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结果他连研究所大门都没能进去。
廖荣在市上开完会,恰好回所里,摇下车窗就瞅见了探头探脑的许尧。
“你们先回去。”廖荣吩咐了司机,他下车喊了声:“许工。”
许尧闻声回头,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
廖荣倒是坦然自若,对自己抢了别人成果这件事不以为然。
这种情况发生次数多了,他习以为常,也就无所谓了,反正大家都这么做。
但许尧觉得这样做不正确,他站直身体:“廖老师。”
廖荣到他面前站定,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客套道:“身体还好吧。”
“还行,做了手术,没有大碍。”许尧笑了笑:“早期嘛,都能治。”
“嗯,”廖荣挑眉,“确实,你没事就好,黄总工和张主任都挺担心你,身体好了就回来上班吧。”
说着,廖荣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绕过他走了。
“我还能回来吗?”许尧转身,盯着他的背影问道。
廖荣后背一僵,微微向后转头,不轻不重道:“当然能。”
“那我的东西能还给我吗?”
“你是研究所培养出来的,你的成果属于研究所,”廖荣转身面对他,笑容有一丝阴恻,“这是研究所的成果,不是哪一个人的东西。”
许尧手痒,他攥紧了拳头:“你在单位里工作过,我说不过你,但是廖老师,我把话放在这里,你做不好。”
廖荣冷笑,转头走了,他顺便向门卫使了个眼色。
许尧追上去,门卫一下把门给关了,趴在窗台上冲他不怀好意的笑:“许工,回去吧您,黄总工都说了,让您好好休息。这不,就前两天儿,领导来视察,也关心你的情况,让你多休息。”
许尧后退,望向面前的研究所大楼。
上班时间,走动的人很少。
人人都在忙自己的工作,只有他,像个无所事事的无业游民。
也许他应该找别的工作了。
许尧想着,要不,从这家研究所辞职吧。
没了工作,不知道要去哪里,因为疾病,人生突然按下暂停键。
事业没了,囊中羞涩,这样的人似乎去哪里都人嫌狗厌。
这个国家不允许有gap期,人生每一步都必须到点执行。
从出生就开始卷,小学,初中,高中,高考,大学,考研,然后工作,工作不到一年立刻结婚,生孩子,孩子再重复父母的机械人生,似乎大家都这么过来。
许尧却狠狠走向了岔路口。
按部就班的安稳与他分道扬镳,所有对未来的幻想都戛然而止,能活到十年后都成为奢望。
许尧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底游荡,途中,他给另一座城市的老同学打了电话。
对方在内地,也是研究所工作。
老同学姓钱名为,两人一块儿泡过图书馆的交情,钱为在能源动力,许尧在武器系统与工程。
钱为是个大嗓门,怪热情的:“许尧啊,好久不见,怎么跟我打电话啦?”
许尧问候他:“你那边工作怎样?”
钱为瘪嘴:“还行吧,就这样。奥哟我跟你说,来了好多年轻毕业生喔,一个个全是博士、硕士。”
许尧沉默,钱为问他:“你怎么样啊?”
“我想辞职。”许尧把研究所的情况跟他说了。
钱为是个暴脾气,一听这,忍不住爆粗口:“傻逼啊他们,你的能力都信不过?你要辞职也行,我问问我们这边还要不要人,到时候你就过来,我说实话,你这样的人才,都抢着要。”
许尧千恩万谢,挂了电话,站在红绿灯路口,捉摸着回去把辞职申请写了。
要不,把房子也卖了吧,还房贷压力太大了。
许尧抹把脸,可许柔从小的愿望就是以后在大城市定居。
他记得读研那会儿,家里没多少钱支撑他的学费。
许柔念完大一就不想念了,辍学跑到沿海打工,在那儿差点被传销组织骗了。
但她回来的时候特别高兴,她说哥我挣到钱了,你去念书吧。
那时候许尧才知道妹妹在外面吃了苦头,在工厂里三班倒,因为过劳晕厥,打完葡萄糖和生理盐水,接着没日没夜的上工,就为了挣那点微薄的计件工资。
房子不能卖。
许尧过马路,脑子晕乎乎的。
可能是太阳太大了,有些刺眼睛,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头脑也一阵晕眩。
走着走着,腿就开始发软,许尧扶着墙壁,慢慢蹲下来。
他人大概不太好,许尧摸出手机,想摇人救命。
眼前发黑,看不清打了谁的电话,可能是安洋,也可能是其他人,大概率是安洋,因为没什么人给他打电话。
接通后许尧说:“我好像发烧了…”
稍许沉默后,对面嗓音低沉又严肃:“你在哪里?”
许尧艰难地支撑脑袋,环顾四周,“研究所附近的公交车站,”他说,“有家星巴克。”
“请说具体位置。”
许尧捂住额头,他手冰凉,额头滚烫,呼吸愈发急促:“安洋,我要是嘎了,我的东西,都给许柔。”
这时候,另一通电话打进来,许尧看不清,伸手点了点。
屏幕破碎的手机里传出许柔的哽咽声:“哥,妈让我别告诉你…可我们家里,只有你能拿主意…哥…”
许尧慢条斯理,一个字儿一口气:“怎么了,你说,别着急。”
“妈妈得癌症了,”许柔哇地一声哭出来,“晚期,哥,怪我没注意,妈去年就开始拉肚子,怪我没注意。”
许尧背靠写字楼的墙根,像个流浪汉一样,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
有人路过,问他怎么了,许尧摇头说:“我没事。”
他低头喘气,是不是妈妈的命,换了他的?是不是他活着,妈妈就会死?
灿烂的太阳掩入厚厚的云层,许尧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生平头一回感受到彻底的绝望。
那种绝望比他得知自己生病时还要可怕,仿佛他自己成为了不幸本身,而所有靠近他的人都因之被厄运缠绕。
也许去年,街头算命的说他要转运了,都是骗他的。
有人站在他面前,身材高大,遮住了所剩无几的阳光,阴影将他笼罩。
视线从他的马丁靴到工装裤,再到白衬衣,年轻的打扮再加一张天妒人怨的脸。
许尧眨了下眼睛。
楚恒冬低头:“发烧了。”
许尧说:“麻烦帮我叫一下安洋,谢谢您。”
“……”
实在是太客气了,楚恒冬在他面前,而他想到的能帮忙的人只有安洋。
“没有别的朋友?”楚恒冬弯身。
许尧混沌如浆糊的脑子里,实在想不出来:“同事吧…不算朋友。”
楚恒冬将他抱起来。
身体骤然悬空,慌乱间,许尧一阵乱抓,抱住了楚恒冬的脖颈。
“去不去医院。”楚恒冬一向尊重伴侣的意见。
去医院就花钱,许尧顾不上去想命重要,他揪住楚恒冬的袖子:“不去,谢谢您。”
楚恒冬把他放进车里,许尧斜斜歪倒,靠在他肩膀上,昏昏沉沉,不辨东西。
司机忽然说:“老板,我瞅着他眼熟。”
楚恒冬垂眸,神色平静。
司机咽口唾沫:“就是那天,碰瓷儿的那个。我事后想了想,他表情挺难看的,可能是出什么事了。”
楚恒冬道:“我不关心他的私事。”
司机立刻闭嘴,将两人送去锦上华庭。
“回家。”楚恒冬淡淡地吩咐。
司机愣住,从来没见楚老板把外边的小情儿领回家啊。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索性了解老板脾气,一声没吭,方向盘一拐,就送回别墅区了。
许尧半梦半醒,只觉得有人把冰袋放他额头上,他叫了声:“妈。”
眼泪若有似无地滑落下来,睡着的病人,被一层薄薄的哀伤笼罩。
楚恒冬想了想,没有着急应邀去植物园。
他安静地坐在卧室里,就在落地窗旁边,窗帘拉开了,天光一泄如瀑,他低头看书。
许尧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还在梦里。
假如这一切都是梦,那该有多好。
但理智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不是的,所有发生的、即将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
王梨花癌症晚期,没多少日子了。
许柔在电话里嚎啕大哭:“医生说最多三个月,哥,我不敢告诉妈,怎么办啊哥?”
许尧张了张嘴,眼角一行泪不期然地滑下来。
他想起王梨花送他上学,她在汽车站外挥手和他道别,许尧让她回去,她说好。
当远行的大巴车载着他驶出起点站,他在车站门口看到了踟蹰的母亲,她数着过往的车辆,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载着孩子的那辆,然后她目送他离开。
当许尧回头,母亲渺小的身影淹没在时光深处,只剩下他独自前行。
“醒了。”清冷如冰雪的声音。
许尧循声回头,楚恒冬立在天光下,辉光洒落,他静默地伫立于余晖中,犹如沉默守护的雕像。
“我想回去。”许尧的嗓子又涩又哑,可能有一点哭腔:“我想回家。”
楚恒冬呼吸微滞,他走到许尧身边坐下。
许尧就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着他,泪水无声滑落,而他不吵不闹:“我想回家。”
“家在哪里。”楚恒冬平静地问道。
许尧说:“丰城。”就像在告诉售票员,他要买到哪里的票。
楚恒冬又问:“交通工具。”
两个人一问一答:“动车吧。”
楚恒冬起身去打电话,让杨森买票,杨森说:“买一张,带往返吗?”
“两张,”楚恒冬说,“不返程。”
杨森没搞明白:“去那种小地方做什么?”
楚恒冬把电话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