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王梨花还是知道了,自己得了重病。
许尧送走楚恒冬,回丰城中心医院。
住院部门口,就撞见许柔躲在柱子后边抹眼泪,许国明不在。
许尧眼皮狂跳,强烈的不祥预感涌上心头。
他感觉自己的步子有些挪不动,但这个家这么多年都是他拿主意,如果他也因为脆弱和不够坚强倒下,这一家子人失去主心骨,难熬。
他就像房子最重要的那根承重柱,哪怕只是一间风雨飘摇的破屋子,雨水侵蚀斑驳不堪,他也要立在那里。
许尧深吸口气,他喊许柔,咧了下嘴角:“小柔,怎么了?失恋了?”
许柔一回头,扑过来,许尧抱住她,轻拍她后背。
“妈知道了。”许柔无助地哭泣。
许尧心跳漏了一瞬,明明猜到了,却还要追问:“知道什么了?”
许柔哽咽,断断续续地说:“我和爸,我们和医生,说话,妈起来上厕所,路过,她就听到了……”
许柔自责:“都怪我,要是不抓着医生问东问西,妈也不会听着……”
许尧摸她脑袋,柔声道:“没事,纸包不住火,妈总有一天要晓得的。”
这时候,许国明打来电话:“尧尧,小柔,你们去哪了?快上来吧!”
许国明语气有些焦急,可能出什么事了。
兄妹俩担心王梨花,没做耽搁,挂了电话直奔病房。
隔壁床老太太在哭闹,她生了重病,可儿女都不在身边照料,她哭得凄厉:“老啦,一把年纪啦,都不管我啊,都不管我啊——”
尖声刺耳,凄惨潦倒。
王梨花刚知道自己没多久日子好活,本来就心绪不宁,老太太又突然发疯,给她吓得不轻,一个劲儿掉眼泪。
许国明使劲浑身解数,也没能安抚她半分。
许尧回来,帮老太太叫了医生。
其实护士听见了402病房的动静,但没人来。
因为老太太经常这样,突然就大喊大叫,说自己这辈子受苦,又骂自己女儿不孝。
大家都习以为常,让她闹一阵子,也就消停了。
没想到她这回闹得有点惨,比女鬼还要凄厉可怖。
恰好王梨花得知自己重病,轮番刺激下,她心绪不宁,受了影响,也开始哭。
医生过来,护士也潮水般涌进来,连护士长都来了。
他们聚在老太太病床前,测脉搏的测脉搏,量血压的量血压。
护士长一改往日暴躁脾性,好声好气地安抚:“老太,您放心吧,您儿女不来,您的病我们医院也给治啊。说不准,过两天,您儿子女儿就回来了,是吧?”
老太蛮横不讲理地叫唤:“女儿不孝啊,不孝啊,嫁出去了,就不管我了!”
有个年轻护士,刚毕业没多久,知道些隐情,犟嘴似的说了句:“您有俩儿子,何必非占着一个女儿呢,家产都给了儿子,怎么要求女儿孝顺啊?”
老太抓起桌上的水杯,往小护士身上砸。
护士长把小护士搡到身后,低声呵斥:“你少说两句!”
这么多人都围着老太,极大地满足了她受关注的欲望,她逐渐消停了,虽然嘴里还一个劲儿的骂女儿。
许尧给王梨花擦眼泪,强忍酸涩,笑了笑说:“妈,你哭什么呢,你女儿孝顺着呢。”
王梨花抓住家里的主心骨,面白如纸,神色憔悴,因为许尧回来,面上浮起的那一丝血色,彻底消失不见。
她紧张又害怕,六神无主:“你告诉妈,妈到底得了什么病,妈浑身都疼,尧尧,妈浑身都在疼啊——”
许尧手抖,抱住王梨花,把自己的脸藏在她身后,偷偷湿了眼睛,鼻音浓重道:“妈,你哪里疼,我给你揉揉好不好。”
王梨花终于哭出声,仿佛她隐忍了一辈子的痛苦,终于在此刻不加顾忌的倾泻而出。
她的病根是年轻时落下的。
其实王梨花年轻时身体很好,能进厨房能下田地,打理一家子的饮食起居,操持一日三餐,还要耕田插秧做农活。
那时候,许国明在厂里上班,他负责挣钱,王梨花负责照料儿女和打理农活。
一直到生下最小的儿子许晖,王梨花都能在头天生产后,第二天就下地活蹦乱跳。
大概是许晖病了那一次,许国明在厂里加班,深更半夜,才一岁多的许晖哭得厉害,王梨花一摸,又发高烧了。
那时候,许晖已经连续高烧不退,好些天了。
再拖下去,王梨花真是担心烧出大毛病。
她着急,连夜爬起来,让许尧和许柔照顾许晖,自己一个人,顶着刮风下雨的天气,翻了两座山头去找隔壁村的大夫。
她担心孩子,心里着急,在路上还摔了一跤。
那是倒春寒的雨夜,王梨花找到了医生。
然而终究是迟了,许晖还是烧坏了脑子,王梨花自己也病了。
打那以后,病就没好过,医生说得了风湿。
王梨花经常身上疼,年轻时熬一熬就好,这些年也吃了很多药,到底没有好转。
她这一辈子,与很多平凡的母亲一样,为儿女奉献了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
王梨花从来没有责过许晖半句,她只恨自己忽视了许晖的病情,没有早早给小儿子叫医生。
这么多年,这个节卡在她心里,和她的病痛一起折磨她。
许尧说:“妈,要不咱把小晖接回来吧。”
王梨花住院后,就把许晖寄放在特殊学校,让那里的老师照料。
许国明道:“算了,你妈身体不好,他来了也是白折腾,还是让你妈好好休息。”
王梨花心里念着小儿子,但到底还是没有让许尧去接他:“你和小柔照顾我,就够麻烦了,再来个小晖,苦了你和小柔。”
她心里也知道,现在她和许晖,就是这个家里两大拖油瓶。
假如许晖不是个傻子,他们家或许比现在要好过得多。
如果没有许晖,那些场景,王梨花不敢想,她怕自己一想,就也要恨许晖了。
“我听你们的。”许尧说:“妈,别哭了。”
王梨花还是哭,像个孩子一样,上气不接下气。
医生已经把治疗方案都撤了,目前就是吃药打点滴,止疼加能拖一天是一天。
也不知道能拖多久。
头一天王梨花还能下床走动,第二天就连坐起身都困难了。
病来如山倒。
许尧问前台护士:“能不能换个病房?”
最后一段时间,许尧想让王梨花清清静静地离开,同病房的老太太还是太吵了。
公立医院的病房很紧张,护士为难:“你们对门有张床,可以是可以,但是也有个病人计划安排进去。”
许尧恳求:“我妈没多少日子了,就当满足她生前一个愿望,行吗?”
护士给领导打电话,护士长过来了:“要换病房?”
许尧点头说是。
护士长也觉着那老太太吵了,跟她同病房的全都要换房,只有王梨花好脾气,怕给医院添麻烦,就忍了下来。
但对面那张床,也是一个病人等了很久的,实在不能换给他们。
护士长于心不忍,帮他出了主意:“要么,你加点钱,住院楼隔壁那栋,你知道吧,专给疗养病人的,一个人一间房,就是有点贵。”
许尧一下就想到自己刚到账的三十万,换做这之前,他或许只能作罢,而现在,他身上有钱了。
“要多少钱,你说。”许尧目光坚定。
疗养楼的病房都开放给有钱人,一天花费三千元,不是icu胜似icu。
这栋楼同时连接住院部和门诊楼,专家会诊的会议室也在这里,病人要是发病了,医生护士也是来得最快的。
许尧就想到了一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
王梨花的病情,每况愈下。
月中,安洋联系许尧:“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许尧才把王梨花得了绝症的事告诉安洋。
安洋骂骂咧咧:“许尧,你也太不仗义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马上回丰城!”
许尧干笑,心领了他的好意:“忙你的事,我这边还好,有小妹帮忙,我们俩照顾妈,爸也在。”
安洋说:“我也好些年没回去了,就当回去看看。”
许尧说不出话,沉默良久,答应道:“行,你回来说声,我去接你。”
“不用,”安洋道,“你忙你的,给我发个地址就行,在中心医院?”
已经是丰城最好的医院了。
许尧嗯了声,安洋把电话挂了,立刻买票回丰城。
风和日丽的下午,许国明把王梨花抱在轮椅上,和许柔一起,推着她去院子里散心。
春天花都开了,丛丛簇簇的明黄迎春,姿容艳丽的大红海棠,还有风一吹就漫天飘洒的重瓣樱花,清香怡人心脾。
许尧在医院门口的水果摊买橙子,安洋一下车,远远地冲他打招呼:“许尧!”
许尧急忙付钱,过了马路,和安洋碰头,他问安洋:“橙子要不要?”
安洋拿了一个:“你妈妈呢?”
“小妹和爸推着她在院子里溜达。”许尧打量他:“你不做生意了?跑回来。”
安洋啐道:“我都破相了,还做毛。”
他说说:“我回来看你和阿姨,你自己也是大病初愈,都这么瘦了,平时有没有好好吃饭啊?”
许尧笑了笑:“还行,就是没什么胃口。”
安洋拉着他:“咱俩走走。”
两个人去了河边,在滨河小道上闲逛。
话题不知怎地,就说到了楚恒冬,安洋问:“你只陪他一次,就完了?”
“应该吧,”许尧也说不清楚,“他选择那么多,我算是条件最差的,说实话,安洋,他不缺人陪。”
“这个倒是,只看他想不想。”安洋还不知道楚恒冬陪许尧回丰城,他只知道楚恒冬给了许尧三十万,能解燃眉之急。
“我听小周说,楚恒冬那个病,可能犯得有点厉害。”安洋冲他挤眉弄眼。
许尧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病?”
安洋气恼他没听懂自己的暗示,就非得把这么尴尬的词说出来:“就是那个,牛牛饥渴。”
“噗…哈哈哈哈哈——”
许尧刚喝下去的矿泉水喷出来,趴在栏杆上,笑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