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咒术高专的石阶和记忆里一样漫长。

    透过薄薄的云雾,隐约能看到山顶上耸立的尖塔。树林茂盛,青苔蔓延,红白的鸟居好像有点掉漆,没有以前那样颜色浓艳了。

    好吧,那是当然的,已经过去十二年了,连东京都变样到令她眼花缭乱的程度了,更何况一座小小的鸟居呢。

    ——但是居然连重新刷个漆都想不到吗,学校的设施状况可是会直接影响第一印象的。

    身边那位用力挽住她、恨不得把整个人都缠在她身上的橘发小姑娘似乎终于恢复了一点清明。她“诶”了一声:“我居然能找到回学校的路吗?不愧是我啊。”

    “……”

    然后又开始胡说八道:“美女小姐,请跟我结婚吧,我和那些臭男人不一样,我会很爱很爱你的……”

    “……”

    藤川早纪叹了口气。

    她调整了一下发酸的肩膀,带着她向前迈了一步。

    她曾深深、深深地折服于这条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阶梯,甚至愿意自掏腰包,从山脚向上挖一条直达学校的快速通道——结果是必然失败的,藤川家不会搭理这种莫名其妙的请求,更别说大脑全被肌肉塞满的夜蛾老师了。

    “这么弱的话很难从高专毕业诶。”

    有人曾经这么说。

    她又向前走了一阶。

    有风吹过来,要把她吹进十二年前的回忆里——吹回无数次跑得虚脱的操场、无数次在训练中被击倒的草坪、无数次被粉笔丢中眉心的小教室。

    走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停下来,向上望去。

    一望无垠的蓝天从头顶延伸到看不见的天际线,成群的白鸽呼啦啦地在头顶飞过,在阳光底下留下几根发亮的羽毛。

    世界的一切延展进人间,变成一双明亮的、清澈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美丽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站在路的尽头,朝她看过来。

    于是她就以为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

    *

    “……所以,那个咒灵突然变成了一级,只要被它的术式打中,就会让人随机爱上一个周围的人?”

    “就是这样。”

    “真是毫无意义的古怪诅咒啊。伊地知又给错情报了,得想个办法刁难他一下。”

    五条悟站起来:“要喝点什么吗?”

    “水就好,谢谢。”藤川早纪看向他:“但是这位老师,也许你该先庆幸,路过的是我,而不是什么不怀好意的野男人。”

    “是啊,”他无不赞同地点点头,感慨了一句:“你变强了。”

    “从‘最强’嘴里说出这种话……我会把这句话裱起来的。”

    他新收的学生钉崎野蔷薇正挂在他的……未婚妻的身上,看起来像是一只树袋熊,平均每三分钟就会发布一次恋爱宣言,从我爱你到我要跟你结婚,变着花样背诵自己曾经看过的电视剧的表白台词。

    浓郁浑厚的咒力在她周围翻涌,十七岁时的弱小和还没完全长开的青涩皮囊一起褪去,她变得强大又美丽,可是气色变差了,看起来瘦了半圈,头发也变短了。

    虽然能用“未婚夫妻”来形容彼此的关系,但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十二年没见过面的未婚夫妻。少年时期那点懵懂的喜欢被无限拉长,变成丝线那样细的存在,靠着名存实亡的家族联姻吊着一口气,避免被轻轻一扯就“啪”的断掉。

    这场见面果然还是有点太过突然了,突然得就像她当初退学一样,让他难得地、罕见地重新感知到了一点微妙的措手不及。

    还是怪伊地知乱给情报吧。

    他把水推到她面前,正想说点什么,突然有谁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硝子走进来,语气淡淡的:“我听说野蔷薇的情况了,我——”

    然后她愣了一下。

    “……早纪?”

    “……硝子,你真的有好好睡觉吗?”

    “你去照照镜子吧,看看究竟是谁没有好好睡觉。”

    野蔷薇还在嘀咕,这时得寸进尺地蹭了蹭早纪的脸:“定亲了也没有关系,放你独自一人在外面闯荡的未婚夫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外面太危险了,美女小姐,还是让我保护你吧。”

    “了不起的发言。”女医看了她一眼,又看向五条悟:“你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件事,果然是人尽皆知啊。”

    “硝子!怎么一来就冤枉人啊!”

    *

    钉崎野蔷薇,今年的一年级新生,准二级的实力,因为接受不了好友虎杖的死亡而处于拼命变强的状态。

    但就算是“拼命变强”,目前她也实在不是一级咒灵的选手。在她差点被打死之前,有一位路过这里的好心美人挥挥手,三两下戳烂了那只恶心的八手怪物。

    虽然暂时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言论,但是听力和意识尚存。在被硝子小姐架着走出办公室之前,她一边恋恋不舍地对那位不知道名字的小姐示爱,一边震惊地在心里咆哮:

    五条老师居然有未婚妻!!!!?

    *

    五条悟未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要是让十二年前的早纪来回答,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他会选择当老师。

    上课从不认真听讲、自以为是、桀骜不驯、不把老师气死不罢休的超级大少爷也能教书吗?

    “真让人难过啊,在早纪心里我居然是这样的形象吗?我还以为我是成熟可靠的人设呢。”

    “很遗憾,这两个词好像都跟你关系不大呢。”

    他比高中似乎还要再高一点,全身都被裹在没有感情的深色制服里,懒散靠在沙发上时,漂亮紧实又不夸张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他从前非常拒绝肥大宽松的阔腿裤,坚信像他这样的好身材不能被那种东西淹没。

    看起来这个习惯延续至今了。

    头发因为眼罩的关系被高高竖起,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发现手指毫无阻碍地穿过六眼的无下限,轻而易举地触碰到那只柔软的、不知道是什么高级材质的黑色眼罩。

    “之前就想问了……你这个造型是怎么回事?”

    “不帅吗?”

    “容易被当成盲人吧。”

    她勾住眼罩的边缘,向上小幅度地掀起一截,在那双藏在眼罩底下的冰蓝色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要是不开口说话的话,他实在长着一张欺骗人的、如同神子那样过于凛冽貌美的脸。他比高中的时候看起来更加有压迫感了,长长的白色睫毛一颤一颤,像是山巅不会融化的雪、天边触碰不到的月,洁白又轻盈。

    “……这么没防备吗?”

    “因为是早纪啊。”神子笑眯眯地回答:“虽然你整整十二年完——全不跟我联系,但我可不是那种始乱终弃的坏男人,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对未婚妻斤斤计较的啦。”

    “你变得油嘴滑舌了哦。”

    明明就是很计较啊。

    她垂下眼,把眼罩给他重新戴好。

    “我只是不想给你添麻烦……而且我当时明明有留信。”

    “那种东西看了只会让人更火大吧。”

    早纪沉默了一会儿。

    没有要刻意隐瞒什么的意思,但如果从十二年前开始说起,好像的确没什么好说的——她不想向对方吐露任何不好的情绪,可又很难从乌黑的回忆里找到值得分享的、快乐的瞬间。

    她抿了抿嘴:“……如果你想退亲的话,我——”

    “哈?你就想说这个?”他的声音稍微拔高了一点:“不会吧,都说了我不是那种始乱终弃的人了,你要不要重新组织一下语言?”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抬起头来看他。

    今非昔比,藤川家已经不在了,五条家大可不必让高贵的神子娶这样落魄身世的新娘。她在北海道断断续续听到过他的消息,听到他开始教书、开始接管五条家,偶尔也会听说谁家想把女儿嫁给他,然后掰着指头数自己到底什么时候会被退亲,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无事发生。

    她把这归结于五条悟懒得搭理老橘子们的指指点点。

    “那换个话题,”他问:“为什么突然回来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暂时没有打算。”她回答:“我听说我弟弟在东京。”

    仅凭手下败将的临死之言,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荒唐。

    七只特级咒灵的杀伤力非同凡响。整个藤川家一夜之间变成废墟,连一块完好的砖瓦都找不到,更何况一个病弱的、年仅八岁的孩子呢?

    五条悟不说话了。

    藤川家十二年前的惨案给咒术界带来巨大的轰动,上层震怒,他曾亲自追查了很长一段时间。六眼不会错过任何一条有用的情报,倘若真的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能幸存——

    他伸出手。

    早纪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什么?”

    “手机。”

    “……我的?”

    “最初说‘你也不想一直被塞女人吧’的人是谁啊?再一声不吭消失的话,老头子们真的会逼我随便找人结婚诶。”

    她理亏地“哦”了一声,把手机递给他。

    *

    如果不是特殊情况,控制情绪是每一个咒术师都要好好修行的课程。

    但是显然,“五条老师的未婚妻”这个消息绝对是特殊中的特殊,其重量丝毫不亚于伏黑和真希手拉手在阳光底下歌颂禅院家的真善美。

    这枚核弹从办公室一路炸到高专的各个角落,于是吃饭的放下了饭碗、睡觉的丢下了枕头、习武的收回了武器,大家整齐划一地往同一个方向跑,不到一分钟就动作迅速地在五条悟办公室门前完成了大集合。

    “……钉崎,你没听错吧?未婚妻?五条老师的?”

    “一定听错了,五条老师看起来能单身打小钢珠到八十岁。”

    “不会是拐骗良家少女给他传宗接代吧……嘁,上面那群老古董不就喜欢这一套吗?”

    “鲑鱼。”

    “支持。”

    “悟听了会难过的。”

    “这次好像不一样。”野蔷薇小声反驳:“超级漂亮。是家入小姐告诉我的!她说五条老师以前——”

    身后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哟,野蔷薇,恢复正常了吗?”五条悟从里面探出头来:“硝子告诉你什么了?”

    早纪跟着探出头来。

    一窝眉目稚嫩的小朋友,正是藏不住事的年纪,眨巴着眼睛好奇地往她身上看。

    肆意的、张扬的、生机勃勃的小鸟,青春期特有的澎湃咒力一圈一圈萦绕在空气里。那个被她从咒灵手里救下来的小姑娘看起来已经没事了,她和她短暂对视了几秒钟之后,对方突然下定决心似的往前迈进了半步,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

    “师、师母好!谢谢你救了我!我是钉崎野蔷薇!”

    然后她看到师母那张漂亮的脸上露出一个震惊的表情。

    是因为欢迎的情绪不够高涨吗?

    她“啧”了一声,用力地朝身后的伙伴们挤眉弄眼,于是一伙人或情愿或不情愿地、齐刷刷地跟着一起喊了一遍:

    “师母好!!!”

    “……”

    早纪这下彻底不知道做什么反应了。

    她嘴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好半晌才费劲地找到自己的声音:“那个……师母?我?”

    “围在这里就是想看师母长什么样吗?”五条悟摆摆手:“你们很八卦诶,现在看到啦,如假包换的漂亮师母本人——布置的任务没法及时完成的话会被拉进小黑屋特训哦。”

    “所以,悟,请教你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请讲。”

    “你没有强迫别人为你传宗接代吧?”

    “哈?当然没有。我像是能干出这种事的人渣吗?”

    藏在眼罩里的眉骨向上动了动,大概是一个挑眉的动作。他指了指自己的学生,作为师长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最终审判:“熊猫同学,今天加跑三十圈。”

    三十圈???

    没等熊猫发出哀嚎,早纪先痛苦地拧起了眉毛。

    她看向这群小豆丁——也不算小,十五六岁已经能称之为半只脚踏入成年社会的年纪了,但她潜意识里仍然觉得,这个年纪还不用被毒打到这个程度。

    毕竟她在那个年纪是个跑三圈就倒下的超级废柴。

    “……不用这么多吧。”

    她小声问:“你为什么会给学生留下这种印象?”

    “大概是觉得我的人生太圆满了吧嫉妒我吧。又有钱又无敌,还有漂亮的未婚妻……哎,这个年纪的小孩就是很容易心里不平衡的,果然应该重视心理教育啊。”

    真希忍不住丢来一块石头,在即将触碰到五条悟的脑袋前,被无下限格挡住了。

    学校的设施和构造和十年前已经大不相同,宿舍、会客厅、办公室,都已经不是记忆里的样子了。可是学生永远是学生,小朋友们熙熙攘攘地往训练场的方向走去,影子被拉得很长,变成五条悟的、硝子的、她自己的。

    然后不见了。

    她小声说:“真难想象你当老师的样子。”

    “是啊,我也觉得,我竟然会教书。”他字正腔圆地喊她:“师母小姐。”

    “……好突然。”

    “突然什么?”

    “我竟然已经到这个辈分了。”

    小鸟从头顶飞过,她抬起头,透过绿叶的缝隙看向蔚蓝的天空,悠悠感叹了一句:“时间过得好快啊。”

    *

    其实是很难过的。

    十二年前的班主任坐在娃娃堆里,问出“你和悟还好吗”这个死亡问题的时候,她冷不丁感觉鼻子酸酸的。

    五条悟已经不喜欢她了。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会怎样喜欢一个人。撒娇也好、炫耀也罢,支撑她的回忆实体化出现在她面前,变成覆盖旧存档的新片段、自动升级的系统版本、翻新过的电子相册。明明哪里都一样,却又哪里都不一样了。

    “我们现在应该是……在情感上分手了,但在身份上还会结婚的状态。”

    早纪谨慎地组织了一下措辞。

    “我不知道为什么没被退婚。”

    她仍然可以触碰到他,仍然可以像以前一样和他打闹几句,被无下限术式所格挡的不是她的肢体,而是十七岁五条悟的“喜欢”。

    她忍不住安慰自己这是理所当然的,大家都在往前走,没有人能靠想象和回忆喜欢一个杳无音信的初恋十二年。

    连生肖都滚过一整轮了诶。

    夜蛾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藤川家的事……这几年一直没机会跟你说。节哀。”他垂下眼,小猫形状的咒骸娃娃在他手里亮起眼睛:“你知道的吧?当年袭击藤川家的七只特级咒灵,有两只留在了东京,是悟把它们祓除了。”

    他听到对方轻轻“嗯”了一声,没有接话。

    没人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好像只一夜之间,藤川家被灭门了,早纪退学了,灰原牺牲了,夏油叛变了。咒术高专本就人丁稀少,后来就变得更加冷清,冷清到连他都要怀疑,咒术师究竟有没有走在一条正确的路上。

    他又说:“我听说你是来找弟弟的。如果你在东京暂时无处可去……要不要留下来?”

    “诶?”

    “一直沉浸在仇恨里,人生会一塌糊涂的。”

    夜蛾挥了挥手,小猫咒骸就蹦蹦跳跳地来到她面前,蹩脚地给她跳了一曲芭蕾。

    她那大脑塞满肌肉的老师指了指窗外:“你可以停下来看看。那都是善良热情的孩子,和你们当年一样。你一定会喜欢他们的。”

    “可以吗?悟他——”

    “和他无关,学院还是很缺优秀的教师的。只要你愿意就可以。”

    早纪张了张嘴,低头看那只还在跳舞的毛绒玩具。

    她见过这个古怪的舞步。在她还很弱很弱的时候,曾经因为跟不上大家的脚步而偷偷抹眼泪。当时还没成为校长的夜蛾不懂怎么安慰人,只会让奇形怪状的咒骸在她面前跳舞。

    现在她终于变得很强了,可是奇形怪状的咒骸仍然和当年一样,停留在这里给她跳舞。

    她的老师静静地坐在不远处的台阶上,等待她的回复。

    短暂地沉默过后,她听到生锈的齿轮被拨动了一下,咔咔咔转出活过来的声音。

    她鞠了一躬,小声和他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