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的风景很好,云朵在头顶铺开。今天没有月亮,只有星星闪烁在深蓝发紫的晴朗夜空里,近得好像触手可及。

    云层突然被吹散了。

    仿佛能撼动天地的爆炸声如平底惊雷般响起,来自机械丸的炮火接二连三轰炸山脉,几乎把半边天空都短暂点亮成白昼。

    水声激荡,藏身于瀑布底下的巨大机械爆发出碾压般的恐怖火力输出。早纪看到山间的桥梁断裂开来,缝合脸的身体在炮火里不断被炸毁、变形、扭曲、修复自身,灵魂依旧健康地在皮肉下跳跃。

    她看了一会儿,觉得对方实属游刃有余。

    机器人身后的线缆在瞬息之间被齐齐切断,短路导致的密集的电光让少年的攻势短暂停滞了一瞬,下一秒,真人凭借敏锐到惊人的直觉猛地一拳砸上来,在冰冷坚硬的肩胛外壳处砸出狰狞的凹陷。

    “轰——”

    “还撑得住吗?”她问。

    机械丸模样的耳机里,刺耳的电流和爆炸声滋滋个不停,少年的声音响起来:“我觉得我能赢!”

    被“无为转变”过的身体连声带也跟着一起得到了治疗,大概是因为身处战斗的缘故,听起来隐隐有些亢奋,活像只撒开了蹄子狂奔的小鹿。

    战场被拉得很远,火光冲天,真人的身影被缩小成天边迅疾的黑点,她用肉眼只能勉强看到山火熊熊烧起来,以及究极机械丸泛着冷光的、巨大到如同会动的山峦一样的外壳。

    “赢是不可能了,你再坚持十招,我就愿意做你晋升一级咒术师的推荐人。”她道:“你的‘束缚’解除了吗?他们想做什么?”

    本来就微弱的手机信号彻底归零,从真人进入这座山开始就被布下的“帐”把战场完全和外界隔绝开来,只有机械丸特制耳机能维持沟通……也不算坏事,毕竟她不会结界术。

    她看向远处那个布下“帐”的人——没有被咒灵改造过的气息,姑且称之为人。相貌、语气、声音、表情,除却额前夸张的缝合线之外,全部都跟“夏油杰”一模一样。

    活见鬼了,还真的第二人格觉醒支配身体了。

    “十月三十一号,在涩谷。”

    耳机那头很快传来少年的回答,没有了“束缚”之后,他答得飞快:“他们想要封印五条悟。”

    “砰——”

    原来是这样。

    早纪抬眼。

    飞鸟模样的真人在半空中被“术式填充”击中,新阴流的简易领域中和“无为转变”,令半边羽翼自内部爆破炸裂开来。细碎模糊的血块在空中迸发出不流畅的紫色血线,淅淅沥沥滴落下来。

    那可不行。

    她挪动步伐。

    咒灵浑身是血的坠落在林间,薄薄的、模拟人类皮肤的肌肤被大面积烧得焦黑,露出里面纵横交错、狰狞泛红的肌肉皮层。

    机械高速逼近的身体在它收缩的瞳孔里放大,它张开嘴,无数手掌自体内交叠在一起。

    层层叠叠的手掌触碰到机械的右臂,于是坚硬的金属迅速开始溃烂,发出密集的、清脆的、零件崩裂的声音,被拉扯着要进入陌生的地方去。

    “领——”

    “好——到此为止。”

    手印完成之前,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快视觉一步甩在脸颊上。它转动充血的眼眶,下半张脸猛地失去知觉,下颚错位断裂的声音“咔嚓”一下响起,生生被剐下半边血肉。

    意识慢半拍地感知到疼痛,疾风撕裂肌肤,真人自半空中想要调整身体的形状,“无为转变”在它体内转了一圈,然后——

    什么也没有发生,它仍然被抽飞出去。

    怎么回事?

    它愣了一下,好像术式失效那样猛地呕出一口血。

    不,不是“好像”,是“确实”。

    灵魂暂时被强制停留在了人类模样的壳子里,因为失去术式覆盖而结实扛下了这一击,有血从它的眼眶和鼻腔里涌出来,顷刻淹没它的视线。

    它从血雾里往前看去,看到造成这一情况的罪魁祸首是一条深棕的编织绳。

    绳子的末端向下淌着它的血,另一端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女人握在手里。她踢开脚边的机械零件,朝少年露出一个“我就知道”的表情:“你差点没救了哦。”

    究极机械丸的眼睛敷衍地亮了亮,权当回应过了。

    真人鼓掌:“哇,好厉害的咒具,我竟然不能使用术式了诶。”

    “是为了你专门从箱子里拿出来的。”

    “哈哈,那我太荣幸了——你和花御的咒力真的好像哦,我都没感觉到你的存在呢,果然植物就是容易隐藏气息吗?……咦,这么说的话,好像是我们被摆了一道?这可怎么办才好,等会儿去问问夏油吧?你们俩谁比较强啊?”

    “十月十三号,江东区那只能用声音操控情绪的咒灵,”她不答反问:“是你的手笔吗?”

    原来是为了这个啊。

    仇恨的味道香飘十里,它兴致勃勃地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一脚往前踹去:“你说那个被诅咒成咒灵的家伙吗?你们打起来了吗?哎呀,没看到真是太可惜了,这可是我精心为你准备的礼物,本来指望靠这个在交流会那天把你引开呢……你弟弟的灵魂真有意思,改造了这么多次都还能保持理智。太难得了,太漂亮了,真是我最满意的作——”

    木藤自脚下的地面刺入皮肉,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每一寸骨血都变成可供生长的土壤,在它操纵身体变形之前,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捅穿大片的筋骨,撑爆皮囊,最后从它大开的嘴里生长出锋利的枝丫,堵住它想说的话。

    它咧开嘴角,发出一截短促的气音,身体炸成大片紫色的花。

    特级咒灵真人从极致的负面情绪中诞生,要祓除贯彻“灵魂”概念的它,必须要精准攻击到它的灵魂。

    藤川家的眼睛只能“感知”,藤川早纪能感受它的灵魂,却无法真正意义上触碰到它——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再强大的顺转术式也只能打碎它的躯壳。

    黑绳所带来的短暂的紊乱效果消失,真人在纷飞的肉泥里一头钻进土里,变成一节短小的蚯蚓贴着地面飞速向前撤离。

    地上的落叶簌簌转动起来,将蚯蚓高高抛起。它在空中重新修复出人类的躯干,毫无惧色地笑嘻嘻扮了个鬼脸:“生气了吗?刚才那一招好吓人哦。你好像比漏壶还要强诶,这就是人类的特级咒术师吗?如果我是普通的咒灵,肯定已经死掉啦。”

    它从嘴里挖出几只储存的灵魂改造体,投掷的动作才刚起手,她的身形已然鬼魅般闪现至它的眼前。它只来得及“咦”了一声,整条手臂就连同来不及激活的改造体一起,顷刻被锋利的叶刃切成细碎的小段。

    “夏油杰”如有感应般抬起头。

    肢体已然扭曲残破的真人从“帐”的那一端飞速往他这里奔来,失去了树林的掩盖,他立刻感知到在场的第四股咒力。

    木系的咒力生生不息,他短暂露出一个错愕的表情,脸上的表情明明灭灭,最后定格成一个阴沉的微笑。

    只一眨眼,他就来到真人面前,“咒灵操术”发动,和藤川早纪一前一后朝它伸出手——

    “轰——”

    几乎同一时刻,从战场撤离的、一直在观察“夏油杰”的究极机械丸用还完好无损的机械左臂朝他发动了攻击。

    充值七年咒力的火力强度几乎摸到了“特级”的门槛,骇人的能量裹挟着疾风和热浪铺天盖地地砸来,他操控咒力的动作一顿,无意识分出几分精力侧目看去——

    趁着这零点零几秒分神的瞬息,属于藤川早纪的咒力呈统治趋势完全覆盖战场。

    咒术界目前对如何打击“灵魂”这一抽象概念的研究甚少,但自古以来,办法总比困难多:输出足量的极致正向能量能够在短时间内打破现有的平衡,摧毁由“负数”堆积出来的咒灵。而要做到这一点,所需要学会的是——

    “术式反转,【荼】。”

    *

    2015年二月,北海道。

    特级咒灵幽谷响倒在雪地里,紫色的血源源不断地从它被挖空的腹部扩散开来,把身下的雪染成大片不详的紫色,扩散到斜前方,和属于人类的红色血液交织融合在一起。

    打得太久了,它和那个人类女人的术式都出现了短暂的熔断期,治疗的咒力跟不上消耗的速度,一时间分不清谁伤得更重。

    对方的咒力总量绝对比它强上几个台阶,好在战斗经验不多,勉强让它打得有来有回——妈的,九年前杀的咒术师家族居然没杀干净,还活了一个这么强的。

    等到下一轮的攻势重新从四面八方刺来,它撑起上半身,反射壁将它包裹在其中,藤鞭砸在上面,发出“砰砰”的闷响。

    虽然藤川早纪的攻击无法穿透反射壁打到它,它也无法将超载的攻击反弹回去,两股咒力在半空中僵持地焦灼着,发出密集的细碎火光。

    打破僵局的是一根绳子。

    背部猛地被抽了一鞭,它瞪大了眼,来不及发出声音,体内的咒力和反射壁一起“咔嚓”一下碎成粉末,尖锐的木藤顺势刺穿它的身体,“轰隆”一下把它钉进雪地里。

    黑发的男人从不远处慢悠悠地走来。

    他甩了甩手上的绳子,露出一个悠闲的笑:“好久不见,早纪。”

    *

    最后那只懂得反射攻击的咒灵被夏油杰大方地让给了早纪祓除——虽然那原本是他想要收服的任务目标。

    北海道购置的公寓空荡荡的,她简单清理了一下脸上的血迹,给他泡了一杯热茶。

    “来北海道出任务吗?”她问。

    “不完全是,主要是想来看看你。”

    身上的袈裟随着喝茶的动作微微晃动,夏油把手边的绳子递给她:“这是我的一个非洲朋友给我的。它叫黑绳,能够让所有的术式效果发生紊乱、相互抵消……据说那边的咒术师要花费好多年才能编出一整条。”

    绳子在早纪手里转了一圈。

    一根看起来非常普通的粗绳,只有前端几寸用了不一样的编织手法。针脚严密复杂,是特殊的冰凉材质。她伸手碰了碰,体内的咒力果然在瞬间毫无前兆地散掉了。

    神奇的感觉。她愣了一下,感觉绳子的前端似乎被燃烧了一点。

    夏油耸肩:“这一条已经快用完了,不知道你今后还会不会遇到难缠的术式,最好还是省着点用哦。”

    “……给我的?”

    “是啊,老同学见面,总得准备点什么礼物吧。”

    他撑住下巴,心情很好地打量了她一下:“好神奇啊,藤川氏的力量继承。你现在看起来真的有能力让我在空中转几圈了。”

    “拜托,就现在,让我把你丢到天上转几圈以解我心头之恨。”

    “拜托,看在我给你送礼物的份上,饶我一命吧。”

    “真的就只是来给我送个礼物吗?”

    “也带了点贡品,想着如果你不小心死在北海道了,我可以顺便来给你扫个墓。”

    他随手放在桌上的手机因为信息的弹出亮个不停,她瞥了一眼,发现他的手机壁纸居然是两个小女孩。

    她对此感到难以置信:“……你有孩子了?还是双胞胎?”

    “不,不过的确是重要的家人。”

    夏油杰拿起手机,噼里啪啦回了几句消息。

    茶水的热气描摹他的眉眼,他和手机屏幕里的两个小女孩对视半晌,好像被逗笑那样弯起唇角,神情柔软又温和。

    “那两个孩子因为拥有术式被村里人虐待了,所以我杀光了那个村子的人,把她们收养了。”

    “所以还是喜当爹了诶,杰,你真的懂怎么对付青春期的小女孩吗?往我卡里打钱,没准我会大发慈悲给你提供帮助哦。”

    “重点应该是我杀人了吧……你能提供什么帮助啊?帮助她们成为奸懒馋滑的糟糕大人吗?”

    暖气呼啦啦地发出运转的声音,横在两人中间看不见的时间冰川融化成水珠,露出高专时期零碎的一角记忆。

    早纪和他对视了半晌,突然齐齐笑了起来。

    二十五岁的夏油杰额前仍然留着那撮怪异的刘海。大概是高专毕业以后的全职咒术师生活太辛苦了,他的眼下有深深的泪沟,记忆里那种温润中又带着点叛逆味道的模样好像已经消失了,笑起来的时候,更让人捉摸不透在想什么了。

    也有可能是自己这几年打交道的人类太少了。早纪这么想。

    “不,我叛逃了,你难道不知道吗?”

    “咦,这件事是真的吗?我以为胡说八道呢。”

    “真的哦,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杀了一村子的人,现在是危险的诅咒师了。”

    “好可怕,悟没有气得揍你一顿吗?”

    “我俩吵架啦。你不告而别不也没被揍吗?”

    厨房的烧水壶发出水烧开了的声音,她沉默了一下,发现他没在开玩笑,才在他的对面坐下来。

    “……为什么?”她疑惑:“你应该不是会被诅咒师观念洗脑的人才对。”

    “因为对现在的社会秩序感到厌烦了。”他答:“强者用生命去保护弱者,弱者却要信奉不存在的神?别开玩笑了。我讨厌愚昧的猴子,以咒术师强大的实力,明明可以拥有更好的世界。”

    “什么样的世界?”

    “没有咒灵、没有牺牲的世界。”

    “怎样才能做到?”

    “杀光非咒术师。”

    他来真的诶。

    早纪竟然有一瞬间觉得有点酷。

    倘若真的有那样的世界,藤川家是不是就能活下来了?

    北海道的冬天气候恶劣,她突然想到很多年前大家一起在学校后院里打雪仗时的场景,那是东京罕见的厚厚积雪,大概能埋住人的小腿——虽然现在她每天都可以见到比那时还要更厚几倍的雪。

    “要加入我吗?”他平静地问:“一起终结猴子的时代。”

    他的耳垂宽大,黑色的圆形耳钉非常显眼。作为全高专唯二的耳饰爱好者,两人的喜好风格完全是极端,她嫌夏油的黑色耳钉不够年轻有活力,夏油嫌她花花绿绿的长款耳坠太过夸张,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才握手言和决定尊重彼此的喜好。

    现在也一样。

    “我好像不是很认可你这套理论。”她思考了一下:“非咒术师是‘弱者’,咒灵想要摧毁它们,咒术师维系这份平衡。如果没有了普通人和咒灵,咒术师就会变成‘弱者’,等到了那个时候,你怎么保证一定是个幸福的世界,而不是催生出更高等的东西来毁灭咒术师呢?”

    “那就等待下一轮的进化和筛选吧。”

    夏油杰喝完了面前的茶:“至少现在,我要结束这样畸形的生态链。”

    “好了不起的伟大抱负,祝你成功。”

    “如果我和悟为此打起来,早纪肯定会帮着他一起阻止我的吧?我得好好思考一下该怎么对付你们。”

    “想开点,万一我压根活不到那个时候呢。”

    早纪没什么所谓地摆摆手:“没有说你不对的意思,只是说到底我还是弱者思维啦。这个世界究竟要怎样运转跟我没什么关系,我保护不了什么,要做的只是努力‘适应’而已……这个回答让你失望了吗?”

    “有点可惜,但是大概能猜到你会这样说。”

    他伸出手:“那就祝我们各自安好,你多保重。”

    ——“他”伸出手,“咒灵操术”因为究极机械丸的攻击而短暂波动了一瞬,没来得及抢在真人被祓除前将它吸收。

    藤川早纪的术式能够赋予植物“生”的能力,反转过后,被剥夺生命的植被通过“湮灭”这一负面生命运动,与同属负面的咒力负负得正,从而提供正向输出的能量波。

    半片山脉的红枫在夜色里尽数爆成碎屑,像是下起一场经久不息的红褐色大雨。

    “干得好,投球机同学。”

    在雨里,她擦掉脸上属于真人的血,眼睛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剑:“现在轮到你了,冒牌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