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掉马)【倒V开始】
付凌疑咬着牙,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奈何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冷静下来的,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得要命,甚至到了疼的地步。
问还是不问?
他想起徐应白遭到刺杀之后的那个夜晚, 他跪在徐应白的床边, 也曾痛苦的思考过相似的问题。
如果他们不是一个人, 那点指望,也不过是骗自己罢了。
付凌疑不甘地闭上了眼。在刹那间做出了抉择。
他要他的那个徐应白,其他的,他都不要。如果结果不如意,那就陪这个徐应白走完这段路, 然后去死。
“劳驾, 扶我起来。”
徐应白沙哑的声音打断了付凌疑的思绪。
徐应白揉着额角,对付凌疑低声说。很快, 一双有力的手就将徐应白从床上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
刚一起身,一件厚厚的狐裘就从后将徐应白整个裹了起来。徐应白半张脸陷在雪白的绒毛里面, 琥珀色的眼眸因为退烧不久,还残留着红血丝。
看起来冷淡又脆弱。
付凌疑闭了闭眼, 伸手将狐裘的带子系好。
徐应白低声咳嗽着, 缓慢地搓着自己冰凉的手。
又烧晕过去了, 徐应白头隐隐作痛。
每逢冬日, 总会挨几遭。奈何徐应白自己好了伤疤忘了疼, 总是忘记这件事。
而重生之后, 徐应白发现自己的头疾似乎越来越厉害了,三天两头就发作, 简直不能理解。
十根手指搓红了也暖不起来, 徐应白干脆放弃了,他转头对又跪下来的付凌疑说:“去把书房的奏折拿过来。”
那声音沙哑得让人有些听不分明。
付凌疑沉默了一瞬, 五指收紧又放松,最后低声道:“你看,我帮你批。”
徐应白挑了挑眉,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前世那堆狗爬字,然后委婉道:“这倒不必,太过麻烦,还是我自己来吧。”
“……”付凌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低声道,“为什么麻烦,只是动动嘴皮子而已……”
徐应白:“………”
他思考着如何委婉地表示付凌疑写字太难看,又想到此世他并未见过付凌疑的笔迹,于是准备随便找个借口忽悠过去。
然而下一瞬,付凌疑忽然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用力到手都发白。
徐应白:“……”
他扯了一下,没扯动。
他这时候才发现付凌疑有些不正常,眼眶红得有些吓人,脸色却白得要命,跟死人似的。
“付凌疑,”徐应白皱着眉头,“你……”
“徐应白……”付凌疑一字一顿,“先让我说,求求你,先让我说。”
他的勇气只有这一次了。
徐应白眉头皱得更深,正想着这一世的付凌疑怎么老是抽疯,耳边忽然传来付凌疑哽咽的声音:“徐、徐应白,你死在开明二年八月十五,万箭穿心,坠江而亡。”
徐应白闻言一愣,目光落到付凌疑身上:“你说什么?”
“我说……”付凌疑面容扭曲,几乎不想重复这一句话,“你死在,开明二年八月十五。”
徐应白向来古井无波的神情在付凌疑落下的字句中逐渐冷峻,他微微蹲下身,五指托起付凌疑的下巴。
付凌疑双眼通红,但落不下泪,乌黑的瞳眸倒映着徐应白冷淡的脸。
“你从哪里知道的,”徐应白短促的笑了一声,语气危险,“你是谁?”
总之不该是付凌疑,徐应白想,世间既然有重生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那么若是有能算出自己来龙去脉的方外之士呢?
面前这个“付凌疑”,说不准就是假扮的。
遇上这样的事情,徐应白想,自然是杀之后快,以绝后患。
徐应白的手已经游离到了付凌疑的脖颈,他苍白的指节能感受到付凌疑颈侧血管一下又一下的跳动。
他另一边手捏着一个鸣镝,只要飞出去,留守在徐府四周值夜的暗卫就会蜂拥而来。
然而让徐应白意外的是,面前的人没有任何反抗,任由脆弱的命门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就像在跟他说,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杀了我。
“付凌疑。”付凌疑喉结滚动,回答了徐应白刚才的问话,“我是……付凌疑。”
徐应白眼眸动了动,无声地看着他。
付凌疑几乎要在徐应白的目光下落荒而逃,徐应白的目光太冷,冷得他受不了。
“你说……你信因果轮回之说,”付凌疑艰涩道,“那你信不信,人死而复生呢?”
徐应白眸光微动。
“开明五年,我死了一次,”付凌疑说,“醒来就在这里。”
“你呢,”付凌疑渴求的目光对上徐应白的眼睛,“徐应白,坠江之后,你在哪里?”
徐应白的手骤然收紧,付凌疑呛咳了一声,稀薄的空气使得他面色通红
可付凌疑的身体却兴奋着,他的手激动到有些颤抖,这个徐应白,好像真的是前世的那一个!
他的反应不是一无所知,甚至还会掐着自己的脖子威胁。
付凌疑还能看到徐应白一只手掩在身后。他知道那里有一只鸣镝,徐应白的指尖正摩擦着上面的纹路,随时准备让周围的暗卫进来杀了他。
杀人灭口,付凌疑心口跳动着,无端地觉得十分快意,快意到他眼底都染上了癫狂。
徐应白想让他开不了口,说不出那件谁听起来都觉得不可置信、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么是否证明,不止他重生,徐应白也来到了此世呢?。
“我在哪里?”徐应白垂着眼,天光透过他的眼睫,在他冷白的脸上投下一片灰色的阴影,“我自然也在这里。”
付凌疑的眼睛亮了一瞬,他猛地想要站起身,腿脚才动,徐应白就狠狠掐着他的脖子往下按!
付凌疑顺从地又跪了回去。
“别乱动……咳咳,”徐应白用力过猛,忍不住咳了几声,他冷声道,“你说你是付凌疑,有什么证据?”
付凌疑一瞬不移地看着徐应白,扯了扯嘴角。
“上辈子,你救我是因为答应了梅永,我那时不是很想出大狱的门,你用付家另外六族的性命要挟我走出来。”
“上辈子你在南渡前遣散家丁,送走谢静微,在南渡时才碰见魏珩,没有此世那么早。”
“你因为我杀人凶狠罚跪我,也承诺过事成之后放我离开,”付凌疑笑着哭,神情难看得要命,“前世你昏迷时我给你换过衣服,那时你的身体全是伤。”
“这里,”付凌疑伸出手,食指小心地贴在徐应白心口往上,“有一道箭伤。”
徐应白沉默地看着付凌疑的手。
那指尖游移往下,在他的腰侧停下:“这里,有一道两寸长的刀疤。”
“还有你的背,”付凌疑神色悲怆,“有三道长疤,从肩头往下至脊骨最后一节……你从来没告诉过我是怎么伤的。”
“当然……”付凌疑勉强扯了扯嘴角,语气竟有些庆幸,“现在的你,一道疤都没有。”
徐应白抓着付凌疑脖子的手松了松。
即便能人异世再能算,也没法算出他全身上下有几道疤,疤痕又在哪。
“你教过我习字,后来我也临过你的字,”付凌疑说,“可惜不是当时的你留下来的笔迹。”
付凌疑划开自己的手指,鲜血溢出,滴落下来,他扯了自己身上一块衣服,在上面写了个“徐”字。
端正中不失狂肆,确实和徐应白自己的字有三分相像。
也和徐应白记忆中付凌疑前世的字大相径庭,几乎沾不上边。
这总不能作假了。
徐应白彻底放开了付凌疑脖颈间的那只手,感觉那只手甚至被付凌疑颈间的温度染得有些暖和起来。
而逼人的触感离开的一瞬,付凌疑挺直的脊背往下弯了弯。
他想哭,但却哭不出来。
心绪百转千回,又是失而复得的欣喜若狂,又是难以言喻的苦楚酸涩。
徐应白不知付凌疑心中所想,他叹了口气,琥珀色的瞳眸清透,目光落在付凌疑身上:“对不住,不想你竟也重活了一世,方才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毕竟两世在侧,”徐应白嗓音淡淡,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温和,“你应该也知道我的性子容不得差错。”
“不过虽意外,但也值得庆贺,”徐应白认真地看着付凌疑。他们来自同一个前世,魂魄阴差阳错同一同复生,徐应白想,不得不说是一种缘分了。
况且,这也终究能解释为何今生的付凌疑会和前世一开始的那一个不一样——时移世易,人总是会有变化的。
思及此,徐应白舒了一口气,刚才的杀意和凛冽骇人的气势缓慢消散,他又恢复了温和有礼的样子。
对徐应白来说,多一个人重生并不是什么不好接受的事情——毕竟自己就是重活一世。只要事情还在自己的掌握之下,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缓了缓气息,徐应白向跪着的付凌疑伸出五指:“起来吧。”
付凌疑乌黑的眼眸动了动,他深吸一口气,却压不住自己躁动的心。他的心在此刻疯狂跳动着,叫嚣着让他上前。
付凌疑面部抽动着,竭力压下自己快要扭曲的表情。
两世沉浮,他似乎真的有些忍受不了了。
他把五指放在了徐应白手上,他的肤色相较徐应白要深些,衬得徐应白的手更加苍白细瘦。
那样好看。
徐应白微微用力,付凌疑借着那点力气起身,紧接着,徐应白瞳孔猛缩,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人影。
付凌疑起身的刹那,吻了一下徐应白几无血色的唇。
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胡闹!!!”
徐应白沙哑而难以言喻的声音瞬间响彻整个卧房。
换人
徐应白醒了之后花了两个时辰把奏折全部批好, 然后传话给暗部,让暗部派一个人贴身随行陪他去大狱。
“不都是头儿陪主子?”一名暗卫挠着脑袋,“怎么这次换人了?”
另一名暗卫趴在树杈子上面:“你不知道?头儿今早被主子关禁闭了。”
“啊?”
暗卫们齐齐发出不敢相信的声音。
头儿什么时候敢惹主子了, 还被关禁闭, 稀奇啊!
“为啥啊?”有好事的暗卫发出好奇的声音。
“…………”树杈子上的暗卫讳莫如深, “哎别问了,小心头儿知道了罚你们禁闭!”
暗卫们闻言立刻闭了嘴,徐府的禁室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还是别问了。
树杈子上的那名暗卫因为知道得多被其他暗卫踢了出去,到徐应白身边随行。
徐应白脸上还带着病气, 人也很虚弱, 似乎随时就会倒下去,神色也冷冷的, 看起来心情不大好。
暗卫识趣地站在一边充当空气。
李筷子伤好了,这次也陪着徐应白出门, 眼见徐应白身边的侍卫换了一个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也没在意。
另一边谢静微一反常态, 十分认真地埋头苦读。他苦哈哈地抄道经, 一想到今早看见的画面就觉得眼睛疼。
那厮居然敢亲他师父!简直罪大恶极!
谢静微是自然醒的, 因为是清早, 又有他睡在旁边, 徐应白和付凌疑两个人说话声音都算得上轻,谢静微自己又睡得挺死, 也不知道他们说什么。但耐不住谢静微在道观时就有早起的习惯, 到了点就会醒,揉着眼睛起身的时候, 刚好就看到了付凌疑胆大包天地亲了一下徐应白的唇。
谢静微当时就见自家师父脸色青了,耳尖起了一片薄红——那是生气了!!!
谢静微吓得要死,他从小到大最怕徐应白生气!
果不其然,接下来……付凌疑就被关了禁闭。
“谢静微。”
听见自家师父那冷淡的嗓音,谢静微立马坐直,磕磕巴巴道:“弟、弟子在……”
“记得让刘伯伯给禁室送一份饭菜,”徐应白系好自己的披风带子,淡淡道,“你的课业,等我回来就看。”
谢静微立刻感觉晴天霹雳,尝到了一股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味道。
暗卫同情地看了谢静微一眼。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啊!
随即就带着暗卫和李筷子出了门。
谢静微只能含泪继续读书。
而徐府禁室内,付凌疑跪在冰凉的地板上。
禁室是暗部组织时徐应白特意在府中辟出来的一个院子,用以审讯囚犯和处罚犯错的暗卫。
这禁室左边摆着一堆五花八门的刑具,右边放着个大大的十字架子还有老虎凳,角落里面阴森森地挂着几副人骨架子——是那几个刺客的,全都是付凌疑亲手用刀剜的。
剜得很干净,骨头几乎没什么损伤,光滑漂亮得让人心底生寒。
禁室房顶中间开了个天窗,光透过来,在禁室的地板投出个圆圆的光圈。
整个禁室都透露出一股压抑又诡异的气息,还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道。
也难怪暗卫们对此避之不及。
付凌疑就跪在那圆圈里面,他正对着的是放置在前方的一面铜镜,铜镜倒映出他狼狈又憔悴的样子。
这铜镜是徐应白放的,美其名曰自省。
付凌疑呼了一口白气,禁室里面没有炭火,冷得骇人。
他其实很清楚,两世至今,徐应白对他从没有过男女之情。
那个吻——细究下来也不算吻,实在是自作多情又冒昧。
上一世时,徐应白不是没有过追求者,只是一一被他回绝了。他向来不耽于情爱,也对情爱没什么感觉。女子羞答答地给他递情书、递帕子,他会好声好气又温和地拒绝,还会祝她觅得良缘。
付凌疑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
冷风吹过后背,付凌疑牙关打颤,他忽然有些后悔,这一个逾距的吻,打破了那一层窗户纸,徐应白会不会……
会不会赶他走?
想到这个可能,付凌疑的眸色暗了暗。
不行……不可以。
我不甘心,付凌疑想。
他只要在徐应白身边,其他的地方,他都不去。
但如果徐应白不想,付凌疑深吸一口气……憋红了眼睛。
那就想办法留下来。
徐应白这会儿却还没考虑“赶不赶走付凌疑”这件事情。
他闭着眼睛坐在马车里面,心里默念道经静心,但最终却没静下来。
付凌疑那堪称滚烫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唇边,徐应白深深蹙眉,然后叹了一口气。
想破脑袋,徐应白也没想到付凌疑会对自己有心思。
泰山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的徐太尉此时神情严肃,百思不得其解,完全没想通为什么付凌疑会喜欢他。
徐应白自认自己对付凌疑的态度普普通通,和其他人无甚区别,甚至因为一开始付凌疑那不太友好的态度,对付凌疑严苛了一些。
……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徐应白有些头疼,抬手按了按睛明穴。
一开始被亲吻时的震惊不解和生气此时已经过去了,徐应白想到此时此刻在禁室里面跪着的付凌疑,有些无奈地闭了闭眼睛。
兴许是见的人太少了,徐应白又自我安慰道,没拎清楚吧,等刘莽之事了结,劝他离开即可。
至于今早之事……
亲了就亲了吧,也没少块肉,徐应白摩挲着指节想,就是气头上时罚得有点重了。徐应白皱着眉头想,跪三天是不是太久了?
这时,马车停在了大狱门口,徐应白被李筷子扶下了马车,李筷子十分上道地给前头站岗的守卫送了礼,说是自家大人要进大狱见见旧友。
守卫拿了钱,好说话得很,仍是没有登记就将徐应白放了进去。
因为房如意的事情,大狱里面又多了不少人,兵部尚书付柏溪就是其中一位。
徐应白费了些力气,终于找到了付柏溪。
曾经风光无限的兵部尚书付柏溪此刻已经成了阶下囚,被刑部审讯之后灰头土脸的,穿着囚服坐在杂草里面。
付柏溪犯的罪不小,除却贪污赋税,还私吞军饷。按大晋律令,私吞军饷是死罪,要判腰斩之刑。
树倒猢狲散,房如意被处斩,刘莽又被猜忌,要暂避锋芒,此时没人能理会一个小小的付柏溪。
徐应白在牢门前站定。
他手里抱着一个手炉,身上的披风足够厚,在阴冷的大狱里面也不觉得冷,身上的衣衫算不得名贵货,但胜在整洁干净又雅致。只是安静站着,就一身贵气凛然,与脏乱差的大狱格格不入,十分显眼。
“付大人,”徐应白开口,声音有点轻,“多日不见,您还好吗?”
付柏溪显然也看见了徐应白,连忙跪着爬过去给徐应白拼命磕头!
砰砰砰的磕头声在大狱里面响起来,地板上不多时就淌了血,暗卫和李筷子十分谨慎地拉着徐应白后退了一步,免得血溅到徐应白的白衣服上。
付柏溪见到徐应白后退一步,整个人被刺激得厉害,头磕得更重:“徐太尉!!!我不是故意侵吞军饷的!!!是房如意他们!他们逼我的!!!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
“只要你救我!”付柏溪睁大眼睛,“我什么都做!我给你做牛做马!”
徐应白冷眼看着鲜血满头的付柏溪,轻笑了一声:“付大人言重,生杀予夺在陛下手里,我一个小人物,哪有说话的份?”
付柏溪愣了愣,随即嚎啕大哭起来,说自己实在命苦云云。
徐应白手指磨挲着手炉的纹路,神色一如往常,几无变化,付柏溪见徐应白无动于衷,哭得更厉害了。
然后又砰砰给徐应白磕头,声泪俱下求徐应白想办法保他的性命。
“唉,”徐应白轻轻叹了一口气,“我虽不能救付大人,陛下却是可以的。”
付柏溪立刻止住了哭声。
“付大人为官多年,应该也知道戴罪立功的道理吧,”徐应白语速不疾不徐,温和道,“只要您有功,自然能抵罪。”
付柏溪跪着向前,手抓着栅栏,急切道:“什么功?怎么立!”
徐应白垂眸,看着付柏溪狼狈的样子,语气平和道:“付大人,十多年前武安侯一案,你应该没有忘记吧。”
付柏溪的眼睛倏然睁大。
“您有的是时间好好想,”徐应白笑得真诚又温和,“你若助我此事,戴罪立功,自然保下一命。”
“况且,现在刘莽不会保你,说不定还会想你快点死,好将此事彻底掩埋,”徐应白道,“付大人,除了跟我,你还有选择吗?”
付柏溪闻言瘫坐在了地上,徐应白抬手,暗卫上前递给付柏溪一枚药丸。
“保命用的,”徐应白道,“想好了,就吃下它。还有,我走之后,谁送来的饭菜最好都别吃。”
“言尽于此,”徐应白继续道,“付大人,告辞。”
说完,他也不顾付柏溪的目光,转身离开了
回到徐府时已是下午,徐应白揉着额角进门,刘管家正迎上来,接过徐应白手里面的手炉。
自付凌疑来之后,这些事一直是付凌疑在做。
脑海里一闪而过付凌疑的样子,徐应白又有写些头疼,然后抬眼看向刘管家,问道:“刘伯伯,禁室里的人吃饭了吗?”
刘管家刚刚放下手炉,闻言哀叹了一声,摇了摇头,摊手道:“一点儿没动。”
徐应白闻言眉头一蹙。
这是绝食了?
坦荡
徐应白支着额头, 叹了一口气,最后看向身边的暗卫:“去把他叫过来。”
暗卫如释重负,应了一声是就赶紧出了门。
没过半晌, 付凌疑就过来了。
他关好门, 走到徐应白面前跪下。
徐应白看得眼睛疼, 无奈道:“这里有椅子,不用跪。”
付凌疑没起身。
“…………”
徐应白捏着自己的手指,有点不知道要拿付凌疑怎么办好。
算了,乐意跪就跪吧。
“为什么不吃饭?”徐应白垂眸看付凌疑,淡淡问。
“我不饿。”付凌疑看着地板。
“……嗬, ”徐应白轻笑了一声, 眼底映着付凌疑自闭的样子,他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 觉得有点好玩,温声道, “你这样,倒让我觉得你在置气。”
“我没有!”付凌疑猛地抬起了头, 似乎是觉得自己反应太大, 顿了好一会儿, 喉结滚动, 轻声道, “我没在和你置气……”
徐应白挑了挑眉:“姑且信你吧。”
他话音落下, 房中又是一片寂静,刘管家李筷子等一众侍从不知什么时候撤出去了, 整个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除却炭火噼啪作响, 便只剩两个人清浅的呼吸声。
“徐应白,”过了一会儿, 付凌疑深吸一口气,突然开口,“你会让我走吗?”
徐应白有些抬眼看了一下付凌疑,十分坦荡地回答道:“会,刘莽之事了结之后,我会放你走。”
付凌疑神经质地偏了偏头,眼帘迅速地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那要是我不走呢?你会留下我吗?”
徐应白指尖敲在扶手,他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有些无奈地开口:“你若是想留下来,我自然也不会逼你走。”
“毕竟你是一个人,不是个物件,”徐应白温声道,“我不可能随便把你提回来,又随便赶你走。”
付凌疑乌黑的眼眸动了动,升起一点不明晰的光。
“但我得告诉你,”徐应白又公事公办地开口,语气依旧温和,“你要的,我给不了。”
跪坐在地的付凌疑手指收紧又松开,一开始平静的表情有了一丝裂痕。
徐应白委婉道:“想必你自己也清楚,我对你没有那个心思。”
“若是你要在我身边,”徐应白神情淡淡,“那你就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付凌疑闻言喉间艰涩疼痛,升起点血腥气,但是这样的结果,已经比他预想的要好多了。
没被赶走就好。
他扯了扯嘴角,带出一个僵硬的笑,嘴上答应得干净利落:“好。”
房间又陷入了一阵寂静。
“我今日去见了付柏溪,”过了一会儿,徐应白开口对付凌疑道,“你应当还记得他吧。”
“记得,”付凌疑开了口,“他是付家远房旁支的,曾在军中待过,我父亲待他不错,他不在三族之内,免了一死。”
“不错,”徐应白说,“之前布置房如意之事,我顺便翻阅了一些大臣的卷宗。”
“付柏溪之前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徐应白捏着自己的指节,“但是在武安侯一案后,他在四年内官职连连攀升,顺利地坐到了兵部尚书的位置。”
付凌疑缓缓抬起了头。
“况且,”徐应白看着付凌疑,“进言提拔他的是房如意和刘莽。”
三言两语,已经将整个事情说得分明。
与此同时,大狱的狱卒给付柏溪送来了一份饭菜。
都是好饭好菜,里面还有红烧肉,付柏溪已经许多天没有吃上一顿好饭,饿得前胸贴后背,这会儿两眼冒绿光,对着这一盘饭菜垂涎欲滴。
狱卒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快吃吧,今儿个饭好,以后可不知道能不能吃到这么好的饭了!”
饭菜香气萦绕。
付柏溪咽了口唾沫,刚刚伸出手要拿筷子,脑子忽然想起今天徐应白刚刚和他说过的话,顿时又有些害怕。
他抬起头瞪大眼睛看向狱卒,狱卒笑着,森森白牙在大狱阴森的火光下面明晃晃地亮着,嘴里好心地催促道:“快吃吧!”
这是……断头饭啊!
付柏溪踌躇了一会儿,终究没有伸出手去拿起筷子。
狱卒看他的样子,神情微微一变,狞笑道:“付大人?”
付柏溪似被惊醒一般看向狱卒,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这就吃……这就吃。”
他拿起那碗饭刨了两口,狼吞虎咽的样子,狱卒这才放心,起身走了。
等到那狱卒走远,付柏溪躲到牢房角落,伸出手去抠自己的喉咙。
呕——
付柏溪鼻涕眼泪横流,把刚吃下的饭菜全吐了出来,然后手忙脚乱地拿起自己睡觉的稻草往上面一盖,又颤颤悠悠地把藏在裤腰带的那枚药拿出来吞下去。
付柏溪瞪大眼睛,想着自己怕不是被骗了——徐应白这药才是要自己老命的!这时候一只老鼠闻着味跑过来,钻进那稻草里面去了!
过了一刻钟,那股腹痛感退了下去,付柏溪吐了一地的酸水,人却好多了。而那老鼠吱吱的叫声却大起来,十分凄烈可怖!付柏溪张口结舌,连忙掀开稻草一看。
那老鼠口吐鲜血,拉了一地污物,正在漆黑的地板上抽搐着!
付柏溪被吓得大叫一声,扑到牢房门口!
“我要见张大人!我要见张大人!我有要事要说!”
徐府内,窗户被风吹得吱呀响。
“武安侯一事,”徐应白道,“他脱不了干系。”
“你是武安侯府遗孤,武安侯一案,如今除却凶手,只有你最清楚当时的情况,这一次,我要借你扳倒刘莽。”
付凌疑安静地跪着,闻言抬起头,言简意赅道:“好。”
兴许是跪得太久,付凌疑的膝盖有些麻了,自从徐应白提起十多年前的那场惨案,他的喉头就被哽住了,全身上下都有些难以言喻地疼。
尸山血海……父母,兄长和亲友,无一生还,然而这一切,居然有可能是他们曾经信任的亲友干的?!
实在荒谬!
“我同你说这些,”徐应白看着付凌疑越来越维持不住平静的神情,轻声道,“是想给你个准备。”
“既然你也是重生而来,”徐应白道,“那算来,你也是我两世旧友。”
“旧友”两个字落下,付凌疑的眼眸动了动,目光落在徐应白的脸上。
徐应白神色淡然平和,也正在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一如既往的通透好看。
他坦荡地对着付凌疑剖白:“利用你略有些良心不安,因此同你说一遭。”
付凌疑扯了扯嘴角,声音沙哑生涩:“你为此案平反,我该谢你。”
“只是利用,不算什么,”付凌疑的目光移到徐应白苍白细瘦的指节——这只手掐过付凌疑的脖子,他眼中的亮光暗下去,“我会准备好的。”
风吹进来有些冷,付凌疑站起身,迈步时踉跄了一下,徐应白看着付凌疑的背影,看着付凌疑伸手将窗关好。
他逆着光,徐应白看他看得不太分明。
“你上一世,”徐应白顿了一顿,还是问出了口,“是怎么死的?”
算起来,自己和付凌疑应当是同时来到此世的,那么或许他们死的前后时间相隔并不太长,徐应白想。
希望不要是被自己连累死的,徐应白叹了口气。
“……”付凌疑转过头,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在你死后第三年,在江南自戕。”
徐应白一愣。
自戕……?
“不过不是什么大事,”付凌疑说完又急切地开口,还咧开嘴笑得十分快意,“是我自己觉得没意思,活不下去了。”
“那时候,”付凌疑半张脸落在阴影里面,“对很多人来说,死了比活着好。”
这下换徐应白沉默了。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
“……等此事了结,”过了半晌,徐应白捏了捏手指,温声道,“你还是离开徐府吧。”
付凌疑瞳眸巨震,他嘴角嗫嚅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却因为太过着急一时失了声,甚至眼前都短暂地黑了一下。
很快,徐应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去外面看看,外面天高海阔,也有形色各异的人,等你走得远了,看得多了,会懂生死之于人来说,有自己的意义。”
“兴许还会遇见更好的人。”
闻言,付凌疑无声而悲怆地笑了一下。
他很想告诉徐应白,他去走过,也去看过。
那三年里面,他沿江寻人,连片衣角都找不到,彻底死心后去过很多地方,也见过很多人。
一开始付凌疑想,徐应白死了……他自己走一走,或许过上几年,他就能放下了。
他到过玄妙观,去过徐应白曾经为官的定襄郡,也曾沿着长安一路走至嘉裕关,再从嘉峪关一路走到江南。
他越走,越是能看见徐应白的身影就在他的前面,他放不下,松不开。
而他保有的徐应白的东西,在阴差阳错里面,一件一件损坏、消失,就像他根本抓不住徐应白坠下江面时的身影。
他想不通什么意义,也没有遇见更好的人——徐应白已经死了,遇不到了。反倒是执念扎根,把自己活成了一座活的墓碑,而后轰然倒塌。
但是付凌疑又想,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给徐应白徒增烦恼罢了。
不好。
所以付凌疑眨了眨干涩发疼的眼睛,声音沙哑地对徐应白道:“算了吧,我又想不明白,运气也用完了,遇不上了。”
徐应白就在这里,不用再走了。
执念太深,他看不进其他人了。
就算是死,付凌疑快意地想,也要死在他身边。
尾随
第二日, 朝堂上,刑部代任尚书之职的张故明上疏,言昨日审讯罪臣付柏溪, 牵连出了十四年前的武安侯一案, 兹事体大, 遂上告圣听,请陛下裁决。
魏璋本来不耐烦地在玩自己腰间的玉佩,闻言皱着眉头看向张故明:“你说什么?武安侯旧案?”
魏璋想了想,完全想不起来有这个案子。
一旁侍立的刘莽冷汗顿时下来了。
昨日他接到消息,说徐应白前往大狱去见了付柏溪, 立时警觉, 猜到了徐应白想要干什么。他在徐应白走后不久就派人前往大狱。只要付柏溪一死,死无对证, 就没什么好怕的。前往大狱的人也向他报告说眼见付柏溪吃了那带毒的饭菜……可是为什么,付柏溪没死?
刘莽一张发皱的蛇皮脸, 惊疑不定的目光悄悄往台下看,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众臣之首的徐应白。
徐应白穿着绛红色的官服, 似有所感地抬起头, 对上了刘莽的目光。
他轻轻眨了一下眼, 冲刘莽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
……刘莽身形一晃。
徐应白是故意的, 他定是做好了准备, 刘莽怒火中烧地想, 故意让自己知道他去见了付柏溪,然后自己就会火烧火燎地毁灭证人……但是反而引得付柏溪彻底信了徐应白的话!
“武安侯旧案都过去十几年, ”魏璋眯着眼睛, 语气不大好,“人都死光了, 查这个有什么用?”
朝臣顿时就魏璋的话吵了起来,整个金銮殿顿时闹得不可开交,吵了两刻钟,魏璋很不耐烦,十分暴躁地扔了旁边的奏折,这才安静下来。
口干舌燥的张故明看了一眼梅永和徐应白,道:“陛下,此事事关先帝名誉,自然重要。况且若武安侯一案确有隐情,陛下下旨彻查,也能安众臣之心。”
魏璋一听张故明的话,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况且只是查一个旧案,也掀不出什么花来,正要点头同意,御史大夫林臣年出列道:“陛下不可啊!”
他往刘莽的方向看了一眼,得到了刘莽的一个眼神,随后正气凛然道:“子不言父过,况且先帝逝世不过三年,现在要查武安侯一案,于礼不妥!”
梅永正欲出列,谁料手边的徐应白先他一步踏出来。
众臣朝徐应白的方向看去,梅永也偏头看向徐应白,心下了然。
自己曾是武安侯旧友,先出头不好,有徇私之嫌。
“林大人所言也不妥,”徐应白认真道,“您说子不言父之过,先帝是否有过失,还待查明,容不得胡说。而林大人这话,不就是说先帝错判了武安侯一案么?”
林臣年倒抽一口凉气,颤抖着手指着徐应白“你……”
徐应白温文地看着林臣年,一脸病气未消的样子,人却极有气势,话也咄咄逼人:“妄议先帝,其罪当诛,林大人,你是忘了陛下在上吗!”
金銮殿内一时噤若寒蝉。
刘莽咬牙切齿地看着阶下笔直站着的徐应白。
徐应白目光流转,看向高台上的魏璋,行礼道:“臣奏请陛下,重查此案,以安先帝在天之灵。”
梅永也出列道:“徐大人言之有理,陛下敦厚仁孝,此番查案,除却安先帝在天之灵,也彰显陛下圣明慎审,臣梅永,奏请陛下重查武安侯一案!”
几番话,已经是将魏璋架在高处了。
若是不查,便是不安先帝之心,不显陛下圣明慎审了。
刘莽与太后本家的朝臣自不敢触魏璋的眉头,只能咬牙切齿的闭嘴。
而魏璋显然没想到自己被架在火上烤了,他对梅永这一番夸赞的话十分受用,眯着眼笑了。
一场旧案而已,查便查了,十几年了,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也查不出什么了。
查了还能彰显自己的圣明,何乐而不为?
随着他话音落下,朝臣陆陆续续跪了一大半,高声道:“臣奏请陛下重查武安侯一案!”
刘莽又惊又怒,不由得在心中骂到,房如意这个蠢货,自己死便算了,还把那些跟着自己的臣子全拽下了水!
如今朝廷重臣,十之七八为徐应白、梅永一派,哪还有翻身之地?
魏璋摆手道:“那此案便交由刑部吧!尽快查个水落石出。”
张故明跪下领旨,一切尘埃落定。
下朝时因徐应白奏告自己身体不适,只梅永被魏璋留在宣政殿旁批折子,朝臣三三两两散去,徐应白形单影只地出门,碰上了刘莽。
拿着拂尘的刘莽皮笑肉不笑,狰狞地看着徐应白:“徐太尉好手段啊!”
徐应白闻言站定,波澜不惊的眼眸看着刘莽,温和道:“刘大人过奖了。”
刘莽阴沉地看着他。
徐应白也不怕,他又笑了笑,情真意切道:“快到除夕了,刘大人,应白盼您过个好年。”
刘莽闻言恨不得这个时候就上去掐死徐应白,奈何这是宣政殿门口,百官在侧,侍卫在旁,根本动不了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徐应白转身离开。
刚出宫门,李筷子和随行暗卫就迎了上来。
这两日顾忌着付凌疑喜欢自己这件事,徐应白一直没让付凌疑随行,待在他身边的暗卫仍旧是那日暗部派过来的。
这暗卫叫孟凡,人挺机灵的,就是不太敢和徐应白说话。
几个人往马车那边走,没走几步,孟凡脸色疑惑的四处张望,徐应白看他的样子,问:“怎么了?”
孟凡挠着脑袋:“总感觉有人在跟着我们,可就是不见人。”
徐应白挑了一下眉,脚步停下,抬手扶了一下额角。孟凡和李筷子大惊失色,以为徐应白头疾犯了,正要伸手去扶徐应白,徐应白却又很快地放下了手还转了头。
他目力极好,一刹那间就捕捉到了一个黑红色的身影。
那身影短短一瞬就没入了墙角。
徐应白:“…………”
他略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上了马车。孟凡一头雾水,但还是再张望了一下,企图发现一下可疑人,结果看见了自家头儿就站在墙角那。
付凌疑仍旧戴着紫金面具,两条长眉往下压,不仅阴寒还十足凶悍。他束起食指在金属面具那冰凉的唇上,眼神警告意思浓烈。
孟凡吓得魂都飞了,隔着空气连连点头!
被主子关禁室可能只是罚跪,被头儿扔禁室那可是会被吓掉半条命啊!
马车吱吱呀呀开起来,付凌疑踩在积雪厚重的墙头和房瓦,寸步不离地跟着马车。
徐应白抱着手炉,安安稳稳地待在车内,他闭着眼小憩,手指沿着手炉的纹路缓慢的来回磨挲。
他想起刚才看见的黑红身影,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约摸过了一刻钟,马车终于行到了徐府门口,徐应白扶着孟凡的手下马车,孟凡战战兢兢,满脑子想的都是头儿不会生气吧。
徐应白看孟凡面如土色的样子,安慰道:“你们头儿讲点道理,不会怎么样的。”
孟凡:“…………”
为什么主子一个眼神就知道他们这些小喽啰在想什么啊?
而且“讲道理”这三个字,和付凌疑似乎并不是很沾边。
孟凡一边在心里崩溃的腹诽,一边谨慎的把徐应白扶了下来。然后后知后觉地想到,主子是不是上马车前就看见头儿了?
他更崩溃了,他娘的!不是我说的啊!
在孟凡崩溃的时候,徐应白已经缓步进了门。他进门后先去了书房,谢静微和魏珩正在书房内,脑袋贴着脑袋看书。
指导一番这两人的课业,李筷子进了门,先是添了点炭火,然后又给徐应白端来一碗药。
药汁黑乎乎的,闻起来都觉得极苦,徐应白放下自己手上的书,偏头看了一眼食案,眼神一动。
那食案上面除了黑乎乎的药,竟然还有一盘蜜饯。
徐应白拿起一颗尝了一下,很甜。
“谁放的?”徐应白开口问。
李筷子将食案放好,回答道:“这个啊,我也不知道,回头盛药的功夫,这盘蜜饯就在案上了。”
“我想着这药苦,也试过没什么问题,”李筷子道,“就也拿过来了。”
甜味在口腔扩散,徐应白垂着眼点了下头:“有劳你了,下去吧。”
药汁被一滴不剩喝完,徐应白吃了蜜饯,驱散了嘴里的苦味,而后又去给谢静微和魏珩讲课。两个孩子毕竟还年幼,错漏还是有的,徐应白一个一个给揪出来,等他们改正时又坐回椅子上,看着那盘蜜饯出神。
他又捡了几颗蜜饯放嘴里。
徐应白幼时苦药喝多了,确实很喜欢吃这些甜甜的小玩意儿。
只不过后来又跟着师父玄清子出门在外,又是来到长安为官,对口腹之欲无甚在乎,这些东西就吃得少了。
他自然知道这盘蜜饯是谁放的,无奈之下又有些感叹。
只是看见自己吃了一次糕点,这人怎么就把自己的喜好猜清楚了。
徐应白起身,交代两个小小少年自己看书,然后推门而出。
院子里面的梅花已经开了,一簇簇梅红在雪白的院子里面分外显眼。
“以后别悄悄跟着,”徐应白语气有些无奈,“这般尾随,总归会吓到人。”
梅树旁的付凌疑眼睛动了动,眼皮随之耷拉下来。他应了声是,然后沉默不语,掰扯着手上的柳叶刀。
柳叶刀转得很慢,付凌疑平时玩刀玩得漂亮的一个人,竟然一个不慎,割伤了自己的手。
鲜血从手上一滴一滴掉下来,落在雪地上,比树梢上的梅花还红。
徐应白:“…………”
他眼角抽了抽。
他真的不知道要拿这人怎么办好了。
金屋
徐应白正想着让付凌疑去书房上药, 付凌疑已经将缠在手腕上的绑带扯了下来,胡乱把伤口扎起来。
然而付凌疑的动作实在粗鲁且不友好,手上的伤口被勒得渗出更多的血, 把绑带洇透了。看得徐应白怀疑付凌疑和他的手有深仇大恨。
徐应白抬手扶额不忍直视, 心想付凌疑是不是不知道疼, 嘴上出言道:“跟我过来。”
付凌疑用牙咬着绑带,锋利的犬齿一拉,正给绑带打了个结,闻言抬起头看徐应白,犹豫了一会儿, 还是走了过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书房, 魏珩和谢静微一齐抬起头,先看见了蹙眉的徐应白, 又看见徐应白身后表情僵硬手脚无措的付凌疑,又十分有默契地把头低了下去。
徐应白翻出两瓶伤药放在付凌疑手心:“回去自己上点药再绑起来, 别绑得太紧,绑太紧了疼就算了, 好得也慢。”
付凌疑手心收拢, 把那两瓶药拿好, 生涩地说了声:“……多谢。”
徐应白轻点了下头, 应了付凌疑这一谢。
而后他深呼一口气, 靠在了藤椅上休息。
付凌疑的目光轻轻落在徐应白身上。
这些天实在是耗费心神, 再加上生病,徐应白看着清减不少, 眼底的淡淡的青黑昭示着他睡得也不算太好, 那张好看得不可思议的脸不可避免地带上了的病气。
看起来是那样的精致,脆弱, 又好掌控。
可徐应白偏偏是个难以摧折,又不顾生死的人,他远不像表面那样的温和脆弱,也绝不是什么好掌控的人。
他是个宁愿玉碎,不要瓦全的人。
付凌疑在这一瞬间阴暗地想,要是能把徐应白关起来就好了。
造个金屋子,把徐应白藏起来,谁也不准见,谁也不准伤。
付凌疑眼神也随之暗了暗,喉结滚动,在安静的书房里面是唯一一个危险人物。
那样徐应白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了,付凌疑继续想,自己就可以……
肮脏不堪的想法雪片一样飞出来,付凌疑猛然止住了自己的思绪。
他感到厌恶,厌恶自己,也厌恶自己的想法。付凌疑用指尖狠狠按住了自己手上的伤口,尖锐的痛感短暂地拉回了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他不能这样做,也舍不得这样做。
谢静微警惕地盯着付凌疑,以免付凌疑又大逆不道地轻薄自己的师父。
付凌疑敏锐地察觉了谢静微的目光。他沉默地和谢静微对视,谢静微双手叉腰站起来,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有气势。
实际上谢静微有点气短……付凌疑面相看着就凶悍冷戾,人又能打,要是真想轻薄自家师父,自己根本拦不住……
付凌疑一根手指就能毫不费力且悄无声息地把自己按趴下。
而魏珩还在低头看前朝史册,根本没注意到剑拔弩张的气氛。
付凌疑和谢静微对视了一会儿,耳边传来清浅又绵长的呼吸声,付凌疑目光微微一动,随即伸出了手。
谢静微吓得差点叫出来,然后看见付凌疑用没受伤的手勾了旁边的旧毛毯子,盖在了徐应白身上。
徐应白似有所感的睁开眼,只迷迷糊糊看见付凌疑飞快消失在书房门口的身影。
徐应白搓了搓自己被手炉暖起来的指尖,暗叹一声,又闭上了眼睛。
付凌疑现下住在禁室旁边的一间房子,他推开房间的门。
房间背光,不算亮,隐隐绰绰的天光从窗棱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虚影。
付凌疑在床边半跪下,抽出床头柜的抽屉。
抽屉里面摆着好些儿小玩意,有从魏珩那单方面换过来的玉佩,几张折得整整齐齐的道经,因为变干而发黄变脆的草蝴蝶,一条旧得发白快要断掉的发带,是前些日子徐应白换下来的,甚至还有半片指甲盖那么大的一块墨……
十之八九都是徐应白无甚在意或是不要了的东西。
付凌疑从心口那里掏出徐应白给的那两瓶伤药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柜里。
随后他把抽屉轻轻推回去,推到一半却又不动了。
他盯着这些东西,直到眼睛发酸,而后忽然伸出手将发带道经和玉佩一起捞了出来。
房间里面只有他一个人,他半跪着,目光眷恋又带着癫狂地看着这些东西,仿佛燃起了一团火。紧接着,他将额头轻轻贴在了这些小物件上面。
墨香环绕,混合着发带里面残留的,寻常人几乎很难察觉到的兰花香——是徐应白身上惯有的香气。
付凌疑以为自己会在这些味道里面平静下来,结果脑袋越发混沌,身上的血仿佛在岩浆里面烫过一番,灼烧得厉害。
他嗅着香气,眼前浮现出徐应白那张完美,却一向淡漠无波的面庞。
徐应白……付凌疑半跪着,垂头低声喟叹,嗓音沙哑。
同他走过两世的徐应殪崋白。
不爱他。
这是两世心知肚明的事情,却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让付凌疑感到崩溃和痛苦。
他不能把徐应白关起来,只能自己靠着这些东西寻求慰藉。
付凌疑弯着腰,脊骨和肩膀一齐可疑地颤抖着。
在纠缠着的疼和快意里面,付凌疑该死地想不顾一切地冲到书房去吻徐应白。
半个时辰过去,付凌疑终于平静下来,舍得将这些被他悄悄藏起来的宝贝放回去。
彼时徐应白也醒了。
谢静微的课业还差最后一点,约摸要一刻钟才能写完,徐应白让他继续写,自己披着狐裘出门走走。
徐府不算很大,徐应白一路走过去,很快就绕到了禁室这边,随即脚步一顿。
寒冬腊月里面,付凌疑这家伙居然在用冰水洗衣服!
“手不要了?”徐应白眉头狠狠一跳,在门外不解地问:“况且你的衣服……不是今天才换上的吗?”
难道是自己记错了,徐应白陷入自我怀疑。
付凌疑只给徐应白留了个乌黑的发顶,他用搓衣板狠狠地搓着衣服,听见徐应白的问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哑着嗓子说:“衣服脏了,要洗。”
“手……”他看了一眼自己泛红的水,语调不变,“搓个衣服而已,手没事。”
反正现在已经冻得毫无感觉了。
徐应白一言难尽地看了一会儿,得出付凌疑是在自虐的结论。
付凌疑把洗好的衣服捞出来挂好,徐应白看他冻红的手看得眼疼,跨步进了门,把怀里的还温着的手炉塞到了付凌疑的手里。
“拿着。”徐应白命令道,语气不容置喙。
付凌疑本想塞回去,听见徐应白的话,手僵在半空中。
徐应白浅淡而又有压迫的目光压在付凌疑的身上。付凌疑顿了好一会儿,知道递回去没用,又怕惹徐应白生气,慢吞吞地把手炉抱在了怀里面。
手炉是温暖的,和徐应白这人一样温和,付凌疑宝贝一样抱着这手炉,渐渐恢复知觉的双手疼了起来。
没了手炉,徐应白手很快冷了下来,他不得不揣着袖子站着。
旁人做这个动作或许会显得老气,付凌疑却觉眼里的揣着袖子的徐应白分外可爱。
跟只怕冷的猫似的。
付凌疑嘴角不着痕迹地扬了一下。
徐应白不知付凌疑心中所想,他看了一眼天色,正准备回去看谢静微的课业,一转身,谢静微已经扑过来了。
徐应白张开手臂抱住自己的倒霉弟子。
付凌疑的嘴角僵住,眼皮耷拉下来。
谢静微兴奋得手舞足蹈,开心地对徐应白大声说:“师父!师祖来了!”
徐应白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谁来了?”
“师祖呀!”谢静微笑得牙不见眼,“师祖来和师父过年了!”
徐应白深吸一口气,转身就往徐府正厅那边奔过去,衣袂翩飞如蝴蝶。
还没等到正厅门口,一个穿着道袍用木簪子束发,鬓发斑白的老头就伸了个脑袋出来,毫不客气地骂道:“跑什么跑!我又没死,奔丧呢?!小心呛着风!”
徐应白在玄清子面前站定,眉眼带笑,声音还有点急促,语气却是温和的:“师父,好久不见。”
玄清子用拂尘轻轻打了一下徐应白的肩膀,吹胡子瞪眼道:“你也知道我们多年未见啊!来了长安就忘了你这个师父了,三年都没回去过,还得我这个老头子来找你过年。”
“是弟子之过,”徐应白温声好语地把玄清子劝进门,“外面风大,先和弟子进门吧。”
玄清子哼了两声,依言进门,走了两步看见徐应白身后的谢静微,登时大怒,追着谢静微就要断这徒孙的狗腿。
谢静微一边跑一边叫:“魏师弟救命啊!!!”
魏珩眼角弯弯地笑着,把谢静微从自己身后推出去。
徐府登时热闹起来,多年冷清的地方终于有了人味。
徐应白站在一旁,温和地笑着,两世沉浮,他很久未曾见到自己的恩师,也没有报答玄清子的恩情,也很久未曾感受过这样热闹有生气的样子。
他眼底有怀念之色,半是感慨半是庆幸地叹了口气。
好在,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付凌疑躲在角落里,也看着面前的景象还有徐应白的背影。
他想起自己今天的想法,又想起前世徐应白死后之事,觉得自己自私又恶劣。
徐应白是那样好的一个人,他不会只属于自己一个人,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但付凌疑又因此为徐应白开心起来。
前世今生,有那么多人在意他。
多好。
除夕
这次除夕, 徐府分外热闹。
兴许是多了人,人气足了,年味自然也跟着足了。
谢静微踩着云梯贴对联, 刘管家帮着他扶梯子, 穿着新衣裳的暗卫们成排蹲在院子的房顶上逗昨日被徐应白在街角捡回来的一只白色小奶猫, 李筷子和李母在厨房忙着做菜,徐应白和玄清子正在书房写其他对联和福字。
此次过年,托仰啸堂堂主霰霜的福,徐应白手里总算有了余钱。
徐应白拿着分红给徐府里的每个人都备了新衣,谢静微因为年纪小, 最得宠, 徐应白给他足足备了五件衣服。
付凌疑也被送了一套,兴许是徐应白觉得付凌疑每日穿的黑不溜秋的不好看, 就送了付凌疑一套月白色的的衣裳。
那套衣服付凌疑舍不得穿,小心地藏到柜子里面去了。
魏珩也有两套, 只是他到底是皇家子弟,除夕要去赴家宴, 来不了徐府, 徐应白便差付凌疑悄悄去皇宫, 把衣服放到魏珩的住处。
等到徐应白写完最后一个福字, 付凌疑也刚刚从皇宫回到徐府。
彼时已近傍晚, 菜已经摆了一桌子。
院子里面烧起了长长的竹竿, 竹竿子一节接着一节烧下来,不时就发出爆裂的声响。
房顶上面的暗卫一边看着噼里啪啦的竹子傻笑, 一边用手捂住小奶猫的脑袋。
外头实在热闹, 徐应白和玄清子出了屋门。谢静微正站在竹子旁边玩火,不一会儿脸就花了, 徐府立马多了第二只“猫”。
玄清子气得吹胡子瞪眼,拿着拂尘又开始追着谢静微跑。
徐应白温和的目光追逐着他们俩,忍不住笑了两声,没等笑完就捂着嘴咳嗽起来。
风声呼啸,梅香暗涌。
一件厚厚的披风从后向前拢,将徐应白裹了个严实。
徐应白微微转头,看见付凌疑沉默的脸。
他抬起手想帮徐应白系衣带,徐应白轻轻巧巧地后退一步,哑声道:“多谢,我自己来吧。”
付凌疑手僵了一会儿,然后缓慢地收了回去。
徐应白一边系带,一边想,既然自己无意于付凌疑,那么还是尽量减少接触为好。
等系完衣带,徐应白抬起头,看见付凌疑仍留在原地。
他垂着眼,徐应白看不清他眼底的神情,只觉得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纠缠又可怜。
“…………”徐应白有些不知道要怎么办好,最后道,“下次这样的事情,我自己来就好。”
付凌疑眼睫颤了颤,抬起手又放下,干涩问:“你很讨厌我?”
“……这倒不是,”徐应白顿了一会儿,坦荡道,“只是这些事情,你来做,我不太自在。”
这个不自在的原因是什么,他们两个自然都心知肚明,不必挑明来说,挑明来说,那就更不自在了。
付凌疑沉默了一会儿,很识趣地倒退了两小步。
但也只有这两小步,然后他就牢牢定住不动了,只是仍垂着头,身体也僵直的样子,一副犯错了等罚却也不准备改的样子。
徐应白:“…………”
他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状况,有些摸不准要怎么做才好。
一向洞若观火,运筹帷幄的徐太尉感觉有点无奈,两世以来,他头一次拿一个人这么没办法。
更何况,面前人和他一样,是从前世而来的魂魄。
因此,他们不论如何都有一层剪不断的羁绊,况且徐应白想到付凌疑曾经跟自己说过的不娶妻、想找心上人云云,还有付凌疑对自己的态度……就整个人发愁。
想来想去想不到好的办法,徐应白闭了闭眼,叹道:“别站着了,去吃年夜饭吧。”
付凌疑眼眸暗了暗,嘴唇嗫嚅了一下还是放弃了,往暗部的住处去了。
徐应白一愣,本想开口把付凌疑叫住,最后还是没开口。
晚饭弄得丰盛,分了暗卫一部分,其余的就留在正厅这边。
徐应白吃了一点儿,坐在主位上看大家热闹。期间谢静微在门口那待了一会儿,徐应白没怎么在意——毕竟谢静微这个兔崽子好动,吃饭也不怎么老实。等谢静微回来没一会儿,这小崽子蹬蹬跑到徐应白身边,把个盘子递给他,徐应白接过来,是一条鱼,刺已经被全部剥出去了,鱼肉却无甚损坏,十分完整。
徐应白看了谢静微一眼:“你挑的刺?”
谢静微拍着胸脯,磕巴了一下:“没错,是弟子给师父挑的。”
徐应白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你都不爱吃鱼,挑鱼刺哪挑得这么漂亮,说实话。”
谢静微袖子里揣着付凌疑给的一大包糖,嘴上十分老实道:“付凌疑给的,多吃鱼对身体好嘛,师父都不怎么吃东西,师父要是不吃,可以拿给师祖。”
徐应白把鱼搁下,裹着披风出门。
付凌疑站在廊下,听见脚步声时眼睫一动,随即转过头看向徐应白。
徐应白正想开口,付凌疑扯了扯嘴角,抢先道:“你不必劝我,我自己选的路,即便没有尽头,我也会走。”
落雪簌簌,徐应白叹了口气,温声道:“既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大过年的,别想这些了,”付凌疑语调一扬,“我给你看样东西吧。”
说完他往外走,没敢回头看徐应白是否跟上来。
但很快,付凌疑就听见自己身后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他们往禁室那边走去,徐应白看着付凌疑孤单的背影,有些踉跄地脚步,琥珀色的眼眸动了动。
付凌疑跨入禁室旁边的院子。
这院子很宽敞,是暗部待的地方,里面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一个用木头、稻草和柳枝搭起来的巨大花棚,旁边还有被烧红的铁浆。
徐应白顿时意识到了付凌疑要干什么。
年少时他跟随玄清子去往大晋各地,曾见过几次这样的场景。
民间的百姓没钱放焰火,就会打铁花。
图个热闹喜庆。
徐应白自己过得紧巴巴,也没钱买焰火,付凌疑就更不用说了。
只是打铁花危险,稍有不慎就会被烫伤。
付凌疑脱掉上半身的衣裳,露出矫健的身形,他也不说话,只是往院子中心走,然后沉默着拿起盛铁浆的勺子。
而后他转头对徐应白说:“你站远些,小心伤到。”
徐应白喉头一哽,不知要说些什么,只能依言站远了一些。
而后一刹那,碰撞声响,纯粹的金色碎光瞬间往天空上炸开,迸出了一大片璀璨极致的光芒,而后那些荧火如同飞流直下的瀑布一般往下飞快地坠下!
整个院子被照彻,徐应白眼底映着金色的碎光。
他的心微微一动,琥珀色的眸子看往院子中心的付凌疑。
付凌疑隔着簌簌而落的火光下和他对望,乌黑的眸子望不见底。
徐应白眼睫一颤,他后知后觉地想到,这场焰火,是付凌疑为他而放的。
心动
几次敲击之后, 细碎闪光的铁花散落完毕,如昙花一现般在风雪中湮灭殆尽。
徐应白站在廊下,眼见付凌疑朝他走过来。
他边走边把衣服穿好, 走到徐应白面前时正好系完腰带。那双乌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徐应白。
徐应白呼了一口白气, 不经意间抬起了自己的手, 但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放下来。
他温声道:“谢谢你,焰火很好看。”
不知道是不是徐应白的错觉,他觉得自己说完这句话,付凌疑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亮了亮。
一群看热闹的暗卫蹲在不远处的墙上看他们。
一个暗卫嚼着花生米,疑惑道:“头儿咋对主子那么好?”
孟凡照着那暗卫的脑袋就是一巴掌:“你是不是傻啊!这都看不出来!”
声音只是比蚊子叫大了点, 付凌疑却十分敏锐地偏头看过去。
一排暗卫被付凌疑冷漠得要剜人骨头的神色吓得一个接着一个掉了下去, 跟下汤圆似的。
目睹此景的徐应白:“………”
付凌疑转过脑袋,垂头哑声道:“别管他们, 这群老混蛋就是欠收拾。”
徐应白闻言目光落在付凌疑身上,温声道:“也没见你收拾过他们几次。”
付凌疑抿紧唇, 喉结动了动,没答话。
雪又落下来了, 付凌疑站在廊下, 没有遮挡, 黑发上很快就沾了白色的雪花, 在灯笼明明暗暗的光下也分外显眼。
徐应白捏了捏自己的指节, 开口道:“下雪了, 进来吧。”
付凌疑却没动,徐应白挑了挑眉, 神情仍然波澜不惊的样子, 琥珀色的眼眸看着因为站在廊外比他矮了一个头的付凌疑。
目光相对,付凌疑忽然动了, 他撑着栏杆凑过去,一瞬间就靠近了徐应白,徐应白心一跳,身子往后倾了点儿。
他被付凌疑的举动惊得差点没维持住自己的神情。
徐应白稳了稳自己的身形,垂眸看付凌疑,付凌疑仰着头,向来阴寒冷戾的面目围因为自己遮挡而来的在一片灰色阴影里面。
付凌疑的神情是乖顺的,平静的,一双大多数时候和狼一样凶厉冰凉的眼睛这时候乌溜溜的,倒映着徐应白的身影。
他的神情、目光,乖巧顺从得无可挑剔,手却按在徐应白身侧,上半身危险地往前压,是一个圈地占有意味明显的姿势,十分富有侵略性。他的目光执着地看着徐应白的脸,伪装得近乎完美的外表下,压抑的是让人招架不住的执拗、哀戚和癫狂。
一点就能火烧火燎地蹿上来。
但付凌疑的头仰着,目光不得不往上才能对上徐应白的脸,徐应白一节一节地捏着自己的指节,无端地萌生出能毫不费力地掌握住眼前这个人的想法。
呼吸纠缠,徐应白难得有点紧张,却也没露怯。
面对危险的狼,不能慌乱失措,因为一但露怯,就容易被一口咬断脖子。
徐应白对此深以为然。
两个人无声地对峙着,徐应白和付凌疑对视,胸口起伏,面色如常,胸膛中的那颗心脏却一下又一下地重重跳着,声响震耳欲聋,重得他不禁蜷起了自己的指节。
付凌疑紧紧地盯着徐应白的脸。
他难过地发现徐应白几乎不为所动。
因为背着光,徐应白的面容也淹没在淡淡的灰影里面,但好在空明的雪色照清他的面容。廊下挂着的灯笼在徐应白周身镀了层暖光,他眉心那点朱砂鲜红得像一滴血。
他神色无波,淡然得像剥离了所有的七情六欲,恍若九天而下的无情神祇,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动心动情且停留。
付凌疑喉结滚动,纷繁复杂的回忆涌入他的脑海,他瞳眸一颤。
神明坐于高台之上,凡人以声色见之,是为亵渎。
付凌疑握着栏杆的手轻微发颤。
徐应白抬起自己的手,然后看见付凌疑闭上了眼睛,往后轻轻退了一步。
徐应白抬起的手一顿,然后自然地伸了过去,把付凌疑掩在发间的一小片杂草挑出来。
那杂草应是花棚上的,被迸飞的铁花烧了小半截下来,落在了付凌疑的头上。
付凌疑的脊背因为这个动作僵了僵。
“旧岁已除,”徐应白将那一小片杂草收在手心,“新年胜意,我祝你得偿所愿,谢你请我看了场焰火。”
付凌疑愣了半晌儿,被徐应白的一番话砸得头晕目眩,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徐应白已经踏入回廊,只留给付凌疑一个稍纵即逝的背影。
付凌疑踌躇了一会儿,最后脚步一迈,跟在了徐应白身后。
他盯着徐应白的背影,脑子里面乱成一团。
什么叫“祝我得偿所愿”,付凌疑仔细地想着,得偿什么愿?
自己还能有什么愿?
他眼里的光晃了晃,像极了暗夜里面出没的野狼,虎视眈眈地看着眼前的猎物,但还是尽力地按耐住了自己的性子。
正厅那边大伙还在吃,徐应白走到一半,就感受到了身后跟着的脚步,他难得有些不知所措,又为刚才脱口而出的那一番话有些懊恼。
心还在重重跳着,不知道是为了刚才那场盛大耀眼的焰火,还是为了付凌疑那执拗的眼神。
徐应白活了两辈子,第一次体验到了什么叫“心乱如麻”。
他叹口气,转过头想让付凌疑别跟着了,他要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可是才刚转过头,后面的人像是被刺激了,跟狼一样扑了过来,徐应白猝不及防被扑了个满怀,往后踉跄了一下才堪堪站定。
付凌疑的怀抱温暖又结实,炙热的呼吸喷洒在他颈间,紧接着徐应白汗毛倒竖——付凌疑不轻不重地咬了他的颈侧一下。
锋利的犬齿划过脆弱的脖颈,跟小狗崽子磨人指尖似的,又痒又麻,徐应白引以为傲的淡然平和顿时碎成了渣。
向来淡漠无波的徐太尉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裂缝。
“放肆!!!”
付凌疑被徐应白抓着肩膀按进了雪地里面。
也不知道是气得还是怎么了,徐应白耳廓自脖颈红了一片,颈侧有个红红的齿痕。
颈侧被咬的地方火烧火燎的烫,要命似的,徐应白觉得自己那多年寒症的身体都要被带出火来。
“你……”徐应白无奈地闭了闭眼,“属狗的吗?随便乱啃?!”
付凌疑乖乖跪在雪地里面,看着顺从挨训,徐应白却莫名觉得若是他身后虚空长尾巴,这时候肯定摇得欢快。
“…………”徐应白正想再说两句,却突然弯了脊背,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被这一下呛了风,又因为时值冬日实在易病,咳得越发厉害,额角因为咳嗽青筋暴起。
付凌疑吓了一跳,慌乱地起了身,手足无措地扶住徐应白的肩膀,有了支撑,徐应白一瞬间卸了力气,被抽掉魂似地倒在了付凌疑的怀里。
徐应白身上没热气,冷得让人害怕,付凌疑慌了神,全身绷紧,一把将徐应白抱起来。
整个徐府因此兵荒马乱。
除夕夜被付凌疑抓来诊治的大夫说徐应白是心绪震荡,又呛着了风,这才咳得这么厉害,不过无甚大碍,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付凌疑跪在徐应白床边,玄清子不明事情经过,站在床头细数徐应白身子到底有多弱,骂骂咧咧地数落徐应白不会照顾自己,把人训了个狗血淋头。
徐应白无奈道:“师父,弟子错了,您别再说了。”
他张开双臂给玄清子展示:“您看弟子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玄清子气得急眼:“好?再过两年你就病死了,还得我这个师父给你上坟!”
徐应白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
玄清子骂够了出去消气,徐应白这才把目光放到付凌疑身上。
付凌疑脸色惨白,一看就是被吓坏了,脸上是恨不得抽刀自戕的愧疚神情。
“我身体不好,经常这样,”徐应白往后靠了靠,叹了口气,温和道,“不是你的问题,你不必挂怀。”
“过来。”徐应白说完又朝付凌疑开口道。
付凌疑犹豫了一会儿,跪着过去了。
徐应白看得眼睛疼。
付凌疑在床头停下,徐应白在经过刚才那一遭,这时候心情已经平静了下来。
人之一生有太多事情要做了,于徐应白来说情爱不过只占万分之一,相比其他人尘世间轰轰烈烈滚一遭的感情来说,实在是拿不出手。
他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人谈感情这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也给不起任何长相厮守白头偕老的承诺。
所以两世以来,他未曾真的和一个人滚入红尘俗世,尝一尝情之一字是什么味道。
徐应白承认,在漫天飞火簌簌而落时,在和付凌疑执拗又哀戚癫狂的眼眸对视的时候,他有过那么一刹那的心动,也有过那么一刹那的心软。
但也只有那一刹那而已。
稍纵即逝,快得他自己都要抓不住的心绪,如同黑夜里瞬间划过的流星。
徐应白伸手很轻很轻地拍了一下付凌疑的肩膀,付凌疑身形一颤,眼睛憋得通红。
“我刚才的话少了一句,旧岁已除,”徐应白温和道,“旧人也不必留恋了。”
“我记得上辈子我和你说过,你不能只会杀人,”徐应白将手收回,“我现在再告诉你,你这一辈子,不能只看着我。”
付凌疑死死咬着牙关,嘴里血腥气蔓延,他压着声音,偏了偏头,脊柱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如果我不呢?”
“…………”徐应白看着付凌疑,“你会撞得头破血流。”
“那就撞得头破血流,撞死是我自作自受,”付凌疑扯出一个癫狂的笑,“徐应白,我不想疯第二次了。”
徐应白一愣。
付凌疑在徐应白复杂的目光里缓慢地起了身,跪久了的膝盖骨发出一声脆响,他踉跄狼狈地出了房门,而后靠在了长廊拐角的柱子上。
他顺着柱子慢慢滑下来,双手抱着脑袋埋进膝盖里,像是犯了错却不知所措却又执拗的孩子,喉间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呜咽声。
而付凌疑不知道,徐应白已经披衣起身,就站在房门口,沉默地看着他。
撞破
这个年朝堂上下都过得忙, 吏部忙着官员考核,又因为房如意的事情贬了一堆人事,许多官位都是临时代任, 又忙着安排升迁, 忙得脚不沾地, 刑部忙着重审大案,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徐应白和师父玄清子上门给梅永拜年,梅永连招呼客人的时间都没有,一看见徐应白就两眼冒精光,拉着徐应白和玄清子讨论政事, 把玄清子气得够呛。
徐府有家室的仆从也被徐应白放回家休息了。府内冷清, 就几个暗卫趴墙上天天逗猫玩。
而这个年最不好过的,当属刘莽了。
武安侯一案重查, 他是当年旧案主使,自然首当其冲遭了盘问, 好在他身份尤在,刑部对他还算客气, 问了一番就把他放了回去。
刘莽忧心忡忡地回了自己的府邸, 连逗弄自己养的男宠的心思都没了。有不长眼色的男宠不怕死地凑上来, 被刘莽打断了一条腿, 整日抽抽噎噎地在房内哭, 听得刘莽心烦意乱。
武安侯旧案……刘莽咬牙切齿地思索着, 一张鸡皮脸皱巴巴的。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大狱中还有一个武安侯旧案的遗孤。
刘莽顿时慌张起来,连忙派人前往大狱打探。
如果还活着, 刘莽狠厉地盯着前面的虚空, 一定要他死透,彻底开不了口!
然而返回的人告诉刘莽, 大狱中已经没有付凌疑这个人了。
他们翻看记录,发现这人在前几个月病死了。
刘莽一愣:“病死了……什么时候病死的?”
“八月,”底下的侍从回答道,“八月廿六。”
病死了……病死了!
刘莽差点要仰天长啸,真是天助他也!
然而下一瞬,刘莽的笑就僵在了嘴角。他猛然想到,八月,那也是徐应白回到长安的时候。
怎么会这么巧。
他一回到长安,那付凌疑就病死了?!
房如意之事的惨痛教训就在眼前,刘莽不敢不谨慎,速速拿了牌子,进宫找太后商量对策。
而此时,徐应白正在书房内看文书。
嘉峪关的战事暂时了结,萧陆为了稳定局势,留在嘉裕没有回来。
赈灾的事情也已经安排下去,随行的钦差是庄恣,他性子向来较真刚直,地方官想来拿他没什么办法。
想到庄恣,徐应白喝了口茶。
庄恣人还算不错,等到赈灾结束,让他留在定襄郡磨炼一番,定定心性,几年后回到朝廷这边,就能挑大梁了。
徐应白放下茶杯,孟凡敲了敲门,得到徐应白的准许之后进来报告道:“主子,刘莽进宫去了。”
徐应白挑了挑眉。
看来刘莽也要有所动作了。
不过付凌疑如今已不在大狱之中,刘莽没法拿付凌疑作文章。此案张故明已经查到了一些线索——付柏溪这个怕死的,家里面悄悄留了一份当年战事的未曾被替换的卷宗。
现在就看刘莽如何动作,他与江南的肃王有着联系,前世也是他力主南渡……付凌疑曾告诉过自己,魏璋南渡之后就一直被软禁在肃王府,肃王篡位之心昭然若揭。
而现今这个状况,难保刘莽不狗急跳墙。
徐应白抬起头,突然意识到这几日见到的都是孟凡,不禁开口问:“你们头儿呢?”
孟凡挠了下脑袋,老实道:“我也不知道,头儿这两天老不见人。”
“不过头儿本来就神出鬼没的,”孟凡小声道,“人不知道就上哪去了。”
徐应白皱起眉头。
自除夕那晚过后,他也些许天没见过付凌疑。这几日他思来想去,好不容易把那些复杂的心绪埋在心里面,也以为是付凌疑死心了不想见自己,可是连这些暗卫都没见过他……
徐应白倏然起身,披了件狐裘往付凌疑的住处走过去。
而刚走近房间,徐应白猝然站定。
一声声急促喘息和闷哼透过房门传到徐应白的耳边。
徐应白愣了一下,以为付凌疑生病或是受伤了,猛地推开了房门。
强烈的视觉冲击让徐应白一下子愣住了。
付凌疑赤着上身背对着他跪着,腰背中心原本该有脊骨的地方往下陷出一个近乎完美的弧度,他颤抖着,是个男人都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
而他床边放着的是一条十分可怜的旧发带。
徐应白认出了那是自己的发带。
徐应白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而门推开的一瞬间,付凌疑条件反射地回过头,神情阴戾又可怖,手里的柳叶刀飞顺势了出去,却又在看清来人之后瞳孔猛缩!
打飞柳叶刀已经来不及,付凌疑往前追了两步,眼前陡然一黑,膝盖磕在了地上。
紧接着他就听到了柳叶刀扎在木板上的铮声。付凌疑神志不清之下扔出的飞刀并不准,再加上徐应白躲得很及时,那枚柳叶刀只是削掉了他一缕黑发。
付凌疑的眼睛缓慢恢复,他见眼前的徐应白没事,劫后余生般松了一口气,额头上的冷汗一滴滴淌下来。
“你……”徐应白一言难尽地看着付凌疑,“你在干什么?”
从小在道观里面长大,被养成正人君子的徐应白未曾接触过这般景象,额角的青筋突突跳着。
“………”付凌疑扯了扯嘴角,沙哑着嗓子破罐子破摔道,“如你所见。”
徐应白眼见付凌疑扯了旁边的衣裳随便绑了绑。
“要是你觉得恶心,”付凌疑心如死灰地跪着“把我赶出去就好了。”
“我从前装得乖巧,”他按了按自己手上这几天胡乱划出来的伤口,疼痛让他感到快意,“是想让你高兴放心。”
“可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恶劣又恶心,”付凌疑喉结滚了滚,“装得再好也是假的,骨子里面的东西变不了,假的我你都不喜欢,更不要说真正的我了,如果我是你,我也不喜欢这样的人。”
“可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改不了。”
“比如说,”他仰起头看向逆着光站着,身上穿着干干净净白衣的徐应白,露出一个温柔扭曲又危险的笑,“我现在就很想弄脏你。”
他继续说:“占有你……让你身上都是我的味道,或者把你关起来……”
“不……”付凌疑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话,似乎陷入了魔障,他疯狂摇着头道,“你把我关起来吧……只要每天来看我一下就好……我会好好的听话。”
徐应白闻言琥珀色的眼眸颤动。
但很快,付凌疑又从魔障里面回过了神。
“可是我不能容忍自己这样,你太好了,我不能弄脏你,”他抓起旁边那条发带,垂下头虔诚地吻了一下,“所以我只能这样了……你要是觉得恶心……”
“那也没办法了,我已经尽力了。”
“两辈子了,”他眼眸空洞,“我怎么就是学不好。”
这些话比那一个吻还要烧心烧肺。
徐应白的胸口起伏着,指尖都有些颤抖,狠狠闭上了眼睛。
两世以来,徐应白第一次遇到这样浓烈的情感,比那日盛放的火树银花还要炙热,还要疯狂。
他从来游刃有余,向来镇定自若,但是现在——
眼前的人似乎打破了他的那条线。
眼前的付凌疑破罐子破摔地剥掉了自己所有的伪装,赤.裸地把自己的恶劣、疯狂、肮脏的心思和举动尽数展现。他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那天夜晚崩溃的抱头呜咽在这几天里面将他压成了不分明的几块,不连续的理智和情感将他撕扯成了好几个人,他的精神岌岌可危,而在被徐应白撞破之后,在差点就伤到徐应白之后,他终于把自己压碎了。
付凌疑的捡起旁边的柳叶刀,白刃攥在手里面,鲜血汩汩流出,疼痛让他感到快意和满足,血将那条发带染得通红。
“……你……”徐应白眼皮直跳地看着付凌疑满手的伤痕,他终于维持不住自己一向淡漠的表情,“放下!”
付凌疑抬起头看了徐应白一眼,条件反射地松了手,染血的柳叶刀掉在了地上。
紧接着徐应白瞳孔颤动,付凌疑的嘴角溢出了血。
“我……”他只是开了个话头,就说不出来了。
徐应白一个手刀劈在了付凌疑的后颈,钝痛顿时传到半只手臂,他下了死力气,付凌疑话都没来得及说就晕了过去。
知道自家头儿晕了过去的孟凡火急火燎跑去请了个大夫,刚好是那晚被付凌疑绑来给徐应白治病的。
大夫不记仇,尽职尽责地把了脉,说付凌疑是气血攻心,经脉逆行,不过问题不大,毕竟人年轻,身体底子也好,针灸一番再喝两贴药,就能生龙活虎地爬起来了。
坐在床头的徐应白闻言松了一口气。他的胸膛还在急促地起伏着,心跳得厉害。他两辈子头一次被人吓成这样,万箭齐发的场面都没有付凌疑嘴角突然涌出血来得惊悚。
徐应白差点以为付凌疑是要自杀,这才慌不择路的一手刀把人拍晕。
“真是个混账东西。”徐应白想到刚才的事情,忍不住揪了一下付凌疑的头发解气。
付凌疑现在全身上下都是针,扎得跟个刺猬似的,也就能揪揪头发解气了。
而后徐应白又沉默下来,自己眼见付凌疑嘴角溢血都已经这样……那上辈子呢,付凌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万箭穿心坠落江中,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他甚至连片衣角都没捞到。
换做自己是付凌疑,眼见心上人如此,或许也不会比他好多少。
徐应白重重叹了口气。
付凌疑实在是他两辈子里面的一个意外。真就躲不开了。
等到傍晚,徐应白看完了三个小堆的文书,付凌疑总算醒了。
他被扎成了半身不遂,动也动不了,徐应白见他醒了,自己起身拿了点水给付凌疑润了润干裂的嘴唇。
付凌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目光逡巡在他身侧,舍不得挪开,看得徐应白脑仁疼。
这混账玩意儿。
喂完徐应白用指头戳了一下付凌疑的脸,冷声道:“这会儿疯不起来了吧。”
“自虐发疯算什么本事,”徐应白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付凌疑,“有本事就站到我身边来。”
门锁
皇宫内, 焦婉和刘莽正面临着艰难的抉择。
在此之前,他们已经争了快半个时辰了。
焦家是外戚,当年幽帝立焦婉为后之后, 焦家便一朝翻身, 从籍籍无名变成了炙手可热的新贵。
只是当时, 武安侯在朝中极有威望,焦婉一家虽然得势,也仍然被压了一头。
除外,武安侯当时极力反对太监掺政,被刘莽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是以刘莽对武安侯下手时, 焦家也添了一把火。
这把火将武安侯一家烧成了灰,朝中也彻底大清洗, 刘莽和焦家彻底掌握了朝中的局势,除却此事之后一直谨慎地保持中立的梅永一派, 其他党派几乎被消灭殆尽——直到三年前,徐应白被梅永举荐入朝为官。
刘莽当时觉得这人不过一竖子尔, 不足为惧, 又怕这人真的整出什么事情, 遂将人扔到了定襄郡, 美其名曰磨砺, 实则预备将人放在那, 终身不召回朝。
谁知幽帝竟然在死前问及徐应白,宣徐应白回朝任官, 最后还命徐应白为顾命大臣, 位同副相!
现今又加封太尉一职,掌大晋军政。
如今重查此案, 若是查出实情,刘莽必然吃不了兜着走,焦家本与房家交好,还联有姻亲,上次房如意之事让焦家元气大伤,焦悟宁虽贵为皇后、怀有身孕,却不受魏璋宠爱,若再来一次污害忠臣之名,即便焦婉为太后,也难保焦家以后荣华富贵。
因此刘莽此时力主与江南肃王联系,以朝中道士乱政,需清君侧之名让肃王发兵长安,借兵乱之名杀掉徐应白和那些臣子。
人一死,自然就都安全了。
焦婉却有顾虑。
她待在后宫数十年,虽不经常掺和政事,却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
先不说徐应白这人用兵诡谲,连那些凶神恶煞战力极强的乌厥人都能被他老老实实地打回老家,重要的是若是肃王发兵至长安,他真的没有不臣之心吗?
之前她不让魏璋那么快的南下,除却徐应白也是皇子这个原因,自然也忌惮着肃王这个人。
在焦婉看来,先帝的这些兄弟,没有谁是好心的家伙,不能轻信。
刘莽却意味深长:“太后娘娘,肃王好歹是陛下的亲叔叔啊!他徐应白算什么?此人若留,后患无穷!”
“他今日可以翻武安侯旧案,”刘莽义愤填膺,尖细的嗓音阴戾,“明日就可以踩到我们头上了!”
焦婉转着自己的红艳艳的蔻丹,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抉择。
刘莽这番话确实是有道理的,徐应白现在是太尉,是顾命大臣,但他太年轻了,使得众人看他在朝中根基很浅,没有多少人拥护。
但只要看看房如意这事中有谁拿了好处,就可以知道徐应白在这房如意件事里面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朝中究竟有多少人站在他的身后。
况且……他是徐美人的孩子,归根结底也是先帝的血脉,那皇位,若是他想坐,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坐上去!
“太后娘娘,你不要担心肃王的事,肃王人富兵强,徐应白不敌他,”刘莽眼冒绿光地劝道,“除外我们还有宁王、齐王几个藩王在,他们不会容得下肃王篡位,到时几番厮杀,得利的还是陛下。”
“可徐应白就不同了,”刘莽咬牙切齿,“他一日在朝,我们就难有立足之地!”
焦婉扯着帕子,十分难决定:“让哀家再想想……”
“娘娘!”刘莽恨铁不成钢,“您忘了当年徐美人的事情了吗!此时不除,待他日做大,可就要抽筋扒骨了!”
这句话狠狠刺激了焦婉。
她当年也觉得徐美人或许不足为惧,一个从蛮夷之地走来的小姑娘罢了,连名字都没有,什么也不会,只凭借那一张脸,能让先帝记住多久呢?
漂亮的后妃那么多,她早晚会被忘掉的。
果然徐美人被临幸了一次之后,先帝有两个月没有再去她那里。
可是后来,宫宴上徐美人出门时被其他后妃跌了一下,那让焦婉厌弃的可怜又倔强的样子就入了先帝的眼,立刻复宠。
她恩宠极盛,先帝夜夜宿在她那里,每次得了地方的上贡,都会先挑出最好的送给徐美人,若是徐美人受了委屈被他知道,他更是大发雷霆,动不动就降罪于其他人,连徐美人亲自劝诫都没用。
后来这女人还隐隐威胁自己的后位,还有璋儿的太子之位……焦婉恨恨地想,自己这才被迫出手收拾她!
那一次确实是费了大力气,她先是买通了钦天监,以星象之说言徐美人肚子里的孩子犯了先帝的命格,子夺父业,是大凶之兆。
先帝果然大骇,立马让太医前去徐美人的宫室,要给徐美人喂堕胎药。
那时徐美人哀求先帝放过孩子一马,还同先帝说自己会带着孩子离开皇宫,承诺永世不回。先帝被哭着哀求的徐美人求得心软,竟然同意了,还让一行侍卫保护徐美人去往洛阳的一处行宫。
焦婉想到这就恨得不行。
她最后只能两手准备,先给徐美人下了慢性的毒——不让先帝察觉,最好让这个孩子一出世就是死胎,再在徐美人去往洛阳行宫的路上埋伏。
前往杀人的死士传回了徐美人的马车坠下山崖的消息,却不料那被买通的钦天监软弱害怕,将此事告知了先帝。
先帝因此大发雷霆,差点就要废后,一连贬了焦家七八个人……
唯一能让焦婉庆幸的是,徐美人的马车坠下山崖,死士也说在马车里找到了几具尸体,让她终于放心自己和璋儿的地位了。
可是现在……
焦婉想,谁知道徐应白不是来给自己和他母亲报仇再篡位的呢?
思及此,焦婉狠厉道:“那就按刘公公说的做,不论如何,一定要杀了他!”
被人暗下杀心的徐太尉第二日起了个大早。
他逮着谢静微出来晨读,自己站在廊下看着,让风吹吹醒醒神。
他昨日太累,整了一堆有的没的文书,又看了一堆卷宗,又被付凌疑这混账吓得够呛,睡了一晚上也没睡好,整个人有些病态的恹着。
昨晚一直守着刘莽的暗卫这时正好回来,看徐应白站在廊下,走过去抱拳道:“主子,昨晚刘莽一直留在皇宫,直到今早才回来。”
徐应白闻言眼眸动了动。
一晚上没回来?
刘莽自不可能和拍板查案的魏璋商量对策,只能和太后商量。
一晚上,他们说了点什么?
徐应白捏了捏自己的指节,仔细地思索,无外乎瞒着和神不知鬼不觉弄死主使查案的人。
瞒着倒不太可能,张故明已经查出些名头,过几日就要带着盖着官印的文书去搜几户官员的府邸了。
那么……徐应白叹了口气,太后此时也知晓了自己的身份——上次刺杀便是答案,朝堂上都知道自己是第一个谏言魏璋查案的人,又身居高位,那么想来就是要弄死自己了。
徐应白深知普通的办法当然是弄不死自己的。
刺杀是弄不死的,付凌疑跟个疯子似的,只要他活着就不会让人碰徐应白一下;养的暗卫也不是吃素的,毒也很难毒死——他每日的饭菜、汤药都会有人去试。
若是慢性毒——是药三分毒,他身上又不缺这玩意儿。
那么,徐应白蹙眉,刘莽和焦太后,会不会狗急跳墙?!
“准备马车,”徐应白抬眼看向那暗卫,“我要去仰啸堂一趟。”
暗卫应了声是就下去了。
等徐应白坐着马车到仰啸堂,正好赶上了开门。那叫海棠的姑娘眼极尖,看见马车就去叫了霰霜,徐应白一进门,霰霜已经迎了上来,带徐应白进了雅间。
“几日不见,公子又清减不少,”霰霜给徐应白奉了一杯茶,担忧道,“还是得多注意身体。”
“多谢霰霜姑娘的关心,”徐应白接过热茶抿了一口,“我自来如此,等天暖和些了就好,不碍事。”
说完徐应白看见霰霜好奇地左右张望了两下。
徐应白放下茶杯,温声问:“怎么了?”
霰霜收回自己的眼神,笑道:“之前公子身边跟着的都是那戴紫金面具的带刀侍卫,如今换成了另外一位,一时觉得好奇,就多看了几眼。”
站在徐应白身边的孟凡被明艳大气的霰霜看了几眼又说了这么一番话,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病了,”徐应白想到付凌疑那半身不遂的样子就又好气又好笑,“被我关在房里休息了。”
“原是如此,”霰霜恍然大悟,又问道,“公子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我记得仰啸堂在江南有一处分舵。”徐应白温声道。
“是。”霰霜道,“公子可是要打探江南的消息?”
“嗯,”徐应白点了点头,“我要你们在江南的分舵盯紧肃王府的人,看看肃王府有何异动。”
“霰霜明白,”霰霜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就答应了下来,“公子放心,我会立刻写信知会江南分舵。”
“有劳了。”徐应白语气温和,“还有一件事,霰霜姑娘,你想开更多的分舵吗?”
霰霜一愣,随即开怀笑道:“生意自然是越大越好,霰霜求之不得。”
“既如此,那便在陆续在幽州、益州、肃州、灵州这些地方都开一开,”徐应白眉眼带笑,温和道,“你尽管去开,至于地方官府那边,我会帮你打点好。”
等和霰霜商量好,徐应白出门时太阳已经出来了。
初雪消融,长安更冷,他裹着狐裘准备上马车,身前突然横出一只绑着黑色布条熟悉的手。
孟凡已经识趣地退了几米远。
徐应白一愣,皱着眉头去看手的主人:“你怎么出来了?”
“想找你。”付凌疑脸上还泛着不正常地红,唇苍白干裂,他紧紧地盯着徐应白,眼神压抑而兴奋,声音沙哑,“所以出来了。”
徐应白蹙着眉:“房间明明锁起来了。”
付凌疑一愣,脑袋垂下来,小声说:“我把门和锁拆了。”
说完付凌疑又着急忙慌地找补道:“我修好了!我修好了才出来的……”
徐应白:“…………”
他带着点恼火地轻敲了一下付凌疑的脑袋,然后撑着付凌疑的手上了马车,偏头对付凌疑道:“上来。”