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跟着老师来到了一处幽静的亭台,有护珠人在两边把守,确保这次谈话无人偷听,也无人打扰。

    丹枫他们的计划细细道来,卜荀一开始还笑吟吟的,结果越听眉头越紧,他凝重地看着幼清,幼清摸摸脑袋,没等丹枫说完,卜荀便道:“老夫无力,头昏眼花,实在听不懂少主你在说什么…”

    丹枫闭口,幼清道:“做起来不难,就是…”

    “你是何来历?为何能有创生之能?”卜荀警惕道,“见你面容行事与仙舟人无异,此事将军可知晓?方壶仙舟的龙尊呢?”

    “我不是仙舟人。”幼清摆手道,“我没有恶意,还请先生放心。丹枫是镜流的朋友,我来仙舟,都是镜流和她的弟子景元接待我,对我照料有加,龙尊大人信任我,将这件事拜托给我,我才贸然提出这些方法…”

    卜荀握着拳,神情复杂,但对方言辞恳切,把他的顾虑都解释了,他只好道:“恕老夫失礼,并无不敬之意。”

    幼清摇头,她摇晃小腿,低着脑袋,想让丹枫和卜荀继续商量,丹枫接过话,和卜荀道:“老师,可以一试。她同为龙族。”

    “什么?”卜荀瞪大双眼,“她是龙?”

    幼清点点头,“不过我是混血,我爹爹是龙,我阿娘是人哩。我不知我们的先祖是谁,和你们的是否是同一条龙,但是我们都是自然繁衍的…当然也有借梦、托生、转世之类的不太常规的方法。”

    卜荀捏着龙须,沉吟许久,他道:“此事应知会冱渊君。”

    “不急。”丹枫道,“幼清调制、钻研仍需时间,我想,事成之后,再与方壶联络。您意下如何?”

    “唉…你是饮月君,是龙尊大人,我能如何?”卜荀拍拍桌子,撑着额头道,“一下子和我这老头说这样多,头痛啊…”

    丹枫不再出声烦他,过了会儿,卜荀压着桌子,扭过身子看她,“幼清姑娘,方才丹枫所说借血一事,那这孩子…”

    幼清指着丹枫说:“他说他来养!”

    卜荀又拍了拍桌子,连声道:“儿戏…儿戏啊!”

    幼清对对手指,“也可以不用丹枫的血,就是用他的方便一些,也更可控,老先生,我向您保证,绝不会有一只持明因我死去,蛋我都给你们保养得亮亮的!”

    亮亮的有个毛用!?再说她是谁啊!不能因为镜流是剑首觉得有她担保就行吧?

    但不得不说,一听她同为龙裔,卜荀的防备心也减弱了许多,同时升起一股化不开的期许,若是能自然繁衍…持明便不会灭族了。

    这对一个即将走向灭亡的种族来说是天大的喜事,但卜荀更为警惕,他清楚仙舟的悲剧源于无知,倘若她也是如药师那样不顾他人死活的“神”,持明子孙岂不是要重蹈覆辙?

    “幼清小姐,你为何能有如此力量?一旦成功,这些新生的孩子,会不会…”

    会不会是怪物,而非持明?

    “我的力量是靠苦修得来的,当然,以前我是不懂生产之类的事的…”幼清叹气,“说来话长,总之我得罪了上头,闲赋在家,我阿娘看不惯我闲散,给我谋了个差事,让我去司管求子庙,我给心诚善良的夫妻治病、捏娃娃,这才学会了这个本领,这关乎一个新生儿的人生,我虽然不喜欢工作,但我真的好好考察父母和他们的生活环境才会给他们孩子的。”幼清叉腰道,“做送子娘娘那段时间,我的香火可是最旺的,那些带着其他目的来跟我要孩子的男男女女,我才不会让他们有孩子。老先生,我这么说,你肯定还是不信我,毕竟眼见为实,但是我这人从不食言,我干这个活也有两百年,之后我又回老家司水去了,只要和信徒有关的事,我都是认真对待的,那都是一个个生命呀。”

    “再说,我现在的身份是巡海游侠,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喜欢扶危济困,现在镜流的朋友有困难,我岂有不帮的道理?”

    她说到这,又补充道:“但是我理解你的顾虑,没有贸然行动,让丹枫来问问老师们也是我的主意,要是需要告诉将军,再做商讨,我也可以等一等的!”

    这下弄得他们这些求人的不会做事了,幼清这话说得非常圆满,挑不出来一点错,卜荀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来头,但看她面相就不像坏人,但他的评断太无力了,可他也不想告诉腾骁,这毕竟是他们持明内部的事…

    卜荀想了好一阵,最终道:“也罢,幼清姑娘,念你为人无可指摘,再有剑首担保,你大可先制药,但后续…还请等我从方壶仙舟返回,带回冱渊君的口信才好。”

    幼清点点头,她靠近丹枫,小声问:“这位又是谁呀?”

    “方壶仙舟的龙尊,德高望重,是该告知她。”

    “原来你们每艘仙舟上都有龙尊。”

    卜荀起身,长叹道:“不仅有,方壶仙舟上多是持明,也是感念仙舟垂怜,给我们一个栖身之地。将军那边…便等有些成果再上报罢。”

    丹枫颔首,看他要走,叫了一声“老师”,卜荀回头,遥遥望着他,又看了看幼清,卜荀清楚,丹枫为人面冷,不爱与人交心,做事很少和人商量,他私下里做了这件事,成了也行,若是不成,恐怕要酿成灾祸,反而是这个看着年龄小小的丫头,刚来就看透了仙舟生态,也看透了丹枫,竟然将他劝住了。

    不说劝住龙尊,就连他也被说服了,现在就打算空手去拜会冱渊君喽。

    幼清看着卜荀走了才说:“我看这位先生头发还有一半是黑的呢,恐怕没到大限吧?”

    丹枫道:“自然,老师身体康泰,无病无忧,何来大限?”

    “那你带我找的持明卵不是他?”

    “并非…”丹枫道,“随我来吧。”

    他又将她卷起,她抱着他的龙尾,笑得甜甜的,“龙尊,不瞒你说,我阿爹也是龙尊呢,他是司水的龙王,本来我也该做龙王的,但…哎,总之我十分理解你。现在你这样缠着我,好像我小时候,阿爹带我出去玩的样子呢。”

    丹枫听着她的讲述,也露出浅浅的笑,但他并无父母,若是有人愿意这样带着他出去游玩…那,他希望他的阿爹是卜荀。

    丹枫带她来到了一排屋舍前。这里挤满了持明卵,小房子都成了点缀和陪衬,沿着道路,丹枫与她来到一户人家,这里有一位年轻的持明守在前厅,幼清还记得她,这是跟在丹枫身边的侍女,见到丹枫,她起身道:“丹枫大人。”

    丹枫应下,侍女紧张道:“您怎么…”

    带外人进来了?

    丹枫明白她的意思,语调放缓,竟然带了几分安抚的味道:“幼清并无恶意,带她来和弘月说说话。”

    侍女只好让开,她担忧地望向屋内,幼清也放轻脚步,屋里充斥着药味,丹枫一靠近,便听一道苍老的女声说:“少主勿近。”

    “无碍。”他坐在床边,想要撩开床帘,对方又咳嗽两声,连声道,“小心我这咳疾…”

    丹枫见她伸出手,还是没有掀开帘幕,而是将她的手放回被中,妇人握着他的手背,问:“蜕生在即,龙尊大人不必担忧。”

    丹枫道:“弘月,此次我来,是有事相求。”

    他将借用她的持明卵与幼清的计划一一告知。

    对方听了,并没有像卜荀那样忧虑,反而笑了起来:“这是哪里来的神仙,竟然有这样的力量?若是要改我这身子,就将我这咳病一并去了,行不行?”

    丹枫低声道:“弘月是我幼年时照顾我的侍女…我听闻,她每次蜕生,一到晚年便会咳血不止,顽疾难医。”

    幼清点头,她将女子的手接过来,碰到幼清微凉的手时,帘内人微微发抖,幼清安抚道:“不要怕,我在给你诊脉。”

    她细细听了会儿,然后放下对方的手腕,和丹枫道:“是肺痨,此病难医,但可以医治,若是需要,我可以在她破卵而出之前将她治好,这样下一世就不必受苦了。”

    “多谢。”

    弘月闻言,也笑着说了声“谢谢”,屋内寂静,她又轻声问:“方才我听您说,待新儿出世,由您带在身边抚养,可是真的?”

    “嗯。”

    幼清补充:“不要担心,就是借用作为研究,不会真的使用你的持明卵的,我会复制一个类似的…”

    帐内安静,忽然,弘月伸出皱巴巴的手,握住丹枫道:“少主…为何,不直接用我呢?”

    “为你的安危考虑。”

    “您只找了我,是吗?”

    丹枫点头。

    “少主小时候就不爱笑,但是爱吃我做的甜粥,吃完之后便靠在我怀里,听我唱着童谣入睡…”弘月叹气,“我知少主会梦见历代龙尊之事,您的幼年哪有孩子的无忧无虑…”

    是她,总是把他当成孩子,哄他开心,抱着他,为他唱着摇篮曲。

    他幼年唯一幼稚的想法便是,等弘月蜕生,他便要抚养她…就像她照顾他那样。

    “持明无子嗣,抚养少主,便如抚养我的孩子…”弘月笑笑,“侍奉龙尊左右,岂能畏死,何必大费周章借用?便用我…再成全您的夙愿吧。”

    丹枫垂眸,他收拢手心,弘月勉强撑起身子,撩开床帘,幼清和她对望,她不过中年相貌,头发却一片惨白,因为呕血,整个人褪去血色,十分羸弱,见了幼清,弘月点点头,躺回床上,道:“我阅人无数,这位医士颇有眼缘,既然是丹枫大人的吩咐,我自然万死不辞…就是…他日蜕生,迢迢望着少主身边跟随着的并不是我,新生的我,是否会因此而垂泪呢?”

    丹枫默然,他握着她的手,紧攥不放,片刻后,他问:“当真…不会损害持明卵?”

    “嗯,绝不有损。”幼清坚定道,“不会有差错的。我的仙法可以庇佑一城…不,一座星球,我会用最强的护法之术保护她的持明卵。”

    丹枫闻言,终是叹息,他轻拍弘月的手,应下:“好。”

    弘月笑道:“多谢少主。这位年轻的医士…可千万别忘了给我治病。”

    “放心,绝不会忘。”

    “谢谢…”

    他们谈话后不久,弘月便蜕生了。

    丹枫立在她的持明卵前,一派冷清寂然,微风吹动他的衣摆,他兴许是在和她说,或者是自言自语:“持明蜕生,忘却前尘,弘月,终究还是…”

    终究还是死了。

    不论这之中孵出一位多像她的孩子,那个耐心哄他入睡的人都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