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医被我叫人匆匆忙忙请过来的时候,闵言已经彻底被汤药迷了神志,咧着嘴又哭又笑,一会喊着“杀”,一会又喊着“他不懂”。那模样,任谁看了都难以将他和平时的形象联系起来。
原先闵言身上挂着的标签,不是沉着冷静就是煞气逼人,被陆听一顿折腾后,现在只剩下傻气了。
不过……
我看着闵言夸张的表情,心头竟冒出了几分熟悉的感觉。
好像在哪见过和他眉眼有些相似的人。
“你给他喝了多少?”
老太医一句话把我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陆听没把药方写下来,他直接抓了药就煮的,也不知道自己放了哪些。老太医无法,只好皱着眉用舌尖尝了点药汤。
待回过味来,他看向精神疯癫的闵言,眼中露出了点怜悯。
陆听想了想,道,“不多。”
“不多是多少?”
“就昨天晚上喝了一碗,今天又喝了两碗。”
老太医欲言又止,“每次都这个状态吗?”
“也不是,”陆听记得很仔细,“第一碗喝下去,首领上吐下泻,我调了一下,第二碗就好多了,没什么不良反应,还说看见了故人,很欣喜。”
第三碗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在边上听着,就算对这方面不甚了解,也察觉出了不对劲来。什么药能把人喝得直接送去见故人啊?
“单单一个谛听的称号对你来说还是太少了,”老太医在床边坐下,给被侍卫控制住了的闵言把脉,“再加个夺命毒师才差不多。”
陆听揣着手,一脸无辜,“他不是没事嘛。”
我没忍住,“他看起来像是没事的样子吗?”
“他能撑住,全靠底子好,”老太医松了手,颇为无语,“真是命大。”
等汤药煎来给闵言灌了下去,他那不着四六的兴奋劲才逐渐消了下去,神智开始恢复清醒。
“他刚刚对你做什么了?”我悄悄问小单子。
小单子不好意思,缩在我身后,红着脸声音很小,“小的来叫人,他们让我直接去屋里叫。一进屋,大人躺在那似是睡着,小的便走近些去喊。结果,结果大人一翻身坐起来,拽住了小的胳膊,说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话……”
原来是这样。
我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但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略显冒昧的问题,就是不太好问出口。
等闵言清醒了问他好了,我思量着,在屋内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站久了脚疼。
“没事你瞎琢磨研究制药干什么?”
陆听被我质问了,挠了挠下巴,理不直但气壮,“臣想着总依赖太医署不好,出去办事若遇上突发情况,找不着医师,这么多兄弟个个都束手无策的话,那也太掉份了。”
“可常用药你们不都备着了吗?”我说。
陆听伸出食指摇了摇,“首领年纪大了,万一哪天他突然健忘,或者中年中风呢,总得有个通医术的赶紧救他吧。”
匪夷所思。
我目露惊疑,“闵言他……他已经如此老了吗?”
“大人才二十五。”小单子弱弱发声。
“你怎么知道?”我和陆听顿时转头看向他,异口同声地问。
小单子吓了一跳,细声细气地解释,“是大人自己说的。”
老太医诊疗完,拎着药箱告退,路过陆听身边时,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原本还有活路,到你手上,估计就地入土。”
照他的经验,按闵言的体格只是受寒冻病哪需要躺这么久。
陆听吃瘪,扯了扯嘴角,盯着药碗叹了口气,认命地把它倒进了花盆里。
那花肉眼可见地变蔫了。
“……”
能随手制毒,倒也是种天赋。我移开视线,越发同情起还未完全清醒的闵言。
“圣上。”
又等了一会,闵言揉着脖子终于正常了,他刚恢复焦距的视线在屋里打了个转,瞧见我在,便赶忙要从床上下来。
“躺着躺着,不必多礼,”我屏退了众人,道,“孤只是想来问几个问题。”
“圣上请讲。”
“罗旭此人能力如何?”
容喻提起科举问题之后,我便在心中将朝中那几位重臣逐个推敲了一遍。
其中最让我不解的,就是罗旭。
他在科考以及入朝为官初期都惊才艳艳,可越往后,特别是在父皇离世前到我登基后的这段时间里,他的表现只能说是平平无奇,挑不出大错,但也没做出什么好的政绩出来。
和其他尚书相比,他有些太逊色了。
“臣看来,要么有意藏拙,要么名不副实,”闵言道,“户部的大部分事宜,目前都在由两位侍郎出面处理,罗旭只在必要时下个决断。他成日流连花间,连在户部办公,也要美人在侧相陪。”
“他背后靠着谁,丞相?”
“不是。具体的,臣查不出。”
我揉了揉指尖,冷不丁问他,“是查不出,还是不能查出?”
闵言没吭声,只低下了头。
估摸着,又是不能说。
我捏着眉心,“叫人去盯着陈广益的儿子,他为罗旭说话,必然沾点纠葛,若罗旭有问题……”
婺城虽有绣衣盯着,但还是抓个把柄在手里比较放心。
“是。”
“相爷,”我轻声道,“可信吗?”
闵言望着我,没点头也没摇头,“丞相只忠于帝王。”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要我还是皇帝,就能信。
临走前,我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心里的猜测问出了口,“你是不是有点觊觎小单子?”
闵言被我的说法哽住了,“只是照顾弱小。”
“哦。”我不信。
让他好好休息,我先行离开了。陆听站在门外,手里捧着越来越萎靡的花,满目愁绪,见我出来,打了声招呼就又低下头去盯着花了。
“最近星象如何,可有变化?”我问他。
“长星出柳,可能有大面积降雨。”
“嗯?”我瞧着外头的天,以为他说岔了,“是落雪还是落雨?”
“落雨。”陆听很确定。
我不懂,这样冷的天,外头滴水成冰,怎么还能有大面积的雨水,“还有别的吗,有说要注意什么吗?”
陆听想了想,“没有。这天象不常见,他们好像也不太确定观察到的准不准。”
我点了点头,“孤知道了。”
……
入夜,清平殿内飘着温馨的饭菜香,一进屋,紧绷的神经就顿时得到了安抚,叫人身上一轻,放松了下来。
我四下打量了一圈,没见到虞殊的身影,便问小虎子他人在哪。
小虎子指了指卧房的方向,说,“少御回来后,就一直在里头看书呢。”
我走到紧闭的门扉前叩了叩,清朗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进。”
“光线不够亮,看书伤眼。”我说。
虞殊半靠在榻上,没放下手中举着的书册。
纸张将他的容颜遮住了,我瞧不见他的神情,但凭直觉能察觉出这气氛的不同寻常。
哦,我突然想起来,在太傅的藏书阁里,他说要跟我回宫说事情来着。
我在榻上坐下,余光瞥见矮几上有一盘不知名的果脯,正好有些饿了,便顺手往嘴里塞了一颗。
“……嘶!”
怎么这么酸!
我被酸得五官都要皱缩在一块儿去了,蹦下榻四处找能让我将它吐掉的地方,团团转的模样,像极了无头苍蝇。
“圣上,找这个?”虞殊将书放到桌上,朝我摊开手,里面赫然是一条帕子。
“嗯嗯嗯。”
我连忙接过来,解了燃眉之急。
“这是什么东西?”
虞殊贴过来捧住了我的脸,用指腹拭去了我眼角冒出来的水光,笑了笑,“是酸梅子。”
“你爱吃这个?”我抽着气,感觉方才神魂都飞出去奔赴自由了。
虞殊仍旧是笑,没正面回答,“殊特地为圣上准备的。”
为我准备?
可他这样就摆在桌上,也没问我要不要吃,如何笃定了我会去拿的?
我问出了声。
“圣上好奇心重。”
我瞅着他,心说,在他面前我就跟个琉璃做的人似的,他一眼就能把我整个望透。
“给孤吃这个做什么?”
虞殊松开我,不回答我,只是莫名其妙地对着我开始背诗。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我脸红了,这是什么情况,他为什么突然要对我诉情?
“你,”我有点结巴,“你不是要与孤说事情吗?”
“这就是要说的。”
虞殊面上笑意不减,他拿过书册,从里头翻出一张印花的笺纸出来,递到了我的面前。
“圣上,此诗,是摘录给谁的?”
我接过来瞧了瞧,发现是自己的笔迹,略显稚嫩,大抵是好几年前的了。上头还落了章,“皇太子宝”。
刚刚升起的旖旎氛围瞬间降至冰点,我一紧张,手抖了抖,纸页发出了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环境里非常明显。
“嗯……让孤想想。”
我竟有写过这种东西吗,怎么在我的印象中,找不到这件事呢?
但上头的红印明晃晃地显示着,这就是我的亲笔,毕竟没有人敢盗用太子的身份象征。
虞殊不急,支着下巴用那双深邃的眼眸盯着我,等了好半晌,才又问道,“圣上,想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