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在提纳里面前的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十星暮,并不是一只普通的海獭。

    但是在神奇的提瓦特大陆,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就连采摘薄荷也有被骗骗花攻击的风险。

    再比如说坐在他对面的书记官,即使是离须弥城有段距离的道成林,也会听见关于这位大书记官的风言风语,呃,应该是谣言。

    一三五树王眷属,二四六赤王转世,周日随机挑选一只大兰那罗成精。

    短短的几次呼吸间,提纳里已经做好了对自己的心理建设。

    毕竟,你不能要求一片元素力涌动宛如大海一样的世界,没有起伏的波澜。

    “看见什么?”艾尔海森问,“又是那种奇特的光吗?”

    面前再次浮现出那画面。朦胧金光里,模糊的人影,蜷曲的水蓝色长发宛如海底的藻类。

    提纳里欲言又止。

    “没事。”他最后说,“如果有什么别的病症,记得早发现早治疗。”

    艾尔海森:?

    他姑且认为这是巡林官公务繁忙导致的胡言乱语。

    在艾尔海森拎着水箱准备离开时,提纳里叫住了他。

    今天他想插手接管小海獭的心思过于强烈,以至于艾尔海森有些警惕。

    “嗯……”提纳里苦恼地扯了扯耳朵,又露出那副有许多话打算说,但是又没有说的纠结神情,语重心长地告诫,“暴力不会解决所有问题。”

    艾尔海森:“谢谢。”

    他真的没有那种爱好。

    *

    早上是固定的换水时间,不过今晚要提前更换提纳里给的新配方。

    艾尔海森从图书馆借阅了一本《海洋生物饲养指南》,不时记几句笔记。

    提纳里说十星暮的外伤基本没有大碍,再疗养几天就能痊愈。只是它内部的情况非常混乱,宛如毫无条理混乱的零件,拼拼凑凑,勉强能维护身体机能。保不齐哪天就像突然爆发的火山,将现状所有的平静吞没在岩浆之下。

    他说的这小家伙像是个定时炸弹。

    艾尔海森对生论派的知识鲜有涉足,仅有一些基本的常识。算是踏入一门全新的领域,正在扩充数据和资料。

    快到换水的时间了,他抬头看向书桌旁的小海獭。

    而被认定为命不久矣的厄海塔,此时正在试图咬住自己的尾巴。

    她欣然自得地适应了新的躯体,并且为此兴致勃勃。

    在苏醒后,她听到了一位类似动物医生的缜密发言,救她的好心人称呼那位动物医生为“提纳里”,而提纳里叫对方“艾尔海森”。

    哦,原来不是爱你海獭。稍微有点失望。

    同时她还听到了自己的新名字“十星暮”。

    她很喜欢这个名字,听上去眼前就仿佛浮现出绚丽的光景,黄昏,星星,失落的银河与漫长的寂静。

    没想到这位好心人声音听上去冷冷淡淡,但是有相当丰富细腻的心思呢!

    她像接受了海獭的身体一样接受了自己的新名字。十星暮依旧看不见四周,忽然感到身体两侧一阵冰凉的触感,然后哗啦一声离开了水箱。

    “唔!”

    “换水。”

    艾尔海森简短地解释。他无法证明十星暮能否听懂他的话,但语言似乎能起到一定的安抚作用。他渐渐习惯了跟它进行单方面的对话,而对方偶尔会回几个短促的音节。

    十星暮于是不再挣扎,乖乖被拎起来,被放置到一个更大的地盘。

    她好奇地探出脑袋,当然眼前什么也看不见,模糊的光影间有一个忙碌的影子,然后是药剂瓶罐被打开的声音。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她自认为了解这位名叫“艾尔海森”的好心人。

    话少,安静,富有爱心。

    总之,感觉像会受到职场欺凌后闷声不吭的老实人啊……

    十星暮有些苦恼了。

    很担忧他会不会受欺负。

    艾尔海森调配完更新后的药剂和营养液,低头就见到小海獭直愣愣地呆在水缸里,也不追自己的尾巴了,紧皱着小脸,忧心忡忡地盯着淋浴室的沐浴露发呆。

    才一会没看住,又怎么了?

    他不明所以,顺手摁了一下露在浴缸外,格外突兀的小脑袋,想让它安分地呆在水里。

    十星暮感到头顶被揉了揉。

    她有些不满地晃晃脑袋,但转念又想到自己正被好心养着,还什么也没有干。母亲说凡事皆有代价,书上说善心要得到回报,于是她只是反抗了一下,便没了动作。

    甚至把脑袋往前拱拱。

    不摸吗不摸吗?没人会拒绝一只小海獭吧?她已经修养得很好了哦,皮毛肯定很光滑,说得她自己都好想摸摸自己。

    脑袋顶上的这只手似乎顿了一下,然后毫不迟疑地揉了第二下,迅速抽走。

    冰凉的触感还残存着。这人的体温不比水箱里的营养液温暖多少。

    十星暮默默潜了下去。

    好像身体有些发烫。不会吧?被摸摸脑袋就有这么大反应吗?

    她从前是这么害羞的人吗?还是这具海獭的身躯对人类过敏呢?

    意识变得混沌了起来,鼻子里痒痒的——

    “阿嚏!”

    正在测试水温的艾尔海森回头。

    水蓝色的小海獭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晕乎乎地在原地打转,一副找不着路,飘飘忽忽的醉酒样。

    沉思了会,艾尔海森忽然稍微有些理解了那些在虚空终端搜索“鱼会溺死吗”的人群。

    不过他的选择是咨询专业人士。

    *

    “你对它做什么了?”

    深夜这个时候被打扰,提纳里并没有抱怨。显然他的关注点在另一件事上,语气很紧张,神情很紧绷,像是下一秒就会听见什么禁忌实验,随时准备出门叫大风纪官。

    艾尔海森回忆今晚发生过的一切,阐述:“换水,转移到浴缸。”

    “然后呢?”提纳里紧张兮兮地问。

    面前的青年可疑地沉默了一下。

    情况不容乐观。

    提纳里皱起眉头,认真地提醒:“我必须申明一点,艾尔海森。这时候不要有任何隐瞒,不调查清楚病因,对十星暮的病情没有好处。”

    “我摸了一下它的头。”在提纳里暗含隐晦谴责的注视下,艾尔海森终于坦然地承认道,“手感不错。”

    “……”

    换水当然不会导致发烧。毕竟以艾尔海森的严谨,十星暮成天待的水始终保持着相同的成分,温度和浓度。

    当然,摸头也不会。

    提纳里先把十星暮转移到了新配好的水箱里,喂了一些暂时能抑制病菌的药物。再过了半小时,它脸侧不正常的红晕终于消散,又恢复了前几天睡獭的模样。提纳里松了一口气,终于有心思开始研究突然发烧的起因。

    逐渐的,他眉头越皱越紧,大尾巴开始疑惑地摇晃。

    “怎么看起来像……在水里泡久了啊?”

    换掉笼统介绍的《海洋生物图鉴》,手里翻动着另一本《海獭生活习性》的艾尔海森从浩渺茫茫的知识中抬起头。

    他陷入了沉思,决定有必要去翻一翻“鱼会溺死吗”这个问题下面的回答。

    “总之,我明天再来仔细看看。它睡一觉应该就好了。”

    提纳里拎着医药箱,艾尔海森向他道谢,提纳里摆摆手说这不算什么,还调侃道:“等到它痊愈那天,我都怀疑你会不会舍得放它走了。”

    艾尔海森:“稍显荒诞的猜测。”

    *

    第二天清晨,艾尔海森照着提纳里给的药方出门购买相关草药,临走前给家里都拉上窗帘,以免有意外的发生。

    他看了一眼浴缸里的十星暮,经过提纳里的建议,暂时安置在大一点的环境里。它沉沉地睡着,偶尔会冒出几个泡泡,体温没有异常。

    门锁响了一声。他前往奥摩斯港。

    墙壁的时钟走到“九”这个刻度的时候,十星暮睁开眼。

    昨晚的情况她记得不太清楚了,只知道身子忽然变得格外热烘烘,脑子里一团浆糊,什么也看不清楚,听不见,整只獭要飘起来了。

    她细软地叫了一声,以往这时候屋子某处会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但那扇门后没有动静,稍显安静。

    于是她知道,艾尔海森今天应该是出门了。

    她无聊地吐泡泡。

    身上的伤愈合了大半,但总觉得有什么奇异的种子在体内缓慢地生长。有种什么事情要发生的预感。

    在这种预感到达的顶端,她听见“噗”的一声,像谁吹了个泡泡。

    片刻,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声音正来自于自己——

    身为海獭的日子里她逐渐适应了如何操控尾巴,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弋。而逐渐淡忘了人类的身躯应该如何操控。

    导致她现在头脑空白,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

    空旷的房间,敞亮的浴室。

    头顶金色月莲的少女呆呆地盘坐在浴缸里,水蓝色的蜷曲长发如同某种水生藻类,蜿蜒地伸展,覆盖在她湿漉漉的白裙子上。

    她试探性地歪了歪脑袋,那朵金色的月莲从头顶滑落,掉到她裸露的脚踝上。

    于此同时,她听见房门开锁的声音。

    伴随着一个陌生青年的问话。

    “艾尔海森?你大白天把家里的窗帘都拉上干嘛?”

    十星暮依旧看不清面前的景色。

    但无论如何她也知道,要是现在这样子被发现的话。

    绝对、绝对会惹来大麻烦。

    “奇怪。不在家吗?”

    脚步声越来越近。

    那人似乎站在了浴室门口,大概是打算放置行李。

    十星暮屏住呼吸。

    救命,这时候应该怎么办?先跟人家打招呼吗?但是怎么开口才不会有误会?啊啊怎么这时候变回来了!

    门把手被拧动,发出声响。

    下一刻。

    “噗。”

    刚结束建筑委托的卡维已经连续通宵了好几天,总算提前结束工作,刚回到家,就听到类似水泡被戳破的异常响声。

    他推开浴室的门,然后静止了。

    睡眼惺忪的眼睛仅仅捕捉到少女的一瞬,再眨眨面前已然换了场景。

    浴缸外面可疑地流淌着溢出的水,一阵一阵的波纹之间,一只小海獭无辜地顶着月莲,冒出一个小脑袋,跟他大眼瞪小眼。

    卡维心力憔悴,神情恍惚地走上前,敏锐地发现浴缸旁边一根过长的水蓝色头发丝。

    啊,果然还是。

    先去睡觉吧。

    卡维精神状态岌岌可危地想。得抽个时间找找提纳里。

    比起艾尔海森的浴室里藏了一个女性,还是艾尔海森善心大发收养了一只海獭更具有冲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