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秋冬而言,现在的气温未免高得太离谱了。
几簇火星被风从远处带过来,像萤火虫那样在眼前翻动着细小的微弱亮光,伏黑抹了一把额前的汗,觉得有点闷。
然后越来越热。
火球越滚越大,像是坠落的太阳那样近距离悬挂在头顶。
……那是藤川老师的方向。
涩谷的“帐”是由高深的诅咒师联手布下的、带有明确指向性的特殊结界,要解除这些“帐”、放人质们自由,势必要破坏相关的几个阵眼。
“和咒灵联手,你们到底想做什么?”他问。
年迈的诅咒师睁着无光的眼睛,挡在少年和阵眼的中间,一步也不退让。
“这不是很明显的吗?年轻人。”
他嘿嘿一笑:“五条家那小子太烦人了,现在好不容易能有机会让我们这些老家伙出来露个脸,你可别太扫兴啊。”
远处的火球砸下来。
火焰连绵不绝,大片滚烫的橘红色光点自天的那头爆破,如同星球坠落般烈烈地席卷半片土地。热浪穿过结界打在身上,让他在瞬间产生自己会被烫死的恐怖错觉。
相隔半个涩谷的距离,仅仅只是余波都有这样的威力,那身处攻势的正中央的话——
小孩手里的娃娃被热风抛上空,和房屋、汽车、杂乱的电线,一起融化成肉眼看不见的焦黑废料。
烈焰不分敌我地舔舐一切,于是马路上的混凝土龟裂开来,露出里面狰狞的、干瘪的、没有一丝水分的焦黑土壤。
嗡——
遮天蔽日的火海深处,浩瀚的绿色咒力海浪一样连绵不绝。
它呼吸、蔓延、扩散,浓郁的生命力不知疲倦地流淌,化作巨大的、鸟笼那样的保护罩,固执地要留住人类的生命。
漏瑚愣了愣,发出一声嘲讽的讥笑。
“居然为了保护这些人类做到做到这种地步……你要为了他们放弃宿傩的容器吗?”
它评价:“愚蠢。等宿傩醒来,你们——”
荆棘缠绕上它的双腿。
绿色的能量自地底爆裂开来,密集的叶刃刺穿肌肤,骨头瞬间发出被搅碎的轻响。不等它挣脱,有拳头重重地砸向它的胸膛。
没说完的话被上涌的血腥味吞没,胸骨和肋骨应声断裂,它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飞出很远的一段距离,在地面擦出一条蜿蜒的血线。
“悠仁在哪里?”
“嘿……才不会告诉你呢。”
“我数到三,不说的话,你可能会死哦?三——”
“死亡有什么可怕?别拿我跟你们贪生怕死的人类相提并论。”
它打断没有意义的倒数,头顶和双耳喷发出新一轮的岩浆。
“要打就打。总有咒灵会接替我的意志,我不必亲眼见证那样的未来。”
“你们卑劣、弱小、愚钝,这样的种族,竟然也在地球上嚣张这么久……是时候该知足地死去,把世界还给我们了。”
真是好有气节的变革者发言。
她被震慑住,觉得新奇,忍不住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对手。
“……原来你们是这么想的吗?”
诞生自大地的咒灵是随时喷发的火山,焚烧后呛鼻的硝烟味弥漫在空气里,再化作烈焰翻滚着要啃噬她的肌骨。
“或许你说的是对的。也许迟早有一天,人类会灭绝,咒灵会代替人类生活在这里。”
鲜花自脚下盛开,她感叹:“可惜至少今天,我觉得人类命不该绝。”
*
虽然喜爱美食是生物的本性,但严格来说,虎杖觉得自己不算是个挑食的人。
小吃街上的章鱼小丸子、学校食堂的鸡肉丼、山脚下的拉面……人类在发明美食这件事上天赋异禀,很少有食物能真正意义上触动味蕾,让他觉得痛苦又恶心。
宿傩的手指除外。
——但是这种东西真的能被称之为食物吗?真的不是什么融汇古今中外所有毒物提炼出来的有害垃圾吗?
他抬起头,看到花御那张熟悉的脸。
把身体交给宿傩是绝对不行的。他摆出作战的姿势,挥出去的拳头又快又急。
“黑闪”已经可以熟练运用,咒力带着黑色的电光撕裂空气,有谁挡在花御身前稳稳接住了这一招,反手给了他更重的一拳。
力道比他更强,不知道是打碎了哪根骨头,血不要钱似的从嘴边呛出来。来不及调整呼吸,尖锐的血箭擦着他的脖子高速射穿身后的墙壁,少年伸手摸向自己的脖子,只摸到一手滚烫鲜艳的血。
……这不是加茂家的术式吗?他晕晕乎乎地想。
“虎杖悠仁。”
打出这一击的人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鼻梁处那条黑色咒印隐隐发亮。鲜红色的血液在他的掌心汇聚成利刃,直指他的眉心。
“你杀了我弟弟,我要杀了你。”
“……你弟弟是谁?我没杀过人类啊?”
“坏相和血涂。”对方的目光冰冷:“我这个做哥哥的,要替它们报仇。”
不知道该先问“它们不是咒灵吗”还是“你不是人类吗”,四面八方密集生长的木藤牢牢限制他的行动,碾压式的打击下,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疼痛。
藤川老师给他的护身符因为超负荷运转而断掉了,没有了它做连接,他不知道她需要多长的时间才能祓除火山咒灵、再找到这里。
来不及闪躲,他猛地在对方的小腹上踹了一脚,借着反作用力顺势脱离木藤的包围圈。
要活下去。
左肩脱臼了,他几下把它接回去,气息跌宕起伏,连小腿都不稳地打着颤。
血哗啦啦地流,馥郁的花香入侵大脑,思绪浑浑噩噩,被催眠了或者是中毒了,他分不清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等下一拳要挥出去之前,身体猛然栽倒。
然后世界变暗了。
嘴里被强硬地塞了什么东西,身体无法动弹,只能被迫进行吞咽的举动,味觉神经后知后觉地发出挣扎,他才意识到这是宿傩的手指。
实在是太难吃了,难吃到他怀疑自己是否会因为食物中毒而不幸身亡。
“这是第几根了?怎么还没有反应?”
“如果宿傩不会醒来怎么办?菜菜子,这样真的有用吗?”
“杀害了我弟弟……不必唤醒宿傩,直接让我杀了他。”
“闭嘴,胀相,他……”
……
眼皮很沉重,乱七八糟的交谈声在耳边忽远忽近,他费劲地想要醒过来,觉得这样不行。
滴答,滴答。
有水从天花板往下坠,冰冷地掉在他的眉心,他不知道这是哪里,只突然想到高专里的停尸间和少年院的地下室闻起来也有类似潮湿的味道。
这样想回去的话,顺平妈妈做饭挺好吃的。
作为普通高中生生活的日子好像就在昨天,他信誓旦旦地说要变强,在被抓走之前,有不少咒灵被他轻易祓除,也有不少人类被他成功拯救。
所以他以为自己的的确确是变强了。
“可以睁开眼了,小鬼。”
不可以。
不知道吞下第几根手指的时候,意识像是琴弦那样崩断了。周围安静下来,黑暗涌上来,只有不属于自己的声音顺着骨骼和器官,轰隆隆地在身体里久久地回荡。
“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叫做强大。”
“虎杖悠仁”睁开眼。
*
砰。
最先有反应的是心跳。
心脏不自然地重重跳动,带动血液在耳边轰鸣。
肾上腺素分泌得太快了,菜菜子感觉到头晕目眩,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双腿已经不由自主地向下跪了。
砰。
“我愿意用剩下的手指做交换……”
按照约定,虎杖悠仁还应该吞下更多的手指,可是出于想要做交易的私心,她悄悄把它们藏了起来。
膝盖骨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极度恐惧之下的痛觉神经完全失去作用,她没有感觉到疼痛。
“……请您……求您杀了羂索……还夏油大人自由……”
砰。
声音磕磕巴巴的,如同生锈的、从录音带里挤出来那样难听。毛孔颤栗,后背完全湿透,汗水在地面晕开深色的水痕,她死死压着美美子的脑袋,恨不得将头低得嵌进土里。
砰砰。
寂静到刺耳的沉默中,走投无路的羔羊如愿听到鬼神的回应。
“抬起头来。”
砰砰。
心跳好像停止了。
眼前的景色跳跃变换,从十几年前村落里的湿冷囚笼快速切换到某个平凡的午后。那时候一切很平静,夏油大人的额头上还没有该死的缝合线。她和美美子趴在他的膝盖上,撒娇说想吃街边那家新开的、每天都排队好长好长的铜锣烧。
第二天就吃到了。
细腻的红豆味馅料咬进嘴里的时候还是热的,她撒娇抱住对方,说自己最喜欢夏油大人了,对方就无奈又纵容地弯起眉眼,揉了揉她的脑袋。
砰砰、砰砰。
铜锣烧不见了,她闻到花香。
和花御身上的那种香味不同,比那更淡、更轻,薄薄一层笼罩在鼻尖,是让人觉得好闻又安心的味道。
视线缓慢地重新聚焦起来,她发现自己和美美子被树藤高高吊在半空,原先藏身的小屋像是多米诺骨牌那样轰然倒塌,在地上噼里啪啦溅起震耳欲聋的碎片。
死了吗?
濒死的窒息感扑上来,氧气重新灌入鼻腔,她浑身发冷,不自然地重重喘息。
美美子已经昏过去了,她呆愣地顺着藤蔓一路向前看去,看到绸缎一样的浅金色发丝随风飘荡。
“早就说了夏油杰那家伙根本不懂怎么养女儿,但凡当初大方一点,直接花钱请我帮忙,肯定可以省去不少的麻烦事。”
头发的主人回过头来,碧色的眼睛朝她眨了眨。
“没认错的话,菜菜子和美美子,对吗?”
……还活着。
大脑一片浆糊,她凭借本能仰起头,哑着嗓音反驳:“不、不准你这么说夏油大人!”
“帮着咒灵一起报复社会到这个程度也就算了,居然还指望跟超级大反派谈条件……我有点佩服杰了,带着一群草包笨蛋妄想改变世界,失败是理所当然。”
她唉声叹气:“不跟我说谢谢吗?幸好我见过你的照片,要不然你现在就会跟那栋房子一样被切成肉沫哦。”
才不要跟编排夏油大人的人道谢……!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那你知道宿傩是什么人吗?”
“什么?”
“算了,现在好像没时间跟你做思想教育……悠仁呢?他现在体内有多少根手指了?”
“……十、十五。”
“没人问你的年龄。”
诅咒的气息浓烈得惊人,早纪慢半拍反应过来,嘴角不自然抽搐了一下:“……你是在说你的年龄,或者幸运数字之类的,对吧?”
当然不是年龄,也不是幸运数字。
“剩下的手指——”
连同捆住她的藤蔓一起,菜菜子想说的话被打断了。
隔空射来的血箭“呲啦”一声撕裂植被的经脉,少女从半空上坠落,尖叫摔在地上。
赤血操术?
她看过去,发现是一张没见过的陌生面孔,正凶巴巴地朝自己做出进攻的手势。
“……加茂家的叛徒还没被清扫干净吗?”
“这是九相图。”
“哎呀,好热闹啊。”
那个好心回答她问题的家伙把大半个身体藏进阴影里,她闻声和它对视,忍不住笑起来。
“好久不见,我以为你是因为害怕我所以躲起来了,没想到你是在这里。”
“和你交手没有意义,我的目标只有宿傩的容器。”
花御无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漏瑚呢?已经死了吗?”
“差一点。宿傩的气息太难闻了,我急着赶来这里,没空跟它继续打——要去看看它吗?你现在过去的话,应该来得及把它救活。”
砰砰、砰砰。
闲聊默契地停止了。
穿着高专制服的少年从尘埃里悠闲地走出来,说不出到底带着什么意味的视线懒洋洋地转了一圈。
然后他挑起眉,脸上的黑色纹路也随着他的表情上下浮动。
轻佻又散漫,哪怕顶着一模一样的脸,那也不是虎杖悠仁。
……真是要命了。
早纪觉得头更痛了。
*
作为一种感觉来形容,“邪恶”这个词非常抽象。
明明上一秒还在吐槽夏油养出来的倒霉孩子,下一秒心情就阴转特大暴雨了。
人生就是这么奇妙,预想中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了,距离从上一场战斗中完全恢复过来才不到一个月,她就一头撞上了超级头奖,如果抽彩票和打小钢珠也能有这么好的运气,想必她早就赚得盆满钵满。
“七海,我觉得你说的对。”
她看向超级头奖——那位顶着男高中生皮囊的鬼神似乎对“五条悟不在这里”这件事心知肚明,他没怎么犹豫地迈开脚步,目的明确地朝西南方向的涩谷车站走去。
路两边的人类和咒灵没有差别地被切割成整齐的、均匀的、细小的肉粒,世界安静到极点,只有白花花的油脂和浑浊的血液胡乱喷溅,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
“帐”不限制咒术师的通行,照着这个势头,等他走到车站,估计大半个涩谷的人都要被杀光了。
森然的冷意从骨髓一路攀上脊椎,她朝耳麦里接通的联系人认真严肃地强调道:“咒术师这一行的的确确是超级大狗屎,你之前是怎么辞职成功的?可以跟我交流一下心得吗?”
“请不要在这种时候打无谓的电话骚扰我。”男人的声音很快从那头响起:“是宿傩吗?”
“虽然很想说不是,”她无奈:“通知大家暂且撤退吧,从现在开始,我可能没办法保证任何人的安全。”
然后宿傩如有预感般偏了偏头。
叶片擦过脸颊,在那里留下一条细细的红痕。他抬眼,看到有着金色头发的特级咒术师施施然挡在他的身前。
“如果是要去那边找五条悟的话,这条路暂时走不通哦。”
她活动了一下筋骨,咒力在指尖闪烁:“好歹也活了这么久,你应该知道打断别人叙旧是不礼貌的事情吧?”
他很给面子地停下脚步,揉搓了一下少年的脸蛋,勾起一个没什么感情的戏谑微笑,然后抑扬顿挫地“哇哦”了一声。
“就凭你吗?”
时间短暂停滞了一瞬。
有小孩茫然无措地抬起头,看到母亲的身上突然多出几条怪异的细小血痕。
“……妈妈?”
伸出去的手捞了个空,被称为“妈妈”的女人在指尖化作一捧灰白的粉尘,她怔怔地瞪大眼,视线里突然炸开浓郁的绿光。
“轰——”
城市开始坍塌,满是血腥味的风汹涌地倒灌进她的眼睛,把千疮百孔的倒影吹进大脑,她没有任何由来地感到呼吸不畅。
得提防花御和九相图会借机偷袭、菜菜子和美美子还需要保护、或许需要先想个办法让他停止这种大屠杀……
想法一股脑不合时宜地蹿出来,她连一秒钟都无法分神继续深入思考。
——动作太快了,她甚至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出的手,只是凭直觉朝四周灌输咒力,用以抵抗他的术式。
两股能量在空气中对峙出细密的爆破声,他看了一会儿,提起了点兴致,慢悠悠地掀起唇角,朝她友善地做了个砍头的动作:“你还挺有两下子的嘛。”
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的压迫感粘稠地压下来,她动了动发僵的手指,觉得不太自在。
“力保的学生杀死了自己的女人——这个剧情好像还不错,你觉得呢?”
“……好土。沉睡太久了连喜好也还停留在上个世纪吗?宿傩大人,你这样是很容易被时代淘汰的。”
藤蔓从废墟里抽条,她深深、深深吸了口气,金光在瞳孔里烧起来。
“悠仁是个心性坚定的孩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正常情况下,你压根没有能力强制占据他的身体吧?”
她与“少年”对视,闻到盛大的死亡。
“——你说,是你先把我杀了,还是他先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晚六点三十八分,两面宿傩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