到太子病愈才重新出发。
这事儿听着就有蹊跷。淋雨高烧,他自己在济南就经历过一次,吃上药睡了一觉,下午就起来办公了,甚至当晚还熬到凌晨。太子有那么脆弱吗?
何况,对于病人来说,舟车劳顿最辛苦难耐,真为了他好,应该让他留在原地养病。而且,皇帝南巡,至少带几千个人,说回就回,哪有那么简单?
不过涉及皇帝和废太子,再好奇我也不敢开口问。
我自己猜,会不会是太子不想随驾,想趁老爹出巡,好好放松一下,于是装病,或者故意生病,以此为借口回去。结果康熙看出他的用意,生气伤心之下,也跟着回去了。
脑补的细节越来越丰富,雍亲王却忽然亲了亲我的手,深深看着我道:“那日你问我,如果元寿被人辱打,我会不会坐视不理。当时你在气头上,我没和你细说。现在,我想再好好和你解释一下。如果是同样大小的孩子打骂他,我会冷眼旁观,看他的反应,分析他这样的原因,事后鼓励他做的对的,引导他改正做的不足的。如果是比他大的孩子,我会适当制止,教他记住被欺负的滋味,惩罚那个大孩子;如果是大人,我会直接命人将其拖走,悄悄处理掉,再带元寿出去玩玩,给他买玩具,帮他忘掉这些恐惧。”
怪我,干嘛和元寿比,我又不是他闺女……孩子更需要成长,我更需要关爱啊!
但我还是不想在这里和他讨论这个令人难过的话题。
他解释yu很强,似乎不想在我心中留下一丁点怨愤。
“就算身为皇子,我自己从小也没少经历欺辱,有霸道的蒙古小王爷,仗着裕亲王的军功在宫里横着走的保泰,还有后宫中为了争宠,欲加害于我的魑魅魍魉。那时候我像你一样,也是个不善于诉苦求助的人,既不想让阿玛为难,又不想给额娘添麻烦,自己还打不过。
我的养母孝懿仁皇后就是这么教我的。我至今还记得耳朵被保泰咬裂后,她对我说得话。在权力中心,没人可以当弱者,自己不强大起来,身上的华服,手中的权力,都是饿狼眼中的肉。只要你稍弱势一点,恶狼就会立即扑上来,要比他们更狠,做出随时可以同归于尽的架势,那些人才会惧怕。后宫中的女人亦如此。凡是不争的,都不声不响地烂在了冷宫里。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的志向,所以比谁都希望你能强大起来。那时我以为能和你相处的时间只有这一路了,所以操之过急,忽略了你的感受。现在只要一想你受过的伤,我就……”
哎,玩得好好的,煽情干什么,鼻子都酸了。
我捂住他的嘴,“好了,我答应你,以后不翻旧账了,你也不许再提了。不过,再有这样的事儿,咱们就好聚好散吧!”
他眉头一皱,把我的手拉到他心口窝,“听不得这种话,难受。”
我没理他,翻了翻他的耳朵,果然发现右耳耳垂上有一道一厘米左右的老疤,不禁啧了一声:“保泰也太嚣张了!孝懿仁皇后是怎么罚他的?要是我,最少要把他两个耳朵都撕烂!”
“你没发现他走路很慢吗?”
我回忆了一下,年初玛尔塔公爵来访,我在乾清宫见过他,走路是有点一瘸一拐,当初我以为是跪久了腿麻,不是吗?
“隆科多把他打了一顿扔进护城河里,那时候正值腊月,河水冰凉刺骨,他养了三个多月,好了以后腿就那样了。”
隆科多是皇后的弟弟,当时应该只是个御前侍卫,但裕亲王是康熙皇帝的亲哥,兄弟俩从小关系亲近,又军功赫赫,他敢这么对保泰,确实莽得牛逼。
“裕亲王没找隆科多麻烦吗?”
他摇摇头:“凡事皆有代价,有些代价当天就能看到,有些要过很久。不管怎样,我知道,我们付得起。就算当初付不起,也会逼迫自己快速成长起来。”
那是。后来你俩,一个成了九五至尊,一个位极人臣,再没人能欺负你们。
怪不得他尊崇养母,孝懿仁皇后真的很会教孩子啊,佟家对他也是真的好。
相较之下,德妃更像一个慈母。如果幼时没有享受过她的溺爱,长大后更不需要,自然而然亲近不了。
不过,我真的想象不到大魔王的小可怜时代。居然有那么多人欺负他,他打不过,现在还是打不过……
摸着他眼下的青紫,心酸又好笑。
好想回到他小时候,不管大的小的,只要是欺负他的调皮蛋小恶霸,统统当着他的面暴揍一顿,给他出气。时时刻刻在他身边保护着他,不让他受一丁点委屈。
不过,如果真的那样,他还会长成现在的样子吗?
矛盾的是,我喜欢的是饱经风霜磨练的他。
所以,即便回去,可能我也会冷眼瞧着他被欺负……
这次他好像只是带我来散心,没让我拜佛,他自己也只是在大雄宝殿敬了三炷香。
来到后面的小佛堂时,一个趴在案几上打盹的小沙弥猛地站起来,睡眼惺忪地推荐:“二位施主要不要抽个签测测因缘后福?本刹有真佛坐镇,灵的很!”
雍亲王摆摆手,拉着我就要走。大约知道我反感姻缘这个词。
但我很好奇,所谓的灵,是怎么个灵法。能比云游老道或者瘸腿老道更灵吗?
“除了姻缘后福,还能测什么?”
小沙弥眼珠一转,道:“官运,平安,子嗣。”
我仰头看向雍亲王:“要不我们抽一支看看南下这一路顺不顺?”
他笑着点头,利落地付了钱。
小沙弥把签子放进签筒递给我。
我扭头问雍亲王:“晃的时候要祈祷吗?比如,观音菩萨保佑我之类的?”
“心诚则灵,想着你要问的事儿就行。”
也是,不能太认真,当个放松的游戏就行。
我随便晃了几下,快速取出一只,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四句蝇头小字:巍巍独步向云间,玉殿千官第一班,富贵荣华天付汝,福如东海寿如山。
“好像还不错。”我很满意,递给雍亲王。
“是很好。”他点了点头,笑问:“你不是要问平安?”
我推给菩萨:“她没听清。”
他笑着摇摇头。
小沙弥说我抽到了签筒里最好的签,将来比是福寿绵长的人上人,还问我要不要解得更详细,以便趋吉避祸。
雍亲王道:“不必了,更详细的,我来给她解便是。”
说完拉着我便走。
“你不抽一个吗?”
他低声道:“不必。你的福气就是我的福气。”
哈,说反了吧。他能当皇帝,我才能‘玉殿千官第一班’呢!
真假不论,人听到吉利话心情真的会变好。
他也能感受到我的欢快,揶揄道:“要不要回去把那只签买回来带回家,每当你不开心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我不开心的,你要哄我开心,怎么能把责任推给签子呢?”第一句话刚说完,我就想起了《河东狮吼》里的经典台词,不自觉地念出来:“从现在开始你只许疼我一个人,要宠我,不能骗我,应我的每件事都要做到,对我讲的每句话都要真心,不许欺负我,骂我,要相信我,别人欺负我,你要在第一时间出来帮我,我开心你要陪我开心,不开心,你要哄我开心,永远都要觉得我是最漂亮的,梦里也要见到我,心里只有我……”
说完一看他,哈哈,目瞪口呆。
从高中到大学,我谈过几段短暂的恋爱,从来没对对方提过这样的要求,也许是觉得他们都不成熟,根本做不到,也许是因为自己根本不需要他们宠。
可面前这个人,是我想说而不能说的人。
以前我坚信,他不可能只疼我一个,也不可能心里只有我。
现在,我不怀疑他此刻的心意,至于未来,谁先离场还说不定。
有些事情答应了也没用,说出来彼此知晓就够了。
我带头下山,他很快追上来,拉着我的胳膊道:“我能做到。做不到的话,就像你说的,好聚好散。”
行吧。令人头疼的现实问题等到回北京再说,就让我们在在这个乌托邦里再沉浸几个月。
也许真谈起恋爱来,三百年代沟和巨大的阶级差带来的问题,会把我们折磨的等不到回北京就相看生厌了。
下了鸡鸣山,他还是没有回总督署的打算,吩咐刚果儿,去秦淮河畔的乾坤至宝。
“乾坤至宝……”眼看天色渐暗,我不禁怀疑他要带我去逛青楼……虽然明知不到可能,但秦淮河畔就没什么正经店铺大晚上还开门的……
他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哭笑不得:“本王从不去烟花巷柳!连靡靡之音都极少听!”
知道了知道了,可千万别上纲上线,我扒着他的胳膊转移话题:“那我唱的你喜欢吗?”
他眉心一挑,明显愉悦,却紧跟着一撇嘴,“以后只能唱给我听。”
“那你可有福了!”
说说笑笑中,很快到了乾坤至宝。
周边的店都已经关门了,这家点了两盏大灯笼,把门口照的亮如白昼。
掌柜在门口候着,热切地迎上来行礼。
周边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雍亲王亲手扶我下车,顺势拉着进了店。
进去我才知道这是个卖珠宝玉器的地方。
“王爷,本店珍藏都已经摆出来的,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的珍品。”掌柜恭恭敬敬地在前面引路。
每个房间都点了无数根蜡烛,没有一个阴暗角。
雍亲王淡淡一打量,“这些俗物就不看了,直接去看镇店之宝。”
“是!”掌柜连连点头,带我们穿过一进又一进的院落,最后到了一间不起眼的偏房,打开好几层锁,从一个柜子里取出一个绒布小箱来。
小箱上还有锁。
我的耐心都快被这繁冗的流程磨没了……
心里略有点轻蔑:什么镇店之宝,能比得上廖二给的那颗巨钻啊!
要知道廖家是皇商,专给皇宫供宝物的。
箱子终于打开,我忍不住朝前一倾身。
只见掌柜捧出一串浓郁翠绿的翡翠项链,每一颗珠子的直径都在两厘米左右,比他之前给我的那一串大了一倍,看着贵气逼人,仿佛蕴含着某种神秘力量。
“喜欢吗?”
雍亲王挑起来放到我手里。
啊?
“你戴绿色最好看。”
啊?
买给我的?
“年前,额娘给了我一串翡翠挂珠,是她生我的时候太皇太后赏的,嘱咐我再娶一个侧福晋,给她添孙增福。我怀着私心,悄悄放在官服里送给了你。你本来也不该承担这样的责任,后来又发生了那样不愉快的事,不戴就不戴了。不过我心里对你亏欠良多,总想再找一串更好的补偿你,幸好江宁这个六朝古都有底蕴,真有宝物。这一串料子好,水头足,也够长,你可以当项链戴,也可以拆成一个压襟和一串手串。你觉得怎么样?”
啊……原来那串翡翠挂珠还有这层深意。
该不会,十四那个翡翠手镯也是德妃给的吧?
幸亏没在我身上,不然万一戴进宫,被德妃一看,好家伙,你跟了我大儿子,还带着我小儿子的镯子!
“不喜欢?”见我只看不动,他追问了一句。
这谁能不动心啊!
可分手后叫我还的话,我怕舍不得……
“多少钱?”要不我攒攒钱自己买得了。
他嗤笑一声,只问:“叫他们拆好送过去,还是不拆?”
拆啥呀,这么大的翡翠,不太日常,戴在八品官服上,太喧宾夺主了,还是收藏价值更高。
掌柜喜笑颜开地问:“给您送到总督署,还是直接送到京城?”
“现在就给她戴上。”雍亲王看着我道:“东西在最喜欢的时候用,才是最开心的。”
戴上后,肩膀都被压沉了,头颅却不由自主地上扬了。
如果快乐能用金钱衡量,此刻的我,大概是世界首富。
当喜滋滋挽着他出了门,我忽然回想起他在鸡鸣寺说话的话,‘再带元寿出去玩玩,给他买玩具,帮他忘掉这些恐惧。’
这是给我整了个小孩套餐吗?
第 162 章
京城以外的老百姓极少见到外国人, 安东尼在总督署门口等我,被人当猴一样围观了半日,直到我们回来, 才把他解救出来。
“王爷,我是来找秋童商量办学事宜的。”老先生白发凌乱, 衣着邋遢, 见了雍亲王就如同耗子见猫,抓着拐棍艰难下跪磕头,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小心谨慎地表明目的,好像生怕被逮住审问。
雍亲王阴着脸瞥了他一眼, 以训诫的口吻说道:“你最好是。记住, 秋童不只是教廷翻译官, 还是大清皇帝的臣子,更是本王最看重的人。”
‘最看重’这几个字可以有多重解释,无论别人怎么理解, 有一点非常明确:伤害我,就是挑战他。
整一句话就是在警告安东尼不得以教廷的名义向我施压。
待他走后,我将安东尼搀起来, 问他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 他只看着我唉声叹气不说话。
我只好不再寒暄, 直白地说道:“安东尼, 如你所见,我选择了雍亲王。这不仅是基于我个人情感, 更是基于我对未来形势的判断。于情感上, 十四爷把我当爱宠,雍亲王把我当战友。在安享富贵坐等流年和有尊严地战斗之间, 我选后者。于形势上,十四爷风头正劲,支持他,只能锦上添花。支持雍亲王,谈不上雪中送炭,至少也是暗室点灯。
当然,这和教廷选择不一样,主要是和你的选择不一样。我知道,你和十四爷私交甚好。你们可以抛弃我,甚至作为政治斗争的马前卒,向我发起进攻。但我觉得,这不明智。首先,雍亲王的行事风格你很清楚,一不小心会被一锅端,上次集体入狱就是个深刻的教训。其次,教廷不该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如果选错了,在华上百年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还有一点,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绝不是爱恨两个字能说清楚的。我和十四贝勒之间,有恩有怨,就算他想我死,也会痛恨杀死我的人。如果你不想成为他的仇人,最好不要当他的刽子手。”
安东尼道:“秋童,我亲爱的孩子,你怎么能这样想呢。从你来大清第一天我就告诉你了,让你住在贝勒府是为了你的安全。贝勒爷爱上你,是一个意外。他是一个正直善良有担当的男人,绝不会因为你不爱他,就对你不利。可是你选择雍亲王,是一个很危险的政治行为。他的敌人太多了……”
我没让他继续说下去,“我现在没有办法说服你,你也不可能说服我。只有一点,咱们的想法一致,咱们还是相互关心的。为了不让十四爷迁怒于你,我要给你一个东西。回去之后,你交给他,他一定会转怒为喜。”
我转身找出一个竹筒给他。
“这是什么?”他好奇地打开,看到其中内容后瞳孔巨震,立即紧张地把信合起来,脸色苍白地划着十字架,“哦,上帝,这肯定是伪造的。”
是的,这是聂冰卿交给我的证据,八爷写个噶礼的那封信。
我曾想交给雍亲王,回来后一打听才知道,在我失踪的时候,聂旸的案子已经在审了,四位巡视官亲自查账,明显针对的是当时的两江总督噶礼。
这封信交给雍亲王的意义不大,以他的心机和人设,恐怕不会拿来攻击八爷。
交给十四,或可成为他反制八爷的工具。
我本来打算和十四回京的时候给他,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
想必现在十四恨透了雍亲王,这正和八爷心意。原本两个人已经相互防备,如果因为这件事联手,趁雍亲王不在京城围攻他的党羽,就很不妙。
“你知道的,雍亲王不是十四贝勒的对手,八爷才是。这封信对十四爷至关重要,能救你的命。”
如果十四能稍微理智点,先对付对他威胁最大的人,就能为雍亲王赢得机会。
斗倒八爷,也算为聂旸报了仇。
安东尼一向贪心胆小,既想立功,又怕风险,我等了将近两个时辰,他才终于拿定主意。
最后,我给了他充足的盘缠,又找郝成借了几个府衙护送他回京。
等我回到后院,雍亲王还在等我吃饭。
餐食比中午那一顿清淡简单,他还特意解释了一句:“你爱吃的那道菜做起来很费时,得明天才能吃到了。”
行吧。看来我要把一道菜吃到伤的习惯,他领会到位了。
回到自己房间没一会儿,晓玲就来了。
她一眼就看到我戴在身上的翡翠项链,着实艳羡了好一通,之后才试探着问:“秋童,你和王爷……”
我有点不好意思。
就像分手后好闺蜜陪着你哭,一起骂前任,一转头,你却和前任复合了……
可是,一想到她骗我那件事,我又觉得,既然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似乎也没必要和她解释。
没想到她眉眼一弯,笑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遇到真爱就扑上去呗!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真爱可能只有一次。说短不短,余生后悔,日日难熬。不过呢,你要记住,要是吃了亏,受了气,赶紧跑,可别跟他墨迹。你没有娘家管,我来管!”
啊,这是我曾经和她说过的话。
她的眼神里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芒,坚定地点头:“对,我要做你的后盾!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要变成一个可以保护你的人!”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
多余的话毫无意义,唯有珍惜,感恩!
我想,我永远也戒不掉以真诚心的心对待每一个善良美好的姑娘,她们固然各有各的立场,却像一个个宝藏,闪闪发光地提醒我,我们这个群体不该被当作附属品,把忍辱负重当成美德,我们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而为她们创造一个宽松的社会环境,是我毕生奋斗目标。
我们横躺在床上,抬起脚抵在墙上,说了大半夜悄悄话,像所有闺蜜那样,她‘审问’我究竟为什么被雍亲王打动,让我比较十四爷、廖小爷,甚至居生和雍亲王的区别。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感情观被我篡改过,她能get我每一个雷点和期待,因此完全理解我最后的选择。
“殷素素为张翠山改邪归正,却被正派逼上绝路。爱一个人,应该爱她本来的样子。十四爷一直想改变你,廖小爷为你完全失去了自己,居生根本没认识真正的你,他们的爱都不会长久。你和雍亲王是幸运的,你们既互补,又相似,几乎不需要为对方做出任何改变,就能相处融洽。”
晓玲现在说话简直就像情感专家一样,还是纯理论型的。
被她感染,我也变得‘哲学’起来:“其实我们之间还面临很多不可解的现实问题,能走多远,就是个未知数。不过,人生就是这样,我们连自己能活到哪一天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被没有发生的事吓到不敢正视当下的心境呢?”
黑暗中,晓玲点点头,“是啊,我表姐的未婚夫高中榜眼,人人称羡,她却在出嫁前三天失足跌下桥没了。人生无常,得到和失去,本就是不可预料的事。难得你有勇气和机会选择自己喜欢的,没道理畏首畏尾。至于你所说的现实问题,雍亲王不是说过,他会克服万难来到你身边,你就拭目以待好了。如果解决不了,那么失去一个言而无信的男人,也不是坏事。”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晓玲,我跟你说过,要在《江南商报》上设立一个女作家专栏,不限题材,重要的是,向全社会发出女人的声音。一开始我想邀请四姑娘做第一个专栏作家,但她的品德和思想高度,显然比你差远了,现在我诚挚地向你发出邀请,请你认真考虑一下好吗?”
晓玲只沉默了一分多钟就问:“我要取个别名,还是以本名写?”
“还是取个笔名吧,这世上千人千态,你根本不知道读你文章的是什么人,有过怎样的人生经历,刚开始发表文章,也不知道大众的容忍度在哪里,很可能会被误解谩骂,如果那些人找到年家,骚扰你伤害你,是很可怕的。”
晓玲不解道:“我只谈诗词赋论也会被骂吗?”
“就算你说太阳是圆的,都会有人骂你。就像四姑娘,年漱玉,这世上总有人莫名其妙地恨我们,因为恨,扭曲我们的言论,想方设法把我们拉到她的泥坑里,穷追不舍地谩骂我们。但我们要允许不一样的观点存在,否则我们和她们就成了一类人。所以,你首先要有个别名,其次,要做好听到不同声音的准备。”
“我不理她们就是。就像你不理会年漱玉一样,她肯定知道自己不配和你说话,所以才抓住机会,拼命吸引你注意。”
我们花了半个时辰敲定了史上第一个专栏女作家的笔名——照清女士。
取意照亮大清。
在这个漆黑的夜里,一个小小的油灯,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点亮了。
晓玲干脆不睡了,直接爬起来点灯磨墨,写下第一篇专栏文章。
题目叫:男人犯罪,该不该牵连女眷。
哇哦,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一问才知,在我失踪的这段时间里,她和为父伸冤的聂冰卿引为知己,深深同情她的遭遇,为无数坠入深渊的官家小姐胆寒,因此萌生了这个疑问。
等她写完,我恨不得一个字都不改,立刻交给靳驰登报。
这时候鸡叫声响起,我才想起来,今天还有要事——技术发布会。
对了,要让商报大规模铺展,我首先要解决印刷问题。
第 163 章
1715年11月8日 康熙五十四年 九月二十八阴
“胡掌柜出价, 八百两!”
“白掌柜竞价,八百五十两!”
“纪掌柜竞价,一千两!”
技术发布会现场, 在我展示完石墨印刷后,我的代理人——泛泛书海的老板常友, 便把招股说明分发下去。
过了两个多时辰, 等在场的投资人问清楚细节,而我的嗓子彻底哑掉之后,流程终于进入竞价阶段。
根据陈西的测算, 要把报纸铺满江南,前三个月我们需要至少五万两银子, 其中大头是原材料和运输, 还有一部分在经销上;
纸张不必说, 在石墨印刷形成规模之前,印染原材料的价格打不下来;现在到处开印刷厂也不切实际,得在大厂印好, 往外运,运输的费用少不了;再者,经销上虽然有了点石书局, 但大多数平民不进书店, 还是得有报童, 雇佣报童的费用也不可小觑。
目前谈下来的广告赞助才几千辆银子, 少不了以厂养报,所以今天招募资金股的压力很大。
我以技术入股, 占股百分之五十一, 剩下百分之四十九,预计招募不超过五个股东, 以竞价方式选出,以最终的出资金额决定占股比例,平均下来,每个股东要出资一万两,从几百两开始往上喊,实在太慢。
“陈老板竞价,三千两。”
陈西——混在人群里的一号托,终于开始发挥作用了。
紧接着,二号托也出价:三千五百两。
不一会儿,平静的老板们就躁动起来,积极跟进。
到了八千两这个瓶颈,坐在最后面的雍亲王伸了伸手,身边的严三思立即叫道:“一万五千两。”
甚至还当场掏出了银票。
本来打扮成富商的他难掩贵气超然,和老板们的气质迥然格格不入,手里抓着大把银票往前一送,顿时就有‘人傻钱多’的感觉了。
老板们目瞪口呆,忙不迭伸手去拦:“等等,谁说这个名额就给你了!”
现场顿时吵吵嚷嚷,乱得像个菜市场。
我写了张条给常友,片刻后,他重重敲了声拍卖槌,高声喝道:“各位掌柜请安静,咱们事先说的很清楚,价高者得。这位爷出价远高诸位,如果没有比他高的,那么第一个股东名额就是他的了。我最后再叫三次价,一万五千两一次,一万五千两两次,一万五千两……”
“我出两万两!”忽然一声爆喝,一个腰比桶粗的‘员外’嚯地站起,朝前后左右下抱了抱拳,得意道:“诸位,爷在秦淮河上风流一夜都少不了这个数,这么好的买卖,傻子才不舍得投钱呢!”
接着回头给雍亲王抛了个媚眼:“你说是吧,兄台?”
严三思嘴角一抽。
雍亲王笑着摸了摸头皮,操着一口济南话道:“是。现在江宁各行各业都很动荡,想找个有保障的买卖不容易。听说秋大人深受雍亲王器重,和两江总督的关系也很密切,银子放在她这里,生财倒在其次,最起码不用担心打水漂。”
他在老百姓心中的形象还没有完全转变。
在曾经的传言中,他青面獠牙茹毛饮血,现在已经是个人了,但还是丑陋凶悍,能把耀武扬威的普通官员吓尿的那种。
反正和他现在的样子八竿子打不着。
不知情的,谁也猜不到他就是我的靠山,听他口音怪异,交头接耳乱猜他的身份。
常友和我说,他们不想和外地人分羹,在商量着要把他压下去。
因为廖家和江南四十二名臣的产业遍布各个行业,他们的覆灭,在生意场上掀起了惊涛骇浪,不少与之有正当生意往来的人也受到巨大影响,损失惨重。
现在大家恨不得捂紧钱袋子,一个铜板也不往外掏。可在行业里,别人革新你不动,你就要被淘汰,赚不着钱坐吃山空,比冒险还可怕。
好机会摆在眼前,哪能让外地人抢去?!
胖‘员外’从人群中挤过,一把拍在雍亲王肩上,大大咧咧道:“兄台说得极是!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心性倒是稳重豁达。你看,咱们这一屋子的人,都是冲赚钱来的,只有你想到了保障。这年头,不亏就是赚呀!”
说完接着转向众人,慷慨激昂地招揽道:“秋大人是谁?那是咱大清第一女官,她在北京办的慈善什么会,是以皇上和娘娘的名字命名的,门口那块金匾,诸位见过没?哎呦喂,我儿回来跟我说,金灿灿得晃人眼呐!大家再看看她戴的那串珠子,那得多少钱,咱们把家底掏净了买不起!人家不缺钱!人家就是来江宁做好事的!
这技术有多好,大家伙都看到了,刚从国外带回来的,连北京都没有,给咱江宁人了!咱要是小里小气的,不是叫人北京看咱金陵的笑话吗?秋大人可是凭一己之力收服反贼的女中豪杰,咱金陵男人得支棱起来,不能叫她看不起!我看,咱们就爽快点,也别三五千两地往上蹭了,这位白兄台出一万五,我出三万!剩下三个名额,你们谁要的抓紧!”
……你不能看人白就管人叫白兄啊。
我的确不缺钱。
就在今天早上,我出门之前,曹頫带着他堂叔和四姑娘就在总督署门口堵我,都想全额出资,与我一起合办印刷厂,被我拒绝了。
一是因为我不想搞垄断,希望多一些专业人士参与,尽快把石墨印刷术精进推广,以便降低报纸发行成本;二是因为我不想和老钱打交道,只想扶持听话的新贵。
综上,行业里有资金、有工人、经验丰富的小老板是我的首选。
“哎哎哎,黄老!没有您这么给别人下绊子的!您二位出这么多,不给我们小户留机会啊!”
“您就想给自己那屡试不第的儿子找个靠山吧?”
黄老板摇头晃脑道:“你们甭管我为啥,反正我出得起这钱,你出不起就把机会让给别人。”
场面顿时又乱起来。
我和陈西对望一眼,分明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疑问:是你找的托吗?
不是。
我又和雍亲王对了个眼神,他轻轻一摇头。
好吧,江宁还真是卧虎藏龙,各行各业都有精英。
这个黄老对机会的判断和把握能力,绝对算翘楚。
他冷不丁站出来一吆喝,节奏完全带起来,很快又有三个人咬牙出资三万,不肯让他占大头。
这时候,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不再加价,只管抚着大肚子笑:“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第五个投资人出资一万八千两,勉强盖过我最大的托。这样一共募资十三万八千两,远超预估。
办厂和发行的资金困难都解决了。剩下的事儿就交给常友和陈西了。
常友这个人,我只接触过一次,还是和廖二假结婚之前,匆匆见了一面。不过其秉性背景早已让人调查清楚。
他的经历和靳驰差不多,上一辈曾经是富农,后来供他考试硬生生供穷了,他一气之下不考了,卖掉最后的田产开了家书局,娶一妻生一女,过着清贫安乐的日子。
当初我邀请他做我的代理人管理印刷厂,他很是犹豫。一来,深知这项事业将给出版行业带来巨变,身为爱书人,他想要贡献一份力量;二来,却害怕失去平静简单的生活。
直到我说,其实我看中的是他女儿,希望他能经营好,将来把工厂管理权传给他女儿,他才茅塞顿开,痛快答应,并保证励精图治。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妻子早在十多年前就难产而亡,他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把独女拉扯大,女儿的聪慧和懂事,让他倍感欣慰,可是,看着女儿渐渐长大,他感到越来越焦虑。
他害怕女儿嫁人后,重蹈妻子的覆辙,那样他也没勇气继续活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安慰他,女儿总做男孩打扮,嚷嚷着要女扮男装参加科举,帮他实现没实现的梦想。
他相信女儿的才华,可惜女扮男装是欺君大罪。
天下所有女孩的命运早已注定,除了结婚生子是正经路,其他都是荆棘路。就算他再害怕也不得不看着女儿走上那条路。
听了我的话才意识到,也许不是。
现在朝廷都允许女人做官了,谁说女人一定要嫁人,嫁人一定要生孩子呢?
也许,在他女儿真的长大后,这世上的女人,已经砍倒荆棘,踏出一条满是花朵的平安路。
在那条路上,她既可以左拐做大掌柜甚至女官,也可以右拐嫁人生子。
总之,他希望抓住这个机会,为女儿铺好两条路。将来怎么选,都由她。
当我们的谈话即将结束的时候,他女儿常黎敲门进来,铿锵有力地说:“我现在就选,我要做大掌柜!”
我问她为什么。
她说:“我想为天地立正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能做女官固然更好,可爹爹舍不得离开江宁,我舍不得离开爹爹。况且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做您的大掌柜,经营好印刷厂,就能以文正气,把我的心愿传递给天下文人,让他们为我圆梦!”
难以想象,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能说出这样荡气回肠的话来,胸有大志,不失温情,有理有据,思路清晰。
我十二岁的时候,好像正沉迷动漫……
于是我们仨一拍即合。
不过,我还准备了一份冗长复杂的合约,主要是为了保证我对印刷厂的绝对控制权,其中还有一条,白纸黑字明确写着:如果五年后他女儿不能接替他的工作,我将收回他的全部权力。
我必须在这个行业培养信得过的自己人。一个年轻且聪明的姑娘,是最好的选择。
她还小,很容易接受新的观念,培养得当的话,既会是我的得力干将,亦是可以和聂冰卿守望相助的女性代表。
这关系到我在这里做实业的另一个重要目的——为女性提供就业机会。
提升女性地位,不能只喊口号,只有经济自由,才有其他自由。
印刷出版这两个行业,可以容纳很多女职工,当然江宁一直就有纺织女工、浣衣女工甚至歌舞伎等,但是她们一直处于社会底层,没有影响社会风气的能力,福利待遇也没有基本保障。
让她们进驻文化行业,耳濡目染,慢慢就会有自己的见解。当她们有话想说,商报上的女性作家专栏,就是一个绝好的窗口。
我还要在印刷厂和报社、点石书局,引入‘产假’、‘生育津贴’这些概念,打通升职通道 ,建立真正的女性职场。
这些事儿,指望不上男人,需要真正意义上的女强人去推动实施,目前来看,唯有四姑娘勉强可用,但要打通她的理念,还得很费一番功夫。
本来这些事儿应该紧凑去做,但我嗓子完全说不出话了,只能提前离场。
雍亲王在一里之外的小桥上等着我。
护送我过去的时候,达哈布说从今以后他不再属于王府,专职保护我,只听我号令。
啊这……跟着我,哪比跟着王爷有前途!
我的眼神很抱歉,他却坚定地表示,能保护我就是对王爷尽忠。
好吧。
我只能俗套一点,掏出钱袋子来给他。意思是,在工资上补偿他。
桥头上,雍亲王正和一大一小两个人说话。
大的那个和雍亲王差不多高,身材消瘦,身姿笔挺,穿青灰色洗的发白的粗布长衫躬身聆训。
小的那个约莫有五六岁,穿着小花袄,扎着两个朝天的牛角辫,拉着大人的衣角,仰头一直盯着雍亲王打量。
我刚到桥下,他就看到了我,把他们晾下,朝我迎来。
“冷不冷?”
今天风大且凉,他在桥头上等了一刻钟,两颊微微泛红。给我紧了紧披风,又朝我手里塞了一块温热的年糕。
又给吃的,也不知道这一会儿功夫在哪儿买的。
不过这回我可不猜他的心思了,扒开油纸就要吃。
“一会儿上车再吃,不然肚里灌风。”他拦住我,抓着我的手亲了一下,眉头微微一蹙:“叫你不要太卖力,你不听。不巧,这里有一位‘故知’,哑成这样,该怎么和他打招呼呢?”
故知?
我还以为是他的门人或属从。
一探头,才看到桥上那人已经转过身,正朝我看来。
下唇内扣,眼神克制,藏在袖子里的手拢成拳,一个脚尖朝前,一个脚尖朝右,浑身上下透露着紧张。
是我的邻居雷生默啊。
啊,忽然想起来,廖二和我说过,他带着一个女孩去总督署找过我,被雍亲王派人打发走了。
那晚事儿太多,情绪太浓烈,这句话过了下耳,没往脑子里去。
现在想来……我看向雍亲王。
“好,我帮你说。”他一脸无辜假装会错意,淡定地把我的手往身后一背,回身朝居生一招手。
一大一小缓缓走下桥。
从刑部大堂一别,迄今已有小半年,我没想过还会再见他,更没想到,他没穿僧袍,还带着个孩子。
他现在变化很大,黑了,肩膀更宽,身材更厚实了,头上的辫子已经可以拖到肩,应该是离京后并未剪过。身上不再有游离世外的生疏感,脸上有些沧桑疲惫,就连眼神也比之前复杂了。
他好像已经适应了凡尘,明显吃了很多苦。
我不知该替他高兴还是悲哀。
“秋童想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正当我不知道说什么时候,我身边的男人居然真当起了代讲,没有寒暄,毫无感情,完全是审问的口吻,连普普通通的老乡情都没体现出来,更别提故知。
而此刻他拉着我的手,与我紧紧相依,再替我说话,仿佛与我已经到了可以用灵魂交流的地步,把这段亲密关系展现得淋漓尽致。
小心思何止在眼前。
我和他没确定关系的时候,在江宁城四处活动,从来没遇到居生,居生去总督署也见不着我。确定关系之后,随随便便就偶遇了……真不是迫不及待炫耀吗?
别看他一脸正经,如果他有尾巴,这会儿肯定摇出花来了。
心里这样想,我甚至下意识朝他身后瞅了瞅。
他抠了抠我的掌心。
“秋大人……”
听到居生叫我,赶紧回过头,用抓着年糕的另一只手指了指嗓子,艰难嘶哑地道了声抱歉。
居生轻轻一摇头,垂眸道:“我来江宁有一段时间了,现在主要帮济贫会照顾一些孤儿。前两日下雨,孩子们住的屋舍倒了,济贫会的师傅听说今日有很多大掌柜会到这里来,便带着我们来化缘,想筹钱盖一座新的。这才偶遇了王爷和大人。”
原来如此。
技术发布会结束已经有一会儿了,除了最后的五个合伙人留下来签合约,其他老板都走了。
济贫会如果在门口堵着,应该能堵到几位。
“那你们筹足了吗?”
雍亲王好像真会读心一般,准确问出了我想问的。
“并未。”居生神情淡然,好像已经习惯这种失望和挫败。
我把年糕递给雍亲王,想掏钱袋。他没接,直接从自己身上掏出一张银票,“这些该够了。”
一千两。
刚募集了十几万两银子,再看这张票感觉钱很少,事实上,这些钱在北京能买个三进的院子,还能装饰得相当豪华,再请七八个丫鬟也花不了。
以后我再也不说雍亲王抠门了。
在现实面前,居生没有推拒,接过银票到了声阿弥陀佛。
这一声佛号,仿佛把我拉回记忆深处,大雪初遇,佛堂听经,深夜木鱼,门前拉扯,涂药裁纸,点心店门口谈笑……一幕幕都在眼前,可心里没有当初的悸动了。
就在不久前,我好像还回忆过樱桃被踩爆后混合着春风和花香的味道,现在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近在咫尺的檀香灌满鼻腔,盈满心间。
梦里人不如眼前人。
一旦把某个人放进心里,连个小角落都不会给旁人留。
刚刚出狱的时候我满心遗憾,自觉对不起居生,又憎恨他家人,想见他又怕见他,想解释又怕把话说的太透彻。
就在这一刻,那些纠结全都烟消云散了。恩恩怨怨,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了。
我甚至庆幸自己哑了。
于是眼巴巴望向雍亲王——代言人,你快说句话呀。
他眉眼间有一丝得意,笑意掩不住,背后又悄悄抠了抠我的手心。
我掐回去了!
他面色不变,一副威严模样,“你虽然还俗,还保持着慈悲心,这很好。游历下来,想必更懂修行真谛。昨日秋童与本王说,只有真佛真仙真圣人,方有定力在此红尘中打滚,造福众生。本王深以为然,能在红尘中得自在,才是真自在。”
居生点点头道:“恭喜王爷大彻大悟。”
雍亲王笑着看了我一眼,没应他这一句,只道:“秋童没有怨恨过你。她在论道的时候亏欠过你,你们雷家伤害过她,恩怨相抵,往后不必挂怀。”
这话说到我心坎上了。
我看着居生点了点头。
他下意识一扭头躲避我的目光,沉默片刻后,才重新抬眸看向我,却道:“秋大人的行李还没取走。”
雍亲王立即问道:“还有什么舍不得的旧物?”
我点点头。
有的,其余都可抛,唯有书和琴一定得带走。目前我还没想好回去之后是继续住在陈付氏的别苑里,还是自己买个院子,但肯定不会搬回出租屋住了。
“好,那个凶宅你就不要再去了,回京之后我派人去取来。”
我又点点头。
居生咬着下唇垂下头,不再言语。
他身边的小姑娘却忽然扑上来抱着我的腿,眼泪哗哗却不说话。
达哈布立即窜上来,居生也往前一追,想把她拉起来,“兰兰,快松开。”
我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紧张。俯身把年糕往小姑娘面前递了递。
她看都不看一眼,拉着我的手去碰居生。
居生面红耳赤,连连后退,尴尬道:“抱歉,兰兰不会说话。她母亲刚刚去世一个多月,可能……”大约想到我只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被人误认为娘不是好听的话,他没说下去。
不会说话……我忽然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兰兰,仔细一想猛地想起来,在济南见过她!
当时严三思抓走了顾言贞,派人封锁驿馆,而她非要闯进来,被人扔出去也不知道喊叫,只会在地上打滚。
当时她就和居生在一起吗?居生为什么带着她呢?她找我做什么?
一时间种种疑问漫上心头。可惜我现在说不出话,只能干着急。
眼梢人影一闪,雍亲王也跟着俯身,虽然面色严峻,语气还算柔和:“兰兰姑娘,你抱着的人是大清第一女官,她是一个强大又固执的女英雄,连本王也不能勉强她,如果你想让她为你做什么,只能想办法证明这件事她非做不可。哭哭啼啼没有用,回去好好读书,把你想说的写下来告诉她,或许有点用。”
嗯?这点小事儿也管啊。
别说,不靠亲王威严,他管教起孩子还真有一套。
在他的注视下,兰兰抽抽噎噎地松开手,还给我捋了捋弄皱的裙角。
我简直哭笑不得。
想起她才失去母亲,我蹲下抱了抱她,又亲了亲她的额头。
她转身扑到居生怀里,哭得更厉害了。
居生把她抱起,黯然离去。
等我想起要他买盒点心的时候,他们已经彻底消失在人群里。
华灯初上,行人匆匆往家赶。
我好像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归还人海,心里有点后知后觉的遗憾。
“你想不想知道他为什么来江宁?”雍亲王忽然问。
咦,这个问题我还真没顾上好奇。不过,好像不重要了。
我摇摇头。
他却自顾自说:“咱们在章丘看病那天,他带着兰兰的娘亲和兰兰也去了。在那里,他看到了你,然后一路尾随。一开始,刚果儿误以为是刺客,直到我让达哈布倒追回去才知道是他。他说,他欠你太多,寝食难安,以至于不敢穿僧袍。想和你当面道歉,获得原谅。追到江宁来,也是为了这个执念。
你知道的,他曾是广源寺的讲经法师,佛学造诣极高,本王也常常找他解经。你和他之间的恩怨,他不是堪不破,而是放不下。
如果他真的符合你的要求,我倒不吝成全,可他既不坚定,家里又不简单,也无法理解你,更不可能无条件支持你,何必放他去惹你心乱呢?与他而言,走不出这个魔障,必将受困一生。我自作主张,帮你们挡了这个劫难,你会不会怪我?”
这么听来,兰兰当初在驿馆门口大闹,应该为了帮居生传信。可惜还是被挡住了。
……心机BOY。八百个心眼子,在我身上用七百九十九个。
现在坦白,不就是笃定我不会怪你吗!
我的确不会因为错失居生怪你,因为早在我入狱前,三位格格就点醒了我,但我会因为你擅做主张,操控别人的生活而愤怒——鉴于你主动坦白,我决定给你个机会,等到我嗓子好了,再和你好好聊聊这件事!
“走吧,回去吃饭,原焖鱼翅等你一天了。”雍亲王把我手里凉掉的年糕交给达哈布,五指塞进我的指缝里,紧紧握着缓步前行。
炊烟袅袅,这平实的幸福居然属于我。
第 164 章
1715年11月11日 康熙五十四年 十月一日小雨
发布会后, 我们又在江宁逗留了三天。
期间我以围观群众的身份,远远见证了中国历史上第一家报社的诞生。
挂牌那一刻,激动的心情大约就像电视剧里女人第一次当妈妈, 不知不觉间泪水夺眶而出。
办报的想法诞生于济南,落成于江宁, 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会这么快。
回望整个过程, 我最大的感慨就是,挑战和机遇并存。
当我在步兵统领衙门监狱濒临饿死的时候,得到了雍亲王的启发和青睐;当我带着满月跑遍所有学堂, 被无情拒绝的时候,办西医学校的想法诞生;当我被济南的文官群嘲羞辱后, 萌生了让落第书生帮我写文回击的想法, 在筹办征文比赛时, 办报的念头自然而然冒了出来;为了让报纸顺利过江,我不得不入乡随俗,从而有了《江南商报》……
大部分时候, 我并没有宏大的计划,是我的思想和这个世界的反应,共同推动我前进。
那些微妙的互动, 让我觉得自己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一份子。
这很神奇。
穿越曾经让我痛苦不堪, 历史的参与感却让我心潮澎湃。
亚马逊的蝴蝶能煽动美国德州的龙卷风, 我不信我不能改变历史——那些被篡改的, 可能是这三百年里,无数先驱用生命探出来的弯路, 是中华民族的血和泪。
这种成就感, 或许连帝王都不曾拥有。
不管是唐太宗还是清圣祖,生前都要顾忌身后名, 我却非常清楚自己在做对的事。
而这种使命感,极大地鼓舞了我的工作热情,以至于在这三天里,四爷提了不止三次,让我分一点时间给他。
除了互表心意的第一天,我们有过亲密接触,后来再也没找到机会——他一天要在我眼前晃悠好几次,但我实在太忙了。
白天不用说,印刷厂筹备建厂,正式版商报试发行,有太多人等着要见我。
晚上还要熬到深夜做发展计划——澳门那边等不及,我们得尽快赶往福建练兵,所以时间非常紧。
为了保证靳驰、陈西这两个大清土著不把商报带偏,尤其是不能把女作家专栏带偏,我必须把主旨思想写明,让他们有章可依。
在我思路井喷、奋笔疾书的时候,是没功夫理会旁人的。
无可奈何的他,只能和我一起加班。
可是,与从前我陪他加班不同(那时候他严谨投入,无意中散发着无边魅力),现在完全坐不住,一会儿抓抓我的手,一会儿摸摸我的头,一会儿给我塞吃的……像得了中年多动症似得。
我忍了一个时辰,实在忍不了,狠心把他轰出去了。
凌晨一点左右,他又好脾气地敲门进来:“别熬了,没做完的交给我。”
论能力,他治理过户部、内务府,几年后治大国若烹小鲜,论思想,他比同时代的政治家前卫得多,论格局……至少比我强。
我想了想,把写到一半的发展计划交给他,打着哈欠道:“可我没列大纲,都在脑子里。”
他把灯挪到自个儿跟前,仔细翻看了一遍,简单和我对了对大概思路,很快胸有成竹道:“我知道了,放心去睡吧。我来写。”
当时我脑子也有点浆糊了,只觉得有个人能帮忙实在太棒了,尤其在他赞同我思路的情况下,以至于完全忽略了他思想再先进,也是封建时代的既得利益者,而且我们俩笔迹不一致,水平相差很多,别人一看就知道是合成品。
“等等!”
脚步虚浮地揉着眼睛朝床奔,忽然被他叫住。
朦朦胧胧的烛光下,他的眼睛闪亮火热,“连个谢字也不说?”
“是你非要帮忙的……”
“没良心。”隔着桌子,他忽然伸手一捞,同时上半身往前倾。
唇瓣轻轻一碰即分,额头抵着额头温存,一呼一吸都饱含克制的满足。
“答应你的事情,今晚要食言了。”
啊?
“没时间睡觉,如何在梦里见你?”
……辛苦你,真诚侠。
其实他自己也有很多事儿要处理。一是怎么处置清茶门余孽,二是‘天下第一清官’的案件审理,三是从驻扎在江宁的绿营水师中挑取精兵强将带去福建。
由此可见,男人再忙也有时间谈恋爱是真的——不睡觉也要谈!
临睡前五秒,我暗下决心,忙完江宁的事儿,对他好一点。
所幸到了第三天,我手头的事儿都安排得差不多了。
下午,打扮成贵公子的晓玲带着额尔登去茶馆街转了一圈,回来就关起门来大哭。
额尔登急忙来找我,原来晓玲的文章发在了《江南商报》首刊上,引起了巨大轰动。
整条街的文人士子都在谈论‘照清女士’,然而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大部分都是谩骂。极少有人讨论她的观点和文采,几乎所有人只是揪着‘女作家’这个称呼谩骂。
她本来对士大夫阶层充满幻想,以为这个群体至少有一半人可以透过表象看本质,和她一起为犯官女眷争取权益,她完全没想到,这些人首先是个男人,其次才是读书人,他们首先要维护自己的立场,其次才是别人的权益。
她一时难以接受这个冰冷残酷恶意满满的世界。
我正想去开导她,门房递来拜帖,四姑娘又来了。
这是我回总督署以来,她来的第六次。
之前每次我都拒而不见,就算被她堵到,也不和她对话,就是为了挫一挫她的傲气。
因为我不想和她商量,只想让她臣服。
四姑娘不是一个人来的,上次在青山书局被她当众扇耳光的掌柜宋青山陪她一起。
这说明两个人的关系已经足够亲密,另一方面她没信心独自面对我。
宋青山是陈西的好朋友,当初我们就是靠他,给四姑娘灌输了谋夺点石书局的想法,也是他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事成之后,我能得到三成股份,也有他的功劳。
而当了家的四姑娘,精神面貌和初见时大不相同,身材也瘦削了许多。
虽然乍看还是很像顾鹏程,和美女丝毫不沾边儿,但很多时候,人的魅力和长相关系不太大。
当她褪去戾气和神经质,原本的特质逐渐显露出来——霸气、果决、较真,还有常年和书卷作伴的清高。
她和绝大多数女人不一样。
或可被打造成江宁十大杰出青年,或杰出女企业家,起到一定榜样作用。
“点石书局大掌柜顾荣叩见秋大人!”
再霸气,再清高,见官也得跪。
我从堆积如山的资料中抬起头,只见她跪得笔挺,不肯折腰低头,脸上分明有几分不服气。
真是块硬骨头,磋磨了这么久,还是不肯低头,那我肯定不会轻易让她如意。
低下头,继续工作。反正是她有求于我。
约莫过了一刻钟,宋青山于心不忍,出声提醒道:“秋大人,顾掌柜来拜见您了。”
侍立在侧的达哈布立即喝斥:“秋大人没让你说话,噤声!”
四姑娘吸了口气,傲然道:“我以为,秋大人这样的女中豪杰,可凭德行和胸怀服人,毕竟不知者无罪,没想到你只会用官威压我泄愤。也罢,人各有命,谁让你命中带官印呢。”
呵,合着我让你跪,就是没德行没胸怀,我能当官全靠命?
嘴巴毒得和顾鹏程如出一辙。
可我偏不接她这茬。
我就是靠官威压她又如何?为了和敌人赌气,放弃最轻松快捷的攻击手段,做毫无意义的自证,那是傻子。
“顾掌柜,本官没让你来,更没让跪在这儿不走。你要是想走,随时离开。”
她轻蔑道:“软刀子拉人这一套,我六岁就玩得炉火纯青了,你对我用这一招,除了让我多给你磕几个头,心里更瞧不起你以外,毫无用处。你以为你占尽上风,其实不然。别忘了,你在江宁待不了几天,而顾家树大根深,我早晚……”
“廖家树不大,根不深吗?”
搞笑,还敢威胁我!叩抠群死二贰二雾久义死其。加入看更多完结吃肉文。
“一群不忠不义的反贼,本就烂了根,那蠢货廖志远,居然妄想当了官的女人会嫁人,他们也配和顾家比?”
啧啧,还挺看得起自己。
“那顾鹏程呢?”你能比你爹更老奸巨猾吗?
她高昂着头颅,目光锐利自信:“他败在我手中,而非你。是我利用了你。”
这话跪着说真是毫无说服力。
‘精神胜利法’用得比阿Q还六!
可是不管她怎么虚张声势,在我眼里根本不足为虑。
顾家换主以后,点石书局的影响力江河日下,这是不争的事实。而我手中握有她的‘代笔’合约,轻轻松松就能毁掉她。
事实上,我们心知肚明,她就是为那份合约来的,但她现在的态度,显然不能取悦我。
不过,我被成功勾起了好奇心:她到底打算怎么拿回去呢?
我气定神闲地翻看着印刷厂的原料清单静等她出招。
不一会儿,下人送来新出锅的点心和一杯红茶,摆满小茶桌。
花样繁多的苏式点心散发着迷人的甜香味,连我这个不爱吃甜的人,都有些蠢蠢欲动。
红茶的热气蒸腾向上,给寒凉的晚秋,带来些许暖意。
啜一口茶,吃一口点心,偶尔瞥一眼越来越跪不住的四姑娘,这心情很难不畅快。
毕竟上次她吃我看,起码我还站着。
一块点心刚下肚,她就忍不住了,挪了挪膝盖,语气还是高高在上:“秋童,你得到了点石书局三成的股份,分的不是我的钱,也不是我的权,是九贝勒的。你为了掌控印刷厂,找了几个名不经传的小老板做合伙人,却没想过,以他们的实力,根本守不住手里的股份。事实上,他们也早就做好了高价抛售的打算。
做官,你很有一套,做生意,你差得远。在江宁,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做你的代理人。我这个人,永远不为做过的事儿后悔,也不为单纯的权力低头。我只做自认为对的事儿,并且一定能做好。我这几次来找你,都是因为认可你,想和你真正合作一把。”
不断否定,然后突然肯定,这是非常典型的PUA,很容易让对方有种“终于被认可”的成就感,从而为了获得更多认可,拼命表现。
第 165 章
可是她搞错了自己的定位。
我不需要她的认可, 更核心的原因是,我不在意她的否定。
这番话说出来,反而让我觉得索然无味, 因为期待落空了。
没什么硬实力,还放不下骄傲, 这两条注定她的天花板不高。
罗里吧嗦这么多, 唯一有点冲击力的就是九贝勒。可九贝勒扶持的是顾鹏程,和她并没什么交情。就像康熙扶持曹家是因为曹寅,曹寅一死, 曹家的荣宠基本到头。
顾鹏程废了,九贝勒不仅不会再扶持顾家, 还要收回自己的‘本钱’。
四姑娘根本没有政治靠山, 没人能护得住她。她点出这么一句, 甚至当初答应给我股份的目的,就是想让我和她站在一个阵营,共同对付九贝勒。
有些人成功, 是因为恰好有机遇,并且人品无下限,并不是因为能力强, 比如顾鹏程。
四姑娘还不及他。
“坐着的人和跪着的人是没法合作的。你应该先想办法站起来。我给了这个宝贵的机会, 还等了你一个多时辰, 可惜你不开窍, 那么,以后你只能跪着听我吩咐。”
我决定快刀斩乱麻, 尽快去开导我的女作家。
四姑娘顿时满脸恼恨, 似乎想站起来。然而跪太久,肌肉僵持, 一下没成功。
“青山!”她看向身边的男人,以命令的口吻让他过来扶。
宋青山忙不迭地伸手。
于此同时,我也叫了他一声:“宋掌柜。”
宋青山蓦地顿住,缓缓直起身朝我看来。
“宋青山,你吃谁家的饭?!”四姑娘满眼恼怒,脸色微微发白。
宋青山没理她,微微朝我一欠身,“大人。”
“宋掌柜。”我指着桌上的点心,淡淡问道:“你吃甜吗?”
宋青山稍一迟疑,缓缓点头。
于是我让达哈布给他送去一盘芙蓉酥。
达哈布并不是凶神恶煞的长相,但不苟言笑的样子,气势骇人。他站到宋青山面前,宋青山喉结滚动,吞了吞口水——紧张得。
尽管隔着足有一米,四姑娘也不由自主地往后仰了仰。
“谢大人。”宋青山接过盘子。
达哈布却没有撤走,就在旁边盯着他。
他擦了擦汗,惊疑不定地瞥了我一眼。
我回以微笑:“吃吧。我不爱吃甜,这点心原本就是给客人准备的。”
可惜某些人不识抬举,不配当客人。
宋青山读懂了我的用意,就是要用他羞辱四姑娘,小心翼翼地扫了眼她。
达哈布冷冰冰提示道:“宋掌柜,快吃吧。别辜负秋大人的盛情。”
“秋童,你太狂妄了!他是有风骨的文人,宁可杀不可辱!”四姑娘恼羞成怒地骂我,想要爬起来,却被达哈布一个眼神钉了回去。
没人理她,她气势稍弱,嘴上依然硬气:“如果你以为这样恐吓他,就能让他背弃我,就太天真了。他的理想、事业,全系于我,等你一走……”
宋青山猛然喝道:“浅知,别说了!”
接着抓起点心塞进嘴里,默不作声吃完一整盘,跪下叩谢:“点心很好吃,多谢大人指点赏赐。”
达哈布这才撤回我身边。
“我很欣赏宋掌柜的智慧和气度。你应该也能看出来,我待人,一向是先礼后兵。但凡身上有一个闪光点让我赏识,我宁可自己吃亏受气,也愿意捧着。可是,如果这个人的愚蠢影响她施展才华,我会毫不犹豫地弃如敝屣。”
他点头不语。
我微微一笑:“那么,你在点石多年,可知道哪位姑娘有真才实学,同时谦虚谨慎,富有同理心?”
四姑娘瞬间明白了我的用意,嘴角勾起鄙夷的嘲笑,眼神却很慌,盯着宋青山不放。
然而宋青山没有回应她,迟疑道:“七姑娘颇有才情,对人也向来宽厚和善,之前寡居在婆家,老掌柜被送走后,她带着一儿两女回到顾家了。不过她性子有些软弱,常有下人欺负她,她都忍着。如果……如果要她管这么大的家业,怕不太容易。二姑娘倒是很泼辣,婆母和三个小姑子都被她管得服服帖帖,每次回顾家,所有下人都提着气,生怕惹她不快。不过她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她们都没法和四姑娘比……”
能力可以培养,性格很难更改。
我打断他,“如果非让你在这两个人中间选一个,你会选谁?”
宋青山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七姑娘吧。我想,她更能理解大人的慈悲心,点石书局也该换一换风气了。”
四姑娘没想到他背叛得这么彻底,脸色惨白地跌坐在地上,颤声道:“宋青山,我看错了你这个没有骨气的卑鄙小人……”
我笑着点点头,又问他:“那你说,四姑娘该怎么办?”
宋青山面色痛苦纠结,忽然扑通跪下:“大人,她好像已经怀了我的骨肉,请您看在我和陈西的面子上,手下留情。”
这两个人还挺前卫大胆的。算算时间,应该是在顾鹏程‘失踪’不久,两个人就好上了。而且,还不做措施……
封建时代的人,总能让我瞠目结舌:她们守着杀人的礼教,谈最疯狂大胆的情,一动心就飞蛾扑火。
我有点佩服四姑娘的魄力,表面还得装得冷酷无情:“可她威胁我。要是我离开江宁之后,她给报社和印刷厂捣乱怎么办呢?”
“不会的……”宋青山试图为她担保。
我皱起眉:“嗯?”
他慢慢低下头:“我把她送到乡下去,找人好生照顾。”
四姑娘骂骂咧咧地朝他扑去,但是还没得手就被达哈布拉住了,她转头骂我,被达哈布打了一巴掌。顿时口角流血,头晕目眩地扑倒在地。
宋青山再也忍不住,扑过去挡在她身前,不断给我磕头,“大人,您给天下女人提供保护伞,心肠如菩萨一样善,请顾念她肚子里的孩子,高抬贵手吧!我以项上人头向您保证,一定管住她,不让她捣乱,求您了!”
在经历过婚船上发生的事儿以后,我的心肠已经足够冷硬了,谁也不能让我顾小节而失大义。
不过我本来就没打算搞死四姑娘,而是要打碎她的骨头,重塑。
“宋掌柜,你起来说话。”
他用祈求的眼神看着我,我只好让达哈布把他扶起来。
“我听说你有个十三四岁的儿子,读书很好,在童试中获得了第五名的好成绩。这棵好苗子好好培养,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不过,学海无涯,伤仲永的事儿屡见不鲜。就算真中了进士,也未必能做官。若能有个引路人,就再好不过了。”
宋青山鳏居多年,家有三子,老大老二都已经成亲,在点石书局做杂活。这个读书好的,是小儿子,被他寄予厚望。
在这个年代,科举做官是光宗耀祖的事儿,是一个宗族好几代人的梦想,一旦成功,意味着合族鸡犬升天。
没有一个供孩子读书的家长经得起这种诱惑。
宋青山眼睛一亮,语调难掩激动:“如果大人愿意提携犬子,青山愿做牛做马,誓死追随!”
我摆摆手:“我区区一个八品末流小官,哪有资格提携别人。不过,我和吏部的方铭大人、督察院的严三思大人关系尚可,方大人是康熙三十九年的榜眼,严大人师从大学士李光地,若能得其中一位指点,是天下士子求之不得的福气。”
“那是那是!”宋青山连连点头,搓着手道:“这两位巡视官如今就在总督署,如果您方便引荐,我现在就回去把犬子带来。”
“不急。巡视工作紧凑压力大,现在不是好时机。这样,你让人拿着这封信,把令郎送到北京晋银票号找他们的东家陈付氏。等我回京,再做后续安排。”
达哈布把我刚刚写好的信递过去,宋青山赶忙接过,谨慎问道:“大人是想让犬子以后在北京应考?可他的学籍在江宁,而且我家一时分不出人跟着去照料。”
我道:“在北京应考肯定比在江宁更有优势,那里大街小巷都在谈论政治民生。学籍的事儿好办,我走之前就可以找学政大人办好。至于他在那里的生活,你完全不用担心。陈付氏有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儿子,也在备考,两个士子正好相互监督。有了我这封信,她会安排人照顾好令郎。”
四姑娘伏在地上恨恨地看着我,咬牙切齿道:“宋青山,你没听出来吗?她想把持你的儿子,好让你在江宁为她卖命!”
宋青山苦笑道:“浅知,你怎么还执迷不悟,秋大人是在给你生路啊!”
“放屁!”四姑娘怒骂,“她在逼我死,你也是!我总算看清楚了,男人都是一样薄情寡义!王侯将相如是,贩夫走卒亦然,这世上就没有一个痴情种!
我堂堂江南第一才女,点石书局的大掌柜,跟了你这么一个又老又丑又没本事的窝囊废,你是怎么跪在我脚下感恩戴德的?!这才几天,看我肚里装了你的种,就以为能做我的主了?做梦!顾家是我的,你被扫地出门了!”
接着冷笑着着看向我:“你不就是想让他作践我,才给他许下这些好处吗?实话告诉你,我不过是借种生个继承人而已,看他忠心,还有点用处,就把这个机会给了他。现在用完了,他别想再进顾家门。你的如意算盘休想打响!”
她还在虚张声势。当初是宋青山招揽其他掌柜支持她,号召力影响力,都比她强,如果带头叛离,她恐怕会成为光杆司令。
“浅知,你怎么说我都可以,但我不允许你轻贱自己!咱们两个的结合,是情之所至,不是你说的这样。”宋青山跪在她跟前,老泪纵横。
四姑娘毫不心软,重重地扇了他一巴掌:“眼看两头捞不着了才来惺惺作态,晚了!”
宋青山苦涩道:“不是这样的浅知。以前,点石靠的是东家的靠山和影响力在江南乃至全国出版业独占鳌头。现在,九贝勒只想杀鸡取卵,生意场上的对家,也对咱们虎视眈眈。没有秋大人相助,咱们根本守不住点石。秋大人的能耐,你不是也很叹服吗?如果三哥儿去北京,她就能对你我放心,我求之不得!总好过把你送走,扶持别的姑娘!”
四姑娘呸了他一口:“分明是你儿子的前途比我的命重要!”
说完嘴角一抖,忽然站起来飞奔朝身后的墙撞去。
宋青山反应慢了一步,只抓了个衣角。
眼见她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射而出,达哈布纵身一跃,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她扑倒。
宋青山屁滚尿流地跟过去抱住她,浑身都如筛糠:“浅知啊,你怎么能这么想不开呢,咱们不跟任何斗了,什么都不要了,回乡下种田好不好?”
四姑娘一边疯狂扇他耳光,一边嚎啕大哭。
四爷也被这声音引来,他急匆匆往这走,刚要开口喝斥,我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无声地摆摆手,示意他别过来,并点点头让他放心。
他给了达哈布一个警告的眼神,达哈布肉眼可见得绷了绷后背,然而没有我的示意,他只能岿然不动。
我在耳光声和嚎啕声中充分感受到了四姑娘的绝望。
然而这声音并没有持续太久。
她很快冷静下来,站起身拢了拢散乱的头发,用复杂的目光看着我:“我低估了你。”
我挑眉表示赞同。
“你这一招离间计用得太狠毒了。”
还好吧。我微笑。
“合约我不要了,放在你这里吧。反正,你可以从外到内轻松轻松地毁掉我。在你面前,我根本毫无招架力。”
这身傲骨终于碎了。
她整了整衣服,重新跪倒:“这世上除了钱权,什么都不可靠。我不会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不管付出任何代价,我要得到你的庇佑。”
说罢重重磕了个头,伏地祈求:“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哪怕让我做你的奴仆也可以,只要你帮我守住点石。”
我没应她,而是反问一句:“你猜,我更中意七姑娘还是你?”
她咬牙道:“性格软弱的人,做不了大事。九贝勒能把她吃得骨头渣都不剩。”
“诚然如此,但有时候,忍耐也是一种力量。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的意思是,让我任由九贝勒索取?那我求你有什么用?!”
“你不求我,青山未必留得住。”当年噶礼算计廖家财产,用得可是断子绝孙的毒药。以九贝勒的变态狠辣,手段不会轻柔。
青山二字双关,她下意识瞥了眼宋青山,宋青山立即唤她:“浅知,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四姑娘只是冷冷一笑,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再次跪伏在地:“请大人明示。”
四爷的袍角被风吹到门口,我才发现他躲在门旁并没走。
是怕我应付不了吗?
我现在有点后悔和他说那句‘别人欺负我,你要在第一时间出来帮我’了,他有点太当真了。
“玄宜慈善女性保护组织,你听过吧?”
她立即点头:“当然,来找大人之前,我肯定会先了解你。这是你创办的,以皇上和娘娘的名字命名的慈善机构,致力于保护弱女子。”
理解得很片面。
现在没时间纠正她,我只道:“玄宜的宜,指的是宜妃娘娘。她是九贝勒的生母,九贝勒就算再嚣张,也得给宜妃留足面子。你把点石的掌柜尽量换成女的,多招一些女职工,我就能以女性保护组织的名义,保全你们。当然,不是全部。皇子一怒,你总要做好丢掉半个身家的打算。”
四姑娘微微一怔,旋即重重一叩首:“多谢大人提点!半个身家又如何,只要能东山再起,顾家早晚还是江宁首富!”
不过豪迈的话刚放完,她就垂头丧气地哀怨起来:“老天爷真的太不公平了!你为什么处处都比我强?”
我没理她这茬,强调道:“独木难支,你既然觉得谁都靠不住,不如多用自己家的姐妹。没有人生来就会做掌柜,都是教出来的,只要你和宋掌柜肯用心,顾家那么多姐妹,总有几个顶用的。另外,我让你招女工,不是做做样子,而是要教会她们挣钱的本事,真正为书局出力。如果你用两三个月就把她们赶走,恐怕娘娘会觉得咱们不是真正做慈善,而是利用她。后果如何,不必我细说吧?”
她慎重点头:“我晓得轻重。”
“既然是做慈善,对女员工一定要有足够的关怀,这是我写的‘女职工福利’,你照章行事,不得打折扣。”
宋青山要去接,被她甩了一把,啐道:“滚开!”
宋青山一脸尴尬讨好。
虽然这个男人的真情里搀着水分,的确令人不齿,但我毕竟还要用他挟制四姑娘,刚才许下的好处,不能落了空。
“宋掌柜,天冷了,北边很快就要下雪了。未免在路上耽搁太久,令郎得快些出发了。”
宋青山感恩戴德。
这两人来的时候恩恩爱爱,走的时候离心离德。今天这一幕,恐怕会成为两人之间,再也弥补不上的裂缝。
我正暗自唏嘘,雍亲王撩开袍子走进来。
因在外‘偷听’,头脸衣衫,都已被细雨打湿。
“达哈布,快去拿干布来!”
达哈布应声而去,四爷径直朝我走来,目不斜视地吩咐他:“两个时辰以后再回来。”
啊……那时候你都自来干了吧?
关上门,他把冰凉的头颅扎进我颈间,三两下蹭干了,接着拿着我的手去解盘扣,“帮我把外袍脱下来。”
啊这……
第 166 章
宽阔的胸膛, 淡淡的檀香,以及一只半拢在腰间的手,一下子把我从紧张矛盾的工作氛围中拉出来。
他今天穿了一件绛红色右开襟长袍, 立领直身,绸上暗纹多样, 有团龙纹、牡丹、蝙蝠等, 粗看低调,细看奢华,腰间系着一条玄色嵌蓝宝石的腰带, 衬得皮肤白里透红,体态挺拔, 气质拔群。
心怦怦跳得极快。
简简单单一个盘扣, 成了比机械表内部更复杂的存在, 我解了好一会儿,只觉得额头起了汗,不由为难:“王爷……”
头顶传来轻笑, “紧张?”
忽然伸手从我领子上摘了个东西塞进嘴里,咂摸道:“绿豆沙,有点甜。”
……是我掉的点心渣渣。
“别紧张, 我什么都不做。”腰上的手轻轻一拍, 他自己撤回一步, 眼含笑意看着我解释道:“本来要出门, 听到这边嘈杂,有点不放心你, 就过来看看。在外头等了一会儿衣裳湿了, 想着回去换,又舍不得这片刻光阴。好容易逮着你得闲, 想看看你,和你说两句话。放心,刚果儿回去拿衣服了,换上我就走。”
这样啊……心跳平复下来,我暗暗吁了口气,主动上前一步继续帮他解盘扣。
南方的雨天阴冷,湿哒哒的衣服穿在身上不仅不舒服,还很容易着凉。
“有点失望?”
我下意识否认:“没有!”
他又笑,“什么没有?你知道我说的什么?”
我……轻轻推他一把,转身就走:“太难了,王爷自己解吧!”
“好好好,不劳你大驾,我自己来。”他一手轻巧地解着扣子,一手拉住我的手放在嘴边亲,笑意盈盈:“刚才你脸都红了,在想什么?”
……
“大白天,王爷把我拘在屋里脱衣服,还要怪我胡思乱想?”
他稍稍松了下手,把外袍和腰带脱下来随手一扔,穿着雪白里衣紧接着追上来拉住我,轻轻一晃,语气和撒娇一样:“哪敢怪你,是我孟浪。你想什么都是应该的,别恼别恼。”
啊,我以前觉得廖二撒起娇来令人无法抵挡,没想到这个三十七岁的老王子更胜一筹……
我的脸更热了:“我真的什么都没想……”
“嗯,是我想,我想让你想……”他从后面轻轻将我一揽,快速在我耳廓上啄了一下,接着忽然正经起来,沉声道:“刚才那件事,你处理得很好。喜怒莫测,不怒自威,恩威并施,目的明确,少了优柔,更冷静果决,人脉资源的利用也更娴熟。这就是阳谋,若能用到极致,一身凛然正气,魑魅魍魉都不敢近身,只要是你主张的事,连对手都觉得难以撼动。”
我被他夸得飘飘然,回头得意地看着他:“那‘玉殿千官第一班’是不是指日可待?”
他微微一笑:“有志者,事竟成。”
……这饼似有若无,吃不到。不过他现在只是个皇子,没权力给我画大饼,这样说才是负责任的。
刚要转过头,他轻轻捏住了我的下巴,看着我的眼睛,认认真真道:“刚才那两个都不是好东西,男的薄情寡义,惺惺作态,女的自作聪明,利欲太重,他们的情义掺杂了太多算计利用,根本不值得参考借鉴,你说对吗?”
我稍一愣,慢慢反应过来,“你怕我因为四姑娘说的话,更不相信男人?”
所以,借口在我这里换衣服,其实是想第一时间消灭我的负面情绪?
他闭上眼轻轻一点头,叹了口气,苦口婆心道:“人与人是不一样的。别把坏事往自己身上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法,反过来说,她遇见什么人,和什么人结合,和她自己的修行、见识、人品,休戚相关。就算全天下只有一个痴情男子,你秋童也值得,端看你自己想不想要。我岁数比你长,经历的世事变迁比你多,我对你的感情、你对我的意义,我自己最清楚,我们之间的感情走向如何,我有信心能把握。我既承诺了你,只要你不放弃,未来几多风雨,我绝不动摇。”
害,这次他真有点杯弓蛇影了。
我怎么会把他和宋青山类比?
从一开始,宋青山就是在陈西的委托下,带着目的去接触四姑娘的。在我眼里,他出色得完成了任务,是个可用的人才,而不是一个深情的爱人。正因为有了这个预判,才敢用离间计,打碎四姑娘的精神依赖。
而我和四爷之间恩义两全,情之初始,还没到受考验的时候。
不过这番表白让我很受用。
听起来,他好像有认真规划我们从未谈及的未来,而且的确有克服万难的决心。
我双手环抱他的腰,仰头凑上他的唇亲了亲,安抚道:“知道了。”
“哎,我忍住了的,你这是……真要命……”他眉心一挑,面色微微一红,呼吸蓦然加重,唇跟着纠缠过来。
怀抱蓦地收紧,身体紧密相贴,炽热的气息灼人,狂放的舌尖就像走失多年的亲人乍然重逢,只是刚刚激烈地拥抱了一下,还没来得及‘互诉衷肠’,门上忽然响起急促的敲击声。
“秋童,我有要事问你。”
是严三思。
我俩蓦然分开,看着彼此气喘吁吁的样子好笑又有点尴尬。
“秋童,你出来,你的客人刚走,我知道你在屋里!”
严三思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焦躁蛮横地叫门。
四爷眉宇间有几分厌恶,垂头一抿嘴压下,抬头朝我微微一笑:“你想不想让他们知道咱们的关系?”
我稍一犹豫,他立即道:“没关系,我先躲起来。”
说完,转身从地上捡起湿衣就朝里面房间走。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一时没开口,就默默跟着他。
这房间不大,虽然分作内外两间,但中间只有一个雕花隔断,除非躲在床上拉上幔帘,否则这么大一个人,无论在哪儿都藏不住。
四爷显然有些为难。
他站在床边抓头皮。回头尴尬地看了我一眼,分明满眼委屈,却硬挤出一个笑来:“我穿鞋上去,回头你再叫人换床铺盖。”
这辈子没干过这么屈辱的事儿吧?
我彻底绷不住了,扑哧一笑,从他手臂上拿过湿衣挂在床边的挂钩上,“别闹了,要是我顾忌那些,根本不会答应你。”
既然答应了,就没想隐瞒。
偷偷摸摸,扭扭捏捏,就好像把小辫子往别人手里递一样,还不如坦坦荡荡。
何况,爱意根本藏不住。
这个时代只允许婚内恋爱,婚前交往、只谈恋爱不结婚,在人们眼里就是耍流氓,是不正经,是自轻自贱,我知道。
但寻常路不属于我,我不惧独辟蹊径。
撇开我的主观意愿不谈,从时间封住我的头发、抹去疤痕,就注定我不能把命运交给别人。
否则,总有一天,没有生育价值也没有家族庇佑的我,在失去情绪价值后,一定会被当成妖怪审判。
不能结婚,又抗拒不了爱,能怎么办?
只能迎难而上,想办法解决问题。
四爷有他的办法,但我不习惯依赖别人。这些日子,行走坐卧间我一直在思考,怎么应对必将铺天盖地的骂名和攻击,杜绝‘□□羞辱’、避免影响前途。
想来想去,既然避免不了成为舆论的谈资,不如引导舆论,利用舆论。
通过手中的纸媒,强调我最鲜明的身份——归国游子,把我的个人行为,上升到中西文化碰撞产生的新思想,这样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获得部分大众的理解;然后打造一个‘忧国忧民女(范)仲淹’人设,定一个宏大的目标,比如立志把全国人均GDP翻倍(举例而已),不达目标不致仕成婚。至于和四爷的爱情,要往伟大的‘知己情’上靠拢。
反正我本身就在走别人没走过的路,无妨更特立独行一些。
让所有人都觉得‘秋童啊,她就是个怪胎奇才,她干什么都不奇怪’,才能得到更多自由。
就像现实中人们对好人的要求更高,对坏人更包容。坏人做多了坏事,人们只会说,他那个人就那样,你别招惹他,离他远一些。而好人做了坏事,会被扭送官府,甚至在祠堂里就被自家亲戚一人一块石头砸死。
虽然恋爱并不是非谈不可,这条路上的谩骂和坎坷,其实只要封心锁爱就能避免。
但我不想苦了自己。
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带一个坏榜样:女人想要事业,就要断情绝欲。
那不是反人性吗?男人追求事业,是为了女人和权力,凭什么女人追求事业就要自我‘阉割’?若真如此,还有多少女人愿意追随我?
我得树一个正面典型:瞧,女人事业做的好,有权有钱有恋爱,活得潇洒又自在。
挂好衣裳,我立即去开门。
他赶忙跟上来拉住我,解释道:“你别误会,我不是想用这种方式逼你嫁我。”
我很抱歉:“其实我有一个想法,加入切饿峮四二贰尓勿九依思七 看更多文但还不太成熟,所以一直没和你商量。既然现在有这个契机,我随口一说,你随便一听,不合适的话,我再重新考虑。”
他好像预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脸色一沉,微微一蹙眉。
“等《大清周报》办起来,我想在首刊上公开咱们俩的关系。”
其实我还有个前提:如果到那时,咱们还没分手的话。
不过现在说这句,显然过于残忍无情。于是我憋住了。
他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喜上眉梢,握着我的手直点头,“好啊,你这个想法很好!我很赞成!”
“同时,我还会发表声明,壮志未酬不成婚。”
果不其然,听到这句话,他顿时变脸。
一旦登报,广而告之,几乎没有转圜的余地,这代表我意已决,无论多么情深意浓,都不可能头脑发昏去结婚。
还有一点,对他不利:拥有一个知名爱人,却娶不回家。且不论舆论会如何评价,皇室宗亲允不允许他这么荒唐?
片刻后,他牙关一绷:“为什么非要说给别人听,我怕他们欺负你。”
只要你别纵容,不怕担事儿,别人想欺负我,不太容易。
因为等我回去,就不再是没钱没人的小小翻译官了。我有钱有安保,还有你给的底气,谁敢欺负我,我当场扇回去。
但政治迫害,我还抵抗不了。我得让王府里的高门贵女知道,我抢不了她们的荣宠。将来,更没可能争她们儿子的皇位。
“秋童!”严三思吆喝得越来越紧了,“你再不出来,我跟你绝交!”
……
没时间和四爷多说了,我匆匆安抚他一句:“下次再聊。我先应付应付严大人。”
他重新穿上湿哒哒的外袍子,往桌边一坐,满脸肃杀:“叫他进来,本王也听听,是什么事儿这么火烧眉毛!”
第 167 章
“你说, 那天晚上是不是你?!”
刚打开门,严三思就冲进来,咬牙切齿得指着我的鼻子质问。
一听就知道, 说的是他企图杀死聂冰卿,被达哈布踹下船那件事。
呵, 我挽救了他的前途甚至性命, 装糊涂给他保密,他不领情,居然跑来质问我!
脑子被门挤了吧?
“严三思!”身后一声威喝。
严三思浑身一抖, 登时色变,慌里慌张地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紧张道:“王爷怎么在这儿?”
四爷不答反问:“你凶神恶煞地做什么?身为督察院佥都御史, 如此鲁莽无状, 如何纠劾百官?”
严三思面皮涨得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说话!刚才问的什么?”四爷一拍桌子,眼神狠厉, 语气也比刚才更冷冽几分。
“下臣……”严三思唇色惨白,偷偷瞥我一眼,似在求助。
笑话, 欺负上门, 还指望我给你说情!你受着吧!
他本是一个极其高傲自负的人, 见我不给他面子, 顿时恼怒起来,再加上确实不敢实话是说, 便铤而走险, 咬牙质问四爷:“敢问王爷是以什么身份审问我?是秋童的男人,还是巡视长官?”
四爷冷笑着拔高音调:“你说什么?!”
“如果是前者, 往后我等见到秋童是否要避嫌?如果不是,光天化日之下,王爷和女官关起门来共处一室,敲门半天也不开,若说为了公事,恐不能服众。下臣不敢过问王爷的私事,只想问个明白,以免因私交……我是说,同僚之间的普通交往,犯了忌讳。请王爷体谅。”说着跪下去磕了个头。
四爷眯了眯眼,刀锋一般的眼神犹如实质。
刚直起身的严三思只看了他一眼,就触电般伏地趴倒。
“蠢货!秋童首先是朝廷命官,这个身份是皇上给的,必定高于一切!其次才是本王心意所属。本王的私事,你确实不该过问,现在告诉你,是怕你犯蠢。你可以回避,前提是不能影响分内之职,更不能耽误秋童发挥她的职责。”
严三四静默了一会儿,试探道:“下臣愚钝,王爷的意思是,下臣也可以把秋童当成普通同僚,向平时一样正常来往,是吗?”
这么精明一个人,不会以为把王爷绕进去,他就不追问刚才的问题了吧?
四爷冷冷一哼,严三思急忙抢话:“请王爷给下臣一个明确指示。您的态度,关系到秋童的处境。”
“你很关心她?”四爷搭在桌上的手倏忽收紧,身子向前倾,似乎想看清严三思的微表情。
这是赤果果的吃醋。
让上峰吃醋,是很危险的事儿。
严三思吞了吞口水,结结巴巴道:“这趟巡视下来,我们几个巡视官都很欣赏秋童的人品和能力,虽然口头上不说,心里早已把她视为朋友。她还悄悄帮过我一个大忙没告诉我,虽然中间有些误会——我刚才就是来就是想和她解释清楚!她有今天不容易,且有大才,如果能少受外力干扰,必能为国为民造福。她还年轻,王爷您……您得多为她考虑。”
四爷转向另一边翻了个白眼,“做好你分内之事,别总把手头的活儿推给梁超!要是还闲得慌,回杭州看看你爹娘!”
阴冷的雨天,裹着雨点的秋风卷起严三思的衣袍,一滴冷汗却从他眉尾滑落。
他悄悄吁出一口气,恭恭敬敬道:“谨遵王爷教导。”
四爷站起来,悠悠看了我一眼,话却是对严三思说的:“本王不干涉她的事儿,但本王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的人,岂容别人吆五喝六!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绕过严三思,大步流星离去。
我跟到门口看了一眼,刚果儿已举伞抱着外袍在外面等着了。
回身一看,严三思箕坐在地,小脸蜡黄,满眼都是劫后余生的疲惫。
“严大人不愧是大清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四品官员,这口才,连雍亲王都给糊弄过去了,厉害!”我朝他竖了个大拇指,自顾自坐到刚才四爷坐的位置——椅子上还残留半个湿乎乎的臀印……
严三思瞪了我一眼:“狐假虎威!你也知道本官四品,区区八品也敢调侃我!”
我也白了他一眼:“我就是借王爷的势,不行吗?”
“行!侧福晋您歇着,奴才告退!”他翻身爬起,顶着高傲的头颅阔步而出。
不过还没出门槛,就又转回来,鼻孔朝天地质问:“那晚是你吧?你不是说咱俩是老铁吗?怎么在背后拿着我的小辫子,一声不吭?”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哼道:“我刚来江宁的时候她根本没有为父申冤的念头,因为根本没人能帮她,那廖小爷虽然庇佑她,却根本不相信朝廷,更不可能鼓励她。后来她突然要伸冤,还信誓旦旦地说雍亲王黜邪崇正,一定能为聂公平冤昭雪。我就知道,肯定有人暗中指点协助。前两日你刚回来,她就来拜访,这还有什么不明白?她怎么会认识你,显然你就是那个神秘帮手!”
啪啪。
我给他鼓掌:“严大人不愧是督察院的,这逻辑思维太缜密了!不过,你真是来感谢我的,不是来灭口的,对吧?”
“灭口?那不得趁月黑风高?“”
“也是!”
“我来只是想告诉你,其一,我没你想的那么冲动歹毒!我只是看她一心朝死路上奔,想吓唬吓唬她。也许真到濒临死亡的那一刻,她就开始留恋人世美好,放弃为毫无意义的事情浪费生命。其二,你不应该和她搅合,你根本不知道这件案子背后牵涉哪些人,那些根本不是咱们这些人动得了的。你当官的时间短,不懂官场,更不懂大局。有些人死,是为了保全更多人,即便所有人都知道他冤,却只能让他去死。当时要不是你捣乱,我就能阻止她,王爷压根不会掺和这桩冤案,现在,哎,你是在给他树敌!”
我心里只想冷笑。
吓唬吓唬?现在人好好的,你怎么说都行。当时要是我不在,发生什么可真不好说。
一个歌姬,一个和‘武诸葛’相好的歌姬,死了也没人在乎。
至于为了所谓大局,就牺牲人人称颂的清官,更是荒谬至极。我不相信哪个正常国家,会以这种方式保持运行。如果当最好的官都没有好归宿,谁还想当好官?
我只能说:“雍亲王从来不会因为个人得失,就不做他该做的事情。”
严三思一噎,半晌摇头苦笑:“不管你信不信我,我是为你好,更是为王爷好。我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为你保守秘密吗?”
他故作轻松,试图拉近我们的距离:“咱俩是老铁。”
我摇摇头,“因为你是雍亲王钦点的巡视官,他信任你,也想提携你。我相信,你不会没有良知,也不会辜负他的期待。”
他静静地看着我,脸皮慢慢泛红,眼神逐渐变得羞愧躲闪。
末了,点点头道:“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屈王爷之尊,步步为营,费尽心机取悦你,对你爱重如厮。若有人如此懂我,赤诚待我,我也……”
“算了。伯牙子期千古难出一对,男女之间更是可遇不可求。”说着悠悠一叹,顿足道:“先前欠你的借衣之情还没还,有需要找我。”
他走后,我立马去看了看晓玲。她已经基本稳定下来,甚至重新燃起斗志,要以笔为剑,和这些男人斗到底。
“秋童,我想先留下来,打赢这场仗再去追赶你们。而且,女性专栏初开,一时找不到别的签约作者,我在这里,好多写一些文章留下以作备用。”
我不是很放心。怕她太心软,只会守城,不会攻城,最后叫人欺负得封笔。
她却百般劝我,“就算真落得那样的下场,回到你身边,只要听你一句鼓励的话,就重新振作起来了!”
她还说,“四爷肯定不会让我留在王府了,他要把我送回四川,可我不想离开你。我也不想再听二哥的话了,我想为自己活着。让我想想,该怎么办。”
嗯。那就让她自己想想吧,她的人生,该由她自己做主。
江宁的工作基本告一段落,剩下的小尾巴,我和四爷各自交代好。
大概明天,我们就能启程去王福建了。
晚上,郝成总督设宴为我们送行。
八卦传得很快,整个总督署都知道我是雍亲王‘心意所属’,晚宴基本围绕祝福、劝说和八卦展开。
郝成老成保守,很难理解、接受四爷传达出来的意思,依然把我当准王府女眷对待。席间客气疏离,除了恭贺,全程甚至没和我对个眼。倒是几次三番提醒四位巡视官,不要和我开玩笑。
不过我和四爷在人前还与从前一样,四位巡视官和我相处久了,都很自在,要让他们转变态度,他们才不习惯。
方铭甚至当着四爷的面儿把我拉到一旁,悄悄问我:“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被雍亲王骗了?”
啊?
“大清第一女官只有一个,要是你愿意,招个赘婿上门,连婆母也得敬你三分。王府侧福晋,虽然贵为天家媳妇,却处处受制,不管受了谁的气,都没人帮你说句公道话,你能受得了这委屈吗?”
这可真是掏心窝子的话,方大人是把我当亲人对待了。
我两眼泪汪汪,还没来得及和他解释,又听他嘟囔道:“若你非要嫁皇子,十四爷何处不及他?”
……
他的小跟班端着酒杯过来,挤眉弄眼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师傅,要是秋童跟了十四爷,咱们这些和她共事过的,都得被发配边疆。”
……
梁超捂住他的嘴,真诚道:“秋童,你别误会,方大人的意思只是可惜你英雄无用武之地。趁着王爷还让你在外做事,多做些利国利民的好事吧!你虽然没有娘家,却有朋友,需要的时候,我们随时都在。”
严三思跟着点头,“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行,革命友谊没白处!
我和他们喝了一杯酒,笑道:“等我给你们带福州茉莉花茶回来!”
第 168 章
1715年11月12日 康熙五十四年 十月二日晴
请示过雍亲王后, 《江南商报》获准跟踪报道聂冰卿为父伸冤案。
这意味着,四位巡视官的调查结果是有利于聂旸的,而雍亲王对案件走向有基本把握, 大概率可以给老百姓一个完美交代。
无疑,这个热点事件可以让《商报》登上新台阶, 也会让雍亲王刚正不阿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
为此, 靳驰暂留江宁,待此事彻底了结,再北上与黄招娣、江克秋两人汇合, 筹备《大清周报》。
晓玲还是决定留下。要趁着聂旸冤案的热度,让‘犯官女眷该不该被牵连’这一话题吸引更多有良知的文人, 从而引起朝廷重视。
雍亲王把额尔登留下来保护她, 并嘱咐郝成, 待她了却此间事儿,就派人把她送到年羹尧那里。
晓玲当时并未反对,我只当她已经想好了, 为这次分别感到无比伤感。一旦她回四川,年家可能很快就会把她嫁出去,今生不知还有没有缘分再见。
我让她多给我写信, 她只是笑而不语。
下午一点一刻, 雍亲王带着我、他的亲卫, 以及从江南水师点的二十名军官, 登上平远号战舰,从江宁龙港湾扬帆起航。
由长江入海后, 沿着当年郑和下西洋的海路往南走, 顺利的话,一个月左右即可到达福州太平港。
平远号虽然是一艘战舰, 其实只是一艘大赶缯船,长约二十六米,高四米多,比埃文麦克沃伊的主船小了三分之二,和我回国时乘坐的远洋航船比,也是个侏儒。
而这,已经是江南水师最大的战船。并非我们造不出大船,而是朝廷不让造。从顺治二年就开始约束,一直到康熙四十二年还没放开,半个世纪下去,造船业自然而然就没落了。
船上标配配水手、兵丁六十人,装备各式火炮十二门,鸟枪二十八杆、钩连枪十杆,火罐四十个、火药二百斤,弓箭十二副,还有其余数十种武器,倒是一点也不比洋船装备差。可惜,很多都生锈了。
当雍亲王随便抄起一把鸟枪,摸了一手红锈,陪同而来的总兵刁锋顿时涨红了脸,硬着头皮解释道:“提督大人请示过朝廷多次,这批武器已经超期多年,可朝廷军费不足,迟迟没有下发新的。”
雍亲王冷冷瞥了他一眼,“江南水师年年都以置换军备、修船等理由向朝廷索银,户部紧着全国的裤腰带,每年给你们下拨好几十万两银子,都花到哪里去了?”
刁锋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大堆,最后含蓄地表示,他这个级别接触不到军费。
意思是,都是提督花的——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雍亲王对水师的腐败是有所耳闻的。在很多官员眼里,水师无用却靡费,是安乐肥差。
别的不说,光造船一项不知道要虚报多少。海禁多年,战船根本派不上用场,还得年年造新修旧。
一艘大型战舰的制造,对于各级官吏来说,那就是一块流着油的肥肉,是个“大人”都得扑上来啃两口。
船厂报修十艘战船,实际修了七八艘,那都算是良心操作。其他的“维修费”基本被层层吃走。一些早已报废不堪,只能放在港里晒太阳的破船,官员们仍然厚着脸皮“报修”,就为吃点维修费。
他管过户部,比谁都清楚每年要给水师花多少钱。从装备来看,这些钱明显就打水漂了。
他咬牙不语,半晌才讽刺道:“你这艘船修没修过?”
刁锋忙道:“请王爷放心,这是提督大人海上巡逻用的战船,在五十六条战船里状况最佳。王爷登船前,卑职亲自带人仔细检查过三次。”
“那要是路上遇到海盗,能不能打得过?”
刁锋信誓旦旦地保证,提督刚刚巡视过这条航线,且船上都是精锐,绝不至于让我们陷入险境。
剿灭廖家那天,我见识过水师官兵的实力,因而不是很担心。从船舱里出来,便宽慰了四爷几句。
四爷眉头紧锁,摇了摇头,可能是怕我担心,并未多说,只道:“晕船吗?肉桂有温通经脉、降逆平冲功效,能缓解头晕耳鸣。我叫人准备了几十个肉桂粉包,你可在神阙穴处系上一个。要是还难受,我帮你掐一掐内关穴。大夫说,也可缓解症状。”
说着就拾起我的手腕,掐住穴位。
掐得有点疼,我下意识往回一缩,脱口道:“我怎么会晕船呢?我可是走了几万里水路才回到大清的。”
说完忽然想起来,刚到济南那天,他想游大明湖,当时巡视官们把与他同乘的机会给了我,而我因为他去大红楼愤怒失望,不愿与他靠近,于是谎称自己晕船。
一句谎言,他却牢牢记住,还认真做了防范。
我有点心虚。
他没有点破,甚至看不出任何异样,顺势拍了拍我手背,点头道:“那就好,不然这一路你就要吃苦了。”
我挽着他的胳膊龇牙一笑:“和你在一起,再苦也是甜的。”
他很受用,一扫愁容,眉眼含笑地打趣我:“你不是不爱吃甜吗?”
“嘴上甜,不如心里甜。”
他一撇嘴:“你是嘴上甜,我是心里甜。”
抱怨我不真心……
我们虽然是公开关系,却不便在官兵面前太亲密,毕竟还在公办,而不是私游。所以,只挽了片刻,他就让我松开了。
迎着江风在甲板上散步,彼此之间保持着半米距离。
可越是分得开,越想靠近,就像有磁力似的,走着走着肩膀就撞到一起去了。最后无法,干脆默契地走向船舷,抓着栏杆各自固定住,望着江面聊天。
我很清楚,这趟差事原是十四为了与我共处才特意申请的,根本够不上让贝勒,甚至亲王出马的级别。
而四爷不是恋爱脑,他为什么愿意浪费几个月,做这件吃力不讨好的小事儿呢?
问过他才知道,此番南下是表面上为了从福建水师点兵,扫清澳门周边的海盗,保护岛上居民。其实,是为了敲打葡萄牙人,捍卫大清对澳门的所属权。
明正德年间,葡萄牙人以每年五百两白银的价格租用澳门岛,清政府建立后,这种‘租赁’关系延续下来,除了租金,朝廷只收取少量关税,条件是要求葡萄牙人代守澳门。
一方面是因为自身海上军事实力远不及明朝水师,没能力把他们赶走,且当时郑氏盘踞台湾,东南沿海所有海上资源都用来提防、对方郑氏,没精力对付他们;另一方面,西方各国的殖民扩张如火如荼,在占领印度尼西亚、菲律宾等东南亚小国之后,对这个地方虎视眈眈,赶走一个,还有其他,不如让葡国人当个看门狗。
这次澳门岛民被海盗掳走,葡国人原本应该履行职责却坐视不管,就像在人家家里吃白食的无赖,不敲打一下怎么行?
但是,敲打的前提是自身得有底气。
所以,得先考察福建水师的真实水平。
其实,澳门属于广东省,遇到困难,理应向广东水师求援,但清廷海禁多年,沿海居民内迁三十里,海边无人无是非,广东水师提督已于康熙七年裁撤。为数不多的水师官兵,由福建水师提督辖管。
目前全国一共只有三个水师大营,其精锐在旅顺,是内江水师,主要在黑龙江上活动,为了对付俄罗斯人。其次是驻扎在江宁的江南水师,护卫闵浙一带海域;最后才是驻扎在福州的福建水师,主要防范洋人、管理台湾。
福建水师提督叫凌保,是正黄旗人。他手下,大部分官兵都是汉人,其中不乏郑家降清的将领后代。朝廷本就不信任汉军,更不信任郑家军后人,所以福建水师人少,船少,武器少。
悲催的,□□后,海上承平多年,福建又天高皇帝远,福建水师的战斗力如何,不容乐观。
其实之前胡广礼数次上折求助,皇上不是不管,只是凌保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诸如兵力太少,海盗太强,要求朝廷加派人手,可三大水师营各有各的难,实在抽不出人。
这种捉襟见肘的状况,显然令人心忧。只能说,一旦被西洋各国知道,海防随时都有全线崩溃的可能。
四爷拍了拍木栏杆,锁眉道:“西方各国野心勃勃,好战贪婪,毫无礼义廉耻之心,皇上每每想起,总是夜不能寐。离京前,他对我说,‘海外如西洋等国,千百年后,中国必受其累’。也许,根本用不了千百年。他们的科学历法武器,都很令人震惊。他们的文化教育出来的你,不到一年,就给大清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本土若有更多这样的人才,岂不可怕?这次你邀请的英国伯爵,听起来很有实力,我想亲眼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大的威胁。”
尽管我不是他们教出来的,但如果这样想能让你对西方列强更敬畏,也是好事儿。
康熙不愧是千古一帝,真是高瞻远瞩。四爷的预判更是精准。仅仅一百多年,他们就要颠覆你们的王朝了!
看来这一趟差事难度很大。
既然来了,就不能不打。打了,就必须要赢,否则,在澳门等着看好戏的葡国看清我们的实力,海岸线就危险了!
第 169 章
1715年12月10日 康熙五十四年 十一月一 日晴
“这里用珍珠似乎更合适, 你说呢?”四爷把两个设计稿调转方向,推到我面前,指着其中一处问我。
不知不觉, 我们在船上已经度过了二十八天,而这是他登船以来为我设计的第六件首饰——帽式头饰。
因为我的短发挂不住簪子、步摇这些传统发饰, 且没有耳洞, 戴不了耳坠,他又牢记我喜欢珠宝玉石这句气话,总想往我身上挂满这些东西, 所以费尽心思设计了好几种首饰。
从挂珠到手串,从耳挂到头饰, 孜孜不倦。
其中头饰最复杂, 已经花了他五天时间。
最初设计的是一款真正的帽子, 类似命妇吉服冠,上面镶嵌各种宝石、珍珠、凤簪、花簪、点翠等,组成各种吉祥的纹饰, 看起来华贵庄重。
之后就偏向日常能用上的,比如眼前这个珍珠帽冠,造型有点像民国时期的结婚头纱, 不过很轻盈, 头顶只有几根很细的珠链交织, 额前缀着刘海样的珍珠幕帘, 两边鬓角各垂下一条耳坠似的挂珠。
两个设计稿大体一致,区别只在于用材。左边这个鬓角的挂珠用的是蓝宝石和珊瑚珠, 右边那个用的是大东珠, 画得精巧,且都上了色, 看上去美轮美奂,仿佛已经璀璨夺目地摆在我眼前了似得。
“恩,我也更喜欢珍珠,但是不要用太大颗的,显得脑袋大,还特沉。”
本来我对珠宝玉石没有执念,架不住他设计得实在太好看。
在他一遍遍教导下,我彻底学会了坦诚。喜欢就是喜欢,想要就是想要。
我本以为,这个工作狂除了工作没有别的爱好,漫漫长路,为防无聊,带了很多书上船,谁料这些天连一本都没看完——他的爱好可太多了!
下棋,设计(服装、首饰、瓷器、家具都有涉猎,前几天我才知道,我的官服就是他亲自设计的),做手工(刻章属于基本操作,他甚至自己烧制过鼻烟壶),射击(因为近视,枪法一般,但是人菜瘾大),钓鱼等等。
和他一比,我才是乏味无趣的那个,除了看书,写论文,偶尔画几笔,基本找不到其他事儿可以做。
不过他不允许我们各忙(玩)各的。要么让我陪着他琢磨、动手,要么他陪我一起读书、讨论。
反正相互参与,一天到晚,除了睡觉的时候见不到,其他大部分时间行动轨迹完全重合。
不知道是不是多巴胺作祟,形影不离也没觉得烦,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其中百分之九十是毫无意义的废话。
比如这样的话题:如果有一天,你醒来发现自己成了胡亥,该怎么挽救大秦?
“我成为他的时候,始皇帝还在吗?”
他是一个极其务实的人,却没有对这个天马行空的问题嗤之以鼻,也没有问我怎么实现这种猜想,而是完全顺着我,放下笔认认真真地分析探讨。
我一听就来劲了,趴在桌子上兴奋地看着他:“在的话如何,不在的话又如何?”
他似乎很享受被我这样看着,拉过我的手在唇边蹭着,声音轻柔缓缓道来:“大秦覆灭不光是胡亥的责任,根源在始皇帝。他在与不在,该做的事儿和能做的事儿区别很大。”
秦朝覆灭有个不能忽视的原因:没有立太子,而这个原因,结合当下的境况来看,有点政治敏感,所以他并没有深聊。
不过他仔细分析了胡亥登基后的所作所为,并按照我的假设,根据大秦的国情制定了一些举措,听得我如痴如醉。
类似的话题还有更离谱的。
“如果你一睁眼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有一个蛮横粗暴的未婚夫,会听从父母之命乖乖嫁过去吗?”
他哭笑不得,“你哪儿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架不住我软磨硬泡,无奈地说:“会。”
我当时就惊呆了,“不是吧?你已经当了三十七年男人了,居然能接受嫁给别的男人?”
“父母之命比天大,何况还有婚约,毁约不履,会让他们难以立足于世。嫁过去之后,或可与对方商量休妻,商量不成,也可做寡妇嘛。”
……第一句话听得我心一沉,后面的话都没心思细究。
忍不住好奇一问:“那如果,皇上或者德妃娘娘不允许你和我不明不白地在一起,你也会听吗?”
顾鹏程曾问过我类似的问题,用意非常歹毒。而当时我回他,‘圣旨就是天意,天意不可违’。
在皇上面前,四爷既是臣,又是子,怎么可能违背圣意?便是与他不甚亲厚的德妃,如果坚决反对,他恐怕也不会坚持。
我问的这一句实在鲁莽愚蠢,既是给他出难题,也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如果他对我没有那么信任,或许也会觉得我居心不良。
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让我丧失了警惕,完全把他当成了一个体贴包容无条件宠爱我的男朋友,这是很危险的。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有点担心。不过我很清楚,为人臣子的,当然要服从!这根本不是你能选择的!你就当没听到好不好?”我谨慎地看着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试图把这个话题抹过去。
他没有回避,反问:“那你担心的是,一道圣旨把你送进雍王府,还是我被迫放弃你?”
我肯定更担心前者,和失恋相比,我更怕被婚姻剥夺政治权力和自由!
但我知道他想听的是后者,于是折了个中:“都有。”
铱驊
“这回倒是坦荡,不过把我从前的承诺都当了耳旁风。”他嗔了一句,紧接着嘴角一弯解释道:“不怪你,一定是我没说明白。”
于是顺着这个话题,我们浅谈未来。
“我是臣,是子,更是凡胎□□。不光圣旨不可违,这世间有很多事,都不由我左右,但正如我刚才跟你说的,即便命运把我变成待嫁少女,也有办法把死路走成活路。
何况皇上不是独断专行的暴君,他比命运仁慈的多。
关于前途,你不必太过担心。皇上以雷霆手段为你开了女官先河,用意深远。在没有达成预期效果之前,不管是文武百官,还是十四,亦或者是我,都不能把你从朝堂拉走。否则,老十四以爵位换来的圣旨,早该把你送进贝勒府了。
离开江宁前,我上了一道请功折,历数你在巡视途中的作为。剿反贼,定民心,你功不可没。办报纸,开学堂,未来大有可为。和王府比,朝廷更需要你。
至于你我的关系,纵然不为世人所容,所幸没有宗族可以约束你。外人的闲言碎语更不必理会。我已命雷生默先行回京修缮圆明园,待你回去,就可以住进去了。那里远离皇城,没多少人可以叨扰你。而我,老十四可以不当郡王,大不了我也不当这个亲王。就算做个闲散宗室又何妨!”
我脱口道:“那怎么行?!”
“怎么,怕我没了爵位,护不住你?”
“当然不是!如果要以牺牲王爷前途为代价,我宁可……”
不谈!
“不许再反复!”他眉头一蹙,眼神蓦得严厉起来。
不过很快就软下来,握着我的手道:“之前你说要公布我们的关系,我很赞同,也很欣慰。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照顾你。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违背宗法礼教,一定有所代价。不然如何教化百姓?我是男人,也是皇子,理应为天下人做表率,所以这代价必须由我来担。
再者,你水涨船高风头正劲,我若坚守朝堂,别人会把你当成我争权夺利的马前卒。当退且退,才能保全你我。”
啊,我懂了。我们俩齐头并进太扎眼了。会让八爷,十四爷感受到威胁,甚至会让皇上猜忌。
我若退出,往后再难翻身。他暂时退出,既能平民愤,给宗室一个交代,还能迷惑竞争对手,坐实自己只想做‘天下第一闲人’的人设,让皇上放心。
可是,这一蛰伏,谁知道要多久?
我知道他能笑到最后,他自己却不知道。这一代价,对当下的他来说,是有巨大风险的。
这和他当初为‘翰林辱官’事件发声,被罢免职务还不一样,为女人昏头的恶名,可能会伴随一生,即便在他登基后,也会被史学家批判。
“王爷……”我心中忐忑,深恐辜负他的厚爱。
他以为我还在为他的前途担忧,微微一笑,安抚道:“还记得你在鸡鸣寺抽到的签吗?我说过,你的福气就是我的福气。你能做到‘玉殿千官第一班’,我也不会差。”
看来我错了,他的恋爱脑程度,比十四严重得多。
而我能做的,唯有扑进他怀里。
被他抱住的刹那,心中刚刚聚拢起来的谨慎戒备,眨眼消散。
恐怕以后我很难把他当成王爷,只能如他所言,把他当成一个‘爱令智昏’的男人。
一路就这样,说着废话,谈着心,在一些没什么意义的寻常事儿上消耗光阴。
高强度的生活节奏缓和下来,在他的带动下,我慢慢发现普普通通的日子也挺有乐趣。每天一睁眼,都有新期待。
我好像,不必靠远大理想支撑,也可以在这个时代安定下来了。
定好首饰图样,我们正要去甲板上散步,‘平远号’忽然剧烈一晃,刁锋匆匆前来汇报:有海盗偷袭。
第 170 章
我们已经进入福建, 预计明天上午就能到达福州太平港。
这片海域正处于多雾的季节,早上七点多时,‘平远号’驶进一片浓雾中, 能见度不足百米,安全起见, 船长下令收帆降速。
正常情况下, 这条航线上只有官船,而官船面对这样的情况,应该也会采取同样操作。
然而刚才那一晃是撞击导致的。
上午十点, 雾气消散,我们的船正准备扬帆, 忽然有一艘小渔船冲破稀薄的雾气, 拉满帆全力冲撞上来, 等船长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避让。
渔船的船头装有长矛,把船身撞出一个洞,并挂在了上面, 现在‘平远号’不仅在进水,托着这艘渔船还很难调转方向,正一点点偏离航向。
刁锋已经派人下去抢修, 同时派人勘察了小渔船。上面空无一人, 只有一面旗子——
黑色的旗面上画着两把交叉的剑, 右边那把剑顶悬着一枚滴血骷髅头。
这是典型的海盗旗。
从葡国回大清的路上, 我见过很多次海盗船,每一只船上挂的旗子不一样, 旗面图案极富想象力和警示作用。
比如交叉的剑——代表暴力威胁, 骷髅头——象征死亡威胁,沙漏——给你点时间尽快交钱, 酒杯——致敬死神。
显然,有一个海盗团盯上了我们。
可是,他们应该不会不认识官船。怎么敢在老虎头上拔毛呢?难道他们已经完全不把福建水师放在眼里了?
“如果他们想杀死我们,应该趁渔船把我们困住向我们开炮,而不是暗戳戳留下一面旗子。现在这种情况,好像警告的意味更浓。”
听我说完,四爷问刁锋:“周边可有大船?”
刁锋表示可视范围内没有,已经派出四只小船去各个方位探访,不过意义不大,因为:“火炮的射程有限,如果真想攻击咱们,海盗船不会离得太远。应该就像秋大人所言,只是想警告。”
警告什么呢?
难道他们连我们的身份和目的都一清二楚?
四爷沉吟片刻,又问:“这是哪个海盗团的旗子?”
“卑职一直在内江水师任职,不了解东海的海盗,只略略听说过这一片儿有个叫邓三脚的海盗势力庞大。”
“庞大是多大,说清楚些!”四爷最听不得旁人说话含含糊糊。
我的经验是,要么别说,要么一定要做好被刨根问底的准备。他眼神一冷,音调一高,给人带来的威压,比喝了吐真剂还管用。
刁锋紧张地结巴起来:“听说他手底下好像有上百条船,近万名海盗……具,具体情况,可能,只有福建水师更,更了解。”
我的天呐,这要是真的,就太可怕了。福建水师总共才一万七千多人!只对付这一家海盗都很勉强,如果抽走几千兵力去澳门,这边恐怕要出大事!
“你当自己是内江水师,海盗可不管你是谁!明知道要来福州,竟不提前了解这片海域的行船要点,对付海雾没有任何准备措施,连这里最大的海盗都一知半解,甚至船上的枪生锈了都不知道,以致令本王陷入这般险境!你是怎么当上总兵的?谁举荐的?!”四爷面上不显,语气却很焦躁,将刁锋痛斥一顿。
他提的这几点,确实是从一品武官应该掌握的基本信息。刁锋该骂。
可是,就在甲板上,当着他的下属这样训,也确实不好看。
“王爷,总兵大人没有出过海,这一趟是在摸索中前行,再加上时间紧,任务重,难免百密一疏。日后若能给三大水师互相交流学习的机会,朝廷会有更多全才,调用起来也更方便。您说我这个建议可行吗?”我往前挪了半步,把刁锋稍稍一挡,以提建议的方式,转移四爷的注意,为他求情。
我不知道这个建议是不是好建议,但应该是个好台阶。
四爷是明白我的。
他牙关一绷,把单膝跪地的刁锋叫起来:“你回去想想,秋童这个建议可行不可行!”
“是!”刁锋朝我微微一点头表示感激。
待他走后,四爷愤懑难消:“汉人官员最喜朋比寅缘,奢侈钻刺,做官习气、为人风俗,一无可取之处!军队交给他们,实在忧患重重!大清应该有八旗水师!”
身为汉人官员的我:……
不过他在气头上,和他理论纯粹是气他。等他气消了再和他争辩吧!
他发了火,刁锋干活更卖力更谨慎,很快,小渔船被分离出去,‘平远号’的窟窿也补好,我们重新扬帆,朝福州进发。
我和四爷也回到船舱里。
我和他讲了讲我所了解的海盗。
十八世纪被成为海盗的黄金时代。
在这之前,随着大帆船贸易日渐繁盛,海上商船越来越密集,海上抢劫变得有利可图,甚至利益丰厚。
一开始,海盗多出自海边的无业游民,后来内陆的野心家和冒险家也纷纷加入。不过他们既没有装备精良的战船,也没有作战经验,很难和正规海军对抗,在历史舞台上并不很显眼。
到了十八世纪初,也就是十几年前,由于西班牙皇帝没有继承人,法国企图吞并西班牙,进而塑造欧洲终极霸权,但野心更大的英国半路杀出,为了阻止法国的计划而挑起了全欧洲的大混战。
为了削弱敌对国的经济实力,各国正规军开始公然劫掠他国商船,水手们尝到了抢劫的好处。后来西班牙皇位之争结束,各国养不起这么多海军,一刀切裁撤,导致大量水手失业。
这世上可能没有什么工作比抢劫来钱更快,于是这些人干脆当起了海盗。他们既有纪律,又有经验,很快招揽了众多同道中人,造最好的船,在各个海域叱诧风云,形成了独特的海盗文化。
他们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但在不抢劫的时候,海盗之间偷盗、打架都是“犯法”的,会被处死或流放。
大规模海盗团纪律严明,对作息时间、个人卫生,甚至头发胡须的长短,都有严格要求。
他们还是民主制度的实践者和捍卫者。
他们通过选举决定船长,投票决定几乎一切事务。
这种制度的好处显而易见,对空间和人口有限的海盗船来说,民主制度有助于团结所有人,不仅能消弭纠纷,还能公平公正的分配资源,无形之中为海盗社会建立了一种纠错能力极强的机制。
可以想象,他们不仅是在讨生活,更是在捍卫理想世界。就像杰克斯帕罗一样,很多海盗发自肺腑地热爱这个身份。
而适应这种生活后,他们很难再接受不公平的封建制度,也就很难被招安。
消灭他们的方式只有两个,其一,消灭海上贸易;其二,出动军队不计代价,斩草除根。
按说,清廷海禁,海上贸易几乎清零,这条航线不该养得起这么大的海盗团。
这个邓三脚集团既然存在,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走私猖獗。
四爷认可了我的猜测,“其实这些年,总有官员上折请开海禁,只不过大部分沿海官员不仅不支持,还带头反对。他们的理由有很多,这些年来越来越猖獗的海盗是其一,其实真正的原因在于,一旦开海,走私就无利可图。而他们,每年靠走私赚的盆满钵满。我这次来,也想看看,到底有没有开禁的可能。”
“王爷支持开放海禁?”
他轻一点头:“沿海这么多百姓,需要讨生活啊!这里不比内陆,没有贸易,光靠种贫瘠地,他们活不下去的。”
当年为了对付郑成功、让百姓免受战火波及,朝廷下令让沿海居民内迁三十里,致使无数人流离失所,皇上一直很内疚。
可是站在统治者的立场,当时没有更好的办法。
现在,原有的危机解决了,按说可以大胆开放了,可沿海官员危言耸听,再加上西洋诸国的船队一直在沿海一带徘徊,朝廷对付边疆就耗费巨大人力无力,对开放海禁就越发谨慎。
还有一点,四爷没好意思说透,但我听出来了:现在想在海上打赢洋人、保护国民,已经不太可能了。相较之下,封闭国门,还更稳妥些。
我记得十四爷也是这样的看法。可能是康熙灌输给他们的,也可能是他们接触西洋事物比较多,对西洋人的实力比较了解,才有了畏难情绪。
诚然如此,越拖落下得越远呀!
我把曾经对十四说过的想法也和他说了一遍,最后总结道:“只有竞争才有进步。如果不能打开国门全民竞争,就把水师放出去,让他们在外部环境下竞争。”
四爷朝我招招手。
等我靠近,他拉着我坐在他腿上,扒开我额前的头发,上下左右揉着我的脑袋,亲昵地说:“让我看看你这颗脑袋瓜和旁人到底有什么不同,怎么能装这么多想法。”
……
揉着揉着,变成了爱抚,拇指摩挲着唇角,眸光也变得深沉。
“别累着,事儿再多,咱们一件一件地做,来日方长,永不分开,好不好?”喉结一滚,声音酥麻。
好字没来得及出口,就被他吞了。
刁锋挨了训,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外面静悄悄,谁也不敢靠近我们这间舱。
期待了一上午的阳光穿透云层和玻璃窗,照出空气中的浮尘,整个世界好像停下来了,只有我们还是活的。
温热的呼吸下移,到了锁骨,到了心口,到了顶峰。
牙齿在衣服上碾咬。
“想要你,想的发疯了,怎么办?”
第 171 章
爱和欲无法分割。
爱一个人, 自然想和他肢体相碰。
十指交织,好像就能心意相通;唇舌缠绕,好像就能灵魂共舞;水乳交融……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但我现在还有点抗拒。
潜意识里, 我还是觉得,我们俩现在的状态和对未来的期许, 都过于理想化, 好似处在乌托邦,终有一天,或许很快, 或许毫无征兆,我就得面对现实。
这个念头, 就像《盗梦空间》里的停不下来的陀螺, 时刻提醒我, 别陷得太深。
其实享受欲望,对我来说不是羞耻的事儿,只是当我控制不了感情的时候, 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控制身体——假装自己仍进退自如。
哈,这根本就是个错觉吧?
谁知道呢。
这种时候,沉默就是无声的拒绝。
四爷从我胸前抬起头, 只看了我一眼, 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双目被熊熊欲伙烧得灼热, 而我眼里已经恢复清明。
双唇紧抿, 他垂眸掩饰失落,无声松开了箍在我腰间的手。
气氛有点尴尬。
我刚要站起来走开, 指尖忽被他捉住往下一拉, 顿时又坐回到他大腿上。
另一只手撸着茂盛的发碴,他依依不舍:“别走, 再坐会儿。”
我瞄了眼他的下袍——不巧,小窗透过来的那一缕阳光恰好就落在此处。
船舱里空气流通不太好,热气出不去,所以我们穿的都不多。
他火气旺,只穿了里衣和一件随性柔软的缎子长袍,这布料没什么硬度,支棱不起来,服服帖帖得描绘出他此时的尴尬状态。
这不是第一次了,所以他现在不敢晚上见我——在茫茫无际的海上与世隔绝,当其他人的视线都被黑夜遮蔽,感受不到外界和别人,只拥有彼此的时刻,情感分外浓烈,稍一触碰就很容易失控。
静谧的船舱里,忽然再次加重的呼吸格外清晰。
他哀怨地瞥了我一眼,紧接着闭上眼掏出佛珠,连连摆手:“走吧,走吧。今天不许在我眼前晃了。”
话是这样说,只隔了一个时辰就派人来叫我。
不过说的是公事。
他预判福建水师和海盗邓三脚极可能有勾结,调兵遣将不会那么容易,甚至会有弄巧成拙的危险,嘱咐我务必不能单独行动,做任何事儿都要先征得他同意。
我亦觉得,海盗敢在在水师驻扎地袭击官船,大有蹊跷,不由抱着十二分的谨慎郑重点头。
不过,看他眉头紧锁,便笑着安慰了一句:“麦克沃伊伯爵应该已经到福州了。他是炙手可热的海盗克星,战功赫赫,威名远播,据说在他护航的时候,连加勒比的大海盗团都会卖他几分面子。他现在常驻马尼拉,距离福州不远,或许和邓三脚也打过交道,如果邓三脚要给我们捣乱,也许他能牵制一下,王爷不必过于忧虑。”
“很厉害吗?”四爷眼神微妙,语气有点拈酸,不过转瞬就收敛,一本正经道:“我只担心你。切记,你这一趟只是个翻译,不求有功,但求平安!”
害,我有那么贪功冒进吗?
1715年12月11日 康熙五十四年 十一月二日晴
上午十一点十七分,‘平远号’终于靠岸。
闵浙总督常坤和水师提督凌保携一众大小官员恭迎。
常坤准备了两顶软轿,打算将四爷和我直接送到总督署衙门,说是已经设好了接风宴。
四爷却毫不留情地拂了众官员的面子,拒不坐轿,坚持骑马,还吩咐径直去水师衙门。
白胖的常坤笑劝道:“王爷,行了近一个月的水路,您不累,秋大人也累了。您不想吃顿正经饭,秋大人还想呢!总归已经到这儿了,歇歇脚,去去乏,明日再办差也耽误不了什么事儿。”
看来他们消息很灵通,已经不把我当末流小官儿,而是四爷的内人,知道可用我拿捏他。
四爷瞥我一眼,我对他微微一点头——多余这一看,这点默契还能没有吗?当然是公事要紧。
他放下心来,客气但强硬回绝了常坤,又问:“礼部发函邀请的英国伯爵到了吗?”
常坤笑容一敛,从身后一众官员里招来一个,低声问了几句才回道:“回禀王爷,是有这么一个人,三天前想从福州海关入境,不过他持有的公函上写的是由广东入境,所以海关官员给他指了新的道路。”
……
从广东入境,再走陆路赶到福建,这中间得消耗多少时间?
四爷扬手下令:“立即派船将他拦回!”
“可是,礼部公文上……”
四爷掏出一封密函,常坤看过之后立即双手举信,跪倒叩头:“奴才常坤问皇上金安。”
其余官员也呼啦跪了一地,说着同样的话。
起身后,常坤便改称四爷为钦差大人,并表示一定谨遵圣旨,配合钦差在福建的一切活动。
凌保有些失神,似乎在猜密函上的内容。
直到常坤叫他,才缓过神来。
“凌大人,你派搜船出海去把英国人拦回来吧。”
凌保立即点人去办。
常坤又道:“既然钦差大人要去水师衙门,凌大人前面带路吧。”
五十多岁的凌保看上去漆黑干瘦,像个小老头,身手却很利索,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一气呵成。
“秋大人,请上轿。”常坤客气地帮我掀起轿帘。
我朝他龇牙一笑:“常总督,请问我可以骑马吗?”
坐轿、骑马对我来说其实无所谓,但我不想被被他们当成‘家属’,更不想被安排,不能被他们当成四爷的破绽。
“秋大人官话说得可真好啊,一点儿外国口音都听不出来呢。”常坤表情微妙,“葡国的女人也骑马吗?”
“分人,喜欢的就会骑。葡萄牙有一种马叫卢西塔诺马,是专门用在斗牛场上的斗牛马,这种马灵活、爆发力强,且无比服从骑手的指令,很受骑手钟爱,我也非常喜欢。对了,斗牛您听过吗?”
我隐约觉得他对我的身份似乎有些怀疑,便和他多聊了几句。
不过前面的四爷一回头,他就不敢与我并驾齐驱了,赶紧往前追去。
水师衙门离码头不远,骑行大约半个时辰就到了。
衙门口执勤的官兵大约没想到钦差会来这儿,吊儿郎当地凑在一起,和一个挎篮子的小媳妇打情骂俏。
可能是因为海边日头大,紫外线强,这里男男女女肤色都偏黑(常坤除外,可见他平时应该很少出衙门),这个小媳妇又黑又矮,谈不上什么风情,不过三寸金莲裹得很到位,还没我手掌大。
可能是因为脚太小,久站不稳,她斜倚在门口的石狮子上。那几个衙役直勾勾地盯着她,说话声音又大,并没有注意到我们。
四爷骑得快,勒马在门前停驻了好一会儿凌保才赶上来。
他大声呵斥了一句,那小媳妇朝他抛了个媚眼,口中念念有词,扭动腰肢朝他走来。
就算我们听不懂福州话,也能从她的表情和动作中判断,八成在调情。
凌保脸黑,看不出红,但神色明显尴尬,大声骂了句福州话,接着吆喝衙役来把她拉走。
直到门前清净了,四爷才下马。
过门时,衙役点头哈腰地陪着笑,凌保怒道:“这是钦差雍亲王,还不快行礼!”
衙役们这才跪下磕头。
不过磕得很不像话,背都挺不直。
四爷朝下一瞥,眼神充满嫌恶。
常坤提醒凌保:“凌大人,这几个衙役是提督府的门面,可是军纪涣散,体态不良,得好好管一管呐!”
凌保黑着脸单膝跪地,“卑职最近一直在海上追剿邓三脚的心腹苏灿,对衙门疏于管理,是卑职失职,请王爷降罪处罚。”
四爷冷哼道:“不急。”
接着率先迈进衙门。
常坤把凌保拉起来,给他打了个眼色。
凌保立即招人来把看门的衙役拖下去重罚,常坤则陪着雍亲王在衙门里参观。
提督府不大。
大多数水师官兵都在海边的营房里,这里是供文职和官员办公用的。
不过,办事班房里空无一人,唯一一个趴在桌子上睡觉的人被四爷晃了起来。
那人敞着肚皮,满脸通红,像是宿醉未醒,虽然说官话,可惜出口成脏。
常坤直接给了他一巴掌:“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哟,总督大人!”他立即狗一样伏下去,“您怎么来了?这位爷是?”
常坤又踹了他一脚,“其他人呢?”
“都在后面……”说着,眼珠子一转,好像清醒过来了,改口道:“都去营房了。”
这时有人想往后面跑,被刁锋一把薅住了。
四爷道:“跟着他,看看他要去干什么。”
刁锋扇了那人一巴掌,呵斥:“走吧!”
那人看了凌保一眼,叽里咕噜一通。
常坤解释道:“他说他尿急,要去茅房。”
四爷冷笑道:“让他去。咱们都跟着。”
刁锋提着那人的领子往后面走。
不知道后面这一排房原本是什么用处,从那一排排摆放着酒壶、蛐蛐笼、烟袋、麻将、吊牌等物的架子来看,可能是个案卷库,反正现在变成了赌坊、酒肆、烟馆……
里面挤满了人,干什么的都有。
一开门,嘈杂的喝骂叫好声差点把耳膜鼓破。
不知谁喊了声雍亲王,他们渐次安静下来,目瞪口呆地回首望着门外的我们。手里还举着玩乐的物什。
赌桌上,和银子、烟土、玉佩等放在一起的,还有huo枪和短剑,那是朝廷配给他们的武器,却被当成了赌资。
里面桌子上,还有几个半躺着吞云吐雾的烟鬼,抽得五迷三道,甚至看见上峰也不知道害怕。
雍亲王面无表情。
常坤小心翼翼,一言不发。
凌保脑袋垂得低低的。
就在我以为四爷要现场发飙时,他默然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常坤过来。”
常坤啧了一声,指了指凌保,“自求多福吧你!”
凌保抬了抬眼皮,咬牙一抱拳道:“决不连累总督大人!”
四爷和常坤密谈,凌保命人清理了一间茶水间安置我。
茶水间里摆着一整墙茶叶,在我研究的兴起时,衙门外头忽然传来哭天抢地的嚎叫声。
第 172 章
水师衙门这么热闹吗?
我带着达哈布准备出门看看, 刚到门口,凌保阴着脸赶来把我叫住。
“秋童,我水师衙门的茶不好喝吗?”
福州的茉莉花茶闻名全国, 怎能不好喝呢?
不过他这一问,显然是要把我拦在屋里喝茶, 不想让我出去瞧这个热闹。
难道外面那个撕心裂肺的女人, 也和他有关?
一个风流无能的官员,如果再缺德,他带出来的军队还能用吗?我对此深表怀疑。
“当然好喝。不过茶喝多了饿得心慌, 刚好听到外面有叫卖声,我寻思出来买点吃的。不过, 我这是头一次来福州, 不知道什么更合口, 凌大人如果有空,帮我拿拿主意?”我随便敷衍他两句,抬脚往外走。
凌保往前一步, 挡住我的去路,耷拉着眼皮道:“你听错了,那不是叫卖吃的, 是山上的猎人正在叫卖猎物, 八成是野猪。你可能不知道, 野猪悍比虎豹, 很难捉。但这里的猎人很擅长做陷阱。野猪见了活物就横冲直撞,很少注意脚下, 有经验的猎人多兜几圈, 就能把它们引进陷阱里。”
野猪,陷阱……
我怎么觉得这老头儿, 话说得好像别有深意。
可我也不是吓大的。他越是故弄玄虚,我越想知道真相。
“我还没见过野猪呢,这就去看看!”
绕过他出了门,只见衙门右边已经围了不少人。都是男人,从十二三到七老八十不等,各个削减脑袋往包围圈里面挤。
那绝望愤怒的哭声就是从最中间传出来的。
凌保跟了上来。
我回头笑问:“凌大人,咱们这里的百姓很爱吃野猪吗?”
他目光阴狠地看着那些人,淡淡道:“百姓连米都吃不起。”
哟,这浓浓的嘲讽味儿,笑话我‘何不食肉糜’啊。
“啊!啊!%……¥……*”
人群中传来惨叫,包围圈顿时豁开一个口子,一个上半身□□的女人抱着一堆用上衣包裹着的木柴冲了出来。
她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容,身材矮小瘦弱,但一对胸脯挺拔丰满,和突出的肋骨很不协调,随着跑动,似乎还晃出些汁水。而她腿上那条破破烂烂的裤子,虽然已经脏污得看不出本来花纹,但能看出大量干涸的血,从裆一直蔓延到裤腿。
她无头苍蝇似的乱冲,看到路边一个挑水的大娘,就把怀里的木柴给人家看,又哭又叫。
那大娘放下扁担和桶,掀起衣角擦了擦眼,摸着她的手屋里哇啦说了几句,似乎是让她把木柴扔掉。
她却一直摇头,甚至跪下来给大娘磕头。
大娘脱下外褂给她,她如获至宝,重新把木柴包好,抱到怀里,拿自己的胸脯去喂……
我这才看明白,这是一个刚刚生产不久的疯女人,她弄丢了自己的宝宝,把怀里的木柴当成孩子,而刚才那群男人……
刚才惨叫的那个,连裤子都没提上!
而目睹这一切的凌保竟然无动于衷!
我愤怒地质问他:“凌大人,这就是你说的猎人和野猪?”
凌保轻蔑一笑,理都没理我,转身进了衙门。
……见鬼了,我真想拔刀砍了他!
眼见那疯女的胸脯被木柴捅的血迹斑斑,而那些猥琐男又跟了过去,向她伸出罪恶的脏手,我立即招来达哈布。
然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肩膀被人一拍。
“秋童!”
是四爷。
你可千万别拦我!
我抓住他的胳膊,用余怒未消的目光祈求他。
他用眼神示意我稍安勿躁,然后拂开我的手,牢牢抓在手心里,回头吩咐:“常大人!”
紧随而来的常坤立即呵斥新换的这一批守门衙役,“饭桶!平日里凌大人一点儿不教你们吗?提督府是何等庄严肃穆之处,岂容这群刁民疯子吵嚷!惊扰了王爷,仔细你们的脑袋!”
衙役告饶几声,赶忙下去驱赶。
他们虽然一视同仁,对流氓、大娘和疯女都不客气,可在推搡间,疯女怀里的木柴散落一地,她又惊声哭叫起来。衙役们毫无怜悯之心,一脚将地上的木柴踢远,那疯女便捶打他,被他拧着胳膊扔出去,趴在地上惨叫不止。
畜生!
我再次冲出去,却又一次被四爷拉住。
这时常坤之前准备的软轿抬到了门前,他拉着我朝轿子里一塞,“该去吃饭了。”
我恼怒地看着他。
他摸了摸我的耳朵,低声哄道:“听话,到了总督衙门我会同你说明白。”
我扫开他的手,怒道:“不管有什么阴谋内情,那个可怜人是无辜的,我们举手之劳就能帮她一次,为什么不帮?”
他没恼,几乎把半个身子探进来,轻叹一声,“你看到的只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你信不信我?”
我泄气了。
他这才退出去,吩咐轿夫:“起轿吧。稳当些!”
晃晃悠悠走了好一会儿,还能听到身后传来的凄惨哭声。
我揪心懊恼,几次三番想喝停轿子,让达哈布回去把疯女带走,可脑袋上就像被四爷那句‘你信不信我’上了一道紧箍咒似的,无论如何都突破不了。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情绪才慢慢平稳下来。
凌保说的这里的人擅长布置陷阱,四爷说,你看到的只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难道刚才那一幕,是针对我设的陷阱?
是谁这么丧心病狂!
海盗吗?
刚才那一幕对我的冲击太大,大脑始终无法冷静思考。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落地,有人掀起轿帘,在旁热烈的呼唤:“秋大人,下轿吧?”
咦,这个声音……
钻出轿外,果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心中顿时一喜:“杨大人!”
正是之前到广州接我入京,后因与我同桌共饮,被十四下放的原礼部主客清吏司官员杨猛!
他笑眯眯朝我抱了抱拳:“一曲清歌满樽酒,人生何处不相逢。当日秋大人送我南下,谁料这么快就能再见。”
原来他就在总督署衙门所在长乐县当知县,作为曾经的礼部官员,被常坤叫来接待亲王。
此前不知道我会随行,刚刚得知轿中人是我,难掩激动,撇下其他事儿,亲自来掀轿帘。
我们就在轿前话重逢,诉说着分别近一年来的经历,主要是他问我。
他这一层级,消息比不得常坤,只听说我蒙冤入狱,至于后来怎么出的狱,为什么能跟雍亲王同行,一概不知。
我简单说了几句,接着想起他夫人病重的事儿,不免内疚遗憾。
他神色也黯然伤感,“上月我接到家中来信,内子已于八月十六仙逝。”
啊……
“玉梅在信中说得很清楚,若没有大人求医送药,她坚持不到八月,要不是你资助,玉梅姐弟俩的生活也无着落。大恩不言谢,请受杨某一拜!”
“千万别!”我赶紧托起他,心虚道:“你们夫妻俩受我拖累遥分两地,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上,我很过意不去。”
杨猛摆摆手道:“你要这么论,咱俩之间谁欠谁还真难以说清。索性不说了,他乡遇故知,总归是大喜事。等你陪王爷应付完接风宴,我带你去尝尝地道福州菜和这里独有的青红酒!”
“好!”
所幸现在不再受十四的威胁,我答应的很痛快。正好,顺便朝他打听打听福建水师的虚实以及海盗邓三脚。
刚应下,四爷的轿子也到了。
轮不到杨猛,常坤亲自打帘。
等他下了轿,外面跪了一地。
“都起来吧。”四爷随意撂下一句,径直来到我身边,瞥了眼我旁边越发瘦得仙风道骨的杨猛。
杨猛立即单膝跪地,自我介绍了一番。
当时‘致美斋事件’在贵族阶层闹得沸沸扬扬,几乎不是秘密,四爷一听就知道他是怎么来的这儿。
他点点头道:“怪不得我看你眼熟。”
杨猛道:“能叫王爷记住是卑职的福分。”
四爷看着我:“你求方铭调回来的人,就是他吧?”
啊?我什么时候求方铭了?
接收到杨猛感激的目光,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四爷这是要借我的名义,送他个人情,把他调回去!
只要他愿意开口,调动个七品官是很简单的。
如果杨猛能回京,肯定就没有顾忌了,知道什么也不必隐瞒。
而且还能记我个好。
这人,八百个脑子同时运作,转的比我仅有的一个还快!
当着杨猛的面儿,四爷攥住我的手,亲昵地问:“饿了吧?”
罢了。
他做事有章法,我该信他。刚才的情况,可能确实不宜出手,吃过饭再仔细问他吧。
我一点头,他便拉着我往前走,“常大人,准备开饭。”
席间凌保没有出现。
福建巡抚问了一嘴,我们才知道,就在刚才,四爷和常坤谈完话之后,凌保就被扒去顶戴花翎,赶出了提督府。
当然,是暂时的。
钦差可以代行天子职能,但像这种封疆大吏级别的官员任免,肯定要报皇帝,以皇帝的处理意见为最终依据。
但,钦差的意见,对皇上的影响很大。一般情况下,皇上不会更改钦差的决策。除非需要派出第二个钦差,并且第二任钦差的调查结果和前任相悖。
刚下船就做出如此大动作,四爷的雷厉风行,令桌上一众官员噤若寒蝉。
“虽然暂时夺了他的官,但他毕竟在任上多年,现在正是本钦差用人的时候,暂且让他以水手的身份留在水师营房。”四爷说着,朝我碗里夹了只大虾。
常坤有样学样,给福建巡抚也夹了一只,亲切道:“许大人,吃虾!”
其他官员纷纷效仿。
我把虾剥好放回四爷碗中。
福建巡抚自己剥完刚要下嘴,讪讪看了眼常坤,也放进他碗里。
……
四爷眼中有淡淡得意,赞叹道:“还是海边的虾鲜甜啊。”
第 173 章
宴席将要结束的时候, 四爷让在座的官员推举一人,代行水师提督之职能。
官员们口径一致地举荐福建巡抚许均。
在别的地方,巡抚统理一省的军政、民政, 身为武官的提督要受其节制,然而这里的情况略有不同:上面还有一个闽浙总督。所以从职能上看, 许均节制不了凌保, 两个人之前应该是平起平坐。
不过,水师衙门的油水,比无实权的巡抚衙门多多了。
许均的外形和常坤差不多, 也是皮白富态,就是看上去不太精明。被举荐后, 站起来连连自谦。
“常大人以为如何?”四爷看向闷声不语的常坤。
其实常坤和许均的关系, 从那一只虾就能看出来。而这一桌上其他官员对常坤的服从, 也能从送虾行为中窥见一二。
常坤模仿四爷,是为了抬举许均。其他官员模仿常坤,则是一种下意识的谄媚。
我走过天津、济南、江宁, 还没见过这种官场形态。
常坤沉吟片刻,鸡贼道:“许大人没有管过军政,能力上恐有欠缺。不过他为官多年, 一向以正直清廉为人称道, 各级官员对他也很信服。该不该由他代任, 还请钦差大人定夺。”
四爷点了点头, 没有当即表态,而是状似随意地点评菜品:“太清淡了些。”
常坤眼珠子一转, 若有所思地瞟了我一眼。
他显然比两江总督郝成更精明, 提前打听到了四爷的口味,没想到弄巧成拙。
一个人的口味不会随便改变, 四爷这是嫌他没顾及我。
“闵地口味偏甜,咱们北方人是吃不习惯,是我疏忽了,请王爷恕罪。”常坤精准get到了四爷的意思,告完罪径直问我:“秋大人是从葡国回来的,从北京到福州,这一路也去过不少地方,可习惯中国饮食了?”
为什么非要强调我是葡国回来的?
我总觉得他好像在怀疑我的身份来历。
我小心地应对道:“不仅习惯,还很热爱,可能是因为在北京待得时间最长,我更偏爱京菜。不过,时间久了偶尔也会怀念小时候常吃的烤沙丁鱼、海鲜饭什么的。可惜,以后可能没机会吃到了。”
大约是没等到四爷拍板,许均有点急于表现,脱口道:“总督大人有一爱妾就是葡国人,总督署还为她开过小灶,秋大人思乡情切的时候,可与她……”
说到这里,猛地瞥见常坤阴沉的脸,话音戛然而止。
这还真是个意外收获。
怪不得常坤总打探我底细,难道他那个爱妾,听说过我什么?
不对,重点是,怎么会有葡国人给他当小妾?
这年代,除非极其特殊的情况,各国船只都不允许女人上船,所以驻守在澳门的葡萄牙人都没带家属。她是怎么飘扬过海来到中国的?
常坤很快换了副表情,笑道:“什么爱妾,不过是个可怜的异乡人。半年前,凌保打下一艘海盗船,救下一批即将被贩往西方的奴隶,其中有个洋女人,因语言不通,滞留总督署。我看她可怜,接济她几次罢了。那所谓的小灶,其实是为了接待澳门过来的葡国总督。这事儿凌保知道。我还让凌保把人送到澳门去,由葡国人送回本国。只不过最近海上不太平,此事才暂未成行。我现在也头疼,不知该怎么安置她。”
鬼才信他。
真有这么好心,怎么不管管水师衙门门前那个疯女子!
这事儿背后肯定有蹊跷。
“常大人……”我刚想问能不能去总督署见见这位可怜的‘老乡’,桌子下面被碰了碰脚。
四爷对常坤道:“既然涉外,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放在你身边,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烦,也免不了流言蜚语,尽快把她送走吧。”
“嗻。”常坤从善如流:“我这就回去安排。”
四爷又道:“你刚才说语言不通,就让秋童帮着问问她的家人、住址吧!无论如何,妥善交到葡国人手里,别留下隐患。”
常坤有点抗拒:“她在大清半年,已经能说些汉话了,也能说清楚自己的历来。倒不必劳烦秋大人。”
我笑道:“都是老乡,哪能叫劳烦。何况,汉话难学,半年恐怕还说不清楚,未免生出意外,引起两国纠纷,我还是跟着去问问清楚。常大人不必客气。”
常坤脸色极差,明显还有为难处。
四爷没给他找借口的机会,直接站了起来:“本王这次来,是为了点将练兵,解决澳门之困。事不宜迟,许均!”
福建巡抚立即凑上来:“下官在。”
“你先去水师营房把人召集起来,本王随即就去。”
这就是让他代职的意思。
许均神色一喜,立即应声而去。
四爷则让常坤带着我们去看看住的地方,顺便更衣。
这次我们仍住在总督署。
不过当四爷得知常坤有七个姨太太在这里,还带着十几个孩子后,立即决定让他们一家搬出去住。
对,让这一大家子搬走!
不为腾房,我们要住的房间早就收拾好了,只为了清净。
常坤听到这个命令人都呆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回过神来刚想掰扯两句,隔壁正好传来他那八个月的双胞胎儿子响亮的哭声和六七岁姑娘小子的尖叫声,吵得四爷一皱眉,他只能咽下不满,匆匆去安排搬家事宜。
整个总督署顿时忙碌起来。
这一路来,我还从未见过四爷这么‘折腾’人。
之前为了不给地方官添麻烦,我们都是尽可能住驿馆。
在江宁,也是为了保护我们不受反贼伤害,才住在总督署的。
我总觉得他这个安排是有深意的,再加上好奇他为什么阻止我帮那疯女,便亦步亦趋跟他来到住处。
四爷说汉人官员擅长攀比寅缘,我看常坤这个镶蓝旗满人才是其中翘楚。
福建的税收、人口比江宁差得多,总督署却修得比江宁的更大更富丽堂皇。
这园造的,让人恍惚觉得还在江南似得。
四爷独享一栋二层小楼。前面没什么遮挡,从二楼凭栏望,能看到海和远处的山,景色就像写意画一般唯美。
屋里的家具名贵精致,玉器瓷瓶装点其中,名家书画随处可见,堂屋中央供奉着一座观音像,点着香摆着果,下面还放着蒲团。
真是既豪横,又有品,还投四爷所好。
“奴婢们给王爷请安!”四个肤白貌美的婢女开门迎出来,花枝招展,香气扑鼻。
呵!做官这门学问,常坤至少拿到博士学位了。
四爷看都没看,随意一摆手:“出去吧。”
待她们鱼贯而出,他勾着我的手朝屋里走,摘了帽子往桌上一放,顺势在旁边的椅子上一坐,让我给他捏捏肩。
“还是在船上好,与你下棋作画,不思人间事,快活似神仙。一下了船,就一刻也不得闲。只盼着快些办完这里的事儿,咱们还来得及赶回京过年。”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他透露出无心工作的意思。卷王不想卷了吗?
说起过年,我想起去年被他支配到客栈里一个人孤零零吃饺子的经历,不由有些幽怨。
他浑然不觉,笑盈盈看着我道:“回去的时候倒也不急,咱们改走陆路,边走边领略山川风光,可好?”
又不着急回家过年了?
我没理他这茬,急切地问:“王爷为什么不让我管提督府门口的事儿?”
他一撇嘴:“还没想明白?”
见我摇头,他指了指肩膀:“再捏会儿。昨晚似乎睡落枕了,颈椎也不舒服。”
我不认得穴位,胡乱揉捏他也不嫌弃,闭着眼娓娓提点我道:“常坤早知道我要来,做了诸多准备。”他指了指新刷了漆的房梁,“你瞧,连住处都是重新装潢的。他处处做的滴水不漏,唯有提督府,乌烟瘴气人仰马翻!就算凌保是个尸位素餐的废物,也不会把表面功夫做成这样。出现这种状况,至少说明,常坤根本没告诉他本王要来。”
我嗯了一声,“常坤不提醒他,就是想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让王爷看到他的真实作风吧?毕竟,我们在提督府看到那一幕幕,凌保都没为自己辩护,更没喊冤。”
四爷摆摆手:“他不喊,并不一定是因为不冤,而是因为这一步失去了先机,只能谋定后动。这是聪明人的做法。而且,其实他为自己辩护了一句,你没听出来而已。”
“哪一句?”我真没印象。
“他说最近一直在海上追缴邓三脚的心腹苏灿。”
“哦!对对!我当时先入为主得把这句话当成了借口。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常坤可够坏的。趁他在海上搏命,在背后捅刀子。”
四爷点点头道:“是不是借口,到水师营房一问便知。其实凌保这个人,皇上还是很认可的。出任福建水师提督之前,他在兵部多年,从笔帖式升到侍郎,一步一个脚印,口碑一直不错。他到福建前两年,在密折里说的都是常坤的好话,常坤对他评价也不错。从去年开始,两人忽然交恶,他每三个月上一次折,密告常坤插手台湾事宜,与洋人甚至海盗勾结,出卖朝廷利益。常坤也把同样的罪民扣在他头上,并联合其他官员一起参他。
这件事一边倒,看上去没什么悬念,然而朝中有一位皇上很信任的大臣为凌保作保,常坤的密告便没有被采信。
不过他们两个掌管国之门户,若真有人背弃朝廷,后果不堪设想。我这次来,必得把真鬼揪出来。他二人对此心知肚明,肯定会做些欲盖弥彰的把戏。”
你这一趟公差可够忙的……从北到南,一路除了夺官就是杀人,干的都是别人不愿意干得事儿,挨多少骂,招多少恨呀,又为朝廷解决多少问题!
“王爷的意思是,那个疯女就是迷惑我们的障眼法之一?”
“难说。”他没有降维打击,谦虚道:“我也只是猜。不过,不管她是不是,你都不该明着接招。初来乍到,有多少张眼睛在暗处盯着你,一旦有心人发现,这样的事儿能分散你的精力、左右你的情绪,那么‘疯女’会源源不断的出现在你面前,让你无暇顾及本来目的。他们为了吸引你的关注,甚至会制造更多惨不忍睹的案件。我不是不让你帮她,是让你完全了解状况再出手,免得惹祸上身,好心办坏事。”
我心里一惊,隐隐有些后怕。再回想当时,也慢慢觉得不对劲起来。
好像太巧了。而且,门口衙役由着刁民欺负疯女,真不怕惊扰了雍亲王被罚吗?
水师衙门,真就没一个正常人吗?全都摆烂、赌博、抽大烟、宿醉?
好像太刻意了。
忽然,我想起凌保拦着我出门时说的话,猛地反应过来,“凌保说,这里的猎人擅于做陷阱捉野猪,敢情儿他说的野猪是我?!”
四爷哈哈一笑,抓起我的手在嘴边亲了亲,“你才不是,你比野猪好看。”
……
我有点受打击,“我是很容易被表象所迷惑,因为我见不得弱者受磨难。”
“不怪你。有些猎人会把野兽幼崽四肢砍断放在陷阱里,用它们的惨叫声吸引母兽。母兽明知道有去无回,还是会义无反顾。母爱是它的天性,善良是你的本性。”
有被安慰到一点点。
“可是下回再有这样的事儿,我可能还是忍不住想出手……”
“我不信,人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你只是善良,又不笨!”
……我谢谢你!
正说着,刚果儿敲门送来了熨烫好的官服和披风,四爷站起来让我帮着换。
我是真不擅长做这类精细活,只能说,不捣乱就算好的。
反正主要还是他自己动手。
我在旁帮不上忙,就没话找话,“王爷既然还不知道谁忠谁奸,为什么着急夺了凌保的官?本地其他官员都和常坤一个鼻孔出气儿,这下儿咱们还能听到真话吗?”
第 174 章
“失职之罪不可不问。咱们海上遇险、提督府衙门失控这两件事, 他身为水师提督难辞其咎。夺官,是给官员们一个警醒,留任, 是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想听真话,不能指望官员们自己良心发现, 要以利诱之, 以棒喝之,必要时杀一儆百。”他脱下常服外袍,自然而然地朝我手上一递。
官场政治听起来简单, 其实晦涩难懂,每一个细节上都藏着弯弯绕绕, 我想了一会儿, 还是不太明白, “可是,凌保现在没有官职,并无调兵遣将的权力, 怎么将功补过呢?如果常坤才是出卖朝廷的真鬼,让他的狗腿子做水师提督,岂不是把水师官兵的命拱手送给海盗?”
“他虽然不能调兵遣将, 却可以一马当先, 把那个苏灿抓回来。此人既是邓三脚的心腹, 一定掌握官匪勾结的证据。不管是为了立功, 还是翻身,他都没有退路。
把水师交给许均, 恰恰是为了考验常坤。我把刁峰这个总兵带来, 就是以防万一,好接管福建水师。有他在, 调兵指挥权到不了许均这门外汉手里。他最多以提督的身份,为海盗传递消息,或为走私开后门。哼,就怕他胆子小龟缩不动。只要他敢徇私舞弊,必能顺藤摸瓜!”
我情不自禁地给他鼓掌:“王爷太厉害了!深谋远虑,运筹帷幄,轻松掌控全局!”
他摇头失笑:“嘴上抹蜜,最会哄人。”
接着又严肃起来,“你不要以为万事无忧。我不是孔明,不能算无遗策,若凌保狗急跳墙,携死忠下属投奔邓三脚,水师大营或遭海盗重创。莫说救不了澳门,福建或有危机。切记我嘱咐你的话,小心行事,最好别离开总督署。”
说到这里,我还有一问:“王爷为什么要把常坤一家赶出总督署?真是怕吵吗?”
“常坤为人和老八肖似,看上去忠厚仁义,其实心思很多。喜欢暗地里揣摩别人。正因为揣摩得多,才擅长笼络人心。当地这些官员对他不是唯命是从,而是发自肺腑地维护。要查他,不仅阻碍重重,查到要紧处,说不定还会引起哗变。
我一来就夺了凌保的官,让他的人接管水师,他必会觉得这代表皇上的意思,代表凌保失了圣心,自己安全了。如此,对咱们的防备就会少一些,下面的人,也会松散些。刚才许均在饭桌上说漏嘴,就是麻痹大意的表现。
把他全家赶出总督署,他就无法掌控咱们在做什么,心里难免打鼓。他家里人必会不满,外面的人则会议论纷纷,猜测他是不是要失势,不免有人要问他,问得多了,他就会胡思乱想,夜不能寐,想方设法到本王跟前来,试探本王的态度。”
“试探着试探着,就露出马脚来了!”我懂了,先给他一颗定心丸,把他稳住,再让其朋党、家人向他施压,让他辗转反侧,方寸大乱。
真服了,这八百个心眼真不是盖的,权术就在他鼓掌之间。
“嗯。我就说你不笨嘛!”他穿好了行袍行褂,招手要行带。
是,和你比,顶多算‘不笨’。
“我来吧!”一时间敬仰之情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我决定亲自给偶像扎行带!
他平举双手,悠然享受着我的服务。
扎好行带,我忍不住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摸了一把,开玩笑道:“我的心眼可能还不及常坤一半多,你可别用这么复杂的方式拿捏我。”
“我叫你拿捏行不行?”他捉着我的手往腰上一环,低头啄了啄我的唇,满眼旖旎:“你想拿捏哪里,就拿捏哪里。”
好肉麻好羞耻……
然而心里就像被一根羽毛轻轻扫过,痒痒的,手不自主往下移了下,嗯,臀大肌挺紧翘坚硬……
他往前顶了顶,拥着我直退到窗台上,俯身一压,刚要吻下来,一只海鸥扇着腥咸的海风从窗边掠过,发出刺耳的叫声。
我蓦地惊醒,赶忙推开他:“官服要皱了……王爷还得去点兵呢!”
“……衣服多的是,我坏了怎么办?”他幽怨地看了我一眼,却没耍无赖,折回桌边倒了一杯凉茶一口饮尽,然后抹了把脸,步伐僵硬地离开了。
有那么容易坏吗?
再敢抱怨,下次连手都不让你摸!
趴在窗台上往下看了会儿,直到出了园子,他走路姿势都不太正常。
哈。
谁让你经不起诱惑……
他走后,我去找常坤,想见见我的葡国‘老乡’,常坤却避着我,搬家正好给了他拖延的借口。
我倒不急。
他一直藏着才好呢!那就能说明这个葡国女人有问题,从她入手,说不能能把他查个底朝天!
杨猛还在前面的班房里等我。
原本说好的事儿,在他发现我和雍亲王的亲密关系之后,彻底泡汤。
他与我保持着至少一米距离,还得让达哈布在旁边作陪,确保我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有见证人。
这是被十四吓破胆了吧。
我跟他说四爷不会干涉我和别人的正常交往,他但笑不语。
罢了,反正这样也不影响交流。
总督署乱糟糟,不便交谈,我们出了门,走了约莫十五分钟就到了海边,坐在沙滩上说话。
他才来了不到一年,官职又低,对官匪勾结的内幕不甚了解,只知道老百姓都这么说。
“海盗要生存和发展,一方面,需要淡水和粮食补给,另一方面,也需要在陆上销赃。因此,他们必须和岸上居民建立联系。前些年海禁严格,一旦被发现为海盗输送物资,就会被处以极刑,每年都斩杀不少,但屡禁不绝。因为海盗出价高出市价十倍还多,为了养家糊口,总有人愿意铤而走险。但这几年,他们之间积累多年的合作关系慢慢中断了。因为海盗们现在不上岸了,有商船主动开到海上与他们交易。商船不仅更安全,价格还便宜,只比市价贵三四倍。”
我纳闷道:“朝廷不是不允许商船和民船出海吗?”
“海岸线这么长,官兵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盯着不是?靠海吃海,沿海居民不下海,怎么活呢?只要钱给到位,官兵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商船,要是没有走私,就没有海盗,没有海盗,要水师做什么?听说广东水师提督裁撤之后,水师官兵那点俸禄连老婆都养不起。还有些传言说,和海盗交易的商人,不少是水师官兵假扮。”
啧,这个生态圈有意思。
水师吃着商船(走私船)的贿赂,让他们养着海盗,又靠打海盗,从朝廷要经费。
怪不得都不想开海禁呢。
这要是开了,不光走私收入被正经商人瓜分,贿赂也没了。而且海上的商船增多,海盗也会增多,他们就会有干不完的活儿,哪还能像现在这样事儿少钱多!
还是穷朝廷、百姓,富自己好。
“这么听来,水师还真是不干人事儿。邓三脚的海盗团能发展到如今规模,和凌保脱不了干系!”
“不一定是他。他才来了三年,而且水师并不是只听他一人调遣。”
除了他,只有常坤能调动得了。
杨猛没有把这个话题深入下去,摆摆手道:“从我来福建,就没怎么见过凌大人。听说他不是在营房,就是在海上。从去年开始,不知为何,他盯上了邓三脚的心腹苏灿,只要苏灿出没,他一定闻风而动。你们来之前,销声匿迹半年之久的苏灿忽然有了消息,凌大人率兵追去,可惜半路被截回来迎接雍亲王。苏灿对他也恨之入骨,曾广发英雄帖,悬赏八万两白银要他项上人头。”
八万可不是个小数目,海盗可真有钱!凌大人的脑袋也真值钱啊!
从凌保的行动轨迹看,很可能是常坤放出假消息,故意把他支走,让他来不及粉饰提督府乱象。
“我们来的时候收到了海盗警告,这是对方留下的海盗旗,你认识吗?”我把临摹的海盗旗拿给他看。
杨猛一看就道:“是邓三脚的黑旗帮。这里连小孩都知道一句话:黑旗飘飘,好汉任招,海外天子,不怕tian朝。”
“猖狂!”
他点点头道:“是啊,太猖狂了!他敢袭击官船,一点都不奇怪。传说他有一百多艘船,统领一万多名海盗,是东海最大的海盗头子。就算福建水师全力与之一战也未必能胜。其实在三年前,凌保刚来的时候,曾调动全部人员,并说服澳门的葡国海军和小吕宋的西班牙海军一起围剿他。对峙七日,恰逢南风大作,浪卷涛奔,黑旗帮扬帆鼓噪,顺风破围而出。正义之师,势如山倒,从此人人谈邓色变。这也是为什么现在无人能解澳门之困——都还没从那一役恢复过来呢!”
凌保蛮勇的。
至少曾经是。
但听完这话,我头都大了。
黑旗帮不除,福建水师到不了澳门。不解决澳门之困,国家主权不保,海岸线岌岌可危。
可想除掉黑旗帮,简直难如登天。
实力悬殊,士气不振,内有蠹虫拦路,外无支援帮手。
要是这里的船和武器,也像内江水师那样老破生锈,那才歇菜呢!就算埃文麦克沃伊的战术再高明,也派不上用场!
光靠我们自己不行。
“你刚才说,黑旗帮是东海最大的海盗团,那其他海盗团呢?有没有可能挑起他们内部纷争?”
杨猛道:“东南海域几十万里,当然不可能一家独大。除了黑旗帮,还有六大海盗团,这六家单独拎出来,都没法和黑旗帮比肩,但彼此之间不分伯仲。要是能挑起他们斗争再好不过,可是,在凌保联合两牙征讨黑旗帮之后不久,邓三脚就出面约齐六匪首,以避免恶性竞争为由,共同签署了《海上公立约单》,形成了大海盗联盟。谁先背弃公约,就会被其他六家联合讨伐。”
……这邓三脚真是个人才。
我脑汁都快烧干了,也没想出个像样的对策。
这就是外行对内行的苦恼。
偏偏就是停不下来思考。
蠹虫可以交给四爷处理,可就算没有拖后腿的,当年三国海军联合都克制不了一个黑旗帮,现在的水师能对付得了大海盗联盟吗?
必得想个出奇制胜的法子。
我试着捋清思路,“邓三脚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有什么弱点吗?”
第 175 章
“呃……”杨猛眼神躲闪了一下, 似有尬色。
我不解地看着他:“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好色?好男色?”
他嘿嘿一笑,“能做首领的男人,大多精力旺盛, 好色总是难免的。不过,和别的匪首不同, 他从来不强迫别人, 反而,有数不清的女子,咳, 也有些男子,对他趋之若鹜。”
……
这不是弱点吧?
不过挺让人好奇的, “他有什么独特的魅力?”
杨猛一挑眉:“权力就是最好的春……魅力。他虽然是盗, 但也是海上的不败战神。人嘛, 总是仰慕强者。他还不是那种没文化的粗人,听说他的船上书籍褒然,平日里手不释卷, 船头锦幔挂着两句论语:‘道不行,乘槎浮于海,人之患束带立于朝。’”
‘道不行, 乘槎浮于海’的意思是:‘我的主张行不通, 想坐个木簰到海外去”。
这句话原是孔子说自己的。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 他极力推行自己的礼制、德政主张, 但也担心自己的主张行不通,打算适当的时候乘筏到海外去。
邓三脚挂在船头大概是想说, ‘我不认可大清, 或者我的理想在大清无法实现’,所以才当了海盗。就……挺装的。
‘人之患束带立于朝’的意思是:人有毛病才想在朝当官。
‘束带立于朝’是孔子说他的弟子公西赤资质可做官。邓三脚在前面加了个‘人之患’让整句话听起来特愤青。
我忍不住嘲讽道:“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 还好意思把自己包装成郁郁不得志的爱国志士。崇拜他的人,是不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杨猛谨慎地说:“反正……落草为寇总得有个看上去正当地理由。在这个地方,这种理由比较能引发共鸣。”
明白。海禁让沿海人民心中充满怨愤。
“传说邓三脚的父亲,曾是福建有名的茶商,家财何止万贯。十几年前不知怎么,得罪了一位高官。高官污蔑他私通海盗,不仅发兵抄了他的家,而且把他火速正法。之后邓三脚和表弟苏灿流亡海上,做了海盗。”
原来邓三脚曾是个富家公子啊。
想必从小没少读书,也曾立志入仕报国。遭逢巨变后,对朝廷由爱生恨,这才变成了愤青。
不过不管什么底色,都不能改变他为祸一方的事实。
哦对了,苏灿既是他表弟,又与他一起落难发家,应该是很瓷实的心腹,在黑旗帮里地位应该很高,知道很多秘密。
如果凌保真能把苏灿搞定,对黑旗帮一定是个重挫。
他俩人之间的亲缘关系给了我一点启发,“邓三脚原名叫什么?邓家还有人在陆地上吗?苏家呢?有没有可能把他们的亲人找出来?”
杨猛摇头道:“这就不得而知了。想必,凌大人彻查过。”
嗯。也对。苏灿对凌保恨之入骨,可能不止是因为被穷追不舍。或许凌保手里有他的家人。
“邓三脚为什么叫三脚,是不是腿脚不便,拄着铁拐?”
说了这么多,好像唯一能找到的弱点是残疾。
然而杨猛的答案不仅让我失望,还让我目瞪口呆。
“不,他很健康。事实上,众多男女爱慕他,除了权力和学问,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他扭扭捏捏好半天才红着脸道:“他,某处特别壮硕,蹲下的时候就像有三只脚,故得此名。”
某处?首先排除尾巴,那就是……
牛逼。
这个海盗,上不了正史,肯定能上野史。
要是把福建水师打得落花流水,甚至让大清水师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无法与西方诸国在海上抗衡,说不定也能上正史——作为民族罪人。
“秋大人。”
正当我愁得大半个脚掌都不自觉埋进了沙里,杨猛忽然叫了我一声。
我抬头望去,他镇定从容,面带微笑地问:“你读过水浒吗?”
看过电视剧。书没读过。
不管怎么说,我了解大致内容,于是点了点头。
“我私下里给邓三脚起了另一个外号。”
“什么?”
“海上宋江。”
宋江??
见我好奇凝重,杨猛认真分析道:“宋江很仗义,善于收买人心。邓三脚亦如此,凡是投奔他的人,无论最后能否留下,都会得到至少十两银子。他说,走到这一步的都是可怜人,认准他的都是知己。所以才有了那句‘黑棋飘飘,好汉任招’。
宋江精通权谋,为了把霹雳火秦明纳入麾下,派人假扮秦明,在青州附近烧杀抢掠。知府大人误以为是秦明造反了,于是杀了秦明的全家,最终使得宋江如愿以偿。而邓三脚与六大海盗缔约,形成大海盗联盟,既能制约他们发展,又靠他们保全孱弱时的自己,谋略可谓更胜一筹。
宋江深受忠君爱国、智孝仁义的思想影响,所以他上梁山要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不愿意承担‘贼寇’骂名。取代晁盖后,他把聚义堂改成忠义堂,就表明他对朝廷抱有幻想,梦想有朝一日,博一个封妻荫子,光耀门楣。邓三脚把论语挂在船头,手不释卷,说明他不愿意舍弃从前的身份,忘不了支撑他十年寒窗的美梦。那句‘人之患束带立于朝’,更像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我点点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们最大的共同点应该是都是很有个人魅力的匪首,但宋江和邓三脚的背景不太一样。梁山是一个孤岛,大海却无边无际。宋朝是正统汉人王朝,大清却……”
朝廷海禁的原因之一:国人不认可满人统治,大量往海外迁徙。其中很大一部分去了南洋。
我担心邓三脚对清廷并不像宋江对赵家王朝那么向往。
杨猛叹道:“招安的确有点痴人说梦。可是,相较剿灭,好像还更靠谱点。”
要是朝廷真想干掉他们,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连台湾都搞定了。可那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而且花了很多年。
举全国之力对付一群海盗,在国际上也挺没脸的。
招安,是最好的办法,也是最有利水师发展的途径。
可是招安,也得有一定实力。
宋江是在战败后被招安的。在邓三脚最嚣张的时候递橄榄枝,只会换来羞辱。
说来说去,目前最重要的还是提升自身实力,打一场漂亮的胜仗。
我迫切期待埃文能快点到来。
现在看来,福建海关拒绝他入境,可能不像常坤说的那么简单。有人就是不想让水师找外援!
那他还能平安归来吗?我有点担心。
之后我又让杨猛帮我调查提督府门口的疯女,“打听一下她是谁,怎么疯的,平时在什么地方活动,看看是不是被人故意引到那里去的。”
这些事儿只有本地人才能打听明白,杨猛手底下的人,比我的侍卫好用。
杨猛干脆地答应了。
我又嘱咐他一句:“你也小心些。我和四爷说一声,办完这里的事儿,先找个理由把你带走,回京再找吏部补公文。”
他眼含热泪,抱拳作揖。
下午,总督署的厨子为我做了一桌京菜,看上去很诱人。
可是我等到晚上八点多也没把四爷盼回来。
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侍卫说,王爷正在码头上杀人。
“杀的什么人?海盗还是官兵?”
“是官兵。”
啊……
“没人拦着吗?”
凌保,或者许均,总得有人站出来维护一下曾经的/现在的下属啊。
“没有。从那些人的营房里搜出了大量金银币,还有城中各大票号的汇票。”
金银币西洋各国交易币种,不会在国内流通,八成是抢劫外国商船的战利品。
汇票,适用于大额交易和长途旅行。
这些人,八成是为海盗销赃了!
好啊,杀一儆百,这不就来了!四爷做事永远那么雷厉风行。
杀吧,多杀几个,看他们到底是要钱,还是要命!
我正要让人把饭菜放到蒸炉上保温,达哈布忽然敲了敲门:“大人,英国伯爵来了!”
第 176 章
怎么会这么快?
按说, 他现在应该快要,或者,刚刚到广东海关!
我忙起身迎出去, 却见一个身穿西班牙海军将领服装的男子正昂首阔步走进院子里。
“秋!”
果然是他!
埃文摘下宽大的军帽,露出一头蓬松金黄的头发, 张开双臂快步朝我走来。
风采依旧, 不,更胜从前。看来他在马尼拉的确混的风生水起。
达哈布朝我身前一站,伸手一挡, 严肃地呵斥:“止步!”
“喔,亲爱的秋, 你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还是那么迷人!这是你的侍卫吗?看起来很威武!”埃文一歪身子, 从他身侧看向我,调皮地笑道:“劳烦你告诉他,我只是想拥抱一下你。这是老朋友见面的基本礼节不是吗?”
我笑道:“中国有句话叫入乡随俗, 既然我们站在这片国土上,还是用这里的方式表达喜悦吧。来,跟我学!”
我让达哈布退下, 朝他抱了抱拳。
他错愕了一下, 旋即也随了个抱拳礼。
或许是笃定别人听不懂英文, 他抱怨道:“中国人的礼节真含蓄, 离这么远就像相互防备一样。入乡随俗,好吧。我希望他只是在保护你, 而不是控制你。上帝知道, 你自由不羁的个性有多宝贵。”
“哈哈,有限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我现在可是大清的官员了!”区区八品的我, 展现出了超一品的气势。
“你真的很了不起!”本已走到廊下准备进屋的埃文,忽然驻足,严肃地看着我,“我知道,如果不是你,我根本没有机会入境。对我来说,你是最特别的人,最真挚的朋友。”
他说话风格一直这样,回国前,我不觉得奇怪,和保守含蓄的清朝土著相处了近一年后,现在感觉有些词好像过于奔放。
不过他碧绿的眼睛看人绅士有礼,并不让人觉得是在调情。
我只希望他之后的作为对得起我们真挚的友谊。
夜色深沉,我用一桌丰盛的晚餐招待他。
介绍完桌上的菜品,在他艰难尝试使用筷子的时候,我问道:“我听说,三天前福建海关拒绝你入境,让你去广东海关。你是不是压根没听他们的?”
埃文放下筷子,用勺子舀了一口鱼汤,露出惊喜的表情,接着笑道:“是的,这是大清海关惯用的伎俩,我已经被耍了很多次了。这一次,我可不会轻易上当了。我就在港口附近等待。今天中午,我看到很多官员在港口等候,不一会儿一艘官船靠岸,我就知道你们来了!于是我紧跟着靠岸,再次申请入关。经过冗长的检查,我的船员被扣在港口,只有我一个人得以入关。不过,对我来说,这已经是个伟大的胜利了。你和中国的美食,是我梦寐以求的。”
我朝他竖了个大拇指,“你开什么船来的?”
他艰难地夹起一块鸭腿,送进嘴里,兴奋地答道:“你问到点子上了。是西班牙海军部刚刚设计出来的战列舰,它是一个巨无霸,有三层甲板,配备109个炮眼,有一个响亮的名字:米勒迦号。”
“大天使……”
“是的。它是正义的守护者。”
“我可以让大清的水师官兵上去参观学习吗?”
他耸耸肩,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秋,你的任何要求,我都不会拒绝。如果你的国家需要这样的船,我可以帮助你们向西班牙造船厂下单。我觉得,你们非常需要它来对付海盗。”
哈,时刻不忘做生意的绅士。
不过他说的也不错。
“看来你对这片海域的情况很了解。”
“事实上,我对全世界的海盗都很了解,我的家族和我,曾为欧洲各国海军效力。”他骄傲地说:“你找不到比我更了解大海的人。”
“那太好了!极力说服朝廷邀请你来,是我最明智的决定!”
“相信我,麦克沃伊家族不会让朋友蒙羞。我知道……”话音未落,筷子忽然从他手上飞出去,甩到我面前的黄焖鱼翅里。
我们哈哈大笑。
为了让他专心吃饭,改由他问我答。
他对我来大清后的经历很好奇,并因为我的侍卫都听不懂他的话而言辞大胆:“据我所知,康熙皇帝是个保守传统的人,传教士们说他喜欢用‘祖宗规矩’来谢绝新兴事物。各国使臣送给他的科技成果,都被他束之高阁。难以想象,这样没有远见卓识的皇帝会启用女官,而且是刚刚到大清不久的外国翻译官。”
听得出来他对上一次被拒仍有怨言。
“俄罗斯皇后叶卡捷琳娜的反应和你一样。这件事,证明世人对他的了解不够深刻,足以让其他国家对这位执政五十四年的皇帝保持敬意。
我所认识的康熙皇帝,不仅熟悉各科学问,还和法国皇帝路易十四保持密切联系,他洞悉整个世界的变化。
和你了解的情况相反,他不仅认可西方科技发展,还预言启蒙运动将给诸国带来浩劫。我觉得他很想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把适合中国的东西引进来,只是一直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和足以信任的人。
围绕在他身边的传教士,终究是为教廷服务的,而我,是一个纯正的中国人。”
“难道你不再站在上帝身边了吗?”埃文严肃地问。
正在这时,刚果儿忽然出现在门口,“大人,王爷请您到院子里去。”
啊?他回来怎么不进屋,非得让我去院子里作什么?
我站起来对埃文道:“雍亲王回来了,你和我一起去外面迎接他吧!”
“王爷就是皇帝的儿子对吗?”埃文连忙站起来,用自备的手帕抹了抹嘴,还把军帽戴上了。
可到了门口,刚果儿却将他一拦,“大人,王爷只让您一个人过去。”
我只好让埃文稍等。
院子里的侍女、侍卫都被屏退了,回廊上挂着的灯笼也被熄灭了。
月色朦胧,视线非常模糊,扫了一眼院子,我根本没找到人在哪儿。
“过来。”
所幸,西边回廊传来了声音引导。
他也朝我走了几步,我们俩的手在黑暗中摸索了几下才抓到一起。
我下意识凑到他身上闻了一下,还好,除了腥咸的海风,什么也没带回来。
“王爷,麦克沃伊伯爵到了,正在等你召见。”
“不急。”他声音有些嘶哑疲惫,黑暗中,把一个手炉大小的草编笼递到我手里,“上面有个盖子,打开试试。”
“里面有东西?”
“打开就知道了。”
依言把盖子掀开,半晌无事发生。
他又指挥:“晃一晃。”
我只好晃了晃小笼子。
忽然,一点荧光出现在笼子里,继而翅膀煽动的声音接二连三的响起,很快,数不清的荧光从笼子里飞出来,围绕我们上上下下飞舞。
“是萤火虫!”
“嗯。”他在身后拥着我,下巴轻轻搭在我肩上,“好看吗?”
好看极了!
满天星光也不及这一幕!
我们就像身在银河,被恒星环绕着,时间也变成了宇宙维度,被无限拉长,永远仿佛真的存在。
这一刻,我好像忽然知道了什么是爱。
这种感情在喜欢的基础上,有明显递进。以至于,之前‘分手’两个字一直在脑中盘桓,现在的我特别想和他白头偕老。
可他的心情好像很沉重。
“王爷,你怎么了?”
“今天我杀了很多人,其中大部分该死,但有几个是为了打探海盗消息,奉命与之交易的卧底。杀之前,凌保和一众水师军官跪求我手下留情,可在他们的铺盖里搜出了赃物和银票,众目睽睽之下,为了以正军心,这些人必须杀。他们为了保全家人,到死都没说出自己的卧底身份。”
啊……
英雄冤死,还背上了私通海盗的骂名。
不用想像那个画面,只听他形容,我就觉得揪心难过。
当这个刽子手的他,心里又是何等愧疚。
可当时的情景,不难想象。形势如此严峻,本该保家卫国的水师官兵却成了海盗的帮凶。
不杀内鬼,接下来排兵布阵,对方都能抢获先机,把谁送到前线,都是给海盗送人头!甚至我方刚一出兵,海盗早就得到消息逃之夭夭了。
杀一儆百,不能把刀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我长长一叹,“那我们就善待他们的家人,以奸臣污吏和海盗头目的血祭英魂,让他们死得其所,英名长存!”
腰间的手一下抱得更紧。
半晌,他把眼睛埋在我颈间蹭了蹭,瓮声瓮气地说:“回来的路上一片漆黑。我常走夜路,早就习惯了摸索前行,习惯了这种无边无际的孤寂。快到总督署的时候,忽然有一只萤火虫飞到我手上。萤火之光,居然能划破天地间的黑暗,这真是一个奇迹。那霎那,我脑子里只有你。你就像这只萤火虫,照亮了我的人生。
我情不自禁地下马去追逐它。
你别看它是只虫,其实精明得很。抓到它,它就装死,放到笼子里它也不发光,只有飞起来才会亮。我抓了很多,想带回来和你分享这份喜悦。可现在,我却高兴不起来了。
你看,它们越飞越远,咱们周边又陷入无边黑暗。见过光以后,这种黑暗太压抑了。
你和它太像了。要是禁锢你,你也会慢慢失去神采吧?只有给你自由,你才会发光。可让你飞,你会不会像它们一样,撇下我飞向广阔天地?
可是,可是我不能离开你了。我不想再孤身一人暗夜行路。”
心底发颤,眼底发酸。
难道我把随时会分手写在脸上了吗?
他怎么这么没有安全感?
可让我给他一个承诺,我又做不到。哪怕内心再冲动,也不敢开口。
因为我就是一只萤火虫,早晚会飞走。
白天他说到回家过年的时候,我的乌托邦世界差点崩塌——他终究不是我一个人的。
我有对抗全世界的勇气,敢于在报纸上发表声明,却不能接受他把爱分给别人一丁点儿。
回到现实世界,我们的感情一定不会长久,那就不如记住这一刻的永恒。
我摸了摸他的头,玩笑着安慰:“萤火虫多的是。飞走一个,再抓一个就是,下一个会更乖。”
不等他说什么,接着道:“王爷,麦克沃伊伯爵和邓三脚打过交道,还带来一艘西班牙最先进的战船,你不想和他聊聊吗?”
第 177 章
四爷静默了片刻, 并没有计较我的敷衍,只是牢牢抓着我的手返回屋里。
埃文练过标准的外交礼仪,在四爷面前有板有眼, 并没有因为我和他关系、和四爷的关系,放松一分一毫。
四爷对他也很客气。
虽然语言不通, 但在我这个翻译的帮助下, 两个人居然也能谈笑风生。
寒暄过后,他们自然而然地谈起了西班牙海军、我国东南海域的现状以及邓三脚。
“西班牙海军负责过一些重大且具有历史性的航海活动,其中最著名的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和麦哲伦环球航行。他们还在大帆船贸易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后勤作用, 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欧洲、美洲和亚洲一些国家的繁荣。”
埃文谈史论今,把西班牙海军的战绩描述得伟大而辉煌, 在我用中文转述的时候都觉得非常神往。
然而四爷并不是一个容易被言语打动的人, 他的反应比较平淡, 但也没有打断埃文。
当埃文说起中国东南海域现状时,他明显听得更认真了。
“……海盗之间没有真正的友谊。加勒比的海盗每年都要签几十份儿公约,毁约对他们来说, 比朝海里撒尿还稀松平常。对不起秋,我不应该这么粗鲁,不过我一时想不到更好的比喻。你可以翻译得更文雅一些吗?”
我坦然道:“我觉得没有必要。反正我不是什么淑女。”
屎尿屁算什么, 我在他面前和年羹尧对骂, 什么低俗的话都说过。
埃文哈哈大笑。
四爷清咳一声, “你们在说什么?”
我把埃文的话复述了一遍, 并解释道:“他的意思是,大海盗联盟并非不可破。”
四爷点点头道:“凌保也是这么说的。不过, 这个公约是把双刃剑。如果能让其他六个海盗团找到契机, 以毁约为由共同讨伐黑旗帮,对咱们是有利的。”
他还是想听听埃文有没有更好的建议, 扬了扬手,“让他继续说。”
于是埃文又道:“只要利益冲突,再好的朋友也会炮火相向。我听说贵国一个海军头领,曾向青云帮的首领许诺,允许他在湄洲岛私设关卡,向过往船只收受费用。可惜这件事还没谈成,就被泄露出去。黑旗帮携公约,与另外五大海盗团,将青云帮的首领斩首,听说贵国海军首领也被上级告了。如果当初谈成,青云帮盘踞湄洲岛,坐享过关费,其他海盗也将艳羡不已,大海盗联盟必将瓦解。”
翻译完,我问四爷:“这个头领说的是凌保吗?”
四爷点头道:“常坤就是咬死这件事参他。”
我忍不住感慨:“擅自把国家的领土交给海盗,甚至允许他们私设关卡……凌保的官阶比莫凡大三级半,胆子却大了不止三倍多!”
四爷道:“对贼人的许诺做不得真,或为权宜之计,若能瓦解大海盗联盟,也不失为妙计。”
好吧。他心中的天平有倾斜了。
我们再次看向埃文。
埃文侃侃而谈:“青云帮首领死后,帮派二把手上位,不过很快就被首领的儿子杀死。这位新首领名叫林欢,才十六岁,却很有想法。他不仅没有为父亲报仇,还认邓三脚为干爹,让青云帮一众成为他攻船占岛的马前卒,抢来的东西,也先孝敬给他。邓三脚很喜欢他,把自己的最爱的女子给他用。现在那名女子已经怀有身孕,不过不知道究竟是谁的种,所以邓三脚和干儿子,即将拥有共同的孩子。”
……
和干爹共享女人和儿子,妈呀,我的三观喊救命。
四爷蹙眉道:“有悖人伦,但这一招能把这个年轻首领死死绑住。邓三脚确实深谙人心,不可小觑。”
我不能理解。
“连杀父之仇都能罔顾的人,一个不明不白的孩子就能绑住吗?如果他那么在意子嗣,完全可以找别人生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孩子!”
埃文解释道:“船上几乎没有女人。对于海盗来说,能享用首领的女人是极高的荣誉。孩子生在陆地上,很容易成为别人威胁他的把柄,在船上则不容易养活。只有首领的孩子可以得到母亲的照顾。而且,这个孩子拥有两个强大的父亲,将来有可能同时继承黑旗帮和青云帮。”
好吧。
“你不会想让我们去抢这个孕妇吧?”我忽然反应过来,诧异地问。
埃文摇摇头:“她一定比海盗的藏宝图还要难抢。”
所以呢?
“换一个角度想,每一个父亲,都想独占这个孩子。只要他一出生,就享有两个帮派的继承权。当然,海盗只认实力,不认血缘,但如果他有个强大的首领父亲,海盗们会给这个乃娃娃下跪的。”
我恍然大悟:“你是说,我们可以鼓动林欢独占孩子,杀死邓三脚,扶持两人共同的儿子上位,然后‘挟天子以令诸侯’?”
四爷则道:“林欢在黑旗帮应该没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埃文道:“未必。据我所知,邓三脚的心腹苏灿很担心这件事成真,极力主张杀死这个孕妇,所以邓三脚把她藏起来了。苏灿和林欢都在找她。”
我和四爷相视一眼,好像都想到了同样的问题。
四爷微微一笑:“你问。”
于是我道:“黑旗帮主要劫掠对象是南洋商船,而不是大清商船对吗?西班牙海军对大海盗联盟也很头疼吧?”
这么私密的消息,若没有长期安插的卧底,恐怕打探不出来。
这时候的南洋泛指亚洲东南部国家和地区,而这些国家是大帆船贸易的主要出口地。西班牙海军的职责就是为大帆船贸易保驾护航。
埃文一耸肩:“什么都瞒不过你们。不过我们和邓三脚之间有协议,目前可以维持友好平衡。”
四爷道:“你刚才还说,毁约对海盗来说,比朝海里撒尿还稀松平常。而且,维持这份协议花费颇巨吧?”
埃文漫不经心地说:“那是西班牙海军部该操心的事情。我是以个人的名义为朋友帮忙的。”
“你的朋友不会让你白帮忙。”四爷拍着椅子的扶手,气定神闲。
埃文微微鞠躬,“我会竭尽平生所学,为贵国水师效力。”
“不。你朋友需要你帮的忙不是这个。”四爷看着我,“告诉他,让他说服西班牙海军出战,且要打前锋。大清水师会无偿配合他们扫清大帆船贸易航线上的拦路虎。”
啊?说好的教官,成了说客?
四爷又道:“事成之后,我会给他一个荣誉国民的身份,许他自由出入福建海关。”
啊!这是埃文梦寐以求的!
当我把这两句话传达给埃文之后,他陷入沉思。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四爷打了个哈欠,起身道:“让他回去想,本王再给他十二个时辰。”
埃文忽然往他身前一拦,“不,王爷殿下,我不需要那么久。我只想问,我的船员能否和我一起入关?”
四爷坚决道:“不可以。”
埃文很失望,但很快又道:“王爷殿下,我想,您一定了解三年前中、葡、西三国海军合力围剿邓三脚的事情。光有咱们两方恐怕是不够的。葡萄牙海军不比我们弱,他们占据澳门,是贵国的宾客,理应为贵国出力。在三年前的战役中,他们仅仅在战场外围晃了一圈,连一发炮弹都没放就跑了,现在是时候还债了。而且,恕我直言,葡萄牙海军和邓三脚关系密切,如果您不能说服他们出战,我们可能会面临背刺。”
四爷的眼神蓦地锋利起来,“你放心,西班牙是左前锋,葡萄牙是右前锋。一个都少不了!”
埃文再次鞠躬:“那么,麦克沃伊家族的继承人,英国普利茅斯伯爵,西班牙海军上将,埃文麦克沃伊很高兴为您效劳。”
四爷眼角一抽,回应道:“有劳。”
哈哈。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外交口径可真有意思。
在四爷的要求下,埃文必须立即返回马尼拉。
走之前,他依依不舍地对我说:“那就等开战的时候再见吧,我的公主。我会是你最忠诚的骑士,为你冲在最前方!到时候你将看到米迦罗号的威力。别忘了提醒你的爱人,给大清水师也买两艘。”
“好的,骑士先生!”我欣然答应。
谈完生意,他才看了眼我与四爷交握的手,故作惋惜:“可惜我不是王子。”
我看了我的老王子,笑道:“友谊地久天长!”
待他走后,我拉住四爷,主动请缨道:“让我去澳门吧,我以葡萄牙教廷翻译官的身份,向葡萄牙海军长官施压,说服他们做咱们的右前锋。”
四爷困倦已极,揉着眉心道:“你忘了我说过什么,这一趟,你只是一个翻译官,安全是最要紧的。福建有这么多官员,总能挑出几个能用的。”
我还想再磨他两句,他摆摆手道:“今日可见到常坤那个葡国小妾了?”
“没有。他躲着我一直拖延。”
“尽快把她找出来,派人去澳门的时候,可以顺便带走。”
好吧。这分明是给我找活儿干,想让我放弃去澳门。
但见他眼皮都睁不开了,我也就没再纠缠。
当他转身离去,我忽然发现有一只萤火虫停在他辫子上,正闪闪发光。
第 178 章
1715年12月12日 康熙五十四年 十一月三日狂风
能当上闽浙总督, 常坤的办事能力毋庸置疑。
昨天一下午,他的眷属就全部搬出去了,听说占满了两家客栈。
早上有个姨太太闹着要进后院, 说是昨天走的匆忙,忘了拿九少爷每天要抱着睡觉的被子, 被侍卫拦住了。
我被吵醒后, 让人把她叫进来,想问问那个葡国小妾的事儿,然而她见了我就像见了鬼一样, 脸色惨白,双腿哆嗦, 话不成句。
最后什么也没问出来, 甚至连小被子也没拿, 被侍女搀着跑掉了。
奇怪。虽然有很多人会对我投以猎奇的目光,还从未有人畏我如此。
我不禁揽镜自照。
别的一如往常,只是染发剂好像又失效了, 头顶微微泛白发绿。
不巧的是,我存的染发剂用光了,只能立即让人去买。
吃过早饭, 达哈布汇报了他的调查结果:这个葡国女子的确是半年前到的总督署, 常坤对她礼遇有加, 但从不让她见人。此前一直让她住在四爷现在住的那个小楼里, 平日有专人伺候。
伺候她的两个丫鬟也是新买的,仆从主贵, 平日里穿绫罗绸缎, 带金银饰品,鼻孔朝天, 和总督署的丫鬟小厮都不搭话。连其他姨太太也不放在眼里。
有一次,三姨太看不惯,打了其中一个丫鬟的耳光,被常坤踹了一脚,丢尽脸面。从此再也没人敢惹她们。
有个厨子见过这位外国主子,因为她嘴特刁,无论做什么菜都不合她的口。可是常总督下了死命令,再做不出可口的,就要了他的脑袋。
于是厨子想方设法自学了葡国菜,这才保住性命。不过,人家吃了几次又嫌他做的不地道,将他叫过去耳提面命。
“没见到面,隔着门说了几句话。汉话说不清楚,叽里咕噜的。不过她身边的侍女能听懂几句葡语,是侍女转述的。”
上一个这么神秘的女人是廖夫人。
我直觉这人绝对有问题。
让人把那厨子叫来,我追问了道:“你做了哪些葡国菜?她最爱吃的是什么?”
“其实葡国菜做法很简单,就是菜和饭杂烩,比如海鲜烩饭,八爪鱼烩饭,蛤蜊烩饭,比较复杂的有烤乳猪,烤兔子。她最喜欢吃八爪鱼烩饭,最想吃烤兔子,但她身边的侍女不让她吃。”
“不让吃?为什么?她很听侍女的话吗?”
厨子想了想道:“不知道。当时她发脾气了,但两个侍女跪下求她不要吃,她就放弃了。”
烤兔子在葡萄牙是一道大菜,一般只在圣诞节或重大场合才能吃到,我和我的十三个学生到卡伯拉修道院第一天受到盛情款待,吃到了这道菜,的确让人念念不忘。
真正的葡国人在异乡想念这道菜是很正常的。侍女为什么不让她吃呢?
揣着重重疑问,我来到前面的班房。
常坤正埋首案头。
“秋大人不必多礼。”听到我行礼,他面带尴尬地抬起头来,客气地让座。
呵!脸颊上怎么多了一道血淋淋的伤痕?好像是指甲划的。
为了新欢踹三姨太的总督大人,这是叫谁抓了?看来昨晚应该没有睡好。
我假装没看到,客气地表示随时可以为他分忧。
“你来的正好,本官正要派人去找你。”他搁下笔,叫人来问:“玛利亚小姐请到了吗?”
那名衙役道:“刚到。”
“把她叫进来。”常坤吩咐了一声,客气地问我:“是否需要本官回避?”
玛利亚,应该就是那个神秘的葡国老乡了。
奇怪的是,他保护了那么久,怎么突然敢拉出来遛了?要知道左右班房都有人,门前还有忙忙碌碌的官吏走来走去。
我本能觉得应该有坑,当然是把他留下更好,于是道:“玛利亚小姐是您的客人,有些问题该不该问,或要请教大人,请大人留下指点。”
话音才落,身后脚步声传来,一个身穿汉人服饰,身材高大丰满,五官深邃立体,头发卷曲浓密的女人走进来。
“玛利亚小姐!”我站起来,主动迎上去,想和她套个近乎。
没想到她看到我立即面色大变,捂着脑袋用葡语尖叫:“啊,魔鬼!你是魔鬼!”
……
这声音随即吸引了很多人,达哈布如风一般跑进来,拿住玛丽亚的胳膊喝道:“闭嘴!”
然而玛丽亚却一口咬在他手上,接着就要跑——毫不意外被达哈布提着领子抓回来了。
此时有个官员大步跨进来指着他二人大喝:“何人敢在总督面前造次!”
那是一个黑黢黢的生面孔,不知道他喝的是玛丽亚还是达哈布。
然而玛丽亚仿佛看到了救星,猛然把惊恐的目光投向他,遥遥指着我,用蹩脚的中文说:“魔鬼,地底下的,不死的!”
……
那位官员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一眼,忽然往后一退,瞪大双眼叫道:“总督大人,她的头发……”
一时间门外聚集的人更多了,无数道目光聚焦到我头上,继而看向案台后面的常坤。
玛丽亚终于找到了主心骨,做着夸张的手势对常坤叫嚷道:“咔擦,闪电,暴雨,钻出来了!衣服,腐烂的,头发,死亡颜色的,葡萄牙要完了,撒旦派来的,上帝没有办法……教廷,派十三个传教士送走……她会吸血!你们要完蛋了!”
不知道别人能不能听懂,但这些话让我毛骨悚然。
她竟然分毫不差地复述了我刚穿来的场景。
据说那天热内亚下着暴雨。
新染了头发的我,穿着破烂牛仔裤,横空出世落在圣母大教堂门前的花园里,沾了一身泥水,而且昏迷不醒。
后来郎世宁把我拖回教堂,悉心照料了将近二十天才恢复神智。
这二十天内发生了什么我全然不知,郎世宁也没提过,不过我苏醒后,教堂立即把我移交给了大教区主教,没几天,教区主教又把我交给了教省的都主教,通过层层移交,最后直通罗马教廷。
教廷没把我当成魔鬼,从来没有过,所有人都对我很客气。
各级主教反复询问我的身份来历,我都以失忆为由搪塞。仁慈的大主教最终接受了这个说辞。
几个月后,我被教廷授予翻译官的身份,送到葡萄牙卡伯拉修道院学习、授课,并在那里出发前往中国。
我以为除了郎世宁没人知道我的来历。现在看来,神秘的传说一直伴随着我,只是没人捅到我面前。
玛丽亚既然是葡萄牙人,那她或许是在卡伯拉修道院听说的。
那时候我为了学习语言和当地文化,每天都在外面转悠,和不同人打交道,见过我的人应该不少。
这就很麻烦。
如果有心人去葡萄牙核实我的身份,或许会听到很多同样的传说。
玛丽亚还警告常坤,葡萄牙是为了转移灾难才把我送到大清的。
就怕有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真把我当成不详往上报。(这年代,各地发生屁大点祥瑞不详都得上报朝廷,有些封疆大吏喜欢和皇帝拉闲篇,连发现一枚大灵芝也要专门写个奏折。)
我最怕四爷会信——毕竟他知道我不长头发,不留疤痕。
没听过这种怪诞传说之前,可能根本不会往鬼怪身上想,一旦听说,尤其是听‘老乡’言之凿凿地说,恐怕很难不怀疑。
常坤这一招太狠了。
雍亲王让他夜不能寐,他就让雍亲王寝不安席。
可我不甘当他们的炮灰啊!我必须控制局面,最好能反将常坤一军!
大脑急速运转,我环视一圈,发现常坤老神在在,而玛丽亚惊恐心虚,决定从她下手。
“玛丽亚,是教廷派我来大清的,现在我已经成为大清官员,还是大清王子的挚爱,我有权把你遣送回葡萄牙,不,我只需要把你送到澳门,交给圣奥斯定教堂的神父,你知道你会受到什么惩罚吗?”我用葡语厉声质问。
玛丽亚浑身一哆嗦,旋即用更尖利的声音大叫:“她是魔鬼!魔鬼!”
“来人!”常坤终于站起来,蹙眉道:“她疯了,把她带走!”
给在场所有人埋下怀疑的种子就想把人带走,门都没有!
“慢着!”我厉声喝道:“把一个疯子交回给葡国,恐怕会引起外交纠纷,总督大人请慎言!昨日我和雍亲王听说,澳门有些葡萄牙海军和邓三脚来往密切,似乎密谋占据更多岛屿。这个女人在此妖言惑众,恐怕目的不纯!涉及两国关系和我大清的领土主权,请总督大人务必慎重对待。”
常坤沉吟片刻,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若她不是疯子,岂会怪力乱神?秋大人以为该如何对待才是慎重?”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冷静道:“她当然不是疯子,因为有人教她说这些话。”
常坤脸色一沉:“听你这意思,是本官教的?”
我抱拳躬身:“下官不妄言。今日本就是奉王爷的命令,询问此女身份来历,请总督大人容我当着众同僚的面儿问几句。”
“你问!”常坤白了我一眼,随意一摆手坐了回去。
我刚要开口,他忽然又道:“让你的侍卫也退下吧,别吓得人越发疯言疯语。”
我挥挥手,可玛丽亚好像怕我怕得很,居然拉着达哈布不放。
达哈布强行甩开她,她就躲到别的官员身后。
那个官员被她的恐怖情绪传染,一见我靠近,居然吞了口唾沫,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于是我站定不动,轻轻一笑,用中文问道:“玛丽亚,你想吃烤兔子吗?”
玛丽亚迷茫地看着我。
其他官员提醒我:“她听不懂。”
我不理他们,继续问:“那海鲜烩饭呢?”
玛丽亚依然机警,什么都不说。
“达哈布,把今天早上回话的厨子叫来。”
达哈布立即唤来其他侍卫,仍小心谨慎地守在我身边。
四爷说过,把常坤一家赶出总督署,他就不知道我们做了什么。
当他听到我提审厨子,淡定地表情微微一变。显然,他把这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抛掷脑后了。
厨子很快就来了。
“伙头张,我现在以钦差随扈的身份问你话,但凡你敢说谎,情同欺君,会被处以极刑,你听明白了吗?”
厨子吓得连连点头:“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你抬起头来,看看你旁边这个洋婆子,是不是之前住在观音阁里的贵人?”
厨子小心翼翼地瞥了眼,接着跪伏道:“小的没见过,不知道她是不是。”
“那你应该认得她的声音吧?”
厨子道:“认得。那位贵人吃不惯我做的烤乳猪,让她的侍女嘱咐我该怎么做。”
“好。我问她一句,你好好听听。”
我再次看向玛丽亚,这回说的是葡语:“玛丽亚,你在卡伯拉修道院见过我吗?我现在也想起来了,好像见过你,你一定经常去教堂吧?和家人、朋友一起去祷告。那时候,你肯定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像教堂里的天使一样。谁把你带到这个遥远的国度里来了?发生了什么事儿,让你不再相信上帝了?不管是什么,你都不用再害怕了。上帝没有放弃你。他把我派来,就是为了拯救你。
我当然不是魔鬼。那些关于我的传言,仅仅是因为我是个可怜的异乡人。你刚到大清的时候,是不是也被人当成怪物?人们总会对自己没见过的东西感到恐惧,从而浮想联翩。
如果我是魔鬼,怎么可以代表教廷到处散播福音呢?教廷把我送到大清,只是因为我想给我的家乡带去神的启迪。你瞧,我随时都带着十字架。如果你不相信神父,难道也不相信大主教和教皇吗?我的任命书上有他们的亲笔签名!
我可以把你送回葡萄牙,我现在就可以把你带走,这里没有人能阻止我!你想吃烤兔子吗?我也特别想。卡伯拉修道院的烤兔子简直无与伦比!我听说圣诞节的时候,神父会邀请教区最忠诚的信徒来吃。你被邀请过吗?”
这些话似乎勾起了玛丽亚的美好回忆,她下意识点头:“哦,上帝知道,我是最虔诚的。”
厨子刚要说话,被我伸手制止了。
我接着询问:“可异乡人不让你吃。我真不明白,一只烤兔子而已,他们为什么偏要在这种小事上为难你。你不是宾客吗?如果在葡萄牙,哪怕你敲开陌生人的家,他们也会分你一只兔腿。”
玛丽亚摇摇头,泪水夺眶而出:“是的。我的家乡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这里的人残忍霸道奇奇怪怪,他们竟然说吃兔子会长兔唇,这简直太荒谬了。我们从小就吃烤兔子,从来没有人长过兔唇。”
兔唇……唇腭裂!
我姐姐的闺蜜怀孕的时候跑来我家偷吃鸭脖,抱怨她婆婆不让吃兔子鸭子和螃蟹。说吃兔子孩子会唇腭裂,吃鸭子孩子手脚会连蹼,吃螃蟹太寒凉会流产!
玛丽亚当时在孕期!
第 179 章
我不由瞥向她的肚子。
汉服宽大, 但能看出来腹部平坦,微有隆起,也和正常人吃多了差不多。
可她胸脯丰满, 腰肢很宽,不由让我想起昨天在提督府门口那个疯女——这应该是生完的状态吧?
她是半年前来到总督署的, 怀的肯定不是常坤的孩子。
那会是谁的?堂堂一个总督, 会对谁的老婆孩子如此上心?
“秋童!”
常坤忽然喝了我一声,“你是在审她,还是在教她指认别人?”
他紧张了!
他怕我用葡语问出什么不该知道的!
仿佛一道闪电劈中天灵盖, 我忽然有了一个极其大胆荒谬的猜测,若坐实为真, 不仅能反将常坤一军, 还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但我不能表现出来。
挤满班房的官员提醒我, 这里是常坤的主场。
他现在只是想把我打成妖魔鬼怪,并不想要我的命,等他意识到, 我已经知晓了他的惊天大秘密,肯定不会让我活着离开这里。
保命要紧。
“回总督大人,我只是在问她来自何处, 并非不想用汉话问, 刚才的情形您看到了, 她连日常吃喝都听不懂。”我转头看向厨子, “伙头张!”
厨子立刻直起身子大声道:“回大人,她的声音我认得, 正是之前住在观音阁的贵人。”
我点点头:“好, 之前她叫你改良葡国菜,说过汉话吗?”
常坤眯了眯眼。
厨子吓得肩膀一缩。
我往他跟前一站, 挡住常坤,轻声道:“说实话。总督大人亦不想让人诽谤本官。”
厨子不再犹豫:“说过几句,叽里咕噜的,听不太清。”
“那是谁帮你们沟通的?”
“是她的侍女。长脸大眼睛那个!”
我转向常坤:“总督大人可听到了?我和玛利亚对话,她听不懂。厨子和她对话,她说不清。汉话水平这么差,却能说出那么一大段诽谤我的话,岂非怪哉?
她的侍女既然能说葡语,定然也可以给她传达一些谬语。请总督大人将她提来审问,若是故意污蔑朝廷命官,应当治以重罪。”
我把这件事推到侍女头上,希望给大家一个台阶下。
可常坤已经警觉起来,不想放过我,沉声道:“她的侍女并未见过你,为何要诽谤你?刚才我当她疯言疯语,现在听你一席话,倒恍惚了。你非要借题发挥,到底意欲何为?”
立即有官员附和道:“总督大人,从京城到江宁,此女所到之处,无不是非丛生、血流成河。老夫从未见过如此诡异不详之人。”
我笑看过去,“见识少也值得骄傲?”
他被堵得一噎,面色酱红,朝常坤一抱拳:“总督大人,她巧舌如簧,多说无益。为免皇上、雍亲王被鬼怪蒙蔽,咱们应该立即找个茅山道士来开坛做法,以鉴真身。”
图穷匕见!想必茅山道士早就找好了!
我虽然不怕鉴,却怕他们作伪,把谣言坐实。
要是常坤足够狠绝,甚至可以当场以除妖的名义把我打死。
等四爷回来,一切都晚了!
这是料定了他不会为个死人得罪整个福建官场吗?还是笃定法不责众?
亦或者,本身就是冲四爷去的!他昨天杀了那么多人,,一定是动了他们的集体利益,所以杀我以警告他:休要妄动福建官场!
此刻我才意识到情势比我想象中更严峻,不禁手脚僵硬,心脏狂跳。
“不可!”
这时候班房外面传来杨猛的喝声。
他挤不进来,在外面跳着脚喊道:“总督大人万万不可任由下属如此作践钦差随扈!”
常坤皱着眉抬头向外看去:“是谁在外面喧哗?”
门口的官员往旁闪了闪,杨猛被人推搡进来。
他撩袍跪倒,“下官长乐知县杨猛。”
接着抬起头,直面常坤,朗声道:“下官听见洋人诽谤我大清官员,而镍台大人不思维护国体,更不念同僚之谊,只因几句颠三倒四、毫无根据的话,就要用怪力乱神之人羞辱秋大人。其用心险恶,与原刑部侍郎杜斌和直隶司李达可谓同出一辙,令人不寒而栗。未免悲剧重演,下官已自作主张,派人去请钦差大人回来主持此事,不妥之处,请总督大人责罚。”
好杨猛,及时雨!
这哪里是请罚,分明是威胁!
雍亲王一旦得到消息,一定会很快回来。他们根本来不及走完作法、审判、处死的流程!
“本官用心险恶,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刚才嚷着找道士的官员恼羞成怒,一脚将他踹倒,又狠狠一脚踩到他脸上,“你要是个好东西,怎么会从礼部被贬到这里来了!”
“镍台大人!”我喝住他,“打骂朝廷命官是犯法的。”
他嚣张地扯了扯袖子:“本官掌管一省司法刑名,不用你教。本官就是看不惯这种下流走狗,想教训他,之后自去刑房受罚,不可以吗?”
说罢狠踹杨猛的头。
杨猛把自己蜷成个虾米,被动挨打,一声不吭。
我蹲下去挡在他身前,“你当着总督大人和福建各级官员的面儿动私刑,可真是个好榜样。不如连我一块儿打,省得找什么茅山道士了!”
而达哈布已经拔刀挡在我身前。
他一拔刀,常坤的侍卫也纷纷拔刀。
那些人各个凶悍,绝非等闲之辈。
“胡闹!都胡闹!”这剑拔弩张的时刻,常坤总算发话了,“一个疯女人的疯言疯语竟在总督衙门引起这般轩然大波,传出去叫人笑掉大牙!在场的都给我把嘴闭紧,切不可让这些话流传出去!都散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已无暇顾及谣言,只能先吃了这个暗亏。
镍台也顾及雍亲王,不敢再提茅山道士之事。
但怎么才能带走玛利亚呢?
如果她真生下了邓三脚的孩子,就是扳倒常坤的关键!要是今天带不走她,以常坤的谨慎,绝不会再留着她。
就在我犯愁的时候,常坤已然发话:“来人,把玛利亚带走,立即找船送往澳门!”
玛利亚似乎感知到了危险,走到门口忽然回头看向我,似乎想说什么,然而身边的衙役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拖走了。
这一去,恐怕不是澳门,而是地狱。
“总督大人……”
我刚一开口,常坤就蹙眉打断我:“秋童,把她送走是在保护你,你怎么就不识好歹呢?再让她留在这里说疯话,保不齐连雍亲王也要质疑你了。”
杨猛悄悄扯了扯我的衣服。
行!我走!这一次我认输!
走出班房很远,杨猛才抹了一把虚汗,小声告诉我,他并没有来得及派人去通知雍亲王,刚才只是虚晃一招。
怪不得着急拉我走呢!好险啊!
我顿住脚,忽然觉得这个固若金汤的总督署,是我住过最危险的地方,甚至比刑部大牢还可怕。
于是我不再回后院,叫人回去打包简单的行李,带着杨猛,直奔水师营房。
“秋大人,你要去找雍亲王何须带行李?”杨猛不解地问。
“因为我不是去告状,也不是找他寻求庇护的。”
我总不能时时刻刻躲在他身边,像个累赘一样。我得主动出击,发起反攻!只有敌人死了,我才能睡得踏实!
水师营房规模壮观,而营房离演练场地还有一段距离。
一个把总带我们在海滩上跋涉许久,才来到带到雍亲王面前。
他正站在炮台上观看水师演练。
远处的海面上,十艘战舰正追着靶船放炮。
靶船是一只小船,由两只快蟹船牵引,内部填充芦苇,中间树立木头三根,上挂草席以作靶标。当它进入警戒范围,战船就会开炮。
除了用大炮轰击,水师官兵还会施放抬枪、鸟铳等各式火器,用点燃的箭矢射向靶船使之燃起大火,当
铱驊
靶船燃尽,执令官禀报长官们敌船被击沉,演习才算结束。
这个环节主要检阅指挥水平、操船能否熟练以及船体状况,要求水师战船相互之间联络有序、运作自如和司令有方。
战船操演完毕后,还有水兵游泳演练。
在中间休息环节,我独自登上炮台。
四爷惊讶地看着我:“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儿了?”
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忽然激起心中万千委屈和后怕。
一路上对目前局势的判断及冥思苦想出来的对策,都被发沉的舌根压住了,我没控制住,情不自禁扑过去抱住他,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谁欺负你了?”他掰着我的肩膀急地询问,感受到我哭得发颤,便将我紧紧抱住,轻抚后背,温柔地安抚:“好了好了,别害怕,我在这儿!”
越安抚越崩溃。
直到眼泪把他厚厚的冬装都洇透,我才慢慢平静下来。
“哎,都哭红了。这里风大,要是把脸吹皴了恐要疼上几天。”他给我擦着眼睛,满眼心疼恼恨,解下自己的披风给我穿上,拉上风帽将我遮好,之后怒喊达哈布。
杨猛陪着达哈布一起上来,二人将今天发生的事描述了一番。
语言平实并没有添油加醋,可杨猛那张惨不忍睹的脸,足以展现当时的情势。
“好啊!好个常坤!”四爷脸色铁青,目光凶狠,冷笑连连:“连本王也不放在眼里,下一步恐怕是要拥兵造反了!”
话音才落,刚果儿爬上来报:“王爷,常总督求见。”
四爷怒喝:“来的正好,叫他一个人来见!”
“等等!”我赶紧拦他一下,挥退其余人等,将玛丽亚的身份和怀孕之事告诉他。
“你对这个判断有几成把握?”他没有表现出过多震惊,但表情凝重,看样子,早就怀疑过常坤是里通海盗的真‘鬼’,只是没想他和邓三脚的关系竟如此亲密。
若到了可以交付亲生子的地步,黑旗帮只怕也能任其差遣!
现在,水师没练好,西班牙、葡萄牙海军还没搞定,我们输不起,甚至逃不掉!
“我能确定玛丽亚就是葡国人,有八成的把握她生过孩子,其他的,要进一步确定。”
四爷沉吟道:“可这会儿她可能已经死了。要想确定,只能抓一个黑旗帮的机要人员,或者……”
我们想到一处去了。
我点点头:“葡国海军与邓三脚来往密切,我怀疑玛丽亚就是他们送给邓三脚的。他们和邓三脚,或许就像西班牙海军和邓三脚之间的关系,只有协议,没有忠诚。相较而言,教廷掌管着他们的灵魂,大清有权力收回澳门,这两方一起施压,他们不能不权衡利弊,修正立场。”
四爷目光沉沉,牙关紧绷,半晌才道:“你不能去。”
我一头扎进他怀里,蹭了蹭他的下巴,哀伤道:“我也不放心把你一个人扔在这狼窝虎穴里。可现在情势如此,咱们必须分头作战。”
“不行。”他不同意,“只有把你带在身边我才能放心。”
我摇摇头,“我若留下,只能是你的软肋。今天常坤敢公然构陷我,明日未必不能暗害我,我去澳门反而更安全些。澳门总督胡广礼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我与他颇为投缘,与他女儿关系也很好,咱们离京之前,我还给他去过信。圣奥斯定教堂的神父也都很本分,对我尊敬有加。有他们协助,我和葡国海军的谈判不会太艰难。你先想方设法稳住常坤,等我带着澳门海军归来,拿着他勾结邓三脚的铁证,让你于阵前斩他祭英魂!”
“秋童……”他还是想劝我。
我伸手堵住他的嘴,“王爷,你信不信我?”
终于换我问他这一句。
“我信,你一定能旗开得胜。”他没犹豫,轻一点头,语气中充满鼓励。
只是眼神有些忧虑,望着茫茫大海,轻叹道:“可我有私心啊!”
我立即保证道:“我会很快回来的!”
“昨夜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你和一个,头发与你一样短的男人走了。就在海上,你们搭乘一艘小船,我也划着一艘小船,可无论我怎么划都追不上你。我急了,大声喊你的名字,你回头对我摆摆手说,王爷,你回去吧,我要回家了。然后你们就消失在一团白光里……”
他抿了抿唇,重新把目光转向我,既有彷徨又有探究:“不管你是神明还是鬼怪,就留在人间,留在我身边吧,好不好?”
第 180 章
不管是神明, 还是鬼怪……
反正不是人是吧?
这话蛮吓人,再品品他这个梦,更让人警醒。
好像在他潜意识里, 我有同类,但和他不是一个物种。
他担心我离开, 并不是因为我不肯嫁他, 而是一种类似于‘牛郎留不住织女’的无力。
此前的异象和玛丽亚的说辞结合在一起,到底还是让他起疑了。
一时间,我心乱如麻, 只想先把他稳住,连连保证:“梦都是反的, 我当然不会离开你。我永远追随你!”
他没说话, 目光深沉地看着我。
半晌才恢复平时坚毅沉着模样, 拍拍我的手道:“我让刁锋开福建水师的官船护送你去。你把刚果儿也带上。”
“不行!刚果儿要保护王爷!”
刚果儿与他几乎形影不离,随时随地都能为他肝脑涂地。现在福建这种情况,没个这样底实靠谱的人保护他, 我真的不放心。
“这里乱不了,不必为我担心。”他摆摆手,语气不容拒绝:“刚果儿做事最稳妥, 让他跟着你, 我才能放心。”
之后不再听我辩驳, 立即点人送我出海。
为了杨猛的人身安全, 我将他也带上了。
等我上了船,驶离岸边好远, 四爷还在炮台上遥望着我。
那么远, 我相信早已看不到我的眉眼,可他就那么定定地望着, 不舍不弃,仿佛一尊雕塑。
本来我一腔干劲,恨不得立刻杀到澳门,搞定葡国海军,然后得胜归来,将常坤置于死地,被他这么一看,心中也慢慢升起了离别的愁绪。
空落落的。
1716年1月1日 康熙五十四年 十一月十八日晴
今天是阳历新年第一天,也是我到达澳门的第六天。
这六天里,我主要干了三件事。
其一,和葡萄牙海军将领之间进行了数次艰苦卓绝的谈判。
其二,在胡广礼的斡旋下,与圣奥斯定教堂的神父和澳门所有天主教徒在海军驻地游行静坐。
其三:派人暗杀了强硬派中将马蒂姆.索萨——他以不该干涉大清内务为由,坚决反对出兵。
澳门的葡萄牙驻军和马尼拉的西班牙驻军目标不同。
前者,是没有得到这个岛屿,正在觊觎,所以只想坐山观虎斗,等到大清水师和海盗两败俱伤,再趁虚而入,永久占有甚至图谋内陆。
后者,是已经确定了马尼拉的殖民属性,必须全力保障大帆船贸易的安全,与海盗绝对敌对,和大清水师有共同利益。
所以,想说服葡国海军出兵,比说服西班牙海军难度大的多。
我从神父那里了解到,葡萄牙现任国王若昂五世非常强势,正是在他的主导下,葡萄牙海军才不断扩张,恢复了和其他欧洲国家一争高低的水平,所以海军对他非常忠诚。另一方面,他是前国王和第二任妻子所生的次子,并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登基后,为了获得认可,他曾极力讨好教廷。
现在的情况就是,虽然他觊觎清廷领土,但也不敢公然和教廷作对。
也就是说,我只要站稳教廷翻译官的身份,从教廷利益出发,就有希望达成目的。
事实上,多次谈判后,最高统帅阿方索差点被我说服了。
可他的副将马蒂姆却对我厌恶至极。他每次见了我都要重复一句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你是意大利人挖出来的魔鬼,是英国人的走狗,是清国的奸细,是教廷操控葡萄牙的工具!”
我有理由怀疑,玛丽亚就是被他洗脑了。
这种人本身就很固执,再站在正义和爱国的制高点上,几乎不可能被说服。
胡广礼打听到他极其喜欢裹小脚的汉人女子,甚至愿意把自己的女儿送过去。
我真想替他女儿扇他两巴掌,但又不得不看在家国大义的份儿上忍下来,劝他:“胡大人,邓三脚给他的钱和女人,肯定比咱们多。美人计恐怕行不通。”
胡广礼已经愁白了头,唉声叹气地问:“那怎么办?”
时间紧任务重,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字:杀!
杨猛赞成,胡广礼不同意,他怕引发大规模流血事件,继而引发国家之间的战争,苦口婆心地劝了我一整夜。
可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教堂,我把他说服了。
在我出生的年代,我的祖国并不是世界第一强国,但我们仍有底气对全世界说:我们从不惹事,但也绝不怕事。
这句外交辞令深深印在我脑海里。
葡国海军这些无耻之徒,占据我国领土,用着我们的资源,堂而皇之和海盗勾结,侵害国人利益,只应有两种下场:要么滚,要么死。
胡广礼手下有兵,我带了几十名护卫,澳门还有上千天主教徒,我们在海上或许不占优势,在陆地上没必要怕他们。
若他们始终执迷不悟,宁杀净,也不能让他们成为邓三脚的助力,在背后偷袭大清水师!
我要用马蒂姆的人头,提醒他们应尽的义务。
暗杀发生在昨晚。
马蒂姆在自己的宿舍里被斩首,外面四个哨兵毫无察觉,直到今天早上才发现。
早上六点半左右,阿方索亲自带人包围了圣奥斯定教堂,据说总共有两千人。
神父们在教堂外面以人墙阻拦。
我在教堂里面,于耶稣像前祷告——我发誓我从未这么虔诚过。
阿方索叫嚣着让他们把我交出去,却不敢闯进来。
当然,他们怕的不是耶稣,而是教廷。
上午七点二十分,胡广礼带着亲卫兵赶到,教徒们也从四面八方赶来。
火把照亮了整个岛屿。
双方剑拔弩张,阿方索却始终没有下令动手,这意味着他并不想鱼死网破。
我的预判没有错。
现在的清廷顶着‘世界第一强国’的光环,尚有震慑力。只要阿方索稍微有点政治觉悟,就不敢轻易挑起战争。
否则葡国必将丧失在澳门的一切权益。
在任何时候,战争都是为了利益。如果不打就能得到比流血牺牲更多的利益,双方就打不起来。
于是我开门走出去,微笑道:“我们再谈谈吧,上将!”
我屏退侍卫,邀请他进入教堂。
阿方索看着耶稣神像,意味深长地说:“马蒂姆有一点说得很对,你绝不是上帝的信徒。”
我笑着反驳:“您错了,可怜的马蒂姆将军是被撒旦附身了,才说出那样的话。您看,所有神父和信徒都愿意舍命挡在我身前,只有一个原因,他们在我身上感受到了上帝的慈悲。”
马蒂姆没有白死,这一次谈判没用多久。大约过了两个小时,我们就可以友好和谐地共进早餐了。
“我会告诉大清的皇帝,马蒂姆将军是在为征讨海盗时英勇牺牲的,贵国将是大清永远的贵宾。”
他接受了这一说辞。
“葡国海军为了保护澳门信徒不遗余力,付出了严峻的代价,教廷应予以褒奖。”
他点了点头。
“邓三脚劫掠的不义之财,都在战斗中沉海了。清廷不会追缴一个铜板。”
这是最关键的。
这个承诺意味着,攻下邓三脚的老巢后,葡国海军可以凭本事任取海盗财富。
当然,我也告诉他了,左前锋是西班牙人,如果他们冲在最前面,可能大头就到了他们的口袋。
阿方索不屑地表示:“西班牙人只会造船,根本不会打仗。”
合作意向顺利达成。
当然,口头上的承诺不可信,他必须采取实质性的行动和邓三脚站到对立面上。
为表诚意,他向我提供了两个重要信息。
其一,玛丽亚的确是被黑旗帮掳走的。
今年一月份,她就被发现在澳门街头流浪,神父们曾试图帮助她,但她十分抗拒,甚至企图点燃教堂。海军也曾想方设法把她送回本国,她却说回去会被烧死。二月份她就消失了,有人看见她上了海盗船。
至于她怎么来的澳门,则有个无法证实的说法:她在卡伯拉修道院爱上了一个传教士,被他偷偷藏在船上带到这里来。后来那人没有获准入境,被迫返回原籍,却因为传教士的身份,无法把她带回去,于是抛弃了她。
也就是说,她应该是和我乘同一条船来的澳门,抛弃她的男人,是我十三个学生之一……
怪不得她那么了解我的来历。
那么,不是马蒂姆给她洗脑,而是她将听到的传言告诉了马蒂姆。
她为什么会和他谈起这个?在那种境地下,她怎么会有闲心和别人谈起毫不相关的人?这更像是床头床尾说的闲话。这两个人的关系一定不简单。
阿方索的说辞显然还有隐瞒。
他绝不可能承认马蒂姆引诱玛丽亚,并将其送给邓三脚的事实,只能说她是被掳走的。
我问他知不知道玛丽亚之后的经历,他漠然道:“对于海盗来说,女人是珍贵的财产。她在那里,肯定比沦落为□□或饿死好得多。”
财产。
这个词虽然冰冷,却比埃文所谓的‘最爱的女人’更恰当。
爱这个字,太奢侈,寻常人根本碰不起。
我告诉他:“她怀了邓三脚的孩子,邓三脚把她托付给了最信任的人。”
“谁是他最信任的人?”阿方索下意识问。
我撒了个谎:“西班牙人。”
他立即大声反驳:“这不可能!西班牙人最想弄死他!”
“您说的对极了,所以西班牙人花了很大力气在他身边安插卧底,这个卧底获得了他的信任。而现在西班牙人已经和大清建立了紧密无间的合作关系,所以我们才能得知这件事。事实上,现在玛丽亚就在我们手中。”
感谢这个信息传播落后的时代,我才可以充分利用信息差忽悠他。
阿方索果然有些慌。
我继续发力:“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说了一些对您不利的话……”
他紧跟着追问:“她说了什么?”
我摇摇头,“没关系,我们可以说是马蒂姆教她那样做的。我会说服大清皇子和西班牙人的。”
他阴沉着脸道:“事实上,就是马蒂姆!当然,他把玛丽亚送去也是为了当卧底!”
上道。
“我理解,我明白。如果马蒂姆和她之间的谈话,有什么人证或书信就更好了。”
我才不管她是去干什么的,也不管你们到底有没有人证物证,哪怕你回去临时伪造一个,只要能证明玛丽亚成了邓三脚的人,就足以治常坤的罪。
阿方索道:“这件事非常隐秘,未必会有人证和书信。不过,马蒂姆有写日记的习惯,我回去翻翻他的遗物看看,能否证实他和我们葡国海军的清白。”
写日记真是个好习惯。
第二个消息,与邓三脚的军事装备有关。
这两年,邓三脚的势力越来越大,和他的军事装备关系重大。
首先,他的主战舰不是传统木船,而是铁甲船。虽然笨重,却比同等规模的木船跑得快,甚至无风也能保持正常航速。
其次,现在最先进的舰炮是滑膛炮,而邓三脚的大部分战船都装有新型线膛炮,这种炮采用高能炸药,在射程、射击精度和爆炸范围上,都比滑膛炮优越不止一倍。除非吨位比海盗船大很多的巨型战船(比如埃文那只米迦罗号),否则决无招架能力。
我不太清楚武器方面的发展史,只听阿方索说,大型铁甲船和线膛炮都是海上世界的新鲜物,目前没有任何人能仿造出来。
称得上奇迹的是,这两样全都是一个外号为‘魔法师’的武器制造师创造出来。
“如果这个奇才一直为邓三脚所用,黑旗帮就有源源不断的新武器可用,三国海军会越来越被动。”阿方索道。
我不禁好奇:“这样的人才,人人都想要。你们了解过他吗?”
“没有人见过他,邓三脚把他藏得非常隐秘。我们只掌握很少信息,其一,他是个黑头发戴眼镜的黄种人,其二,他在所有武器上标注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哈利波特。”
我刚想调侃一下这人我认识。忽然一个激灵。
上帝呀,叫哈利波特不奇怪,外号还叫‘魔法师’,这怎么可能是巧合!!
他是我的同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