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五条悟和藤川早纪从没吵过架——两个人实际上都比看起来要好哄得多,就算偶尔有闹变扭的时候,也很快就会因为一个拥抱、一份甜品、或者一句好话和好如初。
硝子为此曾经连续一周坚持给她的好姐妹做体检,以确认她的脑部构造和正常人一致。
“你怎么能忍受那种人渣?”她抽了半包烟都没想明白:“骗人的吧,你们居然真的不吵架?”
“没什么好吵的诶。”早纪有点不好意思地眨眨眼:“对着那张脸有点不好意思发脾气……这么说我会被骂恋爱脑吗?”
“能意识到自己是恋爱脑你也不算无药可救。”硝子摇头晃脑地朝她脸上吐了一口烟圈。
结果果然是一直没有吵过架。
他们无声地分开、无声地重逢、无声地在“缺乏边界感”和“保持边界感”的相处模式中默契达成共识。
直到现在她非常用力地要把那层薄薄的窗纸捅破。
“这是你在回来的路上临时想的笑话吗?”
“一听就不是啦。”
“那你好贪心啊。”
五条悟“哇哦”了一声,伸出手数数:“莫名其妙地离开,莫名其妙地回来,现在还要莫名其妙地跟我和好……你真的不觉得自己很过分吗?”
电视机里的动漫已经播完这一集了,大屏幕上快速滚动着各式各样的名字。北菓楼的甜品被放到桌上,发出很轻的一声响。
“……是挺过分的。”
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笼罩了一片扇形的阴影。
“可是怎么办,五条老师,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已经没办法回炉重造了。”
早纪在读高中的时候很爱和男朋友抱怨自己解决不了的事。
说是抱怨,更像是无意识的撒娇。
做不来的物理题、打不过的咒灵、或是哪天训练赛又被谁揍了一顿……这些烦恼在五条悟眼里都是些芝麻大的小事,挥一挥手就能轻易解决,然后她就会配合地吹捧他,说他是“天下无敌的五条少爷”。
“打不过咒灵也就算了,怎么连题目也不会做……你的技能六边形弱得也太统一了吧?”他捏捏她的脸,得意又唏嘘地翘起唇角。
她在他怀里口齿不清地反驳:“你胡说,人各有志,我的强项只是不在此处而已!”
“你的强项是什么?超级难吃的黄油土豆吗?”
“前几天是谁打宝可梦输给我了?”
“作弊帮我乱按技能也能算是你的辉煌战绩吗——杰!你快来看!比你还不要脸的人出现了!”
于是两个人通宵打了一整晚的宝可梦pvp,非要决胜出谁才是咒术高专第一宝可梦训练家。
她对自己的水平有清晰的自我认知,不会逞强,示弱得比谁都快。结果真的遇到了不得的大事了,反而像是哑巴一样,什么都不说了。
家里建议退婚的声音越来越响,听的次数多了,五条悟有些时候也会觉得要不就这样算了——毕竟不管是从哪一个角度来说,五条家未来的家主夫人都不用吊死在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掉的小鸟身上。
为什么不跟他说呢。
书柜上的铃兰花安静地永生,他得出结论:她不信任他,也不依赖他,所以在她的计划里才会没有“要和他一起面对”这个选项。
造成藤川家覆灭的七只特级咒灵是有备而来,在屠杀过后就各奔东西,仅有两只留在东京——五条悟在出任务的时候多半不愿意浪费时间,只有在祓除这两只时手段堪称残忍,花了一个下午认认真真地把它们的四肢一点一点掰碎。
他对她的选择感到理解、心疼、遗憾、困惑,但这不妨碍他真的很生气。
至少不能是她说一句“我们和好吧”,他就豁达善良地点头说好。
——结果她就真的说出这种话了。
他不知道是该感叹“果然是这样”还是“竟然真的是这样”。
“要是我说我不愿意跟你和好呢?”
“可是悟也不信任我吧?”
她反问:“交流会开始前你出国了吧?你去干什么了?”
“不会吧,旧账都没算清楚就要跟我翻新账吗?”
他从沙发里稍稍直起身来,身体向前倾,觉得有点好笑。
“那样的话,你要不要先说说你当年为什么一声不吭跑走了?为什么不找我帮忙?”
无下限随着他的最后一节话音落下来。
“你说要当我的新娘,我同意了,后来你说要我追你,我也同意了——讲点道理吧,早纪,明明每次都是我在妥协诶,你为什么露出这么委屈的表情啊?我才是该委屈的那一个吧?”
危机感自发催动咒力在掌心蔓延,一蓝一绿两股恍若能量较劲般碰撞在一起,在空气里窸窸窣窣地炸开细小的火花。她愣了一下,感觉到窒息般的难过。
五条悟的术式只对她生效过一次。彼时两个人还不是男女朋友关系,他带着她去做蛋糕,为了避免自己的脸蛋被她涂上奶油,心机地用术式作弊。
后来她顶着一张被奶油刮花了的脸蛋生闷气,他才像是玩尽兴了似的,抓着她的手也往自己脸上糊了半截白花花的奶油。
至于那天做出来的蛋糕究竟好不好吃,她已然完全没有印象,她只记得少年笑得弯起来的眼睛,淬了蜜一样把她包裹。
“别生气嘛。”他笑着说:“勉强把‘最强’的称号让给你五分钟——你看,你把无下限打破了。”
回忆停在这里,乱七八糟的情绪在这一瞬间轰然爆炸。她不想跟他动手,失去平衡的咒力在打到她之前生硬拐了个弯,“砰”的一声把角落的花瓶砸了个粉碎。
她知道他为什么生气。
他想听她不告而变的理由,想听她这十二年来到底经历了什么,可是那不过是一些血、一些挣扎、一些软弱又可怜的伤疤。
而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愿意把狼狈的一面展露给喜欢的人看。
白瓷的落地花瓶被碾成粉末,淅淅沥沥地碎在木地板上,像是流了一地白色的眼泪。
她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对不起。”
“太牵强了,不想接受,有什么我必须要接受的理由吗?”
“我喜欢你?”
“哈?喜欢我是正常的,但是吵架吵不明白就想靠表白来和稀泥是什么耍无赖的新招数吗?”
“不是在和稀泥!”
他们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分手,没有电视剧里的那些戏剧化的冲突、怨恨、吵架、分歧,只是在非常稀疏平常的一天里突然地断档,又在非常稀疏平常的一天里重新见面了。
五条悟是一往直前的鹰隼、顶天立地的冰川、不会熄灭的星辰,他曾经看到过她一次,所以她幸运地短暂拥有过银河。
没有谁离开谁不能活,她当然可以自己一个人生活下去。她该知足和感恩,可是贪婪的劣根性更胜一筹,怂恿她去得到更多。
她不要“算了”,也不要“来不及”,她想要走回他身边去。
“……我没有在和稀泥,也不是在耍无赖。”
她把那些很痛的东西打碎了往回咽,很慢地重复了一遍:“十二年前喜欢你,现在也喜欢你,只要是你我就很喜欢。我想和你和好,只是因为这个而已。”
咒术师的一生是一场漫长又孤独的马拉松。
十七岁的五条悟曾经坐在她的房间里和一沙发的毛绒玩具对视良久,决定如果她要跟他道歉,至少得连续道歉一个月,他才愿意勉为其难地点头原谅。
后来周围的同伴换了一批又一批,他很快学会了成年人的处理方式,明白人生是不断地遇见和告别,选择和那只在他少年时期短暂停留过的小鸟说再见。
他以为自己成功了。
落地灯成了空荡荡的公寓里唯一的光源,在地板上微弱地晕开一层昏黄色的光圈,再簌簌落到他的眼睛里,变成一簇细小的火种。
分开的十二年被压缩成这样奇怪的谈话,他兀自觉得有点苦恼。
“……真是的,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了。这种时候、这种气氛、用这种可怜兮兮的表情跟一个男人表白——你是不是太没戒备心了,会随随便便把家里钥匙给男人是什么奇怪的糟糕习惯啊?”
“那是因为是悟才这样的。你是特殊的,你明明知道的不是吗?”
“好话都被你说完了,那现在的剧情该怎样,我们两个冰释前嫌,然后你给我一个拥抱吗?”
“我不随随便便抱男人。”
“可你才说了我是特殊的吧?”
他唉声叹气:“好心碎,五条悟大帅哥都服软了,同意让你占便宜了,你——”
他的话消失在扑面而来的花香里。
搭在脸上的手是凉的,可是嘴唇是柔软滚烫的。她俯下身来吻他,于是她的脸、心跳、呼吸和声音全部交织在一起,羽毛似的慢悠悠落进他的心脏。
她问:“所以,不会始乱终弃的五条先生,你能跟我复合吗?”
眼泪也是滚烫的。
现在是深秋。
但是那两滴湿漉漉的眼泪像是只有早春清晨时才会在叶尖上凝聚的水珠,顺着脉络咕噜噜地滚下来,在晨光里、在他的耳边,“啪嗒”一声掀起潮湿的巨浪。
电视机里的片尾曲已经放到了尾声,被他“啪”地关掉。落地灯因为电压不稳而闪烁了一下,短暂模糊了两个人的表情。
他掏出手机:“快,你再说一遍。”
“哪一句?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复合?”
“好——录音了。这下你不能反悔了。”
她“嗯”了一声,被泪水沾湿的脸颊在夜色里微微发亮,分不清到底是难过还是高兴。
他叹了口气,胸膛微微震动,扬起的嗓音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响起来:“拿你没办法啊,这么贪哭可怎么好。”
“是因为你才哭的,你想想办法吧。”
“想不到,哈哈,太有魅力也不是我的错啦。”
他把她捞进怀里重新接吻——没有什么怜惜的意味,更像是报复。吻得很深的时候他甚至用了一点牙齿,她没有任何防备,艳色的血从她的唇边溢出来,像是火焰一样熊熊燃烧。
这个吻漫长得窒息,她尝到一点失控的味道,无措地想往后退,结果有只手压住她的脑袋,哪里也不让她逃。
那盏唯一亮着的落地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视线颠倒又昏暗,泪光里只能看到近在咫尺的蓝色眼睛,带着一点狡黠的笑意,朝她坦诚地露出獠牙。
“只亲一下就想哄好我吗?多少补偿我一下嘛,这可是最强的五条悟的十二年诶——太了不起了早纪,我都要为你鼓掌了,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还有谁敢这么对我啊?”
然后世界变得模糊,夜色融化在颠簸的风浪里,她被用力地凿开,眼泪和汗珠渗进鬓角,变成旖旎的浪花,再拍打在岸上,发出细碎的水声。
过去的记忆是雪夜里经久不息的暴风雪。如今雪好像终于停了,埋在底下的透明心脏被月亮打捞起来,霎时便有万千朵盛大的烟花在她的心头绽放。
最强的咒术师也会有遗憾吗?
凌乱的气息纠缠在一起,她意识混沌地碰了碰他的脖子,没头没尾地问他痛不痛。他愣了一下,闷笑着不回答,细细密密的吻一路向下,停留在她肩胛处不明显的伤疤。她觉得痒,无意识地挣扎,又被掐着腰窝按回去,濡湿的尾音断断续续地发颤。
他压根没有成功。他想,他的意志力薄弱得像是没办法拒绝街边十八禁小碟片的高中生。
他有点想原谅她了。
或许比现在还要更早一点。
两个多月前,隔着长长的山梯,他在路的尽头看到金色的影子。于是早就在冬天里枯萎的幼苗就像是受到她的术式影响那样死灰复燃,挣扎着冒出火星,要从余烬里重新探出头来。
那颗幼苗原本不会出现在六眼神子的生命里,是有只没规没矩的金色歌鸲在他八岁那年闯进来,它叼着花种,要种下一束春。
到底是在生气她音信全无地离开,还是在生气自己没有参与她最痛苦的那段过去,纠结这些似乎突然就没什么意义了。
居民楼里灯火通明,暖橙和炽白的灯连成线,代替月亮照亮半角天空。偶尔有风耐不住寂寞地从窗户的缝隙里溜进来,沙发上的影子彼此重合交叠,从客厅一路到卧室,和摇晃的窗帘一起揉碎在风里。
小鸟喊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