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北山森是北境的一个地名。
它地境偏僻, 在都城还在长夏的时候,北山森就已经进入了冬季。
冬季来临, 大雪覆盖, 白雪皑皑,森林和湖泊都被漂亮的茫茫白色遮盖。每年都有大量的旅客涌入北境来享受雪景和温泉。但如果不是本地人,很少有人知道, 僻静一隅的北山森才是那个温泉与雪景最相得益彰的地方。
而苏蓝知道,因为这里属于她的贵族领地。
旧世的贵族阶级崩塌,新世的联邦重新划分地界。但为了安抚贵族, 联邦政府仍然给予了那些老牌贵族们保留少部分封地的权力。
苏蓝重生之后,打理财产的第一件事情, 就是让人把自己名下所有领地的信息送到她的手上,给她过目。
北山森的温泉,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她知道的。
她去过一次。
雪景里的北山森僻静, 避世, 山庄里的民风淳朴,节奏很慢, 最适合疗养身体。
也挺不错的。
坐在飞机上的苏蓝放下手中的资料, 看着带着黎明微光的舷窗外想着。
作为一个领主,她也时不时该去自己的领地看看。都城的夏天和雨太长了, 她待得也烦闷起来。
她转过头,看向钟予。
他正坐在她斜对面的沙发上。
似乎是困倦了,他阖着眼,靠着靠枕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那张美丽的脸, 被埋在白绒绒的围脖里, 显得更加精致。
眼尾带上的那抹绯红,像是被揉碎的玫瑰花瓣抹上, 淡淡的瑰艳色泽。是白色之中的一点艳丽的红,让他苍白病弱的气色都看起来好多了。
苏蓝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注意到,他不再穿黑色了。
好像就是那天开始的。
还躺在病床上的他,把身上的黑色全部都换掉了。就连钟家后来赶到的佣人和保镖,衣服也全部被换成了亚麻色或者其他深色的西装。
而他自己,披上了一条浅色的披肩,望着苏蓝的时候,虽然依然是那张清冷的脸,但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
钟予很高兴。
谁都看得出来。
苏蓝自然也看得出来。
就连现在在她对面沙发上睡着了的时候,他的那张睡颜上也带上了几分生气。
跟之前她见到过的那个空壳般淡漠的精致人偶,像是两个人。
苏蓝起身,走过去。
她拿上一边的薄毯,有些漫不经心地给他披上,又在他身侧掖了掖。
手机震动了一下。
她把静音打开,才点开了消息。
是苏梓。
前几天错过了和他的每月见面,小少年又急又闹,每天发来十几条消息,话里拐着好几个弯想要见她。
苏蓝很简单地给他回了几个字。
苏蓝:【最近不在都城,之后见】
苏梓秒回:【这样啊!那,那也行——姐姐去哪了?】
苏蓝:【北境】
苏梓:【北境?】
似乎去搜了一下北境是什么地方,过了十几秒,苏梓才赶紧回:【……咳咳,那姐姐能给我带礼物吗?特产也行,随便什么都行,我都喜欢!】
苏蓝的回答依旧很简单:【好】
小少年又回了几个乱七八糟的表情包,苏蓝没看,她回到消息列表,往下滑。
滑到霍游寒的聊天框,苏蓝点进去,说了句【谢了】
霍游寒回得也很快:【没事】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对方输入中”闪了一会儿,还是没了动静。
苏蓝没在意。
之前她跟舒律师要临时从都城飞去她跟钟予婚礼的海岛,事发突然又关系到钟家,他们的启程就变成了件棘手的事情。
苏蓝贵族身份的根基不在都城,最后是找霍游寒帮的忙——当然,苏蓝找人办事都是公事公办,她交易的报酬给的很足。
说实话,在那天她易感期霍游寒说了那句怪话之后,苏蓝就对这个人充满了古怪的感觉。
但霍大少爷不要脸皮,第二天到她的公寓门口抱胸一站,振振有词:“老子当时被你打昏了头,这事不能全赖老子。”
苏蓝:“……”
人还能再不要脸一点吗?
但霍游寒坚持那天就是他一时发昏,口不择言,甚至还出具了他被苏蓝打成中度脑震荡的伤情鉴定书。
“真不是那意思,你别误会,”霍游寒说,“你千万别告诉别人,不然老子名声丢光了,那还了得?”
苏蓝:“……”
霍游寒:“我可是正宗的AO恋取向。”
苏蓝笑了下,把门摔在了他的脸上。
烦人东西滚远一点。
……
从那以后,霍游寒又腆着脸开始在她身边晃悠,苏蓝照常无视。
不过他还算是挺有用的,霍大少爷的名头在都城吃得太开,苏蓝虽然没有要求,但霍游寒似乎怕她把上次的那句“口误”抖露出去,骂骂咧咧地前后帮了她不少事。
商人本性,利益说话。只要不牵扯到她,苏蓝懒得关心霍游寒的私生活,也不关心。
苏蓝关上跟他的聊天对话框,又看了下其他的未读消息。
全都是不同的问候消息,来自她重生之后在各种场合各种手段得到她联系方式的人。
有想接近她的,有想要暧昧的,也有直白大胆的。
这几天她一直没怎么看手机,这些人都坐不住了。
苏蓝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划,随便回了几条。
对面忽然传来衣料摩擦的簌簌响动,苏蓝转过去,发现是钟予睡得不安稳。
他脸色煞白,眉头紧蹙,身体都在轻轻地发抖。
“苏蓝……”他呓语了一声。
声音很轻,很轻,脆弱地要消失。
苏蓝顿了下。
她还是把手机放下,走了过去。
她坐在了钟予身边,隔着他身上的毯子顺了下他的脊背。
“钟予。”她说。
他的手冰凉,睫毛颤抖。
一张精致的脸竟然显得比他白绒绒的围脖还要更苍白,眼尾湿红。
“苏蓝……别走……”
他叫了一声,忽地睁开眼,不知道做了什么噩梦,眼里都带着水色迷蒙的泪,睫毛根根都带着水珠。
他惊慌失措,一下抓紧了她的袖口。
苏蓝任他抓着。
“我在这里,钟予。都是梦。”
她声音很轻。
“都是梦。不要怕。”
钟予就那么仰着脸看她,还带着初醒的茫然失措,瞳孔失焦。
眼泪顺着他的眼尾滑落。
他毫无意识。
就这么呆呆地定着,过了一会儿,他才又慢慢地阖上眼,继续睡了过去,脸上还带着泪痕。
苏蓝停顿了一下。
她试图动了动手,想把自己的袖口从他手里拽出来,但他攥得很紧,她抽了一下,没有抽动。
……算了。
苏蓝就在地毯上盘腿坐了下来,任他拽着自己的袖口,没再动。
手机也扔在一边,不看了。
这几天以来,钟予逐渐清醒,美丽病弱的那张脸又变得清冷客气,跟她相处起来就像是往常的玫瑰。
但他睡着了意识不清醒,还会在梦里呜咽着叫她的名字。
小猫似的,柔软无助,极其可怜。
跟醒来面对她的时候的反应相差太大。
苏蓝问了医生,医生说,钟先生应该是受到了严重的刺激。
“很奇怪,我们记得苏蓝小姐三年前就去世了……钟先生怎么会突然开始这样?……”
医生看她脸色,又小心地补充说,
“您有什么头绪吗?如果我们知道源头是什么,才能对症下药。”
苏蓝没说话。
她皱起眉,揉了揉太阳穴。
她本来想着,到北山森之后她会跟钟予分开住,最后,还是让人挑了个两间卧室的小木屋。
卧室在二楼,她跟钟予一人一间,她还能照看他一点。
一个月而已-
到达北山森的山庄的时候,是午后了。
北山森跟苏蓝上次来的时候没什么太大变化。一个僻静偏远的小山庄,没有太多的人员流通,一切都像是被大雪封住了时间,让苏蓝想到了冬天时候都城街边会卖的冬景水晶球。
拿起来晃一晃,漫天的大雪就在水晶球里面下了起来,永远都是冬天。
美得像童话。
车开到了山庄外,车轮在雪地上压出了两条深深的雪痕。
山庄不大,车开不进去,他们需要走一段。
苏蓝转头看向自己身边下车的钟予。
他已经披上了厚厚的白色貂裘,脸被毛绒绒的围脖裹住,似乎见苏蓝看过来,他也轻轻地转过脸,对上了她的目光。
眼尾的绯红灼灼。
病弱的美人,乌黑的发梢上落了雪。
“怎么了?”他问,声音清凌凌的。
苏蓝看着他,“冷吗?”
钟予顿了一下。
“还好。”他说,“……不冷。”
发间的耳朵尖却悄悄红了。
苏蓝说,“那就好。”
两人在雪间走着。
佣人早就提前布置好了他们要住的小木屋,苏蓝知道大概位置,就往那个方向走。
午后没有下雪,走上一会儿也还好。
两人肩并肩,隔着大概半人的距离。苏蓝似乎注意到了什么,她落后了钟予半步,目光落在他烫红的耳尖上。
她以前好像从来没注意到过。
钟予……原来这么容易就会害羞么?
苏蓝的目光在那红上停留了一会儿,她移开了视线。
山庄今天很静,他们一路上没遇到什么人。
又走了一段路。
“山庄里的人,他们都……不在家吗?”钟予侧过点脸来,问。
他说话的时候,呼出的气带着朦胧的白雾,很漂亮。
苏蓝嗯了一声,“今天他们都去准备集市了。”
“……集市?”
“对,”苏蓝说,“我听说北山森这里每年的这个月份,他们都会在山脚的地方办个集市。”
她看向钟予,见他迷茫,唇角弯了一下,“有点像都城的夏日庆典。好像会有很多的摊贩,卖自己手工做的小玩意,还会有些猎人做点交易。”
“我上次来的时候不太巧,没赶上,但我听说是这样。”
钟予没说话,他慢慢地视线移过来,瞥了她一下。
很小心翼翼。
她说,“你要感兴趣的话,今晚我们先歇下来,等明天如果你身体好,我们可以去看看。”
钟予的眼睛立即亮了一些。
他很慢地点了下头,转过脸去,“……嗯,好。”
很薄的耳尖又红了点。
“我今晚好好休息。”他轻轻地说。像是一个保证。
苏蓝顿了顿,没说话-
山庄不大,没走多久,就到了他们要住的地方。
古朴的木屋不大,总共两层,受地理环境限制,山庄里都建不了很大的房子。
苏蓝和钟予两人从小在都城长大,都没怎么住过这样的屋子。
钟予从远远地见到木屋,到走进院子里,到走进屋内,漂亮的眼眸都微微地睁大,一错不错地打量着。
苏蓝上次来过一次,感觉还好。她特意让人把内部收拾了,改成了更舒适的条件,这次正好适合钟予调养身体。
进了屋,暖融融的暖意就扑面而来。
佣人迎上来,接过他们脱下来的围巾和外套。雪花被暖意融化,打湿了衣物的表面,带上些湿濡的意味。
两人走进了客厅,又有人端上来热茶。
佣人们做事悄无声息,做完了,就又退下去了。
苏蓝说,“为了不打扰你休息,他们平常不会在这里待着。需要的时候再叫他们吧。”
钟予很慢很慢地嗯了一声。
壁炉里正燃着火,木柴在火苗的舔舐下发出噼啪的轻微声响。橘黄色的光将整个屋子映成了暖调,看上去就很温暖。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雪。
钟予从玻璃窗往外看去,现在屋外大雪纷飞,白茫茫一片,而屋内篝火暖融,热意都滚上了他的脸颊。
他捧着盛着热茶的杯子,垂着眼看向里面澄澈的液体。
其他人都不在。
那他跟苏蓝……就是会像这样……在这里独处么。
独处。
光是这么想想,钟予就一阵晕眩,感觉自己脸烫得要烧起来。
“钟予。”
“嗯?”
他抬起眼,就见她忽然靠得很近。
他的呼吸滞住。
……好近。
他都能闻到她身上新融化的雪的味道。
清新的,冰冰凉凉的。
他的心却抑制不住地跳了起来。
“——喏,树叶。”她说。
她撤开身子,从他的发梢上拿下来一片树叶,展示给他看了一下,再丢掉。
钟予傻傻地望着她。
心跳声还在耳朵的鼓膜上狂跳。
“……谢,谢谢。”
虽然知道她没有别的意思,但钟予还是没忍住眼睫颤抖,结结巴巴地道谢。
再次见到她,他……都快忘记自己以前是怎么隐藏自己的心意的了。
他太幸福了。
幸福地都压抑不住。
他不得不别过脸,试图避开她的视线。
壁炉里的篝火声噼啪作响,他慢慢地抿着茶,喝得很慢-
第一天舟车劳顿,很快他们简单地用了晚餐,就各自去睡了。
用晚餐的时候苏蓝没吃多少,钟予默默地看着她佣人收走她吃剩下的餐盘,抿了下唇,没有说话。
小木屋的二楼也不大,顺着楼梯走上去,两人的卧室就在隔壁。
进屋之前,苏蓝那双淡金色的眼眸落在他身上,跟他说,“如果你有什么事,来敲我的房门吧。”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半夜也可以。”
钟予还感觉自己在梦里,只能傻傻地点头,又嗯了一声。
在她面前,他好像话都不会说了。
苏蓝推门进了她的卧室。
钟予没走,他又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
他看着两扇门之间的距离,有一阵恍惚。
在都城的时候,他们的主宅很大,苏蓝住在东侧,而他住在西侧。
有的时候,两人同在一个宅子里,但一天连面都见不上一面。
钟予每次走上楼梯的时候,都会静静地向着她那个方向的走廊望上一会儿,希望能偶尔撞见她。等了许久,才会垂下眼睫,收回视线,转过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
现在。
钟予愣愣地看着两扇卧室门的距离。
就……就只有几米。
好近。
他没忍住,又看了一眼苏蓝的房门。
他手指掐入掌心,又掐了一次。
终于确定了这不是梦,明明现在是在冬天,屋外还飘着雪,钟予心里却漫山遍野地开了好多好多的花。
走回房间,洗漱完,又回到床上的时候,钟予的脚步都是飘的。
枕上枕头的时候,头也是轻飘飘的。
他怎么会有这么幸福的时刻?
钟予不禁想。
他到底是做了什么样的好事,上天怎么突然对他这么好?
他在床上翻过身,看向身侧的墙壁。
在这薄薄的一堵墙的后面,就是苏蓝的房间。
他居然跟她靠得这么近……
一这么想,钟予脸上立即又烫了起来。他有些慌张地移开视线,平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试图平息自己的呼吸。
怎么,怎么会这么近……
他闭了下眼。又睁开。
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变化,钟予脑海空白,他停顿了一下。
他有些失神。
……他的身体,太糟糕了。
这么敏感的身体……太糟糕了。
这是这样一个不经意,根本没有任何关系的念头,竟然就……
他咬了咬下唇,又翻了个身,对向另外一侧。
手指攥紧了枕头的边缘,紧紧闭上眼,努力平缓着自己的心跳。
就只隔着一堵墙,那边睡着的是标记过他的Alpha。虽然只是临时标记,但他一直……一直记得她的味道。
他的身体也记得。
刚刚在客厅的时候,她靠过来,他又闻到了很淡……很淡的她的气味。
虽然也只睡过一次,钟予闭上眼,也能记得她喜欢用什么姿势……也记得她喜欢他说什么羞耻的话,也记得做什么样的事能取悦她,也记得她拇指摩挲他水色靡艳的柔软的下唇,在他耳边轻轻笑。
她说,好奇怪。好像只要跟你接吻……你就很容易高.潮。
……
躺在床上,钟予把脸埋进被子里,湿热地喘出一口气,压抑自己飞快的心跳。
整个人都烫得快要化掉。
别想了,别想了,钟予……
别想了。
别想了。
第42章 第42章
第二天早上, 钟予在桌旁坐下吃早饭的时候,还紧张了很久。
他垂下眼, 盯着自己的盘子, 良好贵族教养下的人难得刀叉用得僵硬。
他缓慢地一下,一下地切着盘子里的食物,直到他听到桌子对面的人开口了。
“钟予。”她说。
“……嗯?”
他把脸埋得更低了一点。
“早饭不合你的口味吗?”
……原来, 原来是问这个。
无措地,钟予又感觉自己小小地松了口气。
“没有。”他开口前稳了一下自己的声线,把慌张都吞了下去, “……味道很好。”
他说着,拿起杯子, 喝了一口果汁。
然后就听苏蓝又开口,“你是昨晚没睡好么?看你有黑眼圈。”
钟予拿着杯子,就僵在了那里。
放也不是, 拿起来也不是,
她果然还是注意到了。
他有点傻傻地抬起头,正对上苏蓝的目光。
她在看什么, 钟予知道地……很清楚。
早上起来他就发现了, 镜子里的他眼下带上了淡淡的青,看上去就像是休息不足。
钟予对着镜子盯了很久很久, 发现也没办法遮掩,他也不想错过跟她一起吃早饭的机会……这才低着头下楼了。
她还是发现了。
钟予想起了她昨天的话,手指在掌心蜷了蜷。
昨晚……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屏下了乱七八糟的念头,就差把旧世历史拿出来默背了, 最后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但他没休息好的话, 那山下的集市……
他慢慢地说,“我……我可能是第一天到这里, 不太适应。今晚应该就好了。”
钟予有点沮丧。
明明昨天,昨天是自己保证了要好好休息的,他自己却没有做到。
这样……也没办法去集市了吧。
他好想跟她一起去的。
面上,钟予还依旧维持好了自己冷淡的样子,安静地垂眼继续吃着早饭。
苏蓝在对面“嗯”了一声。
她慢条斯理地端起自己手边的果汁,喝了一口。
她看着钟予。
以前在都城的家里,她跟钟予每次在餐厅里见到,两人都隔着长长的大理石桌子相对而坐。
桌上的烛火摇曳晃着人的眼,苏蓝的注意力一般也只在食物上,从来没仔细地打量过他。
现在……
苏蓝看着对面钟予那张精致的脸。
他的眼尾带着一点绯色,小小的泪痣就藏在绯色里。
他正垂着眼,安静地用餐。长长的睫毛垂下,洒下一片阴影。
她以前总觉得钟予冷冰冰的,面上毫无表情。但其实真的这么仔细看,他好像也没有那么难猜。
两人面对面坐着,用着餐,没有再说话。
吃完了饭,两人各自去休息,
苏蓝再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就看见钟予缩成一团窝在客厅的沙发上。
壁炉里的火把屋内烤得很温暖,他披着毛茸茸的绒毯,捧着一杯热茶,看着窗外的飞雪慢慢地喝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起来很乖。
苏蓝忽然有些好笑。
她说,“钟予。”
沙发上的人转了脸过来。
钟予望向她。
他手里捧着的热茶还在袅袅冒着热气,让他的脸有些朦胧。
苏蓝嗓音像是不经意,“走吗,去集市吗?”
果然,他一下坐直了,手里的茶都差点泼出来。
漂亮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惊喜。
手指微不可查地颤了颤,钟予很快掩盖好了自己的情绪,睫毛垂着,很慢地应了一声,“……嗯,去。”
“我去收拾一下。”他慢慢地说,站起身来。
钟予路过她上楼的时候,苏蓝看见他眼尾的绯红就刚刚这么一下,已经艳丽地不像话。
苏蓝有些惊讶,微微扬了下眉-
他们走到山庄门口,司机早就停着车在那里等好了。
集市其实离山庄不远,走路也就半个多小时,但鉴于钟予病弱的身体状况,苏蓝觉得还是不要冒这个险。
两人就坐着车下山。
路上的时候,苏蓝靠着窗,忽地,她转过头往车窗后看去,眯了下眼。
钟予安静地在她旁边坐着,侧过脸向她看来,嗓音很轻,“看见熟人了么?”
“嗯。”苏蓝应了一声。
她好像看见了个熟悉的身影,但车开得不算慢,她回头看去的时候,那个人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了拐弯之后。
“上次来的时候见过。”
没看见也没关系,山庄下山只有这一条路,等下也会在集市见到-
两人让佣人远远在外面等着,走进了集市。
北山森山脚下的这个集市由几个附近的山庄在一起办,热闹非凡,来来往往的全是本地人。
与这寒冷的冬天相反,集市里几乎无论是摊贩还是行人,老老少少的脸上都洋溢着热情的笑容。还有几个小孩子嬉戏追逐着,穿梭在人群里,引来一阵阵笑声。
苏蓝跟钟予两个人俊美非常,气质又完全不同,几乎是一走进集市,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领主大人!”
“领主大人,好久不见!”
有人立即认出苏蓝来,兴奋地跟她打着招呼。
苏蓝也笑眯眯地回应着,客气又不失温和。
这里的民俗习惯似乎就是喜欢拥抱,有好几个人奔上前来跟苏蓝拥抱,苏蓝一点架子没有,挨个跟他们张开双臂抱了。
“领主大人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来啊?”
“是呀,上次就说要让您尝尝我老婆做鹿肉的手艺,就一直没盼到您!”
“领主大人这次待久一点吧?”
“最近有点忙,”苏蓝笑起来,“这不还是来了吗?”
钟予的脚步慢慢地落后她一点,他侧过脸,看着她的侧脸,轻轻地抿了下唇。
苏蓝和不断拥上来的人寒暄完了,笑着挥了下手,和钟予走到一处摊贩前停下,避开了大多数的人群。
“他们都很喜欢你。”苏蓝说。
“嗯?”钟予转过眼看她,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这么说,一张美丽的脸上有些茫然。
“……我?”
苏蓝的目光落在他深绿色的眸子上,笑了下,“嗯,你。”
她刚刚听见了人群里的窃窃私语。
这些淳朴的本地村民,都带着惊艳的目光,悄悄地,在用一个词形容在她身侧的钟予。
那是北山森的语言。
意思是——森林里的神子。
苏蓝上次来的时候学过这个词。
天生美丽的神子,从森林里来,从湖里走出来,从白雪里踏过来,有着世界上最清澈的眼睛。
她看了看钟予。
她意外地觉得还挺符合。
而钟予被她这么盯着看了会儿,眼睫颤了颤,不明所以,但耳尖又红了起来。
“——呀,领主小姐!您可算来啦!”
他们走进的摊贩的摊主是个中年阿姨,一见到苏蓝,眼神又在旁边的钟予身上定了定,立刻上前,唏嘘着感慨,
“领主小姐,您不知道,昨天听说您来了的时候我都想过去拜访了,但又说不能打扰您,这才没过去……”
她往苏蓝手上递了杯热红酒,“来来来,您尝尝!还是热的,暖暖身体。”
苏蓝接了过去。
摊主又捧了一杯,递给钟予,“来,这杯给您。”
带着茧的温暖双手就这么直直地捧着杯子到他面前,钟予愣了下。
他有些没反应过来,但良好的教养让他轻轻点头,钟予也双手接过了杯子。
“……谢谢。”他说。
中年阿姨咧嘴笑了起来,看钟予有些苍白的脸色,又补充了句,“酒稍微有点烫,您慢慢喝,酒劲不大的。”
“要是醉了,就让我们领主小姐扶着您点。”
苏蓝一听,笑起来,“那我是要让他少喝一点。”
中年阿姨哈哈笑。
苏蓝又跟摊主聊了几句,他们这才离开了热红酒的摊子。
集市上的其他人本来就在往他们俩身上关注着,但一直不敢跟那位“神子”说话,这次见他跟着领主大人从热红酒摊子出来,都像是被鼓励了般,纷纷上前打招呼。
“——您第一次来吗?您拿着这个吧,这是我新用兽皮做的护身符……”
“——您收下这个,这是我昨天去山里摘的花,冬天北山森只有这一种花开着……”
“——您想要这个玩偶吗?我用布扎的,就是个小摆件,您要是喜欢就行……”
人群闹哄哄地涌上来,脸上都带着热情洋溢的笑容,钟予傻傻地被人们往怀里塞着东西。
最后还是苏蓝看不下去了,她拿了个小篮子,替他装着,很快连篮子也满了。
苏蓝就笑着向人群示意了下装都装不下的篮子,其他人才没有继续往里面塞。
两人走出去一会儿,身后的那条集市街都快看不着影了,苏蓝侧过脸,看着钟予还是愣愣地捧着红酒杯的样子,没忍住,笑了一声。
听到了她的笑声,钟予下意识转过脸望她。
一落进她含笑的淡金色眼眸里,他慢慢地反应了过来,轻声“啊”了一声,脸都红透了。
他别开脸。
“钟予,你以前没去过夏日庆典吗?”苏蓝笑着问,“怎么这么局促?”
钟予低下头,慢慢抿了口热红酒,声音很小,“……去过。”
“嗯?是吗?”
苏蓝移开视线,随口道,“什么时候?”
“……高中。”
苏蓝不经意地“噢”了一声,没有多想,“也对,我记得那个时候你不管去哪里身后都跟着一大堆人。有那么多保镖在旁边,也很难真的玩到吧。”
钟予只是垂着眼,没说话。
他高中去的那次……也只是为了见她。
虽然那次也只是隔得很远跟她打了个照面,他回去之后也默默高兴了好久。
两人往前走着,苏蓝又笑了下,“他们刚刚好像是太热情了,把你吓到了么?”
“没有。”钟予慢慢摇了下头,“这是……北山森的习俗么?”他想起刚刚人群看他的目光,人人眼里都闪着兴奋的光。
他又转过头,看了眼被苏蓝拎在手里的篮子,木篮里被塞得全是当地人手工做的手艺品,什么都有,挤得满满当当。
“倒也不算习俗,他们平常也没像刚刚那样热情。可能因为你长得像他们的神子。”
“……神子?”
“森林的神子,是北山森神话传说里的一种神明,代表自然和好运,”苏蓝很自然地接话,“长得很好看。”
钟予呼吸滞了一下。
他没预料到她会这么说,整个人一僵,垂眼盯向自己手里的热红酒。
热红酒还冒着热气,把他的脸都蒸得烫了起来。
心躁如鼓,吵得钟予都快听不见远处的嘈杂声了。
她说他……好看。
钟予长睫轻轻地颤着,他捧了会儿热红酒,像是为了掩饰一样,他又默默地喝了一口。
他本来是不喜欢酒的苦味的。
但这次的酒……竟然让他觉得不苦了。
甚至,他有一点点,喜欢这个味道。
……甜的-
两人向前走着。
集市很大,还有好几条街道没逛完,但苏蓝看着钟予病弱的脸色,还是决定先跟他一起回去。
“之后几天我们再来?”她问。
“……嗯。”钟予很乖地应了。他其实没想到她还愿意之后再跟他一起来,耳尖立时又红了点。
慢慢地绕上一圈,两人就快走回之前进来的地方了。
就在这时,两人身后传来一道喊声。
“领主大人——”
白雪皑皑的路上,个高腿长的少年一路顺着另一条街道的下坡奔跑着,脚步在雪上踏出一串脚印,还一个劲激动地挥手。
苏蓝转过身,惊讶地扬眉。
是之前下山的时候她从车窗看到的那个少年。
果然在集市里碰到了。
“领主大人,我就知道是您!”
矫健的少年飞奔到苏蓝面前,直接欢呼着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脖子上的兽牙项链叮当作响。
“对,对不起!我太激动了!领主大人,我昨天听说您又来了就想去看您,但爷爷说我们不能过去打扰——”
苏蓝很及时地伸手扶住了他。
她看了眼少年脸上因为奔跑而带上的红晕,跟他拉开了点距离,又转向钟予。
她介绍道,“这是希莱德。我上次来北山森的时候,他给我做的向导。”
很清楚地介绍完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您,您,您好……”
希莱德的目光在撞到钟予的身形之后,整个人下意识就惊了一下。
这就是,这就是刚刚大家说的神子吗?
希莱德脸都涨红了。
那这位神子长得也太……太好看了。
见对方那双深绿色的眼眸落到自己身上,希莱德又紧张地赶紧补充道,
“我,我叫希莱德……从小在这里长大,您有什么事情的话,打猎,找方向,或者缺什么,都,都可以叫我……”
话说着,希莱德的目光没忍住,在面前这位,和旁边的领主大人身上小心地转了一下。
这位——这位跟领主大人,是什么关系?
两个人都长得好好看,站在一起很般配。
但……他们好像站得也不近,气氛也没有很亲昵的样子——看起来,又不是很像恋人。
之前他听山庄里的人讲,领主大人现在好像还是单身未婚,也没有未婚夫……
那他们是……
美丽的神子微微颔首,声音很客气。
“谢谢。”
“……!”希莱德心思被打断,突地一激灵,“不,不用谢……”
“希莱德。”苏蓝叫他,“你不是要去给你爷爷的摊子帮忙么?当心被骂,快回去吧。”
“噢。噢好!”
苏蓝唇边的笑温和,希莱德没忍住脸又涨红了点,“那——那我先走了!”
希莱德反应了过来,立马跟两人摆了下手,慌慌张张地向集市里面跑回去了。
“领主大人,之后要打猎的话,记得叫我啊!”
苏蓝目光在少年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收回视线,和钟予走出了集市。
希莱德一向热情惯了,这里民风又是这样,苏蓝并不是很在意他的拥抱。
钟予微微地偏过了脸,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希莱德的插曲很快,两人坐上了车。
车往山上的山庄开去,开得缓慢。
过了一会儿。
苏蓝问:“集市好玩么?”
“……嗯。”钟予轻轻点头。
“大家都很热情。”他慢慢地说,“跟都城很不一样。”
“都城。”苏蓝笑了下,重复了一下这个地名。
它就代表了一切。这里还真是都城的反面。
“那你喜欢么?”她又问。
钟予无意识的用手抚了下脸。
他的脸上还带着她之前说“神子”的事情的时候,留下来的烫意。
“嗯……喜欢。”他轻轻地说,“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酒意开始上涌,钟予有点困倦,头靠在了车壁上,阖上了眼。
苏蓝感觉身边没了动静,微微转眼,正好就看见他小憩的模样。
漂亮的眼尾艳红灼得厉害。在他身后车窗外的漫天白茫茫的雪景的映衬下,美丽地不可方物。
他就静静地靠着。脸上带上了一点点微红的醉意。
……难怪他累了。原来是刚刚喝了热红酒的缘故。
苏蓝了然。
过了这么久,他的酒量还是很差。
她弯了下唇角,没再开口。
车开上山,一路无话-
车缓缓地开到山庄门口,停了下来。他们回到木屋应该要走上一段路。
苏蓝看了眼旁边阖着眼已经睡着了的钟予,按了按眉心。
她抬手示意了一下,拥上来的佣人就停下了脚步。
苏蓝自己下了车,打开了另一边的车门,动作很轻地把钟予抱了出来。
果然还是得她抱着。
苏蓝还记得他之前在晚宴上,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快失去意识了,还死活不想让别人碰到的样子。
……现在在她的怀里,钟予就很安静。
抱着他走,一路上,苏蓝缓着自己的脚步,尽量在雪地里走得稳一点,不要把他吵醒。
回到木屋里也是,佣人早就会意了,所有人替她开门关门的声音都很轻,苏蓝就一直把他抱上楼,进了他的卧室。
门被佣人轻轻合上。
把钟予放在了床上,苏蓝心里叹了口气,小心地开始给他解掉绒绒的围脖和身上的披肩。
今天外面没有下雪,但衣服上被暖意一烤,还是有些潮意。
她看着钟予,乌黑的发柔软,贴在他白皙的脸颊上。他薄红的唇轻轻抿着,不知道在做什么样的梦,睡得看起来有些不安稳。
他这个身体,如果带着潮意就这么睡了,肯定会病情加重。
苏蓝把视线移到自己手上,就慢慢地解着系带。
系带打得繁复,解了一会儿,她唇角弯起,觉得有些好笑。
这还是她第一次给别人脱衣服,脱得这么小心翼翼,还什么回报都不要。
也就在钟予这里破例了。
解开了他披肩的搭扣和系带,苏蓝需要把钟予抱起一点身,才能把它从他身下拿出来。
动作的时候,钟予似乎被她弄得有点醒了,轻轻地含糊了一声,“……苏蓝?”
嗓音带着一点朦胧的迷离和哑,苏蓝动作一顿。
心里啧了一声。
她把不该有的联想甩出去,一手揽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把厚厚的披肩慢慢抽出去。
“嗯,是我。”她说,“到家了,你好好睡吧。”
“……嗯。”
钟予慢慢地嗯了一声。
他没有出声了,估计是又睡过去了。
苏蓝就慢慢地把披肩抽了出来,扔在了床下。
她刚想把他放躺回床上,就听见他轻轻地开口。
嗓音很哑,很轻,像是朦胧的呓语。
“……他们……都可以抱你。”
钟予小声地说,很慢,很慢。
苏蓝微微怔住。
钟予身体柔软又单薄,就这么贴进了她的怀里。
他醉意迷离的温热气息拂在她的颈边,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像是委屈的小猫在呜咽着撒娇。
“……你能不能也抱抱我?”
他伏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着,蹭着她的脖子。
“苏蓝……就一会儿。”
就抱他一会儿。
第43章 第43章
窗外下起了雪, 簌簌地落得无声。
屋内很安静,苏蓝维持着这个姿势, 怀里的温热透过他单薄的单衣传来, 莫名地要比屋内的暖意要烫得多。
钟予已经在她怀里睡着了,手攥着她的衣襟,头靠在她的颈间, 气息微弱又均匀,乖巧温顺地像只小猫。
苏蓝很有耐心地伸出手,她又试探着从他的手里把自己的衣服抽了出来。
……又没抽出来。
已经知道结果的苏蓝内心叹了口气。她刚刚不应该心软又抱了他一会儿。
她就继续保持着这个动作, 抱着钟予,慢慢地把自己的背靠上床板, 长腿也微弯,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
等再过上一会儿,他睡得迷迷糊糊了, 她才能把自己的衣角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
……苏蓝已经有点摸清这个规律了。
现在就先这么抱着吧。
她看了眼他脸上醉红之外依旧白皙地有些微弱透明的皮肤。钟予还很虚弱, 她也不想打扰他难得好一点的睡眠。
窗外飞雪,屋内暖融, 她就这么抱着钟予。
什么也干不了, 暖意的确让人困倦,苏蓝靠在那儿, 也阖上了眼。
……
埋在苏蓝的颈间,钟予慢慢地睁开了眼。
醉意仍然漫在他的脸上,但那双漂亮的绿眸的眼底却没有困意。
心跳跳得飞快,钟予紧张地手指都在微微发颤。
脸趴在她的侧颈, 他能闻到很淡很淡的她的气味, 让他整个人都烫起来。
他不得不小心地将指尖掐入掌心,用力地, 才能强迫自己定下神来。
她不知道。
从她把他抱下车开始,他就一直醒着-
在回山庄的车上的时候,钟予收到了一条消息。
消息来自钟家底下的人。
钟家从旧世开始就坐在贵族阶层的金字塔顶端,他们拥有的资源和财富,让他们想要知道的任何信息都几乎是一览无余。
发到手机上的消息很简单,条理清晰,工工整整。钟家的人做事情一向高效,钟予出门前才发出去,没几个小时后就得到了回复。
钟予只问了一个问题。
北山森的贵族领主,准备在这里待上多久。
这是一个很好问的问题,也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但要打探一个贵族未来的行踪和计划,是一件高度私密,且绝不简单的事情。
但对钟家来说不是这样。
他们给他的回复有长长的列表,列出了采购物资的清单,一些当地行程的安排,甚至还有目前能知道的苏蓝之后会参加的在都城的活动……一切能知道的信息,都放在了表格里。
钟予越看,手指越冰凉。
最后,答案也写得很清楚。
“一个月”。
这个答案,让他茫然。
当时的车内很静,静得钟予都快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了。
……一个月。
她只会跟他在一起待上一个月。
钟予甚至不需要细想,他都知道苏蓝并不准备一个月在北山森跟他分开之后,再跟他有别的新的交集。
原来一个月,就是这段快乐时光的终结点。
他看到消息的时候,车内仍然暖融融,却一点也没有办法暖上一点他的身体。
钟予的心就这么冰凉下去。
他往侧边看去,苏蓝正靠在他旁边望着车窗外,唇边还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他眼眶发烫,嗓间发干。
酸涩的感觉涌上来,他不得不闭上眼,才能忍住不掉下眼泪。
他本来以为这是上天砸到他身上的好事,原来现在他甘之如饴的幸福早就有了一个时限。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情。
一个月。
钟予阖起眼靠着,内心全是茫然。
钟予。
如果只剩下一个月,你该怎么办?
钟予想起来两家父母定婚约的那天,茶馆的楼道里,苏蓝对他说的那一句,“如果你喜欢我,钟予,我们还是不要结这个婚了。”
她说这句话的语气,表情,神情,淡金色眸子里的冷淡,钟予到现在都记得一清二楚。
那时的他慌张无措又害怕,勉强住了全身的力气在她面前编出了一个谎言,用那个让他痛苦的谎言,才换得了一个名正言顺在她身边待下去的机会。
但现在谎言失效了。
现在的苏蓝,跟他,已经不是伴侣了。
钟予忽然觉得有一只大手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的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现在的他跟苏蓝,毫无关系。他再也没有资格和名分……待在她的身边。
钟予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感觉眼前都模糊了。
心脏疼得有些抽搐,他偏过一些头,把自己的脸对着车窗,眼尾的泪无声无息地滚下来。
眼尾烫红。
阴影遮盖下,遮住了窗外洒进来的天光。
钟予……
钟予,好好想想……
只有一个月。
你想要什么?-
在车上的钟予,意识缓慢地滑入黑暗。
又一次坠入梦境,他梦到了高中的时候,社团一起出门合宿时候的场景。
那时也是在山间,也是在温泉边上,所有人住进了一间旅馆。
苏蓝本来要跟好友部长住一间,但部长的对象半夜的时候敲了她们房门,片刻之后,苏蓝出了门,给了部长一脚,把房间让给了甜蜜的情侣。
——这些,都是他身边跟着的那个林临跟他说的。
钟予身边永远跟着很多人。
从小开始,无论在哪里,就算在学校里没有佣人和保镖跟着,他身边依然簇拥着很多人。
他拥有的很多,他们觊觎的东西也很多,钟予从小就明白这个道理。
他让林临待在他身边的理由,也很简单。
林临喜欢苏蓝。
林临表白过,被拒绝过。也依旧喜欢着。
钟予不需要开口,林临自然就会把他关注到的事情告诉他。
……包括苏蓝放学后都会在枪支射击部待着,苏蓝新跟谁传了绯闻,苏蓝最近在学校又参加了什么活动。
也包括,合宿的这天晚上,苏蓝被情侣无语到,一个人出门去吹风这件事。
“钟予,”林临就小心又期待,说,“我们要不要出去找学姐?”
苏蓝正盘腿坐在屋外吹着夜风,他们走过去,坐在她身边的另一侧。
见他们来了,苏蓝只是扬了下眉,没说话。
林临很殷勤,给她递了汽水,苏蓝接了,“哧”地一声,单手开了易拉罐。
带着汽的饮料冒了出来,在夏夜的蝉声里气泡破灭的细碎噼啪声也很清晰。
她把开好的汽水还给还在跟易拉罐拉环搏斗的林临。“拿这个吧。”
林临的脸一下红了。
苏蓝看向钟予,钟予绿眸静静地回望她。
“学姐。”他叫她。
把自己的易拉罐递到她手边。
苏蓝笑起来,替他开了,“钟小少爷也会喝汽水么?”
钟予微微点了下头,“谢谢。”
他其实不喝。
但因为是她开的,所以他还是拿过了易拉罐,喝了几口。
山里的夜间有点冷,苏蓝出来前也不是没准备,她带了件厚厚的毯子,一铺开,发现裹住三个人还绰绰有余。
毯子很暖和,林临最先没撑住。
他聊了一会儿,结结巴巴地还想要起新话题找苏蓝聊天,但最先眼皮打架,就靠在那儿睡了过去。
苏蓝顺手替他掖了下毯边。
钟予静静看着。
苏蓝看人的时候带着漫不经心的深情,她对人也是天生的温柔。
这不是她刻意为之的东西,是她不经意,是她为人处世已经习惯了的客气。
钟予想起之前钟家公关告诉他,论坛在发出了关于他的那条贴子之后被全盘黑掉的事情。
他们说,是苏蓝小姐帮的忙。
钟予听了之后很高兴。但他也同样知道,如果被针对的对象不是他,是其他任何一个人,被无端意淫污蔑,她都会做同样的事情。
下三滥的事情她看不惯,所以顺手找人黑了,对她来说,这个理由很简单。
她永远对人很客气礼貌。
就算是拒绝人,婉拒人,也从来不会让对方难堪。
有人会把这误会成温柔,但钟予知道,她只是单纯地礼貌。
但他也没办法抑制自己的动心。
把礼貌误会成深情的……他才是第一个。
他该……
该怎么绕过她的“礼貌”这一层,才能站到她身边?
钟予茫然地想着,就听她开口了。
“——抬头看。”她忽然说。
没反应过来,钟予停顿了一下,这才跟着她的动作,抬起了头。
绿眸微微睁大,他一时有些怔神。
漫天的星河。
钟予这才发现,没有城市光污染的山间黑夜里,抬头竟然就是漫天的璀璨星星。
“你信许愿吗?”她说。
“……嗯?”
“信的话,准备一个愿望吧。”
钟予怔了怔,他还没开口问,就看见黑布上的璀璨星子——缓缓地,划了一颗下来。
……是流星?
像是印证着他的想法,很快,天际的边角,又落了一颗星星下来。
星星在漆黑的绸布上划出线,带上了漂亮的银色尾巴。
她笑起来,“错过了?还有机会。”
她的话音落下,很快,更多的星星像是画布上摇摇欲坠的挂件,被什么震动。
很快,漫天无数的星星都开始往下坠落。
……一场,轰轰烈烈的流星雨。
无声无息,就在他们头顶的漆黑夜空里上映。
整个夜空,亮丽非凡,美丽地不像人间。
钟予怔怔。
苏蓝在他旁边仰倒,双手交叉放在脑后。
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明艳至极。
“……不会真以为我半夜出来就是为了吹风吧?本来想告诉部长那傻女人的,她说我不懂情侣的浪漫。”
“现在好了,真想让她看看她都错过了什么。”
钟予从流星上收回视线,他转头,看向旁边的苏蓝。
她浅金色的眼眸眯起,正欣赏着头顶的流星雨,唇边带着笑。
钟予顿了顿。
他也躺下,就躺在她的身边。
苏蓝瞥了些视线过来,“不冷吗?”
背后抵着有些凉意的石头,钟予是觉得有些冷的。
他摇了下头,声音很轻,“不冷。”
两人静静看了一会儿流星雨。
钟予问:“你许了愿望么?”
毯子下,他的手都在紧张地颤抖。
“愿望?”苏蓝随口答道,“我不太信许愿。”
她顿了下,“不过既然机会难得……我也可以许一个。”
“就许个这辈子下辈子都有钱的愿望好了。”
“商人的愿望,”她笑道,“很俗吧?”
钟予摇了摇头,他的愿望……更俗气。
他很怕她忽然会问他许了什么愿望,但还好,她并没有问。
……又是她很有分寸的礼貌。
钟予转头看向正在往下坠落的流星。
每一颗都璀璨,每一颗都惊人地美丽。
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许下了同样的一个愿望。
如果有一千颗流星,他就说一千遍。
这样,无论是哪颗星星听到了,如果能替他实现愿望就好了。
钟予想要……永远待在苏蓝身边。
这辈子也好,下辈子也好,他都想要待在她身边。
……-
——他想要待在她的身边。
钟予从梦里醒来的时候,车刚缓缓停下在山庄门口。
他没有睁开眼。
苏蓝下了车,把他抱了下去。
她的怀抱温柔,动作也很轻。
她把他抱进了木屋,抱上了楼,抱进了他的卧室,又把他放在了床上。
她永远是这样,礼貌且客气。
就像她愿意在这里陪他一个月一样。
钟予只要仔细想想,就能明白。她是为了他的身体。因为他还虚弱。因为他受不了刺激。
所以她陪他一个月。
窗外的天色已经昏暗了下去,窗帘半遮半掩,透进几乎看不分明的月色。
于是钟予在她要离开的时候拽住了她的衣角。
他说,你抱抱我吧,苏蓝。
话音朦胧,醉意弥漫,钟予知道自己酒量很差,但他这一刻意外地清醒。
她没有怀疑。
钟予靠在她的怀里,他的胸膛起伏着,梦里的画面还在他脑海里不断地浮现。
流星。她唇边的笑。他许下的愿望。
一遍一遍。
钟予听见自己刻意平缓下来的呼吸。
流星……流星不能实现他的愿望。
这是他自己想要的。
他已经失去过她一次,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他要待在她的身边。
于是钟予没有松开抓住她衣襟的手。
苏蓝停顿了很久,维持着抱着他的姿势,在他的床上靠下了。
她的动作又轻又缓,像是怕吵醒他。
总是这样的,苏蓝就是会这样的。
她会拒绝清醒的他,会拒绝对着她流泪的他,会拒绝把喜欢摆在明面上的他。
但苏蓝不会拒绝病弱的,昏昏沉沉的,毫无意识依赖她的他。
她是见过了太多猎物的猎人,钟予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一夜就这么睡了过去。
晨曦微光的时候,苏蓝朦胧醒来,发现自己仍然抱着钟予靠在他的床上。
她还在愣神的时候,身体稍微动了一下。
怀里的钟予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动作,无意识地追着热源贴了一些过来。
黑发美人的身体贴在她的怀里,温热,滚烫,他不清醒。
含糊的吐字,带着初醒的旖旎和哑意。
“……早。”他轻轻地说,湿热的气息在她的脖颈上,酥麻了一片肌肤。
话音带着慢慢的尾音,落在晨曦里。
他的腿慢慢地叠过了她的腿。
蹭了一下。
苏蓝身体一下子僵硬。
她立刻就清醒了。
苏蓝几乎有些不自然地把钟予推开,从床上一下起来,推门走出了他的房间。
关门的时候,甚至还收了力道,像是下意识怕吵到他。
门关上。
钟予侧躺在床上。
柔软的被子带着温和的晨光裹在他的身上。
房间里很安静。
钟予心跳很快,脸都在发烫。
他慢慢地,慢慢地,把脸埋进枕头里,喘出一口湿热的气。
他有一个月。
苏蓝真正的温柔和看起来温柔的客气,只隔着很短的距离。
钟予感觉自己……
好像在这之中找到了破绽。
第44章 第44章
苏蓝没这么狼狈过。
至少没为这种事情这么狼狈过。
她睁开眼, 伸手关掉了淋浴的开关。
淋了快半小时的冷水,苏蓝现在整个人都冰凉凉的。
水珠还在顺着她的肌肤, 她的脸, 她的发梢往下滴落,带来阵阵寒意。
她本来还在沸腾的血液终于平缓了下去。
外面还在大雪纷飞,她在屋里冲冷水澡。
苏蓝自己都不得不嘲自己一句“好雅兴”的程度。
按了下眉心, 她披上浴衣,湿淋淋的头发散落在身后,她也不介意。
手支在洗手池上, 苏蓝点了根烟。
脸颊侧的发梢还在往下滴着水。
她起来的时候从来没这么狼狈过。
清晨。刚睡醒。人在怀里。本能作祟。
四个词一连串,按苏蓝的经验来说, 本来就应该很顺理成章地发生点事情。
更别提,怀里的人那一声轻轻的咬字,气息撩拨在她的耳边, 又哑又欲。
……还蹭她的腿。
苏蓝:“……”
然后她就意识到了怀里的人是谁。
高涨的火焰被蓦地压住, 她几乎是一下子就把钟予从怀里拉开。
漂亮的玫瑰还睡得迷迷糊糊,无意识地蜷进了被子里。
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给她造成了多大的麻烦。
苏蓝关上钟予房门的时候, 脑海里下意识地闪过“他还身体不好, 还很虚弱”。于是关门的力道还被她顺手放缓了。
最后门合上,悄无声息。
跟她血管里血液沸腾的声音完全相反。
苏蓝冲了个冷水澡。
冲到最后, 皮肤冰凉,发梢冰凉,吐出的气息还是烫的,阖上眼, 平时不会有的没有的不该有的念头全冒出来了。
……
苏蓝对着镜子点完了一根烟。
烟燃到最后, 被她摁灭,力道很大, 蜷曲的烟身受到了无情的蹂.躏。
那是钟予,苏蓝想。
把头发擦干了,苏蓝换了衣服下楼。
这次她来北境其实也有公务要忙。贵族领主来到领地,有很多当地事务要给她过目。
白天她不会在北山森。
在玄关佣人给她披上围巾和大衣的时候,苏蓝回头,往楼梯那里看了一眼。
没有动静。钟予应该是还没醒-
苏蓝飞去了北境的首府,私人飞机按她的行程来,她到首府的时候,还只是上午。
在贵族领地里,联邦官员跟贵族指派的主事共同执政管理整片地域,苏蓝不打招呼直接到的时候,两方惊成一团,随即热情并成了一把火,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要讨这位领主欢心。
“领主,您难得来一趟,我们这儿真是蓬荜生辉啊!”
“您有什么想吃的吗?我们马上安排下去……”
“您有什么想逛想去的地方吗?我们陪您一起参观参观……”
“领主,您今晚留下来吗?我们给您准备了些礼物,您一定喜欢……”
但没想到,他们临时准备上的一应娱乐项目全部都没用,那位一直微笑着的大美人领主,一到地方,直接让人拿出了一本厚厚的公文。
公文很重,砰地一声扔在桌上,整个桌面都震了一下。
打开来,数字,条目,负责人,金额……一应俱全。
全部都是不在上交的财簿上的内容。
两人谄媚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身材高挑,面容绝美的贵族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的表情,慢条斯理地坐在了沙发上,双腿交叠,姿态优雅又悠闲。
“解释一下。”她说。
官员和主事满头冷汗。
会议室暖气开得很足,两位在北境只手遮天的大人物双股战战,抖如筛糠。
苏蓝很悠哉地喝完了一盏茶。
表情愉悦。
“不是要陪我参观一圈吗,来,走吧。”
她站起来,说。说完真的就往外走去。
官员和主事不明所以,一头雾水,两人没人敢问,也不敢不跟上去,最后真的只好陪着苏蓝在城内有名的名胜古迹逛了一下午。
逛的途中,领主大人似乎是真的只对游览感兴趣,还偶尔问上一些关于人物事迹,建筑风格,历史风貌等等只跟景点有关的问题,神态认真,还频频点头。
好像是真的来参观的。
两个管事的人一路上战战兢兢,最怕她忽然说点什么,但最后几个小时的一整圈逛下来了,心里折磨得两人提心吊胆,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恨不得她给他们个痛快。
最后逛完了最后一个景点,苏蓝终于满意了。
“明天我要名字和答案。”她说。
两人松了一大口气。
忙不迭地点头,表示明天一定她到的时候他们一定能给出答卷。
“那您,晚上不如下榻我们这里,——我们给您接风洗尘?”
两人小心地看她脸色,话音带了点暧昧。
“我们给您准备了点礼物……又贴心,又漂亮。”
他们听说这位贵族小姐目前单身,未婚,在都城是炙手可热的婚嫁人选。
——贵族嘛,结不结婚的,怎么风流都很正常,何况还是个Alpha。
在知道她要来的时候,两人已经派人找好了贴心可人的各种各样的小美人,就等着她一个眼神,马上打包送上。
而且,面前这位领主大人——怎么看怎么都是风月事的高手。
苏蓝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
“礼物?”她唇角上翘,重复了一遍。
“对对,包您满意,什么样都有,您喜欢什么样的?Omega,Beta,还是呃,Alpha?”
“我们都准备了,您说一声,我们给您用丝带绑个蝴蝶结送上!”
“您喜欢双生子吗?我们也有……”
苏蓝当然知道他们说的礼物是什么意思。
说实在的,她早上被点的火还没消。
但这种场合送来的礼物,苏蓝兴致缺缺。
最后,官员和主事两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领主大人坐上了车,车的影子消失在街角。
两人对视一眼。
“领主应该只是第一天这样,”主事说,“贵族我见多了,没有美人计打不动的。要是打不动,就是没有投其所好。”
“那领主喜欢什么类型?”
“你那儿那对双胞胎,没人动过吧?”
“没有。”
“好,那等明天我们再……”
两人吞了吞口水,想到明天公务上要交差的内容,都是一阵头皮发麻-
苏蓝回到山庄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山庄里点起了灯,橙黄色的灯透过家家户户的窗户透出来,映在暗下去的雪地上,格外有温馨的感觉。
远处的树影和山影交织婆娑,映在夜空之中,像是远去的画。
首府和都城很像,是个缩小版的名利场,每个人的贪婪和欲望都写在脸上,到处伸来的手蠢蠢欲动。
苏蓝感觉自己也就在北山森待上了两天,回到这个地方,竟然有一种洗脱俗尘,时间变慢了的感觉。
雪道是个上坡,苏蓝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慢慢地走。
回到木屋前的时候,苏蓝看过去,脚步顿了一下。
木屋里,也映着橙黄色的灯。
……有人在等她。
这个念头,在苏蓝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她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夏日雨夜。
家宅橙黄色的门廊灯光下,钟予撑着伞,也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她回家。
这一幕只是短暂地闪了一下,又消失。
苏蓝白天要离开北山森,就让一两个人佣人到木屋里待着,以防万一。
佣人给她推开门。
“您回来了。”
“嗯。……这些是什么?”
苏蓝一进屋,就发现了玄关旁佣人们还正在整理着东西。
走廊里放着许多篮子。
篮子大大小小,各式各样,一看就是北山森居民手工编出来的。大多数都特意用花和毛绒绒的兽皮装饰地很精致,里面放了各种东西,有食物,有手工艺品,还有小摆件。
“这些是白天山庄里的人送来的礼物,”佣人说,“他们说是要送给您,和……”
她茫然地模仿发了一个词的音节,苏蓝听出来了,是北山森语言里的那个“森林的神子”。
苏蓝没忍住,唇角弯了弯。
今天的礼物真的很多。
很显然,只有这个让她心情变得很好。
苏蓝把围巾和外套脱了,交给佣人,随口问,“钟予呢?”
“钟先生在里面。”
“他今天没出门?”
“没有。”
苏蓝扬了下眉,倒也没有特别在意。
“他晚饭吃过了么?”
佣人停顿了一下,苏蓝没有在意:“……也没有。”
“好,谢谢,你们先回去吧。”
苏蓝看着餐厅里昏黄透出来的光,走过去的时候,心里还在想明天北境公务的事情。
数字,人名,金额,时间,所有的字符在她脑海里过着一遍,她半眯起眼,想着明天那两人会给她究竟交出个什么解释来。
——所有的一切,都在她踏进餐厅的那一瞬间戛然而止。
餐厅和厨房连在一起,开放式的厨房让她直接能看到那个身影。
一天没见到的钟予,正围着围裙,在台后静静地做饭。
他剔透白皙的面容上染上了一层暖色的光,从苏蓝的角度,能看到他流畅优美的下颌线,和半张美到极致的侧脸。
他垂着眼,动作不急不缓,安静地切着食材。
就算苏蓝在死后弥留的那个时间看过他做饭……但当面看见,还是第一次。
她的步子停在原地。
漂亮清冷又矜贵的玫瑰,低着头做着饭,见她来了,抬起眼微微抿起了唇。
“你回来了。”他说。
嗓音很轻,很好听。
苏蓝微微怔住。
那些数字和字符,在她的脑海里短暂地都消失了。
她走过去,低头看着他处理食材。
“……怎么你来做饭?”她问。
钟予睫羽轻颤,他依旧垂着眼,“嗯……只是想做,就做了。”
“而且,北山森这里很好,我还是有些吃不惯。”他说,“正好……我以前学过一点厨艺。”
苏蓝看着他切着食材。
心想,那可不只是“一点”。
钟予动作很娴熟,轻柔又不疾不徐,就算是在用刀,看起来也赏心悦目。
“晚饭我来做的话……你会吃么?”他问。
说话的时候睫毛微微颤抖,像是有些紧张。
苏蓝看着他处理食材着的手。
钟予的手很漂亮,五指纤长,白皙又精致,苏蓝总觉得这双看上去像艺术品一般的手,用来处理食材实在是有些暴殄天物。
何况,他身体还很虚弱。
但苏蓝身体比她的想法反应得更快,“嗯。”
她点了头。
苏蓝:“……”
她很像一个吃了太久糟糠的人,突然面对佳肴美馔,实在是很难说不。
她蹙起眉,刚想再说点什么,就见钟予听了她的回应,侧过脸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好。”
他抿着唇,笑起来说。
美人笑靥如花,何况这个人是钟予。
钟家的玫瑰笑得好看,瞳仁明亮,眼尾都带着艳艳波光,是天然的风情。
他看了她一眼,就又低下头去去处理食材。
苏蓝的话就这么咽了回去。
她移开视线前,发现钟予那双漂亮的手上,左手食指有一道很浅的淡色的疤。
她记起了那道疤痕。
在她死后弥留的时候看见的,他独自去厨房做香菇鸡茸粥,切到了手。
当时也只是草草用创可贴贴了一下。
……没想到,那一刀竟然切得这么深,现在还留着痕迹。
苏蓝坐到餐桌边,钟予端上来晚餐的时候,她还在想这道疤痕。
“钟予。”
“……嗯?”
屋外的雪纷飞着,屋内篝火融融,橙色的灯火落在餐桌前,两人相对而坐,吃着晚餐。
苏蓝的胃终于等到了久违的慰藉。
她整个人都感觉被融化了。
钟予这次给她的做的菜式都是新的,以前的“苏蓝”没有尝过的。
所以……在她死了之后,他还在继续做饭吗?
甚至还一直在练习。
这个念头在苏蓝的心头闪过。
“钟予,”她说,
“你的手,去看过吗?”
钟予放在桌上的手一顿。
他下意识地手指屈了一下,挡住了那道很淡的疤。
他的声音很轻。
“看过。……很难看吗?”
他在想什么?
苏蓝有些惊讶地看了钟予一眼,“没有,只是看上去当时应该切得挺深的。”
钟予轻轻摇头,“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的厨艺真的很好。”
这句话真心实意。
钟予耳尖红了一点,暖光下不是很明显,“……谢谢。”
“你什么时候开始学的?”
“……做饭么?”钟予很轻巧地用着刀叉,垂着眼道,“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了。”
“很小?”
苏蓝有点惊讶,笑了一下,“我印象里的贵族,有人学厨艺,但也没人会真的下厨。”
……还像他这么熟练。
苏蓝记得自己跟钟予是高中时候认识的,没道理他是为自己的口味特地练习的。
……那样想,也太过自以为是了。
钟予“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他的确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了。
学习做饭,学习插花,学习练枪射击,学习管理知识……学习一切她喜欢的,或者她在做的事情。
一切能向她靠近的事情。
钟予从很小的时候,从喜欢上苏蓝的时候,他就开始为了能留在她身边而努力地往前靠近。
她喜欢什么呢?
钟予会想。
夜深人静,在少年青涩的梦里,他跌跌撞撞地跟着她的身影走。
而她会回过头,目光终于落到他的身上。
他希望她会喜欢他。
少年的心,怦怦跳起来-
吃完了饭,钟予低着头收拾的时候,说了一句,“苏蓝。”
“怎么了?”她刚起身。
他抬起眼。
漂亮的眼眸在暖光下灼灼,眼尾的泪痣柔得不像话。
“我等下想去泡温泉……可以么?”
第45章 第45章【修】
苏蓝一开始提议要来北山森泡温泉的时候, 并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场景。
病人泡温泉疗养。在她的眼里,是一个天光极好, 明亮温和, 非常自然且正常的一个场景。
而且是在白天。
……跟现在完全不是一回事。
现在的苏蓝,坐在私人温泉池旁边的小亭子里,望着黑夜里蒸腾的雾气, 慢慢地叹出一口气。
山林里的夜晚很黑,虽然有着昏黄的路灯照着,依然朦胧一片。而亭子里有暖气也有透明的隔帘, 靠在这儿苏蓝倒是也不冷。
但身后传来的潺潺水声,无时无刻地正在提醒她, 身后的温泉池里有人正在泡着。
……钟予。
钟予不喜欢别人碰他,更别提让别人陪他泡浴池。
这么晚的天色,苏蓝很下意识地放心不了一个病人大晚上独自出来到林子里泡温泉。
最终, 她跟他一起上来了。
来的路上, 钟予裹着很厚的白绒绒的貂绒披裘,站在雪地里等她的时候, 看起来又乖又安静。
走上来到温泉池边上的时候, 路上他也安安静静的,没说话。
到了池边, 钟予眼睫垂着,轻声说了一声谢谢,苏蓝就非礼勿视,别开眼进旁边的亭子里坐着了。
衣服解开的簌簌声传来, 然后是微弱的入水声。
苏蓝带了平板来, 正好可以顺便看看公文。
池水一直蔓延到亭边,晃悠的水拍打在池边, 落入她的耳朵里。
轻柔地,啪嗒,啪嗒。
啪嗒。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
苏蓝盯了眼自己手里的平板。
刚刚她翻过页吗么?
啧。
“苏蓝。”
他叫她的时候,苏蓝手里的平板差点抖了一下,还好她手很稳,不动声色地按住了。
声音很近。
钟予趴到了她亭下的池边。
她只要一转头,就能看见他。
但苏蓝没动。
保持着客气的礼貌,苏蓝视线没有偏一下,她问:“怎么了?”
“你能帮我递一下水吗?”
钟予的尾音不自觉地上扬,带着点轻轻的餍足的味道。
“就在那里。”
佣人早就替他们在亭子里准备好了一切可能要用的东西。
苏蓝在桌上看见了水杯,她顺手倒了一杯,坐回原位,伸手递给侧下方的钟予。
“给。”
“谢谢。”
“不用。”
两人的对话简单又明了。
除了钟予接过水杯的时候……手指不经意地在她的手腕上划了一下。
苏蓝一滞。
温热的手指,指尖轻柔地从她的腕,划到掌心,一带而过。
留下了潮湿的水意。
苏蓝想起了钟予那双漂亮纤细的手。
他接过了杯子。
“喝完了的话,杯子放旁边吧。”她说。
苏蓝收回手,手指微微收拢进掌心,
那道湿意还在那里,湿热的。
烫的。
她握住手。
“好。”他乖乖地说。
嗓音有些轻轻的哑。
水声继续拍打岸边。人工牵引温泉水进来的池子,没有多大的浪花,只是像是微弱的涨潮退潮。
钟予似乎依旧还靠在她亭下的池边。
啪嗒。啪嗒。
池水声蔓延。
苏蓝突然有点后悔。
如果以后钟予还是要晚上来泡温泉的话,她可能真的需要以一个“解决”了自己问题的状态来。
不然像现在,声音的碎片,视觉的碎片,鼻间嗅到的淡淡的温泉硫磺味道,皮肤上被雾气蒸腾的淡淡湿意,都糅合在一起,让她的体温短暂地升高。
不是一个什么好的状态。
苏蓝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习惯禁欲的Alpha。
相反,她习惯享乐,在自己的资源和财富之下取得快乐。人想要快乐,有什么不对?
她听从自己身体想要的,获得自己想要的,并付出报酬。一切顺理成章。
很合理。
但这件事情在钟予这里碰了个壁。
钟予不想要交易。
他甚至什么都不要。
眼前的光线忽然黯淡了一些。
苏蓝才发现是手中的平板,因为太久没有被触碰屏幕,黑屏待机了。
苏蓝手指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又点亮屏幕,这回真的认真看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
水声一直哗啦啦地在身边缓慢地响起。
苏蓝把这份文件看到了最后一页,【已阅读完毕】的提示跳出来的时候,她才微微怔了一下。
钟予泡了多久了?
她看了下时间,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对于普通人来说已经够久了,更别提钟予那个虚弱的身体——
苏蓝刚想要出声唤他,就听身边侧下方软软地传来一句。
“苏蓝……浴衣。”
有点虚弱和有气无力。
苏蓝顿了一下,起身拿了浴衣,别过眼给钟予递了过去。
“拿好了吗?”
“……嗯。”
应的声音也听起来不是很有力气。
浴衣从她手里被接过去。
然后便是哗啦啦的水声,他踩上岸边。
又是穿衣服慢慢的簌簌声,白色浴衣的带子在苏蓝的余光里一晃而过。
水珠滴在石头上,一连串的声响。
“好了吗?”她问。
没有回应。
苏蓝停顿了一下,一种微妙的感觉从心底往上漫延,她刚准备开口再问一遍。
“钟予……”
哗啦。
水声。
苏蓝转过去,就见钟予似乎太晕没有站稳,身子一软,跌进了温泉池。
想都没想,身体动得比念头快,苏蓝径直站起身大步迈出亭子,扔掉身上的披裘也入了水。
“钟予?”
温泉池水烫热,雾气蒸腾,苏蓝一下水,身上的衣物都全部浸湿。
池水不深,她双手捞住他的腰,把他托了起来,放到了池边。
钟予浑身湿淋淋的,水珠哗啦啦往下落。他背靠在身后的柱子上,一张漂亮的脸被热气蒸得面色潮红,眼神迷离。
“钟予,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黑发湿濡贴在他的脸上,水珠顺着他精致的下颌线,和纤长的脖颈往下滑。
他迷蒙地望着苏蓝,热气呼吸间感觉整个人都要晕过去。
“……嗯。”他慢慢地应了一声,“我能听见。”
“我好像泡太久了……”
随着他的点头,发梢坠着的水珠又往下滑落,落在他的锁骨上,又滚落进浴衣的衣襟里。
苏蓝这才发现,钟予身上的浴衣已经全部被打湿,薄薄的一层布料贴在他的身上,能看到底下莹润白皙的皮肤,像是欲盖弥彰。她手下握着的他的腰也很纤细,单薄浴衣下的身体烫热。
更何况这个姿势,他被她握着腰放在池边,他的双腿微微张开,浴衣的衣摆湿透散落,凝白若瓷的大腿就分开在她的腰间两侧,往下坠着水珠。
一个恰到好处的姿势。
一切朦朦胧胧,在雾气的缭绕里看不分明。
苏蓝脑海里空白了一瞬。
像是无意识,钟予手抵在湿漉漉的池边向后撑了撑,他的大腿往上不自觉微微抬了一下,蹭过了她的腰。
苏蓝身上穿的也是单衣。被打湿的单衣,贴在她的身上,他光裸的腿蹭过她的腰间的时候,只隔着那一层薄薄的衣物,感觉贴合又清晰。
“我好晕……苏蓝。”
嗓音又柔又轻,带着诱人的失神。
被水雾湿润着的玫瑰,潮湿地望着她,脸上氤氲的红雾越来越重。
苏蓝握着他的腰的手收紧了。
血管里的血液都在升温沸腾,吵得其他声音都听不见了。
钟予说话的时候,被水色润泽的嫩红唇瓣看起来格外柔软。唤她的名字的时候,舌尖抵在齿后,在苏蓝的视线里一闪而过。
苏蓝几乎是一下上前了一步。
被她这么一上前,两人的身体贴在一起。隔着湿热的滚烫的衣物,就这么贴合在一起。
钟予被她忽然的动作一撞,轻轻地哼了一声。
尾音变了调。
苏蓝气息滞了一下。
胸口剧烈起伏着。
就维持着这个姿势,苏蓝没有再动。
大概隔了几十秒,自己呼吸的声音才重新回到耳畔。
鼓噪声撞在耳膜,很重,很重。
她别开眼,松开了钟予。
自己撑上了池岸,弯腰伸手将钟予打横抱了起来。
一件宽大的绒裘罩住了两个人的身体。
抱着钟予顺着雪路往下走的时候,苏蓝的脚步很稳,手也很稳,厚厚的披风里,两人湿透的衣物贴在一起,胸口贴在胸口,心脏都在剧烈地跳动。
山间的雪风寒冷,苏蓝的气息都是烫的。
钟予昏昏沉沉,已经趴在她肩上阖上了眼。
苏蓝一路上,眼睫垂敛,在心里反复默念。
一字一句,念给自己听。
他是钟予。
他是钟予……
他不清醒,他不清醒。
苏蓝,别做出格的事-
回到木屋,找了医生来看。
医生量了体温和血压,又看了看钟予其他体征,出来卧室,跟苏蓝说,
“钟先生没什么事,他身体弱,又温泉泡太久了,这样血管供血不足,头晕很正常。现在好好平躺休息,过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谢谢。”
医生又叮嘱了几句以后的注意事项,苏蓝看了眼卧室里的钟予,还是让医生留下来陪上一夜,以防万一。
她正要转身走开,就听卧室里微弱的声音响起。
“……苏蓝。”
苏蓝脚步顿了顿。
医生会意,转身暂且先去楼下等着了。
苏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还是走进了卧室。
她没有关门。
像是要给自己留一个出口。
钟予被换上了一套干净的单衣,他晕晕沉沉地躺在床上,好像又睡了过去。
面色仍然带着不自然的潮红,他似乎很难受,微弱地蹙着眉。
苏蓝站在床边,低下眼看他,没有说话。
站了一会儿,她转身离开,就在要走出房间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很轻的一句。
“苏蓝……”
“明天晚上,你会回来吃饭么。”
苏蓝其实第二天准备留在首府。
心脏在胸膛里跳动,还压着那之前没有平息的热度。
沉默了几秒。
她说。“睡吧。”
她走出了卧室,关上了房门-
晚上苏蓝洗漱完坐回自己的床上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淡淡的银色的月光透进窗户,洒落在地上,窗外和窗内都静得出奇。
苏蓝手撑着额头,揉着太阳穴。
手指点在被单上,一下,一下,带着隐隐的躁意。
她看向窗外,山间的夜色单薄又疏冷。
映在遥远的银白的雪地上,发出暗暗的光。
身体和心灵的反应是割裂的。
炙热的气息散去,呼吸又冷静了下来。
苏蓝躺下。
手臂挡住视线,遮在眼睛上,光线都被遮掩,留下一片黑暗。
钟予身体虚弱,刚刚昏昏沉沉,泡得虚弱,人都快晕过去。
她才是不清醒的那个人。
这样不行。
人不该被本能驱使行动。
手机又传来响动。
苏蓝看了看,是在都城还在她身后追逐的那些人。
半夜发来的消息,暧昧不清。
她抬起手,按了几个键,回复了过去。
第45章 第45章
钟予是真的昏昏沉沉。
身体太勉强了。
大脑一片缺氧的感觉, 思维都不清醒。
在床上闭着眼躺了很久,钟予才有力气侧了个身, 去摸床头柜。
抽屉打开, 摸出来了一只毛绒小狗。
巴掌大,躺在掌心。
小狗的毛绒绒脸颊蹭着他的脸。
身体还在滚烫,钟予心跳还是很快。
他紧紧闭上眼, 头跟毛绒小狗的脸抵在一起,仿佛这样就能安心下来。
他其实很害怕。
刚刚在温泉池里,他强忍着羞耻心, 去勾苏蓝的腰,呼吸急促, 自己光裸的腿贴到了她的身体,最有剧烈反应的……其实是他自己。
钟予脸上漫上一片热潮。
不过苏蓝……不是对他没有反应的吧?
钟予把脸埋进枕头里。
他不能……
不能让苏蓝发现他是故意的。
钟予又维持着这个姿势,在床上躺了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 他勉强地支起身子, 开了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摸出了一支抑制剂, 手都有点在发颤。
抽屉里晃晃荡荡, 还躺着另外两管已经空了的针剂,撞在抽屉壁上, 发出当当的声音。
从浴室里拿出了一条毛巾,钟予近乎有些熟练地把它咬在嘴里,但是冰凉的药液打进身体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疼地呜咽了一声, 后牙紧紧咬住了毛巾。
脊背绷紧, 僵直。
剧烈的疼痛让钟予眼尾都噙出生理性的泪水,眼尾湿红成一片。
他把声音忍得很小, 很小,因为一墙之隔,就是苏蓝。
钟予不想让她听见。
苏蓝不知道……他来这里的第一天的那个晚上,就来了热潮期。
温泉头昏自然也不全是泡得太久的原因。
医生是钟家的医生,没有他的允许,他们自然也不会说。
药剂注入,身体里的情.欲被抑制剂强压下去,但每次跟她靠近的时候,腺体都在发烫,他脸和耳根烫得厉害,钟予不得不每天晚上再重新补上一支抑制剂。
痛苦就再经历一遍。
天生用来承受欢愉的Omega身体根本不适合被强行压制。钟予的体质又太过纯粹,让他对抑制剂的反应极其痛苦又剧烈。
Omega本来就占少数,分化后的身体敏感,热潮期难以忍受,这也是为什么大多数的Omega在联邦法律许可的年龄之后就会结婚。
……钟予就是这样。
跟苏蓝举办婚礼的那一天,钟予刚刚成年。
十几岁的少年,带着满心欢喜,想要跟喜欢的人共度一生。
然后在婚礼的那天晚上,他们分开了卧室。
钟予沉默了很久知道,以后都会是这样。
那天夜幕降临,钟予一个人蜷缩在自己卧室的床上,感受到了热潮期的来临,颤抖着给自己打下了抑制剂。
疼得他眼泪浸湿枕头,嘴唇被他咬破,血腥味溢满口腔,他又去咬自己的胳膊。
从那之后,他就学会了提前把毛巾塞进嘴里。
这样不会咬破他的身体。
至少……他想在苏蓝面前,一直都是好看的模样。
不是残破不堪的,痛苦的,就像现在这样。
躺在床上,身体都在颤抖,泪水浸润钟予的眼睫,滑落眼尾,绷紧的脊背终于放松了一些下来。
药剂起了作用。
钟予慢慢地舒展身体,很慢地,他把毛巾从嘴里拿出来。
他瘫倒在浴室的地砖上,额上,脸颊上,背上都是冷汗。
睫毛颤抖,带着水珠。
跟苏蓝还是伴侣的时候,他还可以表面上装作不在意,鼓起勇气让她标记自己。
现在的钟予不敢。
他怕她推开自己。
如果推开了……他就真的没机会了。
不知道在地上趴了多久,钟予终于找到了身体里剩下的力气。
身体绵软无力,还带着隐隐作痛,他撑起身体,走过去靠到窗边。
橙黄色的路灯之下,大雪纷飞。
他躺回床上。
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陷入黑暗前他的最后一个念头,也像是雪花飘然而至,卷席而来。
明天晚上……苏蓝会回来么?-
苏蓝今天行程从早排到晚。
她起得很早。
到达首府的时候也很早。
乱七八糟无关公务的事情被她压了下去,暂且扫到一边。
这回官员和主事学乖了,老老实实地在机场候着。
苏蓝一下飞机,就笑了。
两个发号施令惯了的中年人,低眉顺目地等在停机坪,手里还捧着厚厚一沓公文,活像两个犯了错的鹌鹑。
“走吧。”
她唇角上扬,笑眯眯看了两个人一眼,让他们跟上了。
两人猜不透她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自己在她眼里的形象是“鹌鹑”,但至少一大早等来的不是最后通牒,两人就已经如释负重,赶紧哈腰点头地跟在她身后。
北境的腐败像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绒布,光是几个最重点的项目,理顺就花了苏蓝大半天的时间。
休息下来喝茶的时候,苏蓝皱眉看向跟在自己身边的助理。
苏蓝没忍住:“这么多事情,以前的领主是怎么处理的?”这么多烂摊子?
助理愣了下,小心道:“老爷太太生前,比较喜欢游山玩水,陶冶情操。”
苏蓝:“……”
苏蓝:“意思是‘我父母’就没管过事,是吗。”
助理:“是的。”
苏蓝:“……好。”
她就不该对旧世贵族抱有希望。
不过苏蓝勉强想了下,她打过交道的贵族里,也就在都城活跃的几个还算勤勉。
但也就仅仅是“还算”。
……除了钟予。
钟家家大业大,这么大的家族自然早就有了它的一番资本财富运作方式,也有无数人为这些产业操劳打点,并不需要钟家人太过操心。
但钟予,在接手她的事业之后,意外地……做得很好。
“很好”都是一个太过谦虚的词。
苏蓝重生之后专门去查过,作为大股东的她去世之后,那些属于她的本应该股价暴跌的事业至今却仍然蒸蒸日上,走势蓬勃,很多还占着市场的大部分份额。
钟予这几年费了多少心血,可想而知。
但他……是什么时候学的这些?
苏蓝脑海里闪过一丝疑惑。
钟予是个Omega。
还是钟家千娇万宠长大的钟小少爷。
——他学这些投资管理的东西做什么?
这丝疑虑只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苏蓝看了眼。
又是霍游寒。
昨天她回私人消息的时候,就看到霍游寒那里又发来了几十条消息,她点都没点开。
苏蓝看了眼时间。现在正好她休息,遛下狗。
苏蓝拿过手机,懒得看,随便划了一下,霍大少爷自从知道她就是苏蓝之后就开始依旧锲而不舍地做他的狗皮膏药,发来的消息一连串还带着炮仗味儿,苏蓝偶尔回复,他就又回上几十条。
苏蓝:【矜持点】
霍游寒:【?】
苏蓝:【浪费我内存】
霍游寒:【……】
霍游寒不可置信:【你还在乎这种东西?】
转而,他又发来了几十条消息。
霍游寒:【你看看,老子最近看上的Omega,不错吧?肤白貌美身娇体软贤惠持家】
霍游寒:【[图片][图片][图片]……】
苏蓝看了眼:【没追上吧?】
霍游寒:【?你这么肯定?】
苏蓝:【没追上推给我】
霍游寒:【???过分了,朋友妻不可戏】
苏蓝:【这你说的不对了】
霍游寒:【我承认,的确还没到“朋友妻”的地步】
苏蓝:【我们是朋友吗?】
霍游寒:【…………】
霍大少爷怒火燃了,苏蓝的手机开始一连串的震动,她很淡定地给霍游寒标了个“勿扰”标签,准备去回其他人。
不过他发来的最后一条,还是引起了她的注意。
霍游寒:【听说你去北境了?】
这回,苏蓝没说话,霍游寒就自觉开始自爆,非常地创伤应激:【——真没跟踪你!老子发誓!是我有个熟人在北境官署,说见到了领主】
底下还跟了一连串自我佐证的肺腑之言。
苏蓝:【别来,不见】
回完这条,苏蓝把手机扔到一边,让助理把那两位被折磨得面无人色的官员叫了进来,继续微笑谈话。
……
霍游寒看着手机屏幕上她最后发来的那条“别来,不见”,停住了脚步。
他又抬起头。
身边行人神色匆匆。
他看了眼自己头顶上都城“飞机出发”的指示牌。
四个字亮着灯,晃着眼,一个字比一个字刺目。
男人脸绷了蹦,他握紧了手里的手机,走进了航站楼-
晚上的时候,苏蓝去了北境首府熟人的宴会。
她跟熟人是在都城认识的。
都城是联邦最大的名利场,所有人像潮水一样向那里涌去,一切的纸醉金迷,一切的财富与权力,都在那里攀到高峰。
苏蓝对社交场合太过于游刃有余,就算重生带来的贵族身份的根基并不在都城,她花上了个大半年慢悠悠地玩,就已经成了最中心的那一圈人之一。
想认识她的人,有太多。
这位就是其中之一。
苏蓝本来今天并没有想要去晚宴的打算,但想到北山森,她心思压了压,还是让司机调转了车头,去赴宴了。
看了眼时间。
晚上八点-
深夜。
奢华会所中。
闹中取静处,一只戴满了宝石戒指的手拿起一杯酒,富商太太看见了坐在软席上的女人,脸上立马扬起热烈的笑容。
“——刚刚他们跟我说,您真的来了,我还不信,没想到真看见您了!”
陈太太说着,殷勤地走过去,坐在了女人身边。
“怎么样,您觉得这个宴会还可以吗?”
她的旁边,穿着金色丝质长裙的女人靠在沙发靠枕上,她拿着杯酒,姿势懒散,神情似笑非笑。
昏暗光线下,她的浅金色眸泛着淡淡的流光。
“酒很好,我很喜欢。”她说。
“那就好,那就好。”陈太太连忙说,她招呼来了侍者,让他们继续给苏蓝倒酒。
“我特意选了您喜欢的山庄产的白葡萄酒,您再尝尝这个……”
陈太太招待也是大手笔。
苏蓝随便瞥一眼,上来的这些酒都是价值千金。
至于背后还有谁想要招待的意思,苏蓝心中了然。她微不可查地冷笑了一下。
喝着酒,陈太太满脸堆笑,跟苏蓝就着北境风光又聊上了几句。
“听说您这几天在首府逛了这些地方?我跟您说啊,最好的还是咱们城南的……”
苏蓝客气地回应着,偶尔点头,并不热情,陈太太也完全不介意。
苏蓝有些心不在焉。
她莫名看了看时间。
晚上十一点半。
又聊了一会儿,陈太太也看出她有些兴致缺缺,想起了官署的大人物对自己的交代,她咳嗽了一声,对着侍者使了个眼色。
昏暗的宴会灯光中,慢慢地走过来两个人。
朦朦胧胧,站在阴影里,看不清楚,但隐约能看出两个少年姣好的身形。
“酒您喜欢,那您一定也喜欢我为您准备的第二份礼物。”
陈太太凑上前,语调压低了,充满了暧昧,
“他们……都很干净。”
苏蓝目光移过去。
走进来的,是一对双生子。
两个异常美貌的少年,长得一模一样,像是镜子里外的两个人。他们见到苏蓝,都不约而同地眼里闪过一丝惊艳。
陈太太催促道,“去啊,快点坐过去。”
双生子一愣,他们很乖顺,轻巧地走到了苏蓝身边没有坐下,反而一左一右,分开跪在了她脚边的地毯上。
两人垂下头,衣领滑落,各露出了白皙的一截后颈。
一个顺从的,任君采撷的姿势。
“请您吩咐。”两人轻轻地同时说道。
苏蓝姿势都没变。
她微微转过眼看向满脸殷勤的陈太太,笑意也没变,“陈太太,大手笔啊。”
“这就是一点小意思,”陈太太赶忙说,“您如果喜欢就最好了,您要是喜欢,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话里用了“我们”。这是来自谁的礼物,昭然若揭。
苏蓝微微笑了一下。
她夹上一根烟,还没动作,左边的美少年立刻直起上身,温顺地垂颈拿了火机替她点烟。
“您请。”他轻声说。
烟被点上。
袅袅的烟雾缭绕而上。
陈太太眼神一转,看了会儿几人之间的气氛,笑着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私人宴会本来就是个欲望交织的地方。
无论是什么欲望,追逐权力也好,贪恋美色也好,梦想财富也好,这里就是欲望的深渊。
昏暗的灯光,重重鼓点的音乐,最适合一切暧昧不清的东西。
苏蓝去过不少这种场合。
被塞人这种事情,她也不陌生。
她掰起左边刚刚为她点烟的少年的脸。
两个官员的确花了大价钱。
长相姣好的Omega,后颈干净,还是双胞胎。
在都城也难得。
美貌的少年温顺像是被驯服的小兽,顺从地垂着眼,她抬他脸的手指落在他的唇边,他就自觉低下了点头,张嘴舔了下她的手指。
湿濡的意味从指尖传来。
苏蓝看着,似乎记忆里想起了什么,她定了一下,没有说话。
她又看了一眼时间。
十一点五十。
另一边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也没安静地呆着,他直接头侧过来,枕上了苏蓝的腿。
“主人,您喜欢我么?”他问,直白又大胆。
一双黑亮的瞳仁,直直地望她。
“我喜欢您,我和哥哥一定会让您高兴的。”
苏蓝似笑非笑。
两个人就这么痴痴地看着她,没有她的允许,他们也不敢做下一步的动作。
……
霍游寒到的时候,就看到这么一副画面。
都城的霍大少爷名声远扬,就算没有私宴邀请函,在门口点了个头就进来了。陈太太本来追着他的脚步还要寒暄几句,但霍游寒态度比人敷衍多了,直接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一个。
他绕了一圈,在一个角落看到了一抹浅金色的裙摆。就要走过去。
陈太太在都城宴会上见过他跟苏蓝,也不奇怪。只是说得暧昧:“没想到啊,您跟领主感情这么好,连玩都一起玩……”
霍游寒绷着脸回头盯她一眼,“玩?”
陈太太莫名一愣。
霍游寒抖了抖脸皮,大步向那个角落走去。
一走近,就看到了个让他从头僵硬到脚的画面。
长相绝美的黑发女人,懒散地靠在沙发上,单手点着烟,烟雾缭绕。
她的腿上枕着一个美丽少年,正向她娇柔地说着什么,而她的另一只修长漂亮的手,正被另一个少年捧在手里,讨好地含着手指。
从他的角度,甚至能看到她纤长手指指尖淫.靡的水色。
听到脚步声,两个美丽少年转过头来,霍游寒一顿。
……居然还是双胞胎。
不是不知道她养小情人的事情,霍游寒也撞见过无数人宴会上与她暧昧,但撞见这样的画面……还是第一次。
苏蓝比他淡定地多,眼皮撩起,见是他,见怪不怪说了一句,“我就知道你听不懂人话。”
狗皮膏药还是跟来了。
霍游寒视线僵硬地从那两个少年身上移开,他不自然地坐下在了她的旁边,浑身像是被冷水泼了一盆似的,冰冰凉凉。
他干巴巴地说:“怎么?这地方你能来老子不能来?”
“能来,就是狗得办个手续吧。”
本来舔着她手指的少年被她掰住了脸,苏蓝的目光在少年脸上端详着。
霍游寒第一次感觉气息不顺地词穷。
他偏过脸,“看你在北境玩这么开心,也挺乐不思蜀啊,怎么,不想回都城了?”
“还行。”
“你这一对还是双胞胎?一对二,玩这么开?”
苏蓝笑了声,“我玩得有多开,你不是很清楚?”
霍游寒应激反应又开始了:“老子那次真不是故意跟踪你!都是家里长辈——”
“行行。”苏蓝没继续这个话题,“现在几点了?”
霍游寒愣了下,看了眼时间:“刚过午夜一会儿……怎么了?”
苏蓝嗯了一下,没说话。
过午夜了。
北山森家家户户橙黄色的灯,早就该熄了。
钟予应该不会在等她。
“霍大少爷。”
“怎么?”
她问:“你要追的Omega呢?”
“……啊?噢噢……”霍游寒结巴了一下,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随即重重啧了一声,“哎,这不是还没追到吗?老子放弃目标了,准备换另外一个——”
“先别换了。”
苏蓝转过了点脸来,答非所问,“你觉得好看吗?”
霍游寒一愣。
他这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她手里托着的那张少年的脸。
少年美丽的眉目在他眼里模糊一片,霍游寒下意识点头:“挺好看的。”
“喜欢吗?”
她这么一问,双胞胎少年都身体一僵,纷纷抬起眼,泪眼汪汪地看向苏蓝。
“主人……”
被苏蓝注视着,霍游寒只感觉嗓子发干,气管都在一寸一寸干涸。
他麻木地点头,心都灰茫一片:“……还行。”
“行。送你了。”苏蓝微微笑起来,她站起身。
“主人,别抛弃我们……”
“主人……”
双胞胎一听,急切地要命,豆大的泪珠就顺着脸颊往下滚。
“霍大少爷,好好享受。”
不顾两个双胞胎期期艾艾的眼神,苏蓝路过霍游寒的时候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这句话轻飘飘的,
“首府官员的礼物,帮忙安置一下。”
意识到她是什么意思,霍游寒猛地抬起头,看向她的背影。
所以——她不是故意塞人给他……是因为官员行贿送的这种礼物她自己不会收?
霍游寒的心脏狂跳起来。
她还让他帮忙,她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血液冲到脑袋,霍游寒都忘了问她为什么要离开。
“喂,你等等——”
刚准备起身追过去,霍游寒一转眼,就对上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两个美丽的双生子少年,幽怨地跟他对视。
手还非常勉强地拽着他的裤脚。
“……主人。”双生子两个字从嘴里磨出来,像是有人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一样。
霍游寒:“…………”
怎么还有两个烫手山芋?!-
苏蓝下了飞机,又坐车回到北山森山庄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推开车门,寒风吹拂。
凌晨三四点的风是夜里最冷的,她拢了下披风,顺着雪路往上走。
跟她想的一样,山庄里那家家户户玻璃透出来的橙黄色的灯早已经熄灭。山庄里寂静一片,只有星点的路灯,飘雪簌簌,无声无息地落着。
踏着台阶的时候,苏蓝脚步本来下意识地大步往前走,再快要走到木屋的时候,又说不清地放缓了。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看到什么。
一步,一步地往上走。
雪踩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终于走到了木屋前,苏蓝抬起眼。
她松了一口气。
没有亮灯。
钟予应该已经睡了。
心底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漫上来,苏蓝也不知道自己松的这口气是本来在期待什么。
又有点莫名的庆幸。
她又在庆幸什么?
苏蓝走进院落内,不疾不徐地开门,动静特意收了点。
佣人不在,她自己脱了披风和围巾,放在一边。
木屋里很黑。
只有客厅里壁炉里的篝火燃着一簇火光,噼噼啪啪的木柴燃烧声,在夜里清晰可闻。
苏蓝远远地看了眼那簇火光。
她转过身,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
温热的水,透过玻璃杯,暖着她的掌心。
她在黑暗中喝了半杯,又重新倒满了温水,她拎着杯子,准备拿着上楼。
路过客厅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下。
在原地停了一会儿,苏蓝莫名转过身,走进了客厅。
壁炉的暖色火光昏暗地映着房间,温柔的色泽铺满了地毯。
走进来之后,那柴火的噼啪声清晰了一些。
苏蓝偏了一些眼,看向壁炉边,蜷在沙发上的人。
钟予披着一件厚厚的白绒绒的毯子,整个身体蜷在里面,只露出一张精致漂亮的脸。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染出一层朦胧的柔光,静谧又美好。
他就这么在客厅里睡着了。
不知道等了多久,脸上还压出了几道印子。乌黑的发拂在脸颊边,他微微蹙着眉,睡得不是很安稳。
苏蓝走过去。
她低头注视着钟予,不知道自己内心是什么想法。
她忽地想起刚刚在厨房里,黑暗之中,她似乎看见了他处理好的食材,分开装好,精致又细致。
他本来……想要等她回来一起吃饭么?
苏蓝在原地静静站了一会儿。
她把手中的杯子搁置在一旁的茶几上。
弯下身,她把钟予抱起来。
钟予睡得很浅,她动作放得很轻,但他还是醒了。
长密的睫毛慢慢抬起,他有些茫然地睁开眼。
一见到是苏蓝,他下意识开口问:“苏蓝……”
“嗯?”
“你想吃夜宵么?”
苏蓝动作顿了一下。
钟予声音很轻,还带着初醒的朦胧,“我可以给你做……”
“很快的,不会让你等很久……”
苏蓝抱他的手莫名紧了紧。
心脏滞了一下。
“不用了。”她说,抱着他上了楼梯,步伐依旧迈得很轻,“你先好好睡吧。”
“……嗯。”
小扇子似的睫毛又垂下,钟予似乎有点失落。
过了一会儿。
苏蓝把他抱进卧室的时候,他又慢慢地说,
“苏蓝……你晚上回来了,我……”
被放在床上的钟予眸色很浅,他看起来有些傻傻的,仰头看着她。
眼睫弯起,是一个轻浅的,很漂亮的笑。
“……我好开心。”
苏蓝站住了。
她垂着眼,视线定定地注视着钟予的脸。
卧室里的窗户开了一半,又山间的夜风吹拂进来,窗帘晃动,在地上拂出沙沙的声响。
屋内很静。
苏蓝听到了自己呼吸的声音。
就这么站了一会儿,她转身要离开,脚边却像是似乎踢到了什么,有什么东西清脆地被碰撞出去,滚到了床脚边。
苏蓝低头看去。
一支纤细的玻璃管。
她弯下身,把它捡了起来。
透明的玻璃管,在窗外映进的夜色下发出微弱的光。
玻璃管内的液体还很满,像是还没被使用过。
苏蓝走回床边,撩起钟予脖颈后散落的黑发,去看他的后颈。
那块皮肤柔软又微红。
是潮热的征兆。
难怪这几天他一直戴着围脖。
钟予本来模模糊糊地任她动作,但后颈的头发被撩开,整个人忽然惊地清醒了一瞬。
意识到她看到了什么,他下意识地往后一缩,把自己蜷进被子里。
“苏蓝……我……”
钟予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可以用抑制剂……”
“我,我已经准备好了……”
钟予心跳地剧烈,慌张地要命。
还没到这个地步……他跟苏蓝的关系……还没到这一步……
热潮期他就是准备自己熬过去的,抑制剂他都准备好了,不会麻烦她……
他不想让她以为……自己在用这种东西胁迫她。
她要推开他怎么办?
她要推开他……
正慌乱着,钟予的手攥紧了自己身下的被单。
苏蓝没有说话。
眼眶都有些发烫。
钟予垂着头,心乱如麻,胸口滞重的呼吸让他几乎喘不过气。鼻尖发酸。
眼泪还是没忍住掉了下来。
啪嗒,啪嗒。
落在被单上,深色的圆点晕染开去。
就在钟予掉眼泪的时候,床微微地陷了一下,是苏蓝坐了上来。
她环住他的腰,将他背对着拉进自己的怀里。
他喜欢的Alpha的气息拂在他的后颈,钟予几乎是一下整个人都空白了。
“苏蓝……?”满脸泪水,他呜咽的嗓音都有点变调,“我可以自己……”
一只手送到了他的唇边。
苏蓝的声音在他的脖颈后响起。
“这次别咬我那么重。”她说。
说完,Alpha尖锐的牙就破开了他后颈腺体的皮肤。
第47章 第47章
不是被第一次标记。
但钟予的身体, 在被她的牙齿咬破后颈之后就开始无意识地剧烈颤抖。
黑发湿濡,贴在额上和脸颊边。
气息被压得断断续续, 急促又轻。
钟予想起自己刚刚分化的那一天, 苏蓝强忍着信息素的诱惑,把他背到医务室。
他被送进医疗间的时候,高挑的少女转身出去打抑制剂, 身影消失在门后。
他病床前的医生的嗓音温柔又亲和,钟予听不清楚。
他只是问,一遍又一遍。我分化成了Omega么?
是Omega么?是么?
他不确定, 他想要确定,想要心安下来。
医生说, 是的。
于是钟予重重松了一口气。
他有预感,但还是想听到这个答案。
尘埃落定。
她喜欢Omega。钟予知道。从小就知道。
他想成为她的。他必须分化成Omega才行。
第一次分化期的痛苦难以忍受,潮热阵阵汹涌, 全部都要靠自己熬过去。但那几天躺在家里昏昏沉沉的钟予却像是被上天发了个小红花的奖励一般, 唇角抿起,甘之如饴, 心里雀跃地像开满了花。
他想要成为她的Omega。
成为她的。
……
钟予闭着眼, 紧紧咬着下唇,血腥味在唇齿之间, 整个人脑海里天翻地覆,海水像浪潮一阵一阵拍打过他的身体,将他卷席带走。
是她的气味。
他整个人都烫得快要融化了。
生理性的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滚落,眼尾烫红一片, 钟予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是来自哪里。
是腺体被咬破的疼么?是愉悦么?还是没被推开的巨大惊喜?……
他像是从深渊被带上岸, 充满了来自于侥幸幸存者的不敢相信。
钟予又重重咬了一下自己的唇,疼痛感传来, 血液的腥甜气息才能让他知道……他不在梦里。
他喜欢的Alpha……正在标记他。
脸颊边她的手指指腹摩挲上他的唇,将柔软的唇瓣从他的残忍的咬合下拨出来。
水色漫过她的指尖。
“别咬自己。”她说。
拂在后颈的湿热气息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含糊。
她把自己的手递到他唇边。钟予却抿紧了唇,掉着眼泪无声地呜咽着,不想去咬她。
对方似乎没办法,又耐心地换了一样,一卷绸布递到他唇边。是她的腰带。
钟予慢慢张开了唇,顺从地咬住了腰带。
不薄不厚的布料被他吃痛地咬在齿间,很快被唾液打湿。
脖颈后的腺体又被Alpha的尖锐的牙齿蓦地刺入,钟予咬紧了后牙间的布条,猝不及防地疼得哼了一声。
冰冷又滚烫的玫瑰气息溢满齿间,苏蓝也没预料到,钟予的气味……时隔这么久,会这么令人上瘾。
不是那种腻人的甜香,是蛊惑人心的玫瑰位于高岭之上,被人折枝下来后,揉捏瑰艳的玫瑰花瓣,吞吃入腹,舌尖沾染的香气。(审核太太,这里就是真的玫瑰花香气)
艳丽的,靡艳的,诱人又不自知的玫瑰。想让人看他泪水落得再多一些,呜咽的声音再大一点……连求饶的话都断断续续说不出来。
脑海中不清明地带着这种念头,苏蓝不自觉地咬重了一些,利锐的齿尖进得越来越深,她臂弯之中钟予的身体也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钟予紧紧闭着眼,整个人都在被淹没。
太久没有被标记过的身体,已经忘记了被标记的愉悦,潮热的涌动被Alpha牢牢地掌控,侵占,控制,掠夺,一点一点地打上她的标记,全部都是她的气息。
就像是……他是她的所有物一样。
这个想法一出来,钟予没有忍住,身体颤抖,脸上滚上了浓艳的热潮。
……
一切平息的时候,屋内落进来的夜色仍然静谧。
半开的窗,将那缠绕的信息素的气味慢慢地落散出去。
或许其实是不静的,只是心跳的鼓噪声太吵,一声一声,重重撞在耳膜上,其他都不听见了。像是身体被过了一遍火舌,似有似无地灼烧过,现在还留着余温。
对苏蓝来说,这却是最糟糕的折磨。
思维里有些放空,血液被沸腾过一遍,热度却没有消减下来,反而越来越滚烫了。
她怀里的钟予单薄的身体还在轻轻地颤抖着,长长的睫羽跟着一起发颤,晶莹的汗水落在额间,混着泪水,分辨不出来了。
沾湿的布条被他从齿间拿出来,涎水亮晶晶的。唇瓣上水色艳丽。
黑暗之中,只有两个人的气息。
只是简单的怀抱。
急促,压抑,胸口起伏。
钟予转过来,仰头望向她。
昏暗的光线,苏蓝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有朦胧的轮廓。和他嫣红的唇,闪着一丝微弱的水色。
钟予很轻很轻地说,……谢谢。
她从后颈咬进来的气息,在他的腺体里流动,将他烫热的信息素抚慰下来。一点一点地,钟予能感觉到,他在本能地餍足。
……但苏蓝没有。
贴得很近的时候,他能感觉到她的变化和压抑。
脸上的热潮还没有褪去,钟予紧闭了一下眼,又慢慢睁开,心底漫上来的羞意和紧张快要把他整个人淹没。
他的手覆上。
苏蓝惊了一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却扬起脸看她,长长的睫毛扇动。
苏蓝……我也想帮你。他声音很轻,很轻。
苏蓝从来没想过他会这样,思维里一片空白。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握住,那带着微弱水色的唇慢慢张开。
……这是钟予。钟家最艳丽的玫瑰。
她的手抓住了他的头发。克制地,但很快又完全克制不了,几乎是一下就往下按下去。他被撞得难受,却又乖顺努力地避开虎牙,漂亮的喉结艰难地攒动。
哗啦啦。
洗手池的水龙头打开,又关上。
钟予走出来,脸上还带着湿润的水渍。
他目光有些躲闪,但还是慢慢地走到了床边,小心地坐下了。
钟予靠着床,盯着脚边的绒毯,脸垂得很低。
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微妙地朦胧。
“我是不是……做得不好?”他垂着眼,小声说,声音很轻,“如果做得不好的话,对不起……我……我以前没这么做过……”
手指攥着袖口,他的眼尾还带着没有散去的昳丽殷红。
泪痣漂亮小巧,浴室朦胧透出来的光映在钟予半张精致的侧脸上。
他垂着眼,神色努力装出平常的样子。
苏蓝开口,她蹙起眉,嗓音还有些哑。“钟予,刚刚……”
温热的身体依偎进她的怀里。
苏蓝话音一顿。
钟予感觉自己的胸口和她的胸口隔着衣物贴合,他能感受到她心脏的跳动,很重。
一个极为亲昵的怀抱。
脸埋进她的颈间,他小声地请求,“苏蓝……”
“我们先不要提这件事,好不好?……”
他的嗓音更哑,像是被粗暴地对待过,被蹭伤。
苏蓝手摸上他的脸颊,将他的脸捧到自己面前。
鼻尖与鼻尖的距离很近,他们的呼吸都交织在一起。房间里只有浴室半掩着的门洒入的光,在钟予那双微微挑起的眼睛映出了一点微弱的灼意。
像是黑夜里亮起的星。
他的睫毛颤抖着,还挂着水珠,却又忍住没有别开视线,就这么和她近在咫尺地对视。
“……好不好?”他又请求了一遍,“我们先不要提……”
钟予轻轻地咳嗽了一下。
带着伤的嫣红的唇抿起。
“……先不要提这件事情。”
苏蓝的目光落在他刚刚抿起的唇角。
被撕扯的小小伤痕。
她没回应。手抚过他的唇角,似碰未碰。
“疼吗?”她问。
昏暗的灯光之中,钟予的脸烫得发红。他慢慢摇了摇头,说,“不疼……我很喜欢。”
他很喜欢。
钟予慢慢地滚了滚喉结,喉咙里还都是她的味道。之前他咽下去的时候,她惊地掰住了他的脸,眼眸里满满是震惊。
钟予。她叫他的名字。
而他只是垂下脸,又很乖顺地把剩下的收拾干净,没有漏掉的。
苏蓝的脸背着光,定定地注视着他,眼里晦暗不明。
钟予在她怀里动了动,慢慢地转了个身,身体缩进了被子里。
“能不能……抱我睡一会儿?”他轻声地问,“我好困……”
轻哑的嗓音落在房间里,像是拨开了涟漪的水面。
热潮期被标记完的Omega,本来就会更黏人,需要标记他的人抚慰。
“如果不行的话,也没关系……”
话没说完,身后的床陷了一些,一双手从他的背后环绕过来,将他慢慢拉进了怀里。
她的气息拂在他的头顶。温热的,捉摸不定的。
她就这么抱着他睡着。
鸦羽似的黑睫翁动了一下,钟予精致的喉结攒动。他的心脏好重,怦怦,一下一下撞在胸口。
“明晚……你回来么?”
过了很久。
像是黑夜里寂静的湖水。
有人撩起了一串水珠。
钟予意识朦胧,快要睡着,以为她不会回答了的时候,头顶传来她的声音。
“嗯。”
她微微点头。
钟予攥紧了手。
整颗心都在发烫。
剧烈,酸涩,又重又强烈。
黑夜沉沉,他们就这么睡了过去-
之后的几天,苏蓝都傍晚的时分回到了木屋。
早上她起得很早,飞去首府处理公务,晚上前又回来。
踏进山庄的时候,夜幕还没有降临,天边还带着最后一抹黄昏的晚霞。晚霞之下,那一栋小小的雪山下的木屋,像是被拂上了温度。
她走进屋的时候,大衣上还落着晶莹的雪花,一进屋内,暖融的气息拂来,雪花融化,化成了淡淡的湿润。
钟予会做好晚饭等她,他们看上去很寻常地吃晚饭,晚饭之后苏蓝看公务,钟予缩在另一边的沙发上,屋外大雪纷飞,壁炉火光绒绒,他也安静地拿着书看。
他也会去温泉,苏蓝依然陪着,背对着温泉池,侧过脸避开视线。
从温泉的雪路下坡的时候,钟予跟她一前一后,他有一次差点跌跤,于是苏蓝就会握住他的手腕,两个人慢慢地往下走。
温热的皮肤,还带着温泉雾气氤氲出来的湿意,被她握在手里。
烫的。
他乖巧地跟在她身后,大多数时候很安静。
有的时候,他会轻声地说一句,谢谢。
苏蓝转过眼,钟予脸颊晕着绯红,眼睫轻颤,就这么望着她。
然后他又侧过脸,身后的雪地暗得出奇,他乌黑发梢里的耳尖红透。
雪花落在他长密的睫毛上,随着他睫毛的翁动而轻轻颤动。
苏蓝莫名想起北山森语言里,“森林的神子”的那个词。
美丽的神明之子,在雪地里,就这么看着她。
晚间有的时候山庄里的人会来拜访,送来一大堆给领主和给他们神子的礼物,本来稍显些空荡的客厅和走廊,逐渐地堆满了各形各色的手艺品。
那个之前在集市里遇到的少年希莱德还来过一次,兴奋地问他们要不要去打猎。
苏蓝开的门。
少年叽叽喳喳,把打猎的好玩的趣事说个不停。
钟予站在玄关里,苏蓝回头看他一眼。
白皙剔透的脸上带着些微红,漂亮的眼睛里亮晶晶的。
他身体还很虚弱。
钟予抿了抿唇,似乎也知道这一点,微微垂下了眼。
苏蓝转过去,对着少年点了头,“我们去。”她说。
少年开心地要命,欢呼了一声,上前就直接抱住了苏蓝。
“太好了,领主大人!明天我就来接你们!”
双臂张得很大,把苏蓝抱了个满怀。
“——明天见!”
砰。
关上门。
屋外飘进来的寒意逐渐消散。
木屋里温暖的温度又开始回升。
苏蓝退了一步。
一双手从她的身后伸出来,轻轻柔柔地抱住了她。
钟予靠在她的背上,声音很轻。
“谢谢你……领主大人。”
第48章 第48章
打猎要在清晨。
他们出发的时候, 天还没亮。
晨曦破晓,雪林间的日出颇有一种壮丽的美感, 在自然面前, 所有人的存在都格外渺小,日出的光将白茫茫的天地慢慢地映亮。
他们只是寻常的打猎体验,也不会入林子入得很深。
希莱德带了北山森特有的热茶, 喝下去有些辛辣和草药的香气,意外地让身体暖和起来不少。
“怎么样,领主大人?”
少年在她旁边翻身上马, 叫得很兴奋,“山庄里我们平常打猎的时候就喝这个茶, 不光暖和,还提神,要不然前一晚没睡好, 第二天上马可要遭。”
苏蓝扬了下眉, 把杯子收好了,“是你爷爷做的?”
“是我!”希莱德挺起胸膛, 少年的脸上漫出点赧红, “我昨天晚上特意……特意为您和神子做的。我还有点担心您会喝不惯……”
又听到这个“神子”的词语,苏蓝不禁弯了下唇角。
几条猎犬在他们前面一点的树根边上兴奋地打转, 发出“哧哧”的声音。苏蓝注意力被吸引,视线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
“茶的味道不错。”
“真的吗?!那就太好了!”
苏蓝俯身顺了顺马身,听到身后传来的声响,回过头, 正好撞见钟予骑马慢慢过来。
钟予会骑马, 苏蓝是知道的。
一般的贵族从小都会有马术课,更别提钟家。甚至他们还在都城的稍微郊远的地方拥有一座马场。那里只对最顶级圈层的人开放。
……但这是苏蓝, 第一次见到钟予穿猎装。
深色的皮质长靴包裹住他的腿,猎装的上衣防水又因为便于活动而贴身,剪裁精良的衣物版型腰间微微一折,钟予坐在马背上的姿势娴熟又轻巧,极为优雅。
深色的帽子衬得他肤色极白,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那优美的侧脸微微转过来,露出一张昳丽精致的脸。
他对上了她的视线。
苏蓝的动作顿了一下。
反倒是希莱德惊艳地抽气的声音从她身侧传来,他小声断断续续道,“没、没想到‘神子’……这种打扮也这么好看……”
不光是希莱德,剩下还有几个和他们同行的山庄里的人,有老有少,也是禁不住转过脸,将视线移了过去,注视着他靠近。
苏蓝看着钟予慢慢地骑着马过来,到她身边。
他随行的还有几个人,他们特意落后他一段,保持着距离跟着。钟家跟来的人,保护他的安全。
钟予微微向已经到场的其他人点了下头。
“早。”
其他人一惊,像是受到了美人的冲击,立即也开始回过来打招呼。
“早,早上好,神子!……”
“您也早上好!”
……
“——神子,您也试一下这个茶!我刚刚给领主大人尝了,她说味道不错呢!”
希莱德骑马绕过去,将热茶也递给他,少年声音热情,“保暖的!”
钟予接过,礼貌道谢。
“谢谢。”
苏蓝注意到,在希莱德说出“她说味道不错”的时候,钟予接过的手顿了一下。
“啊,不、不用谢!您喜欢就好!您要是喜欢,我之后也给您做!”
希莱德是个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坦率性子,这下蓦地被美丽的神子大人道谢,少年脸上顿时不好意思地涨红了。
他一夹马肚子,撤后了点跟他的同伴们去打闹了。
身后喧闹的欢笑声音传来。
钟予骑马到了苏蓝身边。
他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句,“早。”
“领主大人。”
苏蓝侧过眼看他。
钟予却垂着眼,盯着自己手上的缰绳,侧脸的线条优美,乌黑发梢里的耳尖染起薄薄的红。
苏蓝想起,昨天她跟希莱德说完话,关上门钟予从身后抱住她的时候,也这么叫了一声。
轻柔搂抱住她的手臂很快又收回去,他稍稍退后了一点。面对着她的目光,钟予只是偏过了些脸,说,“拥抱是北山森的习惯。我只是想……融入一点。”
从昨天的画面里回过神来,两人往前骑行着,苏蓝看着雪花飘落在他的肩头,慢慢向后仰了仰身子。
“早。”她说,
“叫我的方式,也要跟他们融入?”
被旧世最大的贵族叫领主,有些微妙的感觉。
钟予依旧垂着眼,明显知道她在说哪句话,耳尖清晰可见地又红了一点。
“……嗯。”他慢慢地说,“我想顺应当地的风俗。”
“我这么叫你……很奇怪么?”
苏蓝顿了顿。
他耳尖的烫红有点灼着她的眼。
“不奇怪。”她最后说。
“好。……领主大人。”
苏蓝又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两人往前骑了一段。
狩猎刚开始,众人需要活动一段时间,正好就往雪林里走。马蹄踏在雪地上,在他们身后留下了串串痕迹。
钟予身体不好,马也不能骑得太快,苏蓝维持着速度跟他并行。
这次出来的打猎,本身也就是以他们两人为主,跟随着的其他人也不介意地放慢了脚步,簇拥在他们身边。
“领主大人!”
希莱德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一夹马肚,又绕回了苏蓝的右侧。
“今天爷爷他们现在在林子里的营地里呆着呢,我们就一路猎过去到营地那里,正好晚上住一晚,明天一早回来。”
希莱德对两人说,又兴奋起来,
“虽然这一路短,但说不定我们能打到点狐狸什么的!”
苏蓝弯起眉眼,“是吗。”
希莱德说,“山庄附近的林子里狐狸很多,很烦人!我还小的时候,冬天就会和几个朋友跑出来打狐狸——”
“不过,喏,”
少年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跑在他们马跟前的几条猎犬,
“反正有它们在,就是狐狸而已,也没有特别难打。”
猎犬们似乎听到了主人的叫唤和夸奖,打了个圈儿兴奋地呼了几声。
“狐狸被它们追到精疲力尽了,就会自己挖个洞藏起来,我们跟着追,看准时机开枪就行。”
苏蓝好奇:“那难打的是什么?”
少年脱口而出:“鹿。”
“鹿?”
“对,”希莱德挠了挠头,呼出的气都形成白雾,“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北山森附近的鹿都特别警敏,还特灵活……我们最好的猎手,也要花上个几天蛰伏,才能打到一头。”
转而,他的语气又激昂起来,“不过我们这次了,说不定就能看到鹿呢!至少能有点希望!”
苏蓝没忍住,笑了一下:“就是打不到?”
“那的确是有点……勉强了。”
听着他们的对话,身边的同伴们都笑起来。
“希莱德啊,怎么这就放弃了?……”
“不是从小励志要自己打上一头鹿的吗?”
“别放弃梦想啊!……”
希莱德也涨红了脸冲他们嚷道,“什么啊!我可没放弃!你们有本事也打只鹿!”
“好啊好啊,谁怕谁!”同伴们也不服输起来了,“这次看到鹿你别怂!来啊,今天咱们比赛啊!”
“比就比!”少年示意了下自己背后的猎.枪,得意洋洋,“我这把枪可是什么都能打,你们就拿着你们的小枪打狐狸去吧!”
……
几个人去闹去了,苏蓝也看了眼自己的枪。
希莱德给他们准备的猎.枪跟他是同一个款式。长枪杆的步.枪,.243的口径,射程很远,大小型的猎物都能轻松射杀。
就是很重。
苏蓝看向旁边的钟予。
钟予拿不太动这么重的枪。他的枪法也并不好,高中的时候,苏蓝还记得他把子弹直接打到了自己靶子上的事情。
黑发的美丽少年站在靶前,转过脸,耳尖薄红,轻声地跟她说,“学姐,对不起,我没怎么学过……你能再陪我练一次吗?”
苏蓝想,现在的钟予,其实跟那个时候的长相,没有太多变化。
更艳丽了,更瑰艳了,长开了一些的玫瑰,眼尾的绯红更重,蛊人心弦。
似乎是被她盯着有些不好意思,钟予慢慢地别过了脸,把猎.枪交给了身后落后半步他们骑着的那个钟家的随从。
他自己空着手握着缰绳,就安静地在她身边骑着马。
雪林里寒冷,骑了一会儿,他也披上了一件深色的绒裘。披风的系扣在颈间扣上,他向她转头望过来的时候,一张脸凝白若瓷,微微抿起唇,笑了一下。
本来,钟予这次来也只是随同,不会真的开枪打猎。
于是,在猎犬开始兴奋地喷着鼻息蠢蠢欲动的时候,几人一勒缰绳,招呼上了。
“——有狐狸!”
“快!准备跟上!”有中年男人呼喊起来,“要动了!快快快,我们走!”
“领主大人!——”
几人呼叫。
苏蓝缰绳在皮质手套里绕上一圈,勒住了一些马步,她侧过脸望向钟予。
“钟予。”
钟予跟她对视,优美流畅的下颌线微微点了下,他勒了下缰绳,马的步子在原地踏了几步,转向一边。
钟家几个跟随着的人,也跟他一齐向同一个方向跟过去。
“山坡上。”他轻声说。
他在山坡上方一点的位置等他们。
“好。”
苏蓝点了下头,随即调转马头,夹了马肚子,追上了前方的几个人。
贵族猎场的传统,身体不便不参与狩猎的人都会去附近视野好的小山高处等着,他一说,苏蓝就明白了。
猎犬兴奋地向前追逐着,呼哧呼哧的响声从最前方传来,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几人骑着马在它们身后追逐着。
“别放跑了!”
“快啊!”
苏蓝的玩心也起来了,她眯了眯眼,看向猎犬追逐的方向,扬了下眉,猛夹了一下马肚。
“领主大人!”
其他人见她也追上来了,兴奋地叫起来。
“快来!一起比赛啊!”
扑面而来的寒风吹得苏蓝的脸冰凉,几缕散落的碎发被风吹得扬起,她的身体前倾,躬伏在马背上,有力的腿收得很紧,努力把身体的重心压低,减少风的阻力。
猎犬对狐狸的气味太熟悉,激动地在林间向前冲刺着,远远望去,能看到雪林间窜出去的几抹微小的身影。
一群人向前急速骑马追逐而去。
“快快快!要追到了!——”
“今天第一只狐狸!是老子的!”
“我的——!”
训练有素的猎犬追到了狐狸,苏蓝手很稳,摸枪上膛。
很快,枪响了。
“——砰!”
……
“领主大人!”
马被拽着缰绳停了下来,一直跟在苏蓝身后排在第二的中年人追上来,面上闪着惊喜和不可置信,“——领主大人,您枪这么准?!”
一阵马蹄声,跟在他们身后的几个人也陆续到了。
他们看到一枪击中的猎物的时候,也露出了不敢相信的震惊神色。
“您以前练过吗?”
“也太厉害了!”
“您枪法怎么会这么好?”
最后一个人是希莱德,他的话脱口而出,之后才反应过来,涨红了脸赶紧解释道,
“不是,领主大人,我以为像您这种身份……应该不会有太多野外打猎的经验……枪还这么准……”
刚刚他可是都看见了,马背上疾驰,所有人都忙着稳定身形。
领主大人骑装劲劲,修长的双腿夹上马肚,就那样惊人地在颠簸之中稳稳地直起身子举枪上膛,动作极快。
下一瞬,枪就响了。
英姿飒爽,现在女人握着缰绳,她的胸口还微微起伏着,头发因为刚刚的疾驰散乱了一些,有几缕散落在明艳的侧脸上。
似乎听到了他的话,她转过眼看过来,浅金色的眼眸里笑意微扬。
像是最漂亮的晨间的霞光。
领主大人弯起了下唇角,
“希莱德,不是要比赛吗?不要泄气啊。”
“……好,好!”希莱德立马应道,“下一个猎物就是我的!”
“好,我等着看。”
苏蓝转了一些马头,和另外几个山庄里的中年人聊起来,几人聊着打猎的技巧,相谈甚欢,笑声不断。
希莱德望着女人的侧影,少年的心剧烈地怦怦地跳起来-
一行人酣畅淋漓地在林间追逐了很久,又收获了不少猎物,除了狐狸,还有几只雉鸡和松鸡,看上去呆头呆脑,很肥美。
众人打道回府,调转马头,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太好了,今晚等下到营地把这些交给爷爷他们,我们又有大餐吃了!”
希莱德兴奋地叫起来,他驾马上前,看向苏蓝,“领主大人,您上次没来得及尝我爷爷的手艺,这次一定要试试看!”
“是么?”苏蓝脸上露出一丝惊讶,随即笑起来,“好,到时候准备的时候叫我,我一起帮忙。”
“啊不用不用!”希莱德脸红起来,“我来就行!您是客人,怎么能让您动手!”
“我爷爷手艺可好了,我跟您说,上次……”
少年叽叽喳喳的,又说了很多以前打猎的时候和爷爷在营地做饭的趣事。
苏蓝骑着马往前,金眸看上去专注地听着,但她其实有些心不在焉。
这几天晚上她吃惯了钟予的手艺,又把她本来已经开始将就了的胃养刁了一些。
不知道能不能再习惯吃别人做的饭。
钟予……
钟予还在小山上等着他们么?
她向远处望去,雪压在密密的枝头,只能隐约偏见不远处起伏的地势。
看不清晰。
莫名地,苏蓝腿夹了下马肚,加快了点速度。
其他人跟着她,也一齐提了速,在林间往回骑着。
众人又前进了不少。
忽地,有人出声。
“等一下,有鹿。”
这声一出,所有人都顿了一下。
苏蓝也定了下身子。
他们暂时停住,望过去,冬天的雪地更容易留下痕迹,就在那人手指指着的方向,雪地上有一排明显清晰的脚印。
每一个脚印都由两片蹄印组成,看起来像个倒置的心脏。
脚印很大,前后的大小也不一样,在雪地里陷得很深,甚至没有什么落雪。
所有人在一瞬间就明白了这代表了什么。
一只公鹿,成年,体积很大。
独行,而且……
刚刚离开。
果然,就在下一瞬,有人叫出来:“就在那里!”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定神看去,远远的雪林之间,有一抹矫健的身影,似乎是受到了惊吓,飞速跳跃着奔开。
“鹿!”
“好大的鹿!”
“居然真的是鹿!”
“天啊,什么运气,咱们快追!!——”
一行人顿时血液沸腾,猛夹马肚就像着那个身影消失的方向奔去。
“希莱德,你的机会来了!”
“让他拉倒吧!机会是老子的!”
“快追!快快快!别废话了——”
“这可是鹿啊!!”
众人兴奋疯了,北山森本来撞见鹿就少见,何况还是一只这么大的雄鹿,如果能打下来,简直可以在庄子里,不,在附近的所有山庄里吹上一辈子!
雪林路途崎岖,猎犬兴奋地嚎叫,一行人疯狂疾驰,在马背上颠簸地身体都在剧烈颤抖,但没有人在乎,所有人的眼里就只有最前方的那一抹身影——
那只鹿!
最前方的鹿似乎也感受到了后方激情高涨的捕猎者的包抄,奋力地奔跑着,慌不择路,居然一掉头,向着山坡上去了!
——山坡?
苏蓝本来对这只鹿并不像其他山庄的人有太大的征服欲,骑着马就落在队伍后方。
但看到那只巨大的雄鹿调转方向的时候,她的脑海里的思绪慢慢地停滞了一瞬。
山坡。
她伏下身子,紧紧贴紧了马背,她嗓间喝出一声,用力的双腿猛夹了下马,一人一马犹如一把离弦的箭疾驰出去。
“领主大人?——”
“哇领主大人也来了?!一起啊!!”
“完了!这鹿怎么跑得这么快?又要给它逃了!”
“又一次?!”
身后的声音喊出声,苏蓝充耳不闻,她伏着上身,双腿很稳,呼吸都撞在耳膜上,嗓间扯得很疼。很快,她就奔驰到了一众人最前。
面前的视野逐渐开阔,高大雄鹿的身影没了树影的遮挡,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苏蓝微微抬起眼,就在鹿奔驰的方向那高处的山坡上,立着一行人,似乎是也听到了响动,那几人的身影向鹿那里微微转去。
血液奔腾,吵得震耳欲聋。
她一手栓紧缰绳,另一手去摸腰间的猎.枪。
另一手也放松缰绳。
上膛。
托枪。
瞄准。
“砰——!”
一声枪响,响彻山坡。
石破天惊一般,震得众人的心都一颤。
在众人震惊的视线中,那远处的雄鹿向前又跑了几步,然后,身形重重地晃了晃。
随即,那高大的身形像是终于中了石化咒术一般,僵直站定——
——轰!
那众人视线汇聚之中的雄鹿,猛地轰然倒下在地。
大地都颤动了一下。
骤然安静了。
疾驰过去的众人惊地茫然,迅速奔上前。
等他们骑着马赶到鹿的身边等到看清了,都是不可置信地瞪直了眼。
刚刚射中的那一颗子弹,正正好好,从鹿的前胸与肩膀之间穿过。
稳,准,又狠。
一个教科书一般,最为标准的致命枪伤。
一击……毙命。
从那么远打中——这得是什么样的枪法和准头?
一时之间,山坡上风声猎猎,没有人说话。
……
苏蓝收起自己手里的猎.枪。
她跟着众人的目光,一齐仰头,向高处看去。
那个面容美丽得不食人间烟火,矜贵出奇的贵族正遥遥地骑在马上。
他将手里的长杆猎.枪,不疾不徐地递给身后的随从,姿势镇静又优雅。
天光极亮,照在他身上,衬得光彩绝伦,像是有一层朦胧又说不清的光雾。
他太熟练了。
这个场景太过于震撼,众人一时之间都没说出话。
“……神、神子大人……?”
钟予,有人僵直着,讷讷出声。
他喃喃的,是北山森语言里的那个代表“森林的神子”的词。
声音顺着风声往下吹拂,很快就散在了风里。
山坡高处,似乎是跟随着的几个随从附耳跟着中间的人说了什么。
钟予偏过脸,下意识向他们转来。
远远地。
触及到了苏蓝的视线,那张美丽又精致的脸微怔,然后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他握着缰绳的手攥紧了。
“这也……太厉害了……”
一人出声,随即,众人终于从不敢相信之中反应了过来。
“天!神子大人!这可是神子大人!”
“您也太厉害了!”
“是鹿啊!雄鹿!您怎么能一枪就毙命的?!”
一行人惊喜欢呼着骑马奔上前,热烈地称赞庆祝起来。
“您枪法是怎么练的?!您一定要教教我!——”
……
苏蓝也慢慢地跟着他们往上骑,步子放得很缓,过了许久才到了钟予身边。
其他人本来簇拥在钟予身边,还在兴奋地祝贺着,见苏蓝骑上来,他们二人似乎要说话,都自觉地往旁边闪避开来。
有的人去跟随从搭话,有的人骑马下坡去看鹿,商讨着要怎么处理带走。希莱德本来激动地还要凑上前跟两人说上两句,被同伴毫不留情地拉走了。
一群人沸沸扬扬,闹哄哄的嘈杂声都远去了。
山坡高处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钟予在跟苏蓝对视之后,就默默地垂下了眼,长睫敛下,手指攥紧着缰绳。
“钟予。”她说。
“……嗯。”
嫣红柔软的唇被他无意识地紧张咬着,唇角还能隐约看见之前留下来的伤痕。
很淡。
“对、对不起……”他有点结结巴巴。睫羽低垂着轻轻抖着,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苏蓝唇角上翘,声音很轻。
“……‘学姐,我没怎么学过’?”
她重复了一句他以前对她说过的话。
钟予蓦地抬起头,跟她对视。
羞红的眼尾泪痣灼灼,像是要烧起来。
第49章 第49章
雪林里, 天色渐晚。
到了营地,驻扎在那里的庄子里的人见到满载而归的一队人, 都兴奋不已, 纷纷跑出来迎接。
看到他们打到的几只狐狸,众人的兴奋不已。
“这么多狐狸?!”
“收获不错啊!”
看到他们手上拎出来的雉鸡和松鸡,众人的兴奋又提了一个度。
“好啊, 今晚有大餐吃了!快快,快叫老爷子出来——”
欢呼声在看到他们最后拖进来的那只巨鹿的时候戛然而止。
“鹿?!”
“——这是……?”
“天,这是谁打下来的?!”
看着体型巨大的雄鹿, 营地里的人一个比一个傻。在知道鹿还是那位“神子”打下来的时候,众人惊地断断续续倒抽气, 兴奋度逼近了阈值。
就连见惯了风浪的希莱德的爷爷,出来见到了雄鹿的体型也震惊不已。
老爷子注视着钟予看了又看,目光格外愕然, 惊疑不定。
“……好了, 你这下,要坐实‘神子’的名号了。”
跟着众人一齐下了马, 往营地里走的时候, 苏蓝偏过脸,有点好笑。
“北山森这两年都没人打到过鹿, 你之前那一枪算是给他们破了个例。”
希莱德的爷爷震惊了半天,招呼众人去做菜,许多人去帮忙,作为客人的他们两人便先去休息。
两人向着一边的平屋走去。
钟予已经对这个代表“神子”的北山森词语熟悉了, 他走在苏蓝身边, 眼睫扇了一下,望向她。
他停顿了一下, “我是不是不该抢了他们的风头?”
“你那枪打不到,他们其实也没有人能打到。”
苏蓝说,浅金色的眸瞥了他一眼,嗓音很慢,
“冬天的雄鹿,这可是个难得的彩头。——鹿这么难打,也就‘森林的神子’能给他们这种祝福了,他们高兴还来不及。”
钟予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轻轻响起。
“枪的事情,高中的时候……对不起。”
苏蓝扬了下眉。
“狩猎是一回事,打靶又是一回事,我没有故意想骗你……”
“我的确没怎么练过……”
“手.枪比猎.枪这么难打么?”
苏蓝轻轻笑起来,“你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正好打中我的枪靶呢。”
“那回是——”钟予顿了一下,声音轻了一点,“那回是……真的失误。”
高挑的少女靠得太近,手托在他的肩膀上,温热的触感透过衣物被他清晰地感觉到,钟予心跳得太快,手都在颤抖,开枪难得地走神。
“你狩猎这么熟练,再怎么也不会……”
苏蓝听了刚想顺着接话 ,她忽地想起了当时的场景,顿了一下。
商场混迹多年,怎么样的话都能顺畅接下去的苏蓝,难得地,没继续话题了。
她知道了为什么钟予会失误。
再往下,像是有什么要露出水面,黑夜里潭面无风微动,要被人伸手触及。
钟予安静地跟在她身边,也默契地没再说话。
夜晚的雪原林间很静。
风在暗涌-
营地里只有平房一般的木屋,北山森的人以为他们只是普通的家族好友关系,就收拾了两间分开的屋子。
当然,两人的随从早就提前一步到达,已经分别把屋子的内部布置得更加舒适,来适应他们主人的习惯。
站在两间挨着的屋子前面,苏蓝跟他暂时分别。
“等下见。”她笑了下,“希莱德的爷爷晚上应该要做大餐,好好庆祝你的鹿。”
丰收的狩猎的晚上案例就是会有一场盛宴,钟予点了下头,轻声说,“好。”
“等下见……领主大人。”
声音很轻,尾音微扬。
苏蓝顿了下。
她转过头,正好看见钟予转身的背影,他离开的时候,右脚的脚步稍微迟缓了一下。
盯了一会儿,苏蓝收回视线,没太在意,她推门进了自己的屋子。
晚餐好的时候,希莱德来敲她的门。
苏蓝正在换衣服,等了一会儿才开了门。
“领主大人!晚饭好啦!”
希莱德叫道,
“今天爷爷做了好多菜,我带您——”
看到换了一身衣服的她,少年忽地卡壳了。
面前开门出来的女人换下了骑装,一身浅色的舒适衣物衬得她肤色明亮。白天束起的长长黑发此时散落肩头,温和的灯光下多了几分柔意。
那双浅金色的眸子,正映着他的脸。
希莱德的心脏……蓦地漏了一拍。
“抱歉让你等了。走吗?”她关上门问。
“……走,走。”
少年回过神,脸上漫起了薄红,带着她往主屋走,身上都出了一层汗。
主屋内,希莱德的爷爷果然做了一桌大菜。
雪地的野生松鸡肉质鲜嫩,汤汁鲜美可口,原汁原味的炖鸡闻起来就让人食指大动。
苏蓝先是去跟老爷子打招呼,她笑眼弯弯,又会说话,老爷子红光满面地跟她喝了一杯,拍了拍她的肩。
钟予比她早到一点,已经被早喝上的一群人挨着敬酒。
换上了常服的美丽的黑发美人坐在那里,端着酒杯,屋内温暖的火光在他身上染上一层暖意,多了几分烟火气。
钟予从来没见过这样闹腾热闹的场合,他手指略略攥紧,把他那一点隐藏很好的局促映进了苏蓝的眼里。
苏蓝走过去,三言两语招呼了众人,坐在钟予身边倒了酒跟这些人喝了起来,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一只手将酒杯从他的手里抽走,换进来的是一杯热茶。
钟予微怔地扭脸去看她。身旁的女人正笑意盈盈地拿起酒杯。
“你们的‘神子’不能喝酒,我多替他喝点。”
其他人大喊起来。
“领主大人,上次我就听说您酒量很好,这次可不要推脱啊!”
“是啊,让艾德大哥见识见识,他听了您的酒量就一直想跟您一较高下一次呢,哈哈哈哈!”
“来来来,给咱们领主满上!”
苏蓝酒量是真的不错,她于是也笑着全部应了。
酒是雪原庄子里自己酿的烈酒,喝下去辛辣一片,整个身体都热起来。
希莱德也眼巴巴地跑过来,红着脸要跟她喝酒。
其他人笑他,“希莱德,你酒量就那么丁点儿大,还敢跟我们领主喝酒?”
“怎么了,我就喝!我怎么不能喝,我可能喝了!”少年顿时不服,一仰头,整杯烧刀子都灌入了嘴里,顿时咳得他上气不接下气。
“咳咳……咳咳咳!……”
“就这——还算能喝啊?”
“别给我们领主大人添麻烦!”
众人闹闹哄哄,笑声不断。
苏蓝也不介意,她笑着也喝完了自己酒杯里的酒,亮了下杯底。
“不愧是领主大人,大气!”
“来,继续继续,喝!”
……
吃着喝着,雪原内主屋里灯火暖融,气氛热闹。
苏蓝放下了筷子。
炖雪鸡的味道的确不错,比她想象中的好,但她还是觉得有点遗憾。
如果换个人来做……
正想着,她移了些眼,看向旁边的钟予。
他也正好望着她。
凝白的脸庞漫上了柔柔的红晕,眼尾也柔红。
眸子里带上了薄薄的水雾。
苏蓝微微怔了下。
她反应了过来,“你还是喝酒了?”
“……嗯。”钟予点头,声音有点慢,“刚刚来的时候他们很热情……没推脱掉。”
“喝了多少?”
“……一杯。”
苏蓝吸了口气,“一整杯?”
“……嗯。”
钟予嗓音很轻,“我以为,要跟他们喝的一样多才行……”
苏蓝凝滞了片刻。
钟予的酒量……她是知道的。
小半杯白葡萄酒,他就能摇摇晃晃站不稳。这一整杯自酿的烧刀子烈酒……
她有点啼笑皆非,但忍住了,唇角还是轻轻弯起。
“你要不要回去休息?”
“我没事。”钟予脸上泛起红晕,他弯起眼尾慢慢笑了一下,“这里氛围很好,我很喜欢。”待在她身边就很好。
“嗯,要是不舒服和我说。”
苏蓝又看了他一眼,见他除了醉意上涌,脸红之外没什么别的,稍稍放下点心来。
喝了一会儿,她身边又有个人挤过来坐下了。
是希莱德。
“领主大人!……”
他在她另外一边坐下。
少年醉得厉害,过来就张开双臂给了苏蓝一个拥抱。
苏蓝眼疾手快捞了他一下,他才没有滑到地上去,引起了周围几人一阵笑声。
“领主,他是占你便宜呢!”
“别捞他了!让他自己睡地上去,哈哈哈哈!”
还有人喝高了,揶揄起来,
“我看希莱德啊,是对您有意思——”
这话引起了一片附和。
“是啊是啊,上次您来的时候他就一直缠着您!”
“还说上次呢,这次还不是?他就一直在您身边转悠,跟我们说话的时候也叽叽喳喳地全在谈论您……”
“对对对,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
“他喝醉了而已。”
苏蓝应对地很流畅,她和众人笑着说了几句,喝得烂醉的众人便也被她把话题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
苏蓝拉过希莱德,想把他按回座上。
没想到,希莱德醉意满满,少年脸涨得通红,扒在了她的衣领。
他真的仰起脸痴痴地说。
“领主大人!您下次什么时候再来?……”
苏蓝微微顿住。
“我不光会做茶,还会做其他的……下次还做给您……您要喜欢的话……下次……想给您……我还……”
喝醉了的少年说话颠三倒四,囫囵着吐着句子。
苏蓝的惊讶一闪而过,她没有回应,过去的经验让她已经被酒后投怀送抱习惯了。
她动作很自然地把希莱德捞出自己的怀里,捞着人把他交待给了其他几个庄子里的人。
正好走到主屋那头,和希莱德爷爷坐在一起的几位长辈拉住了她,大笑起来跟她聊几句。
钟予从希莱德挤过来的时候,就一直喝着茶静静看着。
她递来的热茶很暖,灌进喉咙里也是暖的。
他隔着喧闹的人群,看着站在那儿和长辈们聊天的苏蓝。
有几句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领主……小孩子不懂事,你别介意……”
“没关系……酒……喝醉……”
苏蓝对这种场合游刃有余,她立在人群里,像是比火更暖的一抹亮色,让人移不开视线。
“领主小姐,你这么年轻,现在还没结婚吧?”
有长辈拍了拍她的肩,“怎么,连婚约也都还没有?”
钟予无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忽然,时间像是突然停滞。
一切都变得很慢。
拿着酒杯的女人弯了眉眼,唇角上扬,她笑起来。
身边的人闹闹腾腾,碰杯声,划拳声,大声嚷喊声,嘈杂一片,但是钟予还是听见了她的回答。
“……没有。”
她弯起唇笑道。
很随意。
这轻飘飘的两个字顺着风,顺着空气,顺着篝火燃起的熊熊暖意,落入了钟予的耳朵里。
篝火燃烧木头的声音很轻微,噼啪声不大,钟予却一瞬间听得格外清晰。
之前喝下去的那杯烈酒像是在这个时候起了作用,滚烫地烧遍了他的四肢百骸,燃烧地一点骨血都不剩。
之后他们的对话他都没听见了。
钟予有些茫然地继续吞咽着嗓子里的茶。
心脏被烧灼地有点痉挛,痛感迟钝也清晰。
虽然他早就知道,他跟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但从她嘴里亲口听见这句话,钟予没有想到痛感还是这么强烈。
咽下茶水的喉咙都很痛。
他们的确,没关系了。
连名义上的伴侣也不是。
……
跟那人客气地嘱咐了几句,苏蓝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她发现钟予从刚刚开始,就垂着脸捧着杯子,没有再说话。
“醉得厉害吗?”她眨了下眼,轻声问。
“……还好。”
钟予轻声道。
他略略低垂着眼睫,长长的眼睫被火光在他的脸上投下一层阴影,柔软嫣红的唇被他轻轻咬着。
唇角之前的淡淡伤痕还在。
夜深了,有几人喝得酊酩大醉,很快晚餐终于散了。
希莱德早就醉得昏睡过去,被人扛走的时候嘴里还在呓语着“领主”的字句,几个还清醒的同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他带走了。
苏蓝也准备离开。
钟予果然也醉得有点晃晃悠悠。
她问:“还能走么?”
“……嗯,能走。”他点头。
苏蓝将他的一只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自己环住他的腰,带他往平屋走。
走出暖融的屋外,寒风扑面袭来,苏蓝刚刚漫起微醺的醉意醒了几分。
她侧过脸,看向搂着的钟予,“冷不冷?”
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那就好。”
把他一路带到他的屋前,苏蓝停了下来。
“……我、我自己来就行。”
钟予乖乖地从她怀里出来,跌撞着自己去推门。
苏蓝这回她注意到了,钟予的右腿是真的有点重心不稳。
之前不是错觉。
“钟予。”
她蹙起眉,“你腿受伤了?”
扶着门框,钟予垂着眼,顿了一下,“不算受伤。就是……蹭破了一点。”
“太久没骑马了,我等下自己涂药,没关系的……谢谢你,送我回来。”
骑马很容易蹭破腿,这次用的也并不是他自己的马具。
苏蓝顿了顿,见钟予推门身形摇晃,差点跌倒,还是抱住了他的腰,扶住了他。
身体单薄又温热,轻微地颤抖。
砰。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屋外的寒风。
屋内的篝火燃着,将两人的身体拂上一层暖意。
“你醉成这样,怎么自己涂药膏?”
“没关系的。”他别过脸,轻声道,“只是涂药……我可以自己来。”
把钟予放平在床上,苏蓝没跟醉了的人多争执,直接问:“药箱在哪里?”
枕在床上,过了很久,钟予缓慢地抬起手,示意了一个方向。
随从们东西收拾地很整齐,苏蓝没费多少功夫就在柜子里找到了应急用的小药箱。
坐回了床前,苏蓝打开药箱的盖子,在里面翻出了擦伤的膏药。
“这个药膏看起来不错。太久没骑马的确会擦伤,你腿上哪里……”
苏蓝的话音顿住。
趴伏在枕头上,钟予的脸埋进柔软的布料里。
留出的那一小半脸,火光映在他的脸侧,将那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的水珠映得晶莹。
他的眼尾湿红,泪水滑落,又难堪地别过去了脸。
第50章 第50章
躺在床上的黑发美人穿着的是一件深色的单衣, 墨绿色的昂贵绣线在衣物边缘绣出了浅淡低调的花纹,柔软细致的布料彰显出了它的价值不菲。
此时, 这件昂贵非凡的上衣的袖口, 已经被泪水打湿了一片。墨绿宝石的袖扣也被泪水浸湿,在火光下映出水润的灼光。
钟予垂着眼偏过头,无声地抹掉自己的眼泪, 不想让她看到。
不知道是混杂了醉意还是别的什么,他的眼尾湿润又红,看上去委屈又无助。
苏蓝定定看着他, 嗓间微动。
篝火在壁炉中跳动着,灼烫着她的半边身体。
她放下了手中的药膏。
“……钟予。”
她的声音刚一出口, 钟予就缩了一下。
他的身体往一旁的毯子里靠了一点,把脸直接转过去了,背对着她。
单薄的身体蜷缩起来, 像是努力地要把自己藏起来。
醉着不清醒的他, 看上去格外脆弱。
苏蓝往床上坐了一些,柔软的床微微陷下。
她没有什么哄人的经验。
尤其是哭着的人。
大多数的时候, 她无动于衷。
她的小情人一向很有自觉, 所有的眼泪只是为了用于撒娇和情趣。哭得都是梨花带雨,适可而止, 搏一个她的同情,或者是激起她并不想要隐藏的施虐欲,在床上。
除此之外,苏蓝唯一哄过的人就只剩下弟弟苏梓了。还仅限于小少年在触碰到不该触碰的线之前。
但就算姐友弟恭的时候, 她的哄人也就仅限于让人买来小少年喜欢的零嘴或者小玩意儿, 短暂地抱上一抱他。苏梓哭的次数太多,她甚至后来有些心不在焉。
但钟予呢。
苏蓝看着他单薄的缩在绒毯下的身形, 撑在床单上的手指动了动。
苏蓝忽然觉得,好像重生之后,她……经常把他弄哭。
看到他眼尾湿热的眼泪的时候,苏蓝微微凝住了。
她想起高中的时候,部长好友新谈了对象,恋人一掉眼泪,部长就心疼地跟什么似的,课都不上了,捧着手机蹲在宿舍门口只管眼巴巴等着哄人。
苏蓝嘲笑她黏糊,苏蓝自己的暧昧对象一个比一个乖巧,从来不用她操心。
……现在呢?
她身侧的人正微微发着抖,泪水滑落脸颊,背对着她无声地呜咽。
这是钟予。不是她的暧昧对象。
苏蓝蜷了蜷手指。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去揉他脑后的发。
手一触碰上,钟予的身体就像是被什么惊到似的,轻轻一颤。
但他躬了躬背,没有避开她的触碰。
钟予的头发触感很好。乌黑的发的色泽像是最名贵的墨,发梢有一些很轻的自来卷,柔软又有些小小的韧劲。
发丝顺着指缝滑过。
她像是顺小猫的毛一般,慢慢地揉他的发。
她在试探。
很轻,很轻。
过了一会儿。
小猫轻声地开了口。
“……对不起。”
嗓音还带着一丝呜咽的音。
苏蓝没想到他第一句话是道歉,她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对不起……”他断断续续地道,“我没有想要哭的……”
“但好像喝了很多的酒……眼泪……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它停不下来……我不想让你看见的……”
“对不起……苏蓝,我又给你添麻烦……你不用管我……我睡一觉就好了……”
本来清凌凌的嗓音沾上了泪,带上了一丝哭音,软软绵绵的,让人忍不住想要哄他。
苏蓝也这么做了。
钟予的身体脆弱又轻,像片羽毛,她直接把他抱进怀里,手继续顺着他的头发揉着。
“怎么了,钟予。”
她内心轻轻叹了口气,缓声哄道,揉他头发的手放得很轻,“你没给我添麻烦。”
“怎么掉这么多眼泪,受什么委屈了?刚刚我没来的时候那些人说什么了?”
怀里的脑袋摇了摇,没有说话。
她顿了下,“……是因为希莱德吗?”
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没什么的……苏蓝……”他闷闷地道,眼泪还止不住往下流,打湿了她的衣襟,“是我自己的问题……”
“对不起……”
可怜的小猫又磕磕绊绊地呜咽着道歉。
“你一天很累,你先去睡吧……苏蓝……我睡一会儿就好了……”
苏蓝见他不想说,也没继续问。
她就这么揉了一会儿他的头发,目光扫到了放到一旁的药膏。
“钟予,”她轻声道,“药膏还是得上,明天你还要骑马,你不上药的话好不了。擦伤很小,但别让伤口加重了,好不好?”
钟予轻轻地点了点头。
“……嗯。”打湿的眼睫乖顺地垂下。
苏蓝伸手够来了那一罐药膏。她靠在床板上,让钟予也背靠着坐在她怀里,她伸手弯起他的右腿,卷起了他的裤脚。
钟予之前就换上了常服,估计是因为擦伤的关系,选的裤子裤腿很宽松,她三两下就卷了起来,很容易。
暖融融的光映照下,露出的腿凝白晃眼。
苏蓝顿了一顿,她轻柔地掰住他的膝盖,仔细打量了一下露出来的部分,皮肤细腻,白皙如上好的玉石,没有伤痕。
“钟予,擦伤是在……”
刚想问出口,她就定住了。
她本来下意识以为他是被什么东西刮伤。现在想想,马鞍如果不适配……伤的地方其实是在,大腿内侧。
她突然觉得怀中的身体有点烫了起来。
钟予似乎也从酒精的迟钝反应之中意识到了什么,耳尖透红,她怀里的脑袋垂了垂,嗓音轻又哑,
“我……我自己来……那个,药膏……”
“……好。”
拿着药膏的手指曲了曲,苏蓝有点不自然地把药膏的罐子递到他手里。
苏蓝也没动,就维持着这个从背后抱着他的姿势。钟予伸手默默地去卷自己的裤腿。钟予的腿漂亮地出奇,苏蓝几乎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温暖的室内,一切的声音都很清晰。
药膏罐子的盖子被拧开,盖子被放下,衣物被卷起,手指挖出药膏……
啪嗒。
手掌大的药罐没被拿稳,从手里滑落下去。
钟予酒意上涌,醉得迷迷糊糊,手完全没力气,他发出轻轻的惊叫声,眼睁睁地看着软腻的药膏几乎全部从罐子里倾洒了出去,泼落在他的腿上。
他带着泪痕,有点傻傻地呜咽着回头看苏蓝,眼尾哭得红红。
“洒了……药膏……”
“……没事。”钟予的声音又哑又柔,苏蓝不由得吸了口气,她脑袋里有点放空,下意识地顺手抽来了手边的布料就替他擦。
擦了两下,她才发现她手里拿的是那条白绒绒的围脖。本来软绒的绒毛现在沾了药膏,毛流全部都粘在一起,黏糊糊地一片。
苏蓝:……
这是钟予平常戴的那条。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她欠了他一条围脖。
第二个反应后知后觉。刚刚她替他擦的时候,非礼勿视地避开了视线,动作胡乱地不知道碰到了哪里,还丝毫不轻柔地摩擦了,钟予颤抖了半天,气息早就变了调,手被他身体下意识反应地夹住,反而挤得更靠里面。脸埋在了她的颈间,都在发抖。
手里握着的白绒绒的围脖还被药膏沾得一塌糊涂,黏腻地打湿了她满手。
小猫的气息急促又湿热。他还掉着眼泪,脸蹭在她的脖颈,茫然无措。
钟予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腕,紧紧地,但醉意朦胧的他又没有什么力气,反而像情人的亲昵一般,手指指腹反复在她的手腕上无力地抓紧,松开。
他很害怕。之前那句“没有婚约”,像是一盆凉水。醉意放大了一切,他像是溺水的人,非要攀住一点什么,无助又急切地想要向她靠近。
他不想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明明,原来……是她的夫人的。
他们明明原来是可以站在一起的。
钟予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苏蓝。他叫她。
叫了好几遍。苏蓝身体僵硬,一动不动地握着那条绒绒的围脖,思维都在停滞。
最后那根弦,在他慢慢撑了点身子,到她的耳边吐出湿热的气息呜咽着喊了一声,领主大人,的时候,断了。
苏蓝有一双对于Alpha来说非常漂亮的手。
她的手指很有力度,很长,高强度的持枪射击的训练,让她的虎口,掌腹,食指关节都带上了薄薄的一层茧,摸上去会有些粗糙,但同时又不失美感。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跟钟予婚礼那一天,在岛上的海边,婚礼上用的铺满的玫瑰花海被风吹散,飘散洒落进了海水里。
金色的阳光像火光一般,波光粼粼,将散落的玫瑰花瓣冲上岸边,她走近水边,从浪花里捞起片玫瑰花瓣。玫瑰花瓣被海水打湿,她带着薄茧的手指指腹抚摸过那片花瓣,将它轻柔地展开,让它绽放,瑰艳的颜色浸湿了,水从她的指缝流下去,在火光的映衬下晶莹剔透。
那个时候的她在想什么呢?
没有想过玫瑰会这么漂亮。火光也不重要了,海面上泛起的金色波光也不重要了,什么都不重要了。她脑海里一片空白,一切都沦为陪衬。
她茫然地盯着火光,手指的指腹却把花瓣碾磨在指间,一点点在手指上蹭出痕迹。
怀里持续的痉挛在某一刻忽然僵直停止。
壁炉里的火光仍然在熊熊燃烧,本来应该驱散寒意的暖度,此时反而显得过高了。
钟予的脸埋在她的颈旁,身体还在起伏,呜咽得上气不接下气,掉的眼泪打湿了她肩上的衣服。
苏蓝继续揉着他的头发,有点僵硬地安慰着他。
“好了,好了,钟予。”
她用同样一只手擦掉了他脸上的眼泪,“别哭。”
她把那条围脖从他的嘴里拿出来,她塞进去的是干净的那一端,现在也被他嘴里的涎水全部打湿了,毛流湿漉漉地沾成一片,都变重了。
木屋隔音不好,玫瑰的声音哭咽的声音又柔又娇,她只能这样。
她动作轻缓地用拇指指腹也擦掉了他唇边留下的水渍,他眼尾湿红,睫毛根根被打湿,哭得可怜极了。
钟予脸还很烫,酒意蔓延,又哭了这么久,累极了,被她顺着脊背安抚了一会儿,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苏蓝把他放回床上,自己去了浴室。
走到洗手池前,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两只手。
灯光下,她的手依旧很漂亮。水光潋滟。
一只手沾了刚刚帮他抹去的眼泪和涎水,另一只手,从手掌,到手心,手指,关节,都有玫瑰的味道。
她对着镜子,抬起眼,看向自己。
镜中的女人黑发披肩,身形朦朦胧胧。
思绪很乱,什么都不清明。
浴室的水放开,温热的水流冲刷,雾气氤氲蒸腾,她在镜子里也看不清自己的神色了。
心脏跳得很快,说不清是什么来由。
苏蓝闭上眼,任水流漫过自己的脸,欲.望高涨,人在溺水的前一刻,那大脑空白的那一瞬间,她想到的是钟予的脸。
她用的是那只玫瑰味的手。
短暂的窒息感和她思维里的复杂情绪频率达成了一致,让她找到了片刻的停歇。
苏蓝一向是个自制力很好的人。
这种事情,对她来说,一向是灵肉分离。
纠缠在一起,会很麻烦。
她并不热衷于处理麻烦,所以从来都是只做交易。
但这个界限,在今天,被微妙地打破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苏蓝睁开了眼。
关上水。
浑身湿透,身上滴着水珠,苏蓝走到镜子前。
手指触碰雾气朦胧的镜面,她手指并拢,猛地横向抹擦了一下。
镜子里,划开的雾气里,浅金色的眼眸定定凝视着另一双。
像是隔着时空的两个同样的人沉默不言地对视。
她在询问她自己。
她——
真的,无动于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