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
“真的不跟我上去吗?我会保护好你的,而且我暴揍诅咒师的场面一定超帅哦?”
“可是我爬不动山了,我还是去旅馆办理入住等你回来比较好。”
早纪把他往山顶的方向推:“早去早回哦,特级。”
现在是给小顺过完生日的第二天,他们启程准备回校,结果半路上收到夜蛾老师的电话,让他们顺路去高尾山处理一下最近活跃的诅咒师团伙。
虽然“他们”代指的是五条悟,虽然这压根不顺路。
收到这通电话的时候已经是傍晚,等他们临时改变方向抵达高尾山的时候,早就过了缆车的运行时间——不管是去半山腰的旅馆还是去山顶处理对手,都只能使用原始的徒步爬山。
早纪爬到一半已然上气不接下气,一抬头,见自己的男朋友仍然精力充沛,大有一副扛着她跑十个来回也轻轻松松的架势。
体力的差距明显到隔了一整个太平洋,她当机立断发出拖油瓶的声音:“我在这里等你吧?”
这才有了开头的这一幕。
少年走几步就回过头来跟她招手,她也配合地在原地目送他,直到那头显眼的白发彻底消失在山路的尽头,才收回视线。
半山腰上只有来自远处旅馆的一点零星的火光,早春的山还透露着刚下过雨特有的潮意,石缝中生长出来的树丛在夜色中是泛着黑的墨绿色,被风一吹就像是流动的墨汁一样摇摇晃晃。
她心情很好地在外头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心情很好地踏进旅馆、心情很好地和前台先生打招呼……
然后心情变得不那么好了。
这位戴着眼镜、咒力强度比她还弱、黑眼圈浓重、长得非常像技术宅的前台先生在看到她以后先是一愣,继而瞪大了眼睛,猛地从瞌睡状态中惊醒。
他站起来,哆哆嗦嗦地拿起手机:“妈——不对,应该先告诉首领……没认错的话你是五条悟的未婚妻吧?你真的是吧?我居然也有运气这么好的一天!老天爷终于眷顾我了吗?”
早纪:“?”
她往后退了一步,身后的自动门正好懂事地完全闭合,挂在门上的风铃发出“叮铃”一声脆响。
“……你也是诅咒师吗?”她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
“毕竟那可是五条悟诶,你知道他脑袋值多少钱吗?我们诅咒师行业里多的是愿意偷偷贩卖他行踪的家伙……老天爷!没想到你没跟着五条悟!我真是运气太好了!”
他伸出手,蓝色的咒力覆盖在他的手上:
“你自己认输来给我们当人质吧,你长得还蛮漂亮的,要是被我打破相了可就不好了。”
“你哪有脸说这种话啊?”
她握住胸前的项链,上下打量了一下对方,忍不住露出一个无语的表情:“你看起来比我弱诶?太难得了,我能拍照留念一下吗?”
*
十分钟后,早纪抬起头,瞪着名叫“西野庆太”的男人,痛骂他:“你不讲武德!”
他的确比她还要弱,只挨了几拳就颤颤巍巍着要倒下了,她正打算乘胜追击,结果前台的桌子和椅子突然动起来,变成奇形怪状的机器人。机器人的强度比他本人高出好大一截,趁着她瞠目结舌的瞬间,三下五除二把她给制服了。
她被椅子机器人捆住,姿势别扭地坐在地下室的地上。西野扶了一下自己的镜框,兴奋地拍拍自己:“都说了技术宅改变世界,我的术式是能改造周围物体的形状和功能——厉害吧?想不到吧?哈哈!我就知道!我是很强大的!根本不需要别人救我我也可以超级强大好吗!”
这个人的精神状态是怎么回事啊!?
早纪翻了个白眼:“你再把我关在这里,等五条悟来了可能会直接打爆你的脑袋。”
“哈!?”
西野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
桌子机器人变形成一张普通的桌子,他还保持着打了鸡血似的兴奋状态,不知道从哪儿又找来一张椅子,坐下来和她谈话:“你没有自尊的吗?”
“?”
“因为自己能力弱小,一直需要被保护,靠强者的施舍活下去,你难道不愤怒不自卑不想改变吗!?”
“?”
“我理解你,因为我们都是一样的弱小,在强者眼里我们只是他们的玩具——我们不被重视和看好,一直在反复失败、反复被拯救,我受够这样的日子了!”
“你在乱理解我什么啊!?”她大受震撼:“阴暗扭曲心灵空虚的男人在相亲市场上根本第一批就会被淘汰!”
“你胡说八道!我女朋友才不是因为觉得我扭曲才跟我分手的!”
“没人问你这个!!!!!!”
*
西野庆太坚信自己是个不受上天眷顾的倒霉蛋。
在校的时候是成绩倒数,当了咒术师是实力倒数,买彩票是好运倒数,谈恋爱是情商倒数。
他受够了这种仰望强者、天天被救的日子,一怒之下决定黑化,给这个不善待他的世界一点颜色看看。
“其实我也是犹豫过的。我当时买了一瓶可乐,发誓只要中了‘再来一瓶’,我就继续当咒术师。”
他心痛地捂住胸口,身边的机械也跟着一起发出刺耳的呜呜声:“结果果然没中!可恶!我这辈子就没中过!”
早纪:“……”
莫名其妙听诅咒师谈自己的心路历程是一件诡异又离谱的事情,她对于剧情走向颇感费解,见对方一脸等待自己做出反应的样子,憋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就为了这个?”
“你这是什么态度?果然是没经历过社会毒打的天真年轻人,你根本不懂这对于我来说是多么巨大的伤害!我可是赌上了所有的希望和好运!”
结果成了诅咒师以后仍然什么业绩也没有,在组织不受重视的程度也是倒数——当家的觉得他的术式根本没什么用,就丢他在无人问津的旅馆门口当前台。要不是藤川早纪误打误撞,他这辈子恐怕都永无出头之日。
想到这里,西野忿忿道:“你也很弱,要不跟我一起当诅咒师吧?别再过需要被拯救的人生了,快加入我们,一起联手给这个不公平的世道一点颜色看看!”
地下室里的灯闪烁了一下,西野庆太的脸也跟着明明灭灭。他看起来年纪不大,二十出头的样子,眼眶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充血,露出迫切的、期待被同为弱者的早纪所理解的急迫表情。
她无情驳回:“可是我俩这种强度根本没办法给世界一点颜色看看吧,而且也加入不了了,你的组织大概已经被团灭了。”
“怎么可能,我们首领很——”
“轰——”
然后被粗长铁链捆住的金属门被一脚踹烂了。
*
“……所以你就要在这里买可乐?”
五条悟难以置信地蹲在早纪的身边。
自动售卖机里的可乐几乎快被她买空了,“谢谢惠顾”的瓶盖散落一地,她忍不住发出悲愤的哀嚎:“是的,如果再买不到再来一瓶的话,我完全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会黑化了。”
“哈?”
他拧起眉,随手拿起身边的一瓶可乐喝了一口:“这是什么,弱者之间的惺惺相惜吗?”
“算是吧。”她想了想,说:“如果不是在咒术高专,如果没有遇到大家,我或许也会变成他那样的人也不一定……悟肯定不会明白的。”
“欸——不会的啦,你跟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情绪吧,像阳光底下的小鸟一样。想象不到早纪黑化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愣了一下,突然捧起他的脸,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好会说话哦,太阳先生。”
十分钟前,五条悟杀进了地下室,动作流畅地把西野庆太和他的小机器人们揍了个稀巴烂,在藤川早纪再三发誓自己一点也没受伤之后,才勉为其难地、不情不愿地留了对方一口气。
而现在,他们在旅馆外的自动售卖机前,和瓶装可乐大战三百回合——主要是早纪单方面的。
有像藤川早纪这样心态很好的弱者,也有像西野庆太那样变得偏激的弱者。一直失败、一直被周围的人超过的心情,一旦超过承受阈值,自我厌弃的阴暗情绪就会漫上来,促使人走上不同的路。
她突然想到:“西野说你的情报一直在被售卖,你自己知道这一点吗?”
五条悟往售卖机里丢了几枚硬币,机器“咔咔咔”转了一圈,往出货口丢出货架上的倒数第二份瓶装可乐。
“我知道啊,随便他们吧,那种杂碎我一只手就能把他们解决了。”
早纪沉默了一下。
这个时候她又有点希望自己能够强一点了,五条悟是天之骄子,想要算计他的人密密麻麻数不胜数。她希望自己能够强到站到他身边去,可是事实上,她能做到的只是“尽量不拖后腿”而已。
“救我会让你觉得麻烦吗?”
“完——全不会,救多少次都没问题。”
“要是我能吃神奇糖果快速变强就好了。”她叹气:“虽然我心态很好,但是看到有那么多人对自己的男朋友虎视眈眈,我还帮不上忙,果然有点难过。”
月亮压在树梢上,只露出小半个尖尖的月牙。蓝得发黑的暮色里,星星很亮,像是嵌进夜空里的碎钻一样,零零碎碎地铺满一整个天空。
五条悟把盖子拧开,看了一眼,惊奇地“欸”了一声,又把沾了水汽的冰凉瓶身贴到早纪的脸上,冻得她抽了口气。
“别做白日梦了,我可是最强诶,你得强到什么程度才能帮上我的忙啊——”他把瓶盖递到她面前:“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变强了,你得先为能够好好保护自己而感到高兴才对吧。”
瓶盖安安静静躺在他的手心,他促狭地眨了一下眼睛,像是有星光溅跃在漂亮的蓝色瞳孔里:“买到了哦,不用理解机械宅黑化的原因了。”
*
西野庆太,男,二十三岁。成为诅咒师的第三年,他遇到了一事无成人生中最大的香饽饽:打不过他的五条悟的未婚妻。
结果没等他高兴五分钟,强大的首领就被五条悟揍晕、老窝也被他顺手端了。
他现在坐在地下室里,被揍得鼻青脸肿,抱着破铜烂铁发出委屈的抽噎。
那种以前体验过很多次的弱小和等待被拯救的情绪卷土重来,和传说中的六眼神子对视的那一瞬间,他被吓得一屁股跪坐在地上,浑身上下直冒冷汗,恍然有一种被雪豹盯上、无法呼吸的错觉。
为什么他这么弱呢。
为什么他永远都需要被救呢。
为什么他运气这么差,永远都不被注意呢。
他呆呆地思考了一下,发现藤川早纪说的是对的——像他们这么弱的人,不会像电视剧里的反派一样黑化强三分,他们没办法对世界造成任何影响,也没办法脱离“弱者”的标签。
好不甘心好不甘心好不甘心。
“西野……是叫这个名字吧?”
他突然听到少女的声音。
她去而复返,跨过零碎的机械碎片,在他面前蹲下来,眨巴着绿色的眼睛平视他:“你之前问我,‘靠强者的施舍活下去会不会愤怒自卑’,对吧?”
他点头。
“会的。但是我觉得,承认自己的弱小不是什么需要难为情的事情,努力了仍然没法变得很强也不是。咒力强大与否不是唯一衡量意义的标准,世界也不需要我们证明什么。我们或许不为强大而有意义,是为一些别的东西——比如可以吃到好吃的东西,摸到可爱的小猫小狗,看到漂亮的风景,给妈妈打电话分享今天发生了什么……”
她操控地缝里的藤蔓生长起来,在他面前摆出一个小小的笑脸。
她说:“如果能保护到一些人就去做,如果需要被别人保护就心怀感激地接受,我们在一个‘既不需要挑大梁又可以承担一小部分责任’的安全阈值里,反复付出,反复得到,这不是很好吗?”
“……是吗?”
“也许吧,能够被强者施以援手、能够从咒灵手里平安活到现在,也许是一种属于我们弱者的幸运也说不定呢……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早纪意有所指:“太强的话就体验不到被人救是多么神奇的心情了。强大有强大的烦恼,比如现在这个点我们本来可以舒舒服服地回家睡觉,结果就是因为某人太强大太可靠了,要来这里处理你们这些破事——尤其是你这种眼高手低心态不好一言不合就黑化的家伙,快点跟我们道歉!”
“对、对不起!”
“什么叫‘某人’啦?我没有名字的吗?”
“是是,又帅又强又聪明又有才又善良的五条悟大人。”
她把可乐拧开,把盖子递到西野面前。
“虽然你肯定会被处罚的……不过再用这个办法赌一次吧,赌你之后的人生要怎么走。”
他低头看去,瓶盖的背面刻的是“再来一瓶”。
他一哽,眼眶没出息地跟着一热:“你们——”
“好,先不要感动,先跟我聊聊你用机器人捆我当人质的事。”
少女捡起一旁的绳子,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不可以喊痛哦。”
*
时间是凌晨一点十七分,地点是被诅咒师团伙占领的旅馆大厅。
浩浩荡荡的七八号人被五花大绑在不远处的柱子上,正在等辅助监督赶来处理。
五条悟坐在沙发上打了个哈切,把自己搭在早纪的身上,给她的头发绑丑陋的麻花辫。
他们往常几乎没有一起出任务的机会,她跟不上特级的效率,反而和一年级的两个人一起的次数更多。是以,他对于对方出任务时的行事风格并不了解。
“为什么跟那个机械宅说那种话?”
“哪种?”
“特地跑回去说无聊的人生大道理给他听诶。”浅金色的头发锦缎一样缠绕在他的指尖,他说:“你是那种会跟敌人谈心的、试图靠爱感化反派的恐怖妈妈桑类型吗?”
“不是啦,绝对不是。”
她把脑袋往后仰,让自己能舒服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是因为我跟他差不多弱,多少能理解一点他的心情吧。”
五条悟垂下眼看她。
少女的身体柔软温热,小小一团,像是什么小动物一样,能够轻易被他环住。隔着一层衣物,他看到她易折的脖颈,纤细的血管,然后听到她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平缓又令人心安。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她谈起身为弱者的感想。
他原本是不爱听那些大道理的,可是女朋友蹲在地上和机械宅温声说话的时候,那些细碎的语句有魔力一样钻进他的耳朵。地下室昏暗的灯光朦朦胧胧地撒在她的身上,好像她才是整个房间里唯一会亮的那盏灯一样,温柔的、通透的、明亮的,让人移不开眼睛。
现在灯在他怀里了。
“……怎么这么看我?”
“没什么。”他笑起来,把她环得更紧了一点:“只是好像更喜欢你一点了。”
“真的吗?那我好了不起哦。”
“我猜我们今晚会在这附近的其他旅馆过夜,要不住一间房吧。”
“不要在公共场合说这个!”
等辅助监督过来、给他俩办理好高尾山上的另一家旅馆入住后,两个人的确住进了一间房——结果困得倒头就睡,第二天醒来发现彼此睡得四仰八叉的,还相互嘲笑了好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