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朝颜可不再是八年前那个自卑敏感的小胖墩了。
朝老太太还记得孙女当初被送回老家的原因,说是在京中过于无法无天仗势欺人难以管教,朝母跟朝父那时就这一个独女,实在狠不下心责罚,这才送到她这儿。
人来了总不能光玩耍,朝老太太就找到周萃薇,将人送到她的无涯书院跟别的孩子一起念书。
朝家虽有门路,朝颜就算不学无术将来也能谋个清闲的官职,但靠家里关系求来的差事总是低人一等,哪里比得上凭借自己真才实学考上的官位让人高看一眼呢。
可惜朝颜嚣张惯了,到了书院后难改脾气,招惹了元宝跟沈曲。后来也是“不打不相识”,三个孩子处得极好。
朝颜之所以改脾气,朝老太太觉得功劳不在她,而在元宝和沈曲。
总之出了场水痘后,朝颜整个人跟抽条的树苗一样,瘦了一圈不说性子也收敛起来。
时间一晃眼就是八年,现在的朝颜不管是模样还是学识,都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
不是朝老太太夸自家孩子,就朝颜,不谈家世光就容貌这方面,完美继承了她娘高挑细长的个子,又有她爹好看的脸型跟五官,人也自信骄傲,散发着年少朝气,打眼望去京中没几个人能比她好看。
今年朝颜也才十四岁,但打马游春时,总有男子忍不住偷偷瞧她。可见再过个一两年,她这张脸不知道要出现在多少深闺男子的梦中。
京中少年的意中人如今全部心思都在无涯书院里,可惜被老太太截胡。
“你这一脸失落,可是不想看见我啊?”老太太拍拍朝颜的背,笑呵呵问。
朝颜松开朝老太太,疯狂摇头,“没有没有,我做梦都想看见您呢。”
她挽着老太太往宅内走,把想了一路的借口搬出来,“我这不是想着我马上就参加秋闱了吗,打算回来先去书院见见夫子们,然后顺便把给沈曲元宝捎带的话本送过去。”
“呦,一年不见长进了不少,会讲话术了。”老太太笑,不吃这一套。
她是修成精的千年狐狸,朝颜这点小心思在她面前根本还不够看。
“你这小猢狲,见夫子不是重点吧?主要是想见元宝跟沈曲,”老太太斜眼睨朝颜,“你越放在后面的人跟事儿,才是你越想掩饰的。”
朝颜被一语点破心思,耳朵红了个彻底,“我……”
她被噎住一样,“我”个不停,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话。
少年人的心思,干净纯粹,稚嫩青涩,还不会掩饰,也没那么圆滑。
老太太只是笑着摇头,没为难她,也没要朝颜说个所以然出来,抬脚进入主宅内院后,见身边都是信得过之人,才撇开闲话问起正事。
“你母亲这个时候还放你过来,定然是有要紧话让你捎带吧?”老太太看向朝颜,“可是朝家出了什么事儿?”
朝颜一个八月份要考秋闱的人,如今这时候过来,定然是有大事,否则她该留在京中安心备考才是。
所以老太太收到人要来的消息后,这几日便让管家在城门口候着,朝颜一旦进城立马把她领回家。
祖孙两人进了堂屋客厅,老太太也没刻意屏退下人,话家常一般问朝颜话。
她见惯了大风大浪,越是要紧时候,她越是要表现的淡然从容,如此才让人拿不到把柄。
“祖母放心,朝家在京中一切安好,我这次过来不是因为朝家的事情,而是赵御医来给我爹把脉的时候让家里给您捎带一句话。”
前些□□主君可能是贪凉,有些肠胃不适上吐下泻,宫中派了御医过来瞧,来的正好是赵鹤赵御医。
赵鹤给朝主君把脉完,临走的时候,对朝大人也就是朝母说了句话。
朝颜端着茶盏,复述道:“‘太君后身子不适,皇上重提旧事。跟老太太说,有些错误的内容要想翻开重写,就必须趁书写之人还在时修正。’就这么一句话,让我过来带给您听。”
赵鹤每过一段时间都会跟岁荌通信,但这事她在寄过来的信中丝毫未提,只口头说给了朝母听,显然很要紧,不能留在纸上。
这事本来轮不到朝颜回来,是她死皮赖脸执着请求,朝主君抵不过她软磨硬泡,这才允了。
京中众人见惯了朝颜出京回老家,见她临近科考还要回去,只当她是去请朝老太太在考试方面支招呢,也没往别处想。
毕竟宫中太君后身子不适的事情,当时连朝母都不知道。
老太太听完端着茶水的手微微顿住。
赵鹤行事最是沉稳,她既然提起这事,那必然是太君后身体很不好,甚至有可能撑不到年底了。
皇上对故人的事情一直存有心结,这时候重提旧事,就是想给那位翻案,在太君后还活着时,给安王一个清白。
如果太君后没了,皇上再做主翻案,世人只会觉得皇上是因为偏袒安王才推翻当年安王谋-逆一事,强行对其洗白。
“这时候提旧事,是因为那位身体不好精力不够,倒是个最好的时机。”老太太沉吟片刻,缓慢出声,“赵鹤的意思我懂了。”
如果提到旧事,提到安王,那岁荌可能要牵扯其中。
因为只要重查当年旧事,稍微仔细用心一点,就会发现安王身死之前,身边一直贴身伺候的侍从不见了。
那侍从离开前曾看过大夫,事发消失时,他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朝老太太当年找人问过岁荌的生辰,具体的八字不清楚,但年份跟月份都差不多能对上。
她出生的月份,和那个消失的侍从生产的月份相同。且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位老人依稀有印象,说岁荌不是岁母的亲生女儿,可能是她弟弟的孩子。
只是她弟弟还没嫁人就大了肚子,这事传出去不好听,岁母才把孩子认在自己名下。
那岁母的弟弟生完小孩人就不见了,村里人几乎没见过他的面,只听说长得极好。
只不过因为岁母人好,村里人不爱提这个,根本没对外人说过岁家的闲话,全当岁荌是岁母亲生的。
要不是岁季情的夫郎岁氏偶尔嚷着“那个野种”,旁人都快忘了这回事儿。
朝老太太听完顺着线索偷偷往上查过,发现岁母的弟弟果然就是安王的贴身小侍。
也就是说——
岁荌,是安王之女。
皇上想翻案缺个契机,缺个正大光明的理由,要是由岁荌这个安王之后提出,最是合适不过。
老太太端着茶水,始终喝不下去。
“这事还是太大了。”朝老太太眉心紧皱。
她私心里更希望岁荌能跟现在一样,平平无奇度过一生,可皇上已经起了念头,就说明迟早会查到岁荌身上。
与其让岁荌坐以待毙事事被动,不如把选择权交给她,让她自己决断。
“我再想想,想个万全的法子……”老太太把茶盏放下,看向朝颜,语气认真神情严肃,“颜儿,这话说完就忘了,对谁都不要提,知道吗?”
朝颜见祖母这副表情,立马正色道:“我记下了。”
朝颜说完了正事本想出去玩,但看老太太眉心紧皱轻阖双目,这才犹犹豫豫把话先摁下。
只能等明日了。
朝颜人虽然还没出门,但她回来的消息倒是传得飞快。
元宝刚散学就听人说朝颜回来了。
沈曲纳闷,“那怎么没来找我们啊?”
元宝对朝颜来不来丝毫不上心,他现在提着书袋,一想到里面装了什么就略显紧张。
很奇怪的心理,紧张又激动,甚至很期待好奇。
书院铃声响起,大门敞开。
岁荌提着药箱站在书院门外,抬眼往里瞧,只一眼,就看见那个侧头跟沈曲说话的人。
不得不说,这身粉色,很适合元宝,衬得他更显俏皮灵气。
岁荌今天要过来接元宝的事情根本没提前跟元宝说过,她本想着元宝看见她还不得高兴疯!
她看完诊还去取了玉镯,元宝知道估计要疯上加疯。
啧啧啧,岁荌已经能想象到元宝的小表情了,脸上不由挂着笑。
傻狗
结果,元宝瞧见她后抽了口凉气,愣在原地眨巴眼睛,难得没颠颠地跑过来。
岁荌,“???”
岁荌一脸问号,怎么回事?!!!
往常见到她,元宝都跟只小狗一样,撒欢朝她跑过来,今天怎么还矜持起来了?
沈曲跟岁荌打完招呼就钻进沈家的马车里回去了,只留元宝磨磨蹭蹭走到岁荌面前。
元宝还是开心的,两只眼睛亮晶晶看着岁荌,“姐姐。”
岁荌微微挑眉,“哦?还知道喊我姐姐啊。”
颠颠地跑过来没有了,热情地跳起来抱她也没有了,连药箱都不替她提了!
岁荌有种“今天哪哪都不对劲”的感觉,像是摆放整齐有序的东西被人突然打乱,不舒坦。
只因为元宝跟往常不太一样。
元宝眨巴眼睛,歪头试探着喊岁荌,“大宝妹妹?”
岁荌,“?!!!”
“你是三天不挨打想上房揭瓦了!”岁荌睨元宝。
元宝立马怂唧唧地改口,赔着笑,讨好的软声喊,“姐姐。”
他伸手帮岁荌提药箱,箱子压住书袋,才觉得没那么心虚。
“姐姐今天心情不好?”元宝看岁荌脸色。
岁荌就差把“不开心”三个字写在脸上了,嘴硬地说,“没有。”
元宝眨巴眼睛,“说给我听听?”
岁荌张了张嘴,发现说不出口,感觉就是很小的事情根本不值得一提,但她就是心里头不舒坦,“不说。”
元宝失落地轻轻“啊”了一声,他跟在岁荌身后,垂着眼睫幽幽开口,半真半假,“姐姐不喜欢元宝了。”
元宝说出这话的时候,握着药箱把手的手指无意识慢慢收紧,心口一阵酸涩。
他轻声说,“可我好喜欢姐姐。”
岁荌听见身后没声音了,扭头朝后看,就见元宝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原地,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不肯往前再走。
他委屈地轻抿薄唇,眼眶微红,跟小时候一样难受了也不哭不闹,只这般看着她,跟只被人抛弃的小狗一样,可怜兮兮的。
元宝想,要是有朝一日姐姐不喜欢他了,那他就留在原地,留在她还喜欢着他的那个时候,不再往前走。
岁荌疑惑,“你怎么不走了?”
元宝低头,眼睛看着地面,手指收紧,“姐姐莫名生我气,姐姐不喜欢我了。”
他声音很轻,岁荌胸口却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心脏跟他的声音一同收紧。
岁荌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她逗他干嘛。
她跟他生什么闷气。
岁荌叹息,折返回去,伸手抱住元宝将他揽进怀里,手掌轻抚他单薄清瘦的后背,低声叹,“谁说的。”
她道:“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